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小学的暑假短，炙热的暑期刚在转角，八月下旬，新学年就开始了。
康宇光把那辆黑色丰田车停在校门口，从后座里把享享抱出来，还在空中抛了一下，喊道：“我的宝贝儿子这一路可真乖！”
享享咯咯笑。安心从副驾驶上下来，欣慰地看着这对父子。在上海的这一个多月里，康宇光只要有空都陪着享享，享享和他明显地亲近了。安然则从后座的另一边下来，说：“享享睡得可真香！而且越颠他睡得越香！”
今天是报道日，他们来得算晚，估计其他同学都已经报好道回家了。安心将视线转向略显寂静的校园，对康宇光说：“我们进去吧！”
康宇光把享享放到地上，和安心一边一个拉住他的手往里走，安然跟在他们后面。刚走到校园里他们就愣住了，只见全体师生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康宇光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面孔一张张出现在眼前：陈校长、石老师，还有那个听安心提了千百次的“家珍”，还有胖坨、大宝、雪儿……一双双眼睛是那样纯真而热切，康宇光突然感到有点儿汗颜。
陈校长向前迎来，远远地就伸出了双手：“康总！康总！欢迎您啊，终于把您给盼来了！”说着用力往身后一挥：“伢儿们！赶紧的！”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全体同学整齐地拍手，发出训练有素的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循环。昨天接到安心的电话，说康宇光要过来，陈校长今早就把孩子们都找来排练了。
康宇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安心。安心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陈校长还偷偷准备了这一手。这小老头儿总是用装傻来掩盖智慧、用世俗来包装幽默，有的时候甚至能搞出点儿魔幻风来。她低声对陈校长说：“陈校长，差不多就收了吧？”
“收！”陈校长用手朝天一拧，顿时四下鸦雀无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抓住康宇光的右手，猛烈摇晃着，戏剧化的表现让康宇光一愣一愣的。
康宇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那个……我没想到……我就是来送老婆孩子的，没打扰大家的学习吧？
“哪会！”陈校长声若洪钟地喊了一声：“今天也是学习，是特地把伢儿们叫来上重要的一课——学习感恩！来，伢儿们，感恩的心，赶紧的！”
他再次大手朝天一挥，孩子们立刻整齐地左右摆动着唱起来：“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这一次是石磊看不下去了，他走到直冒汗的康宇光面前，说：“康总，去办公室坐吧。”转身领路前，他瞥了安然一眼，安然不看他，脸上尽是傲娇，好像在说：“看，我这不是回来了！”石磊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笑。
一行人往陈校长和石磊的办公室走去，享享没有跟着他们。操场上的孩子们在他们背后发出喧腾声，好像一见大秀完成，顷刻间溃不成军，嘻嘻哈哈。安心和康宇光回头的时候，看到享享被一拥而上的春苗班同学包围着，身边站着家珍，嘴角挂着微笑，就放心地走了。
进了办公室一坐下，陈校长就收起了那副荒诞的外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精心制作的预算表，双手呈给康宇光：“康总，扩建的预算表我已经做好了，请您过目。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市场最低价做的，康总对光明小学的恩情深厚，我们能省一分就省一分，绝不给康总添麻烦。”
康宇光看了看那张预算表，确实，从材料到桌椅、增加的伙食、教职工支出都极尽节俭，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忍不住疑惑地问：“这么点儿，能够用吗？”
“有八成把握。当然了，如果能再给个10%的冗余，就再好不过。”面前这个态度专业、思路清晰的老头儿，和刚才在校门口做戏剧性表演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康宇光又看了看那张预算表，点头，说：“可以。没问题。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打款。”他掏出电话正准备拨号，被陈校长拦住了。
