【1】
中秋节那日,沈夜向我申请外出十日。
大楚国以女子为尊,男子嫁给女子之后,外出均得向夫人请示。小门小户大多如此,更何况我大楚贵族之首舒家?虽说沈夜作为楚都第一倌馆“凤楼”的老鸨,不太懂寻常人家的规矩,但他乐于学习,嫁进来不过数月,便学会了出门通报。
对此我甚感欣慰,拿着他写的通报书看了许久。他略有不满,直接将手中扇子戳进了我那以千年沉香木打制成的书桌,温和笑道:“怎么,夫人对我外出不满?”
我看着桌子上的洞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说道:“没……没有……只是,你得说清楚……你去哪里吧……”
“好说。”他抽回扇子,道,“我去给一个朋友收尸。之前我答应过他,若他死了,我便将他带回凤楼。如今我收到了他死去的消息,也是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凤楼?他是凤楼的人?”
“嗯,”他轻轻点头,“他叫温良。”
【2】
他说温良初到凤楼的时候并不讨人喜欢。才十四岁的少年,却满头银发,面容再清秀,也让人觉得怪异。加之他腼腆寡言,待在凤楼一年,也只能被一些初来的客人恩顾,而那些客人同他交往几次后,往往便会被凤楼的花花景色迷了眼。
玉如颜十五岁时第一次逛凤楼。
当朝丞相之女,这个年纪才初次接触男人,算得上极为腼腆。沈夜便照惯例引荐了温良。
那日正是桃花盛开的好时节,温良一身素衣手持纸扇立于桃花树下,清风拂过,桃花纷飞,他抬手轻轻抚下肩上落花,一回头便看见了长廊上的紫衣少女。他先是微愣,随后便温和笑开,持扇作揖:“小生温良,见过小姐。”
玉如颜没说话,她愣愣地看着少年阳光下银白的发,许久才回过神来。
后来玉如颜想,大约也就是那一刻,她便喜欢上了温良。
可那时她不明白什么叫喜欢,她只知道看见他会心跳加快,见不到他会朝思暮想。于是她天天去凤楼,每次都点上好几个小倌,包括他。然后她便在人群中看他,他是凤楼里的清倌,每次都只弹几首曲子。那些曲子大多十分高雅,她不大听得懂,然而每次她都装作十分欣赏他的模样,让人多给他打赏。久了,大家也就明白了,玉家大小姐每次那么大的阵势,其实就为看那一个人。
然而所有人都看出来的情谊,温良却从不表态。他始终是最初见到的样子,温和疏离。
直至有一日,温良不慎得罪了兵部侍郎的女儿,被对方殴打至昏迷不醒,玉如颜把对方从府中拖出来暴打了一顿,又亲自去照顾他,他才终于同她说了第一句逾越的话。
那是半夜里,他慢慢醒来,看见玉如颜趴在他床边。他一动,玉如颜便惊醒过来,忙问他感觉如何。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神色百转千回。许久后,他却只是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一直在照顾我?”
玉如颜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想说些逞强的话,一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温良看着她笨拙地想要讨好自己的模样,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伸出手,一把将对方揽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到灼热,让她一时无法言语。
【3】
而后温良便主动起来。他不再让玉如颜点其他小倌,每次都只准点他一人;而他自己也不再接客,每日每夜,都只等着玉如颜到来。
他给玉如颜弹琴,为玉如颜描画,教玉如颜做风月之事,带她喝酒跳舞。
玉如颜这才发现,他其实一点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无趣,他比谁都会找乐子,但只给她一个人找乐子。
他说的话总是很有趣,说话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玉,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们一起做过许多事,爬山,逛街,看折子戏,去赌场。他从来都是拉着她,将她挡在身后。
无论遇到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会站在她身前,用折扇抵住对方身体,温和一笑:“温某冒犯。”
便再不让人靠近她半分。
他十八岁破身那日,玉如颜掷千金买下初夜,轰动全城。当夜,玉如颜固执地给他布置了新房,同他拜了天地,然后领着他进了洞房。www.chuanyue1.com
他温柔地为她解开头发,然后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穿着红色衣衫的两人发问:“如颜,你算我的妻子了么?”
