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改头换面的林蔚然正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子默默地出神。
叶朝晖没有说谎,她就是林蔚然,女神一样的林蔚然。
手术后的刺痛感已经彻底消失,脸部也完全消肿了,林蔚然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神有些迷离,心情也有些飘,嘴角却忍不住扬起,原来变美是这么令人愉快的事。
因为手术的关系,林蔚然在家里闷了快两个月,她太想出去走走,可是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出去不好,只能窝在沙发上看书打发时间。
“蔚然。”叶朝晖端了一杯咖啡走到她身边坐下。
“嗯?”林蔚然抬起头来,叶朝晖忽然凑近她的脸,仿佛在看一样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看得异常仔细。
“嗯,完全恢复了。”他眼里漾起一抹笑意,“闷坏了吧?”
“是啊。”林蔚然露出一个沮丧的表情,“我可是在家里闷了两个月啊。”
“走吧。”叶朝晖伸手揉了揉她头顶的发,“出去走走,顺便你也应该买几件属于林蔚然的衣服了。”
“真的吗?”林蔚然顿时乐了,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里的异常之处。之前她也曾和叶朝晖说过想出去走走,可惜他每次都拒绝了她的请求。
“真的,快去换衣服吧。”叶朝晖看着她骤然亮起的双眸,心脏漏跳了一拍。眼前这个女人,明眸皓齿,美中又带着一丝得意的猖狂——那是他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模样,却又带了些他从未见过也不曾想过的率直、可爱。
“好!”林蔚然丢下书,穿上拖鞋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半个小时后,林蔚然坐在叶朝晖的车子里,充满异国风情的美景在车窗外倒退,林蔚然却无心欣赏。
这个位子她不是第一次坐,却是第一次觉得这车子竟这样宽敞。林蔚然在车子里频频换姿势,叶朝晖见状忍不住问:“怎么,座位不舒服?”
“哦,不是,我是想看看自己可以在这里变换几种姿势。也真是奇怪,原来觉得这里很挤,感觉单是两条腿就要把前面的空间塞满了,可是你看,我现在可以这样……”说着林蔚然把二郎腿跷了起来,“我还可以这样……”她又把腿伸得笔直,“简直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叶朝晖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坐好了,这样不安全。”
“好。”林蔚然相当配合地不再乱动。
叶朝晖的车子开得很稳,像他的性子一样,温和安静,让人很有安全感。
先前的浮躁、激动退去之后,林蔚然的眼神就禁不住凝在了叶朝晖身上。
她不再是以前的丑胖女人了,已经变回了昔日的女神。哪怕她脑子里没有半点记忆,也能够和他并肩而立,再也不会给他惹来嘲笑的目光了。一想到这里,林蔚然心里就无比期待,期待此刻的自己和他站在一起的模样,就像是稚童得到了渴盼已久的宝贝,迫不及待地想要对所有人展示,期待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与赞美。
就在这种雀跃中掺杂着不安、激动中又带着一点小纠结的情绪中,她抵达了目的地。
将车子停到地下停车场,叶朝晖很自然地牵起了林蔚然的手,乘着电梯到楼上。
林蔚然下意识地朝边上看了看,果然,曾经的异样目光消失了,即便仍有人关注他们两个,那目光也不再是诡异的奚落、嘲笑或质疑,而是变成惊艳、欣赏、倾慕与赞叹。她和叶朝晖是来自异国的恩爱情侣,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曾经让她失落、自卑、不安的根源,已经不复存在。
“真好。”她低下头,带着一丝得意地偷偷笑了。叶朝晖余光扫到她的表情,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他的唇也扬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们来到一家服装店,店员热情地招待着他们,虽然林蔚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出是“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之类的话。他们随意转了转,林蔚然觉得哪一件衣服都好看,反倒不知道该试哪一件。这时店员拿来一件白色连衣裙,款式非常少女,大概是询问要不要试试。
林蔚然已经不是曾经的胖子了,如今的她可以穿下这里的任何一件衣服!她非常自信地伸手接过衣服,转身打算走进试衣间去试衣服。却没想到,叶朝晖直接从林蔚然手里接过裙子,将裙子递回给店员,同时对店员说了什么,店员笑了笑将裙子拿走了。
林蔚然皱了皱眉:“干吗不让我试啊?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叶朝晖解释道:“风格不适合你,我们继续看看。”
“好吧。”叶朝晖的解释成功取悦了她,她没有再问,她相信叶朝晖的眼光。
然而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却在三个小时之后第一次出现危机。
“不是带我来买衣服的吗?我喜欢的,怎么都不买?”逛了半天商场,每次喜欢的都被叶朝晖说不适合之后,林蔚然终于有了小情绪。
“那些都不是林蔚然喜欢的风格。”叶朝晖漫不经心地说。
