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石老师领着见过舟墨,安心想了很多,关于自己,关于白村,关于享享的未来。如果留在白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如果回上海,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她想了一百种方案又否决了一百种方案,想得心都快冒烟了。
好在春耕假开始了,孩子们暂时不来学校,安心也不用急于做出决定。她想以春耕假为界,在假期结束前找出答案,决定自己和享享的下一步。
这几天来,母子俩过着平静的生活,没事的时候就在空荡的校园里散步,或者去田间逛逛。稻田已经完成了初灌,家家户户正忙着补秧和施肥;旱地里的红薯长势惊人,一夜之间就蹿出了无数棵翠绿的幼苗,这些对于安心和享享都是新鲜的景象。
安心带着享享从田间往学校走,享享突然咕哝了一句什么,安心问:“享享,你说什么?”
“家珍。”这一次享享说得很清楚。
安心吃了一惊:“你是在说家珍吗?你知道家珍的名字?”
享享点点头,又说了一遍:“家珍。”
安心又高兴又难过:“享享,你居然记住了家珍的名字。你想家珍了?”
这次享享却摇了摇头,指着校门口的方向,再次说:“家珍!”
安心顺着享享手指的方向看,这才看到家珍就站在校门口,穿着件崭新的粉红色卫衣,很时髦的雪花牛仔裤,人看起来猛然大了一截子。
家珍不是一个人,她妈站在她旁边,正一个劲儿地对她说些什么,家珍低着头,像是在抹泪。
安心拉着享享快步走上前,先对家珍妈点了个头,就问:“家珍,你怎么了?”
家珍抹掉眼泪,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妈抢着说:“安老师,你来得正好,咱娘俩就是在等你来!”
“等我?”安心奇怪:“有事吗?”
家珍妈却又不说了,看着自然而然拉上了手的家珍和享享,感慨道:“他两个倒要好!不如让家珍给享享当姐姐!”
安心又仔细地看家珍一眼,家珍不哭了,被她妈的这句话说得尴尬起来。安心再次问:“你说等我,是有什么事?”
家珍妈正要开口,又朝办公室那边瞄了几眼,问:“安老师,咱能不能上屋里说?”
安心把家珍母女引到她和享享的小屋,家珍却不肯进来,拉着享享站在门外,大眼睛里蒙着薄薄一层泪膜,不掉下来,也不破。安心没见过家珍这样,问:“家珍,你不想进来?”
家珍点头。
“那你带享享在院子里玩一会儿,注意安全,千万别跑远,好吗?”
家珍用力点头,含泪的样子让安心有种心疼的感觉。
安心看着两个孩子蹲在院子一角玩起来,转身回到屋里,给家珍妈倒了杯水。家珍妈转头打量简朴的室内,感慨道:“唉,你也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伢子在这里!”
安心笑笑,没说话。家珍妈终于切入正题了,她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水杯,像是在斟字酌句:“安老师,我一早先带家珍去找的陈校长。
原来她们母女俩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会是什么事让家珍掉眼泪呢?安心思忖着。
“我跟陈校长讲,你们学校这样好,让我们玺儿也来读你们学校嘛,哪晓得陈校长讲,一家子只能上一个伢子,要么就爸妈也留下来陪着,可以解决两个。我和他爸哪能留得下来!留下了,将来玺儿讨老婆的钱等着天上掉呀!”
说到这里,家珍妈气愤地猛喝了一口水,却被烫得直咂舌。安心有点明白了。光明小学增加学生名额确实需要向董事会上报,不过绝对不是不可通融的。陈校长的这出刁难,估计目的还是为了给家珍和她弟弟争取父母的陪伴。
家珍妈看了看安心,看她似乎没有评论的打算,就接着说:“那么我就对陈校长讲,只能留一个就只能留一个,那就让家珍退学,换玺儿上嘛!”
安心的心里猛地一震——怪不得家珍会哭。她清了清喉咙,冷冷地问:“弟弟替了家珍,那家珍上哪儿上学?”
家珍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安心会这样问,半晌讪讪地笑着答:“你城里人不懂,我们这里的女伢子,不读书不要紧的,到了年龄不会嫁不出去。男伢子就不一样了,读书、考学,有了出息,以后才能讨上老婆。”
“家珍自己同意了吗?”安心还是冷冷的。
“同意!”家珍妈马上回答:“她自己同意的!家珍这伢子懂事来,哪会不同意!”说着,她又开始央求安心:“安老师,你去帮我们讲一声,好不好?”
“我?”安心问。
“就是你。”家珍妈说:“谁不知道,这个学校是你家出钱盖的,你讲话,陈校长他敢不听?”
原来如此。
安心想了想,对家珍妈说:“家珍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你应该让她读书。陈校长说得也对,你们既然留下了一个孩子,就别再留下第二个,玺儿,还是带在身边吧。”说完,也没等家珍妈回复,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对着不远处的两个小身影喊:“家珍,享享,回来!”
家珍带着享享跑过来了。快跑到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下来,怯怯的,不敢往前走,大眼睛紧紧盯着安心,既恐惧又期待。
家珍妈走到安心身后,沉默着。安心把家珍拉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小辫子,说:“家珍,下周一准时来上学,安老师在学校等你。”
为期一周的春耕假结束,光明小学重新开学。那天早上,家珍却还是迟到了。不只她,全班、全校的孩子都迟到了。安心和享享按点走进教室,发现教室里除了石老师之外只有一个孩子——胖坨。
安心奇怪极了,问讲台上的石老师:“其他孩子们呢?”
石老师边擦黑板边淡淡地说:“去送爸妈了吧。年年都这样——享享,去坐好吧,要上课了。”
石老师给享享和胖坨两个人上课,安心却独自走出校门,往村口走去。二三十个孩子集体送别父母的景象她从未看到过,有些好奇,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孩子和父母们果然在村口。安心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有大宝,有雪儿,有家珍。家珍紧紧拉着爸妈的手站在等车的队伍里,他爸妈把弟弟交给一旁的爷爷奶奶,自己一边一个地牵着家珍。
大巴车开过来了,像一个口吐黄烟的怪物,肚子饿着,眼睛闪着,要把爸爸妈妈们都装进别离里去。安心以为自己会看到拉拉扯扯,听到号啕大哭,谁知道并没有。孩子们手拉着手,组成一条铰链,安静而懂事地守在离车尾一米开外的地方。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显然是这条铰链的主力,他们红着眼睛使着劲,把小孩子们想要冲出去的努力扼杀在萌芽里。
家珍妈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隔着这么远,安心都能看得见她通红的眼睛。她在家珍耳边说了些什么,将她放下了。爸爸也弯下腰抱了抱家珍,家珍退后,汇入由孩子们的小手组成的铰链里。
爸爸妈妈们得以安安心心地上车。好几家的爸爸妈妈都带着小一点的孩子,家珍的爸爸妈妈重新牵上了弟弟。弟弟也被这怪异的气氛感染了,他扭头直愣愣地看着那条沉默而悲伤的铰链,看着属于铰链里一员的家珍,小嘴里喃喃自语道:“姐姐。”
有几个妈妈在临上车的一瞬哭着跳下来,很快就被咬着腮帮子的爸爸重新架上车。在整个过程中这两支分别属于大人和属于孩子的队伍不做任何交流,连目光接触都最好避免。
安心看呆了。这已经不只是伤感,而是悲壮,是她在任何书本里都没有看到过的悲壮。
铰链的某一处正在发生暴动,一个小男孩儿试图挣脱控制,他旁边的两个大孩子死死攥住他的手,可他个头虽小,因为人长得壮实,力气却不小,两个大孩子面孔扭曲,显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安心认出了:那是大宝。大宝挣了半天挣不出来,气愤而绝望地在原地跺脚大叫:“臭爸爸!臭妈妈!你们坏!爹爹说了,他养得活我,根本不要你们去打工!你们就是想丢下我自己出去耍!”
