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明确的拒绝和激励环境,享享的进步步伐也很明确。夏天到来的时候,大龙山上的竹林绿得生出了湿意,从竹林间飘出的白雾氤氲了整个白村,春苗班的孩子们在放学后手拉着手顺着狭窄的山道进了竹林,发现了无数仿佛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竹笋。
享享伸手想要摸一颗竹笋圆圆的脑袋,旁边的雪儿急忙对他双手交叉,说:“享享,不!”
享享立刻缩回手,有点儿委屈地看着雪儿,雪儿解释道:“摸了竹笋就不会长大了!”
享享听不懂,表情一片空白。安心在旁边补充:“竹笋宝宝不喜欢别人碰它,享享也不喜欢别人碰,对吗?”
享享听懂了这句话,用力点点头,突然大声蹦出一个词:“拥抱机!”
散布在竹林间的同学们都听到了,互相看着,发出嘿嘿的笑声,知道享享的意思是他喜欢拥抱机碰他、抱抱他。现在他每个课间十分钟都会站到拥抱机的肉红色翅膀里,让全班同学轮流用拥抱机给他抱抱。为了得到这个奖励,享享现在基本上能做到上课时不乱叫、不乱动,下课时也不抢其他同学的东西了。
雪儿继续说:“爹爹说过,竹笋不能摸,毛竹也不能砍,今年再有人敢上山砍毛竹,他要去告他们来!”
雪儿和爹爹奶奶住在大龙山山腰的水库旁边,雪儿爹爹不光看管水库,还负责看守山上郁郁葱葱的百年老竹林。早些年白村的青壮年劳力多,常有人上山偷砍竹子下山卖给造纸厂,现在都是些老弱病残,这样的事渐渐绝了。
果然大宝接话说:“哪个有空砍毛竹,马上就芒种了,忙都忙不过来!”
芒种时分早麦熟,种了麦子的人家要忙双抢,抢收麦子,抢种玉米高粱,这些乡里孩子都知道,安心可不知道,好奇地问:“不是春耕过了吗?怎么还有个芒种?”
她这一问,同学们来了劲,七嘴八舌地告诉她:比起春耕这个劳动日,芒种才是春节后乡间的第一个真正的节日。镇上每年在芒种后的第一个周一都有一个大集市,集市上有各色各样乡户人家在芒种时的收成,热闹得了不得,快活得了不得。
“可惜今年上课去不了了,去年爹爹奶奶还带我去赶集的来!”大宝说着,懊恼地皱着面孔。他旁边的胖坨倒是没什么感觉,反正从来也没人带他去赶集。
安心看了看前后左右,有好几张和大宝一样懊恼的小脸,再加上她自己心里也好奇得很,就说:“赶集的事,让安老师想想办法!”
陈校长一早接到电话让他去市里开会,慌慌张张地在办公室里找老花眼镜、公文包,把身上又是泥又是粉笔灰的衣服脱下来,换上第一百〇一套中山装。
门被敲响了。陈校长急忙扣好中山装的最后一粒纽扣,拉开门。门外站的是安心。
安心看见穿中山装的陈校长,愣了一下,居然没笑,很友好地说:“陈校长,想和您商量件事。”
陈校长心里嘀咕着她又要商量什么事,他发现最近不知怎么的,这个城里女人对自己反常得客气,不知道又在酝酿什么幺蛾子。
“哦,商量事……我正准备出门。你进来嘛,坐下说。”陈校长说。
安心也不进来,也不坐,就站在门口言简意赅地说:“今天镇上有集市,我和石老师想带孩子们去赶集。”
这可让陈校长意外极了。他脱口而出:“你和石老师?带伢子们?去赶集?”这句问话同时有好几层意思:你和石老师什么时候变成队友了?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孩子们这么上心了?为什么要带孩子们去赶集?www.chuanyue1.com
安心对陈校长挤了挤眼,只选择了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孩子们需要快乐。”
热热闹闹一大帮子人,包括陈校长、石老师、安心、享享、家珍和光明小学的全体孩子们一起出发了。孩子们按班级排成两队,一二年级的春苗班一队,三四年级的春蕾班一队,每个班由班长带队。
安心和享享、家珍、雪儿一起走在前面。天气很好,气氛兴奋得像太阳光下的肥皂泡泡,一不小心就要轻飘飘地飞上天去,一个又一个的话题带来莫名其妙的大笑,在某一个瞬间爆炸了,然后再等待下一阵大笑。
她和石老师早有准备,一早吩咐食堂预备了大馍、酱菜和白煮蛋,安心又自掏腰包从琴琴家的小卖部搬来了两箱牛奶,食物装满了几个菜盆,堆在校门口的桌子上,菜盆后陈忠家的女人也喜笑颜开。
