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外的状况不断,校园里却依旧是书香和静谧的天地。安心同时守着两个班的孩子们,雪儿不在,还好春蕾班的班长李浏是她的好帮手。安心每次去隔壁查看,都看到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在负责地监督着全班同学自习。
李浏人有点鬼精鬼精的,不大讨同学们喜欢,可他无论读书体育样样都是第一,春蕾班的孩子们很服他。他妈改嫁,他爸身体不好,全家靠他利用放学时间去临村的采石场打工补贴,所以常年顶着一头沾满石粉的灰白头发。
安心从春蕾班的教室门口看进去,正遇上李浏给一个同学讲解完错题,他的眼睛和安心的对上,少年老成地对她点了个头。
安心放心地转过身,正准备回春苗班教室,安然从走廊尽头冲了进来,满头热汗,眼睛冒着火,石磊紧追在她后面。安然一眼看到了安心,走进她,脱口而出:“姐,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安心故作镇定地反问。
“打竹林主意的人,就是姐夫!我看他上趟来这儿,八成就是来考察的!亏我们还特意带他去竹林参观,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安然的声音很大,两个教室的孩子们都往外看来。
安心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石磊也走上来,用沉重的语气问:“安老师,小安老师说的是真的吗?”
“对。是真的。”眼看躲不过去了,安心干脆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我也是他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事的。我拦不住他——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什么人嘛!”安然恨恨地跺了跺脚。
有个声音从春苗班的教室门口传来:“他们真的要砍我们的老林?”问话的人是胖坨,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离开了座位,拥在教室门口,除了家珍和享享。
“如果是真的呢?胖坨,你是怎么想的?”石磊回头,反问。
“我会和他们拼命。”胖坨说完这句话,安心才想起他爹爹的坟墓在老林里。不只是胖坨爹爹,白村祖祖辈辈的坟墓都在老林里。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康宇光的这个孽,造得可大了。
陈校长听说大龙山改造工程的始作俑者就是康宇光,一点惊讶的表现也没有,好像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只对石磊说,他要跑一趟县委。
陈校长那边跑县委,这边安然把安心拉到了操场上,说要单独和她谈谈。
安心被妹妹拖着胳膊,一直拖到操场的秋千架旁边才松开手。安然栓手叉腰,愤愤不平地瞪着安心。
安心摆出一副横竖横的表情,等着妹妹先开口。
安然终于忍不住了:“姐,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不知情?”
“开始是真的不知道,上次去大龙山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蒙在鼓里。”安心坦然地说。
“可是姐夫上次来之后,你是知情的了?”
这是事实,安心只好点头。
“姐!”安然回头,指着教室的方向:“你难道对这里没有感情吗?这些孩子们把心完全对我们敞开,难道没有触动你吗?怎么能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头上,伤害他们的文化遗产呢?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啊!”
安然讲得很有感情,安心的眼眶湿了,低下头,沉默不语。
安然说:“姐,你让我好失望。”
过了片刻,安心太抬起头,静静地说:“是吗,我对自己也很失望。我已经对自己失望很久很久了。安然,你记忆中的那个姐姐,连我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自从享享出事之后,我就一直被生活打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想趴在地上卑微地活着,带着我的孩子一起卑微地活着。什么正义啊道德啊这些,我顾不上,那是太奢侈太高尚的东西。孩子们鄙视我,陈校长和石老师鄙视我,你鄙视我,都是应该的。这是我应得的。为了我的孩子能够多一点点活下去的保障,为了我的孩子能够在我照顾不了他的那一天活得像个人一点,我不介意再在地上趴得更低一点。”
安然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对安心的愤怒和同情成为两股激流,剧烈地同时间冲击着她。这时,她看见家珍带着享享从教室里出来了,远远地向她们走来。
安心也顺着安然的视线转过身,走过来的两个小小身影正是家珍和享享。享享似乎有些不对劲,走得很慢,家珍时不时停下去拉扯他。
安心立刻对他们跑去,跑到近处就听见了家珍的声音:“享享,你干吗?不要打自己呀!别再打了!”
