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白村的早晨,不过这是安心和享享最后一个白村早晨了。
安心从未在这个时候带享享走出过学校,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朝阳下的白村。空气是清甜的,薄雾把沾染了春雨的土地一点点地露出来,像一只温柔的手;土地像明暗交错的写意画,明的一面是蓄了春雨的稻田,暗的一面则是长满了绿油油秧苗的秧田;谁家赶出了一群鹅,快活地喧杂着往稻田里扎去,饱尝经过一个冬天藏下的草籽和肥虫。
安心看着这副写意画,心情很复杂。享享却惦记着另一幅画,他拉了拉安心的胳膊,指着像咸蛋黄一样温润的朝阳,说:“妈妈,太阳,画画课,享享画太阳。”
他居然还开始规划起下一次的美术课了。享享喜欢美术课,这让安心确认了一件事情:享享是有社交需求的,只是需要认可他、给他自信的社交环境。
可是,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社交环境呢?下一站,他们母子该往哪里走?
安心酸楚地摸了摸享享的小脑袋,另一手拉着硕大的行李箱。往返于白村和县城的大巴每天清早开始运营,到了县城,还要再坐客车到市里乘高铁,回到上海该是晚上了。
时间还早,她特意赶了个早,不想碰见来上学的孩子们。对这些孩子们,她没有怨恨,只有无奈,对于人性的无奈。
有只大白鹅脱离了大部队,嘎嘎嘎地往公路上跑来了,站在黄土路上茫然地梗着脖子。享享兴奋了,挣脱了安心的手朝鹅跑去,安心一时没防备,松开行李箱去追享享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抓住了鹅尾巴。
大白鹅嘎嘎嘎地飞起来,离地半尺高,愤怒地朝享享扑来。安心没和家禽打过交道,不知道公鹅的凶不下于看门狗,又惊又怕,赶紧抱住享享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小腿上顿时着了大白鹅好几下猛啄,烦人的是享享还丝毫不懂得危险,死命在她怀里挣扎,想去看鹅。
“享享,你别动!滚开,你这只疯鹅!”大公鹅被安心踢了几脚,愈战愈勇,她开始有点害怕,放开嗓子呼救:“谁家的鹅!快来管管啊!”
一根长芦苇终止了这场闹剧,安心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居然是胖坨,他用芦苇熟练地把鹅赶回芦苇荡里,安心惊魂未定地检查自己和享享。享享没受伤,安心这才拉高夹棉运动裤看自己腿上被鹅啄过的地方,有好几处泛着血点的瘀紫。
胖坨把鹅赶回鹅群后,就远远地站在那里不过来了。安心生气地冲胖坨喊:“是你的鹅?”
胖坨猛摇头。安心想起听谁说过,胖坨家家徒四壁,想来这鹅也不会是他的了,那他一大早来这儿干吗呢?
胖坨还是远远地站着,既不过来,也不走开。安心突然若有所悟——他是来找自己的吧?可能是陈校长让他来的。
安心看胖坨,胖坨却不看她,低头,拽着地头的杂草。他的身影远远地看着那么小,那么瘦,安心突然心底一软,觉察了自己的荒唐:自己居然和这么个孩子治气。
她叫胖坨,胖坨抬头了,她朝胖坨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可胖坨还是摇头。安心只好继续对着远处喊:“胖坨,你去上学吧。让陈校长放心,我回去后,一切照旧。”
胖坨听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又低头想了一会儿,撒腿跑了。
安心和享享继续等车。天终于大亮了,温暖的早春阳光把路的尽头晒出一片海市蜃楼,安心对享享说:“享享,我们回上海,你高兴吗?”
享享不回答,对安心笑笑,笑得那么阳光,一丝乌云都没有。
安心被那个笑容激励了,接着说:“你高兴,是不是?回上海以后,妈妈再去找学校,一定会找到欢迎享享的学校,让享享在那里学知识、和小朋友一起玩儿……”安心说不下去了,有点哽咽,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享享用手指着海市蜃楼的方向,说:“看!”
安心以为是车来了,抬眼一看,却是一个孩子的身影。身影慢慢地走近了,安心惊讶地发现那是家珍。
家珍看到他们也吃了一惊,像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她背着书包,看起来是要去上学的样子,可安心知道她上学的路不是这一条。
安心问:“家珍,这么早,你怎么从村外过来了?”
家珍抿了抿嘴,说:“我往前走走,想看看车。”
“看看车?”安心脑筋转了转才明白过来:“你也在等车?你要上哪儿去?”
家珍又抿了抿嘴,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压抑不住的甜:“我等我爸爸妈妈。他们今天回家。”
安心明白了,回过头看了看绿油油的秧田,不错,春耕时分到了,各家各户的强劳力都该回家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家珍的爸妈呢,事实上,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白村任何一个孩子的爸妈,在这里,可以被叫为“妈妈”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她自己。
想到这,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家珍的脸蛋:“那好啊,爸爸妈妈回家,开心吧?”
家珍对安心害羞地笑,又对着享享笑,安心把享享的手和家珍的手牵在一起,说:“享享,和家珍再拉拉手吧。”
两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手拉着手,安心其实不确定享享是不是认识家珍。对享享来说,很多人都只不过是拿东西的手,或说出某句话的嘴,手和嘴的主人并无丝毫意义。她试探地找享享的眼睛,示意他看家珍:“这是家珍。”
她仔细地观察享享。享享打量家珍,却在家珍也看向他的那一瞬间避开了视线,将视线转移到自己和家珍拉着的手上,小声地咕哝:“飞,飞。”
他认识家珍!安心激动地扳住享享的肩膀,说:“享享,你认识家珍?她是家珍,你叫家珍!家珍!”
享享不叫,轻轻地摆脱开安心的手,又说了一遍:“飞,飞。”
“家珍,你……”用不着安心再说一遍,家珍已经从打开书包,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白纸,三下两下,一个洁白的降落伞在晨光中徐徐降落,享享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安心感慨万千,这原本不该是结局。家珍的视线落在行李箱上,一下子明白过来,笑容刷地不见了,问:“安老师,你们真的要走?”
安心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她:“家珍,你很讨厌享享吗?”她的语气中一点儿愤怒也没有,充满了困惑。
家珍猛地摇头,又摇头,用带着哭音的声音说:“我不讨厌享享。安老师,你们能不能别走?”
