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把享享掩在身后,一步步地朝着那个身影走去,声音有点儿发飘:“谁?谁在那儿?”
身影循声转过来,一把撸掉头上的风帽,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叫声:“姐!享享!你们总算回来了!”
安心疑惑地借着走廊上微弱的光看去——妹妹安然的脸正在连帽外套的领口上方朝她微笑。安心惊喜地迎上几步:“安然?你怎么来了?怎么这么突然?你大学这么早就放暑假了?”
面对安心连珠炮似的问题,安然的回答是:“姐,你先开门让我把包放下,我都快累死了。”
她这句话一说,安心才注意到:安然的肩膀上背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双肩包,足足有平常的三个双肩包那么大,从头顶一直到屁股。这也是她的身影看起来特别硕大的原因。
安心急忙用钥匙开门,安然喜滋滋地弯腰对享享说:“享享,认不不认识我?土豆超人来了!”她举起手装出怪物的样子,享享却没什么反应,只好又讪讪地放下。
安心推开门,白了安然一眼,对享享说:“什么土豆超人,这是小姨。享享,叫小姨!”
享享当然没叫,但他的神情显示他对安然很熟悉——很平静,很放松,还有点儿好奇。他看着安然进了屋,把身上的双肩背卸下来,垛在地上,地面仿佛也跟着抖了几下,然后直起腰抖了抖瀑布般的长发,问安心:“姐,有吃的没,我都七个多小时没吃东西了,饿死了。”
“有,有,我这就下挂面去。正好享享也饿了。”安心急忙洗了手,用桌上的日本电磁炉烧水下面条,她这儿的小灶的很齐全——有学校后面菜地里的青菜,还有真空包装的牛肉。安心往面汤里加了面条、青菜、整整一包牛肉,想了想,又多加了一把面条。
等面熟的工夫,她和安然聊起来,才知道了对方为什么会像天兵突降一样出现在这里。原来安然在康奈尔大学的社会学系马上要升入大四,按照学校惯例,大四的学习将以社会实践为主,所以同学们都纷纷忙着联系实践单位。对持着藤校光环,自己又有着美丽大方的外形、流利的英语的安然,找一个实践单位并非难事,实际上,她也很快在华尔街找到了一家愿意接收她的基金公司。
可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有点儿荒诞,有点儿幻灭,从小被甘地、安南、特蕾莎修女激励着,一路苦读冲到了藤校,入读了自己最感兴趣的社会学专业,难道就是为了给华尔街再添一个名牌裹身的金领吗?
她困惑着,一直到接到了姐姐安心的电话,放下电话的安然就兴奋地蹦了起来,又叫又跳,搞得室友都以为她发了疯。
安然连夜写了社会实践计划报告,第二天就交给了系主任。报告的题目叫《中国乡村小学调研报告》,里面详细叙述了项目的背景信息、中国乡村小学和留守儿童的现状、她计划收集的信息和需要验证的假设……
交报告的当天,系主任就通过了她的报告,并特别注明“对她的社会实践结果充满期待”,时近大三学习的尾声,该修的学分安然已经拿到手,于是和老师、主任打了招呼,就收拾收拾提前来实践了。
安心听了妹妹连珠炮似的一番话,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个妹妹的天性一直比自己开朗不羁,想当初两姐妹是一静一动的两朵无忧花,可现在,自己这朵花已经经历了人生无情的风雨,妹妹却还是那么天真。
安心让安然看小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你看,我这就这一张一米五的床,刚够我和享享睡。你来了,睡哪?”
安然拍了拍地上小山似的背包,毫不以为意地回答:“放心吧,姐,我早有准备。”她拉开背包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原来里面大包套小包,还有很多个包。她把那些小包一个个堆在脚边,直到拉出最底下的一个小包,把它打开,对安心说:“看!”
原来那是一个充气睡垫,还有配套的铺盖。安心看安然一会儿时间就给自己在角落里布置了一张床,也不得不对这个妹妹刮目相看,笑道:“行啊,还真有你的。快吃面吧,再不吃就坨了。”
“来了!”安然答应着,突然又想起来,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一个纸盒,递给享享:“喏!小姨给你的礼物!”
享享接过礼物,安然又帮他把包装盒打开,把里面的玩具递给享享,笑容满面地盯着享享的眼睛说:“小姨给享享的礼物——土豆先生。”
享享显然被吸引了。土豆是他的最爱。这个土豆先生胖胖乎乎的,就像一个穿着超人服的神气的土豆。安然再一次跳起来一个,做了一个超人的标准姿势说:“我是——土豆超人!”
随着她的话音,小屋的门被敲响,没关严的门被不经意地推开了,站在门外的人是石老师。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屋里的安然。
安然尴尬地将平举在空中的胳膊放下,咳嗽了几声。石老师尴尬地摸摸脑袋,对安心说:“那个……安老师,你说让我回来了以后到你这来一趟。”
“对,对。”安心热情地迎上去,对石老师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下了面条,过来一起吃点吧。”
“不用了不用了。”石老师直摆手,可架不住安心把他往屋里拉。小屋里只有两把椅子,还好享享已经吃好了,安心让他在床上玩土豆超人,自己坐在他身边,让安然和石老师一人坐了一把椅子。
安心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把剩下的所有牛肉都分进两个年轻人的碗里,招呼着他俩:“吃吧吃吧,都饿坏了吧。石老师,这是我妹妹,安然。安然,这是石老师,我们在这儿,多亏他帮了许多忙。”
安然放下筷子,对着石老师伸出右手,落落大方地说:“你好!谢谢你照顾我姐和享享!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石老师伸出左手,发现握不了,赶紧也放下右手的筷子,改用右手和安然握了两下,平静地回答:“谢谢!我没做什么,是他们帮助了我。”
石老师的平静自若似乎让安然挺意外,也挺感兴趣,不由得多打量了这个男青年两眼。三个人近乎沉默地吃完了一整顿饭,屋子里只听得见享享沉醉于玩具发出的自言自语。吃完饭、石老师告辞后,安然意犹未尽地追问安心:“姐,这位石老师,一直在这里教书吗?”