享享果然又在试图打自己。如果不是家珍控着他的手,那只小手就要狠狠落在自己的脑袋上。安心扑过去抱住享享,焦急地问家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家珍含着眼泪:“同学们没骂他,真的没骂他,他们只是……在说你和享享爸不好,然后享享就发狂了,打自己的头,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带他来找你……”
安心明白了,心酸地搂紧享享,谁说这孩子迟钝?他的心比谁都细腻敏感。她抬起头问家珍:“家珍,你也怨我们吗?”
家珍抹抹眼泪,说:“我不知道。我害怕。我怕老林被砍掉,但更怕你们吵架。”
安心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臂,把家珍也搂进臂弯里。
陈校长从县委撒羽而归,分管文教的副县长给他上了一课:虽然都叫副县长,可是排位有不同,分管经济的副县长排在自己前面,自己的话在别人的地盘上不好使。更何况,三林纸浆公司这一次可谓深谋远虑,既抓住给光明小学扩建的契机,又把握住了增产业促就业的热点,在文教和经济上都做投资,可谓面子里子都有。
副县长反过来训了陈校长一顿:你一个当校长的,管好自己的学校就是。当地竹林的事你也要管?手不要伸得太长!
雪儿一直没来上课,全校师生集体愁眉不展,安然像一阵风刮进了陈校长和石磊的办公室,掷地有声地说:“我决定了,就这么办!”
“怎么办?”陈校长一头雾水地看了安然一眼,立刻用手遮住眼睛,说:“现在的女伢子呀,衣服拉拉好,拉拉好!”原来安然跑得太急,T恤领子滑到了一边,露出了一边的文胸带。
安然不好意思地看了石磊一眼,石磊假装在整理文件。她急忙拉好T恤领子,说:“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官方不理我们,姐姐又不愿意去找姐夫,我给姐夫打电话,他根本不接!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了——石磊,你的电脑能不能借给我用用?”
石磊的台式电脑是光明小学唯一的一台电脑,石磊常用它来查找、打印教学资料。石磊让开座位,安然坐上去,问:“能上网吗?”
“能。”石磊示意台式机连着的网线,安然点点头,在电脑上操作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OK,过来看吧。”招手让陈校长和石磊都过来。
陈校长和石磊都凑近了看。陈校长只看见一堆洋文,石磊却看出了那是安然大学的官网。他不知道安然此刻让他们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安然打开康奈尔大学官网上的链接,出来一段视频。陈校长一个字也听不懂,只看见几个外国学生站在像是厕所的门口,还有男生得意洋洋地解小手的背影;过会子学生又吵架了,演讲了,拿个小信箱子到处找人往里塞纸;再过会子又不吵了,各个笑容满面轮流出来讲一句听不懂的洋文……慢着!这个不是安然嘛!她也出来了,居然讲的是一句中文:女性和男性都有平等使用卫生间的权利!
什么鬼嘛!陈校长看得比看鬼还要稀奇。倒是石磊半听半猜的,知道了大概意思:这应该是一个倡导校园用厕公平的宣传短片。
安然见他俩看完了,娓娓道来:“我进康奈尔大学的时候,全校有十个公共男卫生间,十个公共女卫生间,听上去是不是挺公平的?其实一点都不公平!公共卫生间都在礼堂、教学楼里,开会啊上课啊的时候人都扎堆,总是男卫生间门口没人,女卫生间门口排长队!那些沙文主义的男生们每到这个时候,不光不同情女生,反而嘲笑我们!后来,你猜我们怎么办?”m.chuanyue1.com
“你们拉票搞运动了。”石磊冷静地说。
“没错!”安然大声说:“不过,想改变学校百年的传统并非易事,我们先是贴倡议书、给校董发邮件,都不起作用,后来,我们就拍了这个视频发到了internet上!一传十十传百,简单地说,我们搞大了!引起了本州的一个女议员的注意,在她的推动下,截止到今年为之,康奈尔大学已经新建了四所女卫生间!”
