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奔跑,越过一层又一层台阶。那高塔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连绵到了天际。
“爷!您慢点!爷!”
小厮在身后叫他,他停不下来,心跳得飞快。等他冲上塔顶时,就看到那人身着黑衣,坐在围栏上,静静地眺望远方。
他不敢动弹,声音颤抖着劝他:“你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
“金河,”他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双眼里没有一点生气,“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一个公道。
我是对的,他们错了。然而我现在才知道,这个公道,我一生都等不到了。”
“既然等不到……我又何必这样痛苦地活在这污浊的世间?”
“金河,”他抬眼看他,露出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说完,他双臂一展,便直直倒了下去。金河猛地扑了过去,却只感受到他的衣角从他手心划过的冰凉。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破开雾气从百丈高楼直坠而下。血与泥土混在一起。
楚都这么多人看见他坠楼,却没有一个人,有他金河看得清楚。
“秉书……”他沙哑出声。片刻后,那声音变成嘶吼,“秉书!”
别外,一个清静的书房里,女子将一张纸扔入火中,转头同旁人道:“扬州这件事,总算是有了了结,好在大家都没事。”
“林夏,”坐在一旁的女子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你就不愧疚吗?为了一己之私,害了这样多的人……”
“是我害的吗?”林夏挑起眉,摇了摇手指,“谢玉堂,害他们的,是人性。我所做的,只是将这人性展现出来,告诉大家真相而已。”
“林夏……”谢玉堂眼中满是担忧,“所有的一切都会有偿还。”
“因果报应么?”林夏勾起嘴角,“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1】
林夏五岁那年,她外婆患了痨病,一病一年。她家中有两个姐妹一个弟弟,连带着父母外公外婆七口人,全靠着她母亲一人在镇上人教书写信为生,本来还能勉强过日,外婆这一病,就活生生把这个家庭拖垮了。
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房顶门窗破了也没钱修补。来年秋天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辨认野菜有毒没毒,和母亲一起艰难地照顾着这个家庭。然而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忍不了这样的困苦,一天夜里,卷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偷偷跑了。
她母亲随着学生去赶考,她自个儿带着弟妹们饿了两天,饿极了,她妹妹悄悄吞了几颗鹅卵石,下午就嚷着肚子疼。她不得已上街想要偷东西,恰巧瞧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公子拿着根糖葫芦站在街边。那小公子看上去比她大,但她还是拿着菜刀,咬着牙扑了过去。只是还没近前,就被人一脚踹开。她放开菜刀,给那小公子拼命磕头。那小公子看撇了撇嘴说:“怪可怜的。”然后就扔了一块银子给她。
她抬起头来,刚好看见那小公子被人抱着上了马车。那马车上镶金嵌玉,看得她心中热血翻涌。
这世上总是这样多不公平,她生来卑贱如斯,却就有人天生高贵天真。
那一块银子救了她妹妹。回春堂的大夫出诊向来昂贵,妹妹得救了,钱也没了。外婆又开始咯血,林夏看着外婆嘴里的血喷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绝望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吵嚷了起来。
“发钱了!发钱了!”她冲出门去,看见两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银票珠宝,四处挥洒。
“富商金元,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金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乡亲可去金家自行索取!”那两个黑衣人大声说道。所有人拼命去抢那银票珠宝。林夏知道自己是抢不过这些大人的,于是朝着金家拔腿就跑。
金家是本镇第一富商,回春堂就是他家的产业之一。他家偶尔也会赈灾放粮,义诊施粥,可这些同他们从百姓身上赚的钱相比,真是九牛一毛。普通百姓辛辛苦苦种庄稼,却丝毫不及商人有钱。这些商人的钱,本就来之不义!