陈校长问：“康总，你款子打到哪里？”
“你们县的教育局啊。上次不也是这样吗？”
陈校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切得很：“哎哟喂，那可不照不照。这钱进了教育局的口袋，八成到不了我们这里。”
康宇光不接话，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校长。陈校长一愣，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哎，我打你这张没遮拦的烂嘴！不是，康总，我的意思不是说教育局领导贪污啊，我的意思是，你这个钱是扩建的，不是建校的，那么在领导眼里就属于锦上添花了，他要统筹分配，可能就有比我们更加困难的地方……”
康宇光明白了。他想了想，说：“那，我把钱直接打到你们村委账上？”
“合适！”陈校长高兴得满脸放光。
康宇光也爽快，站起来丢下一句：“走，你们村长住哪儿，一起看看去。”
陈校长和安心都有些意外地跟着站起来。临出门之前，安心纳闷地东张西望：“咦，安然呢？刚才明明还在门口呢？”
她没发现石磊也一起不见了，陈校长可发现了，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她那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走，我带你们去村长家！”
安然在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她发现前面的石磊也默契地停住了，看起来像是在送安心他们进去。等他们都进去了，石磊回头看安然，安然无声地朝前方抬了抬下巴，拔脚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石磊跟上来。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转角处。
安然双手抱胸，很拽的样子，干劲利落地说：“叫吧！”
石磊没说话，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安然等得有点不耐烦，说：“你要是实在叫不出口，道歉也行——你不会忘了我们打赌的事了吧。”
“没忘。“”石磊抬起头来，嘴角似乎在用力抿着，终于乖乖地叫：“小安老师，是我错了。”
“Goodboy.”安然像在大学里和同学相处那样，想要伸手捶石磊的胸膛，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两个人都有点尴尬。石磊干咳了几声，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代表孩子们，谢谢你回来。”m.chuanyue1.com
“凭什么你代表啊，他们也是我的学生。”安然说：“对了，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下语文和数学课的问题呢。”
“语文和数学课有什么问题？”石磊不解。
“我观察了，你现在是两个年级一起上语文和数学课，上半天春苗班，下半天春蕾班。”
“对啊，”石磊问：“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安然说：“你的压力太大了！每天轮轴转，还要备课，还要批改作业，你是铁人啊？”
“我……我没关系的。”石磊很意外安然会这样说，不好意思地回答。
“不行，这不人道！”安然说：“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每天四五点就起床、晚上加班到九十点！这违反劳动法！我姐夫这次就是来给你们加预算、加人的，在新的老师到位之前，我要求，你把日常的教学工作分出一部分给我！”
石磊不说话，看着安然，安然居然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说：“那个……你不要太感动啊，我虽然可以代课，教案还是要你来做，最起码，把你手上的和我分享一下……”
石磊正准备张口说些什么，安然一指前面：“我姐出来了！我去找他们了，回头再和你一起看教案！”说着，就跑开了，只留下石磊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
村长是大宝爹爹，他们来到大宝家的时候，大宝爹爹刚从地里回来。刚出盛夏，就连最勤快的庄稼人也尽可能减少田间劳作的时间，可这不包括大宝爹爹。大宝爹爹戴着斗笠，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皮肤黑得发红，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铁。他一眼看到陈校长和安心，露出笑容，很客气地说：“陈校长、安老师，在候我啊？”
