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好,极宜逃跑。
提着裙摆踮着脚尖以标准小偷姿势头一步一点地沿着长长的白色院墙开溜的茯苓在看清院落中的情形后,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
敢情真的是月色很好,这么三更半夜地还有人喝酒赏月亮。
举杯邀明月,对酒成三人。
咳咳……她直起身子,拉出寒暄的笑脸对着当阶而坐的那个人谄媚地打着招呼:“你好,呵呵……月色不错,呵呵。”
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看见她那蹑手蹑脚的老鼠姿势,本色暴露。柳长安那家伙的老婆可是个淑女,娴雅恬静,举手投足似乎与鼠姿大相径庭。
月光下的他冲她扬了扬酒壶:
“方才那个婆婆妈妈的人刚刚向我渲染了一番,几乎说你病得快死,现在看来你恢复的还不错。”
“呵呵,是吗,呵呵,是吧。”她继续若无其事的谄媚发笑着,心虚地点头摇手。
“不过——你这是要去哪儿?”喝得看起来神智不太清楚,眼神还那么好,心思还那么灵敏,一语中的,真是麻烦。
哦——哦——她嘿嘿然,伸手比画:“随便走一走。”
发现他其实也不足为惧——他的确是有点醉了,说话有点迷糊,笑容迷茫地挂在脸上。
“哦——忘了,你嗓子还没完全好,不能够多说话。”他伸手拍了拍脑袋,又拍拍身边的地面,“夜凉,别乱走了,来,这——坐。”
非常懊恼选择这条逃跑路线的茯苓很乖地坐过去,努力扮好一个贞洁娴静的形象以图忽略先前的不良马脚。
“很晚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呢……”
他看着她笑,对月灌了一口酒:
“有时候是真心羡慕你们的,有这些年的危险能等到今天,看来真的是上天有意眷怜你们。人生呢……不是每人都能及时抓紧了出现的因缘……也不是每人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哦?他发起感慨来了……他真的有点醉了吧?他这样的大男人气概十足的豪客,还以为他从来都不会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和感情放在心上。大男人醉酒的时候倒是感性得可爱。
茯苓以手捧腮,安静地凝望他,心中突然觉得有趣得温馨。
他发现了她一直凝望他,定一定神,突然脸上红了一红,有点羞赧地自己解嘲:“呵,都是长安和你闹得,看着你们这样辛苦,坚持到今天,也算从此可以安定了,我也快成了对爱情颇有心得的人,你们啊。”
看着她微笑的表情,他笑着伸出手,并不在意地放到她头上揉了揉,突然动作停滞,想起,他虽然和长安伊苑相熟很久,也已将她看作妹妹一般,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揉过她的头发,也许是因为介于“朋友妻”的界隔,总是存了一份礼,真正却并不亲近,也并不曾如此唐突过。
有点尴尬地,他收回手,心中奇怪,这样的不经意竟是来自对待那小妖精的想念。
怎么会这样,他沉默着,心情有些黯然。
“你……”要说些什么呢?
看他沉默着出神,茯苓有点痛恨自己为什么现在语无伦次,不然可以趁他喝醉好好地发掘发掘这个看起来很粗枝大叶的男人的心情,他这样明明是有心事嘛,她好奇啊,好奇得不行,没来由的好奇,偏就对他好奇。
正想着推他一把让他回神,接下来一句话让她下巴掉到地上去。
“不知道是怎么,差点将你看做了那小妖精。”他苦笑,仿佛有点无奈何。
“怎么会?”兄台,你有火眼金睛啊,这样也可以看得出来吗?张大了嘴巴,她惊异地看着他,这个凡人的敏感还不是一般的犀利,她都快开始崇拜他了。
等等——他说——“小妖精”。怎么会提到她呢,这个情境下,她是伊苑的样貌,而他口中的小妖精,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是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来得突然、去得莫名的过客。
他这算是在牵挂着她,还惦记着她的吗?
心突然漏跳一下,然后开始跳得激情澎湃,她是不是——正在心里乱感动一把?
