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打开门,安然像一阵风似的卷进他的宿舍里。猛不丁一双闪烁着怒气、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自己近在咫尺,石磊吓得原地向后漂移了两米,好像突然之间会了轻功。
安然平定了一下呼吸,就不管不顾地说:“我知道,在中国成年人之间不这样打交道,我们应该一直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互相猜心思,一直猜到告别的那一天。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
她这番话一落地,石磊哆嗦了一下,脸唰地涨红,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什么意思,你要捅破什么窗户纸?”
“你不喜欢我!”安然继续瞪着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不喜欢你?”石磊大惑不解地反问。
“是的!自从我来到光明小学,你就不喜欢我!你反对我给孩子们上英语课,平时也不搭理我,我想为胖坨做点什么,你总是拒绝……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姐姐让我别惹事,可我就是忍不住,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有能改的地方,我可以改!”安然一鼓作气地说完。
石磊明白了。脸上像抽筋似的滑过一系列表情:尴尬、欣赏、好玩、憋笑,可这一切都在他看到安然眼里的泪花时打住了。
安然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她在北京出生、上海长大,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境单纯,品学兼优,又长得好,从中国到美国都是一路的众星捧月。她的心性比安心更单纯娇憨一些,倒是没有被宠出什么娇骄二气,可像石磊对她这样的排斥厌恶,可真是生平第一次体会。
石磊挠头、拿下眼镜、又重新戴上,向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书桌前唯一的一张椅子,用手往安然的方向推了推,意思是请她坐。安然又瞪了他一会儿,擦了把泪花,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去。
屋里就一把椅子,安然坐了,石磊就没地方坐了。他走到门边,把门敞开,靠在门上沉思着。与此同时,安然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朴素的小屋:它看起来井井有条,桌子和书架上放着整齐的书;门口的煤球炉旁有个透明塑料箱,里面是锅碗筷碟;床上有两套被子和枕头,显然一套属于石磊,一套属于胖坨。
想到胖坨,安然问:“胖坨呢?他在这里住得还好吗?”
“他们在后面上自然课。”石磊答道:“胖坨……我想他真正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的这句话说得安然有点儿悲伤,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胖坨特别聪明,他的英语发音是全班最好的。”
“痛苦,是文学的天然催化剂。英语也是语言文学的一种,不是吗?”石磊淡淡地靠在门上回答。
安然将视线投向桌上和木制书架上的书,发现大多是文学类书籍,有四大名著、中国近当代作家的,也有外国名著,还有少量的哲学书籍。她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本书说:“你有这本书!我来这儿之前刚读过!”
她指的书名是《无声告白》,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获奖的畅销书。
石磊顺着她的手看了看,说:“哦,是这本,你喜欢吗?”
“很喜欢。我读的是英文版。但我觉得它的名字不应该叫《EverythingInevertoldyou》”。
“那应该叫什么呢?”石磊好奇地问。
“《Everyonehasa
okenheart》.”安然说。
石磊听懂了这句英语,仿佛受了很大的震动。隔了一会儿,他轻轻地问:“你有吗?破碎的心?”
安然完全没想到,在这个以愤怒开始的下午,在这个乡村小学的宿舍里,她会意外拥有如此诗意的一段对话,她认真想了想,略带自豪地说:“没有。我的心是完整的。”
“那就是了。”石磊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表情说:“所以,并非每个人都有破碎的心。但是,每个人都有没有告诉别人的事。”
安然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石磊靠在门上,安详地闭着眼睛,好像专心聆听校园里的蝉鸣。安然下定决心地说:“好,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我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反对我当孩子们的英语老师。”
石磊睁开眼睛,想了想,点点头。其实用不着交换,他今天也打算告诉安然实情,但他狡猾地没有阻止安然。
安然顿了顿,有点儿羞涩地说:“我……我喜欢我的组织行为学教授。”
“哦!”这是石磊的回答:“康奈尔大学的?”
“是的。”安然说:“其实……我这次来之前刚跟他表白过,被婉拒了。”她自嘲地笑笑:“所以,我刚才说得不对,我的心也并非那么完整。”
“是什么样的人?”
“很善良、很温暖、很负责任的男人。”安然想起威尔教授,仿佛对方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嘴角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对孩子特别好,对前妻也很尊重,学术当然也是一流的——还很有幽默感。”
“哦!”石磊又说:“那,你回去再努力努力?”
“没戏啦!”安然惨然一笑:“人家说了,不接受跨代恋。”
“跨代恋?你这教授多大啦?”
“四十七。”
石磊的嘴张了张,又闭上。安然看了看他的表情,不服气地说:“怎么啦,我觉得四十多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而且,爱情是不分年龄的。”
“嗯嗯嗯。你说得对。”石磊一个劲点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安然没好气地说:“好了,我的秘密说完了,该你说了。你到底为什么反对我当英语老师?”
石磊又想了想,好像是在想从哪儿开始说,最后他问:“你知道徐老师吗?”
“徐老师?哪位徐老师?哦,是不是孩子们说的MissXu?她是从前这儿的英语老师吧?”
“对。”石磊说:“徐老师是上学期来这儿的。当时学校才建校不久,我和陈校长都有点手忙脚乱——起码我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她突然出现在校园里,说要来教孩子们……”石磊说到这里停顿了,安然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思绪回到了初见徐老师的那个早上。在她的想象中,徐老师肯定是位年轻漂亮的女郎。
“我们排课后,徐老师负责英语课和思想品德课。”石磊接着说:“她课上得好,对孩子们也好,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她。去年冬天,她带孩子们组织了一个圣诞晚会,孩子们第一次过这种洋气的节日,开心极了。她还带孩子们排练了圣诞歌,就是那首《平安夜》——真好听。”
伴随着石磊的介绍,安然眼前出现了孩子们随着《平安夜》的旋律,在童声小合唱中摇动身体的模样,那模样一定美极了、纯洁极了。这位徐老师真不错,可她到底为什么现在不在了呢?
“圣诞节过后是元旦,光明小学就准备放寒假了。乡里人过年放假早。那天,全校孩子一起把徐老师送上大巴,约定好了春节后开学的时候见。我记得她当时说,下学期要教孩子们唱英文歌。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等着,过年的时候,全校孩子都给徐老师做了新年卡——却再也没把她等来。”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石磊苦笑着说:“消失了,不来了。也许是突然不想来了,也许是一直忍耐着到了学期结束。”
“怎么这么突然?”安然问:“会不会是她出了什么事?”
“刚开学的时候,我和陈校长也这样想。我们反复打她留下的电话,没人接,后来我们甚至想去她所在的城市报警了。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她的邮件。”ωWW.chuanyue1.coΜ
“说什么?”
“很简单,说她无法面对孩子们,所以选择了这样的分手方式,让我们不要再找她了。”
“啊!”安然觉得难以理解,但细细一想,如果早就打算逃跑,这似乎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
“这样很过分啊!孩子们很失望吧?”