“对喽。”陈校长说，指了指身后的康宇光：“今天有大老板来候你，你面子比天大。”
“大老板？”大宝爹爹疑惑地打量康宇光，安心赶紧解释：“这是安老师的那口子、享享的爸爸。”
“哦。”大宝爹爹眼珠子一转就搞清楚了康宇光的身份，可没过来握手，而是说：“你们等我一下子啊。”说着，就急急地进了院门。陈校长、安心和康宇光听到院子里传来水泼地的声音，哗哗哗三下，大宝爹爹像条大狗似的，甩着水出来了，他刚才用瓢给自己洗了个冷水澡。
“康老板！”这下大宝爹爹对着康宇光伸出手，康宇光接过那只铁犁耙一样粗糙有力的手，被握得龇了一下牙，回答：“叫我康宇光，或者享享爸吧。”
“哎，哎，享享爸好，亲热！你们进来嘛，进来坐！”大宝爹爹把大家往里让，又扯着喉咙叫：“李准他娘！”李准是大宝爸爸的名字。
大宝爹爹执意留他们吃午饭，大宝奶奶去厨灶间里忙活了，大宝爹爹请大家在厅堂里坐下。这是安心来白村之后见过的最气派的厅堂：正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排八仙椅，八仙桌上方挂着毛主席的大幅照片，照片下面还插着香炉、摆着贡品，看起来像是古代大户人家的厅堂。
大宝爹爹往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示意大家都入座。气氛有几分肃穆，大家都不知不觉被感染了，康宇光坐到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安心想了想，坐到康宇光的旁边，让陈校长坐右手第一张椅子。
大宝爹爹说：“康老板来了，照理村委会该一起开个会。一会子吃好了，我就去通知。”
康宇光慢悠悠地说：“开会倒不急，一会儿吃好饭，我想去你们这儿的大龙山上转转。”
包括安心在内都很意外，一是因为康宇光的雅兴，二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居然能叫得出大龙山的名字。
约莫过了个把小时，大宝奶奶来喊大家吃饭。期间大家一直在谈白村，谈光明小学，谈大宝爹爹的大棚经济作物，也谈村里的人丁萧条，大宝爹爹对光明小学扩建的事也很高兴，不过他最期待的是伢子们的回归能带动他们父母的回归，更多的青壮年回到白村来，白村才能有人气。
“我跟你们讲，根本不是只有城里才有钱赚。”大宝爹爹夹了一筷子蒜苗炒肉丝，说。这时候他们已经转移到了餐桌上，桌子上放着几个炒菜，大宝奶奶还在把蒸香肠、炸丸子等往桌上摆。
大宝爹爹继续说：“你看我这个大棚，一年也可以赚个万把块钱。他们在城里虽然赚得多些，房租来？饭钱来？我这里是纯收入，其他的一毛钱不用花。”
“有道理。”康宇光说：“不过，假如年轻人都回来，家家都建起大棚，怕是就赚不了那么多了吧？”
大宝爹爹语塞了，这个问题他没想过。康宇光打量着他，慢慢地说：“假如说，我来给白村的人找个活儿干，怎么样？”
“那敢情好！”大宝爹爹迫不及待地说：“有康老板带着我们发财，我们就没得愁了！是什么活儿来？”
“暂时保密。”康宇光意味深长地说。
康宇光这次来白村，绝不少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来送老婆孩子，他是带着集团的重要任务来的，那就是——为集团寻觅新的纸浆原材料基地。
纸浆生产需要大量的木材，康宇光公司原来在东南亚和中国东北都有长期合作的地区，可现在护林意识在全世界抬头，无论东南亚还是东北的合作都越来越不牢靠，董事会有先见之明，必须在原材料源头彻底被掐断之前找到新的生路。
中国最大的林业当然在东北。打东北老林主意的生意人不少，当地政府也管得紧，偷伐木的被抓到会受重罚。倒是内地的一些地方，因为林业分散，管理也就分散，意识不强，康宇光决定在这里给自己找一片蓝海。
在安然的镜头里看到大龙山百年竹林的那一刻，康宇光的心头涌起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满世界搜寻新的纸浆基地，谁想到它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呢？
他立刻决定来白村一趟。白村有他捐助的希望小学，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这里注定成为他的福地、主战场。如果他能拿下这个原料基地，就在集团内坐稳了位置，享享这辈子的经济都不用愁了。
康宇光的一肚子心思，安心猜不透，陈校长和大宝爹爹也猜不透，这顿饭吃得有点儿云里雾里。吃过了，大宝爹爹去叫了家珍爹爹和琴琴爸几个人，一起领着康宇光去大龙山。
