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迷幻林。
“怎么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没什么。”萧独雁站直身子,眼角似乎又瞟到一点点影子,倏忽一下就晃回去。“既然已经跟了那么远,倒不如出来一起走。”
“哦?你说什么?”柳长安诧异地。
“要我过去把你拖出来吗?”他看着右边的林木,叹口气。
没人答应。
他改了方向,大步流星径向右踱了几步,只见一个嫩红色的身影低着头绰绰地闪出来:
“我没有,没有要跟着你们的,就是怕你们误会,只好避开点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你还偏要跟来?”
虽然现在对她妖精的身份将信将疑,他也还是总觉得她所谓的法术没那么保险可靠,瞧她跟他在一起一时灵验一时失常一时错乱的施法技巧,足以把他的心勾得七上八下。
“耶?我怎么是跟着你们来了?”
“那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吧。”
“我的家就住在这里耶,你不让我走这条路,那你让我上哪去啊?”理直气壮。
萧独雁无奈地叹口气,什么也不说,随手又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转身向前走去。
茯苓跟在后面,试探地:“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不是坏事情。”
“那你又为什么要趟进这趟浑水呢?”她怎么看怎么还是一个柔柔弱弱的风刮刮就倒的小女孩,他负不起出意外的责任,可是,她甚至比他还固执。
“为什么……”她皱着眉头,“我也没想清楚哪。”心血来潮?她就是想帮他。
他不再同她追究,三个人默默地走了一阵,穿过林子的大半部分,遥遥地可看见两条岔路,一模一样的布置,路口石峰上画有凤舞楼的标志。
林子依然静悄悄,似乎很久不曾有人来过的样子。
“这两条路走哪条?”
“一条是通向凤舞楼的正门,一条通向魔家三姐妹的私人住处。”柳长安对凤舞楼是熟悉的,看了看萧独雁,两人心中大致都有同一个方向。
“喂喂喂,你们怎么去闯人家女孩子的住处啊。我们既是来索人,就该光明正大去踢山门哦。”
萧独雁和柳长安回头看看她,均是一副受不了的神色。
“我们是为救人而来,不是来找架打,小姑奶奶。”
“魔蝶儿自个捉了伊苑回来,想必是在自己住处看押处置。而前门必定严加防备守卫众多,你不用多说,跟着便跟着。”想到前途未卜,顾不得风度,他口气烦躁。
他怎么这样?她是来帮他们耶?怎么好像她欠了他们八百个钱没还似的?
她嘟着嘴,一屁股坐在地上,很不高兴,不管怎么说,有些泄气。
他们俩已经开始往人家大姑娘的香闺进发了。
“我才不要去。”她闷声说。她可没有那样寡廉鲜耻,不请自来,陪两个男人闯进人家大小姐的屋子里去抢人。
“来也是你硬跟来,现在你又不要去了。”女人的心真是变幻莫测。这样也好,省了他还得多操她一份心。“那就不要再跟了,快回到家里去吧。”
根本一眼都不看她,他们居然就急急地向前走去了。
猪头!猪头!自大的猪。为什么她总是觉得他在打心眼里蔑视妖精?他压根就没相信修炼五百年的她有应付一切人间难题的本事!X眼看人低,偷偷骂一句,她偏相信自己的决定。
一扬脚,她倏地站起来,往另一条路上进发。
“你做什么?怎么不回去。”已经走出十步来远的萧独雁不知道是不是后脑勺上长的有眼,看见她与他们分道扬镳前进,大步流星又折回来揪住她轻飘飘的小身子。
“啊啊——放手。”她从他手里扭出来,闷气地,“我可没那个脸面带着两个男人去践踏大姑娘的香闺。我自己去光明正大踢她山门。”敢不交人?她就让她们统统变猪头。
“我不许。”她果然想找死,“你快给我回去。”他的口气霸道。
就不,她还没大展身手呢。“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我乐意救人是我高兴,我们现在是互不相干。”关他甚事?这男人居然妄想管辖一只妖精。
“……”
看着他的脸色慢慢变青,她高呼不妙,果然给一把抓住,横放过来,大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她可爱的臀部上。
“即使你是妖精,任性也是要倒霉的。”
丢脸……丢死亿万年妖精类的脸面了!他居然打她屁股,还惩罚——可偏偏预料到于己不利的她当时竟傻怔地想不起来用法术反抗一下下。
“傻怔是没有用的。”她的表情全是怔愣诧异,仿佛他是一头山怪。他好笑地拍拍她的脸颊,“回去吧。”
“你你你……”凭什么?凭什么?打我?她多想声泪俱下控诉一番,话却在嘴里囫囵着出不来。
“四个字,立即回去。”他决定不多同她废话。
“不,就不。”这小女子,竟敢跟他顶真。
“小姑奶奶!拜托你们两个要走便走,要留便留,能不能别再耽搁了?人命关天啊。”柳长安在旁边看得火星直冒,这是在救人吗?怎么多了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姑娘就把他行事风格完全颠覆?