安心也哽咽了,蹲下来,紧紧握住享享和家珍的小手,说:“你这样说,我很高兴,至少享享在这里还有一个朋友。家珍,以后来上海看享享,好吗?陈校长那里有我的联系方式。享享他很需要朋友,他得了孤独症,他太孤独了。“”
家珍正想问安心“孤独症”是什么,安心看了看手表,说:“家珍,该上学了,去吧。一会儿车来了,我会告诉你爸妈,你来等过他们了。”
家珍很犹豫,怕迟到,可又舍不下亲眼看爸妈下车,也舍不得就这样和安心享享告别。
真的有车从黄土路上开来了,却不是大巴车,而是一辆摩托车。骑车的是大宝爹爹,他戴着头盔,穿着件很神气的皮夹克,皮夹克下尽是鼓蓬蓬的胸肌。他停下车喊家珍,摘下头上的头盔。
大宝爹爹露出黝黑精明的脸,问家珍:“你个伢子这会子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女的是谁?”他狐疑地打量安心。
“这是安老师。”家珍小小声地说。
“哪个安老师?”大宝爹爹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对对,安老师,那这个伢子就是……享享,对吧!大宝讲起过!”
安心客气地笑笑。大宝是胖坨的忠实簇拥,也是“反享享小队”的主力成员。他在家里讲起享享,是怎么个讲法?
大宝爹爹看到了安心的行李箱,问:“安老师这是打算回家看看?对,对,是该回家看看!在外面久了,哪个不想家!不过,你今天等不到车了。”
“为什么?”这下安心和家珍异口同声地问。
“车子一开出县城就抛锚了,正好被我碰上。”大宝爹爹的摩托车后座上放着好几袋化肥,显然是刚从县城买回来的:“车上的人都倒了霉,要一路走回车站去喽。对了家珍,我看到你爸妈了,他们跟我讲,要带你弟弟在县城耍一天,等明天车修好了再回来。”
“哦。”家珍张开嘴,像小鱼吐出一串失望的泡泡,享享却突然来了劲,指着大宝爹爹的摩托车说:“车!”就要上去摸沾满泥巴的车轮。
大宝爹爹一点奇怪的样子都没有,安心更确定大宝在家说过享享的坏话。他看着安心把享享搂进怀里,说:“安老师,你在这等一下,我回家去放了这几袋化肥,回头来送你母子两个回学校。”
“不用了。”安心谢绝:“我自己拉着箱子慢慢回去,没问题。”也只能这样了,明天再折腾一次吧。
大宝爹爹看她的意思坚决,又对家珍说:“那家珍上来,我先载你去学校。一会子迟到了。”
安心看着摩托车载着家珍的背影逐渐消失,牵上享享,拖着行李箱,重新往光明小学的方向走。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陈校长匆匆忙忙地从里面出来了,看到她,露出惊喜的表情,说:“回来了?回来就好!早上石老师说你和享享不在屋里,我还怕你们已经走了来!”
安心不回答,突然觉得有必要谢谢陈校长,就诚恳地说:“陈校长,不管怎么样,我们这次来麻烦了你不少,我真的很感谢。你放心,我回去之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我会和享享他爸好好说的。”
听安心这意思还是要走,陈校长的脸皱成了一个猪肺,说:“你别和学生们认真,他们是伢子呀。我们光明小学还是很欢迎享享和你的。”
安心摇摇头:“不,是我们打扰你们了。其实我现在想想,自己当初决定来这儿的动机就错了,我想在这里寻找的东西,原本就不存在……”说到这里,安心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道:“今天车子坏了,我们明天再走。”说完,不容再分说地拉着享享从陈校长的面前经过,回宿舍去了。
陈校长盯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半晌,转身朝办公室快步走去。
中午,安心想让享享饭后睡一会儿,享享却毫无困意。他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不去上学,自从在美术课上找到了自信,他已经喜欢上了上学。
享享反复说着“妈妈,去上学”往门口走。安心只好骗他,说午睡起来就去。可享享自己背上了小书包,和安心在门边拉扯起来。享享倔起来力气特别大,安心急得出了一身汗,就是劝不住他。
笃笃笃,有人敲门。安心抱着享享没法开门,提高了声音问:“是谁?”
“是我,石老师。”石老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石老师?”安心意外:“窗台那儿的花盆下有备用钥匙,你自己开一下门吧!”
一阵摸索声和开锁声,石老师将门推开,看见了扭抱在一起的安心和享享,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享享要去上学。”安心掉眼泪了,心里既委屈又烦躁,享享像头小牛犊,安心越来越弄不过他。
石老师停顿了一下,放缓了声音对享享说:“享享,今天学校放假了。等同学们放假回来,你再去上学,好吗?”
安心感到和她扭在一起的那条小胳膊有所松弛。享享重复着石老师的话:“学校放假了。”
“对。大家都放假了,现在教室里没人。你不信的话,跟石老师去看看。”石老师试探地拉享享的手,享享一反刚才的倔强,很顺从地让他拉着手,出门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安心担忧地跟在后面。早上她和享享回来的时候还遇见孩子们来上学,一会儿如果在教室里撞上,形势就更难收拾了。
教室里没有人,空荡荡的。石老师对她解释:“春耕假。家长都从城里回来了,吃过午饭就让孩子们回去了。”
原来如此。回到教室的享享里平静下来,自然而然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石老师看了看他,走到讲台上,大声说:“上课!”
“起立!”享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老——师——好!”
“康家享同学好!”这个回答是享享没想到的,他有点儿犯愣。石老师接着说:“康家享同学,你的表现非常好,老师给你一个大大的表扬!”
石老师对享享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享享笑了,笑得好甜。安心看着这一切,有点感动,也有点戒备。她和享享来到光明小学一个多月了,石老师就住在他们隔壁,一直对他们淡淡的,今天突然这么热情,是被陈校长差来当说客的吧?
她已经准备好了拒绝,石老师却意想不到地说:“我和陈校长说好了,明早一起去送你们。不过,现在我想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石老师看着安心。安心第一次发现在镜片后,石老师有一双很善良的眼睛,眼神清亮,睫毛特别长。
因为这双眼睛里的善良,安心说:“好吧。是什么地方?”
