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茯苓幻灭前的一声惊呼，久久地绝望地回荡开来，回声反复得使人惊悚。
天色已变，适才还阳光灿烂，现在阴云从天空的一角疯狂卷涌上来。
她们真的惊悚了。
长剑哐啷一声被弃在地上。魔蝶儿也后退一步，站定了，脸色震惊。
她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消亡，那女子……竟是没有血肉躯体的……当手下的长剑攻入她的心窝，她从低首盘坐的凝固姿势中惊醒了，仰面——啊地一声缓缓向大地倒去，没有鲜血四溅的场面，她整个人像是破裂了，裂纹瞬间弥漫，身体瓦解，崩离……一块，一块，飘零，消失。
她手下的侍女们，见到这等异象脸色苍白地像是随时要昏过去，她们并不害怕恶霸，却惧于神灵。
“不准后退。”她怒喝。
“三公主……”她们嗫嚅。
她们奉命在此看守为钓饵的伊苑的尸体，却不料前来者并不是那让她们败得羞辱的萧独雁，而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行事神秘莫测的小姑娘，她见了尸体，却并不怎样悲痛，反倒盘腿大坐，闭目养神。于是连忙报晓魔蝶儿知道，魔蝶儿接二连三受茯苓羞辱，哪里顾得奇怪她的行为，狭路相逢，早已眼红，命人提剑就刺。不料胜得如此容易，也胜得这样离奇到令人惊悸。
她真的是鬼神之流，不知道将会带来怎样的灾祸。魔蝶儿虽多年自号魔字打头，却也不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真正豪杰，勉强压下心中的隐惧，摇摇头，她的骄傲狂妄使她企图忽视神灵的地位。
“三公主……”
“什么事情，这样慌慌张张？”魔蝶儿大声呵斥，驱逐心中忐忑。
“萧……萧……”
“萧独雁来了？”她的精眸闪过肃杀的光彩，“好，他也该到了。”
“还……还有……”气喘吁吁。
“还有什么？”
“还有柳长安……他们从后路直入后苑。”
“呵。”她大声冷笑，“我故意在前门等他，他倒天堂路不走，偏闯鬼门关。柳长安也来了？他倒不怕死！只是来也无用。”伊苑已经死了。
口中杀气纵横，她却刚硬回头，复杂地，凝望伊苑的尸体一眼。
只她……只她为什么偏是如此的幸福！
背向众人的她的目光中，深深的恨意隐藏了属于女人的悲凉与绝望：为什么，为什么同是贵胄子弟，金玉世家，属于她伊苑的柳长安，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一片赤诚肝胆；而属于她魔蝶儿的，却恩情殆尽，一切罔顾，恨不能要倾千军万马，使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无数个风雨飘摇时刻，恨不能向苍天狂哭：悠悠苍天，待我何薄！
如今又是风雨飘摇，拜这个世界所赐，她已成了魔，她亲手毁掉一切幸福。
玉臂一挥，她已然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没有人可以反抗凤舞楼。”
匆匆行走的萧独雁和柳长安同时住脚，同时把脸转向对方，脸色苍白，同时开口：
“你有没有听见有女人的声音？”
“是不是伊苑的呼声？……”
萧独雁习武，耳力比柳长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一声响彻丛林的痛呼本应该清晰如近闻，可是他这个人就是老是怀疑事情的悲剧性，明明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啊……”还兀自要强说服自己是出现幻听。
他总是不肯，不肯承认发生的残酷，自欺欺人。
“不，我不确定……不过，也许，不是……”柳长安现在连牙齿都在发抖。m.chuanyue1.com
萧独雁的脸青了，微一思索掉转头沿着来路急奔而下：那个小妖精……该死！他怎么能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妖精的？他怎么能相信她自称妖精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他怎么能怀着一点点藏私的心情放纵她跟到这里来又突然转念扔下她？
小妖精小妖精……最好不要是你的喊声……不要……
“喂……喂……独雁……”柳长安措脚不及已经落下十丈之远，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我……我……我觉得那喊声……”
“你觉得什么？”前面的萧独雁顿下脚来，目光如炬。
“我……我觉得……那应该……”柳长安狠命地大大喘了一口气，“不是伊苑！”
要不是看在他有失妻之痛的份上，萧独雁真想掐住他好兄弟的脖子。
“不是伊苑你就该庆幸了，快。”
这一路连滑带滚地奔下去，刚刚转过山腰的路口，便赫然见魔蝶儿好整以暇地靠在山石上，将鞭子在手指间绕来绕去。雨点打在她发梢，看起来笑的仿佛纯真可爱：
“萧大侠什么事儿走得这样急？”
“伊苑在哪里？”
“想见她吗？”魔蝶儿轻笑，“很快。没有人会活着走出凤舞楼，伊苑不会，那个小妖精不会，同样你们两个也不会。”
“她们现在在哪里？”听她口气，仿佛小妖精也落入她的手心。
“在哪里？哈哈……如果我知道死鬼会去哪里，我一定告诉你的。”她一直在笑，笑声突然张扬放浪，得意非常。
柳长安听了这话身子摇晃了几下，看起来仿佛要晕倒：“你……怎么……你杀了她？你杀了伊苑？”
“没错。”魔蝶儿冷酷优雅地笑，话声无比温柔：“你担心什么呢？你们不会分开的，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她，好不好？”
多好……只有亡命鸳鸯的爱情才是永恒的，亘古不变了。