萧独雁一怔,是啊,在这本该快马加鞭赶去救人的关头,瞧他在这里磨磨蹭蹭都在做些什么,跟一个刚刚结识,不知底细的女孩子纠缠不清,他能任由火烧眉毛。算了,是去是回由她自己的命数吧。她若是任由意气而行,他也未必能制服她的吧。
“好吧。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放开她,转头起身同柳长安一起上路,她站在原地,正待冷哼一声继续我行我素,蓦地他回头,狠狠地——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瞪了她一眼,她抬出去的脚又讪讪地收回来。
瞧那眼神,那么拽,那么瞧不起她,她茯苓今日不闯这凤舞楼就是白修炼了五百年。
直到眼瞅着,确定、萧独雁和柳长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看不见了,茯苓这才放心地,拎起裙子一溜烟地向那条岔路窜去。
边走边觉得很是不甘,她一个身怀神通,精湛法术的五百年天生地养茯苓精灵,为什么会被一个凡人震慑住?为什么她总是本能地毫无必要的顾忌他?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她好像总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得到他关爱的矫情姿态呢,偏偏她知道眷恋宠溺。
她使劲地摇摇头,发辫上的金环敲打着她的脑袋。不是不是,那种小女子的姿态是凡人女子的专属,不是她伟大妖精的所为。
身边越静,心越趋于紊乱,一些有的没的念头此起彼伏,加快脚步,不想不想,反正是他们身边的过客,她是妖精,他们是人,彼此间有三界差距百倍光阴,原不成一路轮回。
她越走越快,最后心境躁得竟奔起来。突然希望这趟浑水尽快了解,还她五百年宁静心湖。
而山路幽深似永无尽头。
等等……这深山老林,她已经能看到隐隐的血光。
妖精比人类自然敏锐千万,不但能审辨阴阳明晦,凡人间清浊之气亦是一目了然。眼见林子右侧血光逐渐由盛而衰,渐渐流散,好奇心重的她不禁想一探究竟有何杀戮发生。
蓦然抬头见一双血字淋漓飞舞:戒林。
戒林是什么?她知道戒规,惩戒,妖精修行有戒忌,还有据说人类的一个叫少林的和尚窝有戒律院。Μ.chuanyue1.℃ōM
鞋子潮了,湿的地上散发出淡腥的,不祥的气息。林子里没有聚集的阳光,由于是正午,隐约透下的光线尚可辨路,愈向内深入愈显得幽冥诡异。但茯苓原本想浅浅看一看的心思由于见了地上暗红的血迹而突然凝重。
血迹是新鲜的,不然她不会自戒林入口就嗅到不祥的淡腥。
念念有词,将中指抵在太阳穴微一用力,法术使她的视野渐渐明亮,在空气最污浊的地方,她皱着鼻子,踩着腐败的枯叶东张西望,然后很不幸地,她看见了伊苑。
找到伊苑本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尤其是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绑缚和看守的时候。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她看见的伊苑,似乎已经是一具尸体。
她有点愣怔。
不是没见过人类生命的消亡,她虽然近乎闭塞在迷幻林安安分分地修炼,毕竟五百年的光阴亦让她见惯小小人类的沧海桑田。但是当走近人类身边,在弹指光阴间见到活生生的喜气新娘化为冰冷尸体等待腐败的时候,就连她也不免为人类的杀戮而战栗,就在昨天她还在她手中被送入洞房去等待幸福生活的来临。
大喜大哀。生命原是不能承受之轻。
可她仅仅是小小的妖精,没有三十三天罗汉降龙伏虎的神力,也没有九十九天菩萨点化人心的慈悲。对于人间,她虽然有五百年法术,在这人生造化面前,却仅仅是雕虫小技的把戏。
静静看着伏在地上已经冰冷去的伊苑,茯苓一直在茫然出神,那个失去爱人的柳长安,他会怎样呢?痛不欲生殉情辞世?否则也是行尸走肉飞蛾扑火。而萧独雁呢?她的心忽有一点点揪痛,这个将朋友的悲剧看成自己的悲剧,自信的,把既成的什么过错都看成自己的疏失的人,又会怎样地萎靡不振呢?