“孩子们问了几次。”石磊慢慢地说:“以后就再也没问过了。可事实表明,他们还是把徐老师记得很清楚。”
“所以——”安然问:“你是怕我和徐老师一样——有一天会突然失踪?”
“你不会吗?”石磊反问,嘴角的笑容有几分讥讽:“和徐老师比起来,她是可能失踪,你才是肯定会失踪吧!据我所知,你不过是在进行大学的社会实践,几个礼拜,最多几个月之后,你就会离开,白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样本基地,不是吗?”
安然无言以对。石磊又说:“其实不仅在光明小学,所有的希望小学都是这样——城里人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爱心假期,乡下的孩子们可不懂长期短期,他们也不是植物,你们来了又走,他们付出的却再也收不回来。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教给孩子的知识也许还没有留下的失落多。”他的语气里带着如此强烈的不屑说话还是第一次,这份不屑伤到了安然,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经石磊的时候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就这样像来的时候一样,一阵风似的掠走了。
石磊没有转头看安然的背影,而是依旧靠在门上,听万籁俱寂中的蝉鸣,听了很久很久。
享享调回家珍旁边坐了。安心本想找家珍谈谈,却最终选择了什么也不说。孩子的事情就让孩子们自己处理,这是她从这件事里得到的最好教训。
享享压根不明白发生过什么,就好像家珍只是去外地了一段时间一样;家珍则对享享更加用心,在学校的时候,几乎除了上厕所片刻不离享享左右。
安心看了还是有点不安,安然安慰她:“姐,你知道吗,在社会学中,有各种不同的人格。简单的来说,就是每个人的快乐源泉不一样。小家珍是个奉献型人格,这种人以奉献为快乐,你拦着她不是办法,如果想要对她好,要用其他的办法。”
安心觉得妹妹说的有道理。“奉献型人格”这个词,可以解释她到白村之后很多费解的事情。比如说石老师,年纪轻轻带着个拖油瓶一起生活,安心每次看到他笨手笨脚地给胖坨洗衣服做饭,总是抢过来做;这还不是他唯一的一个拖油瓶,听说,他还准备这个暑假带着舟墨去上海求医。
再比如说陈校长,每天赶大巴来回一个多小时往返学校和镇上的家,六十多岁的人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还不算,据说他自己儿子刚生娃,因为他光顾着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农村娃、不帮着带第三代已经和他翻脸了。
现在享享除了画画课最喜欢的是体育课。他和春苗班的同学们已经很熟悉了,有了英语大课之后,春蕾班的同学也认识了这个“城里伢子”,明白了他需要的不是特权,只是平等的对待。
操场上还是分成足球、排球、长跑和跳远四个阵营,享享是“自由人”。他先在长跑和跳远的阵营里玩儿了一会,跟着小男孩们疯跑;又把小女孩们跳远的沙坑弄得尘土飞扬;之后又跑到大女孩的排球队里,可学姐们个头比他高,他瞎蹦跶了半天碰不着球,只好又来到大男孩们的足球场上。
这下享享可找着用武之地了,不用任何人教他,他也看出了大家是抢那个在地上飞转的足球。可享享除了抢球之外不明白任何规则,他一把抱起足球,在场上飞跑,其他的孩子们拦截他,把球抢回来,可球刚一着地又被他抱起来。
一来二去的,孩子们终于失去了耐心。一个春蕾班的大男孩叉着腰语气不善地问享享:“你还有完没完?”
“享享!”声音从操场边传来,是家珍的,她说:“你过来,那个球不好玩,我们玩这个球。”她高高地举起手,手里是一个白色的乒乓球。
享享毫不犹豫地跑向家珍,刚才叉腰的大男孩抢走了他怀里的足球,他也毫不在意。家珍笑着把乒乓球放到享享的手里,说:“跟姐姐去那边玩!”
家珍把享享带到操场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排全新的“机械”,一看就是陈校长的手笔。简单说,就是一个水槽,将乒乓球放在里面顺水漂流,乒乓球会穿过一个圆孔、上下台阶,最后砸在一个水车上,引发一个小型瀑布。做得虽然不算精致,却非常巧妙。
享享一下子就着了迷。家珍教他怎样用嘴吹动乒乓球向前,享享用力吹,周围有几个同学也感兴趣地围拢上来,在享享成功地制造出第一个瀑布后集体鼓起掌来。
石老师走到安心旁边,对她说:“气息训练。”他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安心却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乒乓球瀑布”是他和陈校长两人共同的苦心——只有研究过自闭症的石老师,才会知道气息训练在自闭儿发音说话中的重要性。
安心还没来得及对石老师表示感谢,安然冒了出来,对石老师说:“石磊,欢迎你待会儿去旁听我的英语课!”
石老师侧过身,用45度角对着安然,淡淡地说:“我待会儿还要备课,不好意思了。”说完,就跑向沙坑去指导孩子们跳远了。
安然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悻悻地说:“固执得像块石头!”
安心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感觉不大好,不,是很不好。
天气渐渐热起来,爹爹和爸爸妈妈打电话的次数变勤了。家珍知道,他是操心弟弟入学的事。
家珍的态度却变了,变得很奇怪,她现在不大愿意和爸爸妈妈打电话。她在光明小学里过得越快活,就越不愿意和爸爸妈妈打电话。
爹爹独自从琴琴家踱回来,家珍带着美眉等在院门口。美眉围着家珍的脚绕圈儿,家珍拿半个自己省下来的白馍馍掰碎了喂它。馍馍喂完了,家珍蹲下来,抱住美眉的颈子,用脸颊磨蹭那颈子上油亮柔软的绒毛,说:“美眉,爹爹电话打好了吧?你说,弟弟上学了没?弟弟要是没有学上,我怎么办?我还上不上学了,你说?”
美眉不吭声,很柔顺地依偎着家珍。它是家珍带大的,性子也随家珍,温和怯懦,这个家里只有家珍它不怕,哪怕爹爹喉咙大点、奶奶瞪瞪眼睛,它都吓得屁滚尿流。
家珍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美眉软软的耳朵,摸着摸着,远处出现了一个抽着烟袋的身影,渐渐地由浅变浓,家珍站起来叫:“爹爹!”
爹爹对她点点头,眉头锁着。爹爹把伢子读书看得很重,爸爸是自己读不出来,到了家珍和弟弟这儿,家珍有了书读,弟弟作为三代单传的男伢子,读书就更是天大的事。
家珍看了爹爹的眉头,也就知道不必再问。爹爹越过她往大屋里走,不知怎么地,家珍在爹爹的脚步中觉察到一丝火气,于是爹爹拉门的时候,听见身后家珍抽抽答答地哭了。
爹爹一转身,眉头一松,问:“家珍,你么事哭?”
