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哥原本姓张，祖上几辈人都在城西的大黄果树下开茶馆，就是那种街坊邻居来了，坐在竹椅子上，品着盖碗茶听川剧座唱的老茶馆。来座唱的都是些老玩友，唱腔虽然沙哑，锣鼓点子还是响亮得很。
杨二哥从小在锣鼓声里长大，是个可以把听川剧当吃饭的人。偏偏川剧团的当家花旦杨二姐，是个除了唱戏天跨了都不管的人。正好，他们两个就成了“城隍庙的瓜锤——一对”。早几年杨二哥为了追求杨二姐，每天只要有空就去川剧团看戏，杨二姐一张口、一抬脚，他就叫好、就拍巴巴掌，乱叫一通、乱拍一通，把演戏看戏的人都惹火了，直到杨二姐穿起戏装下台来把他臭骂了一顿，他才归依。后来还是为了听川剧，他干脆改姓做了杨家的上门女婿，把他爹妈怄得一天接连烧干了两只铜壶！
杨二姐曾经宣布过，三十岁之前不嫁人，后来听说是和杨二哥达成了啥协议，才结婚的。
杨二姐的长相，在古城或许数不得第一；但杨二姐的泼辣，在古城却是响当当的第一。
不要看杨二姐在舞台上扮演的是斯斯文文的小姐，她下了舞台骂起人来，街上的狗都吓得夹起尾巴直往深巷子里钻。所以与其说她是带刺的玫瑰花，还不如说她是长着玫瑰花的刺。那些刺锥过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等着看她结婚以后抱着娃儿在川剧团门口喂奶。川剧团的老规矩，当家花旦体型变了上不得台的时候，就要去大门口卖票，据说这样有利于提高票房收入。
但让这些人非常失望的是，结婚三年多了，杨二姐的身段还是像原先一样，连胸脯也没有塌一点点。这些人实在不甘心，又去找杨二哥的邻居。就着几瓶“七里坝高粱酒”加一盘“郑家坝花生米”，听邻居说，天一麻麻亮，满院子就能听到杨二姐的尖叫，随即便是一阵撞门声，无论春夏秋冬，俩口子都只穿着内衣，抱成团地边抓扯边往外滚，一直从屋里滚到天井里、又从天井里翻过院门滚到街上。院子里的大人觉得他们两个白晃晃的肉全亮在外面，娃儿看了不雅观，就出来干涉。才站出去还没开腔，杨二姐就松开男人，一下跳起老高，像吼川剧高腔一样地骂：看啥子？看啥子？想看得心慌去看你妈嘛！把人家吓得直往屋里钻、赶紧把门关上。
后来，这些人就很关心地问杨二哥，为啥打架？杨二哥红着脸说，她掐我！人家接着问，为啥掐你？杨二哥脸越红，埋着头说，她怪我死脑筋、做事不晓得转弯。人家又问，做啥子事哦？杨二哥脸更红，再不开腔。
于是就有人到处说杨二哥那方面不行，杨二姐是因为不满意才天天和他打架。这话传久了，大家都信以为真了，院子里的人却突然发现杨二姐和杨二哥不打架了，两个人天天睡一大清早才手牵手地往外走。开始院子里的人都不习惯，等了一个多月，他们竟然还是没有打架，大家这才渐渐死了想看热闹的心。
哪晓得院子里的人才习惯了看他们恩爱的样子，突然竟又有消息说杨二姐糟了！
那天杨二姐正排戏，肚子痛起来，就去附近的诊所检查。医生在她小腹上摸了一会儿，说，阑尾炎，我给你开点消炎药，你吃了要是还痛，就来输液。杨二姐吃了药，还是痛，就去输液。输着液，还是痛，不仅痛，下身还淌血，诊所连忙通知杨二哥把她转到人民医院去。人民医院的医生立刻就诊断说她是宫外孕，直接送手术室——但已经来不及了，手术做到一半，杨二姐就死了。
杨二哥不相信老婆死了，守在病床旁边，抱着杨二姐哀号，我是许了宏愿才娶你的哦……我要是不依你，你也不得死哦……
在他断断续续地哭诉中，人们这才明白，当年死缠烂打要和杨二姐谈恋爱的人太多了，杨二姐为了专心唱戏，就和杨二哥开玩笑，他要是能在杨二姐三十岁之前不碰杨二姐，杨二姐就嫁给他。哪晓得结婚后，晚上两个人还说得好好的，不碰不碰，早上一醒，杨二姐就往杨二哥怀里拱。开始的时候，杨二哥晓得她是一时心血来潮，真依了她，她没法上台了，还不把他吃了？所以说啥子都不干，两个人于是几乎每天早晨都要打架。好在每天架打过了，杨二姐都要隔着几层衣裳把杨二哥抱着说，我晓得你是真疼我。只是这样的日子长了，杨二哥觉得自己越来越莫法忍受。有天早晨，杨二姐又往他怀里拱，边拱还边在他耳边说，去卖票算啥子嘛就是去充军我也不熬了，他听着听着一下子就把誓言忘了……夶风小说m.chuanyue1.com
杨二姐下葬后的第二天早晨，都半晌午了，杨二哥屋里还是没动静。院子里的大人娃儿就挤在天井里，悄悄讨论是不是去敲敲门、问一声。他们叽叽喳喳地正商量，杨二哥屋里猛然响起一阵高跟鞋走路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出来的竟是“杨二姐”！“杨二姐”戴着平时最喜欢戴的无边花呢帽、穿着平时最喜欢穿的浅灰色大衣，风摆杨柳似地跨出门槛，转着圈地指着院子里的人，像吼川剧高腔一样地骂：看啥子？看啥子？想看得心慌去看你妈嘛！
这一声骂，院子里的人听了三年，太熟悉了！人们在一阵惊慌之后，终于弄明白，眼前站的是杨二哥啊，他正穿着杨二姐的衣裳、学着杨二姐的腔调！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人们逐渐习惯了有一个男人穿着女人的衣裳在古城里走来走去，也逐渐明白，杨二姐死了，但他们再也看不到的却是杨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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