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都市小说 > 你是我的星辰大海 > 2那么那么孤独
  安心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妇人。

  安家的姐妹俩——她和安然之中,她一直是被评论为老实敦厚的那一个。她从小不爱争,也没有什么需要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光明正大的途径而来:升学、找工作、接受享享爸的追求。

  在生享享之前,她从来没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重话。康宇光,也就是享享爸说过,安心最可爱的地方,就在于本性里的温柔善良。

  可现在她的心里装满了令她自己都害怕的戾气。穿书吧

  享享出生很久以后,安心都没发现他和别的孩子什么不一样。那个时候她还在广告公司里工作,忙得非到快尿裤子不上厕所,康宇光就更忙,享享由奶奶和一个育儿嫂一起照顾。她和享享的相处时间,就只有每天从她晚上进门到享享睡觉这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

  享享一岁前奶胖,虎头虎脑,相貌好,又有她和康宇光的优良基因,是个未来的温拿跑不了。这个温拿从小什么都慢,一岁才会爬,还是倒爬;快两岁了走路还要人扶;快三岁了统共只蹦出过一个字:鸡蛋的蛋。奶奶说贵人语迟,康宇光说自己小时候也晚熟,安心就没多想。

  三岁出头的时候,享享终于开始说话了,而且一说就是完整的一句:巧虎里的“怕怕飞走了”。他第一次说“怕怕飞走了”的时候,安心正在开会,接到奶奶的电话,电话里奶奶激动得不能自已,一个劲地“我怎么说的来着,就你们爱瞎担心……”

  安心飞车赶回家,进门就看到电视大开着,里面正播着巧虎,享享则跟着电视手舞足蹈,红糯糯的小嘴里发出清晰动听的声音:“怕怕飞走了。怕怕飞走了。怕怕飞走了……”

  这简直是奇迹。安心激动地抱着享享乱亲,享享从她的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坐回电视前还用手推开安心,意思是她打搅了自己看电视。

  虽然享享暂时再也吐不出多余的一个字了,不过这也很正常,小孩子学说话都是这样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学会了。一个礼拜之后康宇光出差回家,安心给他准备了这份大礼,请换好拖鞋的康宇光坐在沙发上,电视一开,巧虎一放,不一会儿享享就跟着“怕怕飞走了。怕怕飞走了。怕怕飞走了……”起来,口齿比安心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更清楚了。康宇光果然也很激动,不顾享享的反抗把他抱起来转圈,享享的小脑袋困难地在他的旋转中左扭右转地对准电视,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怕怕飞走了。怕怕飞走了。怕怕飞走了……”

  康宇光把享享放下了,无奈地亲了他的大脑门一下,说:“我的大胖小子,你怎么有点儿一根筋呢。”

  安心的心里“咯噔”一声,第一次开始用一种崭新的视线打量享享,这一打量,越打量越是恐惧——从前令他们津津乐道、甚至沾沾自喜的享享的特点,似乎都有着一个隐隐的指向。

  享享专注。给他一样玩具,他能自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玩就是半天一天。康宇光得意地说这叫“钻研精神”,说明享享有学霸遗传;

  享享守规则。他的秩序感特别强,牙刷要头朝上放在刷牙杯里,刷牙杯柄要朝左,早上要先喝牛奶、再吃鸡蛋,最后再吃一小粒维生素D,如果哪里弄错了,他就会特别难接受,甚至发脾气。奶奶说这叫懂事,眼里有活儿,将来是个能干的人;

  享享没有吃亏占便宜的概念。在小区广场上玩,他看到喜欢的玩具就会拿过来玩,别人拿他的东西他也不介意,小朋友抢东西打了他也不哭不叫唤,邻居们都挺喜欢他,说他性情憨厚……

  安心一把将享享抱到腿上,和自己面对面坐着,她找享享的眼睛,可怎么也找不到,享享的眼神飘在一个她触及不到的世界里。

  四家三甲医院,三家鉴定为自闭症,一家鉴定为发育迟滞,安心选择相信最后一家,或者说,假装相信最后一家。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工作了,她没办法再专心于除了享享的任何一件事。随时随地地,她会突然有被火焚烧、被蚂蚁噬心的感觉,她会发抖、流泪,想要放声大喊。