“我也不知道。小妖精,”——这个让人心开始七上八下的家伙,他居然又说了一遍,看着她,眼睛里有无奈的失落,“总是没有工夫仔细问你,你是最后见着她的人吧,她——是怎样离开的,她——是真的就那样消失在眼前的么?伊苑,我们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如她所说的,是什么神神怪怪的族类——她究竟是死去了?还是只是离开了?回到她所属的世界里去了?”Μ.chuanyue1.℃ōM
茯苓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失神,被这个问题彻底难倒。
他为什么又提起她呢?总是对她的意外显得那样心疼和难以释怀的样子,没来由地只是让她心动啊……她是个野生的、孤单的小妖精……突然想,抚一下他皱紧不肯放开的眉头,只因为不忍。
她努力咽了咽口水,是继续欺骗,还是坦白?
“噢,我想,她或者……会回去……或者重新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变成人也说不定……”
努力想说得很轻松,还故意耸耸肩,看着他皱紧的眉头,她说不下去。
“你是了解的?你了解她所谓的妖精族类吗?”他追问。
“是吧……妖精是……嗯伟大的一群,她们没有仇恨,没有悲伤,没有争夺……很快乐……”
“喔,”他突然失笑起来,“伊苑……我还真快要把你看做了那小妖精,你的口气那么像她,呵呵,伟大的妖精……”
他笑得以手遮住额,也遮住了表情,笑了一阵,突然有些呛声,嘶哑:
“如你所说,是啊,没有仇恨,没有悲伤,没有争夺……的确是无忧的乐土圣人的境界,可是……这样的族类,也会有生死?即便没有生死,也会有忘却和离开呢?如果是生,为什么不回来呢,难道就这样失去她的消息了,她不知道我们在惦念吗?”
她看得心疼,冲口而出:“我还活着。”
便坦白便坦白吧,她不忍他惦念得这样难过,其他人?管他呢。
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苦笑:“是啊……你还活着,是上天赐于你们的福缘。你都没看见,长安前一刻痛不欲生,下一刻欣喜若狂……呵呵,像个疯子一样。失去珍视和想念的人,这份悲伤连我也无法接受,你们看待情这东西都比我深得多,会得到幸福的,长安不能没有你,上天不会给他绝路。”
……一时她又无言,他这样仗义,只为了兄弟。要告诉柳长安其实她的伊苑并没有生还过来吗?那是不行的,他也许受不了这样的作弄走上绝路,这样的结果萧独雁也并不能释怀吧。现在她占据着伊苑的皮囊,即使她救人出于善意,这样的后果也是她的错误,她不能再继续制造悲剧,只能尽力补救。
还只是不能说。
但是,有句话耿耿于怀呢……太好奇了,不得不问啊。
“嗯……独雁大哥……”伊苑是这样叫的吧?这个称呼亲近得让她欢喜,“你说……失去珍视的人的悲伤,那是为了谁呢?”
“现在……是为了那个小妖精吧……”因为难得的坦白,他脸上三分酡红,不这是因为酒醉或其它,声音黯然,“只可惜,感受到这样的悲伤的时候太迟了。”
为什么自己总也不明白,这样的萍水相遇……原来也可以失落得这样深刻。
“哦……这个就别……别告诉长安。你们……可别,别打趣我了。”
他还不忘朦胧地叮嘱,醉意踉跄,站起身来,凉意入侵,身影极度萧索,完全并不能再留意到台阶上还有呆成一尊塑像的一个她,半张着嘴,不能辨别是感动还是吃惊还是慌乱还是幸福得一塌糊涂。
知道这个,感觉真好。
被人珍视和想念的感觉真好。
告诉……不告诉……告诉……不告诉……
手中拿了一朵开得密密层层的花,她一脸慎重地一瓣一瓣地揪着往地上扔。
为什么还是不告诉呢?可是她想……
第八朵。
告诉……不告诉……告诉……不告诉。邪了,八次结果居然都是一样的。
一地的花瓣。
是不是她想入非非了点,妖精……和人的感情,竟然让她给碰上了,偏偏她眷恋了流连在他身边,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心里美美。
不告诉,不告诉也是对的,道理上是极其正确的。
告诉他,那么她是谁呢?是茯苓?还是伊苑?是萧独雁珍视的小妖精?还是柳长安的爱妻?这两个人,怎能是一个人啊!即使把她撕成两半也无法解决问题。
可是……她多想流连在他的身边,不走,哪怕以伊苑的身份。
她没有想过这样存活下去,没有想过霸着伊苑的躯体不放,可是她已经没有自己的形体,一旦离开这个身体,她将回到那深山幽谷中去,一次潜心修炼到再成人形时,就是一百年。
这已经不是坦白不坦白的难处了,她和他注定无缘?
