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立萱见到他时,还是吃了一惊,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和他们说的也不一样。

  立萱今年十七岁,大一,专业是特殊教育,她在郭医生处觅到一份兼职。郭医生推荐她到倪家别墅,并坦言,“并不是特别关照你,只是,这一时,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人。”这样说,是希望她有个心理准备,“所有的辅导老师,在倪家上完第一节课之后,全被辞退,无一例外。”

  立萱很看重这份兼职,在三月开学之前,她必须凑足学费。

  倪家给的小费很丰厚,立萱算了一算,如果她能撑上三节课,也许两节课,就可以了。来这里的路上,立萱猜测了很多可能性,倪家的小孩会是什么情况,这么难以搞定,多动症或是狂暴症?只是立萱没有想到,那孩子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翻书,一点也不像需要特殊辅导的样子。

  二楼的这间图书室相当开阔,挑高的空间,三面都是书架墙——很特别的墙——费了一翻设计。墙体自地面起一米镶嵌着玻璃,顶上一米也是玻璃,使得图书室光线充足。墙面上挂着七十二寸的高清电视,正报道着几不可闻的新闻,墙角摆着黑色的大型三角纲琴,地板中间是一个凹陷的正方形,一边有几阶木梯,另外三面都是沙发,光看这陈设已觉得十分慵懒。玻璃外,此刻,午后的阳光正照在庭院稀稀拉拉的树上。

  等倪太太来的时间,立萱就站在诺大的图书室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以及她的辅导对象,那个正坐在咖啡色沙发里,几乎陷进去的、十二三岁的男孩——目光在书页之间游移,眼睛应该没有问题,四肢健全没有明显缺陷,翻书动作也并不笨拙。

  想来想去,立萱只想到一种可能,真替倪家父母可惜,那么漂亮的男孩,是个哑巴。

  立萱慢慢走近了他的身边,打蜡抛光的地板,使立萱的脚步声十分响亮,一种和环境不搭调的响亮,但那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立萱心里又肯定了一点,聋哑。她在沙发前半跪下来,先来个亲切的自我介绍总是没错的,立萱用手语跟他问好,又问他看的什么书。膝盖触在厚重的地毯上,视线正好跟男孩平行,但他没有理她。立萱疑心自己的手语不标准,可是心里又有丝异样,照理说,他应该看到她了。

  这时候,倪太太来了。图书室的门被人推开,立萱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先听到她和门外帮佣说话的声音,声音像干脆利落,有一种洒脱。立萱慌忙站起来,看到倪太太明显愣了一下的表情,她猜想也许倪太太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年轻。

  立萱心里也打了个突,因为倪太太看上去太好看了,该有四十来岁了吧,却像郁金香杯里盛着的琥珀色香槟,玲珑剔透。

  “乔老师?”倪太太与立萱打招呼,带着一丝确认语气。在倪太太质疑的目光里,立萱的手心都出汗了,她说:“是郭医生介绍我过来的。”

  悠悠的香水味在空气中暗暗流动,沁人心脾,但倪太太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易亲近。倪太太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垨真,给你说过多少次,看书的时候要坐好。”这句并不是对立萱说的。男孩埋头在他的书里。倪太太重复了一次,他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第三次重复的时候,他懒散地抬起了头,扬起的目光正好划过立萱的脸。他稍微换了个姿势,倪太太这才作罢。

  原来不是聋哑啊,这是立萱的第一个反应。

  立萱晃神的时候,倪太太已交待了诸多事宜,一张时刻表递到立萱面前,倪太太问她:“乔老师都清楚了吗,乔老师?”立萱慌忙接过,点了点头。刚才领立萱进门那个中年阿姨又上来了,对倪太太说,“车准备好了。”倪太太接过她递来的大衣穿上,立萱这才发觉,倪太太一袭月牙色裙装,精心的妆容,似乎是要出门。

  但立萱有诸多疑惑,不知该不该问。倪太太的手已经放在了门闩上,见立萱欲言又止,停下来问:“还有什么事?”

  立萱看了一眼完全沉侵在自己世界的男孩,后悔没有多问些关于他的情况,只得硬着头皮问倪太太,“我还不了解他的情况。”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害怕男孩听到,特意上前,低声询问倪太太。这个小孩,不聋不哑,视力良好,四肢健全,这样也需要特殊辅导,真说不过去。

  倪太太微微皱眉,流露一种不太友善的目光。立萱自己也知道,嗳,这样问,显得也太不专业了,至少事前该多了解些情况。可事实就是,她来得太突然了,本来想打电话给郭医生再多问一些情况,可是偏偏手机没电了。

  倪太太看了一眼沙发上默不作声的男孩,“阿斯贝格症候群。”她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一点也不避讳让那孩子听到对话内容。立萱转过头,他聚精会神在看书,而倪太太已经下楼了。立萱听到倪太太的声音自楼道传来,风风火火要去赴一个下午茶会。

  阿斯贝格症候群。通俗的解释是,高智商低情商自闭症,患者往往有超强的机械记忆能力,但是在社会感情和人际交往上却有明显的缺陷。患有阿斯贝格症候群的人,有强烈的强迫症倾向,甚至有一部分患者有毫无预兆的破坏行为。

  倪太太走后,图书室又恢复了安静,墙上的电视还在报道新闻——狮子座流星雨今晚将光临地球,几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男孩扫了一眼电视,又低着头,只顾看他的书。立萱决定先测量一下他的智商,所以,立萱问他:“学过分数了吧,一百二十分之一和八十分之一哪一个更大一些呢?”据说,这类孩子的心算能力很强,但是令立萱失望,他没有理她,还悠然翻了一页书。

  难道是太难了,阿斯贝格症候群的孩子,也有五岁才会开口说话的例子,立萱降低了标准,又问他:“知道九减五等于多少吗?”她特意歪着头看着他,展露了一种天真的笑脸,姑且把自己当成了幼稚园代课老师。

  男孩翻书的时候,抬起头看她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奇怪,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要洞穿她的心思。立萱没有接触过自闭症患者,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半天也等不到他回答。立萱心想,真的不是哑巴吗?男孩突然开了口,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画一个正方形,三三。”

  三三?

  立萱愣了片刻。他的声音真好听,也许是变声期的关系,如低沉的琴音,但口齿清晰。立萱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故意接近了他一些,只是没有想到,男孩突然向后一躲,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她,仿佛立萱有传染病菌似的,他退到了沙发的一角。

  立萱后来才知道,自闭症患者不擅与人交流,更不要说是肢体上的接触。

  立萱这次看清了,他手上的书,类似几何形的图案遍布书页,还有许多立萱看都看不懂的数学符号,是本数学方面的著作。立萱有一瞬间傻眼,意识到她面前这个孩子可能是“阿斯贝格症候群”中的极特殊的分支,人们把他们叫作“天才白痴”。

  就算是天才,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即使整堂课,她自言自语,他一言不发,立萱也不会感到有太大压力。要是倪太太知道他们的相处模式,肯定怒目横眉。后来,他完全不理她,立萱终于口干舌燥地放弃了,在没人打扰的图书室,她改做四级习题。立萱终于知道为什么郭医生说“全被辞退,无一例外”,这小孩看来对她也不甚满意。

  中间有过唯一的一次眼神交流,因为立萱嘴里的黄桃汁滴到了习题集上,她大叫了一声,他吓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水果新鲜多汁,是倪家帮佣的阿姨端上来的,只她一人享受。立萱尴尬地把果盘推到他的面前,让他也吃一点,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动,但目光一直在芒果与立萱之间游移,仿佛想吃又胆怯,真是小孩子。小孩子给他吃的总是没错的,所以,临走时,立萱不忘记告诉他,“下次给你带好吃的。”前提是有下次。

  立萱收拾习题本的时候,他问她:“什么好吃的?”他的目光落在书本上,根本没有看她,声音也是极轻,仿佛不是跟她讲话。立萱小小得意,都说了,小孩子嘛,总有好奇心。但立萱却被他问倒了,本来就是哄他的,带着七分敷衍,她一时答不上来。看他的样子,肯定是被倪太太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什么好吃的,他没有吃过?