  她辞了职,开始吸烟。

  康宇光和她的反应不同。他通过了考验,很勇敢,很有担当,并且在第一时间内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也和安心一样辞了职,不过是从跨国企业里跳到了一家私人外企,陪着东南亚老板满中国转悠,在老板回国后出任中国区总经理。他废寝忘食,把公司打理得蒸蒸日上。

  康宇光和安心争吵过一段时间。他逼安心面对现实。奶奶受不了他们的争吵,也受不了在享享三岁前给他看了太多电视的自责,回老家了;育儿嫂也怕担不起责任逃跑了,家里只留下安心和享享面面相对。

  安心看着享享。他那么安静,那么乖,那么无欲无求。他可以整天整天地躺在玩具垫上自己玩,曾经全家都以为他们幸运地有了一个天使宝宝。

  她看着他,觉得孤独得要死的那个人,是自己。她坐在沙发里痛哭了一场,把从备孕以来所有关于孩子的畅想都冲洗个干净,然后带着享享去了自闭症康复中心。

  全上海最权威的自闭症康复中心,安心以前路过过,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走进这里。很漂亮的三层小洋楼,里面的装修与寻常幼儿园无异,充满了阳光和童趣。但如果你仔细观察每一间教室,会发现这里的气氛很奇怪,好像时空在这里突然慢了下来,在这个异空间里,所有的语言都弥足珍贵,所有的动作都是慢动作,所有的终点都到达不了起点。

  主任办公室在三楼,工作人员带着安心和享享往上走。享享走得很慢,不时需要安心的催促和拉扯,工作人员倒是异常耐心,大概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在两个楼梯转角处,安心分别看到了两条标语,第一条是“你的第一次提问”,第二条是“你的第一个好朋友”。安心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打中了她七寸的地方——享享的第一次提问和第一个好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主任姓方,一位年逾六十、斯文秀丽的女士,安心问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这里有没有治好了的孩子?”

  方主任微笑。这样的家长她见得多了,这样的问题也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沉稳地回答:“自闭症没有治愈的概念,从我们中心出去的人,现在最年长的三十多岁,实现就业和自理没有问题。”

  “平时就和别人完全一样吗?没有任何——”安心原本想说“不正常”,但出口时换了个词:“异于常人的地方?”

  方主任客观地回答:“即使成年了,父母家人还是要付出比平常人更多的关心的。你可以将他们理解为长不大的孩子。”

  安心消化了一下方主任的话,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最糟糕的情况呢?有没有完全没有效果的孩子?”她迫切想要知道是最悲观和最乐观的结果,她需要知道自己可能通往哪里。

  方主任摇摇头:“不会完全没有效果的。每个孩子的情况不同,能够改善的程度也不同,但都是有作用的。”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对安心说:“这肯定是一条很长、很艰难的路,你要有心理准备。”

  本着对方主任的信任,安心带着享享踏上了这条路。那是二十一世纪初,上海的自闭康复中心屈指可数,而方主任的这一家确实算得上有经验有套路。他们发明了气息——运动训练法,来解决自闭儿不开口、不互动、无规则意识的问题,享享是冬天进的康复中心,到了第二年初夏的时候,他已经从刚进去时的“目中无人”状态,进步到能说爸爸、妈妈、好、不好、要、不要;会挥手再见;会举手表示兴奋;会按照老师的指示起立、坐下、过来(百分之五十的情况下能遵守)。

  秋天的时候,享享该进幼儿园了。安心和方主任商量,方主任建议她让享享正常入园,半天幼儿园、半天康复中心,能起到最好的融合教育效果。她采纳了方主任的意见,很顺利地把享享送进了户口对应的幼儿园。

  上了一个月幼儿园,安心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等着电话铃响起,可老师从来没找过她。天下太平?不。享享的身上开始不时出现伤痕,在一块无可置疑的瘀青出现在享享大腿内侧之后,安心杀往幼儿园。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老师说是享享自己打的。她当然不信,调监控录像看,真的看到在满教室的热闹之中,享享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发呆、自言自语、打自己。

