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uasion
(一)
真的见了面,两个人又有一点儿拘束。
见面地点有讲究,苏炳辉挑的,正是雍和宫附近的一家比较安静的书吧,京城小资白领经常光顾的,装修是温暖的美式乡村风,带着几分旧上海的调调,正是裴任之学生时代的最爱。
铁艺的吊灯映衬下,光线明暗适中而有层次。裴任之不施脂粉地坐在对面,依然貌美若仙,甚至因为2个多月的折腾,更显出了一种文艺青年清瞿飘逸的美感。——苏炳辉发现:可能因为与迟若非生活了太多年,她的气质上,有那么一些像迟若非,繁华中的淡远与萧索。
换了别的男人,看到这一点,必然心思黯淡,但苏炳辉素来为人大气,倒是不萦于怀。
小裴还是那个善意满满、温良恭简的小裴,开场白是恭喜班长事业有成,问了问班长工作累不累、房子买了多大,并不是寒暄,而是真心诚意的关心。虽然,裴任之目前的心境,如同风中蛛丝,一碰即破。
没想到的是,问到房子后,苏炳辉真心难受,那个芝加哥市郊区的262平方米公寓,四间卧室、面向密歇根湖的大房子,曾承载了自己多少“千秋家国梦”的人生理想,看着儿子出生,期盼着女儿的降临,曾经多么希望,能在异国他乡幸福美满地一直生活下去!然而,一切终究粉碎成了泡沫。
中国男人进化到了85后生的这一代,传统概念中的凤凰男或大男子主义者,已经剩下的不太多了,苏炳辉为人通透、圆润,更不在此之列。他向来不太介意与善良的朋友们分享自己的倒霉事儿,因为他拥有某种意义上更高层次的智慧:与人唠叨些无所谓的私生活,扮演弱者的地位,往往能让对方对你放下心防、以诚相待。
这一点,他与75后生的的迟若非,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
何况,而今遇到了人畜无害的老同学裴任之,他觉得,自己有这个兴致与信任感,可以说说这个在常人面前丢人现眼、难以启齿的事儿了。而且,只有他自己先说了,才能帮裴任之解开心结。
“孙晶跟人跑了,还带着我儿子一起跑的。”苏炳辉开门见山地说。
裴任之一惊,别人的痛苦,立即暂时抵消了她自己的,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眼中同情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讲下去:“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苏炳辉摊摊手,继续说:“她本来在芝加哥当了两年的家庭主妇,日子过得挺轻松,可她非耐不住寂寞,去年末找了个什么市场营销的工作,出差纽约,遇到了华尔街上时尚业的一个‘小开’,非说和人家一见如故、三生有幸。开始她就叫别人‘哥’,三天两头和那死白人打电话,我听了恶心,她就和我吵架,说我是大男子主义。吵多了,她就三五天的不着家了,哭哭啼啼说,当初就不该和我来美国留学的,留在中国的话,如何如何的好,房子都可以多买两套。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当初也没人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来美国呀!靠,——对不起——忍不住想骂脏话,谁特么的知道,中国的房价能5年里翻了几翻呀?是个人的,也没有这个预期能力,赶上章鱼保罗帝了。”
任之被逗笑了,虽然笑容依然有些凄清:“也不是所有城市的房价都翻了几番,也就上海、北京涨价快,深圳最近才暴涨,我家乡广州的房价就涨得有限,三、四线城市的楼价已经冲高回落了。”
“喔!我以为都翻了几番呢。”苏炳辉的心思显然不在憎恨房价上,他继续倾诉道:“你说,这白人要是比我强好多也就罢了,我认栽,输得心服口服。可是,作为一个美国白人,这个该死的菲利普先生,个子没有我高,相貌也不端正,职业不算体面,——人家在华尔街上搞金融,他在华尔街上倒卖士多店的低端美容产品,叫我看,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而且,一口土得掉渣的南部乡下英语,还没有我这个外来户英语说得清白。就是这么个人,我儿子他妈,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被这个菲利普给吸引了?觉得她是前世有缘的灵魂伴侣,特么的,这个词儿,她在我身上都没有用过!就非要和他去过!输给这么一个缺乏品味的暴发户,我当时真的是,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因为激动,苏炳辉的双手微微有一些颤抖,双唇抖动得无法继续下去,他很想点一支烟,自虐地分散一下注意力。他的表情也使裴任之震惊,在5年的大学生活中,任之确实没不记得持重优秀的班长,有过这样情感宣泄的时刻。