“是啊。”安心一边给享享洗脚一边随意地回答:“我到这儿时,他就在这里。他是这里的主力老师,孩子们的语文数学都靠他呢。”
“哦!”安然接收着姐姐的信息,说:“他这人看起来有点……不寻常呢。”
“怎么不寻常?”安心问。
“唔,”安然说:“挺淡定的,还有点儿冷,像是经历过不少的样子,不像是乡村小学的老师,倒像是城市里所谓的精英。”
“切,”安心嗤笑:“别以为只有你这个大留学生见过世面,人家也是堂堂名校南师大的高才生。”
“是吗?”安然来兴趣了:“南师大毕业的,怎么会来这么个小地方教书?”
安心打了个哈欠,回答道:“你今天跑了那么多路,不累吗?赶紧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说着,她把享享的小脚丫从温水里捞出来,擦干,把享享放进被窝打点好,在享享的脸上亲吻着:“享享今天也累了吧?和妈妈、小姨一起香香地睡一觉,好吗?”
享享的眼睛亮晶晶的,用软绵绵的小胳膊搂住安心亲了一下,扑闪了几下大眼睛,突然清清楚楚地说:“小姨!”
安心笑了:“你这孩子啊,慢热这个词说的就是你了。”安然的反应则激动得多,一骨碌从地上的睡垫上爬起来,冲到床上抱住享享,在他的脸蛋上左右猛亲:“嘿嘿,我就知道你会记起小姨的!”
第二天一大早,安心被惊醒了。她睁开眼,发现惊醒自己的是煎蛋的香气,当然了,可能还有安然倒腾电磁炉发出的乒呤乓啷。
她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嗔怪:“刚坐过国际飞机,又坐了一天高铁转大巴,还这么打了鸡血似的,你这人不去干体力活真可惜了!”
安然转头对她微笑:“谁说我没干体力活?我都出去跑完一大圈了!你们两个懒虫还在睡——享享,快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今早的她换了一身浅灰色绿条运动服,身姿显得格外窈窕年轻,安心在她身后羡慕地打量了好几眼。
享享从起床就特别兴奋,一直催着安心快点去教室,手里还紧紧地抱着他的土豆先生。安心以为他是想去向同学们炫耀一下,没想到他进了教室门就直接奔家珍的座位,说:“姐姐,看!土豆超人!”
他这句话说得特别流利,特别清楚,安然惊讶地问安心,享享什么时候在这里多了个姐姐?安心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以后再解释”。
家珍接过土豆先生,戳了戳他胖乎乎的大肚子,和享享一起咯咯笑出了声。享享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围着家珍又蹦又跳,还不停地弯腰对她做鬼脸。
安心有点儿担心,上课时间就快要到了,她怕享享失控。家珍不慌不忙地牵起享享的手,让他回自己位子上坐好,把土豆先生放在课桌一角,对享享说:“我们和他一起上课吧。”享享听话地坐在座位上,在家珍的帮助下从小书包里拿出课本和铅笔盒放在桌上。
安然发出惊奇的声音,这种情形她可是从没见过。“这小姑娘到底是谁?太神奇了!”她低声问安心,这时上课铃打响了,石老师踩着上课铃进教室,看到安心和安然,愣了一下,安心冲他点了点头,急忙拉着安然出了教室。
享享对家珍的依赖,在赶集日之后更加深了。他好像并非完全懵懂无知,也知道自己曾经被弄丢过,是家珍找回了他。
安心在心底叹了口气——得找家珍谈谈了。她对安然大概讲了自己和享享到白村以后的经历,着重讲了家珍和石老师对他们的帮助,安然听完后感慨道:“哇,这个小姑娘,是上帝给享享派来的小天使啊!”
类似的想法,安心也有过,觉得家珍是上帝派给她和享享的天使。可现在却到了和这个天使告别的时刻了。
安然又问:“那个石老师,真的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那他留在这儿当乡村教师,是为了理想?”
安心想了想,客观地回答道:“起初也许是机缘巧合,但我想他现在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
安然的眼睛闪闪发光,用英语喃喃自语着:“Wow!Themanhassomethingspecial!”
安心听懂了这句英语,瞪了妹妹一眼:“你别有什么猎奇的心态!人家是很老实的小伙子,你可别去逗弄他。”
安然回:“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对了,陈校长的办公室在哪儿?我要去正式拜访一下!
“你去拜访陈校长干吗?”安心奇了。
“我既然要来这里做调研报告,当然要和这里的头儿通个气!”安然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顺着安心给她指的方向往校长办公室走去了。
“这丫头一向说风就是雨,这次难道是来真的?”安心盯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Μ.chuanyue1.℃ōM
上午的课结束后,安心、享享和家珍一起去食堂吃饭。在路上,安心特意放慢脚步对家珍说:“家珍,安老师和你谈谈,行吗?”
家珍哆嗦了一下,脸涨得通红,走路的动作变得僵硬。她以为安心是要和她清算赶集日看护享享不利的事。
没想到安心说:“安老师昨晚想了一夜,这段时间以来,对待你的方式太错误了。你也是个孩子,和享享一样,应该有轻松、天真的童年,安老师不应该让你担负那么多,不应该把享享的责任放在你的肩头上。”
家珍没听懂,怯怯地问:“安老师,你是在怪我吗?”
“不不不。”安心恳切地摇头:“我是在怪我自己。家珍——”安心弯腰看着家珍的眼睛:“你和享享以后就是同学,也只能是同学,和全班其他同学一样。你应该去和别的同学一起玩儿,和胖坨、雪儿,还有那个琴琴,一起玩儿。”
“哇!”家珍哭了:“你还是在怪我。安老师,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没看好享享……”
安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家珍解释,正好食堂也到了,她帮家珍擦了擦眼泪,说:“以后再说吧。”
他们掀开帘子,安心吃惊地看到:她到处找的安然已经坐在饭桌,在一大群孩子们的包围中,居然连陈校长也坐在她身边。安然好像正在对大家说什么有趣的事,逗得孩子们和陈校长都哈哈大笑。
安然一抬头发现了他们,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说:“姐,享享,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有你,我知道,你叫家珍,是不是?”