  那是安心第一次发现:享享能够感受出周围人对他的好恶,并且在恶意的压力下有自残倾向。

  安心问老师,享享为什么一个人坐着。老师说,他不遵守指令、抢别的小朋友的玩具;安心问老师,为什么看到享享打自己不去阻止。老师说,一个班上快三十个小朋友,她不可能有精力盯着某一个。

  还能说什么呢?公立幼儿园就这么个条件。安心一咬牙,给享享退了学,把他送进了一个月几大千的私立双语幼儿园,一个班只有十几个小朋友,加上洋外教四个老师,老师们都很有爱心和耐心,享享算是度过了顺风顺水的三年幼儿园生涯。

  比其他小朋友好的一点是:起码享享没有和妈妈的分离焦虑症。安心期待过很多次,某个早上送享享入园的时候,他能表现出一点儿舍不得,但是一次也没有,享享总是漠然地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幼儿园老师的手,仿佛哪一只手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不过是类似把手的非生命体。

  这三年里,享享一直在方主任的康复中心接受训练。方主任说,享享的训练效果适中,有进步,但不算特别理想。她告诉安心,享享可能达不到普通小学的入学标准。小学和幼儿园截然不同,幼儿园以照顾为主,小学以学业为主,小学生需要遵守更加严格的规范,别的不说,光是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坐着不能动,享享就做不到。

  方主任让安心做好送享享上特殊学校的准备。

  安心坚决不接受。在她看来,这就等于断送了享享的所有可能性。享享还小,在康复中心的三年里,他已经学会了慢慢地表达简单的意思,学会了遵守老师的一些指令,学会了为了奖励而举手、努力做游戏,他甚至还爱上了画画(哪怕只是最简单的色块涂抹),那么,这样下去,谁说他有一天不能成为一个有正常生活能力的人,哪怕不是大众眼里的聪明人?关键是他得有同龄人的环境,得有培养社交交流能力的环境。安心去特殊学校看过,那里的自闭儿不分程度分在一个班,还有脑瘫儿、聋哑儿……不是歧视这些孩子,可长期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享享这棵小树苗能结出什么好果子?

  必须送享享进普通小学!这也没什么难的,开学季到了,安心照样顺利地把享享送进了对口小学。不得不离开教室的时候,安心紧张得牙齿都在格格发抖,她弯腰用力地搂了搂享享,说:“享享,都记住了吗?就像我们在家里练习过的那样,一定要乖,听老师的话,如果实在无聊,就在本子上自己画画,不能说话,更不能站起来乱跑。如果享享表现好,老师会给享享小红花,妈妈给享享买最喜欢的巧克力吃,好吗?”

  享享乖乖地点点头,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前面的黑板,从外表上看,真像一个斯文懂事的模范生。

  结果第一天就爆掉了。上午十点钟,安心的电话像炸铃般响起,她匆匆忙忙跑到学校的时候,发现小一三班正在上数学课,可享享不在座位上。数学老师看见了她,暂停了讲课,脸色很难看地让她去操场上找康家享同学,她又匆匆忙忙地跑到操场上,看见享享正在这里念念头词地散步,看起来心情很好;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还有年级教导主任跟在他身后,心情看起来可很不好。

  “享享!”安心在操场边叫,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绝望、无助、恨铁不成钢,叫的同时她已经流泪了,用不着多问一句,她都能大约猜出发生了什么。

  班主任一看到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迎上来,说享享怎么在数学课上随意在教室里走动,被老师制止后大喊大叫,他们只好把他带出来,以免影响其他同学上课。

  “康家享妈妈,康家享同学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教导主任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真相就在嘴边,却被安心使劲咽回去了,嗫喏着答:“我也不大清楚……可能他今天身体不舒服……这样吧,我先把他带回家去问一问。”

  开学第一天,以安心提前把享享带回家结束。可第一天之后还有无数个下一天,真相是瞒不住的,享享的病情终于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校方找来安心一起开会,商量怎么办,安心早有准备,她说:“我来陪读。”

  “陪读?”教导主任问。

  “对,给我一把椅子,我坐在康家享旁边,有我在,我相信能控制住他,遵守纪律,跟上课程。”