之前被忽略的异常,终于让林蔚然觉察到了:“你什么意思?我就是林蔚然,我就站在这里,那些都是我喜欢的,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就好像我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林蔚然从未对叶朝晖露出过这种激烈的情绪,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用自卑又不安的眼神仰望着他。可此时,当叶朝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她的选择,将那些她一无所知的过往和喜好理所当然地套在她身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做出了反击。
似乎是心里长久的猜疑和恐惧终于找到出口,也或许是现在的模样给了她质疑的勇气,她一脸倔强地望着叶朝晖,眼睛里蕴藏着浓浓的发泄不出的晦暗。
叶朝晖显然被这样的林蔚然吓了一跳,安抚道:“我的意思是,那些衣服都不太衬你。”他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林蔚然柔软的黑发,手心触到的温软让他长指一滞,像是被烫到一样很快缩回手,“蔚然,我想给你最好的。”不知是不是林蔚然多心了,她总觉得叶朝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
叶朝晖又道:“我来帮你选。”仿佛为了避开这有些微妙的气氛,叶朝晖大步向前走了几步。林蔚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地跟了上去。
果然,住在叶朝晖心里的是曾经的林蔚然吧,对于什么都不记得的自己,他是凭借着对昔日林蔚然的爱意,才愿意一直待在她身边吧。
林蔚然眼里闪过一抹黯然之色。她是不是太贪得无厌了?她变成了美丽的林蔚然,为的就是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现在她想要的,似乎不只是并肩那么简单。她想要他忘记过去的自己,因为那是她怎么也不可能再找回的曾经。曾经不可得,但是未来,她能够抓住。
“朝晖。”她伸手扯住他后背的衣服,“现在的我……很糟糕吗?”
叶朝晖身体蓦地一僵,他回过头来,这一次他的眼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她的模样:“当然不是这样……现在的蔚然,我很喜欢。”
“一定很难过吧。”她伸手抚上他的脸,“两个人的过去,只有一个人还记得,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对不起朝晖,我弄丢了和你在一起的过去。”
“这不是你的错。”叶朝晖勾了勾嘴角,像是试图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可惜失败了,那个笑让他看上去更加寂寞。
“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过去的我,让你失望了吧。”她放下手,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朝晖,我会努力的,虽然现在的我或许很糟糕,但是我一定会努力成为更好的林蔚然。”好到就算我和曾经不一样,你的眼眸里依然能够映出我的模样。
叶朝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而后用力一拉,将她拥入怀中。这样的拥抱,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有心跳声,打鼓似的一声响过一声。“对不起蔚然。”
林蔚然反手圈住他的腰:“没关系,走吧,不是要给我挑衣服吗?今天不买到我尽兴,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好。”他牵过她的手,“一定,陪你尽兴。”
“多和我说说过去的我吧。”林蔚然说。
“好。”叶朝晖应她。
两人这么一边说一边逛,叶朝晖手里很快拎满了购物袋。
“呃……是不是买太多了?”虽然说要买尽兴,但是这么多衣服买下来,林蔚然也有些心疼了。
叶朝晖听她这样说,不禁哑然一笑。
“怎么?”见他笑了,林蔚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真是稀奇,原来的你可不会管衣服是不是太多、价格是不是太贵,只管买买买。”叶朝晖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我原来很铺张吗?”林蔚然仰着脸问他。
“不是铺张,是嚣张。”叶朝晖刚要继续说什么,看了林蔚然一眼,又说道,“曾经的你,骄傲得像个女王。”
“那么,现在的我像什么?”林蔚然问。
“嗯,我想想……”叶朝晖上下打量她,“像知书达礼的大家千金。”
“那……你比较喜欢哪一种的我?”林蔚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可能叶朝晖没想到林蔚然会这样问,看着她那少女一样的清澈眼眸,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怔,随即又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微笑着说道:“只要是蔚然,无论什么样,我都喜欢。”
林蔚然的脸噌地红了。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撩人不成反被撩?