“要不是因为我是独身子,还有父母要尽孝,我搞不好,真跳密歇根湖了。呵呵。”许久,苏炳辉自嘲地说。
他没有想到,这句话真是说到了裴任之的心坎上。两个月时间里,这句话,反反复复在裴任之心里闪现。很多人总以为中国的独生子女一代任性娇蛮、娇生惯养,实际上却不了解他们心里的孤独与沉重:父母全部的爱与希望都压在这唯一的孩子身上,他或她很多时候不仅是为了自己活着,而是为了父母的理想在活着。如果这一个独养的孩子刚好还比较优秀,就更容易产生沉重的使命感。
当然,从人性的角度来看,能把“跳楼的心都有了”这句话说出来的人,实际上都比较坚忍,不会真的去跳楼。
(二)
“我想,我们不是为了一个人活着吧!”任之试图安慰对面的男人:“尤其是一个已经放弃了我们的人。她的喜好与你无关了。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可以让我们享受。”后一句,也是2个月时间里,任之不断在向自己强调的。怪不得这几年,孙晶也与自己不联系了。原来家里头出了这等大事儿。
“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苏炳辉真情流露地讲:“我当时真的很难受。小裴呀,你都看到的呀,我和她,大学里拥有那么多的美好时光,在刚去美国的那段时间,虽然经济不宽裕,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我们也都携手共度,一直过得很快乐。——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刚刚有了起色,刚刚买了大房子,她就能这么狠心地离我而去。难道古人说的是真的?有一类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享荣华?”
任之很想说:那得看人。可是,她揣摩,苏班长这个时候可能不想听到这句话。这些年,她虽然拥有这么多男性朋友,却自认为并无“识人”的天赋,半辈子仍旧不懂男人。要是真的懂男人,迟师兄也不会就这样出轨呀?
她对苏班长的痛楚感同身受,又深感爱莫能助,只好鼓励他讲出更多的心里话。
苏炳辉也没有客气:“小裴呀,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从小真的是有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觉得中国男人生在这个时代,一定要为中国人争气。”说完这句,苏班长又自嘲地笑了笑:“你一定认为我很傻叉。”
“怎么会?班长。”任之真心诚意地说:“如果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人能为理想与道义活着,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大学时,我们很多同学就是这么说的。若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那一次的演讲,你开头就是这么说的。”
“连这个,你都记得?”苏炳辉惊喜地说。他并不深知,裴任之的特长就是容易记得别人说过的感性的话,她自小就是有这么一点儿文青的天赋。
“真的吗?同学们心中,我还这么高大上?”苏炳辉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是那么高大上,我的理想也没有升华到拯救地球,——拯救地球,当然是纽约的蜘蛛侠干的,超人类干的。什么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但我真的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想成为贝律铭那样的大师,首先为自己争气,再者为华人争气,为中华民族的尊严贡献自己的力量。”
“我们相信你呀,班长。我们不认为有理想的人都是不切实际的。这个逻辑可能是这样的:”任之补充道:“人总是要为一个目标活着,无论这个目标是庸俗的,自私的,或者是高尚的,浪漫的。在我们广东东部的农村,很多妇女活着就是为了多生几个孩子,孩子多了她的生活就不再寂寞,这也是一个目标。既然连超生孩子都可以被理解,你这种高大上的人生目标又有什么不可被理解呢?”