安心本以为石老师多半是要带他们去他和陈校长的办公室,可他却一路领着他们出了学校,往白村里走去。他特意走得很慢,配合着享享走走停停。他捡了几根蒲草一样的东西,三下两下编出了一只草蝈蝈,让享享拎着,看来不只是家珍,白村的人都手巧。
白村是狭长形的,沿着东边的山丘而建。山丘的名字叫“大龙山”,据说下有龙脉,晚清时村里出过状元。最繁盛时,白村有百户人家,后来多数迁至江苏,现在只剩了二十来户人家,除了山上的雪儿一家,最南边的是琴琴家,再过来是耀耀家、家珍家、大宝家、胖坨家……;光明小学在西边遥对着大龙山;北边地荒屋旧,平常不大有人去。www.chuanyue1.com
现在石老师就带着安心和享享往村北走去。正午明晃晃的太阳晒着田边一堆堆的野草,也晒得人脑子发懵。享享走路是踮着脚的,没一会儿就累了不肯再往前走。安心问石老师,他们到底是要到哪儿去。
这时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村子最北边,石老师指了指前面的一所房子,说:“就去那儿。”
石老师把享享背到背上,继续朝前走。享享趴在石老师宽宽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似有睡意,安心拉住他的一只小手,暖暖湿湿的。
终于,他们停在一座土屋前。所谓土屋,是指白村最老的一批房子,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外面是红砖黑瓦,里面的墙面用白水泥简单抹了抹。后来白村人陆续出去打工,都回来扒了土屋盖了新楼房,如今还住土屋的整个村子只剩两家,除了眼前的这一家,就是胖坨家。
不过眼前的这一家和胖坨家又不一样,就连安心都看出来了:这家虽是土屋,却处处可见主人家过日子的用心: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左边堆着麦秸垛,右边晒着花生和辣椒;墙上整整齐齐地靠着一排农具;屋顶上的瓦片精心修补过,门楣上还挂着过年时的春联,透露出主人家在生活面前未倒的心气。
石老师提高嗓门:“舟墨爹爹!舟墨奶奶!”,又凑着窗口往屋里看。安心托着享享的小屁股等在旁边,直到这时还不明白石老师带他们来这儿的用意。她听到附近有呼噜呼噜的声音,闻到一股屎尿的臭气,知道那是养在屋后的猪。除了胖坨家,白村家家户户都养猪。
没人回答。石老师直接推开了没闩上的门,回头对她说:“进去吧。”
安心迟疑了一下,问:“这样好吗?”可石老师已经领先一步跨进门槛,声音从屋里传来:“没事,我们都这样。”
安心跨过门槛,视线被突如其来的昏暗眩晕了一下,差点儿一头撞到石老师身上。他正小心地把享享放到门边的一张小床上,小床是用旧箱子和板凳拼的,又低又窄,上面的被褥简朴但还算干净,石老师把被子拉开盖在享享身上,他睡得很沉。
安心这时候反而注意不到享享了。她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个人身上——屋子里还有另一个孩子,几乎是在见到他的那一秒,安心就明白石老师今天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儿了。
安心一步步地朝床边走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视线习惯了黑暗,她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十五六岁的青春饱满的脸,有点儿龅牙,口水从闭不拢的嘴里流出来。他的眼神很羞涩、很无害,虽然你并不容易捕捉到,因为他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背对着人。
他的衣服裤子虽然接了又接,但针脚细密,看起来舒服合身;桌上有一碗凉了的蛋炒饭,一杯水,他应该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床脚的地上有个痰盂,痰盂的四周一塌糊涂,细看他的裤子上也都是可疑的污渍,这就是安心刚才闻到的臭气的源头。
床头拴着一根半个手腕粗的铁链,铁链的一头锁在他长着经年厚茧的脚腕上。他的右腿大概是习惯了这根铁链,总是保持不动,无论怎么转身都以右腿为圆心,只动左腿,但他好脾气地微笑着,在微笑间控制不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抽搐声。
这家根本没有养猪。
石老师来到安心身后,看到她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来到白村以后,哪怕是为了享享,她都没有这样哭过。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第二个自闭儿。
“阿兹伯格型的。”石老师在她旁边说:“很聪明。”
安心震动了一下,看着石老师:“你了解自闭症?”这是她在白村第一次公然说出这个词。
“为了舟墨研究过一些。”舟墨显然是这个自闭少年的名字。安心重复着:“周……末?”
“一叶扁舟的舟,墨水的墨。”石老师说:“他叫江舟墨。”仿佛是为了回答安心心里的疑问,他自动解释道:“他爸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他妈,是个城里人。”
“他们现在在哪儿?”
“爸爸疯了,去年送进疯人院了。妈妈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在舟墨四岁的时候。”
石老师温柔地为舟墨擦拭着口水,安心在旁边看着,疑惑地问:“你刚才说他是阿兹伯格型的?那他的智商应该是正常的?”
石老师叹息:“舟墨小我十岁,他小时候我还不懂事,等我想开始研究自闭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口水多是因为胃不好,过去他爹爹奶奶忙着照顾他爸,他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舟墨显然和石老师很亲近,拉着他的胳膊,急着让他看床上的什么东西。石老师会意地拿起床上的一本书,嘴里慈爱地说道:“舟墨又做作业啦?”
安心惊讶地发现那正是享享他们的算术课本。她这才发现床上放了好几本书和练习册,都是享享现在正在学的,甚至还有自己带孩子们画的画,那张画得歪歪斜斜的小船安心有印象——是胖坨的。
石老师和安心一起看舟墨做的课后练习,笔迹很不清楚,歪歪扭扭,也没写在该写的地方,需要半看半猜。他们看的时候舟墨可着急了,一会儿呼噜呼噜,一会儿又歪眉斜眼,直到石老师合上课本,说:“全对!”,他才高兴得用一条腿直蹬地。
安心问石老师:“你在教他?”
石老师摇摇头,说:“是孩子们。
“孩子们?”
“是的。孩子们放学常过来,把他们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教给舟墨。这些书、玩具,都是孩子们带来的。”
安心看着铺满了半个床的书和玩具,她知道,对白村的孩子们来说,要让出这些玩具可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她有点儿明白石老师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儿了。
石老师摸了摸床头的蛋炒饭,说:“凉透了,我去热热。”
安心拦住石老师,说:“我去吧。”
安心生炉子用了好长时间,等她终于热好蛋炒饭回来的时候,石老师已经给舟墨换上了干净的裤子,痰盂附近也收拾过了。他喂舟墨吃完了蛋炒饭,舟墨的胃口不好,石老师喂得特别耐心。
离开的时候,石老师对舟墨说:“石老师过两天再来看你。”安心什么也没说,她看着舟墨脚腕上的铁链,这孩子这样安静,安静到安心在的这段时间里根本没听到铁链被拖动过。
享享正好也醒了,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出了门,根本没发现屋里还有另一个孩子。石老师站住脚步,看着秧田里绿油油的秧苗,说:“时间过得真快!又要春耕了。”
安心知道这是光明小学成立的第一年,就问石老师:“你之前也在白村?”