康宇光上了大龙山，一路背着手走走转转，大宝爹爹想为他做点导游介绍，可似乎说什么他的反应都是淡淡的，不太感兴趣。倒是说到前几年伐竹养林的事情，他一下子来了兴致，钻进竹林深处拍拍竹竿、摸摸竹笋，又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间嗅嗅。Μ.chuanyue1.℃ōＭ
安心和大宝爹爹他们等在山路上。大宝爹爹试探地问：“你们家老板，是搞种植的？”
“不是。”安心尴尬地笑笑，心里也纳闷康宇光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林间传来“砰”的一声，都吓了一大跳。安心抬眼看去，才发现康宇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了视线范围之内。刚才的那声巨响是什么？怎么好像是枪声？身旁的大宝爹爹喊道：“不好！”率先冲了出去，边冲还边喊：“雪儿爹爹，莫开枪，那是康老板！”
其他人也都跟着冲了出去，安心的心狂跳，一把抱起享享，跟在后面跑。跑到转角的密林深处，一眼就看到康宇光和雪儿爹爹面对面站着，安心又是庆幸又是担心，上去上下打量康宇光：“你没受伤吧？啊？”
康宇光苍白着脸摇头，安心顺着他恐惧的眼神，看到他旁边的那杆竹子上，有个枪眼。对面的雪儿爹爹还在做瞄准的姿势，还好他瞄准的并不是康宇光，只是想震慑对方一下。
大宝爹爹赶紧把雪儿爹爹的枪口按下来，说：“这是康老板，就是建光明小学的大老板。”
雪儿爹爹的枪颤抖了一下，无力地垂下了。
享享被安心抱得不顺服，在她怀里挣着要下来。安心把他放到地上，一抬头，发现康宇光的胳膊在流血，原来是被中弹炸开的竹子碎片擦伤了。
“哎呀哎呀。”大宝爹爹很焦急，生怕得罪了金主。他捅了捅身旁的雪儿爹爹，说：“这个犟老头儿哎，快点给康老板道个歉。”
雪儿爹爹却不道歉，直勾勾地瞪视着康宇光，问：“康老板，您进竹林干吗？”
康宇光一边让安心用手帕为他包扎，一边没好气地回瞪着雪儿爹爹，说：“怎么，这竹林进不得？”
“不是，不是。”大宝爹爹急忙打圆场：“康老板，雪儿爹爹是这里的护林人，他看这片竹林二十多年了，这片竹林就是他的命！所以才会一时糊涂伤了康老板，康老板你大人大量，不要和他见怪来。”
琴琴爸在旁边补充道：“前几年偷竹子的人很多，雪儿爹爹肯定是把康老板当成……”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宝爹爹打断：“胡扯！康老板这么大的老板，能偷几根竹子吗？胡扯来！”
康宇光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将安心的手推开，说：“可以了，没事。”他站直身体，傲慢地盯着雪儿爹爹，雪儿爹爹终于哆嗦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眼睛。
“康老板，”大宝爹爹说：“上面还有个水库，让雪儿爹爹领你去看看？”
“不去了，看够了。”康宇光说：“我要赶去县里，晚上还要和你们县委书记吃个饭。”
为了争取一家三口的相聚时光，安心和享享也跟着康宇光到了县城，住进了这里唯一的四星级大酒店。说是四星级，也差不多就是三星标准，装修不中不西，不伦不类。
康宇光把他们送进房间，就准备去县政府。出了房门，他又折回来，对安心说：“老婆，今晚别等我了，你们先睡。”
安心问：“你准备几点回来？”
“难说，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和他们书记谈，大事，一定要谈好。”
“什么大事？”安心好奇地问。
“关乎我们的下半生，还有享享这一辈子的大事。”康宇光神秘兮兮地回答。
这天康宇光直到深夜才回房间，享享已经睡熟了，安心还等着他。康宇光洗了澡摸到床上，拥抱亲吻了安心，安心小声埋怨：“一身的酒气！”
康宇光无声地笑，手在安心身上摸索，安心拧了他一把，又问：“你今天到底去和县领导谈什么了呀？还有，你今天在白村的时候怎么那么奇怪？又是敲竹子又是挖土什么的。”
康宇光这下可来了劲，高兴地在床上颠了一下，来了个四脚朝天，说：“哈哈，真是好人有好报，当初捐助光明小学的时候，完全是为了做善事，没想到现在福报来了！”
“什么福报？”安心奇怪地问。
康宇光用右手支着脑袋，对安心娓娓道来：“我已经和县委领导谈好了，要把大龙山变成我们集团的最新原材料基地！今天我观察过那里的水土，非常适合速生林的种植！”
安心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什么？你要毁了竹林？”
“怎么叫毁呢？林子还在啊，只不过换了一种嘛。”康宇光说得一身轻松。
“那怎么能一样呢？现在的可是百年老林！”安心一激动，嗓门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床上的享享翻了个身，康宇光急忙对她比了个“嘘”，其实不用他比，安心已经很后悔了，赶紧凑过去看享享，还好，享享的鼻息均匀，睡得很熟。