  学校还从来没有过家长进课堂陪读的先例,最后的实现要感谢富有爱心的班主任,她为此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包括把享享的座位搬到一个相对独立的角落里,对全班同学解释享享身体不好,他妈妈要来照顾他,号召全班同学对享享友爱。

  安心就这样开始了陪读生涯。每天早八点半晚三点半,她搬把小椅子乖乖地坐在小学一年级的课堂里,听老师讲“aoe,iuu,1+2=3”,其实她一点都不闲,因为享享随时可能出状况。他的状态是随心所欲的,安静起来可能几个小时不说、不动,发呆或是画画,偶尔若有所思地听听老师在说什么;想要动了就自顾自站起来,看见有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就伸手拿。每当这种时候,安心就赶紧一把拉住享享,压低声音又是哄又是恐吓,不过什么都比不上巧克力好使——享享最爱吃巧克力。于是很多时候,都是同学们在专心听讲、踊跃回答问题,而享享独自在角落里大嚼特嚼着巧克力,安心都不敢去算他到底吃了多少巧克力。

  学习进度是谈不上了,安心也没奢望过享享跟上学习进度,她本来期望的只是能在正常社会里容许享享有一处栖身之所,也能容许和康宇光自己静待花开。可开学几个月后,家长里开始有了排斥的苗头。享享毕竟还是干扰着班级的正常教学(尽管有安心陪着),还有安全隐患,家长们都将孩子的事看得比天大,他们不能容许这个。夶风小说

  安心这辈子从未这样卑微过。她在家长会上装孙子,对每一个人送上微笑;享享过生日的时候,她精心为全班同学都准备了礼物。

  享享七岁生日之后的几天,教导主任把她找到学校,给她看了家长让享享退学的联名请愿书。安心恨极了这帮不讲情面的人,干脆撕破了脸——教育法给了享享读书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她再也不想再讨好任何家长了。

  但是,不讨好大人,她还得讨好孩子。她祈求享享能和正常孩子交朋友,这不就是她坚持要让享享读普通小学的初衷吗。在康复中心和特殊学校里,每个孩子都像是被罩在孤独的罩子里,彼此间完全没有交道。在普通小学里,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人生的第一个朋友、第一段友谊。

  她不再指望那群家长,却还寄希望于孩子们,她相信孩子们总是很纯真的。她没想错,孩子们确实纯真,他们都本能地崇拜哥哥姐姐、崇拜在各方面发育领先的孩子,鄙视那些不聪明、不懂事的同龄人——例如享享。

  只有一个叫多多的女孩对享享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她说享享不傻,也不倔,你只是需要把话说得足够简单明白。第一次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安心差点儿哭了——这不就是她想对所有人说的话吗?这个多多,真是一个天使。

  她像抓住大海里的浮木一样抓住了多多。所幸的是,多多妈妈是个非常有智慧且有爱心的人,她甚至主动和安心搭讪,安慰她:“我看享享没什么的,孩子都是可爱的。我知道,你不容易。”惹得安心又哭了一场。

  享享和多多的友谊持续了几个月。期间享享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多多的事,一旦有人愿意耐心地以他能够接受的方式和他沟通,他就像一只驯服的小狗儿。

  坏事的不是享享也不是多多,而是家委会,他们给多多妈妈施压,让她联合起来孤立享享,逼享享退学,否则他们就联合起来孤立多多。

  在压力下,多多妈妈妥协了。她开始让多多躲着享享。圣诞节的时候,原本两家约好了一起在儿童餐厅里过,安心早早订好了位置,甚至还给多多精心挑选了一套公主裙,和享享一起在餐厅里等了又等,可多多还是没有来。

  安心看着享享懵懂的脸,不知道他懂不懂得失望这个词,可那天晚上睡觉前,享享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给多多准备的公主裙礼盒,突然冒出了两个字:“多多。”