孩子们打点心桌前经过,每个人领一袋点心,一个个的小胸脯挺得鼓鼓的,小脑袋昂得高高的,春苗班的脑袋昂得更高些,因为谁都知道这次远行是他们的“安老师”的主意。
安心真高兴自己想到了这个主意。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大伙儿坐在大巴上唱歌、分享点心的快乐,到现在还穿透岁月放着暖光。这些留守的孩子们也需要这个,一些童趣,一些被成年人保护着的矜持,一些集体荣誉感和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东西。在光明小学里,陈校长给了孩子们智慧,石老师给了孩子们类似父亲的关怀,但他俩毕竟都是男人,没有属于女人的细腻,于是母亲的这个角色,就被安心自然而然地担任了。m.chuanyue1.com
还有享享,享享从来没参加过学校的春游,老师明示暗示了各种不欢迎,安心自己也知趣。这还是享享人生的第一次春游。
她领头,石老师押后,陈校长撇着腿走在这只叽叽喳喳的队伍旁边,脸上因为憋笑现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到了村口等大巴车的地方,这种皮笑肉不笑彻底变成了苦笑,因为陈校长开始从他的旧公文包夹层里摸出唯一的一张百元大钞。二十六个伢子,每个五块钱,这张百元大钞就这样出去了——哎呀,还有回来的车票钱呢?现在陈校长开始怀疑这趟赶集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
陈校长走到石老师面前,苦着脸问:“石磊,身上可有钱?”
“有。”石老师开始掏钱包,被陈校长一把按住:“现在不要,现在不要,你拿着——”他把钱塞到石老师手里:“这个是去的票钱,回来的票钱你先垫着,明日我拿给你。”
安心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补充了一句:“车票留好。”
陈校长惊喜地:“你的意思是……”
“正常的教学支出,怎么不能报?以后这种实践活动应该成为惯例,我今天回来就打——报告。”安心临时把“打电话”吞进嘴里,换成了“打报告”。
“你打报告,好,好。”陈校长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车来了。孩子们排队,乖乖地在三位老师的组织下一个个上车。车上的乘客好奇地看着这支队伍,司机认识陈校长,也惊奇地问:“这么多伢子出门做么事?”
陈校长也传染了孩子们的故作镇定,答道:“我去开会。伢子们课外活动。”
司机这样回答:“哎哟喂。你们学校搞大了。搞大了。”
车到了县里,大家和陈校长告别,他要转公交车再赶去市教育局,安心他们则打算步行到集市。孩子们唱了一路的歌,兴奋得完全丢掉了羞涩矜持,纷纷上来抱陈校长,一只只依依不舍的小手环住他的腰:“陈校长再见!陈校长再见!”
陈校长转身时的表情比出发时的表情还要怪异,安心假装没看见他因为硬憋着眼泪留下来的鼻涕。
从车站步行到集市要步行一个小时左右。这个长度对城里孩子来说可能有点吃力,对白村的孩子来说毫无难度。刚走出车站,安心在路边看到一个杂货摊,灵机一动,将所有的鸭舌帽都买了下来,十五顶红色的给春苗班戴,十二顶蓝色的给春蕾班戴,这下这支队伍更显眼了,经过的人们看着他们,好奇这群没穿校服、却戴着整齐鸭舌帽的孩子们是属于哪所小学的。
享享也戴上了红色鸭舌帽。安心替他将帽子下的刘海整理好,凝视着他的眼睛。今天对享享来说是一个挑战。安心的视线往旁边移,遇着了家珍的,女孩儿用朴实的微笑告诉她:放心吧,享享有我陪着呢。
家珍从来没有松开享享的手。享享现在的状态是很兴奋。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牵家珍的左手举着一面小红旗,两条小腿像踩了弹簧,脚尖踮着,嘴里随步伐的节奏发出“喔!喔!”的欢呼声。
家珍也一直在笑。她一会儿看看身旁的安老师,一会儿又回头看看队尾的石老师,他俩,尤其是安老师在家珍的眼里,是神奇得和天兵天将一样的人。你看,在她没来之前,白村只不过是地球上最普普通通的一个村庄,可现在,白村的孩子们有学上、有免费午饭吃,每天下午放学前还有一顿免费的牛奶面包点心,不仅如此,他们还出来春游了!这是从前在电视里看到的日子啊!