她回头牵着他的手,道:“是。”
“我现在没法娶你。”她坦言,“可是温良,我会慢慢说服我的父母,等到我羽翼丰满,我一定会正大光明地将你带回家。但从此时此刻起,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你就是我的丈夫。”
“我会爱你,珍惜你,陪伴你,比谁都对你好。”说着,她紧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他,“你呢?”温良没说话,眼中带着粼粼波光。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这世上有万千景色,你为什么独独留在了这里?”
“这世上也有万千人,”她苦笑起来,“可上天唯独让我遇见了你。”
温良将手轻轻抚上她洁净的面容。
“如颜,”他轻轻唤她,“很久之前,我也曾和你一样,有亲友呵护,父母关爱。我曾经以为他们会对我好一辈子,可十岁那年,父亲将我卖给了倡馆,也就是那一夜之间,我少年白头。”
“我从此无法相信有谁会不舍弃我,有谁会不离开我。可是如颜,那又怎样呢?”
“我想对你好,我想陪伴你,无论你要不要,我都愿意给。”
玉如颜愣愣地看着他,温良眼中却浮现出悲戚之色,他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愿将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统统赠予你。”
“可是温良,我有父母,有家人,还有你。”她拉着他的手,满脸幸福,“这已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无须你再给予。”
温良没说话,他摇摇头,将她揽入怀中。
【4】
不日后,玉如颜以大婚之礼迎娶温良之事传入玉丞相耳中。玉丞相大怒不已,将玉如颜禁闭于家中。
在玉如颜记忆中,母亲从未对她发过这样的火。她的父母从小待她温和,连责骂都鲜少给予。
然而这一次,母亲却用了藤条,罚她跪在庭院里,直打到她无法爬起来。
母亲问她:“你可是真想同这青楼小倌成亲?”
她趴在地上,背上早被藤条抽得不见一块完整的皮肤,却还是一字一句回答:“是。此生此世,如颜非温良不娶。”
母亲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她才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玉家的女儿?玉家不比百年贵族,以你母亲一己之力,已支撑得十分艰难。你如此任性,让家人如何是好?”
“如颜,”母亲叹息一声,道,“你要娶温良,可以,但你得答应母亲一个条件。”
说着,她走上前来,俯身在玉如颜耳边,低声道:“你要成为三皇女幕僚,辅佐三皇女登基,然后母亲会安排一场刺杀,你为救三皇女假死。到时母亲会将你送出楚都,从此你便可以以新的身份与温良在一起。而凭借着你为救三皇而女死的荣光,玉家日后就能在新皇面前站稳脚跟。”
玉如颜诧异抬头。母亲将手温柔地抚上她的面容:“儿啊,皇位争夺战已经开始了,玉家势必会卷入此战,可母亲希望你幸福。你不能以玉家长女的身份和一个小倌在一起,但等你完成长女的使命后,你可以以新的身份和他在一起。这是母亲唯一能许诺你的。”
说着,母亲将她揽到了怀里。玉如颜感受着这怀抱的温暖,出声道:“好。”
隔日,玉如颜便去见温良。然而一开门,便看见温良站在玉府门前,银发白衣,手执纸扇。
他的衣衫染了寒露,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他们两两相视,片刻后,温良开口:“你不用在意我,我来便是告诉你,我并不在意名分,我……”
“我娶你。”玉如颜打断他,坚定地说,“温良,无论怎样,我都会娶你。我不会像你父亲一样,我会重新给你一个家,绝不背叛你,绝不抛弃你,绝不离开你。”
温良诧异地抬头,片刻后,他却皱起眉来:“你母亲不会答应你。”
“她已经答应了。”
“她不可能就这样答应,她一定向你要了什么。”
“她是我母亲。”玉如颜笑了起来,“温良,你不明白,这世上最疼爱你莫过家人。他们会将你的幸福为第一位,会疼你,爱你。温良,你没有家人,以后我会告诉你。”