  安心搂着他哭了。

  安心对这群人绝望了,她退了学,试图继续用钱来给享享买一点宽容。她打听好了,郊区有几家双语学校有插班生名额,带着享享赶过去时,却都被婉言谢绝了,有一个气质非常高贵儒雅的校长对她说:“我们的口号是爱心治学,可爱心具有普适性,如果在一个孩子的身上耗费太多的爱心,那么势必会影响其他孩子获得的关注,这也是一种不公平。”

  爱心个屁。公平个屁。安心在心里愤愤地骂,你干脆直说:这是你们家自己的问题,是你们自己倒霉,不要拖累别人。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们家自己的问题,指望别人的同情心是不现实的,最起码,在上海不现实。在这里,人人都有一本难算的账,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微妙而艰难的平衡,谁也禁不起计划外哪怕一毫克的重量。

  安心从校长办公室回到教室,这里安静极了,和她离开时的吵闹劲儿截然相反。孩子们的眼睛随着安心往享享的座位移动,安心能体会出那些眼睛背后的惧怕。换了从前的她,她不会喜欢这份惧怕,她会厌恶,继而自省,可现在她无所谓。这是她能为享享搭建的最后一个乐园,她必须要掌控,哪怕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那个叫胖坨的男孩在座位上坐得笔直,脸上带着小奶狗式的色厉内荏。安心不动声色,这才是月中,还有半个月时间,她相信陈校长会解决好这件事。

  这男孩将不得不离开家,去镇上上寄宿小学,来回至少三小时,说起来也是可怜,但没办法,享享更可怜。

  她要杀鸡骇猴。而胖坨,就是那只鸡。

  她往享享的位子上看,享享应该还在画画。可当她走到跟前,看到的却是享享正死死抓住家珍的手往画纸上放,嘴里还清楚地说出了来白村之后对别人的第一句话:“画画!你画画!”

  安心意外极了。她看到家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眼睛里湿乎乎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心里很惊疑。她知道应该先问家珍是不是被享享弄疼了,可享享是那么急切,他说话的声音在安心耳中是那么动听,于是安心用一个温柔到近乎讨好的笑容对家珍说:“你画吧,就画一个,啊?”

  家珍听话地低下头,拿起桌上的蜡笔,享享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和安心一起往纸上看去。安心这一看就都明白了:家珍给享享的方块加上了一个三角和一个半圆,就变成了一艘小船。这就是享享这么兴奋的原因。

  安心用一种崭新的视线打量家珍——就在刚才,她还觉得自己带享享来白村可能是个错误,这个土土丑丑的小姑娘,难道会是她和享享来到这里的答案?

  这时,下午的上课铃响了,安心从包里拿出一把享享最爱吃的kisses巧克力,给了享享一颗,把其他的都塞进家珍的口袋里。家珍带着鼓囊囊的口袋移回自己的位子上,其他的同学都羡慕地看着她。

  下午是陈校长的自然课,平常的这节课都由他带着同学们在校园里乱玩,可这节课他直接宣布上自习。面对同学们不甘心的躁动,陈校长瞪起了眼睛:“哪个再敢乱说乱动,小心我不客气!你们这些狗屁伢子,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要去调皮,要去作怪,搞得我不得不开除你们,不要怪我,要怪怪你自己……唉!”陈校长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好像胸口被气噎住了,不停地打着怪嗝,抄手到教室外去了。

  所有的人都听懂了陈校长的威胁,所有的嘴巴闭紧,所有的脑袋低垂,没有一个人敢乱说乱动了。渐渐地,教室里响起了一个哭声,起先细微,后来大起来,不会被任何人忽视,奇怪的是也没有任何人报以关注。

  是胖坨。他汹涌地哭着,说不清是后悔、委屈还是愤怒,卸下了所有的色厉内荏,哭得就像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儿。

  陈校长从教室窗外偷偷地观察哭声中的安心。他发现这个城里女人完全像没事发生一样,只管低着头,学着刚才家珍的样子,把享享的方块变成一艘艘小船。陈校长的视线转到享享脸上——这伢子长得真乖!那副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样子,真的能激起任何人的保护欲。反观哭得鼻涕一条眼泪一条的胖坨,唉!陈校长又叹了一口气。