林夏一面想着,一面冲进了金家。此时金家屋里全是尸体,来的乡亲们还不多,但早已开始抢东西了,还有人在刮墙上的金粉。林夏赶紧往内院冲去,四处翻找银票银子,珠宝这些她不敢带,就只能带些贴身的。
收了足足三万两后,她冲到一个极其漂亮的房间。房间里全是玩具,一个男孩在内室里,死死地抱着一个匣子,惊恐地看着她。
是那天赏了她银两的小公子。此刻他狼狈极了,脸上溅着血,明明比她大,却满眼惊恐地瞧着她。想来这么多年,他被他人保护得很好。
他紧紧抱着的那个匣子里,一定是有很值钱的东西,很多钱。
林夏毫不犹豫扑了过去,同他争抢那个匣子。然而那个明明看上去十分软弱的小公子,却死活不肯放手。他含着眼泪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求求你……不要拿走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求求你……”
她打他,骂他,听见外面人声越来越多,她发了狠,一刀割在了小公子的手上,又往他脚上戳了几刀。小公子终于因痛放手。她夺了匣子踉跄着赶紧跑了出去,在他人来内院前,寻了个狗洞钻了出去。
【2】
她拿了碎银去给她外婆开了药,买了好吃的,等她母亲回来,她交了一半钱给她母亲。她母亲怕这样多的银两招来灾祸,赶紧带家人离开了这个镇子,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她家有了宅子,母亲送她上了学,外婆的痨病也得以有效治疗,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时候,她终于有时间打开那个匣子。
她以为匣子里会有很多值钱的东西,然而打开之后才发现,不过几张银票和一些玩具,还有一支珠花。那珠花明显是女人的东西,大约是那小公子的母亲留给他的。
她摩挲着珠花,想起那个小公子的哭喊声,突然有了那么几分心虚,便将匣子收进了她放重要物品的格子,想着哪一日若再相见,就归还给他。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母亲又当起了教书先生。他们家不善经营,坐吃山空。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她总是穿得很干净,打扮得很妥帖,再没有人看不起她,再没有人轻践她。
她十二岁时,常与在学堂里认识的好友谢玉堂一道在扬州周边游历。那时乡间兴起了一个青天党,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名,组织起人来帮老百姓申冤。他们通常在报官后组织人去拉横幅,几百个人堵在官府门口喊冤,声势浩荡,官员往往不堪民情舆论,便草率将富商定罪。
林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个组织,彼时青天党人数不多,每次都是全员出动。她在煽动民意这种行为上颇有造诣,又总是身先士卒,很快就得到青天党老大的信任,成了副首领。不久后,青天党因为资金不足面临解散,林夏寻着机会谏言:“其实也不一定要重判富商,重要的是让他们‘出血’,不是吗?”
于是青天党开始恐吓富商,每次都狮子大开口勒索钱财,富商们不堪其扰,只能花钱消灾。
总有那么几个硬气的富商不怕威胁,林夏干脆组织村民去他们家里砸抢。
法不责众,林夏擅长踩着官府底线做事,一次两次,也没出什么大事。反倒是有个富商家硬气,趁乱拼死杀了青天党的老大。这刚好给了林夏机会,于是她接手青天党,成为新一届的老大。
天庆十九年,皇帝驾崩。大皇女将备受拥戴的三皇女魏芸曦设计斩于宫中,三皇女部下转而拥护二皇女于各地起兵,战乱四起,各州府自顾不暇。
青天党左护法白青青给林夏出主意,让青天党组织村民以“勤王护主”之名攻占原三皇女部下所掌管的州府,然后迅速锁死扬州城大门,所有人不得进出,接着让百姓们前来告状,严惩扬州城所有恶人。白青青眼睛清亮,她想要借此机会,替天行道。
林夏勾起了嘴角。她想,乡野那些富商,哪里有扬州的肥?她林夏要做人上人,只要扬州一乱,她就是扬州土皇帝,扬州第一人!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林夏满脸正气同青天党众人道:“我们要锄强扶弱,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当天夜里,她就将自己的家人送出了扬州。
扬州迅速乱了起来,许多富商找到门路给她送了钱财,她笑眯眯收了,暗地里给富商开了路,放他们出去。而另一边,白青青等人将城里富商和有钱人抓了起来,挂上小牌,拉着在城内游街。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跪下,承认自己的错误。稍有忤逆,便拳打脚踢。
林夏去看过,那时候,一个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他身上衣衫褴褛,却不能遮掩他眼中的清明。好友谢玉堂顺着林夏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道:“这是状师秉书。”
林夏知道,就是那个拿了自己所有的银子救了灾民,却反被诬陷借着灾祸发国难财的蠢货。
谢玉堂问她:“这个人……不算个坏人,救吗?”
