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戊奇荒

  这场“三年自然灾害”,是大清国继太平天国动乱之后,面临的又一次严峻挑战。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坐镇天津,调动各种资源,应对这一艰难挑战。

  抗灾总动员

  天津城被大量的灾民和大量的赈灾粮填塞得满满的。

  灾民们操着南腔北调,除了来自直隶本省的,也有不少来自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地。而赈灾粮则是因为交通的问题,无法及时输送到各地,大量积压在天津,“米至天津竟为止境”。

  从1876—1878年,整整三年,包括直隶在内,整个华北地区遭遇200年未遇的旱灾,死亡人数超过1000万,震撼整个世界。

  这场“三年自然灾害”,是大清国继太平天国动乱之后,面临的又一次严峻挑战。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坐镇天津,调动各种资源,应对这一艰难挑战。

  而令国内外大跌眼镜的是,从来大灾必生大乱,但这次,除了局部地区的治安事件之外,灾区显示了罕见的宁静,没有人趁机揭竿而起,问鼎中原。

  大清国这艘靠“裱糊”而艰难挣扎的航船,是如何渡过惊涛骇浪的?

  对于大清国来说,1876年绝对是流年不利。

  南方各省,遭遇了大暴雨,广东、福建两省损失犹重。而北方各省,从长江以北直到中朝边境,出现大面积干旱,部分区域颗粒无收。随后,蝗虫覆盖了直隶省的大部,包括天津在内,蝗灾过后,一片狼藉。

  第二年(1877年),华北旱情毫无缓解,蝗虫继续光顾。脆弱的储备粮体系立即崩溃,大规模的死亡开始光临这片10年前遭受战争灾难(平捻之战)的区域。山西和陕西两省,因交通困难,受灾尤重。“在遭受灾难最为严重的一些县份中,百姓像野兽似的互相掠食;在几百个甚至几千个村落中,70%的居民已经死亡了”。(英国外交报告)吃人已非个别现象,人们组合成不同的团伙,集体外出“狩猎”,将猎获的俘虏杀死烹食。中央派往山西赈济的阎敬铭说:“往来二三千里,目之所见,皆系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枯骸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

  直隶“保定以西,河间以南,旱蝗相乘,灾区甚广……春间犹采苜蓿、榆叶、榆皮为食,继食槐柳叶……大率一村十家其经年不见谷食者,十室而五;流亡转徙者,十室而三。逃荒、乞丐充塞,运河官道之旁,倒毙满路”。

  河南“全省灾区缺粮,不特无树皮草根可挖,抑且无粮可购。哀鸿遍野,待哺嗷嗷,道瑾相”。灾民们“不得不逃亡四出,扶老携幼,号泣中途,带病忍饥,踉跄载道”,甚至出现了“易子析骸之惨”。

  陕西“赤地千里,几不知禾稼为何物矣……饥民相率抢粮,甚而至于拦路纠抢,私立大纛,上书‘王法难犯,饥饿难当’八字”。

  灾荒如此严重,其原因固然首在“天灾”,但“人祸”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自内战平息之后,虽然李鸿章等官员大力兴修农田水利,但官场腐败,导致不少水利设施形同虚设。更为致命的是,平时常设的“常平仓”“社仓”“义仓”,因战乱频仍和官员腐败,出现了大面积的“亏短”,这导致千百年来最为关键的国家储备粮制度在灾难面前毫无作用。

  “丁戊奇荒”发生后,河南巡抚兼东河河道总督李鹤年上报中央,请求从省外输送救济粮。而按照官方的统计资料,河南本地的“常平仓”里应该有95万余石谷,却几乎是空仓。各受灾省份情况大致相仿,尽管报表年年做,粮仓中却空空如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大灾面前,灾区的官员们还算是正视困难,没有打肿脸充胖子,为了圆之前的谎言而拿百姓性命开玩笑。各地纷纷奏请中央,告急求援。

  滥种罂粟,也是人祸的主要成因。鸦片之毒,大清国但凡有识之士无不切齿。但吊诡的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从地方政府到农户,都大力种植这种“钱”途远大的“经济作物”。曾国藩之弟、山西巡抚曾国荃指出:“小民因获利较重,往往以膏腴水田,遍种罂粟,而五谷反置诸硗瘠之区,此地利之所以日穷也。”他的继任人张之洞刚到山西便指出:“晋民好种罂粟……几于无县无之,旷土伤农,以致亩无栖粮,家无储粟,丁戊奇荒,其祸实中于此。”陕西、宁夏等地情况也都差不多,最好的田用于种鸦片,粮食生产则几乎完全被忽略,依赖从外地购买粮食。时人认定,这正是造成“丁戊奇荒”的重要原因,《申报》上的评论痛心疾首地说,正因为这些地方“贪眼前之厚利,不思久远之良谟,所以上天降此大灾,令彼饥黎饿殍载道”。

  “丁戊奇荒”的确是大清国农业问题的大爆发,是一次严厉的天谴。

  灾难爆发之后,大清中央的行动相当迅速,由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统筹抗灾事宜。

  中国数千年的中央集权机制,往往被西方观察家评为“东方专制主义”,充满了反面评价。但是,在灾难面前,这种机制也有着强大、有效的动员能力。法国著名汉学家魏丕信(PierreEtienneWill),在研究了乾隆初年的直隶救荒及康乾时期的“常平仓”系统后,认为中国因此而具备了比欧洲更强的抗灾能力。他认为,明清时的中国,把农民的物质福利作为国家要解决的头等重大的问题,并建立了一个复杂的粮食供给系统,从粮价、气候和降雨资料的搜集(注:各地官员上报晴雨表是一项法定的日常工作),到数百万吨粮食仓储系统的维持,能够大大减轻自然灾害对普通人民的打击程度。