  放学了,家珍又背上她的柴篓。走到校门口,耀耀喊着“家珍姐”追上来,要牵着家珍的手一起走,家珍就和他牵着。耀耀是个小个子,身上穿的一切都大了两号:外套拖到屁股下面,裤子挽了三四道,脚上的鞋子起码能穿到三年级,倒是一双样式好时尚的钩子鞋——他爸妈在温州鞋厂里面做活。耀耀本来人就矮,又常年被这些大衣服大鞋牵绊着,就不像别的男伢子那样好动,喜欢和女伢子一起玩儿。女伢子里,他又尤其喜欢和气的家珍。

  家珍和耀耀手牵着手,一路走一路聊天。家珍放松得很,她是,遇到越会来事的人越害羞,遇到越害羞的人却越放松。耀耀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枚鸟蛋给家珍看,那是他从家门口的树上摸下来的。家珍拿出姐姐的威严告诉他,这可要不得,鸟妈妈看见少了一枚蛋,心里不得急死!耀耀摸了摸脑袋,说他回家就把鸟蛋放回鸟窝里去。

  家珍说说,走走,又停停,把路边的穗草或干棒放到柴篓里。柴篓眼看快满了,家珍把柴火倒出来,把篓底的书包拿出来,再把柴火重新装上,这样又多出了一拃的空间。耀耀抢过家珍的书包背着,家珍抢不过他,只好看他把两个书包一个背在前面,一个背在后面,活像个大肚子罗锅,笑死人。

  耀耀家到了,他把书包还给家珍,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家珍看着耀耀走进了枸橘树掩映的院墙,才继续往前走。前面是大宝家。刚才家珍出校门的时候,大宝还和几个男伢子在操场的角落里玩耍,这会儿肯定还没到家。

  在大宝家的柴草垛下面,家珍听到了哭声,却看不见人。她好奇地围着柴草垛转了一圈,才发现了躲在柴草垛旁边的胖坨。

  家珍犹豫了一下,想走开,可胖坨哭得实在凶,她又返回来,也不说话,就站在旁边。

  胖坨哭着,抬头看家珍,用棉袄袖子擦了一把鼻涕,棉袄看不出原本是黄还是棕,袖口咧了个口子,用胶布粘着。

  家珍想了想,把柴篓卸下来,坐到胖坨身边,从书包里把尺子拿出来,挖地上的折耳根。

  胖坨又擦了一把不知眼泪还是鼻涕,含含糊糊地说:“你要生气就生气。”

  家珍心平气和地:“我不生气。你么事在这里哭?”

  胖坨说:“我在等大宝来。”

  今天享享妈走出教室后,大宝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探出脑袋看了一会儿,回过头紧张地说:“她去办公室了!”

  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胖坨。胖坨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突然站起来,冲到享享的座位前,用带哭音的声音喊:“你说,今天是不是你先惹的我?”

  胖坨首先发动了攻击,大家不由得佩服胖坨,都等着看享享怎么回应。没想到,享享压根儿就不理胖坨,全神贯注地画他的方块,倒好像站在他面前的胖坨,只是一坨空气。胖坨等了半天,忍不住愤怒地推了享享一把,享享连着板凳向后仰了一下,又坐稳了。

  家珍惊呼了一声,紧张地对胖坨说:“你别推他!”

  胖坨不屑地冲她吼:“你这个城里人的马屁精!”他这话说得重,家珍一下子就哭了。班长雪儿站起来说:“胖坨,你好了哎,又把家珍骂哭了,你怕陈校长不罚你来。”

  胖坨被雪儿的话震慑住了,想了想,狠狠地瞪了享享一眼,回座位了。

  家珍擦掉眼泪,看身旁的享享,他还是行若无事地画着自己的画,既没有因为胖坨骂他而害怕,也没有因为胖坨推他的那一下而生气。家珍觉得很佩服他。

  家珍又看享享画的那些方块,突然间有了主意,从享享的画笔里拿起一支,又拿过被享享画满了方块的那张纸,开始画。

  享享的反应比被胖坨推了一把要大得多,他起初拽住了画纸的一角用力扯,可家珍画得很快,享享松开手,嘴唇张开,发出了一个惊讶的“啵”。

  家珍在方块的上面加了一个三角,下面加了一个半圆,方块就变成了一艘小船。家珍再在小船下面加上三道波浪线,小船就活了过来。

  家珍放下笔,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儿得意地把纸推给享享,享享盯着小船看了两秒钟,一把抓住了家珍的手,急切地说:“画画!你画画!”