  玻璃墙外的世界透明地干净,早春的天气,飘着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浦公英绒球。立萱灵光一闪说:“绵花糖。”看他瘪了瘪嘴,好像还真没有吃过。

  ***

  晚上,在学校宿舍里,立萱接到郭医生的电话,是让她隔天后再去倪家,倪太太也没有说对她满不满意,只说让她再去一次。郭医生在电话里嘱咐立萱,“倪家是我的衣食父母,可不要弄砸了。”郭医生就职的那家私人医院,是倪家经营的。

  这一次,立萱做足了功课,从郭医生那里了解了更多的细节。

  他的名字叫倪垨真,在三岁的时候,诊断出儿童自闭症。因为发现得早,治疗也很及时,所以,表面上看上去,他与同龄孩子无异,但他仍有严重的语言障碍,喜欢独处,不擅与人交流。在郭医生给立萱提供的病历中,立萱看到了典型的阿斯贝格症候群描述——他对文字类有故事的读物不感兴趣,有时甚至表现出抗拒与不能理解。

  郭医生是垨真的主治医生,说主治医生有点偏差,因为每个双月,倪太太从西欧请来专家为垨真跟踪病情。立萱在郭医生那里得到了证实,垨真对数学有特别的天赋,但他学校的成绩并不理想,人缘不好,四年级后就没有上过学了。好在倪家家大业大,为他专门请老师辅导,这也导致了他鲜少与外人的交流,所以,立萱的工作,是要提高他在语言上的认知与表达。

  立萱还到市图书馆调阅了关于自闭症的相关书籍,简真信心满满,可是隔天,她却迟到了。因为修地铁,到倪家的公交车换了线路,预备充足的一个小时,也不够她浪费。

  还没到初春的天气,立萱跑出一身汗来,好在这一次,倪太太并不在家。垨真依旧在图书室里,他看了看满头大汗的立萱,“咦”了一声,尾音是翘上去的,显然是个疑问句。整个辅导时间,他只跟立萱说过这一句话,还是单音节的。后来好几次跟他见面,他都再没有再开口。立萱猜想,第一次,可能真是因为她的表情太傻,以至于他实在受不了,才应付她的一句话。

  而倪太太再也没有过问立萱,是乎只是想为垨真找个玩伴,并不是要立萱大有作为。一开始,立萱认为这工作对她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后来才惊觉,与垨真交流简直难于登天。

  因为垨真根本不理她,即使立萱说得口干舌燥,他一点反应也不会给她。每次等到立萱气馁得想死的时候,垨真就抬起头来扫一眼她。有一次被立萱现场抓包,立萱没好气地说:“你在笑我?”

  垨真埋下头,他的手上永远有一本书,这次是一本英汉字典,简真有一些怪异,对不对,不擅与人交流的人对单词会有特别的兴趣?立萱心里突然划过一道光,如黑暗的舞台帷幕被人拉开序幕,所有人都说他不擅与人沟通,可是“不擅”与“不想”是两回事。

  “Cotton。”垨真吐出了一个单词,他的目光虽然还落在书上,但是立萱发现,他的瞳孔没有移动,所以,他刚才一直有在听她说话?立萱停了一会,他抬头看她,仿佛疑惑她为什么不说下去?自闭症的孩子,从不与人对视,但是一点没有出现在垨真身上,显然很小的时候,有人对他进行过刻意训练。虽然垨真不会很直接凝视着对方,但是偶尔,他的目光会无意滑过立萱的脸。目光是没有情感的,就好像他在看一件家具摆设。

  即使是这样,立萱也觉得很满意,至少他没有完全对她不理不睬。立萱和他相处得还算不错。有一次,她下课时遇到回来的倪太太,倪太太说,立萱是第一个能与他单独相处那么长时间的人。抛开倪太太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种高傲的语调,这绝对是表扬的话。

  但只有立萱知道,她根本没有“作为”。

  倪家的工时是按周结算的,立萱拿了一次周薪之后,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又觉得有点愧疚,因为她完全在混课时。立萱自己也觉得奇怪,垨真居然会跟她这样和平相处,而每一次,她都只是自话自说。

  郭医生建议,她可以跟垨真玩游戏。

  ***

  战场在图书室厚重的地毯上铺开,立萱绝对没有想到,她还有机会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大富翁。

  立萱早就发现,垨真很喜欢自得其乐地独自玩游戏,图书室里有好几个六面体和八面体的魔方。有时候,立萱来上课,看到垨真在摆弄十四面体魔方。那太挑战立萱的智力上限了,所以,她还是选择简单的大富翁!

  看得出来垨真也觉得大富翁很有趣,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玩过多人游戏。

  丢骰子的过程还算简单,全凭运气。偶尔垨真占地太多,立萱会抱怨,也只限于立萱的自话自说。这游戏有一个关卡,进入某一个小格中,进入的玩家必须从答题卡片里抽一张卡片,回答一个问题。问题多半简单,但是很不幸,每次走到这一格中,垨真会抽卡片,会看题,但是不会回答问题。获得意外卡片的时候,立萱希望垨真读卡片上的字,当然,他多半不会按她的要求去做。立萱自恼,觉得自己失策,想丢下大富翁,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领教了垨真的强迫症。

  他们第一次玩游戏是周五的下午,以后每个周五的下午,只要有立萱的辅导课,垨真肯定要与立萱“大富翁”。立萱觉得垨真简直是个魔鬼般的天才小孩,是一台精密的时间机器。他不会开口说话,时间到了,拿出地图,让立萱丢骰子。

  立萱每次都输,有时候,输得太快了,他还不太高兴。后来分配初始资金的时候,垨真会多给立萱一些。立萱兴奋地问:“都给我吗?”垨真点了点头。这可是个好现象,至少垨真学会与人分享。

  立萱立志要赢他一回。丢骰子的时候不小心丢出地毯外,是个一。立萱大叫,“这回不算。”她想要重丢,但是垨真强硬地说:“不行!”立萱愣了片刻,带有感情起伏的语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虽然只有两个字。立萱笑着求饶,“让我重丢吧。”

  垨真已经在帮她移动格子,立萱趁他不备准备去抢他手中骰子,可是才扑出去,垨真伸出右手先拦截下立萱。出乎意料,他不排斥与她身体的接触。立萱央求,“让我重丢吧,我破产啦!”垨真有点为难,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地终止了游戏,出乎意料的认真。

  游戏结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比预计早了半小时,辅导课是在五点结束。

  垨真在收抬棋盘,善后的工作一向是他在做。垨真的强迫症,从他收拾大富翁的方式上可窥一斑,卡片怎么放,哪一面朝上,哪一张放最底,都有他的一套次序,不能打乱。立萱帮他一起收拾,他反而不高兴,嫌她碍手碍脚。

  他收拾棋盘的时候,立萱扫了一遍书架墙上的书,垨真看书的范围很广,但是基本都是工学的书籍,文学艺术类的一本没有,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立萱抽了一本《天体物理学》,翻了几页,随意放了回去。因为薛阿姨端了下午茶来吃,还有热抹茶拿铁。

  薛阿姨就是第一次领立萱上楼的那个中年保姆,是倪家签了长期合同的帮佣。起士条是薛阿姨自己烘焙的,刚出炉,看上去松软可口。

  立萱咬着起士条的时候,听到垨真的声音,双音节字,他说:“Cotton。”这是他第二次说这个单词,一开始立萱没有听懂,后来简直心惊,想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说要给他带好吃的。他不会一直记得吧,搞不好,他每次都在期待着她的“绵花糖”。

  墙上大笨钟响起了正点音,五点钟了。立萱的工作结束,跟薛阿姨一起下楼。

  “这么快就走了?”薛阿姨说,“刚才在楼下,就听到你们玩游戏的声音,没有想到垨真会回应你,玩得那么投入。”立萱不敢居功,“他今天是乎心情不错。”她抬头看到垨真站在二楼的楼梯边上,刚才一直目送她下了楼。立萱在楼下对他挥手说再见,他又不搭理她了,转身向图书室走去。立萱对薛阿姨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自闭症也叫孤独症。虽然背影看上去有点落寞,但当事人大约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立萱从来没有见过倪先生,他事业忙。倪太太经常不在家,立萱碰到过几次,不是她正要出去,就是她玩得累了回家补眠。立萱问过薛阿姨,不上辅导课的时候,垨真都在做什么?薛阿姨说,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室。倪家的图书室藏书数以万计,可以消磨他许多时光。

  倪家住的这片别墅,立萱回首目测了一下,占地约有十几亩,花园里长青藤一年四季的绿,初春的时节,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迎着风飘扬,不知有多自在,不像倪家那七字型的房子,如一个笼子,困住了垨真。而自闭症的孩子,何尝不是自己困住自己的。垨真虽然有缺陷,却是倪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以众星捧月的方式,生活在人生舞台之上,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离三月开学,还剩下一周,立萱心想,下次来的时候,要带垨真出去走一走。