“我在这里长大,长大以后在外地呆过几年。”
看石老师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细聊下去,安心没再追问。就在两个小时前,她满脑子还想着怎样尽快离开白村,现在却有些犹豫了。睡饱了的享享心情很好,像只撒欢的小狗在田垄上蹦跳,石老师说:“享享比刚来的时候进步了很多,你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也没办法,孩子们排斥他。”
“你错了!”石老师突然变得很严厉,转过头来瞪着安心。安心看到他刚才还温和的眼睛里冒着怒火,一时不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
石老师努力平静了一下,吐出一句话:“你以为胖坨和其他孩子排斥的是享享,你错了。他们排斥的是你。或者说,排斥的是你的傲慢。”
安心像被当头棒喝。
石老师越说越快,想来这些话在他的心头盘旋已久,干脆一吐为快:“你带着享享从上海来,是来寻求帮助的,可你偏要以施恩的姿态来。你不把孩子们当成朋友,而是当成拿钱办事的人。孩子们可不懂这些,他们看到你的傲慢,就会用敌意回报。所以,错的不是孩子们,更不是享享,而是你——你好好想想吧。”
除了父母,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安心说过话。她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了自己快一轮的大男孩这样训斥。在这一刻,石老师好像也变成了她的老师。奇怪的是她对于这番训话,丝毫没有感到反感,反而觉得石老师的话就像一直毫不留情的手,撕开了她用来自卫的傲慢,也撕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石老师的宿舍和安心享享的在一排,先经过他的宿舍。进门之前,他又给了安心最后一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火气已经消了,语气很平静:“孩子都是很纯真的,你不要把除了享享之外的孩子都想得很复杂,他们只是一群留守儿童。”
石老师进门了。正是往常的放学时分,可今天的光明小学却分外静谧。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似乎整个校园都变得黯淡了。安心看看身后的享享,他手里还拿着那只草蝈蝈,着迷地盯着它随风一下一下点头的样子。如果现在离开白村,这一趟旅程对享享来说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隔在享享和这段旅程之间的,真的会是自己吗?
春耕啦!
春风一夜而至,突然就收了那点刺人的凉,贴心贴肺地温润起来。土地习惯了常年的孤寂,用广袤接纳一人如豆的耕种者。可今天的土地却一反平日的清冷,被热气和欢声笑语填满。也许它见惯了老弱病残,不太见到这么多富有生命力的人类,因而展现出一种好奇和退让,第一次,将乡村的主角让给了它原本的主人——男人和女人。
大宝家今年订了农机,约好了日子从临村开来。大宝爹爹说,幸亏沾了临村大村的光,要不就凭他一家租户,租农机的来都不愿意来一趟白村。
大宝爹爹五十七岁,大概是留在这里的村民里唯一用得上“精壮”这个词的。大宝家的地是最大的,也是村里唯一有大棚的人家,学校吃的四季豆和西红柿就是他们家大棚里种的。
爹爹有天晚上回到家,在饭桌上说起大宝爹爹订的农机,语气里羡慕得很。听爹爹讲有深耕机、插秧机,深耕机也就罢了,这个插秧机“好得不得了,腰都不用弯一下子”。
奶奶白爹爹一眼:“老了老了老成个娇气鬼——不用你插秧,到时候我去插!”——奶奶对爹爹就是这样,骂也骂心疼也心疼。
爹爹大摇头:“你插个鬼来,你那个腰年轻的时候就不照,现在还逞强个鬼来。”
“家珍丫头和我一起插。”奶奶说:“我插三行,她插两行。”
“鬼扯,她多大个伢子,和你插秧。”
“咋个不行,她爸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插了。”
“她爸男伢,她女伢。”
“她姑下地更早。”
“她姑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奶奶不服气:“村里的伢子都插秧,就你孙女精贵些?”
爹爹奶奶在旁边拌嘴,家珍吃饭吃得好难受。她想插嘴说自己愿意去插秧,又觉得这似乎是对爹爹的背叛。爹爹为啥要这样,她其实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直到听到了爹爹的下一句话。
爹爹说:“让她爸妈回来插。”
家珍的心里一亮,奶奶却气得撂了筷子:“啥个?死老头子鬼上了天。他两个在城里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两个不赚钱,你孙子以后的房在哪里?这点子农活还要把他两个找回来,娇不死你娇!”
爹爹不再说话,沉默地就着小酒嚼花生米,奶奶瞪了他一会儿,明白这事成了定局,骂骂咧咧地走了。
家珍去洗碗,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从后面紧紧地给了爹爹一个拥抱。
爹爹呷一口酒,拍了拍家珍的小手,不说话。
就这样定了,爸爸是很听爹爹的话的,妈妈虽不情愿,也只好跟着请假。不过妈妈今年也多了个回来的理由——她要回来看看这个在家珍的电话里花好稻好,还有美术课的新学校。
大巴坏了,家珍本以为爸爸妈妈要推后一天回家,可那天放学,远远地就看到院门口停着辆面的车,又走了几步,看见爸爸从院里出来,取下车上的最后一件行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他没看见家珍。
家珍的心尖尖立起来,立在喉咙口。上一次见到爸爸妈妈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久在上上个春节。那时候家珍七岁多,弟弟刚过完五岁生日,像个跟屁虫跟在家珍的屁股后面,崇拜家珍做的每一件农活,甚至跟家珍学了几句土话,用妈妈的话来说,“你姐放个屁都是香的。”
家珍轻轻跨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小男孩儿,胖嘟嘟的,脸比白村的伢子白嫩,穿的夹克衫也洋气,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享享。小男孩儿看上去不大高兴,他正在用力推土砖台上的碾子——哪里推得动?
爸爸妈妈的声音从他们结婚用的小屋里传出来,家珍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个小男孩儿就是弟弟,上次见面时还没碾台高的弟弟。
家珍想叫弟弟,临到出口,突然有点儿怯,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儿,似乎很难与上个春节里牵着自己衣角的小跟屁虫联系起来。她终于跨前一步,喊:“李家玺!”
弟弟回头看她一眼,蹙着眉头问:“你是谁?来我们家干吗?”
家珍笑了:“这也是我家。”看来弟弟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了,毛伢子不记事。
“你家?”弟弟问:“你是我爷爷奶奶生的?”
家珍笑出了声:“我是你爸爸妈妈生的,我要是你爷爷奶奶生的,不就是你……”家珍结巴了,算不清楚。
“你是我爸爸妈妈生的?”弟弟满脸怀疑:“我怎么不知道?你说谎!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宝贝!”
弟弟这么说,家珍可受不了,提高了嗓门:“谁说的!我是你姐姐!爸爸妈妈先生的我,才生的你!”
“你说谎!”
“你才说谎!”
哇!弟弟哭了。几乎是立刻,家珍看见妈妈出现在小屋门口。妈妈穿着件绿色紧身毛衣,比家珍记忆中的样子胖了一圈,但还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妈妈。家珍真想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可妈妈先一步抱起了弟弟。
“宝贝,怎么了?”妈妈心疼地检查着弟弟的手、膝盖:“是不是跶跤了?”