除了安老师和石老师,家珍还时不时地回头队伍中的另一个人,那是她在白村最要好的小伙伴——琴琴。琴琴在春蕾班,平时不和自己在一块儿上课,这是家珍和琴琴第一次集体活动。家珍很想让琴琴也能走到前面来,可又不敢乱了队伍的秩序。
有人可不在乎秩序,从春蕾班的队伍里加紧了几步跑到春苗班的队伍里来,那是春蕾班的班长李浏,一个又高又瘦、身上常年布满石粉的男孩儿。他是来找春苗班的班长——雪儿的。
雪儿发现李浏走在自己旁边,奇怪地问:“你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李浏说:“石老师在后面看着,不要紧——哎,我问你,那个,是不是就是你们班的小孬子?”李浏用手指了指走在最前面的享享。
雪儿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享享,挺不高兴地回答道:“他的名字叫康家享。”
“他是不是脑子不正常?”李浏凑近雪儿,压低声音问道。
雪儿嫌弃地避开他,用很重的语气说:“你是春蕾班的班长,别说我们春苗班同学的坏话!”
李浏的眼珠子转了转,不明白雪儿的火气是哪里来的,也不高兴地回答:“你不要只顾着豁(讨好)城里人,再豁,他也是城里人,你也是农村人。再说了,我怎么说他坏话了?他是不是孬子?我们全班都知道了!”
李浏把声音压得很低,再加上旁边的同学都在欢声笑语,这番话只有雪儿一个人听到。她秀眉一拧,转头叫:“胖坨!”
胖坨正和大宝耀耀们聊得开心,听到雪儿的叫声,回头问:“干啥?”
雪儿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后面的保罗,对他说:“你和胖坨换个位子!”
保罗乖乖地向后转,胖坨走上来取代了他的位子,保罗走到胖坨原来的位子上。
“干啥,班长?”胖坨又大大咧咧地问了一次。
雪儿指着李浏问胖坨:“你不是保护享享小队的吗?这里有个人说享享的坏话,你管不管?”
胖坨一个激灵:“说享享坏话?说啥?”
李浏嗤笑:“你们还有个小队啊?也不嫌寒碜!”
“寒碜个屁!你管我们班个屁!”胖坨可比雪儿直截了当多了:“赶紧滚回你自己班上去,不然——”他对李浏扬了扬胳膊:“对你不客气!”
李浏看了看胖坨细瘦却似乎很有力气的胳膊,他可不擅长打架,嘴里咕哝着回到春蕾班的队伍里去了,临走前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雪儿继续对胖坨说:“胖坨,今天人多,一会到了集市上,你可要保护好享享。”
“没问题!”胖坨把胸脯拍得山响:“我新练了螳螂拳,你知不知道?”
雪儿抿嘴一笑。
享享累了。他的状态就是这样,从兴奋到疲劳没有丝毫过渡,就像冷不丁按了个按钮。
享享不愿意走了,谁劝也没用。他直接往地上一坐,安心好说歹说才移到马路牙子上,就坐在那像生了根似的,再也不肯起来了。
安心有点傻眼,她预想了很多紧急情况,却没预想到这一点:享享在半路就被过度兴奋耗尽了电量。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人就这样围着享享站在路边,像红色和蓝色停顿的音符。
石老师说:“我背着享享走吧!”
安心问:“还有多远?”
“大概走了一半的路了,还要走半个小时。”
“那不行。”安心说:“享享大了,你不可能背着他走半个小时。”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这样吧,我们打车去,在集市那儿等你们。”
安心拦了一辆夏利,让享享上了车,她原本不想破坏家珍和同学们一起春游的机会,可享享拉着家珍的手不松开,家珍也只好一起上了车,上车之前,家珍回头看了一眼琴琴,琴琴笑着冲她做了个鬼脸。
胖坨也上了车,他说今天自己不能和享享分开。“到了集市上,谁保护你们呢,安老师?”安心听到胖坨这么问,笑了,招手让他跳到车上。
后排还挤得下一个孩子,安心让眼巴巴看着胖坨的大宝也上了车。就这样,夏利车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出发了,剩下的人在石老师的组织下重新排队,唱着歌上路了。
走路半小时,开车不过五分钟的光景,集市到了。安心付好钱下车,孩子们已经拉着手向一个高高的牌楼冲去。大宝指着牌楼对享享介绍:“享享,这个叫大牌楼,这就是集市开始的地方!”