林夏勾了勾嘴角:“你信不信,我要说救这个人,立刻会被他们拉到台子上去跪着。我们是出来赚钱的,不是出来卖命的。这个人什么好处都没给我,他要早点给我些好处,我也不至于让他沦落到这一步。”
“这世上生存之道就是比谁心狠。谁要是天真软弱,就人尽可欺。”她又说道。
扬州动荡了一个月,林夏和许多老百姓都赚了满盆满钵。城里每天都在互相举报,定罪,抢劫,游街,虐打。然而扬州城外,却纷纷传言他们是正义之师,创造了怎样公平的世界。ωWW.chuanyue1.coΜ
后来新帝派人夺回扬州,她和几个骨干连夜出逃。而后,又组织百姓去闹,说这是一场正义的审判,是为了拥护新帝,虽然手段过激,但出发点是好的。
百姓都拥护他们,加之涉案人数达上万之众,扬州大牢关得满满的,白青青也在其中。官府无奈之下,只能将他们全部放走。
那天,林夏去接白青青,白青青满眼茫然地看着她:“林夏,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林夏微微一笑:“对或错,重要吗?”
她们赚了许多钱,从此以后,一生高枕无忧,再无人能鄙视她,践踏她,所有人都仰望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青青同她分开,只有谢玉堂一直追随她。她带着家人搬去了金陵,离开前,她看见扬州城楼上有一个男子。他身着金缕衣,腰挂两把金色弯刀,在城楼上眺望扬州山水。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中无悲无喜。
【3】
新帝继位后,改年号宣德,各地相继安稳下来。新帝精于权术,上行下效,看上去安稳的国家,其实早已千疮百孔。
她有了钱,开了几间铺子,也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的弟妹一天天长大,弟弟身体不好,她拿药吊着,妹妹学识过人,十七岁就中了秀才,成了家里的希望。
家庭安定下来,她也就不再奔波,只是当年扬州案始终是她心上的结。她总担心朝廷什么时候会对此进行清算,于是朝廷每次要对这个案子动手,她便组织人去闹事。
宣德九年,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上官流清固执重审此案。当年涉案之人都被抓了回去,只有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她还能安好。她四处奔走,带着百姓闹事,最后陛下换了顾蔷笙主审。众人明了了陛下的意思。她心中,终于尘埃落定。然而就是那天早上,那个叫秉书的状师从灵隐寺高塔上纵身跃下,轰动了整个楚都。
彼时她远远看着那黑衣人迅速坠下,感觉那个身影仿佛是砸在她心里,轰然作响。
于是她匆匆回了金陵。离开楚都的那个黄昏,她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子。他站在城门前,手握着金色弯刀,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她心中感到无比惊惧,然而那人把刀握了又放,最终闭上眼睛,任她打马而过。
扬州案了结了,她的心终于安稳下来,开始考虑婚嫁之事。她相亲了一次又一次,却都不甚满意。直到她几乎放弃时,她看到一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粉色长袍,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绾着,坐在酒肆长廊上,笑得肆意风流。她从楼下走过,一杯酒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她抬起头来,便看见霞光下那男子,笑意盈盈,美不胜收。她不由得慌了神,便听那人问:“酒香吗?”