家珍脸红红的,没好意思回答,脸上的泪痕刚擦干。安心被安然搞得有点儿尴尬,支吾着拒绝安然把她往人群里拉,说:“那个……我和享享不在这吃饭,我们在那吃饭。”她指了指被门帘隔开的小单间。
安然大大咧咧地说:“怎么,你们还开小灶啊!那多没劲、多冷清啊?还是和我们一起吃吧!”她往身后用划了个圈,把满脸期待的孩子们和满脸坏笑的陈校长都划了进去。
这下安心更尴尬了,吞吞吐吐着:“不是……你知道的,享享他有点儿挑食。”
“那没事啊,”安然说:“把他的小灶拿出来,放这儿吃不就行了!”说完,她没等安心回复,就自说自话地进了单间,把厨房管事女人预先放好在上面的饭菜一碗碗地端出来放在大桌上。
所有的孩子们都伸长了脑袋看,大家早就对城里伢子的“小灶”好奇死了。结果扒到菜碗上仔细看,也不过是一碗炒土豆丝,一碗炒鸡蛋,炒鸡蛋里连个葱花星子也没有,还不如大家的大锅菜呢。
安心和享享在大家给他们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下来,家珍打好了饭菜,也坐了过来。安心拿出随身带的乐扣乐扣饭盒,把饭菜往里面各拨了一些,把享享专用的小筷子递到他手里,,柔声说:“吃吧,享享,你最喜欢的土豆!”
享享低头大口大口地扒土豆丝。享享对食物非常偏执,土豆是他最早接受的食物,好像从吃辅食土豆泥开始,他就对土豆有一种狂热的热爱。安心不得不时时半哄骗地喂他一些鸡蛋,才能保证他的蛋白质供应;至于鱼、肉,则要在他的心情非常好的时候才能下咽。
陈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安心,夸赞到:“安老师,你这个妹妹,年纪轻轻,是个人才啊!”
安心也笑笑,没回答。她现在有点儿了解陈校长了,知道这个老头儿看似乡下老农,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尽是主意。果然,陈校长转头就对安然说:“你既然来了,来教孩子们英语吧!”
安心在心底笑了一声,陈校长的夸奖——全是套。她知道,陈校长和石老师一直想给孩子们找个英语老师,之前也找过自己,被自己婉拒了。她带享享之外兼个副课老师还行,主课老师压力太大了。
安然天真无邪地反问:“我?教孩子们英语?”
“是啊!”陈校长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你不是美国啥康大学的吗?教个小学英语肯定没问题!再讲你要写那个实践报告,就要多接触孩子们,给他们上课是最好的办法!”
安然不说话,好像被陈校长说动了。年轻就是年轻,总是顺着梯子就上,也不想想将来怎么收场。就在安然的嘴巴张开,似乎就要答应陈校长的那一刻,门帘一掀,又有人走进来了。
是石老师。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不知道是否听到了进来前这里的对话。他先对陈校长点了点头,又对安心点了点头,也没问她为什么和享享坐在外间,就自顾自打饭去了。
石老师打好饭菜,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前。这时陈校长咳嗽一声站起来,说:“我吃好喽。石磊,你坐这块来,不要再搞脏人家一张桌子喽。”
陈校长出去了,石老师乖乖地坐了过来。陈校长空出来的座位正好在安然身边,两个年轻人彼此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安心突然想到,陈校长这鬼老头儿,不会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又憋着什么主意吧?
但愿他没有吧。要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是明明白白的两条直线,大概只有在白村、在眼下会相交片刻,早晚还是会分道扬镳。
安心分了一下神,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家珍又在帮忙喂享享吃鸡蛋,急忙挡开她说:“家珍,你快吃你自己的饭,快要凉了。”
家珍的眼圈一红,低头默默吃饭了。安然在旁边看得满脸疑惑,一侧脸,发现石老师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疑惑,分明是也看到了这一幕。
吃完饭,安心急急地把享享带走了,生怕他又往家珍那儿黏。临走前她对安然说:“我带享享去睡午觉,你要是回来就敲门。”
“哦,我没有午睡的习惯,我打算四处转转,你们睡吧。”安然答道。等安心和享享一出食堂,她看了看满脸沮丧的家珍,似乎很随意地和她聊起天来。
“家珍,你今年几岁?”
“九岁。”家珍的声音闷闷的。
“我二十二岁。比你大多少岁?”
“我不会算。”家珍害羞地说。旁边的雪儿抢答:“十三岁!”
“Bingo!来,击个掌!”安然和雪儿击掌后,盯着她看了半晌,赞叹道:“哇,你真漂亮!”
“她是我们的班长!”好几个春苗班的同学喊起来。雪儿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等大伙儿安静了,她好奇地问:“你是大学生吗?”
“是啊,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社会学系读三年级。”安然坦然作答。
“美国!”大宝叫道:“那比上海还远!”
“美国比上海远多了!”雪儿白了大宝一眼,说:“美国是外国,那里都是外国人!”
“也不一定。”安然乐了:“我就是中国人。”
“那你为什么要去外国读书?”家珍被你来我往的谈话吸引了,也放下羞怯问了一个问题。
“为了……”家珍的问题让安然陷入了思考,对啊,她还从来没好好地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思考的间隙里,她意识到石老师也正好奇地凝视着自己,似乎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安然慢慢地回答:“我去美国读书,和你们在这里读书,目的都一样,都是为了学知识、用知识给我们的眼睛去更好地看世界、理解世界、帮助他人。”
石老师放下了筷子。有个孩子指着石老师说:“我们石老师也读过大学!他读的大学可好了!他是我们村的状元!石老师的大学肯定比你的大学好!”
安然还没来得及回答,石老师站起来,淡淡地对着全食堂的孩子们说:“康奈尔大学比我的大学要好得多。同学们,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学习,以后能考上和康奈尔大学一样好的大学——现在,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和老师一起出去打球!”