温良没有说话,走上来温柔地抱住了她。
不日后,温良暗中被玉如颜接到玉府,暗中行礼拜了天地。而玉如颜由其母引荐,成为三皇女魏芸曦的幕僚。
【5】
玉如颜天资聪慧,成为魏芸曦幕僚后,屡屡立功,自然成了敌方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奇怪的是,玉如颜提心吊胆了一年,却从未见过半个刺客。
温良常宽慰她,玉府内部高手如云,又处处都是机关,哪怕是第一刺客组织君子门倾巢而来,也讨不了便宜。她知道温良说的不过是安慰之言,然而她却信他。只有在他怀里,她才睡得安稳。
天庆十八年夏夜,皇上抱病。她母亲联合朝中众臣上书请立三皇女魏芸曦为储君,而她则收集了大皇女屯兵的证据,预备弹劾大皇女。这一攻一守,全由她母女二人一手策划,足够令大皇女一辈子再无缘储君之位。
她写好折子的当天夜里有些害怕,便去寻了温良,捧着他的手道:“阿良,长久的等待马上就要结束了。等魏芸曦坐稳了储君之位,我母亲会安排一场暗杀,我便会为救她而假死,母亲会送我离开。到时候凭着我与母亲为魏芸曦立下的功劳,玉家从此便可平步青云,而我们也能从此安安稳稳过一辈子,阿良,你欢不欢喜?”
她说话的时候,手还在颤抖。温良握着扇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蹲在身前的女子,目光里全是悲悯。他的眼神看得玉如颜心慌起来,她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再问了一遍:“阿良,你欢不欢喜?”
“那你呢?”温良却是反问她,“出生在玉家,你欢喜吗?”
“那是自然……”玉如颜微笑起来,“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便是出生在玉家,有如此爱我的父母。”
“温良,你没有被父母爱过,所以不知道。”她抚上他的面容,说道:“父母之爱,比男女之情,更加深厚,更为无私,若你爱我一分,父母则爱我十分。”
“我懂……”温良苦笑起来,“正因为爱得深沉,所以被它背叛的时候,才会越发绝望。如颜,我明白,你这一生,都会有这样好的父母,这样好的家人。”
说着,他将她揽入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天夜里,玉如颜睡得深沉。
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噩梦,梦里全是哭喊声和火光,银发白衣的少年站在火海里,执扇而笑。
她慌忙追过去,而对方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从慌乱中惊醒,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怀里,那人的怀抱温暖熟悉,她抬头望去,便见到那熟悉的面容。
依旧是白袍银发,外面却套了黑色长袍。黑的袍,银白的发,火光映照下,白皙的皮肤仿佛也带了滚烫的热度。他静静地注视着前方,身后跟着几十个同样穿着黑袍的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玉府。
然而此时此刻,玉府已经火光冲天,除了噼里啪啦的火声,再无一点声音。玉如颜猛地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往前,却感觉不到一点力气,连说话都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对方被她的动作惊动,终于从那火光上移开了目光,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
血色映在他眼角眉梢,让他笑容里带了森森寒意,玉如颜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来,温柔地亲吻了她的额头,轻声道:“乖,别怕。”
玉如颜惊恐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你……你是谁?”