这番控诉没有在爸妈的队伍里引起任何效果,已经上车的大宝爸妈也没有露面。大宝哭了,用力甩着拉住他的手的哥哥姐姐,嘴里呜呜地控诉着:“既然不想养我,为什么要生我?”
哭声像是有传染性,一下子就在铰链中蔓延开来,连大孩子们也忍不住,松开手擦起了眼泪。就在这时,一个小身影猛地冲了出去,谁也想不到,那会是家珍。
她在任何人来得及拦住她之前冲到了正要上车的爸爸妈妈面前,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膊,眼睛急切地看着妈妈,有句话,她必须要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家珍豆大的眼泪往下掉,快得连脸颊都不沾就直接掉在地上,飞快地说:“妈妈,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和弟弟。”
妈妈也哭了,把一双儿女同时拥进怀里,在家珍耳边轻声说:“不要怪妈,你不知道,我和你爸从来没有对你们讲过,你弟弟在城里上学有多难……”
大巴终于开动了,铰链不复存在,所有的小脚都尽力追逐着,所有的小手都尽力挥舞着,试图去怕打大巴的车门,但大巴终于越开越快,孩子们被悲伤放倒在尘土里,悲伤比开闸的流水还快,转瞬就蔓延了整个白村,整个白村像是漂浮在悲伤的河流上的一叶小舟。
安心终于流着泪明白:在这里,不只享享,每一个孩子都是承受着苦难的人。她慢慢地朝那些正在尘土中大放悲声的孩子们走去,一直到走到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前。
家珍蹲着,用双臂紧紧地环抱住双膝,仿佛要将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个小点。安心在她的面前蹲下,不说什么,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柔顺的头发。
家珍抬起头,小脸被泪水泡得发亮,她看到了安心,眼睛猛地一亮,一把抓住了安心的手。
“安老师,安老师,”她猛地摇晃着安心的手,说:“你去跟陈校长说一声吧,我愿意让给弟弟上学,你去跟陈校长说一声,好不好?”
安心很愕然:“家珍,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陈校长同意了,妈妈马上就会带弟弟回来的!”家珍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可是,”安心说:“那只是暂时的呀,你妈妈就是因为不愿意留在这里陪你和弟弟,陈校长才不同意你们俩都入学的。”
“我知道我知道!”家珍的头点得像捣蒜,不管不顾地说:“可是,妈妈总会再回来几天啊!也许还不止,也许能有一个星期、一个月来!”她的表情充满了向往,就像看见近在咫尺的糖果。
安心彻底明白了,一阵心酸让她忍不住紧紧拥抱了家珍,这个愿意用读书资格来换妈妈几天陪伴的家珍。
她在家珍的耳边说:“用不着你让,我去跟陈校长说,让你们姐弟俩都入学。你妈妈一定会再回来的。”
“真的?”
“真的。”
安心回光明小学找陈校长。她转身的时候,孩子们也都陆续从悲伤中苏醒过来,春苗班的班长雪儿和春蕾班的班长李浏开始组织同学们回学校。
陈校长正在办公室里好整以暇地吞云吐雾。刚刚见证过孩子们的痛苦,安心特别瞧不惯他的这副样子,这老头儿在她看来,根本不具备一名校长应该具备的师德。
陈校长看见她,动作很夸张地站起来熄灭香烟、开窗、用手挥烟雾,问:“享享妈妈,享享来?”
“和石老师、胖坨在教室里。”安心故意说:“其他的孩子还没回来呢。”她注意观察陈校长的表情有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怜惜同情。
结果陈校长面无表情地回答:“快了。十点钟要考试,他们晓得的。”
“考试?”
“是的。春耕假前就通知了,假期里让他们好好复习,今天早上要考试。”陈校长说得理所当然。安心却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时候,你还要他们考试?你知道他们刚才哭成什么样子了吗……”
“哭归哭,学习还是要学习喽。我是校长,只管他们学习,又不是他们的父母。”陈校长冷漠地回答。
安心对陈校长无话可说,甩出了自己今天找他的主题:“我想帮家珍家多申请一个学籍。”
陈校长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给她弟弟的?”
“是的。”安心说:“你别担心,增加的一个人头开支,我会对享享爸爸解释的,绝对不会影响你们现在的一切。”
陈校长想了一会儿,说:“好嘛!你说好,哪有不好,那就这么着。你去向康总申请,不过不是一个人头开支,一共要……”他摆出一副心算的样子:“差不多10个吧,这样子老师也不够着,要再增加一个老师,还有教具、桌椅、伙食费。”
什么?这老头居然借机敲竹杠?安心愤愤地问:“就增加一个孩子,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陈校长掰着手指头和她算起了账:“你看啊,既然开了口子,别家肯定眼红、也得来。你刚才在车站也看到了,白村带着小伢子的家,至少还有十家吧?如果都来,是不是得再加一个老师?我和石老师现在就像磨上的驴,一会儿都没得歇来……”
安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心里想的,倒不是增加十个孩子的费用,而是,又有十个孩子要和父母分离。她垂首想了一会儿,对陈校长说:“这件事先算了,等我想想再说。”
离开办公室之前,她很确定落在自己背上的那束目光里充满了得意。
安心到春苗班接享享。一会儿要考试,她担心享享坐不住会影响同学们,打算带享享回宿舍去。果然,孩子们都已经在教室里了,石老师正在给大家发卷子,享享却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桌椅: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安心让享享跟自己走,经过石老师的时候,她问:“石老师,春苗班今天下午干什么?”
“上体育课。”石老师回答。
安心问:“能不能调一次课?今天下午,我想给春苗班上一节自然课。”
“你上自然课?”石老师吃了一惊。
“是的……我有些话想对孩子们说。”安心答道。石老师凝视她,仿佛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说:“行,我回头跟陈校长说一声,下午春苗班的体育课改成自然课。”
安心带着享享走出教室的时候,石老师正好把试卷发完,站在讲台上宣布考试纪律,讲台下一片带着紧张的肃静。安心突然觉得:让孩子们这样紧张一下也不错,至少能让他们快速忘记悲伤。
下午的上课铃响了,安心在窗外石老师带着春蕾班跑圈的哨声中走到讲台上,把教具挂到黑板上,那是一副人体大脑解剖图。
同学们在下面窃窃私语,连胖坨也忘了和安心作对,兴趣十足地盯着看。大宝忍不住问:“安老师,我们今天画画课画死人啊?”随着他的提问,教室里响起半是兴奋、半是惊恐的声音。
“不。”安心否认:“今天,我们不上美术课。”
“那上什么课?”
“自然课。”安心回答,视线从一张张困惑的小脸上掠过,停留在享享的脸上,他的脸上和其他孩子一样带着好奇,却不是因为黑板上的画,而是因为发现课桌长短脚,摇动着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享享好奇地摇晃着桌子,发出安静中的噪音。安心知道他不会厌倦的,也许一天,也许一年,也许永远。
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安安心心地上完这堂课了。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同学们,今天我来给大家上一节自然课。”
雪儿举手了,在安心的示意下站起来,右臂上的班长袖章洗得红艳艳,熨得平整整。
“安老师,我们有自然课了,是陈校长给上的。”雪儿说话也像她的袖章一样,清清楚楚。
安心让雪儿坐下,耐心地说:“这不是普通的自然课,这堂自然课,我们讲一讲人类思维、动作和反应的总司令——大脑。”
同学们安静下来,开始听课。安心发现陈校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教室后门口,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暗示他离开。
安心镇定了一下,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大脑解剖图,问:“同学们,你们知道,人是怎么和外界交流互动的吗?”