那人叫凤三,是小倌馆里一个小倌。她贪恋他貌美,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然而不久后,不知为什么,她的生意开始一落千丈。她存银甚多,也不甚在意,然而某天夜里,几个黑衣人跳入她家中,将她洗劫一空。
他们将她的钱财扔到路上,大声喊道:“富商林夏,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林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可去林家自行索取!”
和当年鼓动大家去金家抢钱时的宣言几乎一模一样。
很快,许多人涌了进来,他们将她的家人打翻在地,将她绑了起来。m.chuanyue1.com
当她人被吊起来抽打时,久违的记忆回到她脑海里。
她回忆起金家的景象,回忆起自己当年的作为。
“那金家真可怜,死得只剩下金河一个孩子,那孩子还被人吊起来打了三天,卖到窑子去了。”
“那些人的钱都来之不义,父债子还,有什么可怜的?”
“你说官府不管吗?”
“这么多人,哪里管得过来?一家人都差不多死光了,还有谁管?”
不……不……
她心里满是惊恐。不能这样,她不能步金家后尘。她不能死!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不久后,官府就来了人。众人卷走钱财一哄而散,她和家人被救了下来。
历经此番劫难,她家只剩下一个宅院,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像当年的母亲那样,在路边帮人写信。常常遇到地痞流氓为收保护费来砸摊,她也只能生生受着。
她本来还想着凤三会挂念往日情谊,然而在她去找他的时候,这个她送了千金却连碰都没碰过的小倌,却让人将她从门里扔了出来。
“林姑娘注意身份,你这样低贱的人,还碰不了我。我凤三,好歹是个花魁啊。”
她尴尬地躺在地上。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慢慢闭上眼睛。
没了,什么都没了。
绝望填满了她的内心,她捂着脸,痛哭出声。就在这时,一把伞挡在了她上头。
她睁开眼,看见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人。他静静地看着她,好久,终于道:“站起来。”
【4】
他救了她,将她带回来,让人给她梳洗,她似乎又回到那有钱的日子。
他在客厅等她,等她出来,他说:“我差一个侍从,你愿意吗?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做好了有另外的奖金。”
“你要我做什么?”她抿嘴问道。他垂下眼眸:“你先跟着,日后就知道了。”
“我不杀人。”
他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却道:“好。我叫金河,以后就是你主子。”
林夏猛地抬头,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死死抱着匣子的男童重叠起来。
那样软弱的一个人……
他对上她惊讶的目光,神色不悲不喜。
她想,他大概是忘了。
毕竟,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哪怕没有忘记,他也认不出她来。
然而她心底终究是不安的,于是这个侍从的身份,也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成日跟在他身后,尽心伺候他。他似乎从来没怀疑过她,她端来汤药他就喝,她给他夹菜他就吃。
金河是漕帮帮主,江左第一富商,多的是人情世故。因此她常常同他辗转在江左各地,很少能回家。
他在外从来是个典型的商人模样,总是笑呵呵的,与人为善,长袖善舞。有他在的场合,谁都不会觉得被冷落,所以他总是受欢迎的。
然而私下里,只要人一散开,他就会收敛笑容,满脸疲惫的模样。他会遣散旁人,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是在躺椅上发一天呆,有时候是坐在池塘边上,看景色看一天。
她是他的侍从,是离他最近的人,他遣了众人,她也要在离他不远处候着。于是她总能瞧见这样的金河,那么脆弱,那么单纯。仿佛是很多年前她遇到那个孩子,天真懦弱。
他长得好看,如美玉一般的皮肤,如星辰一般的眼睛,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还会有几分孩子气。其实算起来,他的皮囊并不比凤三艳丽,然而或许是注视久了,林夏莫名其妙也就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他私下里对她很是纵容,甚少管束。有时候她无聊了,会大着胆子翻他的书,他也不说话。
他练刀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有时候他心情好,还会叫她过来,指点她一二。那时候他会站在她身后,将刀交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扰得一院桃花纷飞。
明明只是练刀,明明他面色平静不带半分暧昧,她却觉得心跳飞快,比遇见凤三时,更为痴狂。甚至到了夜里,她还会回忆起他身上熏香的味道,闭上眼睛,就仿佛他在身边一般。
他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他带着她乘舟回金陵,有刺客冲了上来。她看见他拔出弯刀挡在她身前,刺客太多,他拼死厮杀,一直护着她。她躲在他身后,感觉血溅了她一脸。
从未有人这样对过她,拿命保护着她。
有刺客一刀砍到他肩头,他被逼得跪了下去。那人抬起刀,再次举起,也就是那刻,林夏拔出刀来,一刀捅进了对方身体里。
他在夜色中抬头,苍白着脸,扯出一个笑容。
“你不是说你不杀人的吗?”