  立萱把这个想法告诉郭医生,却遭到郭医生的反对。她在电话里提醒立萱,“你觉得他温顺很听话,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垨真发脾气的时候。这几年长大一些,他倒沉默了不少,早几年,简直不听话,多动,控制不住情绪,几个人都拉不住他。”立萱怀疑,她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

  立萱带垨真出门,纯属意外。

  开学的前一天,同宿舍的室友郁志琪,从外地回到学校。志琪丢三落四的脾气不改,这一次不知钥匙的去向,被困在宿舍外。立萱接到电话时,正在倪家别墅,立萱看了看时间,回一趟学校,若是再回倪家,来回两个小时,所以,今天的辅导课要提前结束。

  立萱把前因后果都跟垨真说一遍,试着跟他沟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总之,她今天要提前走了。

  她收拾包背跟手机的时候,听到垨真问她,“远吗?”那电光石火的念头闪过,立萱问:“要不一起去?”她以为垨真会想很久,但是他很快点了点头。

  垨真出门,薛阿姨犯了难,借口说:“金司机今天不在。”立萱拍着胸脯保证,会安全把垨真带回来。立萱甚至觉得薛阿姨有点小题大作,只是出个门而以,好像要进侏罗纪公园一样凶险。

  而积极的垨真换了衣服,停在玄关处等她们说话。小大人一样,他穿了一件连帽运动装,肯定觉得出门是一件比运动还要消耗体力的事情。立萱暗暗觉得好笑,说:“外面还冷呢。”薛阿姨眼见着也阻止不了,只得上楼为垨真拿外套。

  立萱发现,她和薛阿姨说话的时候,垨真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带,他脚下也是运动鞋,鞋带松松散散没有系上,他不会系鞋带。如果垨真不是自闭症患者的话,立萱心想,他现在肯定会开口要求自己帮忙,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立萱走过去,蹲了下来,为他系了一个漂亮的结,一边演示给垨真看,“这样穿过去,用力拉一下,你看,好了。”

  立萱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垨真比她矮不了多少。十三岁的垨真,快跟她差不多高了。

  平常到倪家,立萱都是坐公交车来来回回,但今天跟垨真一起,她特意拦了辆出租车。垨真不肯上车,他踌躇了很久,立萱推他,他也不肯上车。司机先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小姐,你弟弟怎么回事?”立萱弯腰抱歉,“对不起啊,他有自闭症。”立萱率先坐了进去,拉着垨真示意他进来,立萱说:“没有关系的,垨真,进来。”僵持了十几秒,他终于妥协。

  立萱心想,连郭医生也不知道吧,搞不好垨真还有轻微的洁癖。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怎么这么多毛病。

  垨真虽然上了车,但一路上他还是显得很不安。他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立萱不知道该如何让他放松,只得不停地告诉他,“马上就到了。”立萱真害怕他会突然开口,要求折返回去。她发现垨真盯着电子计程器在看,果然是男孩子,对机械的东西会比较感兴趣。立萱说,“等办完了事,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垨真完全没有应答她,不知道他听没有听到。

  立萱故意碰了碰他的手背,垨真这才转过头看了一眼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睛眨了一眨,权当做他答应了。

  学校女生宿舍是不让男生进去的,立萱在楼下给志琪打电话,让她下来拿钥匙。志琪说:“我在楼上呢,直接上来。”立萱说:“我进不去,你下来拿吧。”志琪就觉得奇怪了,怎么进不来了,志琪说:“我行李还堆在寝室门口呢。”

  立萱想了想,让垨真在楼下等她,垨真东张西望,这回是在观望小广场上那个铜铸的塑像,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听她说话,立萱已经习以为常。立萱上楼就一会儿,十分钟不到吧,等到她下楼去找垨真的时候,发现垨真不见了。

  宿舍管理员从小房间里探出头,左右一看,“刚才还在这里啊。”可两个人四下张望,及目所有的地方,根本没有垨真的影子。阴沉的天空,有暴风雨马上要来的凝重。立萱这个时候,才觉得事情很严重,脑子一下子像炸开了一样,轰然一声惊雷,天空飘起了细雨。

  立萱知道,垨真肯定去找她去了。她把整个校园找了一遍,可是没有看到垨真。他们肯定在兜圈子,彼此错过了。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滴进立萱的眼里,衣服也全湿了,可完全顾不了那么多。立萱跑到校门口门卫处,“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门卫说,“他刚才还在找人,已经出了校门了。”垨真很少说话的,肯跟陌生人说话,他肯定心里也很着急。立萱急得快要哭了起来,打了110。

  派出所的人肯定觉得她很滑稽,因为立萱说:“我把垨真弄丢了。”派出所的人问:“多大了?”立萱说:“十三岁。”派出所的人说:“不用着急,可能去附近玩了,小孩会自己回家。”立萱压下哽咽,“他有自闭症。”

  责任全在她,不应该带着垨真出门,薛阿姨还留心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出来。立萱压根没有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儿,要是薛阿姨一起来就好了。立萱现在不敢给倪家打电话,跟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转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都黑了。

  突然有个警察打了电话来,说垨真找到了。立萱立刻跟着民警坐警车赶到派出所,坐在等候长椅的垨真看到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立萱的心情简直不知如何形容,连考试拿全优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又责备垨真,“怎么不在原地等我?”派出所的人刚才已经问过了,有位民警替垨真回答,“他说他要去买棉花糖。”立萱哭笑不得。

  人找到了,立萱这才有心思给薛阿姨打电话,倪家之前已经打了几通电话给立萱,立萱没敢接。立萱说:“垨真丢了,又找到了。”

  立萱与薛阿姨通话的时候,感觉垨真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立萱低头,看到他伸手在给自己系鞋带。立萱这边发现左脚的鞋带滑了,她还不知道,一心只想着找垨真。垨真不是不会系鞋带吗,难道看过一次,他就记住了?

  那天晚上,是金司机来派出所把两人接回倪家的,回别墅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倪太太难得的在家,立萱跟垨真进门时,她正在打电话,看见他们进来,手机毫无预警地掷到立萱身上,有失靶心,划过立萱的肩膀撞到了墙上,然后又回旋转到立萱的脚边。倪太太简直是雷霆大恕,指着立萱的鼻子质问她,“谁叫你自作主张把垨真带出去的?!”

  这份差事真不好做,尽心尽力,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她又没有坏心眼,垨真不见了,她多着急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倪太太又对她大呼小叫,立萱觉得特别委屈。倪太太吵闹了一通,拉着垨真上楼休息。立萱就跌坐在沙发上不能自己,她那时也只有十七岁,受不了什么委屈,大哭了起来。

  薛阿姨上前把立萱搂在怀里,低声说,“不要怪太太发火,小乔老师,你才来不知道,十几年前,她父亲被人绑架,失踪几日,绑匪最后撕了票。”立萱抹了眼泪,有点不可置信,抽泣声里,断了哭泣。

  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看到垨真换了衣服,轻手轻脚地从楼梯上下来,立萱犹在哽咽。小小的人站在沙发边等她哭完,他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嚎啕大哭的,但是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垨真情绪有些低落。他站了一会儿,去厨房拿了今天做的起士条,他说:“你不要哭了,行不行?”

  倪太太听到些许响动,从卧室出来,就看到垨真端着起士条站在立萱面前,倪太太俯身在栏杆上叫垨真回房睡觉。垨真怯怯地盯着立萱,那样一个眼神,有些忐忑不安,还有一些自责。他不知道,他的自责带着的点不清不楚的意图,是讨好。

  薛阿姨催促垨真上楼休息,立萱好不容易挤了一个笑脸,对他说晚安。立萱心里知道,这份工作,怕是不保了。

  ***

  果然,第二倪太太破格地“接见”了她。倪太太告诉立萱,已经给垨真找到了更合适的老师,立萱可以不必再来了。

  这场对话简短,没有持续太久,楼下有车在等候着倪太太。立萱没有想到倪太太会问她家里的事情,倪太太说:“郭医生推荐你来的时候,说你是单亲家庭,你跟着父亲过,因为他行动不便,所以你自己打工赚学费。”听上去可真有点励志,但立萱最不喜欢别人同情,她停顿了两秒钟,说:“住疗养院中,因为立过功,是公费医疗。”

  倪太太说:“昨天晚上,我并不是刻意对你发脾气。”立萱明世理知道体谅,这件事换了是谁都会动怒,解雇她也无可厚非。倪太太从抽屉里拿了个信封,“还差多少,”怕立萱没有听懂,她又补充,“你学费不够,还差多少?”