“靠大脑!”好几个同学齐声回答。
“对,没错,靠大脑。更准确地说,是靠大脑皮层上的微柱结构。”安心边说边用教鞭沿着挂图滑动:“微柱结构由神经细胞组成,就像电脑的处理器,它把我们从外界得到的信息输送给大脑,再将大脑的指示送到全身的各个部位。”
同学们听得很认真,一双双眼睛睁得溜圆。
安心用两只手握住教鞭,双眼盯着仍然在晃动课桌的享享,深吸了一口气,提问:“那么,如果有人拥有比别人更多、甚至多得多的微柱结构,他对外界的反应会怎么样呢?”
“会反应很快!”
“很聪明!”
“像超人一样。”
安心的视线再次转到后门。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石老师也站在了那里,不只是他,还有全体春蕾班的孩子们都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听着。他旁边站的是陈校长,来光明小学后的第一次,安心在这个滑不溜手的老头脸上看到了真诚。
她又吸了口气,对着讲台下的一张张仰起的小脸认真地说:“你们说得对,但也不对。如果一个人的大脑拥有比别人更多、甚至多得多的微柱结构,他确实会获得比别人更多的细节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太多了、太细了,反而会把他搞糊涂,这个人就会患上——自闭症。”
整个教室随着她的这个词一阵躁动。有些明白过来的同学开始扭头看享享。安心不去制止他们,而是以更坚定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所以,如果他不理你,可能是因为他正忙着处理涌进他脑子里的信息;如果他对你不礼貌,可能是他错误理解了你的意思;如果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事,那是因为他太累了,他看到的世界和你看到的不一样,和所有人看到的都不一样,他很孤单、很孤单……”
安心抹了一把掉下来的眼泪,对着同学们笑了笑,说:“这就是这节自然课的主题——自闭症。”
这是一堂异常安静的课。整整四十五分钟,除了安心的讲课声,和享享晃动课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整个教室内外都鸦雀无声,所有的脸上都写满真诚,所有的眼睛都追随着安心的教鞭,安心事先害怕发生的起哄和嘲笑完全没有发生。
她讲着讲着,开始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从享享确诊以来,她其实从未对任何人好好倾诉过,包括康宇光,包括安然,包括父母。不是担心他们不耐烦,而是受不了因为倾诉而再一次梳理悲伤。因为光明小学孩子们的排斥,她实际上是半被迫地迈出了这一步,却也因此得到了意外的释放。
是享享将他们打断的。其他人都听得太认真,竟然忽略了下课铃声,只有享享听到了。他一下子停止了摇晃课桌,大叫一声:“起立!”
同学们被吓了一跳,一起回头看僵直站立的享享。他目视前方,执着地等待着。
安心原本举起的教鞭停留在半空中,尴尬地沉默着。
突然,一个同学站起来了,两个同学站起来了,家珍站起来了,耀耀站起来了,大宝站起来了,雪儿站起来了,最后,连胖坨也站起来了。
享享看到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严肃地领头喊:“老——师——好!”
同学们毫不犹豫地、整齐地喊:“老师好!”
安心怀着复杂的心情回答:“同学们再见!下课!”
享享坐下,屁股在椅子上砸出一个完美的句号。他在笑,看到一切按照秩序进行而心满意足地笑。
同学们一个也没有离开教室,教室外的同学们也依然站在那里。
雪儿突然站起来,穿过一排排的课桌椅走到享享面前,摘下手臂上的班长袖章戴到他手臂上。安心不明白她的意思。
陈校长却明白了。他走进来,走到雪儿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句:“好伢子!”然后走到讲台上,站在安心旁边,看着全班同学,用一反常态的深沉的语气问:“同学们,从今天起,享享同学就是我们光明小学春苗的小班长,大家讲好不好?”
安心吃惊地看到同学们纷纷喊着“好!好!”鼓起掌来,鼓得最响的,就是胖坨。还有家珍,她顺着长凳挪到享享的身边,把他手臂上袖章翘起来的地方压压平,又压压平。
胖坨又召集大家放学后去碰头,不过这一次的地点不是在他家,而是在舟墨家。
大家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舟墨在微弱的光线中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兴奋地呀呀直叫,等到看到雪儿进了门,他更是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脚上的铁链绷得直直的。
就像享享亲近家珍一样,舟墨最喜欢雪儿。
雪儿笑盈盈地走到舟墨面前,舟墨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还要多,可低头看她的表情就像弟弟看着姐姐。
雪儿走到床边,从书包里掏东西往床上放,舟墨立刻跟过去,胖坨和其他孩子都围过来。胖坨打量着舟墨,疑惑地说:“我咋觉得享享和舟墨还是不一样来?舟墨每次看到我们都高兴得很,享享可从来没有过。”
“那是我们和他还不熟。”雪儿边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和卷子递给舟墨,边说。家珍站在后面,却觉得雪儿说的不全对。虽然享享和舟墨得的都是这个叫“自闭症”的病,可他俩是很不一样的人,就像自己和雪儿是很不一样的人。
雪儿翻到上次的作业,对舟墨说:“这是石老师给你改的上次的作业,石老师说,他今天晚上来给你讲新课。还有,这是考试的卷子,石老师特地多印了一份给你。”她说话的时候,舟墨早已扯住了她手里的作业和卷子,可雪儿不撒手,舟墨不敢用力,怕把纸张扯破了,急得浑身乱晃。Μ.chuanyue1.℃ōM
雪儿终于把作业和卷子都交给舟墨之后,又略带得意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今天的考试卷,说:“喏,这是我的,你当答案看吧。”她的卷子上批着鲜红的一百分和两颗小星星。
舟墨拿到作业和卷子之后就不再搭理小伙伴们,趴到床边,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雪儿坐到他旁边,有的地方他理解不了,雪儿也不说话,拿起笔轻轻画几下、写几个数字,舟墨的眼睛立刻亮了。家珍再一次确定舟墨和享享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享享像舟墨这样聪明,也许自己还不敢亲近他呢。
舟墨沉迷在卷子里,胖坨又要叫大家商量事情了。胖坨先说:“上次我叫大家搞反对享享小队,是我错了,以后我们不要搞了,大家把蓝布条还给我吧。”
胖坨就是这样,直来直往,对的他按下头也不认错,错的他也不文过饰非。同学们一个挨着一个把蓝布条交到胖坨手里,临到雪儿的时候,雪儿却说:“为什么要交还?咱们以后不是要一起帮助享享同学吗?就把‘反对享享小队’改名为‘帮助享享小队’,不好吗?”
雪儿也就是这样,总能在关键时刻把事情扳一下,扳回到正确的轨道里。她的话一说完,就有好几个人纷纷响应:“对啊,我们应该搞‘帮助享享小队’,安老师和享享多可怜啊!”
但是也有好几个人提出反对:“搞什么‘帮助享享小队’,人家还以为我们拍城里人马屁来!”穿书吧
这话雪儿不同意。她说:“咱们既然能帮助舟墨,为什么就不能帮助享享?不能因为他是城里人就歧视他!”