买好了衣服,叶朝晖又驱车带林蔚然来到一家理发店。两人走进理发店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理发店的人不多,有人迎上来,叶朝晖交涉了一番,就有一位造型师从里屋出来。林蔚然坐定,只见叶朝晖拿出林蔚然的一张照片,用她听不懂的话交代着造型师,造型师频频点头。显然,叶朝晖是要造型师比照她的照片,把她的头发也剪成以前的模样。
林蔚然像个乖顺的小猫咪,虽然对叶朝晖此举下意识排斥,可一想到他刚才那失落黯然的表情,她心里那一点小纠结也就放下了。其实在叶朝晖面前,她觉得自己的喜好一点都不重要,女为悦己者容,只要是他喜欢的,她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她不记得是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会让自己低到尘埃里。或许她现在就是让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吧,但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对方是朝晖啊,不是其他什么人,是她喜欢的叶朝晖。
又折腾了许久,林蔚然才烫好头发,是和照片中一样的鬈发。叶朝晖从镜子中端详她的样子,海藻一般的头发浓密又黑亮。“喜欢吗?”他有些失神地看了半晌,才压抑着低沉的嗓音问。
“很喜欢。”林蔚然点了点头。照片里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发型。真的回来了呢,林蔚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和照片里的林蔚然彻底重叠了。
林蔚然抬头,与叶朝晖的目光交会,却见他的眼神却有些失焦,又出现了那种望着她却似乎只是透过她在寻找另一个人的模样。他是在想念以前的林蔚然吗?林蔚然悄悄地握紧手,贝齿禁不住轻咬下唇,手心里全是濡湿的汗。身材回来了,发型回来了,可是丢失的那些记忆,何时才能回来呢?叶朝晖,你何时才能真正看着我呢?
回去的路上,叶朝晖开着车,林蔚然小心翼翼地和叶朝晖说着话。似乎在彻底变回林蔚然之后,她反倒更加不安了,于是只能不停询问叶朝晖一些琐事,来压下自己心里的忐忑。但叶朝晖像是多了什么心事,盯着前方的眼睛里幽暗迷离,有时候还无法跟上林蔚然的话题。
好不容易挨到住处,林蔚然拦住要回房间的叶朝晖:“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说出来,就算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是有个人倾听,也会轻松点吧。”
“蔚然。”叶朝晖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和我有关吗?”林蔚然看他这个样子,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猜想。
叶朝晖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出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事的,你说吧。”林蔚然不愿意看他为难,伸手将他皱着的眉头揉开,“别皱眉了,会变成小老头的。”
“是你父亲。”叶朝晖轻声说,“他身体不好,一直住院。我带你去选衣服、做造型,尽力让你变回以前的样子,就是为了等你恢复好后,带你去见他。”
“啊?”林蔚然愣住了,“我父亲?”