安心经过牌楼时看了一眼,这牌楼是清代建立的,距今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牌楼往里,是绵延的青石板路,四季干不透,可能是因为两旁的吊楼里总沿着屋檐往下滴水。吊楼二楼的窗户挑着,感觉里面随时会有个倩影梳妆而过,可现在里面只垂下来火红色的横幅:跳楼大甩卖,羽绒服买一送一。
集市里有这样过季甩卖的东西,但更多的是芒种的时鲜货:菱角、荸荠、明前茶、第一茬的糯米磨粉做的糍粑粑。还有好多买玩意儿的,因为都知道集市的主角少不了孩子。泥人也出来了,糖人也出来了,风车咕噜噜转,激光狗的电眼哧哧乱射。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要往长街里钻。安心拦住了他们:“咱们还是等石老师和同学们到了,大家集体活动。而且享享看起来还有点儿累,”安心左顾右盼,指着旁边一家写着“民间皮影,祖传神技”的店说:“安老师请你们看皮影戏,咱们边看边等,好不好?”
“好!”孩子们正想看皮影戏,都挤到店的入口处,这里开着一扇小窗,上面写着“十元一人”。安心给所有人买了票,大家簇拥着享享走到里面。
里面黑洞洞的,借着门口微弱的光,依稀只有他们几个人,面前是一个木制的舞台,台上有一块用红幕围着的方框,方框里围着一面绷紧了的鼓皮似的东西。
他们听到旁边的通道里有人的脚步声,应该是卖票的人去通知里面的人开演。过了一会儿,锣鼓声响起,那面鼓皮“啪”地一下亮了,有个人影在鼓皮后由远及近,慢慢地看清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叫:“孙悟空!”
这出戏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可把孩子们高兴坏了——除了享享以外的孩子。胖坨和大宝喜欢武术,家珍喜欢手工,他们看到后来,都走到舞台边,扒在那面鼓皮跟前,恨不得把小鼻子凑到鼓皮上。胖坨和大宝不时为孙悟空呐喊助威:“打!打!打死白骨精!”,家珍则醉心于皮影绚烂的色彩、精美的做工。
安心见这里没有别人,也就不阻止孩子们。享享睡着了,滚到她怀里,发出细细的鼾声,她搂着享享看着皮影戏,也看着看皮影戏的孩子们,这情形倒是和现实生活有几分相似——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们母子只是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戏唱完了,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回了花果山,鼓皮暗下去,卖票的人进来吆喝“结束了,结束了”,孩子们依依不舍地从鼓皮前撤回来。享享醒了,快走了他倒是来了精神,盯着孙悟空贴在鼓皮上的暗影看个不停。
他们回到集市上,被上午的太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安心这时候有点后悔去看皮影戏,她有手机,可石老师没有,联系不上他,不知道大部队是已经来过了,还是没来。
她把自己的顾虑对孩子们说了,胖坨毫不犹豫地说:“我去问问那边的大娘!”往在牌楼下摆摊卖鞋垫的大娘跑去,安心他们远远地看着胖坨和大娘说了些什么,大娘笑着往长街里指了指,胖坨跑回来了。
胖坨喘着气说:“安老师,他们来了,往长街里走了,大娘说,刚刚进去!”
“哦,那咱们赶快去找他们!”安心拉着享享的一只手,家珍拉着享享的另一只手,胖坨和大宝在后面跟着,就往长街里走去。一路走一路眼花缭乱,太阳接近正午,来赶集的人也渐渐稠密,有镇上的居民,也有和他们一样从各个村赶来的。
大宝突然一指前方:“看!”他们顺着大宝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大群小红帽、小蓝帽正围在一处空地前,空地上有个杂耍班子正在变江湖魔术。石老师很谨慎地让孩子们一个把着另一个的肩膀不松开,他则在人群外围紧盯着孩子们。
安心又嘱托了家珍和胖坨一遍:“家珍、胖坨,这里人多,你们千万看好享享。大宝,你跟我去找石老师。”
安心看家珍和胖坨一边一个牵着享享往同学堆里扎进去,自己拉紧大宝走到石老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石老师转头看见安心,很高兴,说:“我们到处找你们!”