“为了你,这不一样。”
她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回去之后,金河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她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做了噩梦,梦里迷迷糊糊喊了许多话。
“不要……那是我娘的东西……不要……”
他大概是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扭着帕子的林夏愣了愣,然后她走到他身前,用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
想起当年,她终于觉得荒唐。然而她已经没有勇气在他醒着时道歉。
她怕他厌恶她,怕他憎恶她。
“秉书……秉书……”他又叫起来,仿佛疯了一般,“不要!秉书!”
他猛地惊坐起来,满脸泪水。林夏呆呆站在一旁,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然而回忆起来,只是一双清明的眼,还有灵隐塔上,那如惊鸿一般落下的黑衣,以及楚都城门前,那人一袭金缕衣,手握双刀,闭上眼睛的模样。
外面雷声阵阵,金河含着眼泪,慢慢看向她。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一切,让她无处可逃。许久后,他闭上眼睛,拉长了声音:“是你啊……”
那声音惊醒了她,合着雷声,她声音沙哑道:“主子,是我。”
“主子,”她走上前来,跪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含着眼泪,“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让我赎罪,让我陪伴你,让我用一生,去偿还所有我带给你的痛苦和罪孽。
金河看着她,无悲无喜:“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久后,她垂下眼眸:“我喜欢你。”
平生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平生从未这样害怕过一个人。
她身子微微颤抖,金河却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次见到你,便让你当我的侍从吗?”
她身上一僵。金河似乎很是开心:“因为,我喜欢你啊。”
【5】
林夏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和金河在一起。然而这世间事,从来让人猜测不透。
她和金河在一起后,金河安置了她和她的家人,然后握着她的手问她:“我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你可以吗?”
她点头。他将漕帮一个令牌交给她:“那你会为我杀人吗?”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漕帮的一把刀。虽然她武功不好,但是在青天党的经历,让她擅长尔虞我诈,擅长调兵遣将,她一次次为他做事,从没问过他缘由。
漕帮有个地牢,她每次出任务,总会按要求活捉几个人,关进地牢里。年复一年,地牢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处死他们,就这么养着,每日施以酷刑。
金河买下了扬州城不远处的一片荒山,在上面建了一个巨大的宅子。宅子修得像个牢笼,有时候他会带她去看。她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只能静静地跟着他。
明宣二年,她二十九岁,还待在金河身边。他从未同她谈论过婚嫁,相处时也始终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她曾提过一次,对方却突然冷下了脸,道:“林夏,我心中有一件事,它没有做完,我无法安心。”
她忐忑地问他:“什么事?”
他没有说话,只是眺望远方。
也就是那年,她看到许久未见的好友谢玉堂出现在了地牢中。对方猛地扑上来,握住她的手恳求道:“救救我。”
她点头安慰她,转身去找金河。对方卧在卧榻上,手握着一卷《大楚律》。听着她的恳求,他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中全是失望和冷漠,看得她心头发寒。他却弯了眉眼,道:“你说,她是你朋友?”