  其实,魏丕信所未能参透的是,即使为了维护社会稳定,这种机制在大清国也是必不可少的。“民为邦本,食为民天”,老百姓的吃饭问题,不仅是福利问题,更是政治问题,直接关系到政权的合法性和长治久安。民众相信饭碗,而不相信口号,让百姓有饭吃,自己才能有位子坐,这是中国数千年来不能不讲的最大“政治”。

  “丁戊奇荒”爆发时,大清政府早已被之前的内忧外患掏空了国力,“竭全国之力而不能救其十一”。但是,这台政权机器还是在惯性的驱使下,强行启动,勉力而行,在动员社会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方面,依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中央迅速下令,减免受灾地区的皇粮国税。根据美国汉学家、时在大清海关任职的马士记载,清廷免征的赋税总额高达1800万两以上。

  在李鸿章的统筹下,清廷运用国家权力,调集政府手中持有的大批粮食,从江南的漕粮到东北的库米,支援灾区。

  李鸿章兴办的洋务实业,此时开始发挥巨大作用。轮船招商局调集大量人力和运力,开赴奉天、江苏、安徽、湖广等无灾区,对粮食进行大规模“政府采购”,并集中到天津。

  李鸿章多方筹措经费,中央给一点、地方筹一点、民间捐一点,也开始接受境外慈善机构和西方在华教会的捐赠,甚至不惜挪用军费,甚至不惜加大“捐纳”力度——朝廷公开出售一些官职,与后世人们不假思索就痛加批判的不同,这并非“卖官”,而是“鬻爵”:所出售的其实只是官员身份和官员级别的荣誉头衔,而非实际掌握行政权力的官位。

  在直接发放赈济粮之外,李鸿章还将重点放在了“平粜”上:以比市场价更低的价格,向尚有余资的灾民们售粮。这一方面是为了平抑灾区粮价,抑制奸商囤积居奇,另一方面也是实现救灾的可持续发展。家有余资的灾民因此早得救命粮,他们的购粮款则可以转而救济更多的一无所有的灾民。李鸿章对此十分重视,认为“平粜同属救荒事无二致”。

  比钱、粮更为棘手的问题,是运输。抗旱救灾大本营天津,积压了大量粮食,难以及时转运。李鸿章集中精力,建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官方转运网络,仅为重灾区山西就设定了三条通道:北路在保定转运,天津的粮食从水路至此,换旱路经获鹿进入山西;中路在山东馆陶县转运,经南运河至此转至苏曹入晋;南路则从南运河至河南道口,转经清化镇入晋。

  在救灾过程中,李鸿章大力整顿吏治,将贪污腐化、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员们,参的参,罢的罢,关的关,同时也大力提拔了一批在救灾当中表现得有能力、有操守的官员。这对稳定灾区的民心士气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当然,也趁机清洗了一遍官员队伍,换上了李鸿章的亲信人马。

  救灾工作的推进,尤其是粮食转运网络的设计建设,对李鸿章手下的洋务人才们来说,是一次执政能力的考验和历练,也是内战结束以来,大清国在非战争状态下首次大规模地建设应急机制。

  “丁戊奇荒”影响远及江南。此地自古便是国家财赋重地,每当有征战、有大工程,江南总要承担最重的负担。此次也不例外,不仅接纳了数百万难民,也是李鸿章筹粮筹款的主要基地。

  而出人意料的是,向来坐等灾民上门的江南地区,此次在士绅们的带领下,走出江南,主动深入华北灾区腹地,实行就地救助,开创了中国民间救助的先河。

  其动力之一,当然是“御灾民于江南之外”。此次灾情严重,灾民如潮而来,远及苏杭,已经造成了江南社会物价飞扬、治安动荡、民怨沸腾,这无论对江南的“小局”还是国家的“大局”,都极为不利。江南官员和士绅们竭力强化在苏北等江南“边境”上的救济力度,希望能将难民潮羁留于此,但效果并不理想。只有深入灾区,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难民潮。

  另一方面,江南士绅们希望以此“杜外人之觊觎,固中国之藩篱”。在“丁戊奇荒”中,西方传教士及慈善团体,深入灾区,这深深刺激了灾区当地及江南的士绅们。为了争夺民心,江南士绅提出了“跟踪济赈”的口号:洋人救灾到哪里,我们也救到哪里。这种对洋人慈善目的的质疑,在客观上促成了一场救灾竞赛,将中国民间社会的救灾潜力挖掘出来。

  当时英国报刊上刊登的“丁戊奇荒”灾区情景。

  在《申报》等媒体的推动下,奔赴华北救灾俨然成为江南的群众性运动,甚至波及南洋、日本、美国,捐款捐粮一时蔚然成风,志愿者纷纷加入救助队前往华北,并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谢绝了官方的任何奖励。

  而在华北灾区,当地士绅虽然在经济实力、活动能力和社会影响力方面,均不如江南士绅,也因为西方救援团队的介入,而激发起了强烈的民族意识。西方传教士们不得不感慨:在当地士绅的鼓动下,灾民甚至拒绝接受洋人的救济粮和救济银。这种近乎极端的排外情绪,居然在这已经上演“人吃人”悲剧的灾区中还能屹立不倒,当然成功地转移了灾民们对于现有社会秩序的破坏欲望。而且,在经历了之前多年的战乱之后,人们对安宁和平的向往并没有因灾难而消失。中国历史早已证明,没有地方精英阶层的推动和参与,普通农民最多也只能闹些“吃大户”之类的治安骚乱,而无法发动大规模的暴动。

  这是一个相当吊诡的现象:在堪称人间地狱的“丁戊奇荒”中,鲜明的民族主义意识迸发出了萌芽,虽然极为狭隘,却依然成为大灾荒中的凝聚力所在。这比学界普遍认为的甲午战争之后才形成的中国民族主义,提前了足足20年。

  对于大清政府,对于李鸿章来说,这一民族主义的硕果,是有意栽花还是无心插柳?是甜蜜的果实还是带刺的玫瑰呢?