孩子们爆发出欢呼,急切地拉椅子撞桌子,争先恐后地往操场上跑去。石老师带着一群男孩子打起了篮球,女孩子们则拿出皮筋、沙包玩起来。家珍最后一个走出去,站到操场的边上。
没有人招呼家珍一起玩儿。家珍落寞地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独自走开,琴琴从人堆里跑出来,把她拉到一群跳皮筋的女生中间。
琴琴让家珍和她一起跳“马兰花”,旁边的女生却表示反对,说大家轮流当桩子,家珍应该先尽义务再玩儿。这道理也对,不过女生们其实是不欢迎家珍,在春蕾班的人看来,春苗班的人都是在那个城里伢子的马屁精,这个家珍更是马屁精头一号。
家珍马上同意当桩子。她替代了另一个女生,把橡皮筋绷在膝盖处,那个女生跑出去,加入琴琴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跳马兰花。她们跳得真好,翻飞的小腿像盛开的花。琴琴两个深深的梨涡里都是笑,家珍知道她现下有了新的好朋友,不会有心思听自己的烦恼。
想到这里,家珍突然想和胖坨聊聊天,她现在有点儿理解安老师刚来学校时胖坨的心情了。
家珍放眼在操场上寻找胖坨的身影,可怎么也找不到。现在想起来,今天一上午都没看见过胖坨,他好像没来上学。
石老师看孩子们玩儿得开心,偷偷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往校门口走去。离下午上课时间还早,还有时间去一趟村里。
学校在村子西边,从这里进村,路过的第一家就是胖坨家。石老师越走近那处破败的房子,眉头就皱得越紧。胖坨这孩子虽有些顽劣,可心里把学习这件事看得很重,成绩也好,在班上仅次于雪儿,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他绝不会旷课。
石老师走进院子,停在那扇四面漏风的破门前喊了声:“刘爹爹!在不在?我石磊啊!”他等了一会儿,又绕到窗前喊:“胖坨!胖坨!给我开门!”
里面没有动静,却从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石……老师?”
他回头,发现叫他的人是安然,她还是刚才那身打扮,手里却多了一个黑玩意儿,石老师认出了那上面的牌子,是最新款的日本日立牌DVD摄像机。安然站在院门口,好奇地又问了一遍:“你在找人?”
“嗯,一个学生,今天没来上学。”石老师回答。
“旷课!这里的学生也挺酷的嘛!”安然说完,兴致勃勃地走进院子,站在石老师旁边,一副打算全程参与的样子。
石老师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古怪,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尴尬。安然压低声音问他:“是不在家,还是故意不理你啊?”
“不知道。”这下石老师的表情更古怪了。
安然的眼珠子一转,又低声说:“我有办法。”她拉住石老师的衣袖,一边往院子外扯一边提高声音说:“肯定是没人在家,我们走吧!”说完,刻意放重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石老师困惑地被她拉着走,但是没有反抗。
他们刚走到院门口,破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门槛后,喊:“石老师!”
石老师猛地回头,站在门边的正是胖坨。胖坨好像在做梦似的,摇摇晃晃,似笑非笑,石老师觉得不对向他跑去的时候,他嘴里喃喃了一句“救命”,就一头栽在门槛上,失去了意识。
刘爹爹死了。医院的死亡报告上,死因是肝癌晚期,病程起码有一两年了,可医院里没有任何刘爹爹的诊疗记录。这其实在当地也稀松平常,老年人生病了,选择多半是回家等死,何况是刘爹爹来自这样一个没有壮劳力的赤贫人家。
让安然感到最难以接受的,不是刘爹爹有病不治这个事实,而是胖坨独自陪伴着爷爷死去,还和爷爷的尸体独处了一夜这个事实。
她疯了一样跑回光明小学,一把推开安心和享享宿舍的门,把正在里面给享享准备晚饭的安心吓了一跳。
“你干吗?冒冒失失的,满头热汗,你运动也用不着这么过激吧?”安心埋怨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饭铲。
安然面无表情地跨进来,一屁股坐到享享旁边的空椅子上,看着正在玩儿土豆先生的享享问:“大家都在操场上玩,你怎么不让享享和大家一起玩儿?”
安心答:“平时我是让他和大家一起玩儿的,可今天胖坨不在,家珍也……还是等明天,胖坨来了再说吧。”
“胖坨?”安然问:“胖坨也是享享的好朋友?”
“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安心笑着答。
安然摸了摸享享的头发,享享看也不看她,本能地偏过头闪避。安然说:“今天,我第一次觉得享享还是很幸福的。”
“怎么啦?”安心莫名其妙地看着妹妹。
“胖坨明天不会来上学了,可能后天也不会来了。我回来前,他刚跟着陈校长走了,我的建议是,他接下来需要进行心理介入治疗。”
“到底出什么事了?”安心这才着急起来。
“他爷爷死了。”安然说:“死亡事件可能是昨天傍晚,也可能更早。我和石老师今天中午发现他一个人和爷爷的尸体在一起。老人的身体已经凉透了,胖坨把家里所有的被子、衣服都盖在他身上。他说自己在爷爷身边睡了一夜,希望早上的时候爷爷还能醒过来。我本来想留下来陪他,但是陈校长一定要我回来,他把胖坨带回自己在镇上的家里了。”
安然的声音很平静。她现在觉得过去很多悲伤的时刻都是矫情。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石老师没告诉你吗?他先回来了,陈校长让他回来上课。”
安心摇头,不知不觉中流着泪:“他在春蕾班上课,没对我说什么。胖坨……胖坨这孩子怎么样?”
“胖坨发烧了。医院给开了药,陈校长说,他老伴儿这几天会照顾他的。他一直没哭,我真希望他能哭出来。”安然的声音在颤抖。
“唉!”安心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走到享享身边,搂住他的小脑袋,开始明白安然刚才为什么说觉得享享很幸福了。
几天之后,陈校长带着胖坨回到白村,胖坨手里抱着一个景泰蓝瓷罐,里面据说装的是刘爹爹的骨灰。
村长大宝爹爹代表全村去质问陈校长,为什么要同意让刘爹爹就地火花、尸骨无存。陈校长答,火化政府给补贴,存尸抬尸则要钱;抬了尸回来,停在哪里?灵堂谁来办?胖坨的爸妈不知道在哪里,刘家家徒四壁,这笔钱,白村大户大宝家是不是打算扶贫?