“对,咱们不歧视城里人。”胖坨附和:“城里人上咱们这儿来找帮忙,咱们要是不理,就是没义气。”胖坨向来把“义气“两个字看得很重。
“而且,他们也帮了我们来。咱们这个学校,还是人家建的来。我爹爹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当泉水相报。”一个声音怯怯地响起,它属于家珍。
“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胖坨大声说着,一指家珍:“家珍,你说得好,你就来当这个‘帮助享享小队’的队长!”
“什么?”家珍吃惊地张大嘴巴,其他人也吃了一惊,都使劲看胖坨。胖坨却像是想好了,用两只瘦瘦的胳膊拉住家珍,把她拉到人群的最前面,重复了一遍:“对,以后就是你来当队长!”
“我不行我不行。”家珍的脸红得都快涨破了,使劲往人群后面躲。
有人说话,是大宝。大宝冲胖坨说:“胖坨,你搞什么搞,家珍怎么当队长。队长要么你当,要么雪儿当。你两个要是都不当——我来当!”大宝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胖坨对大宝挥了挥瘦瘦的胳膊:“你来当,你怎么当?你搞得懂享享?我们这里能搞得懂享享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胖坨伸出食指,直指着刚躲到耀耀身边的家珍。
“胖坨说的有道理。”雪儿发言了:“这事还真的只有家珍能干。而且,我们大家都要向家珍学习,她是第一个帮助享享的人,过去我们……反对享享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帮助他了。”
这倒是,听胖坨和雪儿这么一说,同学们都不禁纷纷点头,连大宝也不再反对了。大家都转头看家珍,耀耀用肩膀顶了家珍一下,把她重新从人群里顶了出来。
胖坨才不管家珍的紧张,直接问:“家珍,你说说看,享享喜欢什么?咱们怎么才能帮助他?”
你别说,被胖坨这么一问,家珍还真的不紧张了,享享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里:白白软软的小手,大大的眼睛,长睫毛一闪一闪,像一只乖乖的小狗儿。她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说:“享享喜欢吃巧克力,喜欢画画,还有,喜欢别人夸奖他。”
胖坨挠了挠头:“巧克力我没有,大宝,你有吗?”
大宝也摇了摇头。他家就是再富户,也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娇惯孩子,巧克力这种零食,不会随时装在口袋里的。
胖坨看大家都没有巧克力,又挠了挠头,说:“那……我们就陪享享画画、多夸奖他。以后我们都好好上画画课。安老师让我们画什么,我们就画什么。”
有个人怯怯地举手,是保罗,他提问:“我也能参加这个‘保护享享小组’吗?”
胖坨说:“么事,保罗,你不是不跟我们玩吗?”
保罗看起来尴尬极了,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我跟……跟你们玩的。”
雪儿坐在床边说:“胖坨,你么事难为保罗,大家本来就都是一起的。至于怎么帮助享享,我已经找到答案了——”雪儿扬起手里的一本书,那是石老师留在这里给舟墨爹爹看的,书的名字叫《拥抱自闭症儿童》。
雪儿打开书的扉页,开始朗读:“自闭症儿童是来自星星的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欠他们一个深深的拥抱。”雪儿虽然成绩好,毕竟才上一年级,这句话她读得有点儿吃力。读完了,同学们都发问:“这讲的么意思噻?”
雪儿不太有把握地解释:“大概就是说,要拥抱他们吧。”这时舟墨正好做完了试卷,递给雪儿看,雪儿一看十有八九都正确,一边夸舟墨聪明,一边尝试着给了他一个拥抱,舟墨果然乐得手舞足蹈。
胖坨在旁边观察着,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对头!大家明天都要多给享享拥抱!抱一下子!”
没过几天,享享就被拥抱出事了。这几天,每天一早安心打开宿舍门,就看见春苗班的同学们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门口,等着她和享享出门。享享一出现,他们就争先恐后地上前和他打招呼,一直到雪儿提醒大家快上课了,这才簇拥着享享一起回教室。
在教室里,享享仍然是当仁不让的焦点。孩子们的善良太汹涌了,一旦开了闸就像无法阻拦的洪水。现在,享享是班长了,喊课成了名正言顺的事,同学们跟着他心甘情愿、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喊课,哪怕是错误的;上课时,石老师和陈校长都注意给享享回答问题的机会,无论享享说了什么,哪怕只是哼哼几声,全班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下课时,胖坨和几个男孩子也不去操场上疯玩了,而是守在享享旁边,几双眼睛一齐盯着享享,只要他一有所动作,立刻就有几张小嘴抢着问:“享享,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安心听说了“帮助享享小队”的事,也看到了孩子们重新系在书包上的蓝布条。说实在的,她没想到那节自然课的效果会是这样的,或者说,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强烈。现在她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眼看着享享在大家的包围中明显开始露出烦躁不安的神情,如果不是家珍在旁边作为他的“稳定器“,他大概早就发作了。
这天吃过午饭,终于出事了。胖坨和大宝几个男孩子从餐厅里出来后,就有意无意地拿着大宝的那架玩具飞机在操场上咋咋呼呼地玩儿起来。没一会儿,安心和享享从小餐厅里出来,享享的注意力果然被玩具飞机吸引了。
还没等享享开口,胖坨拿着玩具飞机递到享享手里:“给,享享,拿去玩儿吧!”他的视线故意不和安心的相对,如今面对“安老师”的时候,他依旧有点儿尴尬。
享享接过玩具飞机,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跑向空旷处玩儿去了。胖坨和大宝等立刻跟上去,家珍也随后跑了过去,安心也想跟,想了想,还是留在了原地。
享享在阳光下玩儿得很开心,胖坨和家珍几个孩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松松地围着他,可他的眼里没有他们,只有玩具飞机。胖坨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忽视,喊了一句:“享享,朝这里飞!”
享享听见了,真的操纵玩具飞机往胖坨那里飞去。胖坨伸长了手臂,一把抓住了玩具飞机,嘴里模拟着飞机降落的声音,大宝和其他几个男孩“耶!耶!”地跳跃着,享享也觉得很好玩,居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胖坨走过去,把玩具飞机还给享享,然后突然拥抱了享享一下。大概他觉得这是个需要拥抱也适合拥抱的时机。
享享的注意力都在玩具飞机上,没有太大的反应。大宝他们几个被胖坨的举动提醒了,都纷纷上来拥抱享享。
安心紧张地朝享享跑去,可已经太晚了,享享烦躁地低吼了一声,将手里的玩具飞机砸在地上,玩具飞机摔成了碎片,一只翅膀滑得老远。
大宝捡起碎了的玩具飞机,哭了。虎头虎脑的大宝满脸热泪,要不是胖坨拦着,就要冲到享享身上了,他边在胖坨的阻拦下挣扎边吼:“你干吗摔坏我的飞机?你干吗摔坏我的飞机?”
安心先对大宝快速地说:“大宝,对不起对不起,你放心,安老师一定赔你的飞机。”然后立刻转向享享——他又开始捶打自己了。旁边的家珍吓得小脸发白,想躲,又想保护享享,只是不知道从何保护起。
安心把家珍隔到一边,自己像上次一样,张开手箍住享享的胳膊和身体。享享的力气又长大了,安心越来越控不住他。还好石老师和陈校长这时也从餐厅里出来了,石老师立刻过来帮助安心,享享在他有力的臂膀里挣扎了一会儿,累了,安静下来。
安心知道这个时候的享享需要的是睡眠,疲惫地对陈校长和石老师点了点头,说:“我先带享享回宿舍了。”临走,又对他们补充:“别责怪孩子们,他们是好意。”
趁着安心和享享在宿舍里午睡的功夫,陈校长和石老师把春苗班的孩子们叫到教室里,搞清了事情的原委。陈老师看着胖坨们一脸热情受挫的表情,一句“死伢子”转回了嗓子里,变成了一句叹息,摸了摸胖坨的头,又拿起摔碎了的玩具飞机,对大宝说:“放我这里几天,我给你修好。”
“能修得好吗?”大宝抹着眼泪问。
“你讲来?校长我是干什么的?”陈校长的这句话一出口,大宝满怀信心地破涕而笑,笑了一下又愤愤地说:“享享怎么这么凶?我们跟他好,他却摔我的飞机!”