家珍太痛苦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因为这辈子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让她这样舍不得的东西。她痛苦得浑身颤抖着说:“爹爹,你让弟弟回来上学吧,我不去上学了。”
说完,她扭头抢在爹爹之前拉开了小屋的门,门在她身后合拢,门里传来她放声大哭的声音。
美眉冲到被关上的小屋门前,汪汪直叫,像是不解,又像是为小主人鸣不平。
第二天早上,家珍还是去上学了。想着不知道还有几次上学的时光,她边走边抹眼泪。她没看到自己出门后,爹爹烦躁地放下筷子,对奶奶说:“给我把上次没喝完的酒拿来!”
奶奶顺着爹爹的视线看了看院门口,说:“死老头子,一大清早喝什么酒!”
“拿来!”爹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奶奶骂骂咧咧地拿来了剩了半瓶的古井酒,边骂边又盛了一小碟花生米来,边往桌子上放边说:“我晓得,你在为玺儿上学的事情烦恼。要我说办法现成的——城里不让玺儿读书,就让他回来顶替家珍,家珍还能回家来搭个手。女伢子,读那么多书干吗,读来读去,以后还是人家的人……”
爹爹打断了奶奶:“放屁!你给我闭嘴!”
奶奶被骂得吓了一跳,手里的花生米撒了几粒在地上,她弯腰把散落的花生米捡起来塞进嘴里,又把手里的花生米碟重重地往桌上一垛,咒骂道:“老不死的东西!”愤愤地走了。
家珍走进春苗班的教室,出乎意料地看见石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石老师把手里厚厚的试卷往讲堂上一垛,咚,家珍被垛醒了——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日子,该放暑假了。
家珍先是吓得心一沉,可随即想起了什么,心慢慢地平下来,化为一个苦涩的笑容浮上嘴角。她叫了“老师好”,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放书包。邻桌的享享还没有来。
石老师略感奇怪地看了家珍两眼。家珍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走到雪儿的座位上,放在一沓作业本的最上边。雪儿头也不抬地点了两下,意思是收到了,她正忙着对语文课本做最后的背诵。她后面的胖坨也已经来了,笔直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紧闭着,脸上的表情像入定、像修禅。
家珍想,连雪儿和胖坨都这么紧张,如果这不是自己的最后一堂课的话,自己还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但此刻,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了。应该说,值得令人安慰的是,她从来也不是一个好学生,本来就不是块读书的料。
享享来了。安心也才意识到今天是考试日,就要带享享走。可享享不肯走,坚持说:“享享上课!”安心还在和他拉扯的时候,家珍开口了:“安老师,你就让享享留在这里吧,我会看着他的。”
“不行。”安心说:“今天不是平常,你们要考试,享享会打扰你的。”
“我不怕打扰。”家珍的语气很肯定,拉住了享享的手,说:“享享,坐好,要上课了。”她话音刚落,上课铃真的响了,享享立刻挺起小胸脯,神气活现地喊:“老师好!”陆续到来的同学们也跟着起立喊“老师好”,安心一看木已成舟,只好对石老师说:“那,就让他留在这里吧,其他同学考试的时候,让他画画吧。”
石老师发卷子发到家珍和享享这里的时候,对家珍说:“你去跟雪儿挤一挤吧。”他其实也怕享享打扰了家珍考试,这毕竟是一年级结束的期末考,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说重要也重要,好多孩子都憋着劲要考出个好成绩给爸爸妈妈报喜。
没想到家珍摇摇头,说:“不了,我就和享享坐。”这是她在老师面前第一次这么有主见,石老师愣了一下,也就不再勉强她。
卷子发完了,石老师回到讲台上,宣布考试开始。同学们统一将倒扣在桌上的试卷翻过来,教室的静谧里响起一片紧张的“唰唰”书写声。
家珍也把卷子翻过来。一面卷子是两张A4纸,一半语文,一半数学,题目都是石老师出的。家珍先看语文,约莫一半题不会做。她把会的一半写了,就又去看数学。她答语文试卷的时候,享享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因为安心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大把kisses巧克力,他一颗接一颗地剥着吃。等家珍做完了一半语文试卷,享享的kisses也吃完了,他先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石老师,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石老师不讲课,也不带着大家读课文,然后开始叫家珍:“姐姐!姐姐!”m.chuanyue1.com
石老师立刻从讲台上面下来了。他走到享享旁边,弯下腰,小声对他说:“享享,大家都在考试。你看,这是你的试卷,拿起笔——”石老师把一支铅笔放到享享手里,说:“看看有没有会回答的?”
享享低着头,视线从家珍身上转到试卷上,不知道听懂了石老师的话没有。石老师用食指点了点姓名后面的横杠,这个享享是懂的,立刻歪歪扭扭地在那里写上了“康家享”三个字。
之后享享就对语文试卷的最后一题发生了兴趣。那是一道看图写话题,画的是小兔过河的故事。享享立刻在图画里的河面上添上了他最拿手的小船,画好了,他自己得意地左右歪头端详,然后叫家珍看。
家珍对享享笑笑,手指忙着掰“7+7=?”,自己的手指头不够掰,她拉过享享的小手数指头,享享乖乖地让她数,一动也不动。数完了,家珍把享享的小手送回到自己的桌面上,对享享比了个“嘘”的手势。
享享又安静了一会儿,家珍咬着笔头把能做的试题都做了,试卷上还有四五道题目空着。这时,家珍突然觉得脚上怪怪的,有点湿。她低头一看,一道细细的水流以享享为出发点,顺着教室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流动,正好聚拢在自己脚下的一块小凹地里。
家珍今天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粉红色,鞋头上镶着好看的宝石花。家珍的湿脚在凉鞋里蠕动了几下——不凉,有点儿粘。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惊叫道:“享享,你尿尿了!”
享享在光明小学里出过各种状况,不过在课堂上尿尿还是第一次。石老师有点儿手足无措,想把他送回宿舍去,又丢不下考试的一个班孩子。关键时刻家珍说:“老师,我送享享回去吧。”
“你还没考完吧?”石老师看了一眼家珍的试卷。
家珍说:“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我都不会做。”她的口气淡淡的,一点儿也没有平日的害羞,石老师觉得今天的家珍真的很奇怪,但也只能说:“好吧,那你送享享回去吧。”
安心刚把洗好的衣服晾到晾衣绳上,就看见远远的家珍拉着享享回来了。她急忙迎上去,问:“家珍,怎么提前回来了?是不是享享惹麻烦了?”
“享享尿裤子了。”家珍指着享享的裤子说。天气热,享享的军绿色中裤基本已经干了,不仔细看看不出尿过的痕迹。
“呀!”安心惊叫,把享享往宿舍里拉:“你这孩子,好久没在课堂上尿过裤子了,今天是怎么回事?早上也没喝多少水啊?”