大宝爹爹哑了。村委会开了会,说这是刘家的大事,一定要把胖坨的爸爸找回来,给刘爹爹办葬礼。开会是在大宝家开的,开完会大宝爹爹一拉开门,看见胖坨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的麦秸垛下。
找胖坨爸爸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说难,是因为他爸最后一次在村里露面还是胖坨四岁那年,距今三年过去了;说不难,是因为这三年来也一直没人好好去找过。据说刘爹爹生病之前一直在镇里边捡垃圾边打听他爸的消息,但刘爹爹这个人死要面子,他不承认自己和儿子失去联络了,更不可能拜托其他人帮着找。
大宝爹爹看着胖坨,叹了一口气,问:“胖坨伢,你爹爹到底知不知道你爸人在哪里?”
胖坨咬着腮帮子,摇头。
大宝爹爹问:“会不会他知道,但是没有告诉你。”
胖坨把腮帮子咬得更紧,脖子上的筋都鼓了起来,回答:“爹爹最后很想找到他——我爸。他想把我交给他。”
大宝爹爹叹了口气,不忍心再问什么,摸了摸大宝的头,说:“进去,找你大宝奶奶要吃要喝去!去!多吃点!男伢子,太瘦了不照来!”
胖坨跑进屋去了,瘦瘦的胳膊抹了一把眼泪。
各家都把自家的年轻人发动起来,胖坨爸爸果然很快找到了。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散工,拿到钱就消失一段时间,钱花完了又重新出现。
没想到找到他容易,让他回来却不容易。胖坨爸被人从床上拉起来,听说自己爹死了,埋头坐了一会儿,说他要收拾一下再回白村,让人在工地外面等着。
等着的乡亲等到腿酸也没见他出来,再回宿舍一看——他居然逃跑了。恨得那个乡亲对着他的空床骂了半天,最后也没办法,找工头把他这段时间来的工钱全结了,也不多,两百多块,带回来给刘爹爹办丧事。
村委会无奈,只好给刘爹爹办了一个最简单的葬礼,好容易又找到了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两百块钱用来报销了他的来回车票钱,其他的,大宝爹爹牵头又凑了一些,置办墓碑和孝服等。
刘爹爹的骨灰入土那天,安心要带享享,安然独自参加了葬礼。她看见抬幡的人是石老师,吃了一惊,旁边的人向她解释:石老师是留在白村的唯一一个本地年轻人了。
队伍打头的是捧着瓦盆的胖坨,他看起来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一圈,眼凹嘴凸,胳膊和腿差不多粗细,怎么看都和“胖坨”这个名字毫无关系。自从知道了他爸逃走不愿回来的消息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第二个是捧着骨灰盒的远方侄子,他原本盘算着来这一趟多少能分到点遗产,可亲眼看到了胖坨家只有满心的后悔,这会儿后悔不快都写在脸上,倒是和葬礼的气氛挺合适;第三个就是石老师,他扛着原本该是刘家人扛的招魂幡。他的个子高,再加上那个招魂幡,在葬礼的队伍里就像鹤立鸡群;再后面是白村人的老人们,各家各户的能来的都来了,孩子们除了胖坨都在学校里。
坟眼是雪儿爹爹选的,他是这一块识风水的老人。他早早从山上下来,等在路边,看到披麻戴孝的队伍过来了,就引着队伍走到坟眼前。
“就这块?”大宝爹爹问。
“就这块。”雪儿爹爹确认:“这块是个冲地,换了你家,福气怕被冲掉。可他家家都散了,要冲一冲来。”
“对头。”大宝爹爹说,还是形式上要问一问胖坨:“胖坨,你现在是刘家的主事人了,你说。”
“我听你和雪儿爹爹的。”胖坨很少这样乖。
“那照。那你就摔吧,用力摔,摔得越响越好。”大宝爹爹示意大家给胖坨让出一块地方。
“啪!”瓦盆被胖坨用尽全力摔在山石上,瞬间碎成了渣渣片片,伴随着胖坨撕心裂肺的哭喊:“爹爹,一路走好哇!”
众人大哭,有些人是出于对生的珍惜,有些人是出于对死的畏惧,有些人是出于对陈爹爹的怀念,更多的人则是出于对胖坨的怜悯。
安然属于最后一种,胖坨令她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虽然也在流泪,却并不喜欢周围人捶胸顿地的那种号哭劲儿,在她看来,这样的戏剧化简直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好在她在人群中发现了另一个人,也和她一样只是在默默地流着泪,这多少让她减轻了一些不自在。
那个人是石老师。
葬礼结束了,刘爹爹的骨灰入土了,和骨灰一起入土的,还有刘爹爹唯一体面的一身衣裤。墓碑还是用胖坨他爸的名字立的,甚至还有胖坨他妈的名字:“儿子刘阳、儿媳刘李氏泣拜”,看起来有几分荒诞。
大宝爹爹压实最后一铲土,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土,站直对胖坨说:“胖坨伢子,从今天起,你就立门户了。村谱这里,你家的户主就是你,不是你那个不争气的爹。你爹爹的低保,也直接转给你。你自己过,有什么难处,乡里乡亲的都在。”
他说话的语气很郑重,周围的人也安静下来,听他宣布众议的结果。气氛庄重肃穆,仿佛一切已成定局,安然却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议——让胖坨自立门户?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
有人先于她表示反对。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胖坨还小,自己过不照。我和陈校长商量过了,他以后跟着我。”
是石老师。大宝爹爹转向他,惊讶地问:“跟着你?你还没结婚来,带着个伢子算什么?”
石老师有点尴尬,但很快接着说:“不要紧。胖坨跟着我住宿舍,吃睡都安全些。我在旁边看他,学习也好些。”
大宝爹爹沉吟一下,说:“能这样当然最好。胖坨伢子,你可愿意跟着石老师过吗?”
胖坨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向石老师,很快地说:“石老师,我会帮你干活,也会好好学习,我不会拖累你的。”
“你拖累不了我。”石老师回答得也很快。
“好!那就这么定了!”大宝爹爹一锤定音:“胖坨以后就跟着石老师过!胖坨伢子,你跪下给石老师磕个头吧,养育是大恩。”
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胖坨扑通一声跪在石老师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下去,石老师急忙把他扶起来。可胖坨不起来,用膝盖转了个面,冲着刘爹爹的方向又磕了个头,大声说:“爹爹!胖坨过几天再来看你!你放心,胖坨会好好读书,长大了赚钱、娶老婆、生好多姓刘的伢子,带来给你看!”