柳长安呆呆地向后退了几步，仿佛很懵懂：“不……伊苑……不……不会分开，不会——”雨开始猛烈地落下来，他半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忽然狂叫一声，眼睛里爬满血丝，冲上去，姿势仿佛要把魔蝶儿撕碎：“你这魔头，我要杀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你！”
萧独雁阻拦不及，魔蝶儿致命一鞭已经朝他喉咙挥去，情急之下萧独雁错身拦在柳长安面前就地一滚，鞭子落在他们两个身上，拖出长长一道血口子，但减少了夺命的力量，柳长安逃过一劫。
同时萧独雁手中的九棱飞刀吻上了魔蝶儿的喉咙，他出手毫不宽容。魔蝶儿显然没料到萧独雁在飞身护人的同时还有暇对她出手，她激怒了他，他有心夺她性命以雪仇恨了。
险险惊呼一声，趁第二鞭鞭力未老，她很不雅观地向后仰倒，但是殷红的血已经从破裂的创口中汩汩流出。她此刻才意识到萧独雁毕竟是一把好手，只不过天生有些愚痴的君子脾气，总是给逼到最后才锋芒毕露。
“同归于尽吗？萧，我不怕。”她抹了一把自己颈中的血，往红唇上一吮，冷笑，声音嘶哑。
柳长安滚在泥泞里，双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想要站起来，双膝一软，跪在半山坡泥泞之间，双手抓进泥泞里，仿佛突然认了命——
他向前扑去，全身几乎趴进泥水里，魔蝶儿反倒惊了一吓，微微后退，只见面前男人吃力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你……送我去见她，送我去见她……”他嘶声一吼，“快啊！”
魔蝶儿反倒有些呆滞，内心积年的怨苦寒潮一样往四肢蔓延，此情此景，原是比对鲜明。
见她并不动手，柳长安悲戚地：“……伊苑她……到底是生是死？魔蝶儿，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实话，我任凭你处置！千刀万剐，无半句怨言。”
“倒是个痴情种……”她故作轻诮，本想刻薄几句击破他痴心妄想，却只说出这一句，心中突然止不住气血不住翻腾，波翻浪涌的酸涩刹那将一颗心淹没：他们竟这样……这样故意地做给她看。老天老天，天下当真是有真情的吗？当年她也曾披肝沥胆矢志不移，老天却苦心孤诣，布下九九劫难，只为令她绝望到再不相信！
情，这一字当真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看着那狼狈地在雨中长跪的男人，虽是养尊处优，却能卑颜屈膝纡尊降贵，罔顾自己生命与尊严，只为他心爱的一个女子。
她……好生……无趣。
“伊苑死了。你回去吧。”魔蝶儿血气散失，胸中的酸涩像毒一样阵痛起来，突然是无限疲惫。
“若此话当真，凤舞楼就将再不会有三公主这个人了！”萧独雁一只手捉住她的鞭子，两人皆暗一运力，魔蝶儿的点金龙筋鞭竟然从中“啪”的一声向两端爆断，雄厚的内力自断鞭上传来，魔蝶儿心力正散，一口鲜血竟冲口喷出，身子仰天趔趄。
“哈哈——”她还剩什么？她毕竟不能独步天下随心所欲！魔蝶儿被激，再次仰天大笑，笑声变异悲凉。雨水在她脸上狰狞，无数分裂的亮痕——“是吗，为什么？她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们什么人啊？你们为什么要为她这样——为她死？敢死吗？哈哈！”
再次抹一把颈血，红得耀眼，一刹那看穿淋漓往事——
她忽而轻声地，突然像个充满憧憬的孩子，走向柳长安，看住他，仿佛看住一个久违的情人，眼睛里都是光彩：“啊，是啊……你喜欢她——是爱吗？是山盟海誓？情比金坚？至死不渝？”
她温柔地，无限迷茫，“是啊，你都会说是，可是那些誓言好轻贱，好低廉啊——你必然会说，一生一世只待她好，眼中只有她一个，只要相依相守，这一生，有她，你就够了，世间万般姹紫嫣红，千般蛊惑情挑，百般功名利禄，都是空空，你只要有她……有她的啊……”
“可是——”她突然尖叫起来，指住他，拼命地摇头，涕泪纵横，“是你——就是你啊！你把她卷陷在萧墙混争之中，你把她抛弃在言攻谏伐之下，你把你利欲熏心的罪行诬扣在她的头上，是你！你利用她，你诬害她，你一边声泪俱下甜言蜜语地哄着她自己去死，你又一边倾千军万马对她赶尽杀绝！——谁要你假惺惺大义灭亲？谁又要你假惺惺谢罪世人？她虽是江湖草莽双手血腥，却永也狠不过你这衣冠禽兽，仁义豺狼……”
柳长安傻了，萧独雁也怔了，她在说些什么？
魔蝶儿的洁白绣鞋，在黄浑的泥泞中蹒跚趔趄，浊泪纷飞：穿书吧
“你告诉她——她若是真的爱你，就要为你去死——不是吗？不是吗！”
柳长安听到“死”字打了一个激灵，全身颤抖，不过在急痛的情形下有难得的情醒：
“不！我爱她——我可以死，只要她活着……求……你放过她。”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她尖叫，双目圆睁。
“我可以死，只要她活着……求……你放过她。”
原来爱情两字，竟有两种写法：一种写在爱你的人身上，用他的心来写；一种写在你爱的人身上，用你的血来写。
可笑她始终看不明白。
魔蝶儿后退两步，痴笑道：“晚了，晚了，哈哈！伊苑已经死了，那小妖精也死了，哈哈，哈哈。没有人可以反抗凤舞楼，没有人……”
她一边狂笑，一边在急雨里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茫无目的，跌跌撞撞，如一只阴暗的，失控的妖魔。她赢了，她如愿以偿地毁灭了她要扼杀的感情，然而她却败了，败得彻底。
“什么？什么？你说清楚——你回来——伊苑她——”柳长安跳起来，拼命向她追去。
“长安……”萧独雁的声音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别追她，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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