弟弟收了眼泪,两个小鼻孔愤怒地张起来,小手指定家珍:“她骂我!”
妈妈看向家珍,眼神奇异地闪动:想念、疼爱、责怪一一闪过,最后只是轻轻地埋怨了一句:“他小,你惹他做什么哟。”
妈妈的这句话让两个孩子都很不满意。弟弟的不满意是激烈的,他在妈妈的怀里又蹦又跳,喊着说:“她骂我!她说谎!她说她是我姐姐!”家珍的不满意则是几乎无声的,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说:“我没说谎。是他先骂我的。”
妈妈抱着弟弟进屋了,边走边小声哄着他。妈妈走到屋门口,回头看家珍一眼,下巴一抬,亲昵地说:“来呀!”家珍的心里一暖,刚才一直忍着的眼泪才掉了下来。
进了屋,看到爹爹奶奶爸爸都在里面,爹爹想必是被奶奶提前从地头上叫回来了。爹爹先看到家珍,笑着,冲她睃睃眼;奶奶也看到家珍了,却问妈妈:“玺儿怎么哭了?”
“和姐姐吵嘴。”妈妈不经意地回答。
奶奶白了家珍一眼:“这伢子就是闷倔!”
“人家女伢子都多乖的,你怎么就闷倔?”妈妈顺着奶奶骂了一句,这一句却又戳着了奶奶的心窝子,赌气说:“大概是我带出来的?”把手里正绕着的线碾子一扔,撇腿出门去了,妈妈和爸爸、爹爹面面相觑。
爸爸把线碾子拿起来接着绕,嘴里和爹爹说着犁和耙的事。爸爸长壮实了,更像一个爸爸的样子,就是笑容更少了。家珍坐在床脚,巴着眼儿看着妈妈一下下摩索着弟弟的手,好希望那只手摩索在自己身上。和爸爸妈妈没见的一年多,像个绊子绊着她的腿,把她无论多想向妈妈跑去的心思都给绊在原地,妈妈的邀请就是解开绊子的咒语。
妈妈看到家珍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想念和绊子,呆了一下,突然推开弟弟,对家珍张开怀抱:“家珍,来!”
家珍扑到妈妈怀里了。妈妈的怀里真软、真香啊!妈妈用刚才摩索着弟弟的手搂着家珍,拍她的背,擦她的眼泪。妈妈说:“家珍不哭,家珍越哭,妈妈越觉得对不起你;家珍再哭,妈妈也要难过了。”
家珍就使劲忍住不哭了,她不想让妈妈难过。她想让妈妈觉得自己过得好,就开始说学校的事。凭直觉,她觉得这是爸爸妈妈爱听的事。
果然,她一开说,妈妈的眼睛就亮了;再说,爸爸也拿着线碾子站到她身边来了;就连一直冲她翻白眼做鬼脸的弟弟,也呆呆地站着,听入神了。
家珍说完了,妈妈迫不及待地问:“那你们现在有几门课?语文、算术、美术?”
“还有体育课和自然课。石老师讲,下学期还要开一门英语,一门电脑。”
“那不是和上海的小学一样了?”妈妈回头和爸爸对视了一眼,又问:“你讲的这个石老师,是哪块毕业的?
“南京教师大学。“家珍背得可熟了:“陈校长在开会时讲过!是个专门出教师的大学来!”
“是南京师范大学吧?”妈妈纠正道:“我们店旁边的那个小区,有个女伢子今年就考上了这个大学,家里面贴喜报来!”
“嗯嗯。”家珍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她立刻又想起了一个话题:“我们现在不只有石老师、陈校长,还有安老师,安老师更厉害,她是北京人民大学毕业的来!”
“北京人民大学是什么鬼大学,又不是北京大学!”妈妈的话音刚落就被爸爸嘲笑了:“北京人民大学不比北京大学差多少,你个没文化的丢人了。”
“真的?”妈妈的眼睛亮亮的:“你们这光明小学真的烧高香了?等忙好了,带我去看看。”
“哎!”家珍刚答应完妈妈,转头就想起明天安老师就要带着享享离开了,心头一沉。这时,却听见弟弟在旁边不服气地大声说:“我也要上学了!我的小学才叫好来!比你的好多了!我的小学在上海,很有名的,你能上得了吗?你这个乡巴佬!”
“李家玺!”爸爸立刻喝止弟弟,爹爹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姐姐是乡巴佬,你爹爹奶奶都是乡巴佬,你爸爸妈妈也是乡巴佬,我玺儿以后不当乡巴佬。”
“小伢子瞎讲话,爸你不要听进去。”爸爸说。
“听进去也不要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好事!”爹爹吐一口爸爸带回来的大前门香烟,说:“不过,你们当父母的,偏心不好偏得太狠,玺儿既然在上海有那么好的学校,你们应该也让家珍上!上海怎么说也是上海,比乡下的学校强!”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爸爸说:“爸,这个事没这么简单。”
爹爹说:“没这么简单,那你给我说说怎么不简单。”
爸爸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弟弟,说:“夜里歇了给你讲吧。”
爹爹打量了下那张双人床,问:“你几个晚上怎么歇?”
爸爸也打量了一眼床,说:“上趟回来两个伢子都小,这趟家珍都长这么高了,晚上叫她去跟奶奶睡吧。”
家珍的身子一紧,有点儿幽怨地看着爸爸。她和爸妈一年多没见了,妈妈只在家睡五天。还好妈妈看懂了她的心思,对爸爸说:“你去和爸妈倒脚头吧,我搂着玺儿和家珍睡。”
夜深了,妈妈把弟弟哄睡了,家珍睡在外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妈妈转过来了,给她掖了掖被子,家珍睁开眼睛。
妈妈微笑,压着嗓音问:“家珍还没睡着啊?”
家珍无声地笑。妈妈躺下来,把家珍的脑袋挪到自己的胳膊上。
家珍拱到妈妈的胸口。妈妈悄声问:“想妈不?”
家珍点头,拼命点头,手怯怯地摸了摸妈妈柔软的胸,好香啊。妈妈也摸了摸家珍的胸,说:“家珍九岁了,城里女伢子这年纪都长胸了,你还是小伢子模样。”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紧紧搂住家珍,说:“睡吧!”