不忍去想。是身为妖精而未见过人间悲剧吗?不,是从来不曾深入悲剧。
人类的喜和哀,是什么时候侵袭了她的呢?抬手抹一抹朦胧的眼,发现手背上粘了一些潮潮的液体,这又是什么呢?她似乎不再是无忧的,放任的,没所谓的,不死的小妖精。
追魂。她想起这样的两个字。
魂归来兮……
记得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坚强自主的,叛逆犀利的,也会温柔似水的蛇妖,用她身体一样温柔坚韧的感情纠缠了她想要生生世世追寻的情郎,不管天怒神怨,不管劫数道行,一切都不管了,只为了一个叫“情”的字眼。她曾经在暗黑的黄泉路上一路追寻:夫啊,魂归来兮……夶风小说
千百年来,好像只有她,从黄泉地府强行追回一世刻骨铭心。
她没有蛇妖所追寻的那么深刻,她也不懂得“情”这个字眼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劫难和欢喜。她只想简单地,令萧独雁和柳长安不要悲哀。
不要悲哀。因为我喜欢你们这样的人类。
她立即便决定了自己要做什么,裙摆一摇,席地而坐,妙指掐成莲花,交合运气,三花聚顶,一缕清气由头顶袅袅而升,化成虚无之姿,旋身而不见。
伊苑死的不久,这样的怨魂,必然还要在伤心地久久徘徊,因为阳世间为他牵挂刻骨铭心,身死意念却不能绝。
地府她曾经与姐妹游过一遭,其阴森凄苦,令人心中投下深深阴影,徘徊三界之间的孤魂野鬼,集宿在那怨府一地,,叫声凄厉,形态恐怖,不时以怨恨的力量相互攻击。更有九命冥灵看守在上下左右,身生双翼,面目峥嵘。能连发九道致命电击,速如惊闪。绝无不惊动它们的可能。
排空驭气,剧烈的阴风从她的魂魄旁呼啸而过,凛冽如刀几乎要吹散她,这样的举动无疑相当危险,如果求助于薜荔芙蓉她们这些千年道行的长辈以法术护行,也许胜算更大些,可她们不会赞成她这样的举动,不会,她们会认为她疯了,居然为几个人类而拼费自己的修行。
轮环的暗黑色光圈飞一般地在身边套过去,她已经追索到冥冥中徘徊的怨魂。
……这冥冥间游走的,不舍的魂,竟飘然不计其数:
看呢,那一个,低眉敛目,见了油壁车总要停下来凄凄喃喃:“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便是西泠桥下苏小小。
那一个,叫鱼玄机,垂着头,身上上了绳索,腕子上都套了枷锁,头颈似连似断,白衣被鲜血染红,口口声声只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
万般哀怨,却都是为一“情”字。
问世间情是何物?情……她心底却似懂不懂。
终于看到伊苑了。
她畏缩在世界的一角,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到了这被天人隔绝的境地,惶惶地,直念道:长安,长安……
茯苓扑过去,将她挟了便走。身后立即追索来呼呼风声,应该是看守这怨府的九命冥灵。
她闪过身后冥灵攻击来的霹雳电击,集中了全身所有的气力,穿过暗黑处一个又一个轰轰大震的光圈。
快了,快了,前方那微弱的光芒处,就是这阴府与人世间的一线关口。
她的唇边几乎要泛起激动的,愉快的笑容。
突然,咻——一刹刺眼的光芒。突然好似这阴府与人间的关口裂开了。
顿时只觉前方从人世间传来喧哗人声,同时劈下一阵剧烈白光,一种炙热的,毁灭的力量将她魂灵周围的力量瞬间瓦解掉,她飘摇的魂体被光线万箭穿身,顿时如同一盘散沙……
怎么会这样?她感觉自己飘忽的魂体再也抓不住伊苑的魂灵,一撒手……似乎是什么在她身体里爆裂了,感觉如同被撕碎了的一张纸,飘零成无数星星点点破碎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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