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都市小说 > 你是我的星辰大海 > 1城里来的伢子
  窗户纸有点亮了。太阳光,浅浅的,笑笑的,知道有人等了它一整宿,很得意。

  家珍一骨碌坐起来,穿上昨晚睡觉前叠放在床脚的衣裤,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清凉的空气拥上来,像一头扎进村口的小溪,家珍听见院门口猪圈里有动静了,过去看了眼——老母猪也醒了,满脸想找茬的表情,就去屋后面的卤水桶里舀了卤水拌了猪食,笑骂着灌到猪食槽里。

  看猪们吃得欢,家珍去厨房,舀水洗了脸,又做了稀饭,水缸里的水就见底了,家珍拿了木桶,出了院子,到井边押水,水轱辘吱呀吱呀,像快乐的泡泡,家珍从来没有觉得押水这么轻松过。

  做好了这些,阳光更确定了,公鸡才开始打鸣,家珍在破晓的号角声里回到窗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编好了两条小辫子。

  院子里,爹爹起床了,在呼噜呼噜地往地上咳痰;过一会儿,奶奶也起床了,往厨房走的时候经过爷爷,问:“家珍这死伢子还在睡?她今天不是要去上学吗?”

  家珍扑哧一笑,摸了摸光洁的辫子,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好看。可她还是笑了笑,欢快地蹿到院子里,大叫一声:“嘿!”

  爹爹奶奶都被吓了一跳,像两个一起被牵线的木偶同时往后一仰,又同时站稳,爹爹说,你起来喽喂;奶奶说,个死伢子。

  奶奶看看家珍的周身,看出了她心里大得快要疯掉的快活,没好气地说:“平时叫你起床干活,一副睡不醒的死样子,死伢子肚子里都是坏水,就想吃现成的。”

  家珍抿着嘴,不说话。奶奶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厨房,发出了一声惊呼:“早饭做好了?”;来到猪圈前,又发出了一声惊呼:“猪也喂了?”;走到水缸边,再发出了一声惊呼:“水也押过了?”

  爹爹奶奶梳洗的工夫,家珍进了他们的房。把做稀饭时就晒好的水装进爹爹的搪瓷缸里,换了条干净毛巾,又装了半导体。半导体是爸爸买的,爹爹成天听这个,人在田头,心一半在中南海,一半在戏台子上。

  家珍把所有的东西装进爹爹下田带的箩筐里,想了想,又装了几张草纸。爹爹马大哈得很,好几回在田里的时候想解大手,就凑合,用石头,用树叶,回来裤子脏,奶奶骂,把裤子扔给家珍洗。

  家珍不怕洗爹爹的脏裤子,可奶奶骂爹爹的那些话,听了让人脸红。

  东西装好了,奶奶在厨房叫吃饭。家珍跑到厨房,奶奶在盛稀饭,家珍从咸菜缸里捞了几条雪里蕻,又从吊着的竹篮里摸出一个咸鸭蛋——是给爹爹的加菜。

  坐下来吃饭。爹爹对门坐着,奶奶和家珍各坐一边。奶奶喝了几口稀饭,又开始打量家珍,打量着打量着,又气不打一处来,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你个死伢子非要去上学,你爹爹这么大的岁数一个人去地里,你怕要叫他死得早些。”家珍挨了一早上的骂都还在笑,却被这句话一下子说出了眼泪,眼泪掉在稀饭里,家珍用袖子抹了一把,硬憋,总算把它们憋回眼睛里,可又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爹爹瞥了一眼挂着鼻涕的家珍,对奶奶说:“少说点子吧,伢子想读书又没有错。她起那么早,不也是懂事想帮忙吗。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干得了。”

  “你干得了个鬼来,你那个高血压,你还当你是个小青年来。”

  “我干不了也不是伢子的事,要骂,你骂她那对没人心的爹娘!”

  爹爹这句话一出口,奶奶不说话了,撇着嘴喝稀饭、夹咸菜,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垛:“洗好碗再走!走的时候背上柴篓子!走路不要给我闲着!”

  奶奶起身走了,家珍和爹爹面面相觑,爹爹对家珍挤了挤眼睛。

  家珍出门了。她刚才洗碗的工夫,爹爹已经先出了门。家珍拿上书包和柴篓,对着大屋喊:“奶奶,我走了喂。”

  大屋里没动静。家珍等了一会儿,听到奶奶没好气的声音:“死伢子走就快点走,莫第一天上学就迟到!”