“是。”林夏点头,坦然道,“她与我乃同窗好友。我不知道她为何惹怒了你,但烦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饶了她……”金河笑起来,猛地把书砸到她脸上。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这些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让他们活着,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林夏身子僵了起来,金河站起身来,声音仿佛淬了毒一般:“林夏,你知道我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曾是富家子弟,彼时家财万贯。我父母为商人,善于此道,却从未有过不法行径,在商言商,仅是如此。赚钱之余,父母也会施粥义诊,救困百姓,以求行善积德。然而后来,有一帮匪徒突然冲进我家。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只因我是个孩子才留下了我。然后我就在家里,眼睁睁看着平日和蔼的乡民冲入我家,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的话让林夏如坠冰窟,然而她强撑着自己,不动声色。
“有个女孩子,她抢走了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求她,她却刺伤了我。后来我被村民吊起来殴打,再卖到了窑子里。我在那肮脏之地辗转多年,每一夜我都会梦到当年,众人的欢呼声在我耳边响起,我都忍不住想,我做错什么?父母做错什么?就因为我们聪慧,赚钱比他人容易,所以这就是不义之财?就因为我们有钱,却没有全分给他人,这就是不仁不义?”
“天庆十九年,扬州案,就是这帮畜生,他们欺负了那么多的人,害了那么多人,却一脸正义的样子。这里面,有我最好的兄弟……他们不该死吗?”
说着,他停在她身前,温和地问她:“不该死吗?”
秉书纵身那一刻,他心中所有希望破灭那一刻,他想,这些人,统统该死!
他温柔地瞧着她,眼中却是波光粼粼。她看着他的眼眸,那刻,她想,该死。
她,谢玉堂,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那天晚上,她去了牢房,含着眼泪将剑捅入谢玉堂的胸间。
谢玉堂颤颤抬手,不可思议道:“林夏……”
少年时从学堂中一起翻墙出去的影象划过林夏脑海,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对不起……”她颤抖出声。
【6】
谢玉堂死后,她申请休假,不再出任务。
她开始长久发呆,她似乎明白了金河经常发呆时的感受。有太多沉重的事情,让她无法想起过往。
不发呆的时候,她黏着金河说话。大多是在说她小时候,那些痛苦的经历。
她病重的外婆,抛弃他们的父亲,饿到吃鹅卵石的妹妹,因营养不良落下病根的弟弟,因偷窃被人殴打的痛苦,饥饿到昏死的绝望。
疯狂嫉妒一切比她好的人,执着想要抓住所有往上爬的机会。
那些信念曾经根深蒂固存放在她脑海里,如今说起来,却变得遥远而恍惚起来。
说着说着,她会落下眼泪来,抓着他的手道:“金河……没有天生的恶人……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原谅我。”
这时候金河脸上含笑,温柔地说:“傻瓜,你又会做错什么呢?”
做错了,做错了很多。
她无数次想说出口,却都在他温柔的笑意里,止住了。
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黄昏中发呆的身影,看着他在桃花树下将弯刀划过漂亮的弧度,她贪心地想,就让过去的一切埋葬起来,她将用下半生去弥补。
不久,她外婆的痨病又犯了。这次的病来势汹汹,金河找了各方名医来问诊,却都没有用。
她外婆一天天衰弱下去,她每天守着,陪着她,给她熬药,却无法阻止生命的流逝。
不到半个月,她就发现,她外公也咳出了血。
这次,她外婆的痨病似乎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明明做好了隔离,她的家人却一个一个出现了咯血的症状。
她吓得慌了神。金河让人将她的家人隔离起来,她拼命哭喊着要与家人在一起,金河没有办法,只能放她和家人一起。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家人,连大夫都只敢偶尔来一次,传染性这样强的痨病,谁不怕呢?
金河有时候来找她,她就将他关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门讲话,听着他的声音,她觉得内心无比安静。
外婆是最先走的,走的那天晚上,家人哭成一团。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外公也走了。
然后是妹妹,还有母亲。
反而是她那一向身子骨不好的弟弟撑到了最后。弟弟仿佛是支撑着她的最后一根柱子,她每天忍着悲痛给他熬药。
弟弟听话,她熬给他的药,他再不愿意,都会哭着喝下去。
然而在一个下着秋雨的夜里,弟弟还是去了。咽气之前,弟弟拉着她,低声说:“阿姐,药好苦……”
说完,他闭上眼睛,眼泪落进枕巾里。她呆呆地看着再没有声息的阿弟,号啕大哭。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金陵,她惶恐得觉得这世上仿佛只剩她一人。
不过……她还有金河,还有无论何时都没有抛弃她的金河!