安然说得慷慨激昂,陈校长和石磊面面相觑。陈校长慢吞吞地问:“小安老师,你给我们看你们搞的这个‘厕所运动’,到底是么意思来?”石磊被他的“厕所运动”四个字逗得差点笑出来,急忙使劲敛住了脸上的笑意。
安然可一点儿不觉得好笑,她说:“你们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在这个时代,如果你的力量不足以改变现实,你可以借助internet的力量!借助新媒体的力量!”
石磊有点明白了,眼睛亮了起来。安然转身,从身后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黑家伙,陈校长和石磊都认出了,那是她自从来到白村后就不离手的摄像机。
安然举起摄像机,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导演,宣布到:“我决定,和孩子们一起拍摄一部纪录片,片名就叫——《救救我们的百年竹林》!”
陈校长和石磊又对视了一眼,不过这一眼里再也没有刚才的茫然和好笑了,希望同时在两双眼睛里升起来,陈校长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话:“小安老师,我看这事能行!你只管领头干,我们光明小学全体师生在后面跟着!”
安然一在学校宣布了要拍纪录片的消息,全校同学就炸了。自从安心和安然两姐妹来到光明小学,就把外面的世界像万花筒一样一层一层地展示在孩子们的眼里。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参与到一部纪录片的拍摄之中!
安然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安心和享享也在场。她的视线和姐姐的相遇了,姐姐的目光里有无奈、理解,妹妹的目光里有倔强、失望……安然再看向安心身旁的享享,经过了这些天,她大概想明白了姐夫的项目对享享意味什么,她的纪录片的诞生,将从某种程度上威胁到享享的未来……
看着心无城府的享享跟着同学们一起欢笑着,她突然有了面对姐姐时没有的内疚感。
安然说干就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全校总动员,陈校长、石磊,全体孩子们,甚至连享享都加入了她的剧组。大学里的项目式学习方法给了她充分的实干经验,她很快就画好了流程图,将整个享目大致分为几个环节:确定剧本大纲、选定演员、灯光摄影化妆剧务、剪辑,以及最后也最关键的一步——在internet上的发布和推动。
剧本由安然和石磊共同负责。安然已经发现石磊的文笔很好,她还记得那次闯进石磊的宿舍,发现对方有很多文学和哲学类书籍,他们还曾就《EverythingInevertoldyou》这本书做过一番讨论。
关于这位石老师,安然感到他就像百年竹林里的雾霭一样——看不透。她身边和石磊同龄的男生都还在读研究生,和自己这个本科生的心态并无太大差别——没心没肺,自在阳光。可石磊却完全不一样。
起初的时候,安然其实对这样的沉重挺不以为然的,觉得大男人这样敏感不是好事。可在白村的这几个月,让她觉得自己从前不过是温室里的花朵,所谓的社会学专业也只是象牙塔里的纸上谈兵。
她现在明白,像石磊这样的人不是沉重,也不是敏感,而是在用另一种智慧来面对人生,另一种,命运教给他的智慧,比起自己更加温和忍耐的智慧,这种智慧让她尊重,也让她好奇。
在光明小学的上学期里,她觉得石磊好像很讨厌自己。可这个学期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他们在课余时一起研究教案,安然发现石磊真的是个好老师,他不仅仅是在教孩子们知识,他是把自己的灵魂灌注在这件事情上。
现在他们除了教案还要讨论剧本。安然注意到,每次他俩在一起时,石磊总会注意把门敞得大大的,这一点也让她觉得有趣——在大学里,男生们总是找个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想和女生来点亲密接触。
安然习惯性地边思考边用右手飞快地转动着笔,说:“剧本是第一步,剧本写好了,整个纪录片的力量才能出得来。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很多人对于保护自然资源的意义还很不了解,discovery有一集是关于热带雨林的,你看过没有?那个就很有力量,人和地球一体共命运的感觉,在那里面表现得很充分。”
“那孩子们呢?孩子们在纪录片里担任什么样的角色?”石磊问。
“孩子们可以担任小解说员。从孩子们的口中说出来的话,往往更能打动人。”
石磊深思着,慢慢地摇摇头:“这样的话,孩子们还是在整个纪录片之外,只是讲述者,而不是参与者。”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应该是一部真正关于孩子们的纪录片。孩子们怎样生活、怎样学习,怎样在竹林中玩耍。竹林是天然的,这和孩子们的淳朴天真有共同之处,破坏了天然老林,会让人联想到破坏孩子们的童真,会引起大多数人的共鸣——对不起,我不懂纪录片,也没有拍过,这只是我从自己的感受谈一谈,如果我是观众的话,这样的一部纪录片,比你刚才说的discovery那种科普性质的,更能触动我一些。”石磊诚恳地说。
这是他对安然说话最多的一次,安然盯着他,眼睛发亮。石磊被她看得发毛,问:“怎么啦?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是!”安然说:“是说得太好了!”