安然又哭了。
胖坨重新来上学了。除了别在袖子上的孝布,他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同学们都知道他现在住在石老师的宿舍里,反而有种说不清的羡慕,大宝和几个男孩子在放学后围着他,打听“石老师平时都在干吗,晚上睡觉打不打呼”之类的事情。
要是换了从前,胖坨肯定会抓住机会吊足大家的胃口,再好好搞笑一番。可现在他只是笑了笑,守口如瓶地说:“石老师挺好的,晚上也不打呼。”
大宝他们觉得很没劲,胖坨怎么变成这样了。大宝为了报复这个变得没劲的胖坨,故意说:“胖坨,你昨天不是去我们家拿低保钱了吗,我爹爹叫你全部交给石老师,你可是没交自己藏起来了?”
“我没有!”这下胖坨激动了,指着石老师刚刚离去的背影,说:“我一回来就给石老师了,不信你去问!”
“哪个要去问。哪个管你事。”大宝说着,带着男孩子们一哄而散,这些男孩子从前都是胖坨的跟班,孩子的世界也很现实,胖坨的气势弱了,他们自然而然地跟上了大宝。
胖坨独自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准备回石老师的宿舍。石老师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放学后自己先回去做作业,到了下班时分,石老师会带菜回来给胖坨做饭。他没有安心的日本电磁炉,但是有一个煤球炉,从前只用来给自己下把简单的挂面什么的,自从胖坨搬来,他开始笨拙地尝试做些肉菜。
胖坨抬头张望了一下,发现教室里除了自己居然还有一个人——家珍。看到家珍,他一下子想起了享享——这个自己的被保护人。最近发生的事儿,让他把对方全忘了。
“家珍,你怎么不走?享享呢?”胖坨问。
家珍趴在桌上,肩头颤抖着,好像在哭。胖坨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安慰她,转身离开了。
安然和放学后在操场上玩耍的孩子们打成一片,玩到一半,跑到宿舍里来找享享。
“姐,你带享享来这不就是为了让他和同龄人多接触吗?怎么总把他关在屋子里?”安然说:“享享,走,小姨带你到操场上去玩!”
安心阻拦:“别去了,今天我有点累,享享也累了。”
“享享就是运动太少,才容易累,要运动起来!”安然活力四射地把享享拉走了,没过一会儿又送了回来,垂头丧气地说:“这小家伙不听我的,他还是和那个叫家珍的小姑娘更有共同语言,毕竟都是小孩儿。”
“你带他去找家珍了?”安心有点着急。
“没,我想找来着,没找着,估计家珍已经回家了——这几天你冷落人家小姑娘,小姑娘明显打蔫了。”安然观察着安心的表情:“姐,至于吗?和一个孩子记仇了?”
安心想了想,拉着安然在享享身边坐下。享享已经坐在床边,手里又拿着他的土豆先生玩了起来。安心温柔地从享享的手里拿过土豆先生,塞进安然手里,对安然说:“你玩一玩这个玩具。”
“什么?”安然不明白安心的意思。
“用它做一些动作,再加上配音,有意思一点的。”
安然明白了,将土豆先生的手脚拉起来,手舞足蹈的,嘴里还怪叫着:“喔!喔!我是土豆先生,我来自土豆王国,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做好吃的土豆……”
享享在土豆先生刚被安心拿走的时候想发脾气,可这时完全被安然的表演吸引了。
“停!”安心打断了安然,安然莫名其妙地顿住,享享却意犹未尽,抓住她的手,又拉又拽,想让土豆先生再动起来。
安心把土豆先生还给享享,摸了摸享享的头,温柔地说:“享享自己玩儿,妈妈和小姨说会话就来陪你,啊?”
享享自己玩儿了,安心转头对安然说:“你都看到了,你觉得,刚才享享拉你的手,是需要你吗?”
“是啊!他不是想让我继续嘛!”安然答。
“不。”安心摇头,脸上浮起一个多少有点儿苍凉的微笑,说:“享享不是需要你,他是需要你的手,在他的眼里,你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手,是一只能让土豆先生动的手,和机器、和工具,和一只机械臂没什么两样。”
“哦!”安然有点儿惊愕,也开始有点儿明白安心的意思了。ωWW.chuanyue1.coΜ
安心继续说:“所以,享享需要家珍,也不是对家珍这个人有感情。在他的心里,家珍也许只是他习惯了的一个声音、一只手臂。你觉得,这对家珍公平吗?”
看安然没有接口,安心又黯然地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让家珍继续给享享做伴儿?可问题是,享享给不了家珍真正的友谊,家珍应该去建立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友谊,因为——”安心转向享享,用无限的柔情抚摸着他的小脸蛋儿:“每个人的童年,都只有一次啊。”
安然被安心的这番话镇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依偎到安心的肩膀上,说:“姐,我觉得你来这儿之后,成熟了。”
安心嗔怪地戳了一下妹妹的脑袋,说:“你的意思是,我从前很幼稚?”
“不是”,安然说:“我的意思是,更成熟了。姐,你很不容易,我知道。但我以前还不知道,你这么好。”安然把脑袋埋到安心的肩膀上,那里开始隐隐有些湿润。
安心被妹妹的心里话打动了,也从心底说:“我知道,在上海的有段时间,我表现得很自私。其实我不是真想那样……我总觉得对不起享享,是我把他生成了这样……”安心抹泪:“但是,到白村以后,和这群可爱的孩子相处,我明白了——欠享享的是我和康宇光,别人不欠他。就让我们用一辈子来还吧。”
“姐!”安然用双手环住安心的腰:“你还有我!我决定向导师申请延期,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什么?”安心猛地推开安然:“你可别犯糊涂!享享归享享,你的学业别耽误!”
“不会的,”安然说:“我这个学年的学分本来就是社会实践,我现在只是考虑把本来计划的一个月延长为半年,这样,我可以和春季班的人一起毕业。”
“你打算在这里待半年?”