“我是谁?”对方低笑起来,勾起嘴角,慢慢道,“在下君子门温良。”
【6】
“温……温良?”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诧异。
沈夜不动声色,继续道:“温良当年并不是被他父亲卖入倡馆,而是君子门。他本来出身武林世家,身世也算显赫,却因根骨上佳被君子门看上。为了讨好君子门,他父亲亲自把他送了过去。”
“可君子门什么地方?”沈夜冷笑起来,“活人进,死人出的地方。温良在那里待到十三岁,便被送到凤楼来,成为君子门在楚都的堂主。君子门支持的是大皇女,而玉如颜家支持的是三皇女,于是温良将计就计,进入了玉如颜家中,长期给玉家上下服用慢性毒药。在玉如颜打算扳倒大皇女前夜,他点了作为药引的迷香,引来了君子门的人,屠了玉家上下三十一口人。”
“他是大皇女的人……这是他灭玉家满门的理由?”
听到我的问话,沈夜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摇了摇头:“不是。”
然而无论是不是这个理由,于玉如颜心里,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温良低沉着声音告诉她事情始末之后,便给她解了穴道,将她稳稳地放在燃着大火的玉府前,而后如同初见时一般手执折扇,弯身作揖:“自此之后,如颜小姐便是玉家新任家主,温良告别。”
说罢,他便转身。玉如颜看着他越走越远,许久之后,她猛地大吼出声:“温良!”
对方顿住步子,玉如颜却没再言语。片刻之后,她忽然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她说温良,你知不知道,我曾经那么那么喜欢你。
她说温良,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打算抛弃家人,抛弃一切,只想给你一个家。
她说温良,你知不知道,玉如颜可以爱一个人爱到粉身碎骨,也可以恨一个人恨到至死方休。
她说温良,我恨你。
她说了那么多,温良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像,不带丝毫情绪。
等她哭完,他提步就走。那一年他匆匆来到她的世界,此刻又猝不及防地仓皇离开。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声音颤抖着说出那一句,我知道。
【7】
如温良所说,作为玉家最后的血脉,她顺利聚集了玉家所有残余势力,成为玉家新任家主。
隔年,圣上驾崩,三皇女魏芸曦宫变被斩杀于午门,大皇女登基,改年号宣德而后不久,玉如颜被调往边疆,成为驻守边境的少将军。
她在边境有了士兵,有了死士,有了暗线,终于从他人的口中,勾勒出那人真实的模样。
君子门最年轻的堂主,最狠心的杀手,如何进的君子门,如何来的凤楼,如何靠近她,如何为辅佐新君立下汗马功劳,如何在她生死挣扎时荣升君子门门主。
他人言语中的他如此残忍,如此光鲜艳丽,她竟寻不出她记忆中那温和少年半点相似之处,只同带人屠她满门而后离去那夜的那个温良,一模一样。有时候她也想,那个会将她揽在怀里的少年,是不是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梦,不然这世上怎会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那个少年怎会消失得这样干净彻底?
玉家那把大火,夜夜烧在她的梦里,灼得她内心剧痛,疼得不能自已。她每夜惊醒,都要告诉自己,她得报仇,她恨他,她得活得好好的,活下去,杀了他。
那是唯一能让她忘却过去的安慰剂,也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苦药。
她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每一次她带着伤归来,都要问自己一句:“玉如颜,如今的你,足不足以杀了他?”
宣德初年,宁城被困,玉如颜得令死守不出,那一守,就守了一年。
没有援兵,缺少粮草。城内粮食一点点减少,士兵一个个十分虚弱,连同主将在内的几个将士不堪压力自杀,只有玉如颜一个人,每日抱着长剑,安静地站在城楼之上。
有人问她,为什么面对这么可怕的事情,她都能这样镇定?
她转头看着对方,张开干裂的嘴唇问:“你恨没恨过一个人?”