“哦!”石磊愕然了一下,脸突然有点热,他摘下眼睛擦了擦腮边的汗。安然托着腮帮看着他说:“你不戴眼镜挺帅的啊!”
这下他的脸更热了。
安然和石磊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每天放学后都在石磊的宿舍里写剧本。他们决定从一个白村孩子的视角展开整个纪录片,这个孩子就是家珍。片子将从一个普通的白村早晨开始,从一个孩子到整个光明小学的全体孩子入镜,如实记录孩子们的一天:上学、上课、吃饭、放学、一起去竹林玩耍。
胖坨和大宝成了灯光师,两个人拿着雪儿爹爹巡山用的探照灯,还有从大宝爹爹大棚上拆下来的一块白板当反光板;耀耀负责打板,这个瘦小的男孩子总像看宝贝一样抱着那块陈校长亲手油漆的黑白条纹木板;春芽班的几个大女孩子成了化妆组,几个大男孩则成了道具组。安然起初还亲自拍摄,后来干脆让孩子们自己拍自己,孩子们对那台摄像机小心翼翼、供若神明,安心教会了他们怎样取景、调焦,很快他们就能熟练地拍摄了,大家非常有秩序地轮流拍。神奇的陈校长还捣鼓出了一个简易轨道车,是用空地上的一个废弃泥土车改造的,把车子往那儿一放、上面的架子一架,固定好摄像机,就能轻松地滑轨拍摄了。
春苗班的班长李浏担任副导演。这个工作很重要,安然将每天要拍摄的剧本内容分为场景,李浏负责组织每个场景。这男孩和雪儿一样,很有组织能力。
纪录片的拍摄成了孩子们在校的主要学习内容之一,除了语数英的固定课程,他们将几乎所有的课外时间都花在这上面,连游戏时间都自动缩减了。这段时间以来,全光明小学前所未有地团结,纪录片项目带来的新鲜感吸引着大家,为保护竹林而战的激情也激励着大家。
整个纪录片的第一个场景从家珍开始。这可颇费了一番力气。家珍在镜头面前拘束得不行,拍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连安然都私下对石磊建议是不是换个孩子,可石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持用家珍。
好吧,安然想了个办法,让孩子们整天追着家珍拍,她走到哪儿就拍到哪儿,当然,除了上厕所。在经历了躲避、脸红、吃吃笑、不自然的历程之后,家珍终于做到了对镜头视若无睹。
享享在上海时就和安然一起玩过摄像机。他管摄像机叫“画画机”,在他的心里,摄像机大概是一台神奇的机器,可以画出人的动作。现在大家都迷上了玩儿画画机,他也跟着一起玩,特别喜欢每天的“看片时间”。
享享也参演反对他亲爸的纪录片,这是件颇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儿。可安心没有阻止,命运的力量远在她的控制之外,她只能随着这几股力量拉扯,看它们会把自己和享享带往何方。
就这样,进展不算快,到了稻田像金黄色的毯子遍布乡野的时候,纪录片的样片差不多完成了。这时候,伐木队也已经进了山,第一片竹林在轰鸣的锯木声中倒下,大家在课间十分钟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遥望着大龙山的方向,听着远远传来的轰鸣声,暗暗地捏紧拳头。
安然用下午体育课的时间播放了最终样片,没有投影仪,全校同学只好分成四组,轮流在电脑前观看。
影片从一个白村的早晨开始,家珍在晨光中走出家门,她一路轻巧地沿着乡间小路走去,镜头追随着她的脚步,一直来到光明小学的大门口、进入春苗班的教室。享享向她迎来,镜头里的享享完全与正常孩子无异,他们一起上课、下课、吃饭,时间来到下午,孩子们一路谈笑着走向大龙山。