苏炳辉听了她的话,真的感觉有几分欣慰,他笑着说:“可是,当代社会,说想多生几个孩子,比较容易被理解。但如果我对别人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为了中华之崛起,别人肯定以为我疯了,不会有人相信的。”
任之莞尔一笑。
苏炳辉继续说:“所以,刚去美国的几年里,我发愤图强,克服了语言与风俗的各种困难,我不想让美国人看到我们中国人是来美国混文凭的,而是要让他们看到天朝大国英才辈出,只比他们白人强,不比他们白人弱。我的努力也确实得到了回报,取得了成绩,找到了比美国同学更好的工作。——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却丢脸丢在了个人生活上,我的老婆,对,前妻,居然跟着美国人跑了。”
“班长,千万不要这么想!”任之挺直了身子,拉近了自己与苏炳辉的距离:“婚恋这个事情,是要看缘分的。即便你们分手了,也无损于我们中华男儿的光辉形象。你已经为我们中国人争气了。”m.chuanyue1.com
苏炳辉苦笑一下。
很多事情,他当然不便对裴任之讲。
他当然不会讲,正是因为自己在事业上拼命三郎的付出,冷落了年轻的妻子,使得孙晶在思想上、生活上离他越来越远。妻子生孩子的那天,他还在公司里开会,将本该分享的分娩完全丢给了来美国探亲的岳母。孙晶虽不是一个娇生惯养、斤斤计较的女孩子,但既然当年能考得上冰华大学,就一定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由此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
他也不会讲,自己在家庭生活上的不成熟,成为了彻底与孙晶吵翻的导火索:自己的父母欢天喜地地跑到美国来投奔独生子,耀武扬威地住进了新买的房子中,以一家之主自居。独生儿子这么争气,湖北县城里当公务员的爹妈,当然有足够的理由盛气凌人,不会想到已经严重干扰到了儿媳妇的正常生活。爹妈搬过去第一月,就与儿媳妇大吵了两次。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孙晶索性带着儿子搬出去租房子住了。回忆这一段,苏炳辉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早知道婆媳和睦相处是一个小概率事件,父母一来,就应该给他们租房子单独住。
自己的倒霉事情说多了,苏炳辉发现:对于任之很有效果,——为什么很多的女孩子都喜欢充当心理治疗师的角色?为了治愈对面的男人,逐步忘了自己的痛苦。
苏炳辉觉得,也是时候让任之倾诉了。他读过一本牛书《感谢自己的不完美》,上头写:“悲伤是完结悲剧的力量,对抗痛苦才是痛苦主源。”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推断,这个逻辑,现在完全适用于裴任之。
——于是,他长叹一口气,说:“小裴呀,这也不仅是个中国人的尊严或面子的问题,说实在话,孙晶离开我的那两个月,我真的好难过。一把勺子在刮小心脏的感觉。当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恢复了。直到这个月,那种心痛的感觉才逐渐少了。时间,时间也许可以治愈一切吧。毕竟,从古至今,我们中国人民从来是百折不挠的,尤其在为了个人利益的目标上,我是打不倒的‘小强’。”
这一次,任之没有笑,感同身受的心境再次使她被刺痛。除了井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朋友与同学深谈过她与迟若非的分手,不是因为自尊心,而是因为悲伤到了极处,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多说了。
(三)
她听到苏炳辉话锋一转,问道:“这些年,迟师兄还有打篮球吗?”