四周很吵,安心提高嗓门说:“我们在看皮影戏!孩子们怎么样?”
“很好!”石老师也喊着回答,大家都笑容满面。
一轮表演结束,孩子们热烈鼓掌,安心和石老师又将队伍重新集结好,家珍、享享和胖坨重新回到队伍的最前面,大家一个拉着另一个继续逛集市。正要开步走,空气中飘来一股异香,混合着牛肉和大料的味道,孩子们的队伍里随之一阵骚动。所有的小脑袋不约而同地往一个店面望去,那家店的门口放着一口大锅,老板正拿着一柄大勺搅动其中的牛肉汤。
“是牛肉粉丝!”队伍里发出议论声,小嘴巴们鼓动着,口水漫出嘴角。安心看着又心疼又好笑,石老师却开始劝孩子们走:“别馋了,不是带了午饭吗?一会儿找片太阳地,大家一起吃饭!”
安心低头问家珍和胖坨:“想吃牛肉粉丝吗?”
“想吃!”胖坨响亮地回答,家珍却腼腆地笑着不说话。安心冲胖坨挤了挤眼睛,悄声说:“等一会儿!”
大家沿着长街往集市中间走,百米的距离走了个把小时,因为孩子们走走停停,随时可能在自己感兴趣的摊位上流连。有些孩子,例如大宝、琴琴带了零用钱,还会买上一两件小玩意儿,在孩子们中引起一片艳羡。大宝买了一个会发光的手指陀螺,还给胖坨也买了一个,两个人扮演奥特曼,一路拳打脚踢,旁边的同学都纷纷躲着他们。琴琴买了一个能摇雪粒的圣诞玻璃球,好多女同学围着看,家珍也想去看,看了看身旁的享享,还是没去。
安心停住脚步,等到队尾的石老师跟上来,对他说:“中午我想带孩子们去吃牛肉粉丝。”
石老师吃惊地问:“不是带了午饭吗?”
“天气还凉,冷冰冰的,怕孩子们吃了不舒服。”安心看石老师的神色,拍了拍自己的包:“别担心,我请客,我这儿有银行卡。”
没想到石老师紧锁的眉头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松开,继续不赞成地摇头。安心看着队伍前面,胖坨和大宝还在呼哈呼哈,家珍却牵着享享站住了脚看向自己,下决心地说:“就这么定了!同学们!”她放开喉咙喊,孩子们顿住脚一起往她和石老师看,没听见的孩子看到小伙伴顿住了脚,也跟着转过身来。
安心俯视着二十多顶小红帽、小蓝帽,拍拍手:“咱们现在去吃饭,吃好饭再接着逛!听我口令,全体——向后转!目标——牛肉粉丝店!”
孩子们爆发出的欢呼声把长街都沸腾了,石老师不满的咕哝声被完全淹没在其中。循着香味找回牛肉粉丝店,老板喜出望外地欢迎这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安心和店主人交涉,老板扬声叫他的女人:“让伢子们坐!往里头坐,那块风小!”又转头笑容满面地回答安心:“够的够的,绝对够吃。”
安心放心了,又问:“六块钱一碗?”
“对的对的。”
“我们这儿有二十七个孩子,加上我和石老师就是二十九个。每人再来一个大饼,一共是……”她心算了一下:“二百零三块。”
“对的对的”,老板满口回答:“给两百块好了,零头不要了。”
“好。”安心从包里拿出银行卡递给老板,老板愣住了:“我们店小来,不刷卡。”
“那……”安心犯了难。老板急忙往长街中央给她指了指:“中间那个街角那块,有银行机,可以取钱。”
安心有点犹豫,从这里重新走到长街中央,取钱加上返回,没有半个小时回不来。自从享享出生,她从没和他在户外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她过去问享享:“和妈妈一起去取钱好不好?”这时享享已经和同学们一起坐到了方桌旁,他旁边坐着家珍,家珍的身边挤着琴琴,两个小姑娘正迫不及待地互相介绍着一路的见闻感受;方桌的另两边坐着的是胖坨和大宝,他俩这会儿终于不玩激光剑了,正集中讨论牛肉粉丝的味道,大宝之前来镇上吃过,用尽了所有的形容词给胖坨形容,胖坨被他形容得直擦口水。
享享抬头看安心,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安心重复道:“跟妈妈出去走走,好吗?”这下享享听明白了,坚决地摇头。安心看了看家珍和享享紧拉着的小手,心里也明白享享已经累了,这会儿把他留在这个温暖飘满香气的店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就嘱咐家珍和胖坨:“安老师要去银行拿钱,石老师顾不了这么多同学,你们俩一定要看好享享,知道吗?”