  家珍笑笑,心满意足的。然而还有个问题:小狗美眉怎么都不肯乖乖地留下,它跟着家珍出了大门,家珍一路骂它一路跟,家珍作势打它,它回头逃几步,家珍接着走它又跟上,它不远不近地站在家珍够不着的地方,歪着脑袋,一副又赖皮又忠心的模样,让家珍又好气又好笑。

  美眉是两年前爹爹捡回家的。那一年好朋友琴琴去镇上上学了,家珍落了单,爹爹为这和奶奶大吵一架,奶奶最后说:“这么小的毛女伢子,你让她住到外头去?出了事情你怎么跟她爸妈交代?不然像琴琴爸爸那样,每天骑个摩托车去送去接?你骑还是我骑?你能骑风火轮你还去捉龙王来!你个死老头子!”

  爹爹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了,自那以后再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家珍还是跟着爹爹下地,爹爹拿锄头的时候,在家珍的头上摸了一下,叹了口气。那时家珍还小,不明白这口气的意味是什么。

  过了几天,爹爹就捡了美眉回来,说给家珍做个伴。美眉是个串串母狗,身上有土狗和京巴的影子,个头比土狗小,脸是刀条脸,但颈上的毛是卷的。这一卷,就有了点洋气,再加上美眉总是一副娇娇嗲嗲的样子,家珍冲口而出:“就叫它美眉吧!”

  家珍没办法,只好假装往家走,美眉果然又跟了过来。家珍走到猪圈前美眉用来当窝的一件旧棉袄那里,弯腰把美眉最爱的玩具——爹爹的一只旧胶鞋拿起来,往猪圈里面一丢,然后把猪圈门打开,美眉不假思索地蹿了进去。

  家珍飞快地把猪圈门关上。美眉叼上了胶鞋,眼巴巴地扒着门看家珍,家珍把胶鞋从它嘴里扯下来,丢回旧棉袄上,笑着说:“自己想办法跳出来吧!”

  家珍知道,美眉能跳出猪圈,就是要费点儿工夫。这点功夫正好够她走得远远的,让它追不上。再次出门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美眉,美眉正试图跳上猪食槽旁边的砖头,老母猪吃饱了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时间还早,家珍不慌不忙地走。新书包在柴篓底,怕搞脏了,上面垫一层稻草隔开。柴篓子打在屁股上,有种和平日里不一样的分量。不一会儿,稻草上就有了内容:穗草最耐烧,干棒是野柿子树掉下来的,芝麻秆和豆秆经过了一个冬天,被晒得发白……

  出门前,爹爹偷偷塞了十块钱在她手心里。她不要,爹爹非要塞,说:“少什么就买,别叫人家笑话。”

  想到这里,家珍的脚步快了些——为了对抗双脚想要自动转去地里看爹爹的意志,因为一看,她就走不了了。

  低着头,路不看,闪过尚被野草占领着的稻田,闪过山路一侧爬满山坡的苍翠竹林,闪过在青石台阶上犯倔的老黄牛,闪过琴琴家还没开张的小卖铺,闪过追着她唱“小二郎”的小小伢子们,学校到了。门口崭新的金边红字——光明小学——据说是一个总经理写的,总经理是多大的官,家珍不明白,只明白他有花不完的钱。他从花不完的钱里拿了些出来,建了这座光明小学,村里的伢子们就不用跑到十几里地外的镇上上学了。

  学校比半年前刚开的时候更漂亮,像是为迎接家珍而特意打扮过。重新翻修加固的平房多了个漂亮的红屋顶,房外还种了些不知道什么花,种在像猪食槽一样的长长的东西里,沿房子走了一圈,房子就有了一条漂亮的花围裙。操场上新多了几个秋千,弯弯的铁座椅做成屁股的形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伢子们上去玩耍,几个寂寞的屁股在风里微微颤抖着。

  一个叫胖坨的男伢子先看见了她,进校时的懒洋洋一扫而空,蹦到她面前喊:“家珍,你该不会是来上学的吧!”