“他不是凶。”陈校长耐心地给孩子们解释:“你们可知道,自闭症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我知道,是孤独症。”家珍轻轻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陈校长问。
“安老师告诉我的。”
“么会子告诉你的?”
“就是那天,”家珍说:“安老师准备带着享享走的那天早上,我在车站碰到他们了,安老师跟我讲,享享很孤独。”
陈校长像被噎了一下,和石老师对看了一眼,对孩子们说:“享享,他孤独惯了,你们对他太热情,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快。”
雪儿抢着说:“我们是照着石老师的书上做的!”
石老师很惊讶:“我的书?我么会子给你们什么书了?”
“不是给我们的,是给舟墨的!”雪儿说:“你放在舟墨家的那本——《拥抱自闭症儿童》!”
“哦!”陈校长和石老师恍然大悟,又对看一眼,嘴角都浮上了笑容。石老师慢慢地说:“这里的拥抱,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许多张小嘴七嘴八舌地问。
“就是要关心他们的意思。”石老师耐心地解释。
“可是,享享根本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他。”胖坨沮丧地说。
陈校长一屁股坐到旁边的课桌上,说:“伢子们,过来。”
孩子们围到陈校长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石老师站在这个包围圈的外层。
陈校长问:“伢子们,我问你们,什么叫关心一个人;关心一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心就是让他知道,我们对他好!”胖坨说。
“关心就是让他成为大家中的一员。大家在一起好好学习,当好朋友。”雪儿说。
陈校长不置可否,突然点了家珍的名:“家珍伢子,你说说。”
“关心……”家珍又害羞。陈校长鼓励道:“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家珍终于鼓起勇气,说:“关心就是照顾他。他饿就给他吃,他渴就给他喝,他冷就给他衣服穿。”
陈校长笑着,点了点头,说:“大家讲的都好有道理。不过最有道理的是家珍。”他拍了拍家珍的脑袋,继续说:“关心一个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们对他好,也不一定要把他变得和我们一样,关心一个人,就是希望他过得更好,更快活。”
陈校长又用严肃的语气说了一句:“关心一个人,就是送他走上一条更宽的路,哪怕这条路是一条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路。”
没有人说话。同学们咀嚼着陈校长的话,尽管似懂非懂,却都被其中的某种东西所打动、唤醒了。陈校长欠欠屁股,从课桌上站起来,说:“大家想一想我的话,再一起做一个帮助享享的计划——至于拥抱这个事情,我倒是觉得有道理,这个让我来想办法。”他说着,用长着黄指甲的手用力地拍了几下满是抬头纹的脑门。
陈校长从春苗班的教室里出去了。同学们目送完他的背影,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站在还原地的石老师,却惊讶地发现石老师的眼镜片上都是雾气,直愣愣地看着陈校长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自语着:“陈老师……”
下午的体育课上,享享和安心始终没有出现,春苗班的同学们全都怅然若失。到了放学时分,“帮助享享小队”连碰头的劲儿都没了,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作鸟兽散。
家珍背着柴篓走在回家路上,想着享享,想着自己第一次当队长的“帮助享享小队”是不是从此后就名存实亡了,这时,她看见了安老师和享享站在小路的尽头。享享蹲着不知在玩儿什么,安老师看着远处,似乎在等着谁。
安老师一看见她就扬起手。家珍加快脚步走过去,心也和脚步一样松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这对母子面前已经完全消除了羞怯紧张。
“安老师,你们在等人啊?”家珍走到他们近旁的时候问。
安老师笑了笑。家珍蹲到享享旁边,他在玩两粒小石子,家珍又从旁边捡了一块,和那两粒石子摆成一个品字。整个过程中享享都没有搭理过家珍,可是安心知道,能让他对一个人视若无睹、不排斥,已经说明他是多么接纳对方。
安心对家珍说:“我们在等你呢,一起送你回家吧。”
“在等我?”家珍惊讶,安心从地上拉起享享,说:“享享,走,我们一起送家珍回家。”
享享乖乖地跟着走了。安心说:“家珍,对不起啊,你弟弟的事,安老师没能帮上忙。”
家珍摇了摇头,说:“我弟本来也不愿意回来。我在电话里听到他喊了——死也不回来。”
“哦。”安心意外,也不意外,隔了一会儿又问:“今天,同学们是不是不高兴了?”
家珍点头,扭头看见安心的表情,又问:“安老师,你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
安心说:“我怎么会生你们的气。只要你们不生享享的气就好。”
“我们想帮助享享。“家珍鼓起勇气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安心笑了,说:“我知道你是‘帮助享享小队’的队长,是吗?”
家珍脸红了。他们这时正经过大宝家的院子,大宝家的院子和别人家的不同,是正经用砖瓦砌起来的,而不是像别人家那样用篱笆或者土坷垃围出一个院子来。
家珍听到院子里传来胖坨和大宝的嬉笑声,站定,隔着院墙喊了一声:“大宝!胖坨!”
“哪一个?”
“是家珍!”
院子里传来胖坨和大宝的声音,两个小脑袋一前一后地出现在院门口,看到了安心和享享后,却又不分先后地缩回去了,院子里再无声息。
家珍有点尴尬地看着安心,安心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咱们接着走吧。”
他们继续走着,安心又问:“这个‘帮助享享小队’,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是胖坨的意思来。”家珍如实说。
安心有点儿意外:“是胖坨的意思?”
家珍点头,说:“胖坨让我当队长……我从来没当过队长,不知道怎么当。今天第一天就搞成这个样子,我更不知道怎么当来。”
安心想了一会儿,问家珍:“家珍,你长大了想当什么样的人?”
家珍脸红红的,不说话,安心也不催她。过了好一会儿,家珍说:“安老师,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嗯,我不告诉别人。”
“我想……当你这样的人。”
“啊?我这样的人?”家珍的答案是安心完全想不到的,她本来以为家珍的梦想会和某座城市、某种职业有关,又或者是想当自己妈妈那样的人,却没想到她的榜样居然会是自己。
“嗯。”家珍小声说:“我长大了,想像安老师这样,和自己的伢子天天在一起,天天照顾他,对他很温——柔。”家珍把温柔这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好像之前想到安心的时候,这两个字已经在她的舌头上打过成百上千次的滚。
“唉,家珍,”安心感慨万千,隔着享享摸了摸家珍的头,说:“别当安老师这样的人,安老师的苦,你还不懂。”
家珍果然似懂非懂。她回头望了望大宝家的院子,说:“我知道,胖坨长大了想当大博士,大宝长大了想当大老板。”
安心又问:“那,你知道,享享长大了想当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家珍摇头之后又问:“画家?大老板?”
“不。”安心说,语气里有挥不去的苦涩:“享享这辈子的目标只有一个——当一个不招人讨厌的人。”
享享听到安心和家珍在说他,抬起头,很放松、很温和地对她俩笑了笑,脚下的步子还是踮着的,像小心翼翼丈量着世界的小蚂蚁。
家珍听出了安心语气里的苦涩,热心地说:“安老师,我觉得享享好好来,一点都不招人讨厌,招人喜欢的很!”