享享从头到尾没说话。等安心扒掉他的裤子,把他裹在被窝里找干净裤子的时候,他突然笑眯眯地说了句:“享享尿尿,和享享玩。”安心恍然大悟——原来享享是因为大家都在考试冷落了他,才用这种方式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这孩子虽然不会正确地表达,但心思太敏感了。
安心给享享换好裤子,叫门口的家珍进来,问:“家珍,你不是在考试吗?被这么一打岔,你的成绩不是要受影响了?”
安心很着急,家珍却一点儿不急,她还是那句话:“没事。”享享换好了干净裤子,把土豆先生拿出来摆弄,家珍伸出一根指头杵了杵土豆先生的胖肚子,享享一点儿不介意,还把土豆先生主动放到家珍手里。
家珍问:“安老师,如果以后……我不上学了,还能和享享一块儿玩吗?”
安心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不上学?你是不是担心今天考砸了?放心吧,就算考试考得不好,也不会不让你上学的。”
家珍突然哭了,爆发式的大哭让她从床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脸埋在床上,瘦弱的小肩膀剧烈地颤抖。
“怎么了,家珍?你怎么了?”安心吓了一大跳,急忙过去,想把家珍扶起来细问,可家珍犯了倔,安心怎么扳也扳不动。享享在旁边略带好奇地看了两眼家珍,咕哝着,把土豆先生从家珍的胳膊底下抽走了。
安心急得围着家珍团团转,手足无措。终于,家珍的哭声压住了一点儿,只听她在眼泪鼻涕中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安老师,上次和你说好了,可我还是要把学校的位子让给我弟。我弟是个男伢,他不能没有书读。”
安心明白了。她心里堵得慌,又感到费解:“你弟弟不是说在上海找到学校了吗?这都快放暑假了,我还以为他早就准备入学了?”
“没有,”家珍抬起哭得又红又肿的脸,痛苦地摇头:“妈妈跟爹爹讲,上海没有让农村伢子读书的地方。弟弟没书读,连爹爹这些天都愁死了,我不能这样自私,可是,安老师,安老师,我……我真的好舍不得哇!”家珍说着,再一次失声痛哭。
“怎么会这样?”安心问。她在白村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几乎断了上海的资讯,可她突然想到,好像在来白村之前是看过一篇报导,说的是农民工子弟在大城市读书难的事情。
“我弟是男伢子,他不能没书读……”家珍像是在对安心解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男孩子不能没书读,女孩子也不能没书读啊!”安心说:“家珍,你如果不读书,以后……你怎么办啊?”
“我都想好了,安老师。”家珍一骨碌坐起来,擦了一把眼泪,说:“我要努力帮爹爹干活、攒钱,等钱够买农机了,我就离家去打工——我不想嫁人。”说到这里,家珍又恢复了一贯的羞涩。
从一个九岁的女孩儿嘴里说出“我不想嫁人”,让安心感到既心酸又好笑,她忍不住摸了摸家珍的脸。在城市里,这个岁数的女孩儿,还在为圣诞节扮演哪一个公主而发愁。
安心下了决心,说:“家珍,安老师绝不会让你失学的。”
家珍不解地抬头看着她:“安老师?”
安心又说了一遍:“安老师绝不会让你失学。不光你,你弟弟,还有白村其他的孩子,一个也不能失学。一会儿我就去找陈校长,你放心,会有办法的。”
安心说完,拉起家珍和享享,说:“走,咱们去看看同学们考好了没有。”
春苗班的孩子们还没考完,安然监考的春蕾班先考完了,正在操场上活动。安心让享享和家珍加入他们,自己转身去了校长办公室。
等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全光明小学的同学都在操场上,操场上一片欢腾,充满了大考刚毕的轻松气氛。家珍站在角落里,大眼睛像盛夏的禾苗在等待雨水。安然站在她旁边,家珍已经把安心去校长办公室的原因对安然说了。
家珍看到安心了,想跑上来,又犹豫着,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既期望又害怕。
安心对家珍笑着点了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家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随即涌起了泪花,她低头把眼泪抹掉,对安心递上一个感激又灿烂的笑容。安然则飞扑过来,两只手搂住安心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石磊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关注着她们,看到这一幕,他的脸一下子热了,急忙将视线调开。过了片刻,又忍不住转回来,只见安然满面笑容地跑到操场上,伸直手臂,又蹦又跳地对着孩子们欢呼:“耶!放暑假啦!”
白村的孩子们其实并不盼望暑假,这里不是城市,暑假里没有疼爱他们的爸爸妈妈、吃不完的零食和玩不玩的游戏等着他们,相反还得干农活,午餐也没有了保障,可他们不知不觉中被安然的热情感染了,也纷纷举起手臂,向着阳光欢呼道:“放暑假喽!放暑假喽!”
安然喜滋滋地看着孩子们,说:“下午,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去玩一玩,怎么样?”
这下孩子们的欢呼发自内心:“好耶!”
“可是,去哪儿玩呢?”安然没了主意,她对白村还不熟悉。安心从身后跟上来,对妹妹有勇无谋的热情感到啼笑皆非,对孩子们说:“大安小安老师一起带你们去竹林玩儿吧——对了,还有石老师?”她看着石磊,意思是征询对方的意见,石磊没表示反对。
竹林在东边的大龙山上,和光明小学隔着白村遥遥相对。从山脚到半山腰,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山道,通往雪儿的家。要不是平时有健身的习惯,安然还真不一定能一口气爬上这山道。安心擦着额上的汗,笑着说:“还是你年轻,我第一次根本爬不上来,这半年爬了好多次才习惯了——享享也是。”
果然,享享在小伙伴们的又拉又托之下,步伐又快又稳,丝毫没有疲态。他在平地上习惯踮脚走,走山路反而正好。
向上约二十分钟之后,空气越来越清冽,每呼吸一口就像饮了一口山泉;山里两边的林间开始弥漫雾霭,一片夹杂着泥土芳香的沁凉迎面扑来,一滴露珠滑落进衣领,吓了安然一跳。
“这是……仙境啊!”她喃喃地说。
安心微笑不语,安然此刻的反应很熟悉,和她第一次来竹林时几乎一模一样。对于在城市长大的人来说,竹林是美不胜收的幻境,是造物主恩赐的神迹,也是令心灵沉静下来的氧吧。
石磊一直在队伍的最后压阵,他说:“竹林现在的状况是最好的。我小时候,砍伐情况严重,很多人砍了竹子去卖,竹林越来越稀疏,山眼看着秃了;后来政府保护老林,相关的法规出来了,管得严,雪儿爹爹也看得紧,竹子这东西长得快,一下子又漫山遍野。竹子的密度太大,竹林不透风,很多竹子黄了、馊了。现在科学育林,保证一定的密度,竹林就越来越好。”
“这片竹林有多久了?”安然问。
