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康宇光是个生意人,是从他对光明小学撤资开始的。
康宇光来的时候,答应过陈校长把扩建款项直接打到村委会账上。陈校长把预算做出来发过去了,康宇光先说要上报集团审批,等了快两个月,审批终于通过了,该打款了,可陈校长左等右等,那边就是没有下一步的动静。
陈校长着急,每天都去找大宝爹爹问,问得多,大宝爹爹都烦了,吼他:“你把人家得罪得那么大,还想人家的钱,不是做梦呢吗!”
陈校长憋了半天,说:“他一个生意做得那么大的人,心眼不得这么小。”
“那你就继续等吧!”大宝爹爹说。
“我等到啥时候来?”
“那你给他打电话问问!安老师肯定有她男人的电话!”大宝爹爹出主意。
陈校长听了大宝爹爹的主意,真的去向安心讨康宇光的电话。安心听了陈校长的话,也觉得康宇光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就此不给光明小学拨款,再说,不是还有自己和享享在这儿嘛,他总要考虑妻儿的处境。
长久没和康宇光通话,安心有点儿尴尬,就把大哥大递到陈校长手上,说:“你自己和他说吧。”
陈校长在安心的帮助下拨通了大哥大,拨号音响了几声,康宇光接了,淡淡的声音:“喂。”
陈校长很神奇地又一秒钟戏精上身,变成那个俗不可耐、谄媚奉承的小老头儿了,用夸张的语气对着大哥大喊:“康总,康总,我是陈校长啊!哎呀康总,打搅你啦……”
“哪个陈校长?”康宇光还是淡淡的。
“啊?”陈校长愣了一下,没想过康宇光会想不起来自己这种情况:“就是光明小学的陈校长啊!”
“哦。找我有事?”
康宇光的冷淡让气氛有点儿冷场,不过陈校长这老头儿一旦入戏了可不怕任何冷场,嬉皮笑脸地说:“康总太忙了,忙人多忘事,所以我不就来了吗。康总,安老师给我拨的电话来!安老师就在我旁边,你要不要跟她先讲两句,我可以回避,回避……”
“我当然知道是她帮你拨的电话。”康宇光的语气就像捂不热的冰:“你有事说事吧。”
既然这样,陈校长也就不再迂回了,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康总,那个,扩建的款子,什么时候打过来,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来。空出来的教室都打扫好了,我也去教育局问过编制的事情,伢子们也都回去告诉了自己爸妈,都盼着来……”
他唠唠叨叨地说完了,康宇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反问了七个字:“你觉得还可能吗?”
电话挂了。陈校长傻了。安心在旁边可听得清清楚楚。她把大哥大从陈校长手里拿过来,拨了回拨健。
嘟,嘟,嘟,这次康宇光隔了很久才接,还是淡淡的声音:“喂。”
安心很激动:“是我!你什么意思?光明小学的拨款,你到底还给不给了?”
康宇光顿了一下,好像也在压抑情绪,开口的语气又冷又厌烦:“你别再添乱了,我这里一大堆要擦屁股的事情等着我。”
“你忙,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只要你一句话,钱,到底是给,还是不给了?”
“不给!”康宇光掷地有声。
安心被气得一噎,想了想,背着陈校长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你也不为我和享享考虑一下,我们还在这里,以后的日子多尴尬!”
康宇光反问:“你为我想了吗?你让你妹带着一群人闹事,闹得我的项目黄了,我之前都对董事会保证过一定能成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多尴尬?”
“什么叫我让她闹事,安然那么大的人了,又是留学回来的,你以为她会听我的?”
“那你拦了吗?”康宇光问。
安心无话可说。她确实没拦。而且,凭她对康宇光的了解,会把脾气发到这个程度,心里面估计已经怄烂了。她不想再火上浇油,康宇光一个人为了这个家打拼,她还是心疼他的。
安心叹了口气,问:“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商量不了。”康宇光的口气硬邦邦的:“这个时候我让财务走这个款,没法对董事长交代。”
话说到这个地步,安心明白不必再说了。她把话题拉到享享身上:“享享最近进步很大,1+1,2+3都会做了,自己的名字也会写了。老师同学们对他特别好,有小家珍照顾他,我都不用怎么看着了。”
康宇光的语气也放柔了,说了句:“你辛苦了。”
安心挂了电话,深呼吸了几下,想着该怎么对陈校长说,才转过头来。可身后一个人也没有,陈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
陈校长宣布,光明小学要举办第一届秋季运动会。
陈校长是在第二天的早操后宣布这个消息的,他宣布得雄赳赳气昂昂,好像光明小学的扩建计划没有流产一样,好像昨天刚刚在康宇光那里遭受挫折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校长拿着一个大喇叭,每句话的话尾都被扩音成刮玻璃的声音:“我讲过,我们光明小学出来的学生,要德、智、体、美、劳、艺全面发展。你们现在学习,学得不错;艺术,搞得不错,这个体育……”陈校长还没讲完,下面有男同学插嘴,大声喊:“我们体育好着来!”
大家哄堂大笑。同学们并不知道扩建计划黄了的事,他们还沉浸在“打跑了砍林的坏人”的喜悦里。
陈校长望着插嘴的男同学,说:“好还是不好,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溜溜才知道。下个星期,光明小学第一届运动会,每个人都必须至少报名一个项目!”