“是吗?你觉得他哪里招人喜欢?”
“他……他很讲道理,很文静,还很聪明。”家珍有点不好意思地刚说完,安心就失笑了,家珍嘴里的这个享享,和很多人眼里的享享好像是反义词。这让她更加珍惜喜爱家珍了。
“家珍,让享享给你当弟弟好不好?”安心在一阵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万万没想到,对于这个问题,家珍却用反常的粗暴一口答道:“我自己有弟弟!”
气氛变得尴尬了,除了不知情的享享依旧心满意足地一边牵着妈妈,一边牵着家珍,接下来的路上,家珍和安心都没再说一句话。一直到他们来到家珍家的院门口,家珍在麦秸高高推起的院门前转过身,背对着袅袅上升的炊烟,带着点哭腔问:“安老师,人能同时有两个弟吗?有了亲弟,还能再认弟吗?”
安心被这真诚的纠结猝不及防地打动了,蹲下来看着家珍的眼睛,说:“当然,当然。家珍,安老师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了,认享享当弟弟绝对不等于你对弟弟的背叛。”她想了想该怎么说,慢慢地继续:“爱是不会被消损的,只会越积越多,这一点,也是安老师来到白村以后学到的。”说完,她把享享拉到家珍面前,说:“享享,叫姐姐,以后家珍就是你的姐姐了。”
享享笑嘻嘻地看了半天家珍,就在安心和家珍觉得他不会开口了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姐姐!”把一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羊屎蛋塞到家珍的手里。
安心把一个奇怪的本子交给家珍,本子的封面上写着:享享眼神交流记录。打开来,里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2002年2月14日,享享眼神交流次数:7次;
2002年2月15日,享享眼神交流次数:6次;
2002年2月16日,享享眼神交流次数:10次……”
2月14日,是安心和享享来到光明小学的第一天,安心从那一天开始记录享享每日的眼神交流次数。眼神对自闭儿童非常重要,眼神的交流是开启他们心灵的钥匙。
现在,安心想把这把钥匙,交给“帮助享享小队”。
帮助享享小队的另一项重要任务,是集体对享享说“不”。
享享缺乏规则意识,这是他学习和人际交往中的最大障碍。之前,在犯规的时候,他得到的要么是无视,要么是粗暴的拒绝,享享的自尊心又强,常常被刺激得大发脾气,造成了恶性循环。
他需要大家用正确的方式对他说“不“,所谓正确的方式指的是:简单、明确、友好。
享享在上课的时候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乱画,石老师转身,双手交叉在胸前,用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不”;
享享看到大宝的新卷笔刀,随手就拿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大宝追过去拿回卷笔刀,对享享严肃地说:“不!”;
享享突然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下出了教室,在操场上溜达起来。家珍和安心对视了一眼,家珍抢先追了出去,大家透过玻璃窗看到家珍拉起享享的手,口型在说:“不”。
享享能够敏感地辨别出身边人的恶意和鄙视,但他并不介意被说“不”。虽然大家说了他也不一定听,但久而久之还是形成了一些条件反射,享享在上课时自行其是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拿别人东西的时候也懂得先试探性地问:“给我?”,别人同意后再说:“谢谢。”
和陈校长、石老师商量过之后,安心决定不再陪享享上课了,试着放手,让享享自己和同龄人打交道。她还特意征询了家珍和“帮助享享小队”的意见,孩子们一致拍胸脯表示他们会照顾享享的,让安老师放心。
不过,在“退休”之前,安心还有一样“法宝”要交给孩子们。除了明确禁止,享享还需要正面激励,这就需要他的最爱——巧克力出场了。
安心给“帮助享享小队”的每个成员都发了一大把kisses巧克力。她看着孩子们把巧克力放进口袋里,一抬头,发现好几个小喉头都在咽口水。
安心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故意问:“咦,你们都装起来干什么?你们不喜欢吃巧克力吗?”
孩子们傻傻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安心说:“刚才那些巧克力是给你们吃的呀!这些——”她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巧克力:“才是让你们给享享的。”
孩子们这才明白了,开心地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吃起来,边吃还边窃窃私语:“这是啥巧克力?”“是上海的巧克力吧!”“比琴琴家卖的好吃来!”
安心把剩下的巧克力交给家珍,说:“家珍一会儿再给大家发一下,如果享享做得好,就给他一个;或者你们说不的时候他能够听话停止,也给他一个——如果他要发脾气了,也给他一个。”
“嗯嗯!”孩子们含着满嘴的巧克力猛点头。安心看着这群可爱的小战友们,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
状况总是层出不穷的。两天后的中午,家珍来向安心报告——巧克力吃完了。安心犯了疑惑,又不好问,边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包巧克力边说:“我让享享爸爸再寄点来——你让同学们慢点儿吃,巧克力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没想到家珍响亮地回答:“我没让他们吃来!”
“没让他们吃?”安心更加疑惑了:“那巧克力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是享享!”家珍笑盈盈地说:“享享的表现特别好!每个人都奖励他好多巧克力来!”
安心总算明白了享享这两天都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的原因了。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床上补觉的享享,无奈地说:“看来,我们得找个别的激励方式了……”
下午是陈校长的自然课。安心是从不让享享参加自然课的,因为所谓的自然课,无非是由陈校长领着全体孩子在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瞎跑瞎玩儿,没什么营养,还容易受伤。可今天家珍帮陈校长带话,让享享一定要参加下午的自然课。
于是到了下午的上课时间,安心带着享享来到了教学楼背后的空地上。孩子们都已经在那儿了,在沙堆后面,一层层地围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像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麻雀一样发出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安心带着享享远远地停在空地一角,不往上凑,过了一会儿,家珍在孩子群外围出现了,像只被麻雀群吐出来的小虾米,脸上笑盈盈的。
“姐姐!”享享指着家珍喊。距离这么远,家珍应该是听不见的,可她居然看见享享母子了,兴奋地跑过来,牵住享享的手就往人群那儿拉。
“家珍,你干什么?”安心想要阻止,家珍这么冒失的时候少。
家珍着急地说:“安老师,你们快去看,那是陈校长做的,专门给享享做的!”
“陈校长给享享做的?”安心奇道:“是什么东西?”
“是……”家珍嘴笨说不清,急得脸都涨红了,还是把享享往人群那儿拉。
安心不再阻拦,跟了上去。
“陈校长,享享来了!”家珍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大过。随着她的这句话,原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呼啦”让开一条通道,安心终于看清了被包围着的东西。
没有陈校长。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矗立在地上,这玩意齐成年人胸口高,在一个底座似的东西上有一根长长的竖条,竖条两边伸着两片扇叶似的东西。整个做工完全可以用粗糙来形容,但看得出那两片扇叶似的东西经过精心打磨,很光滑,还漆上了怪异的肉红色油漆。
安心一眼认出,这个怪玩意儿用的木料正是装修她和享享的宿舍剩下的,一直堆在走廊的一角。这段时间来有好几次,她撞见陈校长鬼鬼祟祟地从那儿运木料。
刚想到陈校长,就看见他从那个怪玩意儿里钻了出来,被憋得面红耳赤,可脸上一副大功告成的兴奋表情。看到了安心和享享,他立刻大声招呼享享过去,同时让所有孩子“原地后退三步”!
包围圈散开了,享享和安心、家珍一起被留在包围圈的中心,正式和那怪玩意儿打了个照面。享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怪玩意儿,流露出小男生天生对于机械的喜爱。
陈校长对享享温柔地说:“享享,来,试一试这台拥抱机,这是专门给你做的。”
什么?拥抱机?安心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陈校长看享享不过去,也不敢过来硬拉,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安心:“享享他妈,你让他过来试一试哇!”