“那可说不清了。”石磊答:“大龙山可考的历史从明代开始,这片竹林,据村里的老人口口相传,起码在晚清的时候就有了。
“那真的是百年老林了。”
说话间,他们跟着雪儿来到半山腰的水库。刚才上山的路上,安然几乎在每一个转角都会发现一处山涧,清澈见底的溪流从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流过,不知道水源是从哪儿来的。此刻她才知道——水源来自这个水库。这里是整个白村的农作水源,截留了大龙山山顶的山泉,在这里削峰填谷,再根据农作需要往山下放水。
水库是一个湖,或者比湖更小一点,只能叫一个深涧,深涧是碧绿色的,绿得发冷,绿得凝固,绿里偶有一两点红,是鲤鱼。深涧上方一座小桥,桥通往几间灰墙红瓦的平房,就是雪儿的家。雪儿在桥这头喊一声:“爹爹!”立刻有一个老者在桥那头应声出了平房,他看起来六十五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容谦和,慈眉善目,面带佛相。他手搭凉棚朝这边望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提高喉咙喊:“伢儿们,慢着点,莫急,一个一个地过哈。”
这次石老师走在最前面,安然压阵,安心和家珍一边一个地牵着享享。小桥虽是木头做的,却很结实,两边的扶栏很光滑,不知道被雪儿一家来来回回摸了多少次。从桥上走过水库的时候,可以看到下方三个排列均匀的坝眼,中间一个略大,旁边两个略小,都有水路潺潺通往山下。
安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看着和石老师并肩走着的雪儿,这美丽的乡间小姑娘,这精灵般的景致,竟然活脱脱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她一时间心驰神往,想起在康奈尔大学和室友一起喝啤酒打网球的日子,恍若隔世。
孩子们走山路都渴了,雪儿和爹爹拿出家里所有的杯碗盘碟,让大家打井水喝。井水是和水库相通的,甘甜无比。雪儿爹爹又从厨房灶台旁的大瓮里拿出糍粑,上蒸锅。
不一会儿,灶台冒起蒸汽,一股甜香的糯米味儿弥漫开来,雪儿爹爹把雪白的糍粑捡到竹筛里,往餐桌上一倒,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抢上去,人手一个,烫得龇牙咧嘴地吃。孩子们都拿完了,雪儿看了看院子里的几个人,想了想,用一个盘子装了剩下的糍粑拿出来,先拿了两个给家珍:“家珍,你和享享吃吧!”又把盘子递给安心:“安老师、石老师、小安老师,你们也尝尝吧,可好吃了!”
这小主妇可谓待客有道。安心和安然、石磊相视而笑,都拿起糍粑吃了起来,旁边的家珍和享享也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香。享享突然指着水库的一个地方喊:“电风扇!”
大家顺着享享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三个坝眼中间的那个下方,有个巨大的风扇,坝眼现在只有微弱的水流下来,风扇被水流打得慢慢地转。
“那是陈校长给我们安的发电机!”身后传来声音,原来是雪儿爹爹,他手里端着几个茶杯,递给安心姐妹和石磊,说:“今年的新毛尖,尝尝!”
“哇,陈校长还会这个?”安然不可思议地问。
雪儿爹爹点头:“我们这里在山上,电路不稳,经常停电,陈校长安了这个,泄水的时候储一点电,停电的时候就不怕了。”
安心对安然解释:“雪儿爹爹负责全白村的农灌工作,春耕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他从这里放水到山下,家家户户的水田才有了水——雪儿爹爹”安心转头,对雪儿爹爹真心真意地说:“白村能有你和陈校长这两位老人家,真是白村的福气!”
雪儿爹爹笑了,眼角的老人斑抖动起来,伸出手指着远处说:“白村一东一西,大龙山占东,光明小学占西,正好呈太极阴阳,大龙山和光明小学就是卦眼。阴阳相生,无穷尽也,这才是白村的福气。”
雪儿爹爹侃侃而谈,安心明白了雪儿的好学和优秀是哪儿来的了,忍不住称赞:“雪儿爹爹,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怪不得雪儿的学习成绩那么好!”
没想到雪儿爹爹听了这句话,却摇了摇头,说:“我倒宁愿她的学习没那么好来!”
“为什么?”这下安心、安然和石磊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雪儿爹爹叹了口气,眼睛望向苍茫的竹林,说:“翅膀硬了的人,哪一个会留在这里?白村以后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像他,”雪儿爹爹抬了抬下巴,示意石磊:“石磊伢子这样,还能想着老家的,太少太少了。我想雪儿能学点知识,以后也像石磊这样留在白村教书,可她自己的心大得很来。”
大家将视线投向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爹爹讲话的雪儿。女孩儿低头不语,美丽的脸上满是倔强。是啊,雪儿如此优秀,留在白村确实埋没了她,这样娇艳的花朵,注定是白村为大城市而养大的了。
“我长大了,愿意留在这里教书。”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大家顺着声音看去,都有点儿吃惊——说话的是小家珍。她见大家都盯着她,脸顿时红了,可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我长大了,愿意留在这里教书,和石老师一样。”
“家珍就不想去大城市看看?”安然逗她。
“我……”这下家珍可矛盾了,说“不想”吧,似乎又不是心里话,最后她总算找着了自己的意思:“我去看看,但还是要回来的,白村才是我的家。”
石老师对家珍说:“家珍,那就这么说好了,等石老师退休了,你来接棒当光明小学的老师,好不好?”
“好!”家珍眼睛亮闪闪地回答。
他俩击掌为盟。雪儿从小板凳上腾地站了起来,噙着泪花说:“我长大了偏不留在白村,我要去大城市,建学校,建专门给农村孩子上学的学校!”
她哭着跑远了,往桥的另一端跑去。安然想去追她,被雪儿爹爹拦住了:“让她去吧。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雪儿爹爹看着雪儿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感慨地说:“她在这竹林出生,在这竹林长大,这片竹林你们看着像迷宫,对她来说,可是每一根毛竹、每一颗竹笋都不一样来!”
安然好奇地问:“雪儿爹爹,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水库管理员和守林人的?”
雪儿爹爹笑了,皱纹里满满的都是回忆,答:“那可说来话长了。”
“话长我们也想听!”安然说。
雪儿爹爹想了想,转身回屋里拿出几个竹凳,让安心他们都坐下,又把散落在屋里屋外的孩子们叫过来,说:“伢儿们也一起来听!”