这下大家哗然,不过不是紧张,而是兴奋。乡下的孩子成天跑跑跳跳,运动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可紧张的。
“一会儿,我和石老师一起,把运动会的参赛项目发下去,同学们到班长那里报名登记!下个星期一,运动会正式举行,除了每一项的冠、亚、季军,还会选出全校最佳运动员男女各一名!希望大家赛出成绩!赛出风采!”陈校长最后的重音被喇叭扩得无比刺耳,许多人都捂住了耳朵,拧起了眉头,不过一双双眼睛都还是活泼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哪些项目。
安心觉得,继康宇光之后,陈校长也让她搞不懂了。她还以为对方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起码要失落一段时间呢,怎么才一夜下来,就加倍满血复活了?
享享跟着同学们去上石磊的语数课,安心则要代安然给春蕾班上英语课。同学们默写单词的时候,操场上传来巨大的动静,哐当哐当,好像有人在打铁。安心走到窗前往外看,陈校长正在把一些铁条和木条往一起拖,又是从他放在院子里的那堆垃圾里翻出来的。
春蕾班的孩子们也听见了,靠窗坐的都扭着脑袋看,安心赶紧转回脸,说:“认真默写!What’syourname?Mynameis……都写好了吗?”
孩子们又都低头,教室里响起刷刷刷的书写声。安心重新朝窗外望去,看见石磊从春苗班出来了,他走到陈校长旁边对陈校长说了些什么,陈校长对他一个劲地摆手,石磊站了一会儿,转身回春苗班了。
下课铃刚打响,石磊出现在春蕾班的教室门口,说:“同学们,都来看一下运动会的比赛项目!”
他给每个小组发了一张项目表,同学们聚成几小堆看起来。安心走到隔壁的春苗班,这里的同学们果然也都在兴奋地研究着项目表,连家珍都凑在胖坨身旁,享享就落单了。安心过去想带享享先去食堂,被家珍叫住了。
“安老师,你别带享享走,他还没报运动会项目来!”
安心回头,对家珍,也对着正看着她的其他同学说:“享享就不参加了。他平时玩玩也就罢了,真的比赛会耽误你们拿冠军的。”说完,还勉强笑了笑。
“不是的,安老师,”家珍急切地过来,拉住享享的另一只手,也把安心往胖坨的身边拉:“你先看看项目表!”
安心莫名其妙地接过胖坨递过来的运动会项目表,是石老师用学校唯一的一台油墨打印机打印的,被孩子们的小手抹得脏兮兮,不过还是能看出上面的项目很特别,和普通的小学运动会不同:除了常规的跑步跳远,还有双人三脚跳、抱球往返跑,甚至还有享享喜欢玩的吹乒乓球。夶风小说
“啊!”安心惊呼了一声,看看周围的孩子们,那一张张粗糙的笑脸上都挂着善意的笑容,安心的心底一暖,拉着享享挤到胖坨旁边,说:“是安老师不对,你们春苗班一起报名吧!”
陈校长做出了跨栏跑要用的栏,还和石老师一起挖了立定跳远用的沙坑,还有投掷项目用的同心圆,为了赶制这些,他这个星期连县城的家都不回了,和石老师、胖坨一起挤宿舍。安心把安然刚来时用的那个充气床垫给他们了,陈校长和胖坨睡床,石老师睡充气床垫。
春苗班的运动健将是胖坨,跟着石老师生活的这半年来,他长高了快一个头,也壮实了,不再像只小皮猴,他一口气把所有项目都报了,发誓要给春苗班至少拿两座冠军奖杯回来。
享享报了双人三脚跳、抱球往返跑,还有吹乒乓球项目,他虽然不完全明白“运动会”是什么意思,不过也被同学们的兴奋之情所感染,整天乐呵呵的,还给安心看了家珍给他画的金牌奖杯,说“享享要赢大奖杯!”安心想起在上海读小学时,运动会之前老师早早就打过招呼,让享享那些天不要到校,心里感慨万千。
家珍没报项目。也不是没报,她和享享说好了要一起参加双人三脚跳和抱球往返跑,但她除此之外就没报别的项目。安心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家珍的害羞自卑又来了,说自己体育好差,和胖坨雪儿他们不能比。胖坨跑得快,雪儿跳得远,她是既跑不快也跳不远,奶奶说她就像个黑秤砣。
安心被家珍的比喻逗乐了一下,立刻刹住笑容,说:“我可不同意。我看有一项运动,你就很擅长。”
“什么运动?”家珍好奇得连害羞都忘了,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安心。
“扔东西。你的力气超大,我早就发现了。”
家珍咯咯笑,说:“这也算运动?”
“当然算!”安心说:“投掷是很重要的运动项目。这次运动会有掷铁饼、掷铅球,你都应该报名参加。”
家珍听安心的,真的鼓起勇气报名了铁饼和铅球项目。全校同学都完成了报名,开始利用一切课间和放学时间热火朝天地训练起来,陈校长和石老师也忙碌着,安心主动去问自己能帮些什么忙,陈校长递给她一桶白粉和一把铁锹,说:“你画画好,去把跑道再画画嘛。”
光明小学扩建项目的事,好像彻底翻篇了。
下一个星期一,光明小学第一届秋季运动会准时举行。一大早,音乐飘扬,旗帜飞舞,红幅映天,学校被师生们打扮得英姿勃发。不过在红旗和红幅之下,穿着各色家常衣服的孩子们就显得不太和谐:有的穿着衬衣,有的穿着花褂,也很少有人穿运动鞋,大多是家常的布鞋。
安心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个,校服和运动鞋,下个学期一定要给孩子们配上。康宇光假如不出这个钱,自己就从家里的存款拿。
不过孩子们可不介意这些,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裂开的嘴角就没合拢过。陈校长出现了,队伍里一阵骚动,因为这个老头儿的身上,横七竖八地挂了几十块金牌,这都是上周让琴琴爸紧急去县里进的货。
陈校长举着喇叭,指着自己胸前的金牌说:“今天你们就要各凭本事,从我身上把这些金牌拿走!都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我们的口号是?”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好!”陈校长大声说:“我宣布——光明小学秋季运动会现在——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在人群背后响起:“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叫我,你们可真不够意思!”