  家珍心里一沉。昨晚,她想过今早跨进校园里的情形,第一个遇到的会是谁。她希望自己的运气好,能第一个遇到琴琴;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她也祈祷不会是胖坨。

  胖坨一点都不胖,瘦得像只皮猴,他是一帮男伢子的头儿,才八岁,比家珍还小一岁,却也到了知道看女伢子相貌的年纪。他对琴琴很客气,因为琴琴好看,对家珍就很不客气,因为家珍不好看。

  家珍憨憨地笑了笑,没说话。胖坨却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他用更高的声音,试图引起刚进校的所有人的注意:“你该不会是来上一年级的吧?你都这么大的人喽喂。”

  家珍有掉头逃跑的冲动。她的脚步刚挪开一点点,手就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攥住了,有人在她旁边用气愤的声音说:“胖坨,你少管闲事,离家珍远着点!”

  是琴琴。琴琴梳着两条麻花辫,今早看起来比往常更加好看。她转头换了种语气对家珍说:“家珍,去找陈校长,在后面的办公室里。快点,快上课了。”

  家珍一直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不说话,直到陈校长自己发现她。陈校长一抬头,看见一张黑黑的、怯怯的小脸,沮丧得快要哭了,就好奇地问:“家珍,你怎么不吭声?你哭么事?”

  “上课铃响了。”家珍索性哭出了声。

  陈校长领着家珍往教室门口一站,教室里“云对雨,雪对风”的读书声就停了,石老师看着家珍,眼睛是没有表情的湖水,一阵风吹过来,湖水有了波纹,才看到下面满是欣慰的笑。

  石老师半年里往家珍家跑过七八次,都被奶奶的软钉子顶了回来。

  陈校长说:“磊啊,家珍伢子。”

  石老师点点头:“耀耀后面那个位子,家珍去坐。”

  耀耀是个小个头,坐在教室的前排,他后面果然有个空位子。家珍想往空位那儿移动,发现注视和安静是两座大山,压得她移不开步子。石老师发现了,敲了敲讲台,说:“一年级同学继续读,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

  读书声又开始了,一座大山移走了,可另一座大山还在。石老师又敲了敲讲台,说:“二年级同学,认真写字!”

  另一座大山终于也移走,家珍飘到耀耀后面的座位上了。

  家珍坐下来,脸蛋儿羞得像一块黑里透红的布。她看了看左右,都认识:是雪儿和大宝。雪儿是白村里除了琴琴之外的另一朵花,不过琴琴这朵花娇美,而雪儿这朵花冷傲;大宝呢,是村里大户家的孩子,他爹爹是个强人,奶奶精明,爸爸妈妈都能干,一家子过得红红火火。

  两张课桌共一条板凳,家珍坐的就是大宝同一条板凳了。虎头虎脑的大宝扭过脸,斜睨着家珍坐到自己的旁边。家珍把柴篓放到脚边,把书包放进桌肚里时碰到了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两本课本——一年级语文和数学,石老师的眼睛从她的身上滑过,又恢复成了无波的湖水。

  家珍打开语文书。第九课那里折了个角儿。她认识云、雨,也认识花,琴琴教过她,妈妈每次回家过年也随口教她几个字。数学就不行了,奶奶想教会她算账,教疲了也教不会,骂她是“花岗岩做的脑子”。

  家珍不爱学习,毕竟,她到这里来上学不是为了学习。她在读书声里安全地打量四周,胖坨也在这个班,他读二年级。还有耀耀、雪儿、大宝……十来个伢子,都认得的,都是平时一起捡柴放羊的小伙伴儿。

  家珍的视线落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满教室的读书时也再次停了下来——刚刚转走的陈校长又回来了,身旁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大人一个伢子。这两个人可比刚刚站在那儿的家珍要好看得多,陈校长的态度也慎重得多,喉咙紧紧地对石老师说:“磊啊,这就是城里来的学生,和他妈。”

  石老师还是无波的湖水,点点头,淡淡说:“进来吧。”

  进来了,城里伢子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好漂亮啊,家珍想,和自己平常看到的妈妈都不一样,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白这么瘦的妈妈。城里伢子呢,他被挡在妈妈的身后,他妈妈细白的手腕用了点力,城里伢子才从她的背后露了出来:个头不高,也是瘦瘦的,穿着雪白的衬衫,毛线背心是几何花纹的,灰色的小西裤,像从广告画里走下来的小学生。全班同学都看得入迷,教室里鸦雀无声。

  城里伢子的妈拽了拽他的手,说:“享享,对大家做自我介绍。”她的声音既温柔又透着严厉。

  城里伢子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也是在害臊吧?家珍想。

  城里伢子的妈把声音放硬了一点:“享享,说!来之前怎么说的?”