家珍做了一个最香甜的梦。她是被弟弟踢醒的,醒过来的时候,弟弟的腿压在她的肚子上沉睡,两个人中间的妈妈不见了。
家珍立刻起床去找妈妈。妈妈在厨房里,和奶奶一起忙乎早饭。这春耕的第一顿,带了点仪式感,家家户户的壮劳力都要放开肚皮大吃一顿,恨不得把每一丝吃进去的油水都化成力气,灌进地里。
奶奶在灶上煮炒米荷包蛋,妈妈在一旁的煤油炉上炸藕圆子,桌子上已经码好了就稀饭的自制腊肠。过了一会儿,爹爹和爸爸进来了,在饭桌前坐下,正好奶奶盛上第一碗熟了的荷包蛋,爸爸让爹爹,爹爹一摆手,示意爸爸先吃,爸爸也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了,神态端庄又认真,将两个雪白的荷包蛋连蛋花都吃得精光。
吃好了,爸爸和爹爹就起身拿农具。爸爸从镇上带回了小型的耕地机,虽然比不上大宝爹爹的深耕机,好歹不用人拉犁了。爸爸问爹爹为什么把老黄牛卖了,爹爹说饲料一年比一年贵,老黄牛干的没有吃的多,吃的没有拉的多,除了踩粪没别的用场。
家珍背着爹爹的箩筐跟在后面,奶奶和妈妈则又在家准备中午的饭。学校放了一礼拜的春耕假,同学们大多都已经在地头,各个像找着了主人的小狗仔,欢天喜地的。大宝家的地和家珍家的挨着,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新衣,手里拿着一架崭新的玩具飞机,一看到家珍就奔过来:“家珍!看我爸给我买的飞机!”
家珍看看飞机,抿嘴笑笑。飞机确实好看。前年爸妈回来过年的时候,也给自己买了个玩具,今年没买,大概是买农机太忙。大宝拉着家珍一起去旁边玩儿,家珍摇摇头,不愿意去,她要在地头看着爹爹和爸爸。远远地,她看见大宝的爸妈好整以暇地抄着手站在地边,看地里的大宝爹爹和操作深耕机的人交代,深红色的深耕机高大威武,戴着斗笠穿着黑胶鞋的大宝爹爹精神奕奕,大宝的爸爸妈妈回家来,纯粹是度一个小假。
大宝妈妈也看到家珍了,远远地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喊:“家珍,你好!”家珍吃吃笑,不知道怎么答。
爸爸要下力气了。他把紧了斗车大小的耕地机,一边翻土一边缓慢地往前走。他的手臂暴起青筋,腰绷得像一扇弓,小腿上的肌肉虬结,他在尽力将耕地机往下压。他知道,耕地机吃土越深、他用力越实,拿着铁锹跟在后面的爹爹就能越省些力气。爸爸把着耕地机在前面开路,就像一面迎风的帆;爹爹拿着铁锹在后面扫尾,就像把住一头稳稳的锚。爸爸和爹爹的这一曲犁地二重奏,流淌出的是浓浓的爱,父对子的爱,子对父的爱,父子两人对土地的爱。
乡村的早春,在短短一天之间就变得更美了,因为添了人气,这个人气,不是老人气或孩子气,而是正当鼎盛人气,年轻力壮,元神饱满,阴阳调和。有了这股人气的滋润,山和水,土地和禾苗,全都有了神,像伢儿们一样有了底气,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底气。
大宝爹爹对深耕机把式交代好了,从地里一跃而上。春寒还在,他却只穿着件汗背心,裸露出的肩膀和胳膊上都是黝黑结实的腱子肉,看起来倒像是大宝爸爸的大哥。他看到了家珍家地里的动静,扬头冲这边喊:“家珍爹爹,你不要忙了,过会子我这边搞好了,我让机器过去一下子!”
家珍觉得好奇怪,大宝爹爹的声音明明那么大,距离爸爸和爹爹也比离自己更近,他俩却像完全没听见,腰弯得更低了。
大宝爹爹摇摇头,抿抿嘴,不再喊了,冲自己的地里打了个手势,轰隆隆隆,深耕机启动了。
爹爹和爸爸把三亩地犁到一半的时候,妈妈带着睡醒了的弟弟来了。弟弟不解地看着裤脚高高卷起、满腿泥巴的爸爸,妈妈鼓励他到地里感受一下,他一撇小嘴说了一个字:“脏”。
倒是大宝的玩具飞机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弟弟,他立刻像当年跟着家珍一样跟上了大宝,可不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说哥哥赶他。妈妈搂住弟弟远远地看了一眼,悻悻地说:“那个是胖坨吧?这伢子还是这么讨人嫌。”
爹爹和爸爸上来喝水。妈妈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一大磁钢打卤面的卤子,周围用毛巾和家珍的旧棉袄袖子裹着,却没带水。正在着急,家珍不慌不忙地从背篓里拿出爹爹的水壶,里面是早上她灌的滚水,放到现在正温。爸爸把水壶递给爹爹,爹爹喝了几口,又递给爸爸;爸爸喝了,问家珍喝不喝,家珍摇头,爸爸就把水壶递给妈妈。
妈妈喂弟弟喝水,弟弟像只猴子猴在妈妈身上。妈妈突然站直了,指着远方说:“那个走过来的,是你们的安老师吧?”
家珍奇怪,妈妈没有见过安老师,怎么就能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接着又奇怪,昨天自己还在为安老师和享享即将离开而揪心,这一天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想起过他们。安老师牵着享享,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垄上走过来,像两个从广告画里走出来的人,让家珍想起第一天见到他们的时候。
安老师和享享走近了。家珍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抢先一步,用高亢得反常的声音喊:“是安老师吧?”小跑着迎上去。
安老师被妈妈拽着手拉过来了,安老师身后又拉着享享。享享穿着灰红相间的夹克衫,看起来和弟弟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个头也差不多,站在一起倒像兄弟俩。安老师也发现了弟弟,好奇地问:“这孩子是……”
妈妈自豪地回答:“我家的!”她撞上安老师困惑的目光,这才想起来还没做过自我介绍,用爽朗的声音说:“我是家珍的妈妈!这是家珍的弟弟!”
安老师这才明白了,和蔼地说:“家珍还有个弟弟啊。”
妈妈对家珍说:“家珍,看见安老师来了,还不快叫老师好!”
家珍的眼神从安心脸上羞怯地飘过,却叫她身后的人:“享享。”她本来以为享享不会搭理自己,因为他分明正注意着别处,没想到享享却随着她的这声招呼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对她比划着:“飞。飞。”
家珍顺着享享的手指看过去,是不远处的胖坨和大宝他们一伙,还在玩着大宝的新玩具飞机。胖坨来了以后理所应当地又成了孩子头,由他指挥男伢子们分成两队,一队飞飞机,一队捡飞机。
享享突然松开妈妈的手朝胖坨他们那边走去。安心想跟上,无奈家珍妈热情地拉着她的另一手不放。家珍跟了上去,牵住享享,一同朝胖坨走。安心担忧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不一会儿,家珍和享享回来了。让人意外的是,他们把那架玩具飞机拿回来了。弟弟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安心用眼睛找不远处的大宝和胖坨,大宝做着鬼脸冲这边笑,胖坨却把头一低,撒腿跑了。
享享满脸兴奋,将手中的飞机高高举起展示给安心:“妈妈,飞!飞!”安心也被他的快乐感染了,或者是被这满目的青翠生机感染了,不知不觉放下了来时的满脸肃穆,眉开眼笑地附和道:“飞,飞,享享飞飞。”
半路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享享的飞机截走了。大家都有点儿懵,要到片刻之后,才看出拿着飞机撒欢儿跑开的人,是弟弟。
“唷!”家珍妈尴尬地看了安心一眼,冲跑远的弟弟喊:“个皮伢子哎,还不快给我回来!把飞机还给人家!”