安心回过头瞪着康宇光，康宇光施施然地将双臂枕在头下，说：“不破不立。时间久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好东西。”
“白村的人对这片竹林有感情！雪儿爹爹看守它都超过二十年了。”安心说。
“白村的老百姓会是速生林的最大受益人。我的原材料基地建成以后，起码能在当地制造100个就业岗位，到时候不只是白村的人都可以回流，连附近村名的就业都可以解决——所以县领导一听这个计划就同意了。至于雪儿爹爹……”康宇光说到这里，有些面色不快，还记得雪儿爹爹今天对自己的冒犯，不过还是说道：“他依旧还可以当守林人，我可以给他发工资。”
安心还准备说什么，康宇光伸出胳膊把她拖到自己怀里，搂住，说：“老婆，最近这两年公司的政治斗争厉害，我怕你担心，一直没告诉你。如果我能搞定这件大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享享这辈子的经济就有了保障，我也能稍微轻松一点了，不用怕辜负了你们娘俩了。”
安心在康宇光怀里抬头看，这才发现他的脸细看老得厉害，抬头纹双下巴一样不少，年轻时光洁的皮肤上长出了好多痣，甚至老年斑。她一阵心酸抱住了康宇光，说：“你本来就是个好爸爸、好老公。”
九月里，整个白村都在等雨来。稻田里的稻子呈现出暧昧的深浅，随着雨水，湿过一遍身，那金黄色就明确一分。一阵半凉半暖的风吹过，稻浪初翻，像是在呼唤人们的注意：它们随时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分。
安心不等雨，她在等待一个秘密，忐忑不安。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觉得自己背叛了白村。可如果她不背叛白村，就会背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前途。
大龙山山林改造工作组进村的消息，大家是先从大宝那儿听说的，大宝爹爹是村长，他的消息最灵通。一大早，虎头虎脑的大宝腾腾腾跑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对春苗班大声宣布：“有人要来大龙山上砍竹子了！”
“谁？”正在晨读的雪儿一下子抬起了头。
“县里的，什么组……”大宝一下子想不起“工作组”这个词，顿了顿，又大声说：“他们昨天给我爹爹打电话的！要把大龙山上的竹子全部砍掉！”
雪儿蹭地站了起来，白净的面孔涨得通红，隔了一会儿才想出了反驳：“你家没电话！”这是真的，大宝家虽然是白村的大户，不过还没到拥有私人电话的程度。
大宝很有底气地回答：“昨天琴琴爸来我家叫我爹爹去接的电话，不信，你去隔壁班问琴琴！”这也是真的，琴琴家的小卖部有台公用电话，是全白村的联络站。
“问就问！”雪儿推开板凳，去隔壁春蕾班了。过了一会儿眼圈红红地回来，大宝追着问：“怎么样，琴琴怎么说，是不是叫我爹爹去接电话了？是不是说的砍大龙山竹子的事？”
雪儿不回答，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家珍看了难过，看看上课铃还没想，邻桌的享享也还没来，就从后门偷偷地溜到春蕾班的门口，扒在那里往里偷看，琴琴一下子看到了她，家珍朝她招手，琴琴蹦蹦跳跳地从教室里出来了。
琴琴很亲热地搂住她：“家珍！”家珍小声问她，昨天雪儿爹爹是不是去她家接电话了，是不是要砍大龙山的竹子。
琴琴点头，嘴角的小梨涡不见了，露出忧愁的模样，说：“昨天放学以后打过来的，大宝爹爹接了电话，和我爸都愁得不得了。”
“好好的，为啥要砍竹子来？”
“听说有个大老板看上了大龙山，要在上头种树。”
“又是大老板。”家珍想起了享享爸，喃喃自语：“城里的大老板咋这么多来。”她刚刚想到享享，就看到安心牵着享享从楼外面进来了。家珍回头对琴琴告别，跑过去拉起享享走进了春苗班的教室。
一进教室，安心就看到雪儿正趴在桌子上哭，旁边好几个同学在安慰她。这可不多见，雪儿一向骄傲而稳重。安心忙问怎么啦，身旁有只小手拉了拉她。
她低头一看，是家珍。安心弯下腰，家珍凑在她耳边说：“有个大老板要砍大龙山山的竹子，大宝爹爹说的。”