  城里伢子动弹了一下,抬起头,眼睛盯着教室后墙上的某一点,说:“大家好,我叫康家享。”

  城里伢子的声音太轻,家珍和全班同学一样没听清。石老师却听清了,他说:“家享同学,请坐到雪儿同学旁边的那个位子上。”石老师伸手指着雪儿旁边的空位。

  城里伢子没动。他妈妈把教室快速地巡睃了一遍,说:“石老师,对吧?我们想坐在那边靠窗的位置。”她伸手指的是大宝正坐着的位置。

  石老师想了想,说:“大宝,你坐到雪儿旁边去。”

  大宝乖乖地挪了,城里伢子跟着他妈往空出来的位置上走去,家珍坐着的条凳那头被“吱呀”微微地拖开,又“吱呀”拖回去,一点儿声音更衬得大片的沉默,沉默里还带着点儿紧张的味道,家珍知道这是为什么:说起来,光明小学之所以存在、之所以翻修,她之所以会来上学,都和这个城里伢子享享有关系。

  家珍想起那天,她和爹爹奶奶围在琴琴家店的柜台边打电话。去之前爹爹奶奶已经吵过了。爹爹说,要钱的学不让她上,不要钱的学为什么还不让她上?奶奶说,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死老头子。

  妈妈在电话那头一锤定音。妈妈说:“有钱人的便宜,天上掉下来的,不占白不占。家珍,你去,你去了要是好,我把你弟弟也带回来上这个学校。”

  弟弟和妈妈在一起,在电话的那一头,在思念的那一头。电话线就是思念,用不着电话线传话的伢子,也就用不着思念。

  家珍的心怦怦直跳。如果弟弟回来,就意味着爸妈中至少会有一个跟回来,多半是妈妈。

  所以家珍一定要把这个学上好。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看向旁边,城里伢子蔫在桌子旁,安静得像个剪影;他妈妈挤在家珍和他之间的条凳上,不时地给他整整衣领、正正文具,看起来倒比他忙碌得多。他妈妈就坐在这里陪他上课?城里人上课都这样上?家珍没多想,她知道这事轮不着她去想。

  下课铃突然响了。谁也想不到的是,城里伢子这时可给了全班一个真正的亮相。他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秒一下子从凳子上上弹起来,带得家珍也摇晃了一下,大喊一声:“起立!”

  全班同学要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以后才反应过来:真正的班长——雪儿,还没出声呢。

  城里伢子可容不得他们思考,又来了一句响亮的:“老——师——好!”

  这下大家更糊涂了。难道城里的学校都是这么喊的?上课下课都喊老师好?于是一半同学跟着喊“老师好”,另一半同学喊着“老师再见”,七零八落地下了这节课。

  石老师离开了教室,留下城里伢子母子和春苗班的十四个伢子。空气里的好奇像是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雷达,对准一个统一的方向。家珍想她今天来上学真是幸运,有了城里伢子和他妈,她几乎被大家遗忘了。

  城里伢子的妈好像感觉到了冥冥中的雷达,抬起头对同学们笑了笑。坐在后排的胖坨勇敢地接住了她的笑,大声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哎?”

  白村这里的方言语气助词特别多,哎,哟,喂,嘛,再生硬的话,被这些语气助词词拦腰一兜,也会变得柔软下来。所以尽管肉坨的这个提问谈不上礼貌,城里伢子的妈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他叫康家享,你们可以叫他享享,或者家享。”

  “家享?家珍,你弟弟来喽。”胖坨朝家珍的方向挥了一下手。

  大伙儿哄堂大笑,笑里也是一点没事找事的快活和善意,享享妈想说什么,看看那个叫家珍的小姑娘快要钻进桌肚里的脑袋,笑了笑,没再说话。

  这一整个过程中,享享连头都没抬过一次,他现在开始画画了,用一套他妈妈给他放在桌子上的蜡笔。他好像只把春苗班的同学看在眼里过一次,就是下课铃响的那几分钟,其他时候,春苗班对他就像是不存在。家珍想这个叫享享的城里伢子做事好认真哎,胖坨却有点儿憋在心里的不高兴,觉得他这是傲气。