对方愣住。她自言自语道:“我恨着一个人,恨到我知道,只要他不死,我一定不会死去。
这世上除了怕他不是死在我手里,我不怕任何事。”
然而饶是有这样的毅力,在第二年初春,城内再无粮草,众人几要易子相食的时候,玉如颜也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也就是那一日,他来了。
银白的发,白色的衣,带着几十个黑衣少年,个个背着巨大的包裹,策马而来。
他们只有几十人,却破开了千军万马的围阻。她看见敌兵如潮水一般将那几十个人湮没,又看他一把小扇带着华光,一次又一次破开人群。
鲜血,杀伐,而那男子恍如地狱修罗,面含微笑,俯视生灵。
他靠近城墙,然后扬手,一个巨大的包裹便扔了上来。而后他又折回战场,夺过那些黑衣少年身后的包裹,再靠近,再扔了上来,反反复复。直至最后,所有人都倒下,他足尖一点,纵身跃上城墙,而后稳稳落到她面前。
彼时阳光正好,他逆着光单膝跪在城墙上,脸与她仅有咫尺的距离。她感受得到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眸中流动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一切,仿佛面前这个人,还是当年会温柔抱他的少年郎。
然后他笑了起来,手中折扇猛地合上,温和地说了一声:“小生温良,见过将军。”
【8】
温良给他们带来了粮草。同温良一道来的少年,个个武艺精湛,一个人站在城楼,便再无人能上来。
看见有人救援,敌军疯狂反扑,一连激战三天三夜,温良固守在城楼,一直下来。
他白衣早已染成血红,手中小扇也磨出了钝角,而她一直静静地观望着。m.chuanyue1.com
因为从温良来的那天,他便告诉她:“将军若想温某死,不若动动脑子。以将军的身手杀温良是万万不可能,不若待敌军消耗温良体力,温良虚弱之时,将军再做打算。”
她觉得他的提议很好,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积极主动地帮助她去杀死自己。
一连三天,她一直站在他身后,伺机而动。而他却如此顽强,竟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偶尔还会走过来替她拢拢衣服,温和地说:“夜深了,先去睡吧,别累病了。”
三天后,终于传来了援军的消息。温良伫立在城墙上,看着援军如潮水般涌来,然后打开了城门。
城内一时乱作一团,敌军友军纷纷涌了过来,而他在人群之中,却一眼望到她,来到她身前。
他拉着她,反反复复说那一句:“别怕,我在这里。别怕。”仿佛她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
而她仍由他牵着,感觉世界一片安宁。
没有战乱,没有哭喊,没有厮杀,只有那个银发男子,静静地挡在她身前。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战争终于结束。将士们开始清点尸体,他欣喜回头,还未开口,便觉有利刃贯穿他的身体。
是玉如颜的剑。她瞧着他,目光冰冷得可怕。温良愣了一下,他觉得有点疼。
当杀手多年,他受过那么多次伤,却从未觉得哪一次,有这么疼。
他疼得说不出话来,疼得做不了任何动作,直到玉如颜猛地抽剑,再一次刺向他时,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却颤声问了一句:“你没受伤吧?”
玉如颜愣了愣,便感觉对方染血的手抚上了她的面容:“如颜,我给了你这么多,你为什么一点感动都没有呢?”
“因为你给的,我都不稀罕。”玉如颜再次出手。温良踉跄退开,不由得大笑起来:“不稀罕……
不稀罕……那又怎样呢?”
“我温良要给的东西,你便拿着。玉家家主之位是我给你的,这场胜仗是我给你的,官场平步青云是我给你的,来年,君子门我也给你。”
“我要给你,哪里是你要不要能决定的?”
“玉如颜,我所有的一切,等你来抢来拿。”说罢,他足尖一点,便跃过城墙,狼狈抢了一匹马,仓皇逃开。玉如颜登上城楼,拉开长弓,稳稳将长箭射向他。
“温良,”她大喊出声,“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温良有瞬间迟疑,也就是那片刻,长箭直入他的身体。
宁城黄沙漫漫,温良趴在马上,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多想告诉她,傻姑娘,温良给你最珍贵的东西,便是这颗心。
前程算什么,荣华算什么,命又算什么?