  立萱脸色刷地白了,差钱就赚钱,可不是施舍。

  倪太太把信封递给立萱,是她在倪家结算的工资。倪太太问,“你爸爸不是刑警吗,身体这么差?”立萱沉默不语,她没有告诉倪太太,有一颗子弹曾经穿过他的脊柱,几年之后,造成了他偶发性的半身不遂。郭医生真多嘴,怎么把她家的事都说给倪太太听,倪家跟她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谈不上自卑,但在立萱这种年纪,脸皮薄,总难免有点小尴尬。

  信封里不知道有多少钱,但捏在手里厚厚的,立萱说:“太多了。”倪太太说:“反正你人也过来了,再上一堂课,不拖不欠。”

  立萱给垨真上辅导课,垨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堂课。立萱提意,“我们来做游戏吧。”做游戏等于玩大富翁,垨真很纠结。看着墙上的时钟,他说:“今天不是星期五。”立萱走过去,拨弄几下,将日期调到星期五。垨真眼里尽是笑。

  丢骰子的时候,垨真又走到必须回答问题的格子里去,他抽了一张卡片,立萱逐字念着,“鲨鱼的食物是什么?”没想到这次,垨真开口回答。他说:“乔立萱。”立萱愣神,心里觉得挺有意思,他思维果然是有别于常人,于是,立萱又问:“还有呢?”垨真说:“倪垨真。”立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倒在了地毯上,因为他回答得一本正经,好像鲨鱼真的会把他吃掉一样。

  跟垨真相处的快乐在于,他天真不谙世事。

  立萱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垨真,倪家有那么多人照顾他,虽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是为了谋生也会尽力,立萱自己不就是这样的?

  最后一次从倪家出来的这个傍晚,垨真塞给她一个八面体的钻石型魔方,只有两寸。垨真说:“有趣的。”他不知道立萱再也不会去了,像孩子一样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立萱。可这么复杂的东西,立萱即使想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不知道要杀死多少脑细胞,但留下来也是一种纪念。

  立萱拿了个盒子把魔方装起来,在倪家,她虽然只兼职了不到一个月,但是这一年学费已绰绰有余,所以倪太太辞退她的时候,立萱也没有太失落。很快三月开学,立萱忙着新课表,她加入了学生会,又忙着结识新朋友,组织五四活动,后来又是端午集体出游。

  倪家的事情不过是她青葱岁月里小小一段插曲,等几年可能连痕迹也找不到了。

  ***

  本地晨报上突然有倪家的八卦。

  原来倪先生全名叫倪肇东,大有来头,是金九集团董事。

  倪先生被爆料有私生子,被人在一家高尔夫球场拍到一同进出的照片,媒体闹得沸沸扬扬。照片也登出来,拍得模糊,面目全非,照片上大人用手将年青人的脸遮去,却也看得出来,跟垨真年纪相仿。

  有记者深挖过去,原来几个月前早有端倪,被倪太太撞见过一次。立萱看着报道上的日期,这么巧,竟是垨真失踪那日,怪不得那日倪太太完全失去风度,对自己大喊大叫,竟是这样的打击。

  垨真送给立萱的魔方还放在收纳盒里,八面不同的颜色,质地通透,立萱从前不知道什么材质,只当它是垨真的玩具——的确也只是垨真的玩具。但这晨报上,记者罗列多年来倪太太高调参与的活动。大前年,她出席珠宝展,拍下两件珠宝,一件金蔷薇的手链,还有这枚钻石魔方。晨报摆在一边,立萱认真地对照着,果然是一模一样。

  不会是真的吧?

  不管真假,她的确不该收垨真的礼物。在垨真的世界里,东西按有趣没趣划分,而不是价格或高或低。垨真虽然不懂,但立萱心里要清楚。倪太太若是知道,不知道要怎样责怪她。

  这年夏天来得早,六月的第一天,太阳一大早就开始炙烤大地,立萱坐公车去倪家别墅,可是去得不是时候。倪家在聚会。

  薛阿姨匆匆出来,见是立萱很意外。

  “小乔老师。”薛阿姨手上还带着厨房笨重的隔热手套,一边脱下来,一边说,“今天家里人多,我在烤蛋糕。”立萱原本想亲自把魔方还给垨真,但倪太太在,多有不便。薛阿姨说:“即使太太不在,也见不到垨真,他不在家。”立萱有点意外,那个自闭症的孩子也肯出门?

  薛阿姨说:“他前阵子一直发烧咳嗽,先生回来跟太太吵了一架,把他接到他在外面的公寓去了。”在立萱的印象里,倪先生好像一直不住在别墅,可倒底是倪家的男孩,生病了接到他身边去,可见宝贝着呢,传闻中的私生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许是垨真本人。

  如今儿子不住这里,这倪家庭院是倪太太的天下了,外界的流言蜚语仿佛对她没有丝毫影响,茶会聚餐,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立萱拜托薛阿姨把魔方还给垨真,薛阿姨似乎还想要跟她说什么,可是花园深处倪太太转身注意到了立萱,明明是那么欢庆的场合,倪太太一身黑色长裙,站在比齐腰还要高一点的常青藤边,像丧偶的新寡。立萱打了个冷颤,逃似地离开了倪家。

  这天晚上,立萱翻来覆去睡不着,奇怪,总想到倪太太。垨真走失的时候,虽然失控骂了她,可是遇上这种事,谁不抓狂。结算工资的给她,出手大方,说是不拖不欠,可立萱总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立萱想不明白,倪太太这样的女子,虽谈不上完美无暇,可也是普通人求而不得的佳偶,倪先生居然也会有婚外情。因为垨真的病?倪先生家大业大,将来总有一天需要有人来继承。

  立萱胡思乱想了半夜,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像倪太太那样的人,沙龙聚会已经自顾不暇了,真是跟她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但倪太太来看立萱。

  ***

  早上第三节课下课,立萱从西二教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倪太太。不注意到她太难了,漂亮的衣服熨得那样平整,看上去永远像第一次穿,精致的妆容,颜色艳丽,却不庸俗。倪太太由一群校办的人陪同着,正在校园观光。

  这样的巧遇,看上去纯属偶然。倪太太上前与立萱寒暄,校办的人问:“你们认识?”倪太太说:“朋友的女儿。”这真让立萱受宠若惊。后来,倪太太支开了校办的人,单独留下她。立萱就跟在倪太太身后,在学校茂密的槐树阴下随意闲行,慢慢越走越远了。

  远到立萱不得不提醒倪太太,“穿过校门,就进入附属中学了。”倪太太不着痕迹地长呼一口气,“我以前想过让垨真在附属中学念书,不过他不怎么听话。”立萱乖巧帮她圆话,“这里离倪家太远。”倪太太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父亲在这里捐了一座教学楼。”那样的一声感叹,仿佛青春尽去,整个人都尘埃落定了一般。立萱不知道怎么接话,谄媚奉承或是随意应答,好像都有点作做。

  立萱在猜测倪太太怎么突然找上自己,说着这么挨不上边的话。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快中午了,倪太太又带她去吃午餐。

  餐厅里,倪太太的目光从立萱的发梢落到她握着餐刀的手上。立萱看得出来,她挑剔的眼神里,非常不满意。立萱也要想留下一个好印象,在这样高雅的环境里做一回淑女,可是今天的牛排太不让人省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切下去方向不对,一刀下去,切不断。

  倪太太说,“女孩子还是该打扮打扮自己。”跟倪太太相处已经让立萱浑身不自在了,评头论足更让人不快。立萱不得不放下刀叉,说:“倪太太,我下午还有课。”倪太太早就看出她的不耐烦,但依然优雅从容地用餐巾拭擦嘴角,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垨真送给你的东西,没有还回来的道理。怎么不将它变卖,卖来的钱足够支持你上完大学,你父亲的医药费得到了解决,还完银行贷款也绰绰有余。”

  立萱脸色涨红,短短两句话,句句都有深意。倪太太怎么知道她家的事,真可怕,可见,来见她之前,做足了功课。立萱庆幸,魔方由薛阿姨代还了,若是私下让倪太太知道,真不得了。立萱说:“垨真送给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么贵重。”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倪太太从包里拿了一张支票,推到立萱面前。倪太太说:“这笔钱可付清房产抵押的银行贷款。”立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跳加速,有欣喜,也有担忧。多么好的契机,心底的恶魔对她说,抓住它,快点抓住它。天使却抑制着她无法对外人说的欢喜,告诫她,乔立萱,你要清醒。

  立萱知道,倪太太必有所求。立萱用五秒钟的时间,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待她的下文。

  倪太太的目光落在那张支票上,又抬头凝着立萱,眼神在规劝着她,若是聪明,该收下。

  “倪太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贿赂你。”倪太太说,“我想让你照顾垨真。”

  立萱一动不动地坐在软皮椅里,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自信的女人,言谈举止,仿佛料定她绝不会推辞。而餐厅顶上的射灯,照在桌子上方圈成椭圆,营造着天方夜谭一般的梦境,立萱好半天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今天来这里之前,我考虑了很久。”倪太太在这里停顿了两三秒,她垂下了眼眸,在立萱看不透的暗处,她说:“这些年,垨真的自闭症,虽然渐渐好转,但他不会处理周围的人际关系,对人排斥,不爱理人。坦白说很让我意外,你第一次来上辅导课的那天晚上回家,垨真问我,你还会不会再来。”

  立萱心想,垨真的不擅交际,一半是出于自闭症,一半也许来自倪太太的遗传。骨子里透着一种骄傲与自信,但太过就会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专制。立萱终于明白她今天来的目的,想请她回倪家继续为垨真做家庭辅导,可是又拉不下脸来,只好先甩出这张支票,为以支票可以换回颜面。

  立萱问:“需要多久?”