所有人循声看去,人群又发出了一阵骚动声,站在校门旁的人,居然是已经一个月未谋面的小安老师!她在上海的这一个月过得白了点,胖了点,原本的长卷发变成了利落的短发,配上卫衣牛仔裤,看起来比谁都更像一个体育老师。
安然看大家都傻望着自己,自动走到陈校长旁边,摘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摄像机,对着同学们晃了晃:“就算你们不想我,总会想它吧?这么好的日子,难道不应该记录一下?”
同学们爆发出的欢呼声把广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都盖住了,每个人都有话急着对小安老师说,有的说小安老师我以为你走了;有的说我们想你;有的说我们的纪录片成功了,砍竹林的人被我们赶走了……安然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朵里,眼睛湿润了。她的视线无意中和石磊的相遇,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别转了眼睛。
第一个项目是男子百米赛跑。这个奥运会压轴项目,却被陈校长安排在了第一个。但是和奥运会相同的是,报了这个项目的男生女生,各个都是光明小学公认体育最好的人。
最有潜力争夺男子百米赛跑冠军的是胖坨和春蕾班的班长李浏。李浏虽然爆发力不如胖坨,但是他长手长脚,跨两步相当于胖坨跨三步。
各就各位。安心含着哨子,石磊盯着终点线,安然驾着摄像机,陈校长在跑道旁边拦着激动得不得了的观众们。胖坨用眼角余光看到李浏也在看他,就转过头去,对方给了他一个必胜的手势。
预备——跑!胖坨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倒是李浏,好像愣了那么四分之一秒,可他一旦开跑,长手长脚就发挥了优势,渐渐地赶上胖坨,两个人离第三名差不多有半个人远。跑道旁的观众都炸开了,春蕾班撕心裂肺地给李浏加油,春苗班不顾一切地给胖坨加油。
离终点线只有最后三十米了,胖坨开始拼尽全力,细胳膊细腿挥舞成了一团灰影,真让看得人担心它们会断掉。大家的心脏都随着胖坨和李浏的冲刺提到了喉咙口,连安然都在摄像机背后喘着大气。最后的一刻,胖坨像乌龟伸长了脖子,几乎和李浏同时到达了终点线,因为速度快刹不住脚,又往前冲了十几米,一头栽在立定跳远的沙池里。
石磊和安然满脸严肃地讨论,胖坨和李浏提心吊胆地等待。终于,石磊招手示意胖坨和李浏走到他身边,他一左一右牵住他们俩的手,举起胖坨的手,宣布他获得男子百米冠军。
石磊对李浏说:“你们几乎同时到达,但胖坨还是快了那么一点点,你可以去看小安老师的录像带,里面都拍下来了。”
用不着看录像带,其实李浏自己也感觉到胖坨伸长的头先越过终点线。他的心情很复杂:失落、愤怒,还有在全春蕾班面前失败的耻辱感。他可是学长,又是一班之长,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一个近乎孤儿的野孩子胖坨,太丢面子了。
胖坨毕竟是男孩子,被胜利的喜悦胀满了头脑,又想彻底杀杀李浏的威风,就趾高气昂地走到垂着头的李浏面前,对他做了一个起跑前李浏做过的必胜手势。
这下可把李浏给激怒了,他嚎叫了一声,像头小牛犊一样用手掰住了胖坨的肩膀,头顶住胖坨的胸口,一下子把胖坨放倒在沙砾跑道上。胖坨也不甘示弱,在落地的那一刻就控住了李浏的脖子,两个小男孩厮打起来。
这个运动会的开头可太糟糕了。陈校长气得鼻子直冒烟,喝令石磊立刻把两个小贱伢子分开,胖坨的第一块金牌也取消!
“是他先打我的!”被石老师拎着衣领的胖坨不服气地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打他,架能打得起来?”陈校长瞪他。穿书吧
“他打我我就打他!你等着!”胖坨说着,又朝李浏方向踢了一脚。
“等着就等着,谁怕你这个狗崽子!”李浏也不服气,奈何衣领被石老师拎着,两个人只能虚空对打。
“你才是狗崽子!”胖坨回骂。
“你是狗崽子,你爸连你爹爹死了都不回来,就是狗,你就是狗崽子!”李浏把自认为最狠毒的话骂了出来,其实这话也不是他原创的,是在春蕾班里流传的。
胖坨傻了。他没想到李浏会把一场赛跑的成败和自己的爸爸联系起来。在他还没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哭了,他哭着说:“你放屁!他不是我爸!”
“你给我住口!李浏!”陈校长愤怒地喊:“你今天的所有金牌里,吊销一块!再说,再吊销!”
李浏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吊销金牌的威慑,也因为胖坨的眼泪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了。
操场一片安静,大家都陷入了茫然,突然响起的《运动员进行曲》惊醒了大家,原来是安心跑去拧响了广播。陈校长趁机宣布:“现在进入运动会第二个项目——两人三足跑!报了这个项目的,全部给我到起跑线集合!”
家珍带着享享一起走到胖坨旁边,细声细气地对胖坨说:“胖坨,你去给我和享享加油吧。”
胖坨擦掉眼泪:“我也报了这个来——大宝呢?”