  夺命大火

  1878年的春节,注定不可能安乐、祥和了。

  节前,一场特大火灾震撼了天津,震撼了紫禁城,也震撼了全国。

  2000多名妇女和儿童被烧死,现场宛如人间地狱:“所有尚具人形之老妪少妇孩童幼女,共收得尸一千零十九口”,其余的死者则已被烧得支离破碎,“尸均烧毁焦黑,其形残缺,俯伸不一。所完整者,大都皮绽骨枯,较常人缩小,上下衣裤毛发,一概无存。最惨者头额炸开,肚腹爆裂,流出胃肠者”。(《申报》1878年1月26日)

  火灾现场在天津东门外的大悲庵。政府在这里设置了“保生粥厂”,专门收容和赈济灾民中的妇女和儿童,却没有料到发生了如此惨祸。即使在这场持续时间3年、死亡人数超过千万、出现了“人相食”的“丁戊奇荒”中,天津“保生粥厂”大火之惨,也是骇人听闻的。

  悲剧发生在1878年1月6日,光绪三年的腊月初四,离春节只有26天。

  初四日凌晨,煮粥方熟,各棚人等正擎钵领粥,呷食未竟,西北角上烟雾迷空,瞬息透顶,其光熊熊。

  是日凛冽异常,西北风大竞。不逾刻,风送火威,火趁风势,满庙皆着。一时妇女蓬头赤脚,拖男带女,夺门而走。

  孰知甬道过窄,实不能容。当火势逼迫之余,愈挤愈无出路,有及门者,看门人守常而不达变,不肯放出,将门下钥。厂只一门,遍围百数十棚,大小三千余人,只此一线生路。至门经下钥,而生路绝矣。于是人众哭声震天,以挤拥门前,求一生路。

  回顾西北各棚,已成灰烬。焦头烂额,死尸枕藉。门靠大悲庵,系在东南,逾刻火乘顺风,直逼门前,各人被烟迷目,人多跌倒,俯首听烧。然虽死在目前,而姐弟子母,仍互相依倚,有以额颅触母,有以身体庇子,其死事之惨,实难言状……

  是日之火,起于辰,猛于巳,厂系篾席搭成,拉朽摧枯,至午前则该厂一百余棚,烧毁净尽。以后火尚不息,或炙人肉,或毁人骨,或熬人油,或烧棉衣棉裤,故至酉刻仍有余焰。(《申报》1878年1月25日)

  “保生粥厂”是设置在天津城外的12家粥厂之一。已经持续3年的特大干旱,造成大量灾民涌进天津。政府随即在城外设置了一批粥厂,共收容了6万多人。

  “保生粥厂”就建在大悲庵的西侧,依托大悲庵的房舍,专门收容妇女儿童。但是,灾民人数实在太多,“因就厂之西北偏,遍盖篷寮,与原厂毗连,以为安置地步。上系篾席盖成,外墙范以芦苇,里面彼疆此界,仍以篾席间之。计厂一所,内分百数十棚,南向六十余棚,北向数与相将。南北棚后,各留一通道,以为进出之地,计一人独步则宽,两人并行则隘。每棚住妇女二三十人不等,大小妇孺共约三千余人”。(《申报》1878年1月25日)

  其实,这种“粥厂”的功能远远超越了施粥舍饭,而成为实际上的“收容所”,用大清国的官场术语来说,是“就地留养”。针对灾后的难民潮,大清国的基本对策有两种,一是“就地留养”;二是“资遣回乡”。“丁戊奇荒”因为受灾面积大、时间长,遣送回乡实际上就是送上绝路。为了维护稳定,中央下令灾民所到的省份,务必尽力就地收容。

  天津作为直隶的首府,以及大清国对外开放的窗口,早已成为这次大面积灾难中的绿洲。蜂拥而来的灾民中,家有余资者尚能在城内租房过日子,无非比平日清苦些,而绝大多数赤贫者,就只能流落街头,这给天津当地的物价、卫生环境、社会治安等,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负责统筹全国抗灾工作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自然绝不希望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任何不稳定因素,下令各级干部严防死守,将收容留养灾民作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但是,已经散漫惯了的大清官场,在应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时,其施政能力上的衰弱和无能暴露无遗。“保生粥厂”从规划开始,就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如此大的收容所,居然只有一个出口。每天施粥时秩序最为混乱,但除了工役和看门人外,本应到场监督的“委员”“司事”等官员大多脱离岗位。

  粥厂的主要功能既然是收容所,实际上也就成了拘留所,未经许可,被收容的灾民是不能随意离开的。火灾当天,那位将他的“工作职责”看得比数千人的性命还重要的看门人,居然锁上了这唯一的出口。这是最为致命的一环,事后发现,在靠近出口的地方,遇难者的尸体层层相叠,居然高达5尺,仵作们必须先花费数小时将这里清理干净,才能进入过火现场。

  闻警赶来的“火会”(消防队)成员,一面救火,一面救人——搭梯子从墙上把人拉出来,如此才帮助了三四百人死里逃生。

  终于赶到了现场的筹赈局会办、长芦盐运使如山,天津海关道黎兆棠,天津道刘秉琳等,束手无策,“睹二千余人死状之惨,泣下如雨”,“相与莫可如何而已”。

  此时,一艘大清军舰驶来,士兵们准备用舰上的“洋龙”(消防水带)救火,大概为保证水压,下令“火会”的人不得汲水。“火会”的“挑水夫”反应慢了些,就被士兵们打翻在地。“火会”的人大怒,一拥而上,与士兵们大打出手,士兵们寡不敌众,被打得“追奔逐北,遗弃洋龙各器而逸”,救援工作受到严重的阻滞。

  案发之后,李鸿章给中央报告,请求将直接责任人、负责该粥厂的“委员”吕伟章、丁廷煌“一并革职,永不叙用”,并请求对长芦盐运使如山、天津海关道黎兆棠、天津道刘秉琳及自己“分别议处”。