她连夜骑马来到扬州城外新建的金府,彼时大雨倾盆,浑身湿透的她敲响了这座新建府邸的大门。
下人将她迎了进去。府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多余的侍从,等她到达大厅后,她终于看到了金河。
她本来想说,金河,我只剩你了。
然而抬起头,她就看到金河坐在高位上,面带笑容瞧着她。而他手边,是一个令得人发慌的灵牌。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灵牌上的名字。
蔺公讳秉书大人之位。
秉书。
【7】
雷声阵阵,他没有点灯,苍白的面容,在雨夜里显出几丝诡异。
“你来了。”他说,“他们都死了吗?”
“金河……”
她不敢说下去,隐约听见有人呼救。她全身颤抖起来,看他温柔地将那牌位抱紧在怀中。
“秉书进凤楼那年,我已经在凤楼待了好几年了。凤楼里的账目都归我管,每天过得逍遥自在。那时候我以为我忘记过去了,在看到秉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从来没忘过。”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一名状师,坚信法律,经历扬州之劫,他却从未想过报仇。那些年,我有了实力,无数次想回头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人,都是他拦着我。”
“他说金河,我们得等着。他们活着,才有人给我们道歉,我们的痛苦才有人偿还,其他人才能从我们所经历的事件中明白是非对错,才不会再有这样的伤害出现在这世间。”
“我想他说得对,于是我和他一起等待,总想等着你们的道歉。总以为……你们知道自己是错的,总以为有一天,你们会后悔。”
“他那时候没法入睡,每天要服用大量五石散,只要我一个不注意,他就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划,直划得鲜血淋漓。我瞧着他,就好像是我内心的自己幻化成他的样子,活在这世间。
所以我一直陪着他,安慰他。我许诺他,有一天,我们都会听到那些人的道歉,我们会得到应有的公正,然后我们会走出过去,好好活在这世间。”
“我到处去打通关系,促使扬州案得以重审,却一次次被你们压了下去。后来我奉主子的命令来了江左,进了漕帮,成了金陵第一富商。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为做出的事付出代价!如果这世间……这王法给不了我公正,我就自己给!”
“可这么多年我都没动手,因为我和秉书一样,总以为我还能等到的。”
“但是那么多年……”金河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疲惫,“我却只等来了秉书的死亡。”
“当时我从金陵日夜兼程赶到楚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灵隐塔上跳了下去。”说着,他睁开眼睛,满眼通红,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惊得她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跳下去!我明明碰到他的衣角,却没有抓住他!秉书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信念,全都是笑话!这世间哪来天理!哪来王法!天理要自己给,王法要自己要!纵使我身败名裂,纵使我粉身碎骨,纵使我堕入地狱再无轮回,我也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于是我去刑部拿到了当年涉案之人的名单,又去找了白青青核对了名单,我这才发现了你……林夏。”说着,金河笑起来,“我在楚都看见你,几乎就杀了你。可是我告诉自己,怎么能让你就这样死去?”
“我本来以为你和白青青一样……只是为了心中的信念。然而当我去查你时,我终于想起了你是谁。我一点都不奇怪你后来做的事……”
金河大笑起来:“林夏,你才是最真实的人啊……谋财害命,不择手段……虚伪至极!哪里像那白青青单纯!看见你,我才恍然大悟,这天下多的是林夏,哪来那么多一腔热血的白青青?!多的是那年冲进我家不顾是非黑白打劫的人,多的是损人利己的人,哪来这么多大是大非?”