“嗯!”安然猛点头:“我在这儿的这几天,学到的东西不比在学校里的几年少!而且,陈校长还让我给孩子们教英文呢!我都已经开始备课了!我真的想为这些孩子们做些什么,他们太可爱了。再说,我也能帮着你一起照顾享享,你一个人在这里,还是太孤单了。”
安心低头想了一会儿,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享享把土豆先生的关节掰来掰去的咯咯声,然后安心说:“这样也好,但你总打地铺不是事,我去和陈校长说一声,把这里的空房间收拾一间出来给你住。”
“那可太好啦!”安然欢呼,又说道:“姐,我从来没给小孩上过课,越备课越心里没底啊,你帮帮我吧。”
“我只上过几节美术课,主要是带着孩子们画画玩儿,和语数英这种主课还是区别挺大的,帮不上你啊,”安心想了想,说:“要不你去向石老师请教请教吧,他从光明小学建校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哦?”安然很感兴趣的样子:“他这人挺特别的,而且,似乎人很好。”
安心注意地打量妹妹的脸:“你对他很感兴趣?”
安然的答案让她彻底放心了。安然说:“是啊,多好的社会学研究标本啊!”她说这话的语气,好像石老师不是人,而是一只蝴蝶、一块玉石什么似的。
刚说过石老师人很好的第二天,安然就气呼呼地卷进宿舍,一把将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扔在床上,喊:“这个姓石的实在是太可恶了!”
“怎么啦?”安心奇怪地问,这是上午,享享在上课,她则抽空在宿舍里洗晒被套床单。享享现在上课的情况比较好,老师同学们也都愿意帮助他,她不用再陪课了,人也轻松了一大截。
安然把自己也抛到床上,又立刻发出一声惨叫声跃起来,从身子下面掏出享享的土豆先生,没好气地说:“他给陈校长唱反调,说我不适合给孩子们教英语!”
“什么?”安心更奇怪了:“不会吧?石老师一直想给孩子们开英语课的,他说自己的口音太重,怕把孩子们教歪,之前还问过我能不能教呢。”
“所以说嘛!”安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床板:“他就是对我有成见!”
“他对你有什么好成见的?”安心问:“你们才认识几天?”
“他……”安然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安心又问:“那他反对,你就不去上英语课了?”
“嘁,我是那样的人吗?”安然说:“我偏要去上!今天下午就去上!”
下午是石老师的体育课。体育课是春苗班和春蕾班一起上的,石老师把孩子们分成四组,大男孩们在踢足球,大女孩们在打排球,小男孩们在练长跑,小女孩们则在立定跳远,一切井然有序。
安然突然抱着胳膊出现在操场边,石老师含着口哨的脸僵了一下,一声口哨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的鸡,小男孩们哄笑起来。
安然下巴一扬,冷冷地问石老师:“你什么时候下课?”
石老师以为安然是要找自己谈话,强自镇定地回答:“两点半。”
“好。”安然说完,走到操场中间,放开喉咙喊:“春苗班的全体同学注意了!”
孩子们全都停下来,盯着安然,他们天然对这个充满了青春活力、又长得漂亮的“大姐姐”很感兴趣。
安然继续大声说:“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增加一堂英语课!每天两点四十分开始,到时候,我——小安老师,准时在教室里等着大家。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春苗班的孩子们齐声吼,都很兴奋。
“好!”安然笑着说,冲孩子们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前,有意无意地瞥了石老师一眼,石老师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很古怪,就像刚被人灌了一碗苦药。
“等一下!”有人拦住了安然。安然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叫她的是一个又高又瘦,脸色灰白的大男孩,一看就不是春苗班的,奇怪的是这男孩连头发都有一半灰白了。
“你有事找我?”安然问。
“嗯,”男孩不好意思了一下,但随即鼓起勇气说:“我叫李浏,我是春蕾班的班长,我想问一下,我们班能不能也上英语课?”
安然笑了,热情地说:“当然了!欢迎!我早该想到你们了,对不起!”她调皮地给李浏敬了个礼,李浏笑了,春蕾班的同学开始有人鼓掌。
安然想了想,说:“既然大家都是零基础,就没必要分开上课了。这样吧,李浏,一会儿两点四十分的时候,你们班的同学每个人拿上自己的椅子,到春苗班的教室里来,大家一起上课!”
“哦!”操场上的孩子们爆发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欢呼声中,安然带着挑衅的味道又看了一眼石老师,石老师低着头,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体育课时间里,孩子们都明显得心不在焉,即将开始的第一堂英语课,还是由“美国人”上的第一堂英语课,让所有人充满了期待。
体育课下课时分,春芽班的教室里喜气洋洋,人头攒动,十几个春蕾班的大孩子都拖着椅子来了,这样的“串门”还是第一次,孩子们都兴奋得不得了,纷纷找自己在春芽班的熟人旁边“安营扎寨”。
琴琴和家珍坐在了一起。有好几个人招呼琴琴,可她还是选择了家珍的旁边。她把椅子和家珍的椅子紧紧并在一起,凑在家珍的耳边问:“家珍,你最近怎么总不开心?”
家珍反问她:“琴琴,我是不是好讨人嫌来?”
“你哪会讨人嫌?”琴琴亲热地亲了家珍的面颊一下,说:“拐拐姥姥,拐到南山,南山划船,遇到家珍,家珍宝宝,脚儿小小,姥姥欢喜,给个枣枣。”
这是她俩从小经常唱的一个童谣,童谣里一会儿是“遇到家珍”,一会儿是“遇到琴琴”。家珍这会儿听到这个,忧愁地笑了。
安心也带着享享从宿舍里来了,她也好奇妹妹的第一节课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享享旁边——享享现在不和家珍邻座了,安心向石老师申请把他俩调开了,现在享享搬到雪儿的后面、胖坨的前面坐。
安心后面的椅子上坐着陈校长,他正和坐在旁边的胖坨说话。他问几句,胖坨才低声答一句,胖坨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胖坨了。
现在全光明小学唯一不在这间教室里的人,就是石老师了。
两点四十分整,安然像只踩着钟点的小鹿似地从外面进来了,亭亭玉立地在讲台上站定,环视了教室一圈。挤挤攘攘的人群没让她奇怪,安心和陈校长的到来也没让她奇怪,让她奇怪的是这个——她指着教室右后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所有的脑袋刷地齐齐扭向教室右后方,所有春苗班的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那是拥抱机!”