  最后被问责的,实际上只有那两个倒霉的“委员”,其他人即使受了处分,也无非是异地为官而已。

  设立“粥厂”,是大清国收容灾民的主要方式,目的十分明确,一是“救死”;二是“防流”——防止出现流民。显然,从社会治理的角度看,“防流”比“救死”更为重要,“救死”的目的也是为了“防流”。

  所谓“凶年多盗”,大灾之后引起大乱,征诸中国历史,因流民暴乱而导致天下大乱乃至内战大爆发的,不计其数。因此,以开办粥厂等赈灾方式来收容灾民,防止出现流民,是早在满清入关之前就已经在主流社会取得共识的牧民要术。所谓“流民者,饥民也。与其辑之于既流之后,不若抚之于未流之前”。(清代杨景仁《筹济编》)

  “丁戊奇荒”中,灾民人数之众、范围之广、时间之久,史上空前,甚至连首都北京这样的地方,赈灾的速度也赶不上灾民的增长速度,“桀骜者沿街抢夺,舍命而不悔”。

  参与山西赈灾的美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说:

  “灾难在所有人的心中激起了邪恶的念头,民众开始惊慌不安,社会秩序陷入了混乱……一群妇女蜂拥进一位富人的家里,占领了它,在那儿生火做饭,然后又拥到另一家吃下一顿饭。男人们看到这种办法不错,便组成了五百余人的群体,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劫掠取食。”

  各地虽然还未出现扯旗放炮、公然暴动的恶性事件,但是类似李提摩太所描绘的“吃大户”这样的小规模骚乱几乎天天不断,“盗匪”们甚至公然在官道上竖起大旗:“王法难犯,饥饿难当。”遍地的星星之火,虽然渺小,但一旦燎原,局势将不可想象。因此,从李鸿章到军机处,乃至皇帝、太后等中央核心,都深感“防流”的紧迫性,也因此不惜血本地加大各地的赈灾力度,全力收容控制灾民。

  地处灾区的天津固然要严防死守,连远离灾区的江南,也到处是收容所。数百万灾民涌进锦绣江南,地方官绅们竭尽全力,层层堵截,“就地留养”。

  最靠近“前线”的是江苏。

  江苏巡抚吴元炳从最北边的、远离江南的徐州就开始设卡拦截,当徐州的干部还对开办粥厂的重要性认识不清、经费不能落实时,堂堂的巡抚吴元炳立即带头捐款。

  徐州往南,吴元炳在清江设立了17个粥厂收容所,收容了45000余人。

  再往南,扬州成为拦截收容灾民的主阵地。扬州城外的五台山,本有军营旧址,如今砌上围墙,只留一门,四边再挖掘壕沟包围,俨然一个天然大监狱。被收容于此的灾民,一律编号分队,实行军事化管理。扬州五台山一共设立了11所,收容灾民42000余人。

  南京、苏州等重镇也都在城外设置了粥厂收容所,地方一把手亲自负责,甚至连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也在灾起的第一年收容了1200多人。

  但是,灾民似乎越截越多,到1877年年底,苏州收容的灾民已经超过2万人,收容所超负荷运行,情况危急。而大量“漏网”的灾民,继续南下,最后连杭州城内也人满为患,社会秩序极为混乱。

  对于流民的危害性,李鸿章十分清楚,他说:“北省伏莽甚多,匪徒乘饥思逞,时需分投防剿。”对此,他采取了两手抓:一手抓赈济、抓抚恤,全方位、多渠道地筹粮筹款,不仅破天荒地接受外国的救助,而且还加大了“卖官鬻爵”的“捐纳”力度;另一手抓收容、抓镇压,军队进入灾区进行戒备,“分路弹压巡缉,并令地方文武严密防捕,如有奸民藉荒纠抢,持械行强者,准即严孥正法以遏乱萌”。自嘲为“裱糊匠”的李鸿章,如今又成了治安“消防队队长”。

  为了减轻各地尤其是京津地区的“粥厂”压力,李鸿章下令在寒冬过后,就必须给收容的灾民发放路费和粮食,遣送回乡,准备灾区的春耕播种。但是,这场大旱灾足足持续3年,耕种无望,没有饿死的灾民继续逃荒。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流民”风险,令大清政府的神经高度紧张。Μ.chuanyue1.℃ōM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以江南士绅为代表的地方士绅们,与政府一拍即合,开始了对民间赈灾的大幅度改革,改变了传统“义赈”坐等灾民上门的做法,而是深入灾区,试图将“防流”工作从源头做起。

  1878年1月25日的《申报》报道粥厂大火。

  官方也意识到,依靠腐败丛生的“官赈”,难以有效赈灾,更难以有效“防流”。于是,政府开始加大对民间慈善机构的扶持力度。天津著名的广仁堂,就是在“丁戊奇荒”中,由李鸿章利用官绅捐款1万元创办,此后不断拨款支持,形成了包括慈幼所、蒙养堂、力田所、工艺所、禁节所、戒烟所在内的庞大机构。

  民间慈善机构的首要目的,是对当地社区进行特殊的自保。在20世纪20年代天津报纸上曾刊登一篇《灾民叹》,最为形象地反映了这点:“你若不救他,他亦不要命。左右一个死,做贼亦不定。地方扰乱,关系匪轻,到那时有饭吃的人亦不得安生。劝众位行善积德,亦算是防患未萌。”说白了,就是花钱买平安,让灾民们有饭吃,才能有效收容他们,避免对当地社会秩序造成大的冲击。

  当然,民间慈善也是精英阶级实践政治参与、维护主流社会价值的主要渠道。大清国的精英阶级,实际上是政权的基础和依靠力量,赈灾、收容不仅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也是宣扬主流理念的绝佳渠道。而在太平天国动乱之后,大清国的执政基础实际上大大扩大,超越了满汉的种族分界,而牢牢奠定了以孔孟之道为主的主流意识形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在镇压太平天国时的崛起,与其说是“勤王”,不如说是“卫道”。