  这就是胖坨说那句“你要生气就生气”的原因。

  但家珍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地,还有点儿同情胖坨。家珍最怕别人不喜欢她、讨厌她,从前,她以为胖坨是不在乎的,可今天看起来,他好像也有点儿在乎。

  胖坨又哭了一会儿,问家珍:“是不是城里伢子天生比我们高贵?哪怕他是个孬子,也比我们高贵?”

  家珍答:“我觉得他不孬哎。”

  胖坨不服气:“那还不孬啊?”

  家珍一边用尺子向下探折耳根的根,一边随口说:“就算有一点孬,你老早不也讲过我孬。”

  胖坨不好意思了,说:“那不一样。”又小声地说:“我不是真心觉得你孬。”

  “没生你气。”家珍笑了:“我也觉得自己孬。不过享享不一样,他是……”家珍想着怎么说:“你看这个折耳根,长在地上的都一样,可有的根就在下面,有的根丈八深。享享,我觉得他的心有个根,根也在丈八深。”

  家珍回想起今天享享的手抓住自己的,那只小手那么白那么嫩,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就像白馒头和窝窝头。通常来说,家珍不好意思这样盯着一个人看,不过享享例外,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家珍。家珍仔细看他的手、长长的眼睫毛、柔软的头发,脸颊上还有一对小酒窝——这城里伢子,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

  家珍想到这里,感觉手里的尺子终于探到了折耳根下松软的泥土,一使劲,“啪”的一声,塑料尺断了。

  “呀!”家珍看着手里崭新的断尺,沮丧得想哭。胖坨转头看了看,拿过尺子,从袖口上撕下两条胶布,把断了的尺子对上、缠好。

  家珍接过尺子,指了指胖坨的袖口:“胖坨,你袖子要缝下子,这样子贴贴不照喂。”

  “哪个帮我缝,我又没有妈妈。”胖坨恹恹地说。

  “我妈妈也不在家呀。”

  “你有奶奶,我也没有奶奶。”

  “我奶奶也不帮我缝,我爹爹帮我缝,你不是也有爹爹吗?”

  “我爹爹。”不提爹爹还好,一提爹爹,胖坨痛哭流涕了:“我爹爹眼睛快看不见了,家珍,我爹爹眼睛快看不见了。他一个人在家里不照,如果城里人逼我退学,我也不能去读镇上的小学,那我就不能读书了!我怎么搞,家珍,我怎么搞?”

  胖坨哭得那么厉害,家珍都不敢碰他。她奇怪大宝的爹爹奶奶怎么还没回家,如果他们在家的话,肯定早被胖坨的哭声引来了。

  家珍也哭了,她擦掉眼泪,小小声地问胖坨:“胖坨,你好喜欢读书啊?”

  “废话!难道你不喜欢啊。”胖坨痛哭了一场,平静了点儿。

  “我不喜欢哎,我上学是为了让我爸我妈回家。”家珍说出了实话。

  胖坨对家珍的实话不屑一顾,义正词严地说:“不读书,以后怎么考学,不考学,怎么会有出息。”

  家珍知道,胖坨虽然调皮,其实志气很大,他要有出息,让他爹爹过上好日子;还要有出息,让他爸妈后悔。

  家珍把一片折耳根叶子放进嘴里,说:“我跟你讲啊,今天数学课上石老师讲的东西,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胖坨说:“我看城里伢子不一定是孬子,你倒是个孬子。”

  “嘿嘿。”家珍笑了,一点儿没生气。

  胖坨很认真地看着家珍,说:“家珍,你长得其实不丑。以后,我会对你好一点。”

  家珍笑着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再拍拍手:“哪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要回家了,美眉还等着我来。

  上学第一天,从被胖坨笑话开始,到和胖坨变成朋友结束。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谁能想到呢。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你是我的星辰大海更新,2那么那么孤独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