  “多久?”倪太太发出了轻微的鼻音,这让立萱精神崩紧,因为那鼻音里带着不屑与轻蔑,立萱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真真实实听到了,觉得这样的谈话带着一点玩笑的味道。

  “十年吧。”果然是商人的太太,倪太太拿出一纸合同,合同上密密麻麻的字,立宣只看得其中一行的几个字——第三,乙方(乔立萱)承诺照顾倪垨真(甲方之子)直至其——。

  这一行她也没有看完,就听到倪太太说:“这份合同我们一人一份,倪家的律师手上还有一份。合同一旦生效,这张支票上的钱,你可以马上兑现。”倪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在合同上签字,龙飞凤舞的字迹,像她本人一样透着不羁,最后那一捺滑下去,像花式的字母,真是漂亮的字体。【穿】 【书】 【吧】

  但立萱并不打算签上名,父亲说过,最要紧的是摸清对方的虚实。倪太太说得十分自然,但这会不会有点太过荒谬了,立萱觉得倪太太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立萱不知道倪太太在打什么主意,但称早退出是不变的法门,她变相地委婉拒绝,“十年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十几岁的时候,十年对立萱来说,的确就像是一生一世那么长久。倪太太思索了片刻,没有再坚持,也许是看到她的眼里流露出来的果断,其实就是倔强。

  倪太太说:“你跟你妈妈倒是很像。”

  妈妈?立萱好多年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母亲在她六年级的时候,病逝了。立萱的父母都是警校毕业,同一届,后来结了婚,有了立萱。乔家有着中规中矩的生活模式,除开母亲病逝,父亲因工退休,乔家平淡无奇,抵不上倪家满天飞的流言八卦。

  立萱这天下午去疗养院看父亲,乔永安撑着轮椅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花台边,回想着与倪太太的对话,太意外的,有点像做梦。她一边想着心事,脚下刮着草坪,没发现乔永安已经走近了,他在她身后说:“交男朋友了,想得这么出神。”

  立萱笑着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推着乔永安在花园里转了几圈,后来走到树阴避风处,立萱问:“下肢又发麻了?”否则他不会坐轮椅。乔永安捏着大腿,说:“老毛病了。”立萱便侧在轮椅边蹲下去,为他按摩。

  乔永安问:“听郭医生说,你去倪家兼职了?”立萱点了点头。乔永安问:“倪先生在外面有个私生子?”在立萱的心中,这世界上最不具备娱乐精神、最严肃、看电视也看新闻频道的乔永安先生,居然也关心起本市的八卦。立萱笑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倪先生。”乔永安又问:“那他那位红颜知己呢,立萱,你见过吗?”立萱认真的回忆,玩笑地说,“没有见过,大致婀娜窈窕。”要不然怎么能把倪先生迷得这样七荤八素,放着家里的人不顾,情愿被满城的人绯语流言。

  乔永安笑笑不在追问。立萱说:“爸爸今天有人跟我提起母亲,说我跟妈妈很像。”

  “女儿自然是像妈妈多一些。”

  乔永安觉得立萱有心事,立萱不说,他倒也不问,他这个女儿不见得有那么沉得住气,果然,没多久,立萱问:“爸爸认识倪太太吗?”

  乔永安说:“十年前,我们见过。她父亲被绑架的时候。”立萱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起案件,是我职业生崖中的一个污点。”乔永安说,“绑匪最后撕了票。倪太太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心里着急,没有跟我们商量,独自送了钱去。虽然最后绑匪是抓到了,但受害人也不幸遇难。”

  这件事情,立萱恍恍惚惚听到薛阿姨说起过。她说:“爸爸,今天倪太太来找我,她说了好奇怪的话。”乔永安把女儿拉到自己面前,“发生了什么事?”立萱便把倪太太在餐厅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立萱说:“这样的请求,不是太奇怪了吗,所以拒绝了。”

  乔永安没有表示赞同但也不反对,他说:“立萱,凡事随心。”又问,“倪太太的儿子跟报道上说的一样,是自闭症吗?”

  立萱说:“嗯。不怎么说话,不喜欢跟人沟通,有点小洁癖。”乔永安说:“真可惜。不过立萱,还是少跟倪家接触。”

  立萱点了点头,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因为事情并没有在这里告以段落。

  几天之后,立萱的银行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巨款。报纸上刊登了头条,倪太太在三天前,确认失踪。

  立萱紧紧拽着拿着报纸,心跳加速,手尖泛白。

  倪家的新闻又沦为头条,一时沸沸扬扬。这一场恩怨愈演愈烈,一开始是私生子被人发现,现在,倪太太失踪了。

  托小报记者的福,立萱把倪家的事,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倪先生祖辈是做水泥起家的,到了倪先生这里,留学海归,又跟倪太太结了婚,生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前不久在南城刚拍建下块地,要建新地标购物中心。至于倪太太,报上的履历表很也精彩,新闻传媒系硕士。有小报记者把两人认识的经过也罗列出来,原来同在英国留学,旅行时认识,两个同乡人却在异乡相识,真有一点缘份天定的感觉。一帆风顺的人生,堪称完美,除了儿子垨真患有自闭症。

  倪太太的生死一时间成了众人八卦的主题。

  据说她当天坐游艇出海,但是没有回航的记录。倪太太的朋友觉得倪太太不可能会自杀,那个笑得最灿烂,拥有无数光环的沙龙女主人,怎么可能会厌世,再说倪太太曾不止一次出海,肯定别有隐情。也有人分析,跟倪先生那位红颜知己的曝光有重大关系。

  一时间众说纷纭。

  立萱心里豁然开朗,那日倪太太来找她,是临终托孤?但又仿佛不像,立萱反反复复回忆着当天在餐厅的点点滴滴,对了,是语气,语气不像,倪太太跟她说话,总是高傲自持带着一种优越与轻蔑,这样的倪太太怎么可能会自杀,这让立萱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失踪新闻上了头条的这天晚上,有人拦住正准备去上自习的立萱。这人立萱认识,那天在派出所,他帮她找过垨真。

  立萱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银行账户上有倪太太的巨款,虽然她早就推迟了,可是事实是,倪太太转了账给她,要是警察问起来,立萱该怎么解释,说倪太太要买下她十年的时间?多么荒谬,没有人会相信。

  立萱想起倪太太给过她一张名片,是倪家的律师。立萱借口回寝室放东西的间隙,颤抖着手,拨打了那个号码。电话那边,立萱听到轻微细碎的杂音,关门的声音,电梯铃响,带着一种兵荒马乱的景象。立萱说:“你好,陆律师,我是乔立萱。”

  电话的主人沉默了三秒,对立萱来说真够久,久到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直到电话里说:“你好,我是陆传从。”立萱松了一口气,陆律师说:“我以为这只是倪太太的一个玩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倪太太那莫名其妙合同的主人,会真实存在。

  陆律师赶到派出所时,民警正在对立萱进行例行问话。例如问她:“你跟倪太太是什么关系?”

  “乔老师是倪家的辅导老师。”

  立萱抬头,看到门外急冲冲走来一个四十来岁,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替她回答了。他快步走到立萱身边,脸色虽有些疲惫,但言语之间透着一种职场长期锻炼出来的干练。陆律师将手压在立萱肩头,示意她不要慌乱,对民警作了自我介绍,“我是倪家的律师陆传从,我来保释她离开。”民警不痛不痒地说:“例行问话。乔小姐,倪太太那天跟你谈了些什么,有什么异常吗?”