  对于大清政府来讲,在死亡千万的“丁戊奇荒”中,能成功避免大规模的有政治诉求的暴动,实在要感谢那些基于价值认同,而将自己的命运与政权捆绑在一起的“士绅”们。

  成熟、庞大的中产阶级是社会的稳定器

  这种大清特色的“中产阶级”,用行动验证了一个社会学和政治学的论断:一个成熟、庞大的中产阶级,如果对政权有基本的认同,就会成为社会的稳定器。

  共同理念,才是维持社会秩序稳定的根本。

  1878年5月(农历三月),34岁的盛宣怀,奉命赶回天津。

  此时的天津,因为能喝上稀粥,在遍地饥荒和饿殍的华北,俨然就是天堂,盛宣怀日后回忆道:“天津遍设粥厂,途为之塞。”

  盛宣怀的老领导、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大饥荒赈灾总指挥李鸿章给他安排了一个新任务:作为新成立的直隶筹赈局的干部,立即前往重灾区直隶河间府(相当于现河北保定地区),负责当地的赈灾工作。

  这大大出乎盛宣怀的意料。

  虽然身为第二梯队的厅局级干部(候补道),盛宣怀先是给李鸿章当幕僚,而后参与了轮船招商局、湖北大冶煤铁矿等大型企业的创办,从未在任何地方担任过行政领导职务。

  而近些年来,他似乎一直在走背运。无论招商局还是湖北矿务,都是问题不断,一团乱麻,盛宣怀的能力遭到了普遍的质疑。3月下旬,当接到前往河间府赈灾的调令时,他正在上海,亲自督促中外技术人员,冶炼湖北大冶的铁矿石。安排好企业的工作交接后,盛宣怀立即从天津转赴灾区。

  他很清楚:在自己的个人事业中,此次下派赈灾,是很关键的锻炼和考验,既能令他从乱麻一般的企业中得以暂时抽身喘气,更能填补他在地方行政经验上的空白,为今后的仕途铺平道路。而他所没想到的是,这次挂职锻炼居然长达8个月,并且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一进入河间府的府治所在地献县,受灾之惨况,令盛宣怀震撼了:“入献县境,即见饿民扶老携幼,乞食于道,风吹即倒。”在这场史称“丁戊奇荒”死亡人数超过千万的大灾荒中,各地都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河间府作为直隶的重灾区,其惨况可想而知。

  盛宣怀虽非名门出身,但自小生长在锦绣江南、鱼米之乡,事业上也一直顺风顺水,何尝见过如此人间惨剧。之前,他曾在1870年参与过直隶的抗洪救灾,负责在苏州、上海、扬州、镇江等江南膏腴之地筹集赈灾善款及粮食、棉衣等实物,“实力劝导,集捐甚巨”(李鸿章奏折),并在上海安排轮船,“妥速运解”,表现了相当干练的募捐能力和组织能力,深得李鸿章赞赏,特别为他请旨褒奖。但是,与那些慷慨解囊的江南士绅和百姓们一样,他也从未身临灾区。这次到河间府的特殊“挂职锻炼”,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地狱般的灾区。

  此时,这场大灾荒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灾区现场早已是“疫病相染”,但盛宣怀为了防止“官赈”惯常出现的贪腐,坚持“挨户详查”。当陪同他的当地“绅董”都不肯进入民户家中,担心“秽气所蒸,疫易传染”,他却总是“以身先入”。更令同行者震惊的是,为了体验灾民的生活,他甚至亲尝灾民家的所谓“饭食”。

  有一次,盛宣怀前往巡视东光县某乡,“竟至露宿终夜,归而咳逆,上气大作”(《盛宣怀行述》),加上总在大风中步行,导致了“毕生喘疾”。

  盛宣怀深入第一线进行实地调查,现场办理赈灾救济,不仅简化了赈济环节,而且提高了赈济的针对性,他告诉李鸿章:“职道自问尚能惠及极贫,毫无浮冒等弊。”

  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与别的赈灾官员不同,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了数年的盛宣怀,试图为赈灾建立一套可持续发展的机制。

  盛宣怀发现,献县“男妇向皆能织”,如能收购当地人的纺织品,就可以“稍济其生机”。他立即在献县创办了一家“纺织局”,并且在当地少年中选了些稳重的人,为他们购置纺织机,教他们织布技术。收购上来的布匹,盛宣怀考虑可以带到东北,去换取粮食,或者可由军方收购作为军用,“彼此获益”。

  献县设立纺织局,这是大清国赈灾思路的一次重大改革,大大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以工代赈”。之前的“以工代赈”,实际上就是官方出面对灾区劳动力进行“政府采购”,兴建水利、桥梁、道路等基础设施,既赈灾,又促进了基础设施建设,埋单的仍是财政。而盛宣怀的措施,实际上是“以商为赈”,财政只用少量的“种子资金”引路——盛宣怀动用了2000多两赈灾款购置织机,帮助灾区建立产销链,随后,这一产销链就能自己运作、自己生存。显然,这是从“政府赈灾”演变成了“市场赈灾”的尝试,按照李鸿章的说法,就是“养民不若令民自养”。《申报》对此大加赞赏:“若得各灾省皆仿此行之,则民悉力于耕作,又安见不可补当前之缺憾而冀此后之丰亨欤!”