弟弟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喊:“我才不还!飞机是我先看到的!”
他这话属于诡辩。是他先看到的没错,不过大宝和胖坨拒绝了给他玩,却给享享玩了。他从更有力的大宝和胖坨那儿抢不来,也只能从享享这儿抢来。穿书吧
家珍妈做了个拔脚去追的姿势,却并没有真去,而是留在安心身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看这孩子!”她不明白,这位城里来的安老师这会儿看起来为什么那么紧张,抱着她的宝贝儿子不住嘴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当然没事的,不就是一个玩具嘛,再说玩具本来也不是他们家的,城里伢子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享享发作了,把家珍妈吓了一跳。他“嗷”的一声跳起来,因为被安心抱住了只能原地跳,可他的两只手是自由的,这两只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头,喊着:“飞!飞!我要飞飞!”
安心把享享连胳膊一起紧紧地箍在怀里,发作时的享享力气大得惊人,她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眼角余光告诉她,那个男孩子已经拿着玩具飞机跑远,而家珍妈还站在她旁边,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
怀里的享享在春寒里满头热汗,安心也觉得汗在自己脊背上流。有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冲身边这个女人发顿脾气,让她最终没有发作的人是家珍。家珍站在她妈妈身边,脸蛋涨得通红,一会儿望望妈妈,一会儿望望弟弟消失的方向,一会儿又望望享享和安心;一双脚也跟着无措地踮动着,像是拿不准该不该去追弟弟。
安心把到了嘴边的气话咽下去,专心对付怀里的享享。这里没有画笔和画纸,没办法分散享享的注意力,只能等他把精力耗光作罢。安心闭上双眼,扣紧双手,准备持久战。
怀里的享享突然安静下来。安心意外地睁开眼睛。安静下来的享享紧紧地盯着一只小手,小手上拿着的是一只纸飞机。
小手属于家珍。家珍虔诚地地举起纸飞机,用嘴里的热气哈了哈,轻轻向前送出,纸飞机做了几米魔幻般的滑翔之后,轻巧地停在地上。
手边找不到纸,家珍拆了她用来包爹爹水壶的硬纸筒,那是她用酒盒子改造的,纸板又挺括又轻盈,用来叠纸飞机合适得很。享享一下子就对这架纸飞机着迷了。安心松开他,他立刻扑过去拾起纸飞机,学着家珍的样子再飞、再飞。
安心看着家珍的笑脸,觉得这张黑里透红的小脸应该就是天使的模样。家珍轻声问:“安老师,你们还是要走吗?”
安老师点了点头,可马上又摇了摇头,让家珍犯起了糊涂。她摸了摸家珍的脑袋,拉着享享,一路掷着纸飞机走了。妈妈看着享享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这伢子怕是有什么毛病吧?怪不得他们堂堂的上海人,会来我们这个穷地方读书。”
春耕日的炊烟冒得比平日晚,一直到天擦黑了,才有各家各户的饭菜香裹在晚风中传来。
说好了下午四点开闸通水,四点钟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屏息站在地头。秧苗都已经全部从秧田里起出,像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士兵,在稻田里招展着,呼唤着,就差一点喝饱了水的青翠。
山上的闸口距离村里有两里路,但谁也没有怀疑水就在途中。雪儿的爹爹是那种人:他说四点钟开闸,天上下冰雹、地里淋枪雨也是四点钟开闸,假若四点钟没开闸,所有人唯一担心的只会是他出了事,而不是他忘了事。
果然,时间四点一刻整,男伢子们一阵风地呼啦啦地从村口刮过来,发出兴奋的尖叫声:“水来了!水来了!”,叫声不到半分钟工夫,一道细细的水蛇从田沟里窜过来,一路走一路变粗变壮,于是尖叫声变成众口的赞叹声:“水来了!水真的来了!”
水流了大半个小时,稻田里有半拃高,人们又喊:“够了!够了!”,上游的人家开始排水。雪儿爹爹好像听到了大家的呼唤,水蛇又渐渐地由粗变细、由细变无,终于停了。
养苗的水灌上,春耕就完成了一大半,再过上几天一大灌,就算大功告成。这样,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带了点快活。家珍奶奶炕了野菜饼,烧了鸡汤,炒了辣椒炒鸡蛋,爹爹倒上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古井贡酒,用筷子头沾了让弟弟嘬。弟弟嘬了,小脸辣成猪肺,一家人哈哈大笑,这时候家珍觉得弟弟又是前年回家来过年的那个小毛伢了。
妈妈边吃饭边不经意地对家珍说:“明天我去一趟你学校。”
“明天还没开学来。“家珍有点吃惊:“同学都不在。”
“同学不在不要紧。我找你们老师。”妈妈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弟弟一眼。
家珍很激动,她猜妈妈是要去商量弟弟读光明小学的事。她好盼望这件事能成,心头一热,就对弟弟说:“吃完饭你来看我写作业吧!”
弟弟一愣,小嘴一撇:“谁要看你写作业!”
吃过饭,家珍要去洗碗,被妈妈拦住了,妈妈冲弟弟努了下嘴,微笑说:“你去写作业吧,带着弟弟。碗妈来洗。”
家珍在小屋的床边铺好作业,弟弟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在门口边站了一会儿,又在家珍背后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写什么?”乡村的夜晚和城市比起来太寂静,家珍是他唯一可以找得到的小伙伴。
“算术。”家珍咬着笔头,鼻尖上憋出了汗。
弟弟往前几步,看着家珍的算数本,说:“等于九。你连这都不会?”
家珍算了算,果然等于九。她还想教弟弟算术呢,只好再拿出语文书,想教弟弟读课文,弟弟却抢在前面全读了出来,还指着书本后几课的拼音说:“我拼音都学到双拼音节了。”
家珍纳闷:“你不是在幼儿园吗?”
弟弟说:“妈妈给我报了学前班,我以后要考上海最好的小学!”
家珍说:“我们小学也很好的。”
“好什么好?学的东西我都会了!”