一百年以后,他已不在人间道,三界渺茫,将何处相寻?
可是难道,就这样静悄悄地停留着,到了伊苑回来的时候,再静悄悄地离开?她曾在他身边,曾了解他的失落,曾回应以他同样想念的感情,这些他都不知道?永远也将不再知道?
她不甘心。她想告诉他她的心情,是喜悦的幸福的;想回应他,不知道如何回应;想告诉他,哪怕仅仅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满足了。
“看你这个样子,我还以为进了大家闺秀的躯体就可以与其同化,幽怨哀愁,舍妖精本质于一夕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绿色的风自耳边刮过,伴着冷笑那冰霜热肠老藤妖飘然而至。
“薜荔姐……”好亲切好强有力的救援啊,感动得热泪两行,一把上前抱住,痛诉心中天大委屈,左右为难。
“好啦好啦。我们妖精族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薜荔轻柔地拍拍她的颈背,不忍苛责。
看她自己在外面晃荡个一两个月,把一向快乐懒散的自己弄得凄凄惨惨惨戚戚,心事重重仿若坠入离恨情天。妖精从来不能懂得人间七情六欲,如今她心魔已生,却毫无心机毫无抵抗力。
岂料她哭得更加稀里哗啦。
薜荔翻了翻白眼:“借了人家身子什么好处没学到,千金大小姐的毛病倒都学全了,眼泪那么不值钱。”妖精有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吗?丢人。
“不是……我……以为你会责备我擅闯阴司地府,妄想凭一己之力搅乱阴阳宿命。”
禁忌啊,从小不知道被耳提面命多少次,结果她还是以身试法。
薜荔笑得邪佞:“自己种的好果子自己慢慢吃,不喜欢当妖要当人其实也无可厚非。姐妹们自然是祝贺祝贺哪有责备之理?”
“不要啊薜荔姐,”换做茯苓尖叫,“我要做妖不要做人,不要见死不救有悖我们妖精光荣伟大心地纯良慈悲为怀之道。”
“妖精什么时候有慈悲为怀的义务?”薜荔一张放大的认真诚恳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才有悖我们妖精特立独行之道。”
“呜呜……”闲事你还管得少吗……茯苓在心中哀嚎,该管的不管,这老妖薜荔她故意的。
薜荔又笑起来,“不若你便做了那伊苑几十年,好好享受享受人世间情爱缠绵你侬我侬七情六欲爱怨恩仇,别的妖精可未必有你这等机缘巧合的好命运,肉身人体可躲去天灾顶雷九劫人间道士法师来与你为难。反正只要好好保存好你那元神,百年之后仍可返回迷幻林继续做你的茯苓小仙,这般好事,你且认了。”
她紧皱眉头,不,不要。她不可以霸占伊苑的躯体,那不是朋友的所为。
即便……她能够留在他身边陪他终老。
可是按照他的脾气,他那么仗义,任是把真话告诉他,他也不会接受一个躯体为“兄弟妻”的女子,哪怕她的灵魂早已改变。他们三人将永远都那么尴尬着,永远相见如此难堪。
“薜荔姐,伊苑她是死于非命,她的灵魂不在轮回道上,她能回来……我找你帮忙,就是想……”
“咄!打住!想让我帮你再把她从怨府给抢出来?”
“嗯嗯嗯……”她忙不迭地点头。
“没可能。”薜荔斩钉截铁。
“不要吧?”
“违背妖精族的戒忌做下这样乱七八糟的后果,还嫌不够铤而走险?从小长老们提着耳朵教给你的八不准十不为都记到哪儿去了?脚后跟上吗?自己犯规还要拉我步你后尘?是不是我们妖精族的惩罚手段不够惨绝人寰?”