竹林入镜。镜头时而横着掠过宽广的林间,时而又沿着一根翠竹笔直而上,展示了这片百年竹林的美丽和神秘。画外音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讲述竹林着和白村的历史,那是雪儿的声音,镜头停在她美丽而严肃的小脸上。
镜头又一转,被砍去的大片竹林,断肢残骸,触目惊心,成捆成捆的竹子尸体躺倒在山涧溪流里,被毁掉了窝的鸟儿在仓皇地乱飞,雪儿的声音讲述着正在到来的山林改造工程,讲述着她的守林人爹爹从一开始的抵抗到现在已经放弃。她讲述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的悲伤。
最后的一个镜头,是孩子们站在被砍秃了的悬崖上,二十多双童真而迷惘的眼睛望着远方。
四组孩子全部看完样片用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孩子们的反应各不一样,有些很兴奋,有些则怅然若失,但每一个都为自己参与了这样的工程而感到无比自豪。这是光明小学全体孩子们的第一个“作品”,他们从这里开始埋下了用作品向世界说话的种子。
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向全世界说话呢?安然胸有成竹。她将纪录片同时发给了她毕业论文的导师和在美国雅虎实习的同学,还给新浪、搜狐分别发去了邮件,介绍白村光明小学和纪录片的背景。www.chuanyue1.com
网站的反馈没来,副县长来了。分管经济和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同时莅临光明小学,这可是头一遭。副县长们听完了陈校长的报告,先肯定了光明小学教学组的工作,表达了对安心和安然感谢,然后让陈校长陪他们去校园里走走,其他人就不用陪着了。
安心安然刚离开,副县长们就变了脸。分管文教的副县长虎着脸问陈校长:“这个安然,就是那个美国来的大学生吧?”
陈校长不明白副县长为什么突然对安然这么感兴趣,顺嘴回答:“是的。”
副县长冷哼一声,说:“你就跟着这个美国人闹吧,把你能得来!”
这下陈校长更加莫名其妙。分管文教的副县长不再说话了,分管经济的副县长却开口了,他倒是和气得很,语气里还带着几分笑意:“陈校长,你是一中退休的老教师、老党员,如果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来找我,用不着釜底抽薪啊。”
语气带着笑意,这话里的寒意却冻人。陈校长恭恭敬敬地说:“什么叫釜底抽薪,陈某愚钝,请副县长明示。”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分管经济的副县长微一偏头,司机立刻让汽车滑行到他的面前,副县长依旧笑意盈盈地对陈校长说:“釜底抽薪的意思,就是别人烧火你偷柴,要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喽。”说完他就上车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陈校长,还好分管文教的副县长临上车前的一句话为他拨开了迷雾。
分管文教的副校长恶狠狠地说:“立刻把你们拍的那个什么片子给我毁了!这个事情如果敢捅出来,我就把你的这个校长给撤了!”