孩子们在麦秸杆堆旁散落着坐下了,有的抱着膝,有的互相依偎着,大家一起听雪儿爹爹讲那过去的故事。
“六几年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群城里学生,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一个个漂亮潇洒得不得了——和你有些像呢。”雪儿爹爹说到这里,笑着指了指安然。
安然也微笑,心里算了算,应该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她和安心的父母也经历过这一段。
“雪儿爹爹,那时候你几岁喽喂?”麦秸秆堆旁传来孩子们的问题。
“那时候啊,”雪儿爹爹说:“我比你们大一点儿,十三四岁。”
“都十三四岁了啊?那你肯定读过好多书、玩过好多东西了吧?”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说。
“可没有。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条件好,我小时候有个学堂,那两年也关门了,老师也……反正后来只有一个私塾先生私底下教我们读些子书。我算是爱学的,那时候字认得一些了,简单的账也能算算,可等到城里学生来了,才发现自己这脑子里——都是大龙山上的花岗岩啊!”雪儿爹爹呵呵笑。
“城里学生有文化,脑子活,嘴巴也馋,村里的鸡啊狗啊,被他们偷吃了不少。村里人恨,要打他们,他们说,吃了你们的,我们赔!可怎么赔呢?他们也没有钱。谁知道,他们早就暗暗看上了我们这儿的一门好手艺。”
“是什么?”许多张嘴异口同声地问。
雪儿爹爹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竹凳,说:“就是这个!”他站起来,把竹凳抽出来,那是一个腰型的凳子,上下宽、中间细,流线型的身体很有艺术感,竹编手工也很精致,在腰部有一圈镂花,以镂花为起点上下呈放射线状。
雪儿爹爹指着竹凳说:“现在的伢儿们见得少了,在我小时候,我的父母辈,靠山吃山、靠竹吃竹,白村里人人都是竹器好手……”他的话被孩子们的七嘴八舌打断了。
“雪儿爹爹,我家也有来!”
“我爷爷奶奶也会编,竹凳子、竹筐、竹耙子……”
“我家还有给我玩儿的竹子小人来……”
“是的是的,现在还有人会编。”雪儿爹爹点着头:“不过那时候啊,是人人编、时时编、刻刻编。现在嘛东西多,不稀奇,大家也就懒了,这祖传手艺就慢慢淡了。言归正传,我们白村的人见惯了,不稀奇,那些个城里学生可一下子被这手艺给迷住了。他们既有路子又有胆子,有个男学生家里有人在城里的供销社工作,他立刻联系了家人,预订了一批竹器;其他的学生用休息时间,把竹器运到县里的集市上,吆喝贩卖……”
“那他们后来还清欠你们的钱了吗?”
“何止还清钱啊!”雪儿爹爹笑着说:“你看这白村里的新房子,基本都是那些年里,大家用卖竹器的钱盖的!这些城里学生后来陆续回城了,可却把这条致富路留在了白村啊!”
“那现在……”安心欲言又止,她的意思是“白村怎么也没变得多富啊?”
雪儿爹爹听出了安心的意思,继续说:“白村这个地方,历史上出过三任秀才。这里的人,脑子好,能吃苦,可这是个杂姓村,大家伙不是一个祖宗一个姓,心就散,劲儿也使不到一起。竹器生意做起来之后,大家你争我夺,都想压住别家自己独大,忙着窝里斗,不知不觉就让隔壁的瞿村河蚌相争渔翁得了利,最后就成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白村的上辈人灰了心,撒了手,到了他们父母这一辈就没人再做竹器了,这门手艺在本村就渐渐看不到了。”
雪儿爹爹说着,往西边指了指:“那边就是瞿村,如今是方圆几十里的第一大富村了,他们就是坚持做竹器生意致富的。可他们啊,人富心不正,看上了我们的这片竹林。”
雪儿爹爹的语气渐渐沉重,说:“最后一个城里学生回城那一年,我正好十八岁。那时候,瞿村的竹器生意已经形成了产业链,他们自己的竹子被砍光了,新竹子来不及长,就打上了我们这片竹林的主意。城里学生临走的时候嘱托我们,一定要守好这片百年老林。我们村里的几个青壮年人,就自发当起了守林人。头几年的时候,和瞿村来偷竹子的人干过好几仗,我还进过班房。”
“你进过班房?”这次奇怪的人是石磊:“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才多大!还是毛伢子来!”雪儿爹爹呵呵笑:“有一年冬天我上你家里去,脚受伤了跛着,你还跟在我后头笑,叫我‘缺巴爹爹’,你可记得?——那会子就是刚从班房里出来。”
“哦!”石磊仔细搜索记忆,隐隐有些印象。
“双方打来打去,都有受伤的,也有坐牢的。后来啊,还是政府颁布了护林法,正式给了我编制,还给配了枪,这事情才算定下——如今瞿村也不来偷我们的竹子了,他们的百年老林毁了,种上了速生竹,够他们用的了。”
“速生竹是什么?”安然好奇地问。
雪儿爹爹指着周围苍翠的竹林说:“我们这儿的竹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单竹,又叫苦慈;一种是斑竹,又叫湘妃竹,这两种竹子韧性强,难腐蚀,竹质特别细腻——但是长得相对慢。”
“湘妃竹!是林黛玉的那个‘湘江旧迹已模糊’吗?”安然问。石磊看了她一眼。
“就是就是!”雪儿爹爹乐呵呵地说:“当初城里学生说的话和你一模一样!就是林黛玉的那个什么馆!”
“潇湘馆!”这次安然和石磊异口同声地说。
雪儿爹爹接着回答安然的问题:“这两种竹子,精贵,好看,但是长得不快,没个三五年不能长成。速生竹不是天然的,是科学家研究杂交出来的,这玩意儿三五个月就能长成,质地粗得很,样子也丑,不过瞿村反正是做成竹器去卖,只要长得快就行。”
雪儿爹爹的语气里带着不屑,安心接话道:“就为了这种速生的东西,毁掉百年老林,不是太可惜了吗?”
“眼睛里只有钱的人,哪在乎这些。”安心听着雪儿爹爹的话,想起了康宇光担任总经理的纸浆公司,这家公司属于东南亚的一个财阀家族,康宇光是他们在中国选中的代理人。他的工作也涉及速生林,不过是杉树林,不是竹林。
安心再次转头打量周围的竹林,郁郁葱葱的竹子笔直向天,散发着清香和雾霭。她问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这里一共有多少竹子?”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要数清这里的竹子,就和要数清一个人头上的头发一样不可能。没想到旁边立刻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回答:“一共是两百三十五万到两百三十六万九万根。”
他们一起向声音的发源地看去,发现雪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静静地站在木桥的桥头,依偎着桥栏。
安心好奇地问:“你一根根数过?”
雪儿点头,说:“我和爹爹一起数的。一共数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呢。我们在整座山上做了标记,一个区一个区地数过来。不够有个万把根的出入,长在斜坡上的竹子实在数不清。”
雪儿爹爹听着孙女的话,笑着,笑容很复杂,里面有自豪,也有忧伤。安心对雪儿招招手:“雪儿,过来!”
雪儿犹犹豫豫地走过来了,这份犹豫在她的身上可不常见。雪儿向来是矜持而笃定的,犹豫怯懦只属于家珍。
安心拉住雪儿的小手:“雪儿,别害怕。你的梦想很了不起,也很正确。白村需要有人留下,也需要有人出去为它打拼更大的世界。你要记住自己的理想,以后在城里为白村、为更多的村里孩子建学校,让他们能够安安心心地学习。”
雪儿哭了,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往下流。安心帮她擦掉眼泪,对雪儿爹爹说:“雪儿爹爹,你也别怪她了。雪儿有理想,这是好事。现在的大城市里,打工子弟孩子的读书问题很严峻,需要雪儿这样的人。”
雪儿爹爹严肃地问:“咋个严峻法?”
