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平接了电话,哆嗦着半天把话筒挂不上去。

  他三个月前就知道长桥要被炸掉,可一直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提起。现在不说不行了——明天下午就要爆破啊!他从书房里出来,站在楼梯旁探头看一楼的客厅:电视开着,却没人看,老太太正和儿媳妇、孙子、孙媳妇一起,把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摆得满沙发都是。老人家又要添重孙了,高兴啊!

  文安平走到老太太身后,轻轻咳嗽一声,说:妈,老家要修新桥了。老太太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晓得,古城新闻早就播了,高速公路要从那里过。老太太歇口气又说:回家一趟吧,看看你爸爸。文安平答应着,侧身安排两个儿子去买鲜花和香烛。Μ.chuanyue1.℃ōM

  文安平真没想到老太太会这样。长桥啊,要炸的是长桥啊,她怎么会这么镇静呢?

  长桥是四十六年前孟先生捐钱修的。孟先生捐钱修桥的理由很简单:这里如果有桥,文校长和他的两个学生就不会被大水冲走。孟先生的要求也很简单:她死之后,要埋在看得到文校长坟头的地方。没有人能拒绝这个要求。老太太那时不过四十出头,才没了丈夫,儿子又在外地上学。她像已往的二十多年一样,凡是与孟先生相关的事,全不开口。于是,捐款被接受了,孟先生在长桥修好的当天毫无征兆地过世了,然后就被埋在与文校长的坟遥遥相对的山坡上。从那时开始,人们从长桥上过的时候,就会摆谈到一个痴情女子,说她怎样背着父母和一个男人一起外出求学、怎样在回乡后跟随那个男人创办学堂、又怎样在那个男人不得不遵从父母之命和一个小脚女子结婚之后终身不嫁……www.chuanyue1.com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长桥成了老太太心里最剜肉的一根刺。儿子知道老太太的心事,大学一毕业,立刻便把她接到了古城。

  虽然每年都要回家,但却还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让文安平忐忑不安。

  古城到文家岭不过十多公里远,车子很快就上了长桥。文安平从反光镜里看到老太太正直着腰伸长了脖子看窗外的风景,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接老太太出老宅时,才转过山弯一看见长桥,她的脸就煞白,直往路旁的树上靠,最后,还是文安平把老太太抱上车的!

  过了长桥,往左拐,是去看孟先生的路,往右拐是回老宅的路。往常如果老太太没来,文安平总是带着孩子们先去看孟先生,再回老宅,今天,他自然毫不犹豫地直接把车拐到了右边。老太太哼了一声,说:我和大文先去看你爸爸。大家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孟先生的坟在一个椅子形状的山凹里,坟前的墓碑上只有七个字:孟一苇先生之墓。文安平看妻子把香点燃,又看小文夫妇把鲜花放在了坟头,这才侧过头,去找父亲的坟。他的目光越过山沟间大片大片的水田,落在对面的另一个山凹里。山凹里植被茂密,想找到一座坟茔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文安平固执地相信坟里的这两个人是相互看得见的。虽说他的父亲生前只是一个中学校长,根本无法和鲁迅同提并论,但他偏偏就觉得眼前这坟里的是不幸的广平,而那坟外的是同样不幸的朱安。

  在老宅吃过午饭,文安平从堂屋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文家岭山腰的一个平坝里,老太太坐在那儿,正好可以看到整个长桥。长桥上已经不允许人通过了,棱角分明的石条栏杆、平平整整的石板桥面孤寂地俯瞰着身下的河水,如同一段古老的传说在哀叹时光的流逝。

  下午三点,随着广播里的一声“引爆!”人们的眼前陡然升起一大片浓烟,与此同时,紧接着的几声嗡响宣告了长桥的生命终结。这壮观的景象几乎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文安平。文安平的心在老太太身上,他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可看老太太的脸,竟安详地微笑着。人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猛地喧嚣起来——他们看到刚刚还耸立着的长桥此刻竟成了废墟!

  但老太太依然安详地微笑着。文安平呆呆地看了老太太好一会儿,心里觉得很不塌实,又悄然伏下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一些——就在他弯下腰的那一瞬间,老太太动了动,软软地靠在了儿子的肩上。

  办完老太太的丧事,文安平陡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他站在父母紧挨着的坟墓旁,想找到对面山凹里的那座孤坟,可是山凹里的植被太茂密了!他长叹一声,自语似的说:回家吧。

  因为没有了长桥,回古城时就必须绕很大的一段弯路。但文安平晓得,新桥修好以后,一切都会更顺畅。

  只是,没有了长桥,坟茔里那三个人的故事又能传多久呢?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东坛井的陈皮匠更新,·长桥·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