副县长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原来是大宝爹爹报的信。他虽也对竹林怀有深厚的感情,可到底担任着一官半职,知情不报的话,左思右想实在过不去,于是去找县长做了汇报。县长一听,这还了得!此事关系到县政府的国内、甚至国际声誉,立刻指示两位副县长协同办理。
陈校长压力山大,思来想去,先把事情告诉了石磊。石磊听了,咬着腮帮子不出声。
陈校长偷偷打量他,说:“我这个校长当不当其实是小事。可这件事这么闹下去,怕是整个光明小学都要受累,还有大宝爹爹,也不好让他背锅。其实细想想,副县长有句话说得对,是不该把人民内部矛盾搞成外部矛盾,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咱不能上国际上丢人。”
石磊呼出一口粗气:“怎么向孩子们交代?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多心思……”
陈校长答不上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怪我,都怪我,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还这么不着四六。那安然女伢子,从她嘴里讲出来的话,就让人浑身有劲,想跟着她一起做大事来。可惜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呦。”
陈校长的这番话也正是石磊想说的。安然好像有种魔力,能让人的心里长出火苗,可惜这簇火苗终究燃不成大火,要被掐熄,他不想去想象安然知道真相后失望的表情。
石磊接了陈校长的任务,去通知安然终止纪录片行动。他在安然的宿舍里找到了她,吞吞吐吐地问:“忙吗?”
“不忙。对了,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安然兴冲冲地说。
“找我?什么事?”
“我雅虎的同学说,他们周一的项目研讨会上,他要提交我们的这个项目,今天都周三了,他应该给我发邮件了——走,一起去你办公室看看!”安然立刻就要拉石磊一起去他的办公室开电脑。
石磊拦住了她,说:“那个,要不晚点再去吧。现在……一起出去走走?”
“走走?”安然很吃惊,石磊对她可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过。
“对,好几天没去大龙山了,也不知道他们又砍了新的竹子没有,要不一起去看看?”石磊找着了个理由。
“也是。那就一起去看看。你等我,我拿点东西。”安然说着,一头钻回房间,从抽屉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和石磊一起出发了。
走出光明小学,石磊才发现自己的决定可能是个错误,他原本是想找个更自在的方式把事情告诉安然,可现在和安然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他反而觉得浑身更不自在了。他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安然,安然也有点反常得沉默。两个年轻人一直到爬了一会儿山,才在满头大汗中相视一笑,重新恢复了自如。安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递了一块给石磊,说:“给,补充一下能量。”原来她刚才回房间拿的东西就是这个。
石磊和安然吃了巧克力,又找了处山涧喝了点水,坐在涧旁的大石头上休息。安然看着碧绿清凉的溪水,感慨:“真想光脚放到水里啊!”
“那你就光脚放到水里呗。”石磊说。
“不好吧?这儿不是全村的水源吗?”安然问。
“村里人才不讲究那么多。”石磊笑着说:“小时候女孩子在上游洗头,男孩子在下游尿尿,互不干涉。”
“哈哈!”安然被他逗笑了,果然脱了运动鞋和袜子,又把牛仔裤的裤腿卷高,把双脚浸泡到溪水里,被溪水的凉爽激一下之后欢呼道:“哇!太舒服了!你也来试试!”
石磊微笑着摇头,看安然调皮地用雪白的脚丫子撩起水珠,这一切似曾相识,好像是曾经出现在他梦中的一幅画,他的心口猛地一震,继而又自嘲地笑了。
安然说:“刚才一路上来,好像没看到更多被砍的竹林了,这几天工程队的人好像也不在,不知道为什么?奇怪,我的纪录片还没发布,不可能已经有效果了呀?”
石磊抓住这个时机,将副县长来学校训话作指示的事情说了,安然听后激动地站起来,却冷不防在鹅卵石上打了个滑,摇摇晃晃地朝另一边倒下,石磊急忙一把拉住她,用的力气大了点,安然倒在石磊怀里,把他也撞到了,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面面相觑。
安然没动,石磊反倒一把把她推开,翻身坐起来,拉衣服,清嗓子,好像被非礼了似的。安然觉得想笑,多少冲淡了些刚才的愤怒。她也坐起来,平静地说:“都说国内的事情复杂,果然,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你……”石磊惊讶了:“我还以为以你的脾气,肯定要一意孤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的脾气?”安然反问:“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脾气?我可不是生活白痴,我学的社会学就是研究人群的,对于人群的应激反应,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讶。不过你别误会,我可不打算就此放弃,只不过,看起来不能硬来,得想个变通的法子。”
石磊看着安然,眼睛里的欣赏那么明显,连安然都看出来了,她不躲不避,反而指着石磊笑道:“哈!你开始喜欢我了!”