“知道了!”胖坨和家珍齐声回答。
安心踏出店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享享一眼,享享扭头盯着店门的方向,她以为享享是在看自己,用力冲对方招了招手。
安心一路快走到长街中央,果然看见转角处有家交通银行,银行门口有一台ATM机。镇上的人似乎都不喜欢用这台机器,银行里人挤人,这台机器却空着。安心一阵庆幸,赶紧去取了钱,装在包里往回赶,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和享享在户外分开这么长时间,她心里总是不踏实,眼前老是浮现出享享刚才的眼神——他是在看着自己吗?为什么表情那样若有所思?又或者他是在看着门外的什么东西?是什么让他这样感兴趣呢?
安心一路紧赶慢赶回了牛肉粉丝店,看了看时间:居然才用了二十分钟。老远就听见店里传来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她擦一下额头上沁出来的热汗,喜洋洋地跨进店里,对孩子们喊:“安老师回来啦!”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她一时也说不清那不对劲是什么,可能是因为她刚从日光下进入室内,视线有一秒钟的空白,等空白散去了,她直觉地望向刚才出门前享享坐的地方——那里现在是空的。
安心的心往下一沉,继而又自我安慰:家珍和胖坨也都不在位子上,他们肯定拉着享享去别的桌上玩儿了。可她马上就听到了胖坨的声音,那声音大得很难忽略,他和大宝正在那口大汤锅前围着老板死缠烂打,原来他们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牛肉粉丝,正央求老板再给他们一碗牛肉汤喝。
安心的眼睛忙乱着在孩子群中找家珍——找到了,家珍和琴琴的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在看琴琴刚买的雪花球。安心穿过人群冲到家珍面前,直着喉咙问:“家珍,享享呢?”
家珍被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回答:“享享在吃饭啊。我们早都吃好了,我想喂他吃,他不让我喂来,说要自己吃。”说着,还举手往享享的位子上指去,那里现在只有一碗凉了的牛肉粉丝。
“享享呢!”安心歇斯底里地对着家珍吼,转身冲往那张空了的桌子,来来回回地找,好像能把享享从桌子底下翻出来似的。
她的吼声惊动了整家牛肉粉丝店,石老师从店的后间跑了出来,刚才李浏被热汤烫了一下手,石老师带着他去后间冲凉水了。
石老师着急地问:“怎么了?”
安心像被抽掉了脊骨,一下子瘫软在冰凉的地上,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旁边的家珍痛哭流涕,也说不出话来。还是胖坨怯怯地回答石老师:“享享,享享不见了。”
石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想了一下,跑到店门口,一个人一个人、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仔细检查,安心在虚脱的感觉中怀着一丝希望看着他。
石老师回到安心这里了,毫无收获。他又立即转身奔向在店门口搅汤锅的老板,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小男孩从这里走出去。
老板也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汤勺放下,仔细思索着,抱歉地答道:“哎唷,我还真说不好,你们这么多人,我上汤上面忙得不歇气——好像是有个男伢子出去了,我看到一个红帽子,在那边拐角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说不准说不准啊!说错了莫怪。”老板指着店门口向左的拐角处说。
店老板说话的时候,安心也走了过来仔细倾听。可老板提供的线索却令她愈加绝望——往左是出长街的路,走不出几步,通过牌楼就来到了大马路上。如果享享真的往这个方向走了,后果不堪设想。
安心又要往地上倒,石老师一把架住她,说:“你先别急,孩子走得慢,走不了多远,我们赶紧找,一定能找到。”
店里的客人这时都纷纷帮忙想办法,有人说:“长街派出所就在旁边,你们赶快去报个案,让警察帮忙一起找!”