安心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来了。她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石老师进来了，也愣了一下，看着雪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同学们七七八八地把事情说了，石老师的眉头紧锁着，想了想，说：“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或者有什么误会。同学们，咱们现在还是应该好好上课。雪儿，你别急，今天放学老师送你回家，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雪儿懂事地抬起头，擦干眼泪，对着石老师点了点头。上课铃声适时响起，安心在享享带着全班同学的喊课声中默默退出了教室。她躲到操场上，掏出大哥大，按下了康宇光的电话，又掐掉了。她觉得现在不能和康宇光通话，否则共谋背叛白村的感觉会更加强烈。
那天放学后，是石老师和胖坨一起送雪儿回的家。雪儿回家的时候已经平静了，可第二天早上上学时间到了，却没见她出现在教室里。一直到那天的午饭时间，大家都在食堂里吃饭，雪儿突然一头撞了进来。
雪儿满面泪痕，哭得眼睛都肿了，大家都被她吓了一跳，她却直奔安心，一把拉住安心的胳膊恳求：“安老师，你救救大龙山，救救我爹爹吧。”
安心急忙抱住雪儿，问：“雪儿，怎么了，有事慢慢说。”
雪儿带着哭腔说：“工作组的人上山了，我爹爹守在竹林里不走，他们要抓我爹爹去坐牢……”
“啪！”是陈校长把饭碗重重地放在了饭桌上，安心还没见过这老头儿这么生气的样子，头顶的白头发都竖起来了。
“村长呢？大宝爹爹呢？”陈校长从鼻腔里出声。
“他也在，也没办法，就是他让我来求安老师的。安老师，只有你有办法了，求求你，求求享享爸爸大老板，只有你们能有办法了。”雪儿哀哀哭道。
“太不像话了！”安然拍案而起，说：“我去和他们理论！”她站起来就往外走，在食堂门口被赶过来的石磊拦住了：“你一个人能去理论什么？”
“有理不在人多！”安然气得冒出了泪花：“他们砍百年老林，还欺负一个老人家，这是犯罪！是亵渎！”
石磊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但坚决挡着食堂的门，不让安然出去。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砰砰砰”的几声，声音从远处传来，像爆炸声，又像非常剧烈的撞击声。
石磊的脸色一变，冲出食堂，站在校园里凝神倾听。声音没有再响起，他回头和陈校长对视，异口同声地说：“好像是枪声？”
食堂里一片哗然。
陈校长站了起来：“石磊，我们去看看。”
“我也要去！”安然说。
陈校长为难：“总得留个人下来看着伢子们。”
安心说：“我留下来吧。我来带孩子们。”其实她是不想去，怕尴尬。
陈校长、石老师和安然带着雪儿走了，安心看了看其他的孩子们，孩子们也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说：“都吃饭吧，吃完了，回教室。”
陈校长他们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大龙山，雪儿领着他们找到自己离开前爹爹和工作组对峙的地方，那里却没有人。大家又往竹林深处走了几十米，在一处悬崖前撞见了雪儿爹爹和工作组的人。
雪儿爹爹站在悬崖旁边，手被手铐铐在一根竹子上，一个胖男人背着他的枪，正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雪儿扑上去抱住爹爹痛哭，雪儿爹爹用自由的那只左手搂住她。安然也扑过去，先用眼神把胖男人逼开，再仔细检查雪儿爹爹，问：“您受伤了吗？他们对您动手了吗？”
胖男人一开始被这个气派不凡的城里小妞盯得后退了几步，等反应过来，又气势汹汹地逼回来，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和这爷孙俩什么关系？”
安然发现雪儿爹爹的胳膊和腿上各有一处伤口，是刚才摔倒时被竹笋扎的，她以为是被工作组打的，气得热血上头、热泪盈眶，感到自己在有生之年真的遇到了故事中的土匪恶霸，立刻像头虎崽子一样和胖男人大眼瞪小眼：“我们是干什么的？你才是干什么的呢！你敢打老人家！我，我要找律师起诉你！”
“咦，打哪儿杀出你个程咬金，我还不信了我！”胖男人把枪杆子从身后扯过来，作势要冲安然的脸上扬。
“老朱你给我住手！”发出呼喝的是旁边一个长着国字脸、领导模样的人，和他发出呼喝的同时间，石磊冲到安然面前，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胖男人的枪杆子。
胖男人瞪着眼，将枪杆子往石磊的手臂上压，石磊咬着牙，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来，枪杆子慢慢地朝胖男人的方向移动了。
长着国字脸的男人大步迈过来，再次喝道：“老朱，还不给我住手！”看来姓朱的男人很忌惮这个国字脸，哼了一声，放下枪杆后退一步。石磊还是护在安然和雪儿爷孙俩的前面。
国字脸男人挤出一个笑容，说：“你们不要误会，老人家的伤可不是我们打的，是他自己摔的。我们没打他，他倒是打了我们好几枪，还好没瞄准我们，都打在竹子上。”