石磊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闪烁其词地说:“差不多了,再爬几步,去看看雪儿爹爹奶奶。”背过身去又用安然听不见的声音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你说什么?你咕咕哝哝到底在说些什么?”安然追在他的身后,一迭连声地问。
事情的发展最后超乎了安然和所有人的意料,还没等她想出变通的办法,纪录片已经提前在网络上火了起来。
原来安然那位在雅虎的同学直接把纪录片放到了雅虎网上,引起了美国一家地方电视台的兴趣。电视台报导了这条纪录片,主题除了纪录片里反映的留守儿童和自然保护问题之外,也提到了中国这一代年轻人的思考和开始运用新媒体工具。
电视台的新闻被一些在美华人转载到国内网站上,有了一些点击量,又有好奇的网友顺藤摸瓜找到了纪录片导演安然的背景,这下子纪录片才真正火了。北京出生、上海长大、美国常青藤大学高材生,中国内地、留守儿童、缺乏环保意识又急功近利的愚昧官员,这样的戏剧化对比引发了几十万人的大讨论,论点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安然是归国报效的好青年,一派认为安然是自掘家丑的卖国贼。
安然傻了眼。她说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可现在的复杂程度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好几家国内网站和电视台的记者来到光明小学,想要采访她,安然怕给光明小学带来不好的影响,一律拒绝采访。
安心来到她的宿舍里。这段时间是姐妹俩有生以来话最少的一段时间,从前,哪怕隔着太平洋,姐妹俩都坚持每个月煲一次电话粥。
“姐。”安然打开门,看到门外的安心牵着瘦小沉默的享享,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安心不废话,递给安然一张车票:“我今天去了县里一趟,给你买好了明天回上海的车票。”
安然愣住了:“姐,我明天还有课呢。”
“我来代课,你先回上海待一段时间吧。”安心看安然的表情还是不解,又补充道:“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姐!”安然看着安心,心情复杂:“你不怪我?”
“不怪。”安心平静地说:“每个人都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做他应该做的事。你是这样,我是这样,康宇光也是这样,希望你能理解。”
安然扑上去抱住姐姐。说真的,她还是很难完全理解康宇光,不过对姐姐和享享,她只有无限的爱和同情,因为安心的体贴,这份爱似乎变得更加深厚了。她松开安心,蹲下来,拉着享享的手,说:“享享,以后小姨赚钱给你花,好不好?等小姨毕业找到了工作,带你去美国。”
“你自己以后是不是留在美国还说不准呢,别给享享开空头支票了。”安心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姐妹俩爱互相调侃的气氛又回来了。
享享突然指着安然桌子上的摄像机,说:“小姨,画画机!”
安心扭头看了看摄像机,又看了看享享和安心,说:“对,咱们来拍电影吧,拍一段享享的电影,小姨在上海时如果想享享了,可以拿出来看!”
他们来到操场上,安心带着享享玩儿,安然掌镜拍了一段母子俩的视频。视频上的安心和享享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健康,安然想,回上海以后,找机会让姐夫看看这段视频,也许看过视频的姐夫,能够更加理解自己,也理解这个村庄和学校吧。
安然离开了,离开了漩涡的中心,但漩涡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停下。光明小学纪录片的热度终于引起了市领导的注意,大龙山改造工程被喊停了。在这整个过程中,安心没有给康宇光打过一次电话,对方也没有打来,似乎双方都在有意回避着什么。
再过段时间吧,安心想,失望也好,愤怒也好,等过段时间沉淀下来了,自己带享享回上海去看看康宇光。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你是我的星辰大海更新,10用INTERNET赶走大老板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