“是的。”他握住她停留在他眉心处的那只手,“蔚然,我知道你没有准备好,我本想让你再无忧无虑地待一阵子的,可是……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说对不起啊。”有一个人这样念着自己,她很开心。
“你想听吗,关于你家的事?”叶朝晖问。
“嗯,你说吧。”林蔚然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瓶递给叶朝晖,一瓶留给了自己。
其实,她下意识有些排斥那些过去。她沉浸在叶朝晖给她编织的二人梦境里这么久,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但她的世界到处都有叶朝晖,让她觉得安全又满足。如果碰触那些失去的过往会打破这种平静,她未来会不会后悔?但她更不愿意看到叶朝晖担心忧郁的模样,所以,只要是他所期望的,她都愿意去尝试,努力找回自己的过去。
林蔚然在沙发上坐下,叶朝晖沉默了一会儿,将要说的那些事情梳理了一遍,而后缓缓开口,将有关林家的事,娓娓道来。
林家祖上是苏州的大户,以苏绣手艺发家,代代经营着绣品生意,直到民国时期都颇受欢迎,因绝佳的手法和工艺被誉为业界的佼佼者。当时的军阀统帅、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是店里的常客。之后因为时局动荡,苏家一度遭到重创。直到林蔚然的爷爷那一代,才以祖传技艺重振家族威望。到了林父这一代,林父更是将传统技法与现代工艺相结合,并以此作为延伸,从养殖蚕丝到设计销售,形成了非常成熟的销售链条。改革开放以后,林父抓住机遇,率先做起出口贸易,赚得盆满钵满,打造了现在声震海内外的林氏集团。而林蔚然就是林氏集团的大小姐,也就是林氏集团的继承人。www.chuanyue1.com
林蔚然静静地听叶朝晖说完了林氏集团的发家史,歪着头问:“那林董事长,我是说……我爸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林蔚然坐在沙发上,将长长的鬈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看起来少女感十足,只是眼中一片迷茫。
林家的大小姐吗?林蔚然有些恍惚,不久之前她还在医院里惴惴不安,以臃肿丑陋的模样在街头徘徊,转眼间她就多了一个完美的未婚夫,然后又变成又美又瘦的女神,现在还多了显赫的家世……这一切真的不是做梦吗?
“他……”叶朝晖也沉思良久,最终说道,“你父亲平时不大讲话,给人的感觉总是很严厉,但他非常疼你。”叶朝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
“我是他的女儿,他疼我也没什么稀奇吧。”林蔚然抱着靠垫,往沙发里面挪了挪,几乎要陷进沙发里。
“林可欣也是他的女儿,他对她不及对你的半分……”叶朝晖下意识反驳。
“林可欣?”林蔚然愣了一下,“她是谁?”
林蔚然有些惊讶地看着叶朝晖,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不同。她总觉得他方才的语气里带了些不满,可那种感觉一闪即逝,眼前的男子还是她那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未婚夫,是令她越陷越深的憧憬。
她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呢?她都有些草木皆兵了,这样下去朝晖一定会讨厌她吧。他说以前的林蔚然美丽又嚣张,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她说好了要努力找回过去,可似乎离以前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她是你的妹妹。”叶朝晖低沉好听的声音继续传来。
“啊?既然是妹妹,为什么父亲会偏心?”林蔚然有些无法理解,“不都是他的女儿吗?”
“不是的。”叶朝晖缓缓摇了摇头,“她是林家的养女。”
“就算是养女,既然收养了,也应该好好对待吧。”林蔚然理所当然地说。
“大概是因为你母亲不喜欢她。”叶朝晖没有隐瞒,“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据我所知,林可欣其实是你父亲的私生女。”
“哦。”林蔚然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父亲、母亲、妹妹……原来她还有这么多亲人。
林蔚然本以为只有电视里才会出现这么狗血的情节,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落在了她身上,可她心里为什么半点波澜都没有呢?难道失去记忆,过往的感情也会消失,连一些本能反应也不复存在?可她为何又在看到叶朝晖的时候心里酸涩,哪怕回忆一片空白,也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他许久呢?果然只有他才是特别的吗?