“我在!”大宝从人群里冒出来了,像好哥们那样锤了胖坨的胸膛一下,胖坨终于破涕为笑了。
两人三足跑报名的人太多,要分组进行。家珍和享享排在第一组,享享完全被运动会的气氛感染了,兴奋地在原地不住踮脚,像只笨拙的小天鹅。两人三足跑的规则家珍提前带他练习过,他大概搞明白了;陈校长脖子上的金牌是什么意思他也清楚,对之向往得很。
两人三足跑是将两个人的各一条腿绑在一起,另各有一条自由的腿,然后合力跑向终点。这考验的与其说是体力速度,不如说是合作者的默契程度。安心像前几天练习时一样把享享的左腿和家珍的右腿绑在一起,嘱托他俩:“一会儿一起数1,2,1,2,数1的时候迈被绑在一起的腿,数2的时候迈自己的另一条腿。享享,家珍一开始往前,你就跟着。记住了吗?”
“记住了!”家珍说。“记住了。”享享也说。安心站起身,看到家珍和享享被绑在一起的腿和紧握在一起的手,突然觉得一阵放心——享享和关爱他的朋友在一起,为了他们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着。
她毫不犹豫地退后几步,放手了。
孩子们都绑好、站好了,石老师吹响哨子,家珍带着享享“1,2,1,2”,奋力向终点线跑去。他们的姿势是笨拙的,比同组的其他孩子们都更加笨拙,毫不意外地落后了。家珍一个着急,脚下慢了一步,享享的右脚一使劲,她的左脚没跟上,两个人就拉扯着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安心的第一冲动是冲过去扶享享,可终于还是按捺住了。
家珍和享享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她以为其他的人肯定早就冲过终点线了,可一抬头,发现他们都在距离终点线两米开外的地方等着。
家珍转头看享享,享享的膝盖上都是土,她问:“享享,你疼不疼?”
“疼。”享享的眼睛里有眼泪,转头找妈妈。妈妈看见他了,在朝他挥手,可为什么不走过来?
“享享,还跑不跑?”家珍又问。享享看见了安心旁边站着的陈校长,陈校长胸前的一大堆金牌晃了他的眼睛。
享享对家珍说:“享享要金牌!”说完,他就起动了,这次家珍紧紧跟上,两个人“1,2,1,2”,赶上了其他的孩子们,其他的孩子们这才像解除了定身咒一样,大家奋力往终点线冲去。
最后享享和家珍是那一组的第二名,获得了决赛资格。决赛上春苗班有两队,除了家珍和享享,还有胖坨和大宝。春蕾班的李浏和另一个男生组了队,也闯入了决赛。
胖坨主动去找李浏说话:“喂!”
李浏正在检查他和伙伴腿上的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很意外地问:“干么事?还想打架?”
“哪个要跟你打架。”胖坨说:“和你商量个事……”
比赛一开始,胖坨和大宝、李浏和他的伙伴又冲在最前面。到了距离终点线两三米的时候,胖坨和大宝是第一名。他们停下来,回头看着家珍和享享。家珍和享享这次没摔跤,跑得也比上次快,可依旧还是最后一名。
李浏到达胖坨和大宝的身边了,他冲胖坨笑了一下,笑得很邪气,刚才胖坨和他说好了:把第一名让给家珍和享享。
李浏直接朝终点线冲去。胖坨傻了眼,眼睁睁地看着李浏和他的伙伴冲过了终点线,高高地扬起胜利的手臂。其他的小组陆续赶到,春苗班的同学都和胖坨大宝一样停下来等家珍和享享,春蕾班的同学看班长带头冲过终点线,也都冲了过去。
颁奖的时候,陈校长先把金牌挂在李浏和他的伙伴的胸前,话却是对着胖坨说的:“坚持体育精神,这没错!是对的精神!但是,帮助别人也是一种体育精神,胖坨,下一个项目加油!”
享享紧紧地贴着陈校长站着,等着陈校长给自己挂金牌。他还没搞明白只有冠军才有金牌。安心正想把他拉走,陈校长拦住了她,从脖子上摘下两块金牌,一块挂在享享脖子上,一块挂在家珍脖子上,说:“摔倒了再爬起来,这也是体育精神!享享,家珍,你们也是冠军!”
享享抓起胸前的金牌,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这是安心见过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次。为此,她简直对陈校长这个老头儿感激涕零,恨不得捧起他那粗糙的老手亲吻一下。
长跑比赛当中,石磊不知什么时候从起跑线走到了安然身旁,说:“我还以为……”他没有说下去。安然眼睛盯着摄像机的监控器,嘴里自然而然地接口:“你还以为我这次不会回来了?”
石磊没说话。安然新剪的短发发根处露出白皙的耳根和脖子,是不可思议的美好。他正觉得心如鼓擂,安然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是真心关心这群孩子们。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永远不会抛下他们,你大概更加不会相信了。”
“不!”石磊有点儿急切地回答:“我现在相信了。”
安然没说话,笑着摇了摇头,又转头看着监控器了。石磊看她不说话了,想走开,安然却叫住了他,说:“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说,等我……等我要走的时候再告诉你。”安然咬着嘴唇,样子显得很为难。
“你……还是要走?”石磊吃惊地问。
“对。我总要回去完成我的毕业报告。”安然说:“不过那是下个学期的事了。”
“哦。”现在是十月,距离这个学期结束也就还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那刚才又何必说永远不会抛弃孩子们呢?”这句话只是在石磊的心里,没有问出口,他就这样在安然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运动会的结果,春苗班总共获得20枚金牌,春蕾班总共获得24枚金牌,享享得了两人三足跑和吹乒乓球的金牌,胖坨获得7枚金牌,和李浏并列男生中最多的。
陈校长先宣布了最佳女运动员,是春蕾班的大英子,面色黝黑、短发的大英子英姿飒爽地走上前,让陈校长把一块特别大的金牌挂在她的脖子上。
该宣布最佳男运动员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分量最重的一块金牌,获得者无疑将是胖坨和李浏中的一个。
李浏挺起了胸膛。他和胖坨的金牌数打平手,可春蕾班的金牌数远远超过了春苗班,按照最佳运动员来自于最佳团队的原则,这块分量最重的金牌毫无疑问应该属于他。
陈校长站到大家面前,把最后一块金牌从脖子上摘下来,拿在手里,缓缓扫视着人群。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胖坨和李浏的身上,他问:“李浏,你一共得了多少金牌?”