  第二节是数学课,还是石老师上。光明小学统共四个年级,两个班,四门课,石老师上语文、数学,和体育课,还有一门自然课,陈校长给上。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享享又把雪儿的工作给抢了,他带头起立,领着大家喊了老师好。家珍看得出雪儿有点生气,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享享一眼,可享享就是这么自信,看都不看雪儿一眼,眼里只有自己该做的事。雪儿这个乡下班长遇到他这个城里班长,大概就像假孙大圣遇到了真大圣。

  一二年级一个班,数学课和语文课一样,两个年级各上各的,一个听课一个做题,一个做题一个听课。不过今天这堂数学课上得不顺利。有了第一节下课时的来去,再上课的时候,大家的好奇心就不遮掩了。石老师不得不一再用黑板擦敲讲台提醒:上课时要看着老师,而不是窗户。ωWW.chuanyue1.coΜ

  石老师的话不大管用,全班十四双眼睛,包括家珍的,还是此起彼伏地看向窗前的享享。看着看着,他们看出一点古怪了:享享现在不画画了,开始看着前方发呆,发了一会儿呆,他开始唱歌了,起先唱得很小声,像蚊子哼哼,渐渐大起来,大得连第一排的同学都能听清了,那是一首大家没听过的歌,怪好听的。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家珍看到石老师的脸紧起来,嘴里虽然还在讲着减数和被减数,脸皮却变成了一面鼓,上面满是不知道该敲不该敲的尴尬。

  不过教室里还有一个人比石老师更尴尬,那就是享享妈。她不停地小声劝着享享,甚至还试图捂住他的嘴,可这一举动似乎更加触怒了享享,他狠狠地拉掉他妈妈的手,唱歌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现在是享享和石老师在抢大家的耳朵了。石老师为了让大家听到他讲课的声音,不得不将声音提得越来越高;享享呢,他将两只手背在背后,整个人像一柄上了膛的手枪,“虫儿飞”就是他的子弹,他噼里啪啦一梭子打过去,又噼里啪啦一梭子打过来,所有的人都有点儿懵。

  胖坨“哗啦”一声站起来,冲着享享喊:“现在不是唱歌课,是数学课!”说完,又“扑通”一声坐下。全班再次哄堂大笑,享享像是压根没听见,享享妈的脸却唰的一下红了。

  还好下课铃及时响起,石老师可以名正言顺地输掉这场声音的比赛。下课铃响,享享又自动履行小班长的义务了,可这一次,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上演了无视他,非等到雪儿喊完“起立”之后,才站起来;也不理会享享“老师好”的喊声,整齐地喊了“老师再见!”

  享享看上去才不介意呢。一转眼,他的注意力又不在教室里了,而是飘到窗外的花槽上。他脑袋抵在窗户上,长睫毛几乎擦着窗玻璃,眼窝和妈妈一样是深的,视线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在想什么呢?

  大伙儿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直到石老师大声问:“你们今天是不是都不吃饭喽?”才纷纷如梦初醒地抓上饭盒往门口跑。家珍跑在最后一个,恰好来得及看见石老师往窗口的座位走去。

  他们赶到食堂的时候,三四年级的同学们已经在那里了。家珍一眼看见琴琴在人群里,心里一高兴就想走过去,被身后一只怯怯的小手拉住了。她回头一看,拉她的是耀耀。耀耀的蓝毛衣上是一只橘黄色的梅花鹿,家珍听过这只梅花鹿的故事:梅花鹿身上的每一朵梅花,都是耀耀妈妈想念他的一夜泪水。

  耀耀小声说:“家珍姐,你不要到前头去。”

  家珍打量周围,发现大家都在排队,脸又一红,乖乖地站回耀耀旁边。

  同学们还在议论享享。有人讲他怪,有人讲他傻,有人讲他不遵守课堂纪律,只有曾经在上海住过一年的大宝是有见识的,他告诉同学们:在大城市里上课,学生想说话就可以说话;想问问题就可以问问题;觉得老师说得不对,想顶嘴就顶嘴。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家珍也觉得不可思议,情不自禁地问:“老师都不生气?”