很久,裴任之说:“还有打(篮球)的。——很奇怪,是不是?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打篮球。连你们,比他小好几岁,都没有听说再打篮球了。——可能,演员是一个怪诞的职业吧,与我们是多么的不同!这些年,我像一个傻乎乎的飞蛾,想都没有多想,就那么扑在了火焰里,以为有的是温暖、绚丽,实际上,却是注定的死亡。我好傻,是不是?——那个时候,你们都觉得我好傻,对不对?可是,你们,谁都没有告诉我。”
“你错了,任之。”苏炳辉从桌子的那头伸出一只手来,抚住了任之的手背。任之没有动,虽然她向来讨厌肢体的接触,现在却感觉变得迟钝,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抚慰。
苏炳辉的手没有离开她的,继续说:“我们从来没有认为你傻过。那些年,我们真的好羡慕你,羡慕你拥有美好的情感。曾经的美好,并不会因为事物的变迁而变色。美好的,终归是美好的。”
无论他是否说的是实话,这样的话,依然会安慰任之:至少有人肯定过自己的过往,至少有人,不认为自己是浪费了8年的青春。
裴任之沉思之际,苏炳辉正在“天人交战”,他不知道下一步引导任之说什么更合适。让她回忆曾经的美好?还是让她宣泄近日的惆怅?其实,仅从他自己出发考虑,他认为后者是更好的选择,并不是因为他八卦,而还是归结于他与人交往的“大智慧”:痛苦的回忆有的时候更能深入人的内心世界。但是,他不能肯定,任之是否已经跟别人说过类似的东西,是否反感再一次将心放到砧板上去受虐?
好在,任之帮了他。任之说:“可是,炳辉呀,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呀?他有什么权利可以这么做呢?砸碎了我的青春,毁了所有美好的回忆,不仅是我的,也是他自己的呀!——我就不相信,8年,整整8年,他对我全是虚情假意。”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着方致远、黄毅彤无法说出来的话,却愿意对苏炳辉倾述,或许是因为他隔得比较远、多年未见,可以置身事外,来客观地判断她的情感;又或许,他素来的成熟、冷静与稳重,如同高山一般可靠。
苏炳辉素来理性,不会随便去攻击同性。他肯定地说:“小裴,你自己都知道,他对你不是虚情假意。我印象中的迟师兄,也不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人生有很多的偶然性,很多的偶然构成了一个我们不想要的必然。”
“偶然,偶然演戏,就和别人演到床上——去了?”裴任之的语音刹那间绊住,仿佛顷刻间掉进陷阱的白兔。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苏炳辉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引导道。
裴任之的情感彻底坍塌了,她流着泪,结结巴巴、抽泣不止地,终于在20分钟内讲清楚了事件的始末。
“我真的是好没有用呀。”裴任之像是在给苏炳辉讲,又像是自言自语:“因为自己的愚蠢、低情商,毁了自己的人生。至少,这件事儿,已经毁了我的人生观。那么多年,有他在身边,我一直觉得,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高情商的。我这样,天生情商低的,只要努力干好工作、发挥好特长就可以了,用不着在意人情世故。他一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是,他说的都是假的。最后,背叛我的人正是他。”
“炳辉,你说,除了天堂,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低情商的人也呆着舒服点儿?”
“小裴,这只是一个意外。”苏炳辉温柔地说,他的语气让她立即想起了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苏班长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接着说:“这个世界的发展,主要不是靠情商推动的,更不是靠勾心斗角推动的,靠的是智慧,靠的是创造力。世界越发展,规则越完整,对于情商的要求就会越低,小裴你,也会越感到舒服。”
苏炳辉关心的当然不是一个电影明星或是上市公司老板的花边新闻、八卦往事,当然,如果对面不是裴任之,他也不会真心关心一个异性老同学的心境与遭遇。毕业7年多了,即便曾经多么的同学情深,毕竟,随着时光的流逝,心与心之间会因为周遭环境的变化而产生了距离,试问:又有几个职场中人会特别在意老同学的情场沉浮呢?