“7块!”李浏自豪地回答。
“胖坨,你得了多少金牌?”陈校长又问。
“也是7块!”胖坨回答。
“两个人一模一样,怎么办呢?”陈校长摸着胡子,好像犯了难。安心等着看这老头儿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凭她对陈校长的了解,对策他肯定早就想好了,这会儿不过是又在演戏。
果然,陈校长装出一副灵机一动的样子,喊道:“有了!”
“什么?”同学们齐声问。
“他两个的金牌一样多,”陈校长指着李浏和胖坨说:“哪个送一块给他们不就好了!”然后,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走到胖坨和李浏的身旁,拉起他俩的手,宣布:“现在,所有有金牌的人,都可以把你的金牌送给李浏或者胖坨,最后他们两个哪一个的金牌最多,哪一个就是今天的最佳运动员!”
“啊?”操场上哗然了,陈校长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嘛。金牌多宝贵啊,是每一个同学辛辛苦苦得来的,谁会舍得送给别人?
操场上静悄悄的,许多双眼睛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胖坨和李浏也满脸茫然,根本不相信会有任何人愿意送出自己的金牌。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我愿意把我的金牌送给胖坨。”大家看向说话的人,居然是向来不起眼的家珍。她看大家都看着她,脸又红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假如不是为了等我和享享,这块两人三足跑的金牌本来就是他的……所以,这块金牌应该给胖坨。”
她说完,急匆匆地向前走了几步,迫不及待地把金牌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挂到胖坨的脖子上,好像担心慢了一秒钟,这份勇气就会消失似的。
现在胖坨有8块金牌了。李浏眼巴巴地看着春蕾班的同学们,可春蕾班的同学们都在他的注视下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像家珍一样站出来。
又有一个人站前一步,是大宝,他说:“我也愿意把我的金牌让给胖坨,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我的好哥们!”说完,他和胖坨互相咧嘴一笑,大宝摘下身上唯一的一块金牌,挂到胖坨的脖子上。
“还有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金牌送给胖坨或者李浏?”陈校长问,见没有人回答,他扬着声音又问了一遍:“有没有人?”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好。”陈校长说:“那大家都看到了,现在李浏有7块金牌,胖坨呢,有了9块金牌,今天的最佳运动员,应该是胖坨。”
“耶!”春苗班的同学们爆发出欢呼声,春蕾班的同学们则低下了头,既不甘心往胖坨看,也不好意思往李浏那儿看,李浏在陈校长的身旁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满脸的不服气,看起来就快哭了。陈校长留意到他的沮丧,特意问:“李浏,还记得我在运动会开始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
李浏负气地扭过脸,不搭理陈校长。陈校长也不生气,转头问其他同学们:“谁还记得?”
“我记得!我记得!是比赛第一,友谊第二!”
“鬼扯来!明明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对。”陈校长说:“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同学们,今天的最后,是比赛,还是友谊帮助胖坨获得了最后的金牌?”
“友谊!”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李浏在回答中抬起了双眼,正迎上陈校长的眼睛,陈校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何止是李浏,全体同学,甚至连安心、安然和石磊,都觉得今天的运动会给他们上了一课。
运动会的第二天,孩子们还没从兴奋中褪出来,所有的话题都围着这个打转,胖坨的那块“最佳运动员”金牌被大家传看着,李浏吃瘪的镜头被反复回味着,欢声笑语不断。
胖坨走到家珍的座位前,递上一个东西说:“还你!”胖坨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霸气,但胖坨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家珍看胖坨的手,手上是昨天自己给胖坨的那块金牌,她不知道胖坨是什么意思,疑惑地说:“这个,我送给你了的。”
“你就这么一块金牌。”胖坨说着,把金牌不由分说地塞进家珍手里。家珍还犹豫着,身旁的享享却拿过金牌,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样的金牌比了比,说:“姐姐的金牌!”
胖坨笑了,对享享说:“享享也拿到了金牌,你好牛的喽喂。要不要来个奖励?”
享享立刻明白了胖坨的意思,往教室后方的拥抱机看去,嘴里却迟疑:“上课不能乱跑。下课玩拥抱机。”他的意思是上课有上课的规矩,下课了才能用拥抱机。
“现在还没到上课时间来!”胖坨兴致勃勃地把享享往拥抱机那儿领。自从他爹爹出事之后,好久没见过他这么开心的样子了。
胖坨正和享享在拥抱机那儿玩得不亦乐乎,大宝喘着粗气跑进了教室,第一句话就像在教室里扔下了一颗炸弹。
“胖坨,你爸回来了!”
全班同学,除了享享,都被这颗炸弹炸成了木头人,只有享享还在满面笑容地等着胖坨用拥抱机给他一个“用力拥抱”,见半天没有动静,他着急地催促:“快点!快点!”家珍见状,上去把享享从拥抱机上牵下来,说:“享享,回座位,该上课了。”
大宝也上前几步,摇晃着呆若木鸡的胖坨,说:“你倒是说话啊!你爸回来了,现在人在我家里来!”