随着这三个字,享享激灵了一下,也回头往拥抱机看去,并且意欲站起来。安心一把将他按住,说:“享享,现在是上课时间,要好好上课,下课的时候老师才会奖励你。”
讲台上的安然这时也朗声说:“好,待会儿下课了,请你们给我讲解一下这个‘拥抱机’。现在,我们,上课!Goodafternoon,everybody!”
讲台下的同学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享享又指着讲台大喊了一句:“小姨!”
哈,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换了从前,胖坨肯定会抓紧时机说几句凑趣的话,可现在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安然朝享享挤了挤眼睛,说:“现在我是小安老师哦!”她接着刚才的话头说:“Goodafternoon,everybody.Howareyoutoday?”
照安然想来,光明小学的这帮孩子,英语肯定是零基础,不过她还是想坚持浸润法教学法,不管孩子们听得懂听不懂,尽量用英语教学。没想到,她的这句话刚说完,教室里居然响起了整齐的回答:“I’mfine,thankyou.Andyou?”一听就是标准的中国英语教材答案。
安然意外了,问道:“HaveyoulearnedEnglishbefore?”
这下没有人回答了。孩子们没人听懂这句。
安然用中文又问了一次:“你们以前学过英语吗?雪儿,请你回答一下。”她示意雪儿,她知道雪儿是春苗班的班长。
雪儿站起来,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她用好听的声音很清楚地回答:“小安老师,我们上学期学过英语的。MissXu教过我们这个。”
“哦!”安然更加意外了,她想问这个MissXu现在在哪里,可又觉得可能不便在课上问,就对雪儿说:“谢谢你的回答,请坐下。下面我们还是上课,如果是你们学过的,大家就一起回答,好吗?”
“好!”孩子们齐声说。
安然显然为这节英语课做了精心的准备,准备了很多包袱、互动环节、教具,甚至还用指套小人儿对话,把孩子们都逗得乐不可支。四十五分钟结束下课的时候,连最腼腆的家珍,都能响亮地对问题“Howareyoutoday?”回答:“I’mhappy!”
孩子们在一片happy中意犹未尽地下课了,陈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乐得嘴都合不拢,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迎着从讲台上走下来的安然,不住嘴说:“太好了!太好了!”
安然俏皮地对陈校长敬了个礼,说:“Thankyou,Sir!现在,你还会因为某人的话而犹豫要不要让我上英语课吗?”
“呵呵,”陈校长尴尬地笑着:“哪会,哪会。”
安然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而对都还舍不得离开教室的孩子们说:“现在,谁能为我解释一下,这个‘拥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
“我来说!”
在孩子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的回答声中,安然总算弄明白了拥抱机的来龙去脉。
“Wow!”安然的嘴巴张成了一个鸭蛋又慢慢合拢,突然转身给了身旁的陈校长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喜欢你!你真是太了不起了!”说完,她还重重地在陈校长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又给了他的胸口一拳,陈校长给她闹得老脸泛红,哭笑不得。
雪儿又站了出来,对安然说:“小安老师,享享如果上课遵守纪律、表现好,老师要用拥抱机奖励他一个拥抱。”
“对!”安然转头找享享:“享享!今天的英语课你的表现好极了,现在来吧!”
安心也满面笑容,陪着享享过来了。她现在觉得这个妹妹真是一个活宝,好像给整个光明小学带来了阳光。
享享熟练而迫不及待地钻进拥抱机里。陈校长指导安然怎样通过操作档位和开关给享享三种不同程度的拥抱:用力拥抱、普通拥抱和轻轻拥抱。
安然先给了享享一个轻轻拥抱,看着肉红色的叶片像天使翅膀一样环住享享;她再将档位调成普通拥抱,享享眨眨眼,微笑了;她再将档位调成用力拥抱,叶片合拢,微微挤压着享享,享享咯咯笑出了声。
安然和安心对视了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安心明白她的意思:享享很少笑,更别说笑出声了。享享喜欢拥抱机的原因,一是拥抱机满足了他被拥抱却不用接触他人的需求;二是拥抱机在春苗班就是享享一个人的小红花,享享把它看成对自己的奖励。另外,可能还有小男孩天生对机械的喜爱。
安然再次感叹:“这简直是天才的发明!它不仅仅是机械,它是爱!人性的闪光!”看她的表情,陈校长担心她又要冲过来拥抱自己,急忙躲到近前的家珍身后。
拥抱机的扇叶分开了,可享享还不愿从上面下来。安然环顾教室,问:“谁还想给享享一个拥抱?”
“我!”
“我!”
全春苗班的同学,除了胖坨和家珍都举手了。连从前认为春苗班给“城里伢子”拍马屁的春蕾班,也有好几个人跃跃欲试地举起了手。
安然选不好。这时陈校长说:“让家珍伢子来吧。”说着,把家珍往前轻轻推出。
家珍意外地被陈校长推到了人群的前面,站在人群与安心、安然、享享和拥抱机形成的圆环之间。她立刻看向安心,脸涨得通红,一副囧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安心感到意外。她没想到家珍的反应会这么大。她只是希望能将家珍和享享的关系往后拉一步,回到普通同学的关系,并不是要反目成仇啊!怎么家珍看着自己的目光这么委屈、这么伤心?
安心说:“家珍,你来吧。”她尽量说得温柔一点。
安然从拥抱机上下来,把位置让给了家珍,还鼓励地对她笑了笑。家珍看看站在拥抱机上的享享,又眼圈儿一红,往拥抱机后面操作的位置走去。可当她经过拥抱机扇叶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享享从拥抱机的扇叶后看着家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甜甜地笑着,叫:“姐姐。”
家珍停住了脚步,突然一步跨上拥抱机,就这样隔着拥抱机的扇叶给了享享一个真正的拥抱。享享一点儿也没有像被其他同学拥抱时那样抗拒,而是把小脑袋依偎在家珍的肩膀上,继续说着:“姐姐。姐姐。”
没有人说话。周围的二十多个大人小孩、老师学生全都保持着沉默,每个人都在感受着家珍和享享之间的真情。过了好一会儿,安然打破了沉默,用明显压抑着感动的声音对安心说:“姐,你说担心享享给不了家珍真正的友谊,我想你错了。”
安心没有回应。她也陷在巨大的感动和震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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