安心啼笑皆非,朝那台“拥抱机”走了两步,用手摸了摸那肉红色的扇叶,陈校长立刻神叨叨地跟着解释:“这个是拥抱臂膀!我特意锯成了翅膀的样子来!你看,这里有三个档位,”他示意底座上的一个旋钮:“选择不同的档位,有用力拥抱、普通拥抱、轻轻拥抱三种力道。”说着,他还操作了一遍,那两片肉红色的扇叶果然随着他的操作,用不同的力道往中间夹了夹。
陈校长接着说:“我从书上看到,上趟孩子们拥抱享享是对的,只是拥抱的方式有问题。拥抱能够帮助享享这样的孩子减压、和别人交流。所以我就发明了这个——拥抱机!”陈校长的样子看起来很自豪,安心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陈校长见安心还在犹豫,有点儿着急,四处看了看,指着胖坨说:“胖坨!你先来试试!”
胖坨从人群中钻出来,简直是迫不及待地钻到拥抱机里。陈校长满脸神秘地打开开关,再转动旋钮,胖坨的上半身消失在“翅膀”的里面,露出的黑瘦小脸刻意扮出一副滑稽享受的表情,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陈校长按下停止键,对从机器里走出来的胖坨期待地问:“怎么样,胖坨?”胖坨摆出夸张的样子说:“感觉好极了!”
“怎么样!”陈校长得意地对安心说:“完全没有危险!这下放心了吧!让享享试试!”
所有的眼睛看向安心和享享。安心还在犹豫。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是雪儿的。雪儿从人群里走出来,说:“安老师,你就让享享试试吧。你不知道,因为享享不喜欢被人拥抱,陈校长想了好几天,才想出这个‘拥抱机’的办法。石老师说,拥抱是最美的语言,享享他需要拥抱呀!”
安心被雪儿的话打动了。她转头,对享享说:“享享,你就去试试吧。”
家珍立刻把享享牵到拥抱机面前,让他贴着竖条站好,然后后退一步。享享笑嘻嘻地站着,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陈校长的表情凝重起来。他蹲下来,慢慢地转动旋钮,将档位定在“轻轻拥抱”上。
拥抱机的翅膀合起来,轻轻地夹住享享的肩膀和手臂,他看上去有点儿吃惊,低头看着限制了自己动作的那双肉红色翅膀。
安心柔声对享享说:“享享,这是抱抱,妈妈的抱抱,喜欢吗?”
陈校长小心翼翼地将档位调整到“普通拥抱”上,翅膀又夹紧了一点儿,安心很担心享享会翻脸。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继续低头看着翅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还继续吗,享享妈妈?”陈校长征求安心的意见。
“继续。”安心说。
陈校长将档位调到了“用力拥抱”,翅膀夹紧,从享享的肩膀和手臂上得到反作用力,同时翅膀从中间又折了一道,向内环抱住享享的整个上半身。
享享突然笑了,清清楚楚地说了一个词:“抱抱。”
安心和陈校长惊喜地对视了一眼,转而问享享:“对,抱抱,享享喜欢吗?”
“享享喜欢抱抱。”享享把这句话说得清晰流畅极了。
享享在拥抱机上玩儿了整整一堂自然课,每个同学都通过拥抱机给了享享一个“抱抱”。趁着孩子们玩拥抱机的工夫,安心环顾这片一直被她视为“垃圾场”的空地,第一次发现那些“垃圾”似乎没那么简单。
角落里放着好几个旧木盆,都开裂发霉了,看起来脏兮兮的,可木盆旁边放的一大袋东西是什么?安心走过去,抓起一小把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是盐。她又看了看木盆边散落的木板、皮球、铁块,确定了这里在进行的是浮力实验。
那边丢着几大块铁皮,猛地一看还当是废品,可凑近了细看,铁皮上钻着各种小孔,上过中学物理课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些小孔——小孔成像实验。
沙堆下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沙袋,安心记起上次她见胖坨爬到沙堆上面的时候,对方正在把一大一小两个沙袋从上面扔下来。她把胖坨叫过来,试探着问:“胖坨,一大一小两个沙袋同时从高空中掉下来,哪个先着地?”
胖坨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同时着地!”
安心的心跳得很厉害,因为震惊,更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她用崭新的眼光打量陈校长,这个形似粗鄙老农民的小老头儿。陈校长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守在享享和自己研发的“拥抱机”旁边,笑得像个满脸皱纹的孩子。
继看到舟墨,以及孩子们告别父母的场景之后,安心第三次在白村感到了自己的浅薄无知。
拥抱机被搬到了春苗班的教室后面,安心在当天晚上享享睡着后敲响了隔壁石老师的门。
石老师没戴眼镜,鼻梁上有一个被镜脚压出的深深凹痕。安心是第一次进他的屋,匆忙一瞥只见满屋子的书,床前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旁边是热水瓶,看来石老师正准备洗脚。
安心笑着问:“石老师,打搅了,是不是准备睡了?”
石老师有点腼腆地回答:“没有,还早。你有事找我?”
安心问:“一会儿你能到我和享享的屋里来一下吗?我有点事想请教你,享享睡着了,我不能走开太久。”
安心回房又过了七八分钟,石老师轻轻敲门了。她打开门,见石老师又重新戴上了眼睛、穿上了鞋。她把石老师让到椅子上坐,自己把用来放衣服的另一张椅子清出来。
石老师看着床,享享正躺在上面发出细细的鼾声。石老师压低声音问:“享享睡眠还好?”
“挺好的。这一点还算幸运。”安心也压低了声音回答,知道石老师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了解很多自闭症孩子都有睡眠障碍。
安心给石老师泡了杯热茶,坐到他对面,直接切入正题:“我想问问你有关陈校长的事。”
“陈校长的事?”石老师看起来很意外也很关注:“陈校长有什么事?”
“陈校长是怎么到光明小学来的?”
面对这个问题,石老师却犹豫了。但他只犹豫了短短几秒钟,就说出了让安心意想不到的答案:“陈老师是为了我来光明小学的。”
十年前,十六岁的石磊从镇里的中学考入县重点高中时,陈老师是他的物理老师。石磊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陈老师的样子:那是开学第一天,上午的最后一节是物理课。踏着上课铃声,一个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踱到讲台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拧开保温杯,喝茶;再从夹克衫内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吃药。
趁着讲台上的物理老师仰头吃药的工夫,石磊好好地将他打量了一番。他对这位大名鼎鼎、带出过三个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的省级优秀教师很好奇。
眼前的这位老师丝毫不像他想象中的名师。他精瘦矮小,穿着件旧得布满裂口的仿皮夹克,黑白交杂的头发非常茂盛,竖在脑袋上;因为瘦,皱纹很多,集中在额头和眉间;五官很深邃,特别是眼睛,深刻的眼窝在高耸的鼻子的对比下,显得很犀利。
这时,物理老师突然抬起眼睛,电光火石般地和石磊对了正着,石磊的心一跳,急忙垂下眼。
物理老师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话了,声音里含着点笑意:“唔。不错,不错。都来了,来到这里的,都是全市初中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你们的手下败将无数,陈某非常佩服。”
教室里发出一阵快活的轻笑声,因为陈老师幽默的复古腔,也因为他说中了同学们普遍都有的优越感。这时,陈老师突然将手中的教案“啪“的一声扔在讲台上,提高了嗓门,掷地有声地说:“一个月后,咱们看看你们这些常胜将军还能不能得意的起来!”