这时身后有人说:“大宝,你回自己座位上,我来跟胖坨说。”
是石老师。他走到讲台上,看着坐回座位的大宝,和依旧在原地石化的胖坨,表情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凝重,说:“同学们,先预习十分钟,雪儿,你带大家朗读一下今天的课文——胖坨,你跟我出来一下。”
石老师和胖坨在外面待了不到十分钟,期间春苗班所有的嘴巴都在跟着雪儿读课文,所有的眼睛则都盯着教室门外的那两个身影。他俩一个说,一个听,胖坨始终没抬起头来,然后胖坨转身走了,石老师进来了。
石老师对雪儿点了点头,开始今天的讲课。他刚讲了一句话就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耀耀,耀耀举起手,问:“石老师,胖坨到哪里去了?”
石老师顿了顿,回答:“他去大宝家了。”
“我就知道!”这句响亮的话是大宝说的。
胖坨爸是被从上海一路送回来的。得到胖坨爹爹的死讯,他从工地上一路逃到了上海,找了个工地,继续过起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生活。
有一天,包工头让胖坨爸去清理工地上的建筑垃圾,也就是些废钢材、废木料、没用完的水泥包什么的,是个琐碎但是有油水的活计,包工头之所以把这个活给胖坨爸,是因为对方昨天晚上刚请他喝了一顿大酒。
被人从工棚里喊起床的时候,胖坨爸的酒还没有全醒。这一顿大酒,又把前段时间的工钱清零,不过没关系,过一个礼拜就又有了。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用脸盆里不知道放了几天的水洗了把脸,顺手推上工棚前的小推车,到了堆建筑垃圾的拐角里。
工地上的建筑垃圾堆放是有质量管理标准的,那天有几根钢材是从半竣工的楼上拆下来的,就堆在了最上面。按照常理,胖坨爸应该找梯子,从上面开始卸这堆小山似的建筑垃圾,可他一半是宿醉,一半是做事情向来吊儿郎当的风格,就直接从最近最容易的一根木头开始,把木头直接往外一抽。
这一抽可不要紧,小山摇晃了几下,塌了。胖坨爸只来得及喊了声“哎哟”,就被压在了建筑垃圾的下面。旁边的工友赶紧过来帮忙,好几个人才把他从垃圾下面拖出来,可他已经被钢材严重打伤,几根肋骨和一条腿骨都断了。
胖坨爸被就近送进医院,老板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包工头垫付了一万块钱之后也不肯再出钱了,说到底,胖坨爸是违规施工,他自己的责任。被扔在医院里没人管没人问的时候,胖坨爸想起了同在上海的大宝爸妈。
大宝爸妈在上海做送货生意,开一辆小皮卡,从家具城给客户把选好的家具送回家。他们念着同乡情义,帮胖坨爸把剩下的手术费出了,胖坨爸出院后,又开车把他送回了白村。胖坨家已经没人住了,所以先把胖坨爸带回了自己家。
胖坨在大宝家的院门口停住了。这个院子,他再熟悉不过了,爹爹没死的时候,几乎每天放学他都和大宝一起在这里玩耍。大宝家的晚饭他也没少蹭过,还常常吃不了兜着走,揣点儿热的香的回去给爹爹吃。对大宝,他内心深处是有隐隐的羡慕的,但他一直避免去想这些。胖坨的学习成绩很好,他是个硬气肯吃苦的男孩子。
院子里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猪圈里的老母猪发出的哼哼唧唧,还有大宝奶奶养的几只鸡咕咕散步的声音。
大宝奶奶出来喂鸡,一眼看到胖坨,喊:“咦,胖坨,你站这块干啥?你爸在里面等你来!还不快点进去!”
胖坨不说话,不动。爹爹临死前死不瞑目地等着爸爸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恨他。
“这倔伢子!”大宝奶奶嗟叹了一声,转身回屋了,过了片刻,大宝爹爹和她一起出现了。
大宝爹爹嘴里叼着烟斗,表情严肃地走到胖坨身边,说:“你爸回来了。”
“他不是我爸!”胖坨眼睛看着地面,口气像掷到地上的生铁。
“这人是可恨。不理他是对——他腿断了,肋骨也断了几根,刚才还吐了几口血来。”大宝爹爹似乎很平淡地说。
胖坨愣了一下,眼眶一红,转身往院外走,走了个圈又回来了,掠过大宝爹爹和大宝奶奶,冲进屋里。
早晨刚过,堂屋里还只有些斜细的阳光,胖坨爸在斜光中睡在一张担架上,呻吟着。胖坨一言不发地站在担架前喘粗气,大宝爹爹跟进来,对担架上的人说:“胖坨爸,你儿子来了。”
胖坨爸睁开肿胀成一条缝的眼睛,看着胖坨,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儿子,救救你爸,你爸快死着。哎哟,哎哟,我要尿,要尿了,实在憋不住了。”随着这话,他身下的床单渐渐地湿了,发出一股骚臭味,那上面早已经干了湿,湿了干,布满了黄乎乎的脏渍。
胖坨擦了一把眼泪,蹲下来揭开他爸身上的被子,他爸赤裸的下半身和一条打着石膏的腿裸露出来。大宝奶奶啐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大宝爹爹严肃地问:“胖坨伢子,这是你爸,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你打算咋办?”