她的态度令叶朝晖有些意外,问道:“你不介意?”他原本以为她会惊讶,可她表现出来的比他想象的要淡定许多,这样的淡定甚至让他觉得她有些冷漠。
“我为什么要介意?”林蔚然有些莫名其妙,“归根结底,那是上一代的事吧,而且你也说了,父亲非常疼爱我。”
叶朝晖似乎松了一口气:“嗯,先说这么多吧,剩下的,等回去之后我再仔细告诉你。你父亲身体状况很差,他……”叶朝晖欲言又止,最终握住林蔚然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蔚然,你愿意跟我回去吗?你父亲一直很想你,如果你回去,他的情况说不定会好转。”
“那就回去吧。”林蔚然望着叶朝晖温和沉静的眼睛,想也不想地回答道。
其实她是想拒绝的啊,毕竟她对那些所谓的家人没有任何印象,甚至在听说他们的存在后半点渴望和激动的心情都没有,她只觉得害怕……
林蔚然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地对叶朝晖露出一个笑容。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林蔚然明白的,既然她接受了自己是林蔚然的事实,那么就必须以这个身份好好地走下去。逃避不过是一时,该面对的她迟早要自己面对。
“好,那我去买最快回去的机票。”叶朝晖说,“蔚然,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要早起。”
“嗯。”林蔚然丢下抱枕站起来,正打算离开时,手臂忽然被人抓住,而后一阵大力袭来,她被迫弯下了腰,温热的气息靠近,叶朝晖的唇轻轻印在了她的脸颊上。
“晚安。”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暧昧意味。
“晚安!”林蔚然脸一红,逃也似的离开客厅,做贼一样将卧室的门锁上。
她后背抵着门板,脸上滚烫无比,呼吸乱了节奏。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吻,却揪紧了她所有的情绪,令她的心彻底乱了。
这一夜,林蔚然失眠了。一部分是因为那个晚安吻,但更多的是对回国之后要面对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所生出的惶恐所致。
回去之后的生活是怎样一番情形?她要如何面对那些她毫无印象的家庭成员?那个被叶朝晖形容为豪门的林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的把那个丢失的林蔚然找回来,她和叶朝晖就能好好地在一起?她想要的其实不多啊,平平静静地守在叶朝晖身边,陪那个人看日出日落,至于什么显赫的家世,那些都不重要。
每一种未知、每一个假设都让林蔚然心绪不宁。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原本设定好的闹铃响了好几次她都没有醒过来,最后还是被叶朝晖从床上拽起来的。
林蔚然迷迷糊糊地赶到机场,头昏脑涨地跟着叶朝晖进入机舱,一抬头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四目相接,那双熟悉的黑眸一瞬间绽放出了炽热的火光,林蔚然的心脏顿时像被狠狠地攥紧,所有的困顿一瞬间退去,她有些紧张地皱眉,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罗子骜?!真是冤家路窄,林蔚然心里掠过无数种不好的设想,万一他冲过来跟自己打招呼该怎么办?万一他又说那些有的没的要怎么办?叶朝晖现在就在她身边,他们两个会不会起什么冲突……这么想着,林蔚然偷偷抬眼又看了罗子骜一眼,却发现罗子骜已经转过头,仿佛刚才那异样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叶朝晖伸手轻轻拍了拍林蔚然的肩头,低语道:“蔚然,你的座位在前面。”
林蔚然如梦初醒,连忙应了一声,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头等舱里有六个座位,却只有林蔚然、叶朝晖和罗子骜他们三个乘客。罗子骜与林蔚然之间隔着叶朝晖。林蔚然心里忐忑,却又安慰自己,她已经不是那个引人瞩目的胖子了,罗子骜可能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来,刚才那让她心慌的眼神,只不过是他看到漂亮女人时的惯有反应,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林蔚然才略微放心。
飞机即将起飞,林蔚然透过窗子,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她沉睡了两年,却只有寥寥记忆的城市。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居无定所的候鸟,它们之所以能无牵无挂地飞来飞去,除了天气和环境的变化,是不是也因为它们记忆有限?还是说它们在来回迁徙的时候,也会对未知的生活感到恐惧和不安,只是为了生存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才不得不做出妥协?
尽管叶朝晖说,曾经的事情不记得也好,可以忘掉很多不快乐。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总要用那种怀念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在自己身上寻找过去的林蔚然的影子?她和叶朝晖曾经历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坏的,她都希望可以记起来。还有那些即将面对的亲人,两年未见,她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相处方式来对待他们?
林蔚然抬手揉了揉额角,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她根本算不上完整的林蔚然吧,只有外表恢复到从前,果然还是不行的吧……
“蔚然?”林蔚然只觉眉心传来一丝凉意,叶朝晖抬手轻触她额前的碎发,关心地看着她问,“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昨晚没睡好?哪里不舒服吗?”