  “老师不光不生气,还表扬顶嘴的人来。”大宝说。

  “大城市真好,大城市的学校更好。”这是同学们的结论。

  胖坨却不服气:“好个鬼来,我看他就是个孬子。”孬子是土话傻子的意思。胖坨说着,把手里的饭盆倒扣在大宝的头上,换来同学们的嬉笑。耀耀这时又拉了拉家珍,在她的耳边说:“家珍姐,你吃饭不要排在前面,越往后面打得越稠。”

  家珍感激地捏了捏耀耀的小手。陈忠家的女人用铲子咣咣咣敲着菜盆:“快点儿,伢子们!”

  轮到家珍了。她的心怦怦跳,蹲下来,让陈忠家的女人给她盛饭菜。陈忠家的女人的铲子有艺术,舀起来满满一大勺,可到了饭盒边一抖、一刮,就只飞进去拳头大的一小坨。是家珍的拳头。

  拳头渐渐散开,家珍看见蘑菇、豆腐、青菜,还有镶着肥白边的零星小肉片。大家陆续打好饭菜,坐着的、蹲着的都开始吃。空气安静下来,吃饭是很件很严肃的事。家珍吃得很香,比在家吃饭还香,她觉得学校是个神奇的地方:光吃饭,不干活。说起来,还是得感谢总经理,也就是享享的爸爸。

  食堂门口的塑料门帘一闪,享享母子进来了。陈忠家的女人迅速站起来,用夸张的热情迎着他俩,领往伙房背后的小房间。前面没人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大家才想起:享享和他妈自然是要吃小灶的。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应当。

  胖坨坐在家珍旁边吃,他伸头看了看家珍的饭盒,用勺子挖走了仅有的几片肉。家珍没吭声,耀耀要帮家珍吵,家珍对耀耀笑笑,说:“吃饭。”

  渐渐地都吃好了,大家把饭盒抹一抹,收起,待放学带回家去洗。小肚子们有一点点鼓起了,小手们爱惜地抚摸着它们。走到食堂外面,下起雨来了。

  大家都很高兴。春雨贵如油,这是每一个农村伢子都懂得的道理。家珍想着这会儿的爹爹,爹爹一定也很高兴,八成正戴着草帽蹲在树下面,看着水田里的涟漪,脸上的笑纹也像止不住的涟漪。

  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少,屋檐下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大起来,又是胖坨。他和大宝他们几个男孩子用写过字的纸叠了几只纸船,耀耀忍不住也过去了,从口袋里拿出自己叠的。耀耀说:“我这艘是巡洋舰。”大宝说:“我这艘是航空母舰。”

  他们说着呢,冷不防一只小手凭空而降,把耀耀的巡洋舰和大宝的航空母舰都拿走了。原来是享享。

  不知道他和他妈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他看到了胖坨他们正在玩的纸船,挣脱妈妈的手,穿过屋檐向胖坨他们跑来,他妈妈在一瞬间似乎想要阻止,可最后却选择跟了上来。

  享享拿着耀耀和大宝的纸船,转身走到雨里,找了两处水洼,把纸船放进去,一个水洼里放一只,然后又走回屋檐下,想接着拿胖坨手里剩下的那只纸船。他这一切都做得特别自然。屋檐下的小伙伴们安静下来。

  胖坨本能地抗拒了一下,享享于是用了点力气,胖坨见识了一上午享享的傲气和自说自话,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地问:“你怕是个傻子吧?”

  他刚刚说过享享是孬子,这会儿却自动翻译成了普通话。大伙儿都笑了,因为他的普通话,也因为“孬子“是白村里人人都会用来互骂的词,大人骂孩子,大人骂大人,孩子骂孩子,或者说都不算骂,只是带了点狎昵的埋怨。

  可他的这句傻子却让享享一下子爆发了。他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女同学都捂住了耳朵,家珍也捂了。他们在捂住耳朵的安静里,诧异地看着城里伢子享享跑进雨里,围着学校的操场转圈圈,每次经过秋千的时候绕个八字,每一圈都一模一样。

  他边跑边用力敲打自己的头。

  享享妈几乎也在同时冲进了雨里,却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追上并抱住了享享。享享挣扎着,她的脸上、身上挨了好几下子,用尽全力抱住享享,对着屋檐下吼:“快!把船放进水里!”