  更为可贵的是,盛宣怀又为灾区捐出“所积集金巨万”,其夫人也“典鬻珍物,尽出己蓄”。

  盛宣怀到河间府还不到1个月,一场风暴就席卷了这里的官场。

  风暴的源头在北京。

  御史李桂林突然发难,弹劾河间府下属的景州(今河北景县)在抗旱救灾中有中饱贪污、强行摊派等行为。

  李御史的弹劾状指控,上一年(1877年)年初,省里下发给景州赈粮6000石,但州政府门卫(“门丁”)马汝霖竟敢“勾串朦蔽,自九月迟至腊月,始行放给,尚存千余石,遽行停止。该处饥民恳求施放,而该门丁百端阻挠恐吓,以至酿成巨案”。政府大院的一个门卫就能控制赈灾粮,显然,这背后是有人在教唆。

  李御史同时指控,景州的“劣绅”刘经枌(刘景汾)、高贻方等,不仅以赈灾为名,提出“不论贫富,概行勒派”,而且当“需索不遂”时,居然勾通官府,动用警力“直至刑押,以至民不堪命”。

  虽然这一弹劾中,涉及的都是小人物,但如果坐实,直隶赈灾的功绩将因此一扫而空。此时,抗旱救灾已经成为大清国压的第一要务。灾区缺粮少吃,但绝对不缺少汹汹的民意,一旦民众的怒火被点燃,大清官方本已艰难的维稳工作,将完全失控。

  李鸿章收到了中央转来的弹劾状,吓了一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这种遍地干柴烈火的严峻时期,如果真的出现举报中所说的问题,自己难辞其咎了。他立即下令景州知州恩廉进行调查。调查结果却更是吓了李鸿章一跳:堂堂御史的弹劾状,居然是看在银子面上的“有偿举报”,而出钱收买御史李桂林的,是景州的士绅赵志和、孟昭麟、张丕振等。

  原来,为了弥补官方赈灾资金的缺乏,担任赈灾总指挥的李鸿章,下令各受灾地区动员当地家财殷实的富户和士绅们“义捐”。而在景州,被举报的那位“劣绅”刘景汾不仅是当地“义捐”的倡导人,而且在劝募他人募捐方面也很卖力,得罪了不少人。买通御史的赵志和,是当地富户,“有地三十余顷,并开设钱铺”,按照当地士绅合议的劝捐计划,赵志和应捐1000两。赵志和曾经在安徽担任过知县,其子赵撝谦也捐了个通判的职务,平时也是横行惯了的。父子俩只愿意认捐900两,而到了该缴款时,却依然一毛不拔,“抗不完缴,且首倡浮言,煽惑众户”。至于进京收买御史,恩廉的调查则说仅是风闻,没有实据。

  被这么一搅和,景州当地的“义捐”几乎被毁灭。所有士绅们都停下来观望风向,此前已经认捐的2万余两,只收到了一半,拖欠的“义捐”还有8000多两,离采购赈灾粮的款子还差着很大一截。

  实际上,这种“义捐”的确是硬性摊派,只不过在表面上由当地士绅们“民主协商”其分摊的数额。景州在当年(1878年)设立了两个专门机构,一是“劝捐局”,负责民间募捐,另一个是“助赈平粜公局”,负责用政府公款及募捐所得善款购置粮食,平粜给当地尚有财力的民众,一则平抑粮价,二则尚有财力者可先得粮,三则资金能更集中于为赤贫者提供无偿救济,等于是挖掘了当地尚存的财力,加大赈灾的可持续性。

  根据景州“劝捐局”的规定,各家富户的捐款数,是由大家公议的,各方签字认可后,“助赈平粜公局”即公告于众,并根据这些认捐金额进行粮食采购,而捐款则由“助赈平粜公局”派人催收。“劝捐局”只负责动员、签字,“助赈平粜公局”负责后续的落实。值得注意的是,为避免“迟误买粮”,捐款一旦确认签字,就等于协议成立,为防止出现口头许诺的虚假捐献,《景州筹办助赈平粜公局章程》规定,如不按约缴纳已经认捐的款项,则可动用公权力进行追讨,“即行票传,倘有违抗,解府办理”。

  毫无疑问,这当然是强行摊派,也是在严峻形势下的无奈之举,当地士绅心里不爽极为正常。赵志和可能主要还是对刘景汾主管“劝捐局”不服,便挑头动员其他士绅,认而不缴,景州赈灾粮的购置计划因此完全被打乱了。

  图为盛宣怀。

  对于恩廉的调查,李鸿章仍不放心,立即命令盛宣怀与李金镛、吴大澂等,“不动声色,就近驰往景州,按照所参各节,严密逐细查访,据实详确禀复核办”。查案之外,李鸿章明确表态:“劝富济贫,事关地方大局,未便任其阻误。”

  盛宣怀经过调查,认为赵志和收买御史、试图抗捐的事实是成立的,收买御史的费用是3000两。对于赵志和等这种敢于在此非常时刻公然挑战政府的人,盛宣怀认为绝不能手软,否则“将来地方公事必多掣肘,不独赈务一端,刁风断不可长”。

  李鸿章一见盛宣怀的报告,立即派兵,将赵志和等以“抗不缴捐,诪张为幻”“阻挠赈务”的罪名,全数逮捕后押赴天津。但赵志和等人在狱中坚决否认收买御史的指控,控方也缺乏过硬的证据,案件的审理陷入僵局。

  其实,李鸿章、盛宣怀并不关心小小的赵志和是否要被定罪,几个刺儿头被抓到天津之后,杀鸡儆猴的效用就显露出来了。盛宣怀与李金镛乘虚而入,“传集各该捐户,当面剀切劝谕”,并采取两手措施,一是“将实系无力者,核准免缴,其有力而未逮者,分别核减”;二是对“实在殷实之户,仍照原数不减”。在盛宣怀的软硬兼施下,“该捐户等尚明大义,陆续遵缴”。

  这是盛宣怀配合李鸿章演出的一台好戏:李鸿章手持大棒,而盛宣怀则趁热打铁,从当地“铁公鸡”身上,硬生生地拔下了带血的毛,总算勉强筹集了景州的赈灾款。

  在河间灾区挂职锻炼的8个月,盛宣怀的行政专长得以展现,终于走出了办企业所带来的巨大阴影。李鸿章向朝廷提交的奏折,既肯定了他在赈灾中“出力出资,不辞劳怨”的苦劳,也肯定了他“历办招商开矿要件,久著劳绩”的功劳,提出“其才能洵堪任使”。