石磊和安然看了看雪儿爹爹，他的神情默认了国字脸男人的话是事实。旁边的陈校长眼珠子一转，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散起来：“来，来，各位大小领导，都消消火。这老林子清凉啊，什么火都给你拜得了。”
国字脸男人冷哼了一声，挡住了陈校长递烟的手，说：“在山上点烟，是不是想坐牢？”
“看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陈校长满脸谄媚的皱纹都挤出来，看起来又是那个俗不可耐的糟老头了。他赶紧把香烟收起来，点头哈腰地说：“鄙人是山下小学的校长。这两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请问这位领导怎么称呼？”
“校长？”国字脸男人狐疑地打量陈校长：“就你？”
“是的是的，混口饭吃，混口饭吃。”陈校长笑得一脸的谦卑相。石磊冷冷地开口了：“陈校长从前是县一中的物理老师，省级优秀教师。”
“县一中？省级优秀教师？”国字脸男人的眼神停滞了，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知道您，陈老师，我儿子是一中毕业的呀！”他一把抓住陈校长的手猛摇：“他老提起您，说自己对物理的兴趣都是您启蒙的，这小子后来读的是物理系，现在在……”
“哦，哦，”陈校长被头头晃得直发懵，问道：“您怎么称呼？”
“我姓罗，是大龙山山林改造工作组的副组长……”他话说到这里，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宝爹爹打断了。大宝爹爹带着村委的几个人，也是听到枪声后紧急赶来的。他擦着头上的汗，说：“罗组长，怎么没打个招呼就突然上山来了。”
看来罗组长和大宝爹爹之前见过，他对大宝爹爹说：“村长，我们本来准备去和你打个招呼，想想你这个时候怕是在地里，就先上山看看，没想到遇到这个……”他不屑地指了指雪儿爹爹：“连个道理也不讲，上来就要赶我们走，我们不走，他居然敢开枪！”
村委会的人一齐向雪儿爹爹看去。他还被铐在竹子上，身前依偎着雪儿，石磊和安然一边一个地扶着他。老人毕竟年纪大了，又经历了这半日的紧张和疲惫，这会儿连站都有点儿站不住，垂着头，一副被打蔫了的公鸡模样。
大宝爹爹咬了咬牙，把真心想说的话咽下去，吐出来的是：“现在都过了午饭时间了，先到我家去，工作再重要，饭总要吃的，吃了才更有干劲来！”
大宝奶奶的农家菜香气浮上记忆，工作组的人脸上都有了点儿笑意。罗副组长冲雪儿爹爹摆了一下头，问：“这头倔驴怎么办？”
大宝爹爹试探地说：“放了？”
“哪有这么容易！敢开枪恐吓国家公务员！”
大宝爹爹正在为难，陈校长对罗副组长说：“这老头的命就是这片林子，武器也只有这杆枪。你缴了他的枪，他一个老头子还能作什么怪？——再说，你们刚进村，就和村民搞出矛盾来，也不是好事，是不是？”
出于对陈校长的尊重，更出于被陈校长的最后一句话说中了心思，罗副组长改了主意，对手下说：“给他解了铐子！”又对雪儿爹爹说：“你要端正态度，我们不是洪水猛兽，是来帮助白村致富的同志。白村的未来，不能被你的个人感情带偏。”说着，从随身的公文宝里拿出一张纸的文件，递给刚被松开手铐的雪儿爹爹，说：“你看看，这是大龙山山林改造工程暨白村纸浆生产基地建设的文件，是个利村利民、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工程。”
雪儿爹爹接过了那张文件，他身旁的石磊和安然也一起低头看。安然突然“哦”的一声捂住了嘴，石磊敏感地问：“你怎么啦？”安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仍然捂着嘴什么也没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雪儿爹爹带雪儿回山腰的家，其他人跟着大宝爹爹下了山，朝村里走去。一路上石磊都注意着安然，只见她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一直走到校门口，石磊终忍不住再次问她：“你到底怎么啦？”
安然看了看他，终于下定决心，用很小的声音回答：“那张纸上的三林纸浆有限公司，就是我姐夫的公司……”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脸涨得粉红，眼睛里含着不知所措的泪水，让石磊的心突然有一下子，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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