林蔚然恍然回神,发现飞机已经起飞了。她刚要回答叶朝晖,目光掠过另一侧,发现一旁的罗子骜也正盯着她,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而林蔚然也确定,那专注灼热中似乎又含着一丝关切的眼神,绝对不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时该有的。她如惊弓之鸟一样侧头,躲开叶朝晖的手,勉强地对他笑笑:“昨晚没睡好,我去洗把脸。”
飞机已经进入平流层,机舱里不再禁止乘客走动,林蔚然解开安全带,就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途中有空姐过来询问,她只是摆了摆手就转进了洗手间。随手将门掩上,林蔚然使劲拧开水管,将凉水扑到脸上,借以平静内心的慌乱。
其实她根本没必要惊慌的吧,不过是见到了罗子骜而已,就算他认出自己又如何?她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心虚地躲着他,像是生怕被他拆穿什么秘密一样?
轻叹口气,林蔚然无比自然地抽出纸巾将手擦干,然后她突然一愣,有些愣怔地侧头朝四周看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头等舱里的装潢比叶朝晖之前租住的高档公寓还要精致,哪怕这里只是洗手间,都处处彰显着张扬的奢华。这是她从医院醒来以后第一次坐这么奢华的航班,她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以前的记忆,也不知道以前的林蔚然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当她站在这里时,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从容自然,就好像她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一样。她果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林氏集团的继承人?她以前经常坐国际航班,所以才对头等舱的布局如此熟悉?
她回头看向镜子里的那张脸,看自己细致的眉、清澈的眼,看着自己对镜中的人影扯出一抹完美诱人的笑,却只觉得自己五官僵硬,像是提线木偶,笑得牵强、虚假又为难。她伸手虚空一握,像是想要抓紧以后的人生,却只能抓住自己冰冷的指尖。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林蔚然啊林蔚然,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到底在纠结什么、质疑什么呢?
“没关系的,林蔚然。”林蔚然深吸一口气。
没有什么好紧张害怕的,不过就是失忆而已,她身边还有叶朝晖,他就是串联起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的纽带。不过是遇到一个定数之外的罗子骜,她根本不需要怕,也不需要担心罗子骜会给自己已经稳定的人生带来什么大的变数。她已经找回了“林蔚然”这个名字,迟早也能找回过往的一切,因为她身边有叶朝晖。
想起叶朝晖刚才那关切的眼神,还有昨晚那个担忧安抚的轻吻,林蔚然终于释然一笑,转头朝洗手间外走去。
朝晖一定等急了吧,他那么温柔细心,一定也看出了她的紧张和纠结,所以才由着自己来平复情绪,希望她用自己的方式振作起来。这种沉默的尊重、藏在眉间心头的深情,以及那种铭刻在细微温暖下的惦念,只有如朝阳暖风般温柔的叶朝晖能做到。真好。林蔚然心里有些泛酸地轻笑,她何其有幸,有这样一个温暖到令她想哭泣的未婚夫。
一道阴影出现在门口,心事重重的林蔚然漫不经心地抬头,然后瞳孔一缩,一声惊叫尚未出口,就被人捂住嘴巴、拽着胳膊推回了洗手间。
“咔”一声,房门被人锁上,林蔚然柳眉一竖,瞪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俊美男子,压低声音斥道:“你干什么?”
罗子骜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一只手扯松衬衣的领带,似笑非笑地靠在洗手间的门上,上下打量着林蔚然道:“啧,两个月不见,没想到你真的瘦下来了。怎么样,成为美女的心情如何?”
罗子骜的心情显然不错,殷红的嘴角弯着,平日里凌厉的眉眼也因为他慵懒的语气变得温和,衬得他五官越发俊美,修长挺拔的身躯像是放松下来小憩的美洲豹,连额前垂落的发丝似乎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林蔚然呼吸一窒,突然觉得原本宽敞的洗手间变得拥挤又狭小,狭小到四面八方都是他灼热的气息。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冷脸看着他质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就这样闯进来,不觉得很失礼吗?”
罗子骜眉梢一扬,墨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林蔚然,你在跟我装蒜?”
林蔚然顿时泄气,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懊恼。也是,眼前这个男人讨厌又恶劣,似乎生来就是考验人类的耐心和承受极限的,她跟他装傻有什么意义,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不可理喻的事来,到时候生气的还是自己。
虽然已经知道“贩卖器官”那个电话只是个误会,但林蔚然对“罗子骜是个坏人”的第一印象却已经无法扭转,再加上他们上次的不欢而散,她始终无法摆出什么好脸色来面对他。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到你。”林蔚然下巴微仰,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厌恶和排斥,那冷漠的眼神令罗子骜嘴角的微笑一滞,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
他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你欠我的债,我还没讨回来,怎么,想赖账啊?”
