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像蓑草一样爬进万夫血管的那一年，万夫刚刚八岁。
那年开学，爷爷带他去王家山上的小学报名。同去的娃娃都直接进了教室，惟独他被拦在门外头。校长挥舞着打钟的铁榔头，对他爷爷说：你要搞清楚，在这个地方，你龟儿子说了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校长说完，昂首挺胸地打钟去了。在校园里站了很久之后，爷爷把他领到垭豁上的老黄果树底下，说：万夫，你看清楚，这个——原来是我们家的；从这里到这里——原来是我们家的；从那里到那里——原来是我们家的……王万夫顺着爷爷的手望过去：天呐，这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学校、还有大片大片的田地、满山满沟的树木原来都是我们家的呀！那个时候，他看到爷爷的背伸得好直哟、眼睛好亮哟！他昂起下巴，不由自主地也和爷爷一样把手背到身后去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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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家山不能上学，就到王家山外去上学！爹爹妈妈悄悄地把万夫带到了区上的学校。学校老师考过万夫之后，立刻同意他插班读三年级。可当他们背着铺盖卷再去时，学校却不收了，理由是：群众有反映！爹爹妈妈不死心，又要带万夫去县城的学校。去县城的路很远，为了第二天下午能赶到学校，他们吃过晚饭就举着火把上路了。可当他们爬上王家山的垭豁时，却被一群早已等在黄果树下的人堵住了去路。万夫认得他们，都是王家山的老辈子，和爷爷年龄一样大。他们吵了爹爹妈妈之后，又把爹爹背上的铺盖卷抢下来往山崖下面扔，妈妈去抓，没抓住，跟着铺盖卷一起往下滚；爹爹去抓妈妈，没抓住，又跟着妈妈一起往下滚！万夫在垭豁上哭喊。人群在他的哭喊声中突然就散了，但万夫却再也忘不了那一张张阴冷的脸。
万夫牵着爷爷的衣摆把爹爹妈妈埋葬了之后，一把火烧掉了他从五岁开始读的所有书，然后专心学着做农活。几年过去，他成了一个做庄稼的好把势，才十几岁的娃娃，栽秧打谷子竟样样都不落人后。农闲的时候，他把房前屋后的竹子砍了，编箩兜、箢兜、筲箕、篾席子，远远近近的人家缺哪样，就拿红苕、包谷来换。万夫手巧，啥东西只要看一眼就明白咋弄。王家山再没人提起王万夫读书的事，见面只说王篾匠的手艺好。靠着这手艺，万夫给爷爷送了终，给自己找了个婆娘。
就在王家山的人觉得王万夫已经落教了、打不了翻天印的时候，国家的政策变了，乡长亲自来请王万夫去乡上的竹编厂当技术员。王家山的人都看见了：是乡长给王万夫打的烟，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支，王万夫才点的头。王家山的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王万夫走出了王家山，走到乡上去了、走到县上去了、走到市上去了！二十几年后，当新来王家山小学的周校长到处打听王万夫的时候，王家山人说：早几年，王万夫骑摩托车回来给父母上坟，我们还看得到他几眼，后来坐小汽车回来，我们要看他一眼，都难哦！
王家山人在猜测王万夫现在有多少钱，王万夫也在想：只要能让王家山人望起脑壳看他，花再多的钱都值得。可是，尽管他已经有了上千万固定资产，办法却还是没想出来。
但他一看到周校长，心里立马就亮堂了。
周校长说：学校的校舍是危房，也没个平整的操场让学生上体育课，升国旗的时候，学生都没地方集合。
王万夫把周校长带到自己的商场、企业去走了一圈，然后对他说：你回去拿个方案来，要最好的校舍、最好的运动场、最好的旗杆。
一年半以后，王万夫应邀回去参加在新校区举行的第一次升旗仪式。王家山所有的人这天也都涌到了新建的运动场上。王万夫极力想在他们中间找到一张脸——一张曾经在这个地方目睹他爹爹妈妈坠下山崖的阴冷的脸，但他失望了，他眼前的脸全是陌生的、灿烂的。
王万夫猛然间意识到：时间都过了五十年，那些人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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