安心听到了这句话,就像汪洋中抓住了一块浮木似的揪住石老师的袖子:“让警察封锁!封锁住,享享他,话也说不清,什么都不懂,一定要封锁住,慢慢找……”她泪流满面,大脑一片混沌,话也说不清楚,但石老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说:“我现在去报案!要求警力协助封锁长街!”
石老师一刻也不耽搁地往外奔去了。安心撑着自己站起来,她得出去找享享。临出店门前,她回头对老板说:“能帮我看着其他孩子吗?”
店里有客人接话:“你放心去吧,这里我帮你看着,不让伢子们出去。”
安心对这位热心的大姐说:“一共二十七——不,是二十六个孩子,一个也不能少,麻烦你了。”
再转身之前,她的眼角余光告诉她,哭得小脸发亮的家珍和满脸内疚沮丧的胖坨都快步朝自己走来,似乎是想和自己一起出去找享享,可某种类似愤怒的情绪让她无法在这一刻面对他们,迫不及待地逃出了牛肉粉丝店。
太阳不知不觉西斜了,这个下午似乎过得特别快。夕阳照进长街里,空气的颗粒在历史中漂浮,一切像是一幅水墨画。
青石板的水渍干了又湿,宝塔糕的雾气散了又聚;杂耍的艺人在戏服外穿上了运动外套,看起来好滑稽;卖春笋的大叔急着回家,开始将存货收拢在一起,吆喝着“十块钱全部拿走”;卖鞋垫的大妈今天好收成,笑盈盈地纳着专为小孙孙预备的尖货……
一声凄厉的哀号就在这时候响起,贯穿了长街:“我的孩子呢!”
石老师抱住安心,阻止她再把脑袋往青石板上磕,她的手机掉在地上,从里面传出康宇光焦急的声音:“喂?喂?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安心抓起手机,泣不成声:“康宇光我对不起你,我把享享弄丢啦!丢啦……”
手机从安心的手中滑落,她晕过去了。她身边围着石老师,还有长街派出所的民警。警察们知道有个上海的病孩子丢了,也很重视,将长街的东、西、南三个出口都封锁了,但还是没有享享的线索。
石老师将安心的脑袋扶起来,捡起手机,康宇光正在手机那一头焦急地喊着。石老师对着手机简单地说了两句,让康宇光不要太着急,挂断了电话。他现在心里也很没底,而且,时近傍晚,牛肉粉丝店里还有二十几个孩子没人照应,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身影从远处跑近,想要冲向石老师和安心,却被民警和路人形成的人墙挡在外面。他左钻右钻也钻不进来,急得在人墙外大叫:“石老师!石老师!”
石老师终于听见了,怀疑地问:“胖坨?”那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分明属于胖坨,可孩子们这会儿应该在店里啊。
“石老师!”随着他的回答,胖坨在人墙外跳着脚露出了小脑袋,还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享享找到了!”
随着这句话,人墙自动裂开了一条缝,大家用关注的目光看着胖坨从裂缝中走向石老师和刚刚苏醒的安心。
安心想要坐起来,但坐到一半又虚弱地跌倒在石老师的手臂上,她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胖坨,不敢相信地问:“享享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胖坨喘着气,安心恨不得能把剩下的话从他嘴里陶出来。
石老师把安心扶起来,严肃地问胖坨:“你怎么从外面跑过来?享享真的找到了?”
胖坨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家珍说她可能知道享享在哪里,我就想办法和她一起溜出来了……”
石老师左右打量,问:“家珍呢?她和享享现在在一起?”
胖坨拼命点头,指着自己跑来的方向说:“在……在皮影戏店里!”
石老师扶着安心往皮影戏店里跑,后面跟着胖坨和一大群民警。跑着跑着,安心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开石老师冲在了最前面,石老师反而要跟着她。到了皮影戏店,安心一把揭开门口挂着的皮帘,冲进去直着喉咙喊:“享享!享享!”
卖票人一边从卖票亭里出来一边不客气地问:“你是哪个!喊什么喊!”等他看清了安心,却换了副语气说:“唷,你就是那男伢子的妈妈吧。正不知道到哪去找你来。”
他的话对于安心来说无异于圣音一般动听,因为一直到这一刻,她仍然对胖坨的话有着怀疑,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可卖票人的话却证实了享享确实在这里。
安心不再说话,睁大了眼睛往剧院的黑暗里使劲看,这时石老师突然指着旁边的甬道说:“家珍!享享!”随着他的话音,家珍和享享果然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从屏幕后面的休息间里走了出来,享享手里拿着一个猪八戒皮影,看到安心高兴地迎上来,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高兴地扬起皮影说:“妈妈,看!”