  立萱的目光掠过陆律师的脸,他轻轻对她眨眼,是一种暗示,立萱愣住了。沉默的时间太长,直到另一个作笔录的民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立萱才说:“她说让我回倪家继续给垨真上辅导课。”民警又问:“你跟倪太太很熟悉吗,为什么倪太太会亲自去?”陆律师替立萱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多余,作为母亲,为儿子请家庭老师,有什么奇怪。”民警转向立萱,“你能回答我吗?”陆律师抢先说:“她不满十八岁,我有权替她回答。”

  民警有点无奈地对陆律师说:“倪家的亲戚来立案,如果是他杀必须按刑事案件处理。我们早就查过乔立萱在学校的出勤记录,她虽没有作案的时间,但是我们希望能她身上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希望你们能够理解配合。”

  “这倒是能让人理解,倪家的那几个远房亲戚今天在事务所里也吵闹了一回,因为倪太太的遗嘱里面没有给他们半点好处,他们怀疑遗嘱有假。”陆律师带着了一种职业的黑色幽默。立萱从他的话里挑出关键词,倪太太立下了遗嘱。民警也问:“早就立下了遗嘱?”

  陆律师说:“一个月前。”

  陆律师把立萱从派出所保释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直到坐进车里,立萱拉安全带的手还颤抖不停。陆律师对立萱说:“我必须先去倪家一趟,接电话之前就打算过去,现在让倪先生等了一个小时。”立萱点头表示同意,车子开出了好几里,立萱才想起问:“那笔钱?”

  “我的当事人要求我三缄其口。”陆律师说,“临终托孤,乔小姐觉得倪太太很信任你吧。商人最爱做的生意是,银货两清。如果倪太太信任你,不会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收买你的心,乔小姐不是需要钱吗?”

  立萱说:“我并没有签字。”陆律师不留余地地指出,“可是钱已经在你的账户上了。”立萱说:“我会还回去的。”陆律师问:“你还给谁?”两个人均是沉默,陆律师的车开得飞快,也可能是立萱有心事,从市区到倪家,少说也要一小时,这天晚上好像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立萱翻滚的心潮还没有头绪,倪家就在眼前了。

  别墅灯火通明,陆律师直接上了二楼书房,立萱呆坐在高挑客厅的沙发上,她慢半拍,回想着陆律师在车对她说过的话,闭上眼,是倪太太拿给她看的合同上的条款。心里的恶魔跑出来说,立萱,收下吧,反正倪太太不在了,只有陆律师知道这件事,说不定陆律师也想让你收下,分一杯羹呢。

  乔立萱,你怎么可以贪念来历不明的财物呢?

  什么来历不明,那是倪太太让你照顾她那个自闭症儿子的资费,是命运给你的礼物。

  乔立萱,你难道不明白,命运给你的礼物,会要你加倍付出代价。

  脑子里乱哄哄的,立萱站起来,又坐下去,一会儿踱到沙发边,一会儿发现自己站在客厅尽头的壁炉前。

  夜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立萱心里一个怵栗,是图书室的钟发出来的正点报时。立萱抬头,看到二楼上站着多日不见的垨真。一个眼神交错,明明看见了她,也没有打招呼,独自向图书室走去,咔嚓关上了门。

  立萱上楼轻轻敲门,垨真没有理她,如果不是立萱亲眼见他进去,会以为里面根本没有人。

  她跟垨真的关系,从前并没有这么生疏。

  立萱敲门的时候,走廊尽头书房被人打开,陆律师和一个男人走出来。不用猜,这人该是倪家的主人。倪先生个子不高,身体健朗,不像一般中年人发福,虽然长得不怎么漂亮,但很端正,从面相上来看,垨真像倪太太更多一些。

  他这晚匆匆离去。倪先生在处理倪太太失踪这件事情上,放任其发展,派出海的人不断寻找,但都一无所获,所费糜金,倪先生也不会多加干涉。立萱听陆律师说,真是祸不单行,因为垨业重病,他无暇顾及。

  垨业?倪垨业,那个传闻中与垨真同父异母的弟弟?

  立萱后来来倪家进进出出,也听金司机说过,看倪先生的意思,现在就要把他送到国外读书,将来读商学院,是对他寄予了大期望的。

  立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牢牢地记住了。倪先生多年心愿总算圆满了,而垨真也不再是倪家唯一的继承人了。立萱有时候十分好奇,那位娇养在外面的女人,是不是长得比倪太太还美,否则倪先生不会如此厚此薄彼。

  ***

  两周之后,立萱匆匆来别墅的时候,有个陌生的女人在偏庭等她。她的皮肤白皙泛着哑光,脸上看上去没有一丝皱纹,但整个人是有风霜的,因为眼睛出卖了她,看得出来有四十来岁了。她做了自我介绍,“乔老师,你好,我叫姜意珍。是我叫薛阿姨给你打的电话。”

  莫名,立萱见到她的第一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按理说这种好感,不应当存在。她并不比倪太太漂亮,但至少比倪太太为人处理上更通情达理。

  立萱这天来倪家完全是一个意外,图书室的门被垨真反锁了,他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立萱跟着薛阿姨上了楼,薛阿姨说:“立萱,我劝不了他。”薛阿姨简直手足无措,倪太太不在了,她连商量的人也找不到一个,立萱问:“他为什么会发脾气?”旁边帮佣的人说:“图书室有本书被人调换了位置,把图书室的书柜全砸了。”帮佣觉得不可理喻。立萱一边敲门,一边叫垨真的名字,拍门拍到双手通红,也没人响应她。

  后来,薛阿姨想起有把备用钥匙,立萱推门进去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书桌转了方向,墙上的书架空了,能移动的书架横七竖八,书本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跟小山似的。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两个成年人曾在这里大打出手。

  立萱在角落里看到垨真,窗帘半明半暗的将他掩盖,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是上次立萱没有放回原处的《天体物理学》。薛阿姨和帮佣们不敢进来,只在门外张望。

  立萱观察着他的视线,垨真的目光虽然落在书上,但他没有看书,因为视线是固定的,没有游走。立萱对门外的薛阿姨说:“拿张毛巾来。”

  垨真的手背出血了,推书的时候,被铜版纸挂出长长的口子。立萱拉起他的手,一边小心用毛巾拭擦,一边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倒是很心平气和,立萱就说:“垨真啊,我们坐到沙发上去,好不好,让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垨真没有反对,薛阿姨才让人进来收拾。但垨真也没有挪步,依然坐在原地。

  立萱心里很着急,可是垨真不配合,好半天,终于说了句话,“书不在原处。”图书室除了立萱少有人走动,他猜到是她,一点也不难。立萱说:“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帮佣的人对他的怪异脾气简直受不了,投给立萱一个很同情的眼神。

  垨真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不闹不嚷,仿佛立萱不存在一样。二十分钟之后,郭医生也来了,准备了镇定剂,但这一次没有派上用场。垨真伏在沙发上,早已入睡。

  楼下传来车子启动的引擎声,透过图书室窗帘的缝隙,立萱看到金司机载着姜意珍离开。郭医生说:“她怎么会来这里?”

  “薛阿姨说,她来看垨真。”听上去不像是无情无义的人,立萱望着庭院里渐行渐远的车,“倪先生会娶她过门吧。”报上不是说过,因为想要离婚,倪先生与倪太太起过争执。

  郭医生笑着说:“你知道倪太太的厉害之处在哪里?”立萱转头以眼神询问,郭医生说:“就算是倪太太自杀,可是没有找到尸体,警方只能按一般的失踪备案。倪先生想要跟她离婚,至少要再等四年。法律上规定,失踪四年可以申请死亡,宣告婚姻关系解除。”立萱目瞪口呆。

  郭医生说:“倪太太这一走了,倒是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只是剩下垨真自己一个人,姜意珍还有一个跟垨真一样大的儿子,怎么争?就算她跟倪先生结不了婚,儿子总比垨真讨人喜欢,倪先生肯定偏心。虽然倪太太有笔可观的遗产留给垨真,可垨真即使成年,如果不能出俱医院证明的康复报告,是不能享有正常公民的权力,也就是说,即使他年满十八周岁,在法律上也必须要有一位监护人,可这位监护人也是倪先生。”郭医生一阵长吁短叹。

  立萱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话语,伫在窗前,看着远去的车出了大门消失在视野中,心里也有一丝触动,垨真将来可怎么办啊。

  沙发上睡着的人动了一动,搭在身上的毛毯滑落地上。立萱弯腰拾起再为他搭上,轻轻拍着垨真的背,哄他深睡。

  郭医生说:“这会儿睡得倒好,前天夜里,我还来为他注射过安定液。”怪不得立萱之前见他眼里有些红血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安然入睡。郭医生突然问:“听说倪太太失踪之前找过你?”