  果然,第二年,盛宣怀就在李鸿章的保驾护航下,大大进步了——代理天津河间兵备道之职,成功跻身大清国地方行政官员的行列,一颗政坛新星升起在天津的上空……

  “爱国”的鸦片

  在一连串的不幸消息之外,有一个小小的好消息或许能令直隶总督李鸿章高兴:经过多年的“国产化”替代努力,大清国自行种植、自行生产、自行消费的鸦片,正在加速夺回被进口鸦片占领的市场。

  作为北方最大的鸦片集散中心,天津海关的统计数据表明,1875年的鸦片进口量,仅占天津口岸所有进口商品总量的21.5%,与1870年李鸿章刚刚上任的30.4%相比,下降了三成左右。这意味着,国产鸦片夺回了近三成的市场。

  尽管华北在1876—1879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丁戊奇荒”,并对全国经济造成巨大的影响,但鸦片市场的国产化进程逆风起飞。到1879年,全国鸦片的国产化程度竟达到80.12%(台北“中央研究院”王良行:《清末对外贸易的关联效果》)。3年后(1882年),大清国的鸦片就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成为第一个实现国产替代的行业,并且开始出口创汇。

  吞云吐雾的大清烟民们,用他们那羸弱的臂膀,扛起了大清国“鸦片财政”的重担,不惜以自己的健康和生命为代价,拉动了大清国GDP的迅速增长。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在大清国的舞台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如同鸦片那样,成为爱国主义的最好道具。

  第一个赢得满堂喝彩的,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汩汩石灰水——没有硝烟,因为点火焚烟无异于聚众吸毒——奠定了他自此之后高、大、全的爱国者形象。在他那光辉形象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猥琐的“卖国贼”,他的名字叫许乃济。

  许乃济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是因为他竟敢提出:既然吸毒无法禁绝,不如准许民众种植鸦片,以国产毒品对抗进口毒品,至少还能挽回经济上的利权。在他提交给道光皇帝的报告中,抱怨说政府的禁令导致“内地遂无人敢种,夷人益得居奇,而利薮全归外洋矣”。如果“内地之种日多,夷人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外洋之来者自不禁而绝”。

  这种反动言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道光皇帝和林则徐等人义正词严的斥责,许乃济也受到了严厉的处分,并在次年(1839年)郁郁而终。

  吊诡的是,成为英雄的林则徐,在鸦片战争之后,却越来越向许乃济的想法靠拢。1847年,江西抚州署知府文海致信当时担任陕西省巡抚的林则徐,请教如何发展地方经济,并防止白银外流。

  鸦片战争后,各地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都纷纷看中了最为有利可图的鸦片贸易,将鸦片种植作为新的经济增长点。林省长与时俱进,其回信令文市长大跌眼镜:“鄙意亦以内地栽种罂粟于事无妨。所恨者内地之嗜洋烟而不嗜土烟,若内地果有一种芙蓉(阿芙蓉,指鸦片),胜于洋贩,则孰不愿买贱而食?无如知此味者,无不舍近图远,不能使如绍兴之美醍,湖广之锭烟,内地自相流通,如人一身血脉贯注,何碍之有?”林则徐甚至称赞文海:“尊意曲折详尽,洵为仁人君子之用心。”他担心的只是消费者是否能接受国产货:“第恐此种食烟之人未必回心向内耳!”

  显然,此时的林则徐,所反对的并非吸食鸦片,而是进口鸦片。作为地方官,承担着发展经济的现实压力。对于鸦片贸易合法化,卡尔·马克思说过:“如果中国政府使(鸦片)贸易合法化……这意味着英国国库遭到严重的损失……英国的鸦片贸易会缩小到寻常贸易的规模,并且很快就会成为亏本生意。”

  没有直接的资料表明,在林则徐当政期间,陕西是否已经将鸦片的种植列入支柱产业之一,但从林则徐这样的人物都敢于公开鼓吹鸦片种植,可以确认当时鸦片已经至少成为地方官员们的新宠。尽管朝廷要到1874年才明确放开,但大清国的传统历来是“看见红灯绕着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于地方官们摸着石头过河的大胆尝试,看在白花花的税收银子面上,朝廷也乐得装聋作哑。何况,种植鸦片毕竟是地方官们的把柄,抓在手上,需要的时候就能轻易地收拾他们。

  地方政府喜爱鸦片,因为能征收超出粮食20倍的税收,“州县因之添设陋规,私收鸦片烟土税,亦数倍于常赋”(郭嵩焘),这对于地方财政是极大的诱惑,也极大地支撑着公款吃喝、公车消费等。随着国产鸦片的产量提升,鸦片吸食者的队伍也日益庞大,鸦片馆如同雨后春笋般在城乡涌现。ωWW.chuanyue1.coΜ

  农民喜爱鸦片,因为“种植罂粟花,取浆熬烟,其利十倍于种稻”,“鸦片之利,数倍于农。小民无知,孰不弃农而趋利乎?”(《筹办夷务始末》道光十六年九月壬午)“种罂粟一亩所出,视农田数倍,力又复减省”(郭嵩焘)。

  根据后世学者测算,一亩罂粟地大概能收获50两鸦片,1两鸦片约值大洋1元,1元大洋可以买40斤左右大米,一亩鸦片就能换来2000斤大米。亩产千斤的粮田,到哪里去寻找呢?即使扣除了各种成本、缴纳了各种税费,鸦片的收成也大大高于粮食,令农民足以达到温饱有余。

  这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选择,还有什么产业能如同鸦片那样,令地方政府和农民们同步地达到和谐兴奋呢?