安心扑过去搂住享享,把他紧紧地抱起来,不停地在他的脸蛋上猛亲着,心有余悸地说:“享享,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享享不舒服,挣扎着双脚落了地,依旧把玩着手里的猪八戒,不回答。旁边有一个怯怯的声音代替他回答了:“享享想看皮影。”
安心低头看,是家珍在说话。安心蹲下来,拉住家珍的手,感激地说:“家珍,是你找到享享的?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家珍轻轻地说:“享享刚才就不想走——我想告诉你的,但是你太忙了。”
安心回想起来,享享是在皮影戏表演快结束的时候才醒来的,之后确实有点儿依依不舍的意思,他在牛肉粉丝店的时候一直往外看,难道是想跑回皮影戏店里来?自己平时对享享是体贴入微的,今天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难免顾此失彼,关键时刻,还是心细如发的家珍明白享享的心意。
安心也搂了搂家珍,说:“谢谢你啊,小家珍。”
家珍猛摇头,擦眼泪,不说什么。安心站起来,又摸了摸旁边胖坨的脑袋,对他送上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石老师接过话头,对家珍和胖坨说:“你们俩怎么说跑出来就跑出来了?其他同学不会也跟着跑出来吧?——我得赶快回去看看。”他满脸的担忧。
胖坨摇头,说:“大娘和雪儿一起看得紧来。家珍和我是从厕所窗户里面爬出来的——要不是我,她一个人也爬不出来。”
他的话引起了身边大人的哄笑,民警说:“你们找到了孩子,是好事,不过还得麻烦和我去局里结个案。”
安心和石老师满口答应着,一群人一同朝牛肉粉丝店外走去。刚走到店门口,就看见雪儿哭丧着脸站在那里,石老师喊了她一声,她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石老师,立刻带着哭音喊:“石老师!家珍和胖坨又不见啦——”话音没落就看到正朝她打招呼的家珍和胖坨,立刻冲过来,又哭又笑地对他俩说:“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我们去找享享了!”胖坨偏过身,露出人群中的安心和享享,雪儿惊讶地只发出了一个字:“哦!”
把石老师和孩子们送回牛肉粉丝店,安心终于能把账给结了,然后又带着享享去了派出所。去派出所的路上,她赶紧给康宇光打了个电话,康宇光听到享享找到了也松了一口气,开始责怪起安心来:“你也是的,明知道享享不喜欢人多,干吗要带他去凑这个热闹!”
安心没有因为他的指责而生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享享现在的情况真的和你在上海见到的时候不一样了。而且有家珍在,我比较放心,才敢带他出来的。”
“家珍是谁?”康宇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安心把他们母子俩和家珍的渊源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对康宇光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和这个孩子特别有缘分,有她在,我和享享都多了份安全感似的。说起来好笑,我一个堂堂的大人,却好像在依靠一个孩子,今天的事也让我反省了,这样对享享不好,对家珍,也是一种不公平——也许,还是我在白村太寂寞了吧。”安心隔着电话对康宇光娓娓谈心。
康宇光听了,却以意外的轻松回答:“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很快就有可以陪你消除寂寞的人到来了。”
“谁?”安心奇怪地问:“难道是你要到白村来?”
“我倒是想来,但一点儿也走不开。不是我,是谁,她已经在路上,今晚你就会见到了。”康宇光又说了几句,留下这个悬念挂上了电话。
折腾了一大场,安心和石老师带着孩子们回到白村的时候,银白色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际。最后一缕日光伴着他们下了大巴,好几家的爷爷奶奶已经在车站翘首以盼。有人等的孩子跟着爷爷奶奶走了,没人等的孩子由石老师领着送回家。
石老师坚持让安心和享享先回去休息,安心带着享享往光明小学走的时候才觉得腿像灌了铅,这真是好漫长的一天,大起大伏,快乐和焦灼都印象深刻,还好结果是平安的。
她远远地就看到有个身影等在自己和享享的宿舍门口,暮色中看不清是谁,身形看着十分硕大,像是个彪形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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