  谁知道她这是个啥意思啊。只有家珍有点儿明白了。她拾起那只掉在地上的纸船,走到享享和他妈身边,将船轻轻放到一片小水洼里。

  享享一下子安静下来,盯着水洼里的纸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享享妈抽泣着,拥着浑身泥泞的享享,就这样站在雨里。

  享享妈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把他带回教室里。下午的课还没开始,同学们都在教室里聊天玩耍,看见享享母子进来,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享享妈让享享坐回位子上,把画笔和画纸替他摆好。享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衫和毛衣,重新变成一个清清爽爽的画里伢子,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中午的事,看上去心情很好。

  享享妈弯腰对享享说了几句话,享享点点头。享享妈直起腰,左右看了看,对旁边的家珍笑了笑,问:“你叫家珍?”

  家珍红着脸点了点头。享享妈说:“我要去校长办公室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陪一下享享,好吗?”她示意自己刚才坐的地方。

  家珍乖乖地往凳子那头挪了挪,挪得离享享更近一些。她终于看清他画的是什么了,之前她猜过,是轮船,大飞机,还是人、动物?

  结果都是不是。享享画的是方块。一个个大小、间隔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块,整整齐齐地填满了一张纸。

  现在享享开始画一张新的方块,享享妈顺着家珍的视线看了看享享,说:“他这会儿不会干别的了,这张纸画完了,你就再给他一张纸。我很快回来。”

  安心被雨水湿透了又晾干的头发黏答答的,散发着一股很不好闻的味儿。她自己还没来得及洗澡,就光换了身衣服。她想过这场可能会来的战斗,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在他们正式上学的第一天。

  也好。将一切扼杀在萌芽中,越早越好。临出教室前,她再次扭头看了一眼享享,他还在专心地画方块,那个叫家珍的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隔得太远,安心分辨不出她眼中是善意还是惊疑的目光。但安心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对享享来白村上学的设想可能是错的,人性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城市还是乡村。

  一排五间教室,春苗班的隔壁是春蕾班。经过春蕾班的时候,安心看到石老师正在里面,被一群大一点的孩子围着。再旁边的两间教室关着门,走廊尽头的教室门口挂着牌子:办公室。

  安心径直走过去。陈校长在。她把意思说了,说得很清楚。做过那么多设计案的人,这点儿表达能力没问题。

  说完了,陈校长像牙疼一样,开始吸牙花子,嗦嗦嗦,吸了半天,说:“刘栋梁这个伢子很阔怜。”刘栋梁是胖坨的大名。他们的方言把可怜说成阔怜。在这里上学的伢子都是留守儿童,没有哪一个不可怜,陈校长的意思其实是,胖坨是可怜中的可怜。

  陈校长说:“他妈妈好几年前就走着,一去不回,鬼晓得现在在哪里,搞不好又重新结婚生伢了。他爸爸也不像话,自从他妈妈走了就只知道喝酒,喝得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也走着。不晓得去了哪里。他奶奶也死着。现在就他爹爹带着他有一顿没一顿地过。”

  安心的情绪,现在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是一个铺垫,连来这里的过程都是一个铺垫,胖坨的那句“傻子”就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把几分钟之前平静的外表放弃了,把心底的话吼出来了。爱谁谁。这个破地方、破学校、破校长、破学生、破语文课、破数学课、破烂人生。Μ.chuanyue1.℃ōM

  “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会来你们这儿读书?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孩子,我们属于这儿吗?我告诉你!我要是能容许别人叫我的孩子傻子,也轮不着你们!轮不着刚才那个没教养的脏孩子!我来这儿,花了这么多钱,受了这么多委屈,就为了两个字,我的孩子活得开心!开心!谁要是使了我的钱还让我的孩子不开心,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陈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说:“享享妈妈,你的心情我理解,请你不要这么激动。”

  安心擦掉脸上的眼泪,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陈校长:“我不激动。不多说了,让那个叫刘栋梁的孩子回家。否则,下个月起,我们不再资助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你是我的星辰大海更新,1城里来的伢子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