胖坨擦干眼泪,沉着下来,说:“大宝爹爹,请你叫几个人,把我爸送回我家去。”
“你家都好几个月没住人了。”
“我能收拾。”
“没人给你们做饭。”
“我能做。”
“你爸现在啥事都要人服侍,你一个人搞不动他。”
“我行。我能照顾他。”胖坨的表情很坚毅,大宝爹爹看着他,用力一点头:“硬气的伢子。好,我晚点叫人把你爸送回家里。这些天,我叫大宝奶奶给你爷俩送饭。”
胖坨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学校上课去了。”把被子又重新给他爸盖上,拔脚走了。
胖坨说他要搬回家去,和他爸一起住。石老师听了,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问什么。
胖坨是在上午下课后对石老师说这个决定的。石老师说:“我中午把你的东西收拾好,下午放学后,叫上同学们,一起给你送过去。”
胖坨点头,想对石老师说句“谢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石老师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表示自己都懂,不用说了。
放学后,春苗班的全体同学在石老师的带领下向胖坨家走去。胖坨走在石老师的旁边,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编织袋,里面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安心和安然也来了。安然本来想把自己的电磁炉送给胖坨,可胖坨家早就停电了,就拿了一口锅和几个碗碟。安心抱着一床被子和两个枕头。享享和其他同学一样,拿着扫帚、抹布等工具,打算给胖坨家来个大扫除。
他们出发前本来想问问陈校长来不来,可到处都找不着他,石老师说他大概赶大巴回县城去了。自从运动会以来,陈校长就一直住在学校里,还没回过家。
他们到了胖坨家的破砖房前,几个月没来,这房子显得更加灰头土脸了,房顶上趴着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流浪狗,见到他们又是龇牙又是吠叫,显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石老师往房顶上扔了一块石头,那只流浪狗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
他们进了屋,大宝爹爹还没把胖坨爸送回来,屋里又静又暗,一股霉味。
石磊把肩头的一大捆木料放在地上,那是他从校园空地上拿来的,准备给胖坨家做些修补工作;安心放下被子枕头,带着孩子们开始收拾;安然则寻着像是厨房的地方去放锅,没想到兜头撞上了一个人。
安然摸着被撞疼的脑门,发现面前的人居然是陈校长,吃惊地瞪大眼睛喊:“陈校长!你怎么在这里?”
石磊、安心和同学们闻声而至,果然看到了头戴矿工帽、手里那拿着螺丝刀和电路笔的陈校长。石磊抢先问:“陈老师,我们刚才到处找你,你怎么自己来了?”
陈校长笑着说:“我想你们来不是要开灯嘛,我就先过来搞搞电路。”
“我家欠着电费,早就掐电了。”胖坨闷闷地说。
陈校长神秘地一笑,走到电灯开关前,故意看着大家,手里慢慢地一拉,啪嗒,屋里亮了。
胖坨的眼睛惊喜得瞪得老大。陈校长又走到屋角的一台手动发电器面前,说:“胖坨伢子,这个发电机,你没事就摇,摇出来的都是你家的电——我在这里装了个连动杆,叫你老子也摇,他腿断了,手不是没断。”
“嗯!”胖坨点头,立刻就上去,像头撒野的小牛犊似的使出全身力气猛摇起那个发电机来,陈校长笑着拦住他:“行了行了,今天点灯够用的了。”
屋里亮堂了,大伙儿的干劲更足。不一会儿工夫,屋里一点点地变样:地上的垃圾灰尘不见了;墙上的破损处都被贴上了报纸;窗户也用胶带加固了窗框,还被挂上了漂亮的窗帘;床上放上了干净松软的被子枕头。
几个同学给胖坨家的水缸里打满了水,家珍回了趟家,拿了些米和菜来,对胖坨说:“我爹爹说,不够的话再去我家拿,我们两家离得近来。”
胖坨看着变得窗明几净的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他哭得比他爹爹死的时候还要汹涌,剧烈地抽动着瘦瘦的胸膛。没有人劝他,几个男同学过去搂住他。
享享拉了拉家珍,用小手指了指胖坨,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问:“为什么哭?”
家珍想了想,回答他:“大家对他好,他高兴来。”
享享还是不解:“大家也对我好,我不哭,我笑。”
安心听到了这段对话。她蹲下来,看着享享的眼睛对他说:“享享,这叫感动,知道吗?”
“感动?”享享重复,显然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他来说,理解一幅画很容易,理解一种感受却很难很难。
“是的。”安心举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又拿起享享的小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说:“就是这里,有一种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享享若有所思,看上去似懂非懂。
这时,大宝爹爹和琴琴爸、大宝爸、家珍爹爹一起抬着胖坨爸进门了。大宝爹爹看见变得敞亮了的胖坨家,愣了一下,指挥琴琴爸和大宝爸把胖坨爸挪到床上,语重心长地说:“胖坨爸,你看看这个家,你对不起白村,大家可对你不薄。你儿子胖坨是个好伢子,你以后要为了他改,要当个好爸爸来!”
胖坨爸嬉皮笑脸地说:“他再好,不也是我的种嘛。”
“呸!”大宝爹爹恨铁不成钢地啐了胖坨爸一口,说:“我告诉你,白村是看在你爹和胖坨的份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再不好好做人,整个白村都容不下你!”
胖坨爸还是嬉皮笑脸的,却不敢再回,闭上眼睛,装睡了。
大家准备走了。胖坨把大家送到门口,石磊认真对他说:“胖坨,你确定你真的行?你爸虽然回来了,你还是可以跟着我。我们可以组织大家,轮流来照顾你爸。”
胖坨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石老师,不管怎么样,他是我亲爸。”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又觉得不妥,担心伤害了石磊,急急地跨前一步,仰望着石磊,补充道:“石老师,你教我的,我都懂了。是我胖坨的责任,我不躲。”
胖坨的这句话掷地有声,周围一下安静下来。陈校长转身走到几米开外,点起了一根烟。石磊沉默着,用力拍了拍胖坨的肩膀。安然却走近,对胖坨说:“胖坨,这不是你的责任。不过你这样做,小安老师觉得你超棒的,小安老师为你感到特别、特别骄傲!”