安心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对雪儿爹爹讲了,讲完了,雪儿爹爹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说:“作孽呀,这些伢儿们!”
雪儿爹爹指着雪儿说:“从当年城里学生的身上,我就明白了读书有多重要。这伢子虽然是丫头,我一直叫她好好读书,读了书,才真正张开了眼,能看清天,看清地!不读书,人活一辈子都是糊里糊涂,躺倒就睡,吃完就拉!”他忧心忡忡:“那可咋个搞,那些在城里的伢子们……”
安心说:“我已经和陈校长讲好了,让他们都回来!”
“都回来?”院子里的十几眼睛一起盯住了安心,包括家珍和安然。
“对,咱们光明小学要扩建!只要想回来读书,都可以回来!只要光明小学在,白村的孩子永远不会失学!”安心的话掷地有声,院子里沉默了片刻,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欢呼和鼓掌声,有人领头喊了一句:“安老师万岁!”孩子们一起跟着喊起来:“安老师万岁!光明小学万岁!”
等到欢呼声稍微安静下来,雪儿爹爹激动地说:“你们才真是白村的福气啊!”
竹林里的半天过得飞快,转眼快到傍晚了。安心、安然和石磊带着孩子们下山,一起走到白村,石磊嘱托孩子们三天后回校领取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孩子和老师道了再见,纷纷朝家走去。
安心牵着享享,石磊带着胖坨。家珍和享享依依惜别,安心打算明天带享享回上海,开学了再回光明小学。
石磊转头对胖坨说:“今天来不及做晚饭了,走,去琴琴家买两个方便面吃吧。”
胖坨点头。安心听见了,说:“别去买方便面了,我反正要做饭,和我们一起吃吧。”
没想到石磊却摇头了:“不蹭饭了,蹭成了习惯,以后更难过。”说完,他就准备带着胖坨离开。安然叫住了他:“哎,等等,我也和你们一起去买东西。”
“你买什么?”安心好奇地问:“你也不跟我一起吃饭?”
“不是。”安然说:“我不是刚搬进自己的宿舍吗,还缺好多东西,去买一下。”
“你现在买还不如回来再买。明天我们不就回上海了吗,东西放在那积灰。”安心说。
“哦。也是。”安然回答:“那,我得去给爸妈买点儿礼物吧?来了这么久,总不能空手回去。我去看看这里的土特产。”
安心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赶紧拿出钱包说:“对,那你多买一点儿,别考虑钱——给。”她塞了好几张百元大钞在安然的手里。
安然嬉皮笑脸地说:“姐,你怎么知道我是穷光蛋。”
在琴琴家的小店里,石磊买了两个方便面,安然买了一堆土特产。付钱的时候,安然抢着付,被石磊推开了。
安然看着石磊掏钱包,说:“干吗这么客气,反正是我姐夫的钱。”
石磊看也没看她一眼,付了两个方便面的钱,拿起方便面退到一边。安然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全买单的意思,悻悻地上前,嘴里咕哝着:“嘿,这AA制,玩得比美国人还溜啊。”
石磊带着胖坨走在前面,安然拎着一大包土特产走在后面。石磊回头看了她一眼,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再重新走回胖坨身边。
安然的手里轻松了,看着前面叫道:“站住!等一下!”
石磊和胖坨同时回头了。安然冲着石磊说:“我是说你!我今天跟你们过来,是有话要对你说!”
石磊看了一眼胖坨,说:“你说吧。”
安然也看了一眼胖坨,胖坨的表情有点尴尬,他能感觉到这两个大人之间不是特别愉快。安然下定决心地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暑假之后就不会回来了,会像那个MissXu一样消失!会像你心目中的那些城市人一样不过是来消遣孩子们!不过我告诉你!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安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
“我信。”石磊回答得那么快,让安然都愣住了。
他一说完就拉着胖坨转身,说:“走吧。”
安然加紧脚步冲到他俩的前面,气愤地拦住石磊:“你骗不了我!你压根就没信!”
石磊看着她,嘴角抿得紧紧的,看不出是心虚还是讥讽。
安然想了想,说:“我和你打赌!如果我回来了,我赢;如果我没回来,你赢!”
“好。赌什么?”石磊问。
安然一时间想不出来,带着赌气的意味说:“你赢了,叫我干什么都行!我赢了的话,你只需要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小安老师。”
“行。”石磊说完,拉着胖坨绕过安然,继续往学校走去。夕阳中,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并肩默默走着,像是一幅画,说不出的孤寂又温暖的感觉。
孩子们和雪儿爹爹的赞美让安心既兴奋又不好意思。冷静下来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和康宇光商量过这件事。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她大致算过,扩建的钱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不要说在康宇光的公司里,就算在她家里也不过是一个客厅的钱。她打算见到康宇光就和对方提这事。
没想到康宇光不同意。他先送安然到了家,边开车上南北高架入口边说:“你都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吧?”
安心在后座搂着享享,喂他吃康宇光带过来的水果,随口问:“在发生什么啊?你不会要被炒了吧?”
“没有,但是也差不多了。”康宇光说:“经济大萧条,知道吗?911事件以后,经济寒潮从曼哈顿蔓延到全世界,每一行每一业都在艰苦度日!”
“那我是不知道,我们在农村哪知道这些,反正一天三顿都有的吃就行了。”
康宇光从后视镜里充满慈爱地瞥了享享一眼,说:“享享长胖了。”
“是。那里吃得简单,反而合他胃口。”
“脾气好点了吗?”康宇光想起从前享享一言不发就范横的模样,心有余悸。
“好多了。享享一见到家珍就没脾气,是不是?”安心歪头看享享,在他的脑门上啪唧亲了一口。
享享抬头对她甜笑,说:“妈妈,姐姐。去找姐姐。”
安心耐心地解释:“享享,我们回上海了,和姐姐分开几天再回去找她,记得吗?”
享享似懂非懂地思考着,康宇光却大奇:“姐姐?享享认了个姐姐?是谁?”
“他们班的一个小姑娘。”安心说:“可好可好了。”她简单把家珍和享享的故事说了一遍,康宇光听了感慨道:“缘分。这小姑娘简直是咱家的恩人。”
“所以说啊。”安心适时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次扩建的事,就是为了家珍的弟弟,当然还有同样情况的孩子。你说,咱们能不帮忙吗?”