家珍无话可说,突然又想起来,急着说:“我们还有画画课来!我们班也有一个上海来的学生,叫享享,他就很喜欢画画课!”
“你们画什么?”弟弟怀疑地问,小眉头拧着。
家珍把画画课上的作品找出来,给弟弟看。弟弟拧着眉头看了,留下四个字的评语:“无聊死了!”扭头跑出去了。
和享享比起来,取悦弟弟太难了。家珍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美眉的惨叫声,她急忙奔出去看,明亮的月光下,弟弟正在使劲往美眉脸上套一个塑料袋。
家珍连忙问弟弟:“你干么事?”
弟弟回答得很轻松:“我想看看它看不见还能不能走路。”
“这样会闷死它的。”家珍上前制止:“而且它逼急了要咬人的。”这话是真的,美眉的脾气随家珍,逆来顺受,否则弟弟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它敢咬我,我打死它!”弟弟一点都不怕,系塑料袋的手更用力了。美眉的头在塑料袋里痛苦地扭动,可即使这样还是没有咬弟弟。
“你别再系了!”家珍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冲上去抓住弟弟的手,弟弟白嫩的小手可比不上家珍干惯农活的手,立刻动弹不得,大声号哭起来。
家珍松开他,三下两下解开美眉头上的塑料袋,美眉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往黑暗处逃去了。几乎在同时间,妈妈打开屋门走了出来,一边朝弟弟走一边带点不耐烦地说:“玺儿,怎么又哭了?”
弟弟扑到妈妈怀里,扭头指着家珍:“她打我!”家珍立刻申辩:“我没有!”可妈妈打断她,不高兴地训斥道:“怎么回事?你从前不是挺懂事的吗?这次怎么老是惹弟弟?”说完连看都不再看家珍一眼,抱着弟弟回屋了,把家珍留在满院子的月光里。
家珍哭得比哪一次都要伤心。因为这是妈妈。妈妈不懂她,可怕的是她也搞不懂妈妈。妈妈的道理,她怎么搞不明白呢?难道说,城市里的道理和这里的不同吗?可安老师也是城市来的,为什么她能搞得懂安老师呢?
第二天早上,爸爸吃饭的时候龇牙咧嘴的,每一个轻微的移动都会让他把住腰腿,直抽凉气。爹爹四平八稳地喝着稀饭,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小得意。
爹爹放下饭碗,对爸爸说:“今天补秧你不要去了,我一个人来。”
爸爸从牙缝里说:“没事的,我照。”
“照啥照来,你看你走路都咧巴腿来。”不知怎么的,家珍觉得爹爹的话音里并不全是善意,而是带着点幸灾乐祸,类似于老老虎对小老虎亮爪子那种。
爸爸的回答是一言不发,直接站起来拿上了套鞋和斗笠,对着灶台的方向喊:“妈,我上地里了!”说完就快步出了院子,从背影看腿一点都没咧巴。
奶奶放下锅铲追了几步:“你鸡蛋还没吃来!”可爸爸已经走远了。爹爹也站起来,拿套鞋,拿斗笠,拿装水壶草纸和半导体的箩筐,嘴角弯得像抿过小酒的样子,咕哝着:“还是又臭又硬,和小时候一样!”又对奶奶说:“你拿个瓷缸把蛋装着,我拿到地里去。”
爹爹和爸爸出门后,妈妈也要带着家珍和弟弟出门了。妈妈把弟弟精心打扮过,看起来更像一个城里伢子;家珍和妈妈也都穿了新衣服,打扮得美美的,家珍和妈妈、弟弟一起走在那条熟悉的上学路上,就像是走在梦里。
到了学校,陈校长在。陈校长好像知道他们要来,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妈妈有点费力地撇着普通话说:“前面给您打过电话,我们感谢您啊!家珍放在您这里,我们在外面就放心了。”
陈校长却用土话犀利地回答:“伢子还是要靠爸爸妈妈,靠别人不照。”
“陈校长会讲我们这里的话啊?”妈妈惊喜地问。
“我是XX市人。”陈校长说了一个邻近县级市的名字。
“哦,哦,那都算是一个地方人来,都是老乡,老乡。”妈妈巴结地说,又回头嗔怪家珍:“见到陈校长怎么不问好?”
家珍闹了个大红脸,怯怯地看了陈校长一眼,陈校长笑眯眯地问:“家珍作业可写了?”
“写了……还没写完……”家珍的话没说完,就被弟弟打断了:“她笨得要死,根本不会写,都是我教她的!”
弟弟正式出场了。他马上就引起了陈校长的兴趣,陈校长和他交谈起来,而妈妈出于某种智慧退后一步,沉默地看着这场交流。等到陈校长问完弟弟几个问题之后,连家珍都看得出他喜欢上了弟弟,之前家珍只在陈校长看石老师的时候看到过他的眼睛这样发光。
“好聪明的伢子。”陈校长对妈妈说:“你们要好好培养。”
妈妈笑得心花都开了,顺势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目的:“陈校长,你看这伢子在你们这里读书,可不可以?”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这么容易,妈妈和家珍惊喜地对望一眼,然后就听见了陈校长接下来的话:“不过,你们要留下来陪伢子。我们学校规定一家最多一个留守伢子,多了,学校管不过来。”
妈妈有点懵:“玺儿乖得很,不要人管什么。再说,要管不是有他姐姐嘛。”
“怕就怕这个。”陈校长严厉地瞪着妈妈:“家珍自己不要读书啊?一个拖一个,都扔给学校,扔给老人,你们当父母就这么当啊?”
妈妈有点汗颜:“我们也是没法子,要赚钱生活。”
“要赚钱,你让他爸爸去赚钱,你们两口子起码要留下一个照顾孩子,不然这件事不要提了。”
家珍看到,妈妈出汗了,甚至还沁出了点眼泪。陈校长的责骂让她难堪了,不过,这次家珍却多么希望陈校长的责骂有用,甚至希望陈校长再严厉再坚持一点儿,让妈妈为弟弟而留下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陈校长故意不说话,拿起桌子上的文件看起来,他在用沉默给妈妈施压。
终于,妈妈一咬嘴唇,说话了,声音是破釜沉舟的:“那这样,家珍不读了,让玺儿上。不是一家只能有一个吗。家珍的名额让给玺儿。”
轰隆隆隆,一个炸雷,从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向劈过来。炸雷把陈校长的眼镜都劈掉了,惊愕地吊在鼻子上。家珍的脑子里响起了风的声音,是第一天上学的时候,穿过还没有从冬季里苏醒的稻田,那些金黄色的尸体雀跃的声音。风的那一头,妈妈不肯扭头看她,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风的源头,把家珍吹到从没想到的寒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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