“可是薜荔……当年白娘子和你一样是千年的修为……”
“咄!修为是用来积仙德成仙果的,不是用来悖天道乱纲常的。我可不想在塔底下跟土地公唠嗑唠个几百年。”
“是是是……可是薜荔姐,就算你帮帮我,只是帮帮我,还不成吗?你一向是最疼我,最关心我的姐姐哦……”她扯住薜荔衣角哀怨连连,开始软语磨缠。
“不行,那是妖精叛逆的行为。会遭天谴。”瞧她现在,不就是报应?
“薜荔姐姐……呜呜……”当人就是这点好,可以弄上一大把鼻涕眼泪当装饰,充分说明她现在有多么可怜多么无助。心知薜荔她嘴硬心软,眼看再磨两下就成功在握。
“嘘,你的情郎哥哥来了……我先走了。”功亏一篑,薜荔抓住救命稻草赶紧摆脱小磨人精。
“薜荔姐……”抓不住她只剩一手空气,转头一看柳长安一脸心疼地冲过来。
“唔……”
刚刚要开口说话被他一把抱在怀里,又拥又揉害她差点窒息而死。
“苑苑你怎么了,好点了吗?出来走走已经大好,怎么又难过了?别哭,我好心疼,现在你还伤心什么?还难过什么?你看,我们俩现在都好好的,好好活着,这是上天的意思呀,魔蝶儿已经精神失常,她再害不了我们了,再也不会有危险了,我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不是吗?看着,看着我,我会给你稳定和幸福,你永远也不用伤感……”
耳边传来轻微的干呕声,已经快习惯自己慌乱状态的茯苓深以为那是源自直爽干脆又不曾听过男女肉麻情话的薜荔的正常反应。
她手忙脚乱又扯又推从他怀里挣出来,好容易深呼吸一次:
“我想……我还没能……没能完全养好……我……哎哟……”她娇呼一声,扶着头软绵绵地向一边瘫倒。
是不是现在装晕比较有效,她躲他连躲几天终究躲不及,次次都只得先装晕回避他接下来的进一步亲昵,但问题是装晕也不能装那么多次,次次都晕感觉也太没啥创意。
“又不舒服了吗?苑苑?”他半拥半扶把她带到亭子里,一边焦急一边却不眨眼地凝视住她,唇边居然还有笑意。
这个柳长安是不是审美观有点问题,每次一看见老婆弱不禁风病恹恹懒洋洋的一副样子就兴奋莫名,整个脸上只剩没开朵鲜花以证明他的心情有多灿烂,过分的是有次她正装晕装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他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现在的样子真美”顺便偷香一个,吓得她当即连晕都不用装。夶风小说
“是……是啊,我口好干,想喝水……长安,你能去给我取杯茶来清清神吗?哦,我很想要尝尝今年刚刚入库的小茉莉加城西福瑞堂的白玫瑰片,还有城东霞云居的莲子心,兑上城南冷窖的陈年雨水,用城北的红泥小炉煮上两三个时辰做成的花雨茶。”相府的大库房连同东西南北跑上一大圈再加两三个时辰,他该可以有一下午的时间不用来烦她了吧?
爱妻好男人就应该是不计千辛万苦千锤百炼也要满足妻子一时所愿才对!不过如果喝个茶也得这样烦琐,也许他会精殚力竭英年早逝。
果然柳长安张大了嘴,不过发出声的不是惊呼而是乐呵呵地大笑:
“苑苑,我们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今天早上就突然念想着这种茶比较清神养心,所以着人专程去采买了来煮着,刚刚本想给你端来,一时给忘了,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见鬼,见鬼!
心有灵犀一点通?和他?
她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啊,竟然也能这么巧?打自己一个嘴巴再说。
然而这么虚情假意的话他竟也信以为真,叮嘱她等着,乐呵呵地去了,茯苓怔忡在原地,她不想骗他……他却自我幸福着,对妻子深信不疑,连感觉上的不对劲也自欺欺人着。她怎么能那么残忍毁灭这样一个可爱的痴情人?
把伊苑还给他,对!把伊苑尽快还给他。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才不能原地等着挨难堪,没准等会他来个亲密度晋级就能让她不得不原形毕露,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抓住薜荔解决问题是正经。
随手抓了一个丫鬟让她原地等着,带话是“茶不喝了,少夫人要出去散散心”。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秋染红鸾乱更新,17、酒不醉人情自醉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