这时正好到了,康宇光把车子停在他们家楼下的停车位上,回头对安心说:“你带享享上去,我拿行李——咱们回家再说。”
虽然时间不早了,安心还是给一家人操办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本来以为冰箱里肯定空空如也,没想到居然蔬菜肉蛋俱全。她把几个快手菜端到餐桌上,来浴室里找那父子俩。
康宇光刚才自动请缨给享享洗澡。安心进去的时候,只见享享坐在浴缸的温水里,着迷地玩一艘玩具巡洋舰,康宇光在给他擦背。康宇光的手,以在男人身上无法想象的温柔落在享享的背上,一下,两下;他的眼神也紧紧地凝聚在享享的脸上,带着无限爱怜。
安心被眼前的这一幕打动了。她静静地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出声唤醒了康宇光:“该让享享起来吃饭了。”
康宇光用浴巾包住享享抱到卧室里,安心给享享穿衣服的时候,康宇光在旁边说:“让公司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个预算,实在太敏感了。你如果真的想做这个事,就从家里的账上拿钱吧。”
安心没再说什么,知道这就是定论了,康宇光有他的难处,自己再纠缠就是不懂事了。她给享享穿好衣服,简单地说:“吃饭!”
吃饭的时候,康宇光惊喜地发现享享能基本自理了,而且挑食的情况也大有改善,基本上安心夹到他碗里的菜,他都能乖乖地吃掉。
“享享现在吃饭的时候不玩玩具了?”康宇光问。
“是的,吃饭就是吃饭,吃好了下桌再玩儿。这是在光明小学里做出的规矩。”安心答。
“老婆,你太伟大了。”康宇光赞道。
安心也夸奖康宇光:“你也变得会过日子了,居然知道买菜,还知道把水果洗好了带给享享。”
康宇光夹起一筷子炒什锦放进嘴里,说:“我哪有时间搞这些,都是他们给我搞的。”
“他们是谁?”
“雅媛带着几个新员工。我其实无所谓的。”康宇光大大咧咧地说。
安心特别注意打量了康宇光几眼,觉得他确实一身坦然,就也心平气和地说:“小姑娘总归心细一点。她是你的秘书,这么敬业对你是好事。”
“反正不加工资,愿意多干多干。”康宇光笑道。
“你真是标准的万恶资本家。”安心也笑。
门铃突然响了。安心和康宇光对视一眼,康宇光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居然是安然。她换掉了坐火车穿的那一身T恤大短裤,穿了一条自己中学时代的碎花连衣裙,看起来一下子淑女了好多。
安心惊讶地问:“你不是刚回家吗?怎么又过来了?”
安然把自己抛到沙发上,没好气地说:“实在受不了老爸老妈的唠叨了,我从美国半途跑回来,在他们眼里简直是十恶不赦。姐,让我在你这儿避几天难吧。”
安心和康宇光相视而笑。安心说:“行啊,那你跟享享挤一挤吧。你吃过饭没?”
“吃过了。”安然从沙发那边喊:“享享,吃好了没,吃好了快过来,小姨带你玩儿!”
安心见享享碗里的饭菜吃得差不多了,问:“享享,吃好了吗?”
享享点头。安心又指沙发那儿的安然:“小姨来了。”享享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看到了安然。安然伸长了手臂唤他:“来和小姨一起玩儿。”
享享下了餐椅,朝沙发走去,却并没有搭理安然,独自坐到沙发的另一头,举起自己的小手研究起来。安心看了一眼康宇光,康宇光拧着眉头注视着沙发那边。
安然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到享享面前,问:“享享,我是谁?”
享享抬头看了她一眼,自然而然地回答:“小姨。”
“和小姨一起玩儿,好不好?”
“玩什么?”享享问。安心看到康宇光的眼睛一亮,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享享和别人像样地“对话”。
“嗯……”安然想了一会儿,说:“有了!姐,我放在你箱子里的摄像机呢?”
“还在箱子里呢。”安心回答。
“快,快给我!”
安心莫名其妙地从箱子里翻出了摄像机,交给安然,安然又拿出数据线,在客厅的大电视前面捣鼓了一会儿,神秘地回头冲享享一笑,说:“享享,看好了!”
眼看安然按下电视开关,安心想阻拦。享享看巧虎的那一幕给她的印象太深,她一直很排斥让享享看电视。可安然却说:“姐,你别急。”坚持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先是一片雪花点,继而出现了安然回来前一天拍的影像,正是师生们在大龙山上的情景。镜头跟着安然的眼睛移动,把百年竹林的葱郁清脆展示在镜头上,安心赞叹:“拍得不错嘛!”
康宇光也被吸引了,放下碗筷走到电视前,问:“白村还有这么片竹林?”
“可不,可大了!”安然说:“昨天雪儿说有多少竹子来着?”
“好像是两百多万。”安心答。
“这么大的竹林。”康宇光若有所思。
竹林的影像播完了,电视里又出现了白村村口的小溪。镜头沿着小溪蜿蜒而下,陆续经过了一户户白村的人家,风格各异的小院,一下子就把安心的心拉到了千里之外的那个村庄。
她现在总算明白安然每天用午休时间在白村里四处晃荡是在干什么了。
镜头来到一个用篱笆和麦秸垛共同围成的院子,一只土黄色的卷毛小狗对着镜头狂吠,安然的声音响起:“你是谁呀,我是家珍的好朋友哦。”
小狗好像听懂了家珍的名字,呜咽了一声,摇着尾巴跑开了。
白村过后,镜头转向了光明小学。电视上出现了享享,沙发上的享享“哦”地伸出手,指着电视上那个享享身边的女孩说:“姐姐!”
那正是家珍。康宇光说:“这女孩看着好像比享享大一点。”
“她是比别的孩子大两岁,所以特别懂事。”安心说。镜头里的家珍,好像比真实中的显得更加淳朴一些,那些平时看惯了而被忽略的污渍和皲裂都被镜头放大了,只有那羞涩而纯真的微笑还是同样动人。
安心想,这次回去以后,要对家珍再多照顾一些。
享享想不明白了,困惑地问:“姐姐为什么在电视里?”安然为了让他明白,就教他用摄像机,两个人拍了放,放了拍,玩得不亦乐乎,一个晚上就这样欢乐地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安心起了个大早给他做早饭。吃着香糯糯的粥,康宇光感慨:“还是老婆在家好,感觉又过上了人的日子!”又压低声音说:“安然这丫头一点儿也不懂事,我们小别胜新婚,她还要过来当电灯泡,搞得我昨天晚上都小心翼翼的!”
“呸。”安心笑着啐了康宇光一口:“你那也叫小心翼翼。”
康宇光又喝了一口粥,说:“老婆,我昨天晚上想明白了,白村的扩建项目,我还是再去总部想想办法。”
安心意外:“昨天不是说不方便吗,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我又想了想,光明小学、白村对我们家有恩,这事还是得办。”康宇光一脸诚挚地说。
安心既高兴又有点儿担忧:“不会让你难做吧?”
“难做啥?”康宇光做王者状说:“当你老公这个总经理白喊的?你等着,等这次开学的时候,我亲自送你和享享去光明小学,亲自把扩建款给他们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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