他已将最珍贵的东西给你,温良的一切,都由你来取。
可是他说不出来,他只能将这些话放在心底,等着埋入黄土,地老天荒。
【9】
那一次,温良伤得很重,好在遇到沈夜,沈夜便将他带回凤楼休养。
将近一个月,温良都在发烧,反反复复,都只叫着玉如颜一个人的名字。等他醒来后,沈夜忍不住问他:“既然爱着她,为何要做这样伤害她的事?”
温良不由得笑了,他说:“我做这一切,恰恰是因为爱着她。”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人说话,又可能是憋在心中太久,他终于对沈夜提及当年的事。
“玉如颜不是玉家亲生女儿。”一开头,温良便说了个让沈夜惊呆了的信息。
温良不由得笑了起来:“玉丞相是什么人?机关算尽,深谋远虑。早在她年轻时,便知道一旦卷入皇族斗争,难免要一生受累。她是个好母亲,所以当年自己亲生孩子出生之前,便先收养了玉如颜当作长女养大,而她真正的孩子,却是侧室的孩子。”
“她培养了玉如颜,就是指望着玉如颜为玉家争取无上荣耀,然后再想办法除掉她,让自己的亲生孩子顺利接管玉家。”
“她说给玉如颜安排假死,让她假意救三皇女。可魏云曦何等聪明?玉如颜若真的救她,那不是假死,而是再也回不来。而她的亲生女儿就可以荣享玉如颜用死换来的一切荣耀,穿上玉如颜为她做的嫁衣。”
“所以……”沈夜皱起眉来,“你便杀了她全家?因为你知道,玉丞相早晚会杀了她?因为你知道,她从来只是颗棋子,那一家人,从未真心爱过她?”
温良没说话,疲惫着点了点头。
他说:“沈夜,她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我容不得他人辜负她的情义,容不得别人背叛她的真心。”
沈夜没有说话,后来待他伤好即将回君子门时,沈夜与他对饮,问他,为什么不告诉玉如颜真相。
他端着酒轻轻一笑:“沈兄,那一年,我被父亲舍弃送入君子门。我不曾有过一个完美的家,不曾有过家人,我为此痛苦了一辈子,又何必让心爱的人再走一遍这样的路呢?”
“不告诉她真相,她就能一辈子活在谎言里。谎言里,她有完美的父母,有幸福的家庭,唯一一点不满意的,也不过就是仅认识了三年的温良。温良一个人的背叛,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外人欺骗了她,来年手刃温良为父母家人报仇,再寻一个男子共度余生,这一生也就圆满了。父母家人的背叛,却是人一生抹不平的伤口。这个伤口放在心上,”他用扇子抵住心脏的位置,笑容苦涩,“实在太疼。这样的痛楚,我怎么忍心让她承受?”
“那么,若有一日她亲手杀了你,你不在意吗?”
“在意?”温良大笑起来,“一个杀手,哪里在意被人寻仇?我这一生罪孽太重,早晚是要死的,死在别人手里,哪有死在她手里舒坦?”
“等什么时候她真能杀了我,”温良摇着扇子,转头看向窗外雪花,道,“我倒也就放心了。
只是还要劳烦沈楼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将温良带回来。温良最后魂归之地,愿是庭院里那棵桃树之下。”
【10】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两年后的如今,我陪他一起去履行这个约定。
马车嘎吱嘎吱作响,他将故事说到这里,我们也终于到了君子门的城堡大门前。
传闻君子门内变,左护法凌霄将温良斩杀,鞭尸一千后,将尸体挂在君子门城堡大门上,任风吹日晒。于是我们刚下马车,便看见了温良的尸体。
如传言那样,他被吊在城门上,然而面上表情却并无惊惧,反而带了温和笑意,仿佛随时能忽地打开折扇,弯腰作揖,说那一句:“小生温良,……”
我们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沈夜便携我敲开了君子门城门。告知身份后,门下弟子立刻将我们引入城中。我们本以为会见到新任门主凌霄,没想到见到的却是玉如颜。
她端坐在君子门门主之位上,旁边放着一个骨灰盒,面色平淡。见到我们,她也没同我行礼,却将目光落在沈夜脸上,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温门主出自凤楼,”沈夜轻笑一声,“沈某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完成与温门主的约定,带他回凤楼,将他葬于桃花树下。”
“桃花树?”她眼中有了情绪,“为什么,他最后要葬在那里?”