  见垨真睡熟了,立萱轻声把当天在餐厅里的事说了一遍,略去了合约的部分,只说倪太太让她回来为垨真做特殊辅导。

  郭医生感叹,“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恨,不轻生就活不下去一样。立萱,你与垨真年纪相近,以后,多与他亲近一点。我现在倒觉得自闭症也不是那么坏的事情,他身在其中,却没有强烈的感知。换了别的正常的孩子,早哭得不知道什么样子了。”立萱拍在垨真背上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哭,对啊,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哭过,甚至连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郭医生说:“十年前,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当时刚毕业,做手术台协助,病人就是你爸爸。他那个时候,因公受伤,也是因为倪家的事情。你们家跟倪家真有缘。”立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清楚的,倪太太不像是那么轻意相信别人的人。立萱笑了笑,说:“不是你推荐我来这里兼职。”郭医生坦言,“一开始也没有对你报什么希望,因为倪太太找人找得急,其实是想拿你来搪塞。”

  两个人都轻轻笑了。立萱心想,人生就是这样,有点莫测,在猝不及防处一个急弯,转过去就是天差地别。

  ***

  倪太太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倪先生和倪太太也算是强强联姻,他那时还是职业经理人,倪太太的父亲看上了他的才华,虽然也有一些感情以外的意图,但倪太太嫁给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被这人所折服,女人在这些方面可能比男人更加敏感一些,以为两个人一心一意可以过美满日子,没想到他会抛弃她。

  这是立萱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她翻看了倪太太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是在图书室的钢琴里发现的。

  图书室这架钢琴基本上废弃不用,据说是倪太太新婚时从娘家搬来的,但立萱从没听过有人弹奏,垨真没有艺术天份,根本不会碰它。钢琴盖总是盖着,但这一天,它被人打开了,键盘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天蓝色的笔记本。立萱没有想到,是倪太太的日记。

  垨真在翻看她的日记?立萱猜测,也许是在别墅里某个角落无意找到的。

  笔记本里没有华丽辞藻,是爱慕一个男人的眷眷之心。立萱一直想不明白,像倪太太那样的人,多少人羡慕,怎么会忍心自杀。

  文字记录了岁月的轨迹,原来那个男人不爱她,结婚之前,早已心有所系。他大抵更爱权力和金钱,所以抛弃爱情,跟她结婚。有人在外面跟他纠缠,纠缠之后,又心动。动心又能怎么样,倪先生不可能离婚,挣扎着,绝望着,心碎后又重头再来,后来倪先生常常不回家,想是拴住了他的心。

  倪家像鸟笼一样囚禁着倪太大,她拉不下面子给别人述苦,偶然一回,在朋友面前倒是哭了,可惜那人说,活该。倪太太怔了半晌。她在日记里写着——我怎么活该了,我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怎么活该了?到头来,落下一句“活该”。

  好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沙龙聚会的朋友春风得意时,可以一起笑,为你眉头不展,对不起,不流行这样的友谊。什么也可以忍受,倪太太没想到倪先生在外面有私生子,心理决堤,夜里痛哭至深夜。这样大概有谈论人生的资本了,竟然选择了轻生。

  立萱没有想到倪太太也是这样感情用事的人,因为那天来找她时,春风依旧,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歇斯底里,原来苦涩全数咽进心底,真是太厉害。

  日记慢慢翻到了最后一页。

  午后的阳光照进了图书室的地板上,立萱有一点恍惚,景物依旧,仿佛还是自己第一次来倪家的那个午后,可是几个月早就已经飞逝而去,倪太太音讯全无。

  图书室的大门,砰然被人推开。薛阿姨仓惶推门而入,“立萱,垨真不见了。”

  已经午后三点半了,薛阿姨上楼叫垨真起床时,发现人不见了。床上很平整,不像有人睡过。薛阿姨一直在楼下厨房,他若经过大厅,她应当能看到他。立萱推测垨真刻意避开了薛阿姨,他看到倪太太的日记,那最后的一页?

  薛阿姨想起一点异常,“倪先生在前山买了房子,新的司机还没找到,这阵子金司机都是两边跑。早上,垨真问我金司机下午会不会来。”垨真想出门,可是他根本没有什么朋友,会去哪里呢?

  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电话骤响,是游艇会的人,说垨真去了游艇会。因为倪太太的事情全城闹得沸沸扬扬,游艇会见到倪家的人各外留心,众所周知,垨真并不是正常的孩子。

  立萱握着话筒问:“垨真想要出海?”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倪太太在游艇会有两艘游艇,一艘随着倪太太的消失已经不知所踪,另一艘停在出海口。立萱慌神,但声音还算镇定,“不能让他出海,要拦住他,在我到达之前请你们务必要拦住他。”薛阿姨焦急地在一旁询问,“垨真怎么会想出海?”穿书吧

  “倪太太曾经带着垨真出过海,是想自杀。垨真可能看到了她的日记。”立萱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外套也没有拿,匆匆出门。

  在码头下车,立萱看到垨真和穿着制服的游艇会工作人员在丁字坝上纠缠。

  垨真看到立萱,迟疑了片刻,工作人员见立萱来了,一个松懈,垨真已上了游艇。立萱快速的跑过长长的丁字坝,几乎是连跑带跳上的游艇,还差点摔了个跟头,她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引擎已经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垨真没想到立萱会跳上来,岸上的工作人员也吓得呆住了。垨真跳上去的这一辆游艇只有三十七尺,是辆小游艇。因为小,所以很灵活,速度也非常的快。不到几秒钟,游艇已载他跟立宣离开了港口。

  立萱跳上来的时候,重心不稳而扭伤了脚踝,顾不得痛,两三步走到垨真面前,后来,她打了他一个巴掌。立萱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会打人,一开时,只是想把垨真从驾驶座拉下来,但是垨真不配合,推推攘攘之间,立萱抬手一个巴掌拍过去。

  垨真也傻了,手上的方向盘松开,痴痴地望着她。立萱暴跳,“倪垨真你想要做什么,想要死吗,死了有什么用,你妈妈能活过来吗!你死了,多少人该称心快活啊,马上回去,转方向,马上回去!”立萱抢过方向盘,也不知道碰到什么铵扭,控制台上发出嘀嘀的警报声。

  垨真的脸几乎是立刻就肿了起来,立萱一边腹诽他娇生惯养,一边觉得自己拿捏力度不准,自己的手也有些发麻的。但她嘴上却不松口,强硬地说:“马上调头!”垨真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愣了一会儿,低下头快速按下两个键,警报声消除了,但快艇依然是向外海驶去。立萱又不会驾驶游艇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搬方向盘这种事情,她倒是会的。可是四周都是海水,一点参照也没有。

  垨真这时才说:“在原地打转。”立萱自己也感觉到了,游艇似乎在转一个大圈。垨真朝立萱投来一个怯意的眼神,是乎是征得了她的同意,才握住了方向盘,他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有说话,他可能是想问她为什么会打他,立萱想了想,说得很委婉,“垨真啊,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要发生很多事情,有些人高兴,有些人难过,有时候你觉得遇到这一生最难逾越的事情,其实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生活照旧,所以犯不着轻生。”

  这样说他就明白了,他“啊”了一声,立萱说:“倪太太只是失踪了,说不定,过阵子她就回来了。你要是不在了,等倪太太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你可怎么办。垨真啊,我说的是真的,她在餐厅跟我说的,要我照顾你一阵子。”她拉了拉垨真小手指,跟他拉勾,“倪太太跟我约定好了,我也跟你约定,我们一起等她回来。”垨真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拉勾的意思。

  立萱小指一勾,“我们拉勾。”

  垨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垨真啊,你记住,跟别人许下的誓言,永远也不能改变。”

  好半天,他说:“没有。”不是想要自杀?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躲开众人独自上游艇。这回换立萱愣住了,垨真说:“我妈妈也不会自杀。”立萱凝着眉问:“为什么?”垨真说:“她出门的时候,说晚上要给我做意大利面。”

  立萱在特殊教育中心见过很多被人遗弃的孩子,他们大都有着不同的缺陷,父母把他们送到医院或是一些公共场所,临行告诉他们,“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可是却一去不返。立萱这时听垨真这样一说,心里不免一阵惊涛,她禁不住抱了抱垨真,在他耳边说:“嗯,会回来的。”