  再加上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进口鸦片被明确合法化,鸦片的种植区域,从云贵川等地,迅速扩展到全国。

  大清国18行省,处处罂粟盛开、鸦片飘香:

  贵州鸦片质优价廉,成为抵抗洋货的先锋,畅销两广,开州(今开阳)、婺川(今务川)等地“开垦之地半种洋烟”。

  云南鸦片的种植面积,高达全省1/3的耕地,“出(昆明城)南门,绕过金马碧鸡坊,过迎恩堂,时暮春天气,罂粟盛开,满野缤纷,目遇成色”。(包家吉《滇游日记》)

  四川鸦片在“乡村篱落皆遍种之”,涪陵等地“皆以种罂粟为要务”,日常蔬菜不得不从外地调入,甚至“通市难觅菜油,日用则桐油,皆罂粟油”。有学者估计,四川一省生产的鸦片,可能占了全国市场总额的40%。

  福建闽北各地,“农民嗜利者,大半栽种罂粟为衣食之谋。近日有加无已,连畦接畛,几如丰台芍药,无处不花”。

  浙江台州“田家春熟,概种罂粟,豆麦则十居一二,每五月后,罂粟收获,始下谷苗”。

  陕西“种烟者多。秦川八百里,渭水贯其中内,渭南地尤肥饶,近亦遍地罂粟”。

  山西“无处不种”,“晋民好种罂粟,最盛者二十余厅州县,其余多少不等,几于无县无之,旷土伤农,以致亩无栖粮,家无余粟”。

  英国领事馆向伦敦报告说,著名汉学家和传教士理雅各(JamesLegge)从北京到镇江,发现“黄河和长江之间的土地上都布满了罂粟田”。英国外交官甚至向议会发出了警告:“大量的罂粟种植在中国蔓延,中国政府正打着如意算盘,如果中国不能与英国政府言归于好或共同协商的话,中国就会无节制地种植罂粟,使鸦片价格下跌,他们这样做是以为他们能用自己的鸦片挤走进口鸦片。”

  尽管法律依然禁止,种植鸦片实际上已经成为大规模的公开行为。因此,人们开始呼吁应当将鸦片种植合法化。

  最著名的呼吁之一,来自1872年6月4日的《申报》。这篇发表在头版头条的文章,题为《抑弛自种鸦片烟土禁论》,罗列了开禁后的两大好处:

  中国之人既已喜吸此物,反不如大弛其禁,纵民耕种,令其足供民间吸食,国家可以岁收税银,每年可减二千数百万出口之银,不归于印度而尽存于中国,为计岂不美乎?

  这是为了减少外贸逆差,比较靠谱。

  重增其税,使其价日昂,不但贫民无计吸食,即富人之吸食既多,亦将吝惜而不能畅所欲为,是不禁而自禁矣,未必非化国富民之一道也。

  这是通过税收杠杆抬高鸦片价格,让吸毒者们因为成本增大而停吸。显然,这点极不靠谱。

  两年之后(1874年),李鸿章也大声呼吁“暂弛各省罂粟之禁,而加重洋药之税厘,使外洋烟土既无厚利,自不进口”,如此则“不但夺洋商利权,并可增加税项”。他认为,国产鸦片替代了进口鸦片之后,今后全面禁烟就不大会受到列强的干预,比较易行。

  在经过了多年的摸索之后,清廷在这年追认了鸦片种植合法化的既成事实,国产鸦片再次得到飞速的发展。仅在山西一省,根据1877年统计,530万亩的耕地中土质最好的60万亩,全部用于种植鸦片。

  “地利本属有限,多种一亩罂粟,即少收一亩五谷,人民因获利较重,往往以膏腴水田,遍种罂粟”,且“罂粟收将之际,正农功吃紧之时,人力尽驱于罂粟,而良田反荒芜而不置,人力之所以日驰也”。(曾国荃)

  待到罂粟烂漫时,一场席卷华北的特大干旱袭来,历时3年,饿死千万,这就是“丁戊奇荒”。长期忽视粮食生产而注重鸦片种植的恶果立即体现出来。山西成为这次大饥荒最严重的灾区,山西巡抚曾国荃痛诉道:“此次晋省荒歉,虽曰天灾,实由人事。自境内广种罂粟以来,民间蓄积渐耗,几无半岁之种,猝遇凶荒,遂至可无措乎。”继任山西巡抚张之洞也指出:“丁戊奇荒,其祸实中于此,”“垣曲产烟最多,饿毙者亦最多。”左宗棠感慨地说:“上年奇灾乃鸦片之一大劫。”

  媒体认为:“丁戊奇荒”是因“饥省之民不重五谷,贪眼前之厚利,不思久远之良谟,所以上天降此大灾,令彼饥黎饿殍载道”。(《万国公报》)而“山西一省,半因贸利而种罂粟,弃其稼穑之本业,顾目前之利而不顾后日之患,一遇凶年,家无积谷,顾此罂粟,不可以代米麦之用而果腹焉,则悔之无及矣。豫省本多务本之人,近年以来,亦渐流于游惰,罂粟之种虽不如晋,而其浆亦有流传于他处者,则亦不为少也。积久不返,天怒神怨,乃大降罚,旱魃为虐,以代斧钺,盖其所以惩之者,果矣”。(《申报》,1878年6月14日)

  作为亡羊补牢的措施,受灾各省纷纷开始查禁鸦片种植。山西要求“所有栽种罂粟者,责令甲长族长押令拔除,改种五谷;州县官吏私征罂粟亩税,立予参撤”。等张之洞到任后,在鸦片种植最红火的交城、代州两地,铲除了所有罂粟。到1883年前后,山西的鸦片已经基本禁绝。

  千万条生命换来的惨痛教训,其有效期并不长久。

  当华北灾区的遍地饿殍被埋葬后,当断垣残壁被裱糊粉刷之后,人们又捡起了鸦片这一营收利器和财政印钞机。1908年,仅四川一省的鸦片产值就高达3500万两,超过当年从日本手里“赎回”辽东半岛的费用。其中的2300万两,就地完成了销售,极大地拉动了内需,也令四川遍地烟民。

  1872年6月4日《申报》头版头条论弛禁鸦片。

  一手毛瑟枪,一手大烟枪,以“双枪兵”著称的川军,成为这场鸦片爱国运动的最好写照。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天子脚下:晚清政局与天津特区对外开放更新,第三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