一个月后,高中物理第一章“力学”学完,陈老师拿来了高三毕业班的单元测试卷直接给大家开练。人仰马翻、乌云密布、惨不忍睹。大家做了这套卷子才明白:过去的一个月里,自己学的根本不是力学,做的作业也不是力学作业,统统都是皮毛。而且自己和什么佼佼者、常胜将军这种词,更是八棍子打不着的不沾边。一堂课的考试下来,满教室都是脸色苍白的人,大家都对自己的智商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陈老师就这样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激将法,带领全班同学走上了高中理科班的冲刺之路。高二时,原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调去了文科班,陈老师又成了他们的班主任。这个班主任在整个一中的老师里独树一格,他允许学生在早自习时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背英语做习题,也可以去操场上运动,甚至自由聊天。他看似不太和学生交流,却了解每一名学生的知识薄弱点,找机会点拨锤炼。
在所有的同学里,石磊和陈老师属于不太熟的。其实,他和任何人都不太熟。他的家境比其他人差,见识比其他人少,和那些本地学生更没法比。这还不是让他最自卑的,让他最自卑的是:连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学习,到了一中这个大池塘里,也属于最不起眼的小虾米。
可是,不太熟的陈老师,有一天却问了石磊一个问题。那是下课时分,上节课的数学老师还被同学们围着答疑,等着上物理课的陈老师独自在走廊窗边抽烟,石磊从厕所回来,兜头撞见了陈老师,不得已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句:“老师好。”
他以为陈老师会随便点点头放自己过去,可陈老师却掐灭烟蒂,摆出一副要谈话的样子来,示意石磊站到窗边。
石磊心里打着鼓。因为他物理不好,算是理科班上的物理败类。他想陈老师八成是要训斥自己。果然,陈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文科班呢?”
石磊倔强地忍住眼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站着比石老师还高,哭鼻子就太丢脸了。他想对陈老师说自己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努力,去做卷子、去搞通实验原理,他的错题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自己的总结,他鼓足勇气请教平时不说话的物理学霸,可就是无济于事,一到考试,那些换了个马甲的试题还是他不认识题,题不认识他。他几乎快要承认自己蠢了,可他没有退路。父母离异了,母亲含辛茹苦地打工供他读书,不是为了收获一个蠢货。
“我……”沉默太久,石磊还是有点儿没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我下次会考好的!”
陈老师的表情很奇怪,有后悔,有惊奇,发现自己引起了少年的误解,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讲你考试的事。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喜欢文学,为什么不去文科班,以后好读中文系呢?”
石磊如遭电殛。这是一个秘密,在一中,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关注一个相貌平凡、衣着寒酸,关键是成绩也平平的理科班男生,是不是在桌肚里成堆的模拟卷下方藏着《水浒》、《红与黑》、《平凡的世界》,也没有人关注他在草稿纸的角落里写满了“我夹在昨日和明天的夹缝中,像黑洞被夹在太阳和月亮的飓风中”这样的诗句。
没想到这个秘密却被似乎从不多看他一眼的陈老师发现了。
他低头,又抬头,再看陈老师,发现对方不一样了。他开始有点懂得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也有点敢说心里话了,他说:“不是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中文的,以后找不着工作。”
陈老师摇头,用很深沉的语气说:“人啊,不能和自己拧着干。你以后会明白的,到底喜欢什么,这对一个人很重要。”
“喜欢什么对我来说……”石磊挤出了一个近乎凄惨的微笑,在上课铃的铃声中说:“是太奢侈的事。”
他的声音和上课铃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他不确定陈老师是否听见了。但是从那一天起,他和陈老师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他不再惧怕陈老师,物理成绩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一直到高考结束,他如愿考上了省会一所985大学的计算机系。
大学四年,学校给石磊减免了学费,生活费可以通过做家教赚得,甚至还能在过年时给母亲买点小礼物,那是石磊人生中难得可以用“意气风发”来形容的时光。那四年里,他和陈老师保持着书信联系,其实当时电子邮件已经盛行了,可陈老师不习惯看邮件,石磊也愿意用写信这种仪式感向自己敬爱的老师致敬,他们以每个月一封的频率通信,石磊将自己所有对人生的感悟和困惑都对陈老师坦诚相向,陈老师也在书信中敛去了令人生畏的外表,化为一个最可靠、最温情的师长。
大学毕业时,石磊才发现:人生再一次和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所有的意气风发都是幻象,自己最终还是得像商品一样接受他人的检验。他的生长经历,他的土和自卑,包括他由喜爱文学带上的一点诗人气质,都让他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如此格格不入,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每一份都只会更让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卢梭,到了大学毕业的第三年,他失踪了。
母亲到处找不着他,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想起了他经常提到的陈老师。母亲去一中找陈老师,别人告诉她陈老师前几天刚办的退休手续。那个人给了她陈老师家的地址,她一路匆匆忙忙地找过去,开门的就是陈老师,他正在修半导体。
陈老师听完石磊母亲心急如焚的叙述,想了想,对她说:“你不要急,我想起一个地方,也许我们可以上那儿去找找石磊。”
陈老师说的是省会城郊的一座寺庙。石磊在过去的信中曾经告诉他:自己觉得心神不宁的时候,会去寺庙当几天杂工,跟着僧人们打扫干活,换三餐素斋和一张板床。
他们真的在那里找到了石磊,他正准备落发出家。见到陈老师和母亲,他很吃惊,可不愿跟母亲回去。关键时刻,陈老师的怒骂惊醒了石磊,他骂道:“你老母不养、尘缘未断、一事无成,连心中的文学梦都不敢正视,你这样的人,配躲到佛祖的脚下受庇护吗?”
石磊大哭一场,跟着陈老师和母亲回到了家乡。陈老师看着曾经的爱徒,交给他一个任务:考出教师资格证。
石磊用半年的时间考出了教师资格证。陈老师用半年的时间踩断了教委的门槛,为他的爱徒求一个教职。终于有一天,教委领导对他说,有个企业家想捐建一所希望小学,教委决定将地点就设在石磊的家乡白村,但是现在没有老师愿意去那里支教。
陈老师想了想,说:“我去!如果你们觉得我还能教孩子们,我就去!”
教委领导说:“那岂不是大材小用?您可是堂堂的省级优秀教师、一中的名师!”
陈老师回答:“没有什么大材小用的,只要有孩子想学习,我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
就这样,陈老师和石磊一起来到了光明小学,变成了陈校长和石老师。
石老师回房了,安心简单梳洗了一下,依偎着享享躺下来。灯光中,享享显得特别正常,因为睡眠中的人都是孤独的,他的孤独也就不再显得突兀了。
安心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陈校长的时候。她带着享享找到办公室,看到一个乡下老头儿正一边抽烟一边把旧书旧报纸拢到办公室的角落里,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老头顺手把烟灰抖落到书堆里。
他给安心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后来也没好过。他好像特别关心预算啊工资啊这些和钱有关的事,从来没见他钻研过和教学有关的事,没事就在校园附近捡垃圾。他哪有半点像一个教书育人的校长,完全像一个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
可现在安心知道了:她对陈校长的误解有多么深。她差点因为以貌取人错过认识一颗美丽心灵的机会。来到白村以后,她一次次地发现自己对世界的傲慢与偏见有多严重。曾经,她以为享享的病是今生的劫数,可现在,她却怀疑那是对生命的救赎。
否则,她的人生现在一定还在傲慢与偏见的快车上一路飞驰,直到驶进永恒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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