  她问他:“那你出海做什么?”垨真说:“我想钓鱼。”这答案简直出乎立萱意料之外,垨真被倪先生禁足是真的,垨真说:“三月出来时候,允许我今天出来钓鱼的。”原来跟倪太太早有约定。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游艇已开出了好几海里,海上的风诡异而多变,时而凛冽,过一刻又仿佛静止。一个人可以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面茫茫的都是海水,港口的建筑,慢慢看不清楚了,偶尔能看到几只小船在海里摇晃,只有这一点参照,再是华丽的游艇,也有点凄清。立萱完全无法体会倪太太带着垨真出海是什么心情。在这茫茫不辨方向的海中,只有倪太太在日记最后的那段话——

  我将发动机停了很久,垨真抬头看着天空中偶尔飞过的海鸟,也不问我什么时候回航。全心信赖我,还是无从感知,我不清楚。也许明天报上头条,是倪家母子遭遇海难的消息。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倪太太最后回了航。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倪太太也有些舍不得吧。倪太太现在不在了,倪先生有另一个儿子,未必会全心照顾垨真。立萱心想,垨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倪太太的日记。

  同在游艇上的垨真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这么复杂的事情,他去仓中拿了钓具,问立萱:“你喜不喜欢石斑鱼,我会钓石斑。”

  这场出海以闹剧开始,以闹剧结束,他们开出海的这艘游艇因为燃油不够,在回航时被迫搁浅在海面上。

  郭医生和陆律师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郭医生率先上了游艇,立萱裹着一张毛巾,浑身湿透了。陆律师问:“垨真,这是怎么回事?”垨真望向立萱,立萱懂得了,这是希望她替他回答,立萱轻描淡写地说:“我掉海里了。”因为垨真真的钓了一条大石斑,拉不起来,立萱去提线的时候,滑到了海里。

  郭医生知道立萱不会游泳,每到夏天就吵着要学,学了好多次,没一次成功的。郭医生就奇怪了,不是说垨真要自杀吗,倪家的人心急火燎地打电话,他们可是悬着心找了半天,怎么现在,掉到海里的另有其人。

  同来的还有一个少年,看上去跟立萱差不多大,陆律师为立萱介绍,“我儿子陆锦一。”虽然知道立萱和垨真出了海,可是茫茫大海要找到正确的方位是根本不可能的。幸亏陆锦一曾经在垨真的手机上安装过定位软件。

  郭医生在追问立萱事件的始末时,陆律师的儿子陆锦一一直在跟垨真说话,垨真把那条大石斑秀给锦一看。看得出来,他们还蛮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跟男孩子容易沟通,垨真偶尔搭两句话。立萱这还是第一次坐游艇出海,可是完全没有赏景观海的心情。立萱对郭医生说:“陆律师的儿子跟垨真交流得挺顺畅的,早知道,倪太太应该给他请个同龄的男孩来做玩伴。”

  这句话被陆律师听到了,“锦一跟他从小就认识,才有这种默契。说不定,几年之后,你跟垨真的感情比锦一更好。”

  回到倪家,立萱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图书室,犹豫了三五秒,还是撕下倪太太最后一页日记。舍不得烧掉,只得将它夹在墙角书架里一本书里,是垨真最不会碰触的书,有个很旖旎的名字。才放回去,看到陆锦一伫在大门旁,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图书室,陆锦一先说:“我爸爸说让我送你回学校。”立萱颇为意外,学校在西郊,很难顺路。陆锦一说:“没关系,我也要回去。乔立萱,重新认识一下,我学医,跟你同届,我叫陆锦一,大陆的陆,绫罗绸缎的锦,万物归一。”

  这个开场白倒挺有趣的,他所在的医学院就在立萱学校的对面。

  立萱不太礼貌地打了个喷嚏,虽然已经是夏天了,可是海上风大,她又落海,折腾了一个来回,估计也感冒。立萱谢了他的好意,告辞出来,郭医生要领她去医院看病。

  在护士站,立萱愤愤不平,混着鼻音说:“我真的踩滑了才掉海里的,我以为他要出海自杀,才跟过去的。”郭医生问她:“垨真为什么出海?”

  “他说想海钓,”立萱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正常的人这个时候出海,不都是想不开吗,再说,他有可能看了倪太太的日记。”郭医生说:“你忘记他患有阿斯贝格症候群。”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郭医生坚信,自闭症的垨真沉侵在他自己的世界,没有感情,行为刻板。立萱说:“阿斯贝格症候群难道就不会想不开吗?”郭医生瞪了她一眼,眼神在说,应该很难吧,“看没看到日记,你不是也不确定吗。就算垨真的确看了日记,他很难感觉到别人的感觉,连他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可能都弄不太清楚吧。”

  立萱突然沉默了,想起在游艇上,垨真钓起石斑时说的话,他说,石斑鱼是这天下最笨的鱼,第一次钩到它放了生,别的鱼都会拼命逃走,但石斑鱼不会,它还是会守在原地。立萱觉得垨真好像是在说他自己,立萱问郭医生,“你说倪太太会不会十年之后会突然出现,要不然她为什么会与我约定十年,不多不少,只要十年?”

  “神经病。”郭医生塞了温度计在立萱嘴里。

  立萱的嘴被堵住了,电话却响了,是垨真打来。立萱咬着体温计支支唔唔讲了一会儿电话,难得那孩子也能听懂。郭医生示意她该取下温度计了,立萱一看居然是三十八度五,郭医生说:“打点滴吧,下周你不是还要期末考试。”

  她后来讲电话讲到睡着,立萱有点意识的时候,挂着吊瓶的右手整个都有点麻了。

  郭医生下晚班要回家了,临走时断断续续对她讲,“针头我拔了……我叫金司机来送他回去。”立萱囫囵应了一声,等到郭医生去叫人的时候,她也清醒了,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睡着了,他也睡着了,长椅上,她睡在左边,他睡右边。睡相不佳的家伙,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整个人微微歪在她肩上,也没有压着她,隔着一点暧昧的距离。

  立萱想一把推开他,目光倾斜,看到他脸上的痕迹。真有心机,是故意秀给她看的吧,下午被她无故刮了一巴掌,想让她有心里负担。垨真虽然睡着了,耳朵上还挂的耳塞。立萱取来偷听,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钢琴曲。

  反反复复的全是纯乐,立萱学着哼着调子,不经意转过头看到垨真正盯着自己,半眯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却顾盼生神。立萱有点尴尬地把耳塞还给了他,想了想,解释说:“我下午不是故意打你的。”没有给她什么反应,意料之中。

  立萱站起来,活动了麻痹的右手,说:“回家。”垨真也站了起来,从后面追上了立萱,立萱站住,他也站住,十分不解她为什么会停下来。立萱想叫他不要跟着自己,看到他木讷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立萱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也许是立萱表情太过严肃,垨真把耳塞塞到她耳朵里,他以为她偷偷听他的歌,可能是喜欢。立萱推开,说:“听久了耳朵痛。”

  这时金司机和郭医生上了楼,立萱的学校跟倪家方向相反,立萱要楼下可以坐188路公车。她转身欲走,觉得手心里什么热热软软,垨真拉住了她的手。金司机这时说要送她回去。

  医院明亮的走廊上不觉得天黑,街边早就亮起一排排霓虹灯。车子在车流中驶过,立萱和垨真分坐在车窗两边,车窗上反射着街边的五光十色,倒映着整个世界的异彩纷呈,立萱心想,上次倪太太说,如果她回去倪家还可以加薪,不知道还算不算数,立萱歪着头看了一下另一边的垨真。他取下耳机,被她看得莫名期妙,眼里也是怯怯。

  立萱向他靠近了一点,垨真拉下耳机,正襟危坐。立萱清了清嗓子,有必要跟他讨论一下薪资,车子在人行道前突然一个刹车。正好停在学校后门,一群学生从斑马线上过去,立萱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室友志琪,还有她向日葵剧社的学长学姐。立萱几乎立刻对金司机道了晚安,跳下车。她在人行道前顿住,转身跑回到车边。垨真配合地摇下的车窗,听她说:“倪垨真,我下周要考手语,考完了再去找你。”

  这一次,垨真认真地点了点头,可立萱早看不到了,她一溜烟地跑过了街道,一边还嚷着志琪的名字。

  立萱那时自己也还太小,她不知道,许下承诺的那一瞬间,她的故事,刚刚才开始,可是也已经结束了。

  他一来,她的故事就结束了,因为,再也没有花样了。

  在她生命中,关于垨真的故事,粉墨登场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怕突然想起你更新,第一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