“留个联系方式,回国之后就和你清算。”林蔚然向前一步,试图将罗子骜推开,可惜对方挡在门口纹丝不动,林蔚然禁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让开!”ωWW.chuanyue1.coΜ
外面的空姐为什么没有阻止他?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等下了飞机,她一定要投诉这家公司,连带着罗子骜她也不会放过!
她的眉眼间突然闪过一丝盛气凌人的冷意,向来如同少女般瑟缩怯懦、小心翼翼地跟在叶朝晖身后的林蔚然,像是披上了女王的外衣,柔弱的外壳“喀”的一声碎开了细微的缝隙。
罗子骜微微一愣,刹那间有些恍惚。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心里牵挂了无数个日夜的幻影凝聚成形,那个嚣张艳丽、不管站在哪里都能惹来万众瞩目的女人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有些失控地一把攥住林蔚然的手,声音也因为压抑的情绪变得低沉沙哑:“闭嘴,你把空姐叫来,是想让她看到你和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后叫你那个道貌岸然的未婚夫来围观?”
他这两年来频繁往返两国,这趟航班他坐过不知道多少回,熟到哪班飞机上哪个时间段里的机组人员的名字都叫得出来。支开一个空姐,在这里制造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她这么急切地想逃开他,就是为了外面那个男人!这个想法如剧毒一样啃噬着罗子骜的思绪和理智,他到底哪里比不上叶朝晖了?明明是他先找到她,把她捡回来的……
罗子骜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反应瞬间戳破了林蔚然强装的强势,她有些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蔚然用力推阻着罗子骜的身体,愤怒地咬牙,却放低了声音说:“我原本还为误会你感到抱歉,现在……”
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打转,她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欠你的,我说了会还你,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过不去?你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吗?是不是见我过得平静自在,你就不开心?你这种人是不是就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罗子骜脸色一黑,眼睛一眯,额边青筋跳动:“我这种人?林蔚然,你很了解我吗?”
林蔚然借机一把将他推开,往门口逃去:“我不想了解你,我说了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罗子骜站直身子,冷笑一声:“林蔚然,我看你最该整的不是脸也不是身材,而是你的脑子。就你这样的,人家把你卖了,你还给人家数钱呢!”
“你……”林蔚然气得话语一滞,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罗子骜。他总是带着嚣张的表情俯视着别人,仿佛什么都不放进眼里,还有那一出口必伤人的毒舌,他就不懂得“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吗?
林蔚然倔强地伸手在眼前一抹,抹去了险些滑落的眼泪,傲然地抬起下巴道:“就算被卖了又怎么样,数钱也轮不到你来数!”说完用力拽开门奔出去,然后重重地将门摔上,沉默了片刻,待情绪平复后才大步朝叶朝晖走去。
洗手间里只剩下罗子骜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门的方向,幽深的目光似乎能在门上穿出一个洞来。不一会儿,有细微的敲门声传来,罗子骜瞳孔一缩,下一刻却看到空姐推开门进来,她脸上的表情无比忐忑。显然,她注意到了洗手间里的争执,也看到林蔚然脸色难看地离去,怕惹出什么麻烦,才会过来询问。
“我和女朋友有些小矛盾。”罗子骜一扫之前的暴戾,对空姐露出一丝友善的笑,懊恼地对空姐说,“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不会给你添麻烦。”他俊美的笑容像是蛊惑人心的毒药,伤心中带着一丝落寞的眼神轻易地说服了空姐。空姐松了口气,对他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关上门离去。
罗子骜清楚地看到空姐在离去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对他和林蔚然还有叶朝晖的关系感到混乱,不理解为什么他口中的女朋友会跟着另外一个男人登机,还坐在一起吧。只不过,这个机组的人都清楚他的身份,对叶朝晖反倒比较陌生,所以不敢得罪他,更不敢来询问而已。
脸上的微笑敛去,罗子骜站在刚才林蔚然站过的地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看了片刻,然后睫毛一垂,薄唇微扬,眼里的黯然一闪即逝,他此刻的模样却显得更加落寞。