沈夜不说话。她低笑出声,温柔地揽过身边的骨灰盒,站了起来。她面上带着笑容,眼里却浮动着泪光。她说:“沈公子,其实他本不会死。”
她说起他死去的那天,不是个好天气。
大雨,雷鸣,麻痹了她一切感官,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听不清他的言语,周边全是风声雨声,直到她的剑捅入他的心脏,而那一刻,他的纸扇已到了她的颈间。
她以为他们会一同死去,她知道那把扇子有多么可怕,剧毒、暗器、利刃藏于此扇之中,只要他愿意,她将立刻死于他手下。
可扇子没有再向前一寸,它定在那里,稳稳当当。血顺着剑流到她手上,她有些诧异,抬头却看到他温和的面容。
他看着她,仿佛还是当年的翩翩公子,声音是那样温柔,宠溺,带着欢欣。她终于听清他的话:“你来了,有没有伤着?”
他没有责怪她,如同那年在战场上一样。
雷声大作,大雨倾盆。
她终于杀了他,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她脑中反反复复都是他的面容,那年桃花树下,少年执扇而立,笑比春光。
她想说话,说不出来。
她想流泪,流不出来。
她只能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直到属下问她怎么处置他,她才反应过来,沙哑着嗓子开口:
“鞭尸一千,曝晒三日,挫骨扬灰。”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她苦笑起来,“我那么恨他,可真这么做时,我却比死了还痛苦。”
“沈公子,我这一生就问你这一次,”说着,她停顿下来,过了许久,她才沙哑着嗓子开口,“温良,他是否爱过我?”
“他一直爱着你。”沈夜答得毫不犹豫,“如果他不算爱你,我想我再也不知道,怎样才算爱一个人。”
“是吗……”她神情恍惚道,“可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呢?既然爱我,为什么放不下荣华富贵,一定要杀了我的家人呢?”
“他爱我……”她低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抹着眼泪,“可是他的爱太浅薄,太自私,太卑劣!”
“这样的爱……”她拉长了音调,猛地高声道,“不要也罢!”
“我不会放他走!”她冷下脸来,语气坚定地说道,“沈楼主,舒大人,今日除非你们杀了我,不然就请回罢!我不会让他温良有一席安身之地,哪怕他死了,我也不会让他安宁!”
沈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抱着骨灰盒的女子。许久之后,他竟是笑了起来,牵着我的手道:“既然如此,那么,沈夜告辞。”
说罢,他便带着我离开。出城门时,我忍不住问他:“就这样走了,你岂不是失信于温良?”
沈夜驾马走在我身侧,开口道:“你知道,温良为什么要葬在凤楼桃树下吗?”
我有些发愣,他提醒我:“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玉如颜的地方。他葬在那里,其实是想葬在他和玉如颜的回忆里。但如果他知道他能陪在玉如颜身边,我想他会更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却是轻轻笑了:“我也爱着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说罢,他便打马而去。我赶忙追上他。离开之前,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玉如颜独自一人抱着骨灰盒站在城楼之上,静静地看着天边云彩,衣随风动,一脸淡然。
我想,挣扎苦痛了七年,她终于在他死后,有了一丝安宁。
他死了,她再也不用在爱恨之间纠结。她恨的那个温良已经死去,她怀中抱着的,只是她所深爱的那个简单少年。
她哪里是想让他死后不得安宁?
她是想用一生去陪伴这已亡去的人。
哪怕她一生大概都不能知道那个少年对她的深厚情谊,都不知道那个少年用了所有去给她搭建了一个怎样美好的谎言。她却将一世陪伴他。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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