走出胖坨家,安然哭得像个傻子似的,没有人安慰她。大家都想着胖坨,被独自留在父亲和破屋里的胖坨,心里沉甸甸的。
家珍拉了拉安心的袖子,安心一低头,正对上家珍担忧的眼睛:“安老师,胖坨能行吗?”
安心抚摩着家珍的颈项,说:“家珍,有一句话叫‘一个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远’,我们一起慢慢地走,总能走下去。”
家珍似懂非懂。大家在路口告别,孩子们自动分组走上各自的回家路。享享和家珍告别,他主动说:“姐姐再见。”
安然还在他们身边抹眼泪。享享纳闷地看了安然几眼,今天真奇怪,那么多人都在哭。
他问安心:“小姨为什么哭?”
安心回答:“也是因为感动。”
又是感动。这是享享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他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感动会让人哭,让从来不哭的胖坨号啕大哭,让小姨哭得像个小孩子。他抬头对安心说:“享享不感动。享享不喜欢感动。”
安心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到了光明小学门口,安然终于不哭了。她没有打算停下,对安心说:“你们先回去,我去大龙山走走。”
天色渐晚,安心担心她,说:“马上天黑了,你一个人去山里多不安全!”
“我不是一个人。”安然示意雪儿:“有雪儿陪着我呢。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那回来呢?”安心问。
安然不说话,眼睛看向石磊。石磊的那句“我陪你去”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陈校长说:“我和石磊陪着她们两个女伢子到山脚下,我再去车站,让石磊陪小安老师回来。”
也只能这样了,享享必须回去吃饭休息。安心又嘱托了安然几句,和享享一起回宿舍了。
安然和陈校长、石磊、雪儿一起继续向前。安然脸上的泪痕已干,她把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包住头部,满脸肃穆,沉默寡言。
到了山脚下,陈校长说:“我走了。你们送雪儿到家,然后石磊把安然好好护送回学校。”
大家和陈校长告别,安然拉起雪儿的手,朝山上走,石磊跟在后面。他听到安然在问雪儿:“雪儿,你就在这大龙山上出生的吗?”
雪儿回答:“是的,妈妈生了我,又生了一个妹妹,就和爸爸一起去浙江打工了。在那边又生下了弟弟。”
“那你弟弟妹妹呢?”
“妹妹过继给婶子家了,婶子不生养,过继了妹妹以后又生了一个表弟。弟弟在爸爸妈妈身边。”
那和家珍家的情形差不多。可惜姐夫中断了光明小学的扩建项目,让这些孩子回来读书的计划也流产了。安然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她听到后面的石磊说:“扩建学校的钱,已经到账了。”
“什么?”安然吃了一惊,猛地回过身:“我姐夫回心转意了?”
石磊沉默了一下,说:“不是,钱是陈校长给拿的。”
“陈校长拿的?”安然更加吃惊了:“陈校长从那儿拿的?”
“从他自己家拿的。为这,他已经和师母吵翻了,这是他儿子准备结婚买房子的钱。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陈校长了,但也是杯水车薪。”
安然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陈校长都不回家,住在学校里。她咬着嘴唇说:“我恨自己现在一分钱收入都没有,只是一个伸手族!”
“你已经尽自己的力量在帮助孩子们了。”石磊真诚地说。
雪儿听懂了他俩的对话,问:“石老师,小安老师,真的能让我弟弟他们都回来上学吗?”
安然没回答,石磊肯定地对雪儿说:“肯定能!”
雪儿的眼睛一亮,秀丽的小脸上浮起了红润。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水库的木桥旁,远远地就看到雪儿爹爹在桥的另一端引颈而望,比起前段时间大龙山山林改造工作组在的时候,他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又恢复到安然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慈祥模样。
安然和石磊冲雪儿爹爹招招手,目送雪儿走过木桥。雪儿爹爹在那一头喊:“石磊伢子,不和小安老师过来坐坐?”
石磊也喊:“不来了,天快黑了,还要下山回学校。”
和雪儿和雪儿爹爹告别后,石磊和安然转身下山。石磊看着林间暗下来的天光,催促安然快点走。
“天黑了会有野兽吗?还是强盗?”安然好奇地问。
“野兽和强盗都没有,不过会有奇怪的虫子和鸟。”石磊回答。
“我不怕。你怕的话,我可以保护你。”
石磊被噎得没话说,过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他扭头查看安然的表情,她的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这还是从胖坨家出来后的第一次。
他们走了一会儿,来到半山腰的一个墓碑前,安然认出,那正是胖坨爹爹的坟墓。距离葬礼已经过去半年,坟前却还是干干净净,毫无乱石野草,显然常常有人来祭拜。
安然说:“咱们拜拜老人家吧。他生前的时候我没见过,不过我想他一定是位很好的老人。”
石磊和安然在胖坨爹爹的坟前鞠了几个躬,安然还找来了一束紫色的野花放在坟头上,她在坟前蹲了很久,站起来的时候,石磊发现她又在流泪。
“怎么了?”石磊语气很温柔。
“苦难。”安然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控制不住自己,太多太汹涌的情感在心里迸发,完全控制不住,她哭着说:“这是苦难,你知道吗?我正在看到的,正在发生的,这是苦难!这些人们,孩子们……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美国的海边,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要不要故意亲吻一个男孩再拍下来,去刺激我的教授……”
她哭倒在石磊的肩膀上,还在诉说着:“我能为他们做的,太少太少了……”
石磊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劝慰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暮色笼罩了竹林,鸟儿在他们的头顶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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