“我父亲到底是善是恶,秉书到底是对是错,这对你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可以就此获得钱财,从此将过去仰望的人踩在脚下,不对吗?”
林夏没说话,她浑身颤抖。
“对不起……”她沙哑出声。金河冷下脸来,慢慢道:“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这么多年。
然而你没在我等待的时候说,此生也就没有必要了。”
“我不需要这样的道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吗?不是因为你觉得你错了,只是因为你爱上了我,只是因为我毁了你,只是因为恐惧。这样的对不起——”金河嘲讽地笑道,“我不需要。”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金河抱着牌位,慢慢走了出去,“林夏,我已经毁了你的一切。”
“你害怕贫困卑贱,我就毁掉你所有的生意,让人将你家洗劫一空,让你从人上人堕到底层。”
“你害怕被人抛弃,我就让凤三勾引你,又抛弃你。”
“你明明作恶多端,却不愿意双手染血,我就让你满手鲜血。”
“你希望家人长寿美满,我就让你亲手端了毒药,一碗一碗喂给他们。”
听到这里,林夏的脸色猛地煞白。
她想起弟弟最后的言语。
“阿姐,药好苦……”
她的家人抱怨过好多次,她却固执地让他们一碗一碗喝下去。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该恨面前这个人,该恨得杀了他。
然而她满心却只有惶恐酸楚,只记得六岁那年,那个死死抱住匣子的孩子那双天真澄澈的眼睛。
金河抱着秉书的牌位走到庭院中,仰望着那刚刚停雨的天空,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
“你害怕爱一个人,怕爱而不得,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靠近谁。我就让你爱上我,内心受着煎熬,再失去我。”
“所有的痛苦,我都让你尝过了。林夏,我不恨了,只要你们偿还了这一切,我和秉书,就得以安宁了。”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用力扔进了内院。一瞬间,内院燃起冲天大火,围墙一堵堵爆裂开来,林夏惊恐回头,看见那爆裂的围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牢笼里关了上万人,他们挤在一起,拼命往外伸手。
他们身上早已被浇满了酒,火迅速蔓延着,这里仿佛变成了修罗地狱,充斥着哀号和呼救。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们错了……放过我们……”
金河看着这冲天大火,含着眼泪,癫狂着大笑出声。
林夏看着这人间地狱,慢慢地闭上眼睛。
【8】
明宣三年,大楚出了一场惊天大案。扬州城外金家别院内,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万多人。刑部本欲派人捉拿这座别院的拥有者——漕帮帮主金河,人还没派出去,一个女子就前来自首,说自己是这场纵火案的始作俑者。
此人名叫林夏,按照她的说法,她是当年扬州案的主谋之一,虽侥幸逃脱制裁,余生却充满了悔恨和折磨。在自己家人全染了痨病死亡,几近绝户之后,她也不再打算活下去。她决定死前向当年受害者道歉,便借用了金河的别院,借当年的声威召集旧部,然后将他们困住,活活烧死在了别院中。
主审问她与金河是何关系,因这栋别院明显是为谋害他人而建时。她闭上眼睛,沙哑出声:
“我是他的未婚妻。他深爱我,并不知道这些。”
金河站在公堂上,看着她恳求的眼神,终于点了头。
此案就此尘埃落定,主犯林夏被判凌迟处死。
林夏被行刑的那天,金河没有去看。他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院外的天空。
侍从走了进来,恭敬地奉上一个匣子:“大人,这是林姑娘临死前给您留下的东西。”
那个匣子落满了灰尘。金河打开,里面是一支珠花。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将这个盒子保留这么久,他不知道很多年前,林夏也曾想过,再见到他,就将这个匣子还给他。
他只是低下头,静静地摩挲这支珠花。他想起九岁那年,那个女孩子狼一样的眼睛,和后来她在他怀里呢喃她幼年落魄时光的样子。
九岁那年,他想杀了她。后来见到她的时候,他却差点想拥抱她。
珠花早已失去当年的光泽,金河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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