果真还是无法忍受……他强忍了这么久不去打扰她,退到暗处默默地关注着她,用尽各种方法去打听她的处境,最终还是在得知她要回国的消息时破功,想也不想地订了同一航班的机票,并且将头等舱剩下的座位都包了下来,就是为了不被人打扰地与她共处一室。
但他也知道,叶朝晖是他暂时无法跨过的一堵墙,就那般碍眼地挡在了自己和林蔚然之间,让他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逼得他每次见到她都会失去冷静,然后出口伤人,推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他其实都知道林蔚然和叶朝晖已经在一起了,可当她和叶朝晖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仍忍不住心中那团怒火。如果不是叶朝晖,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自己吧。明明是自己把她捡回来的,可最后她仍然选择相信叶朝晖。
罗子骜有些懊恼,也有些沮丧,他原本只是想问问她最近好不好,为什么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结果一时没忍住怒火,出口伤人,让两人再次不欢而散。在林蔚然面前,他仿佛永远弄巧成拙,永远不得要领。
罗子骜将水管拧开,和林蔚然进来的时候一样,将水流开到最大,直接将头埋了进去。
机舱内,林蔚然理好了自己的情绪,然后故作轻松地朝叶朝晖走去。
她离开的时间不算短,心里也一直担心叶朝晖会着急,却没想到,当她踏入机舱的时候,刚好看到叶朝晖正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那双她最喜欢的温柔无比的眼睛此刻明明暗暗,像是有暗流在涌动,脸上似乎也带着一层化不开的阴影。心慌的感觉再度袭来,林蔚然几步上前,伸手轻扯着叶朝晖的衣袖道:“朝晖?”
叶朝晖微微一愣,而后抬头对林蔚然笑道:“回来了?”还是温和好听的声音,他又恢复了平时谦和礼貌的模样,脸上带着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笑容对她道,“我们还有很久才到,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林蔚然默默地坐好,挽着叶朝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离开了多久,也完全不知道洗手间里发生了什么。从昨晚他们决定回国……不,也许是从他提出要她整容开始,他就经常心不在焉,让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甚至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会看到他正在和谁通电话,表情很放松,和与她说话时全然不一样。
以前,林蔚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即便是情人之间也应该互相尊重,她不会冒失地去探究叶朝晖所有的秘密。可眼下,她突然觉得自己笃信的安全感变得无比脆弱,而这架飞机就是她最后一道壁垒,当她跨出这最后一道防线,她所有的笃信就将灰飞烟灭。
林蔚然偷偷抬眼看向叶朝晖,他安静地坐着,眼睛里一片深沉。林蔚然飞快地闭上眼睛,逼自己将所有的疑惑压在了心底,而后不久,她沉入了一个冷冰冰、湿漉漉的梦境中。
阴雨绵绵的大海上,她被海水卷起又落下,窒息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冰冷的海浪高高掀起,然后朝礁石重重地砸下。
“叶朝晖!”一声尖叫在机舱内响起,林蔚然噌地坐起,一把扣住叶朝晖的手臂,四目相对,她和叶朝晖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错愕。
“做噩梦了吗?”叶朝晖伸手替她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嗯,一个令人讨厌的噩梦。”她不敢再闭上眼睛,刚刚梦到的场景她一点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林蔚然心有余悸地坐直身子,向窗外望去,此时应该是半夜两三点,外面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下意识又朝另一侧看了一眼,刚好看到罗子骜朝不远处的空姐摆了摆手,不一会儿,空姐端着一杯热牛奶朝她走了过来,而罗子骜将头扭到了另一边,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空姐甜美的声音传入耳中,然后,叶朝晖便接过热牛奶递到林蔚然面前。林蔚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看了看悄无声息的罗子骜,又看了看对她一脸关切的叶朝晖,而后皱了皱眉头,将那杯热牛奶一饮而尽。有细细的暖流在胃里扩散开,迅速地传遍了全身,林蔚然深吸口气,紊乱的心跳缓缓重归平静。
就这样飞行了八个多小时,飞机终于抵达C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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