何况,是苏炳辉这样一个在大洋彼岸冉冉升起的建筑界才俊、一个日理万机的忙人。
苏炳辉,归根结底是与迟若非是两类人。迟若非会对很多师弟产生日久弥坚的真情,多年之后深情如旧,而苏炳辉如同很多优秀的理科生,骨子里是个理性行事之人,较少会欣赏、倾慕一个人,也较难对人产生持久的深情。
然而,他对面坐的是裴任之,与众不同,她的一颦一笑一低头的温柔,留在了冰华园朝花夕拾的美景中,留在了少年苏炳辉青涩的叹息里。
所以,苏炳辉真实关心的是一个逻辑关系:小裴与这个(愚蠢的)迟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目前呈现出这样的一个悲惨的状态?这样的过往,对于小裴、将对小裴产生如何的影响?——说俗气了,他想要的是一份精准的企业市场调查报告,不仅要呈现现状,还需要有预期。
而裴任之的叙述,与他来见面之前的预期基本一致:中国男人过了28岁,听说有人离婚了、分手了,第一反应都会是:这一对儿的男人出轨了。而绝对不会是《大话西游》中牛魔王的名言“感情破裂了”。
何况,怎么说呢?虽说冰华大学的男同学们个个骨子里持才傲物、颇有优越感,但毕竟是理工生,进入社会后不得不公认了一个真理:名利社会,有钱有势才有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了自然就有选择权了。为此,小裴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柔情似水、深情一往,比及那个在他们大学期间就已名满天下的明星师兄,依然差着不止一个段位的社会地位“距离”,——选择权当然是在师兄手里。
这个令人沮丧的倒霉逻辑,就如同中国的A股市场,不是我说我值钱我就真的会股价飙升的,也不是我的盈利能力好、资产负债率低我就会受人追捧的?而是要看是否有资金买我?有机构投机?只要有概念有资金流入,再差劲、实际不值钱的股票也会连续涨停。——这个,就是撮合交易的公开市场竞价规则。有买就有涨价。
换到婚恋市场也是一样的,小裴与迟师兄分手,小裴同学,一时半刻是找不到一个满意的,除非有人慧眼识英、愿意当接盘侠,而迟师兄,一旦分手,追着他后头想嫁他的中国女孩,单单“白富美”只怕就有上百万人。
这个就是选择权的不同。
听完了裴任之的叙述,苏炳辉了然于胸,心底慢慢开出了花儿。
他真的一点儿也反感迟师兄。时间这么久了,虽然他曾敬佩过这位名人师兄的男子气概、大将风范与过人的情商,但也已只是残留在记忆深处的风景了。
从去美国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各不相干。对于一个不相干的人,实在是激不起太大的反感,何况,他潜意识里也曾有过张一驰的思维:一个冰华大学的理工女生,一个风口浪尖上的明星,两个人恋爱了,肯定长不了的!明星天天出入花丛中,就算人品高贵,也难免最终湿身!
所以,小裴的伤心依然是她自己的,不会危及到自己心中的“千秋家国梦”!既然不会危及别人,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归根结底,也不会太影响她自己的人生!试问:生活在一群结婚生子、打拼职场的正常人中间,你好意思因为失恋而一蹶不振吗?——苏炳辉那颗曾经有点儿悬着的心,这个时候彻底放下来了。
而今唯一的事情就是,怎么合理合情引导小裴走出阴影、走向新生活?
”小裴,”苏炳辉露出了一生之中最具说服力与魅力的微笑,大学时候,他的这个微笑曾被李曼妮称赞:很像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他就带着这个倾国倾城的微笑对裴任之说:“世界这么大,你得去看看!来美国吧!”
这么快,就从沉痛往事过度到了出国,裴任之的脑子有点儿跟不上,她表情呆滞地望着苏炳辉,似乎在说:你说什么?
苏炳辉依然暖风骄阳一般微笑:“上次来美国,你不是说要去环球游乐园吗?你如果来美国,我第一个星期就带你去。以后,每两个月都陪你去一次,好不好?”
30岁的苏炳辉,少年时代如果也存在过“二货精神”,那么此刻已经所剩无几,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女孩子远离容易使自己说错话的主题。他不想对迟若非的出轨与背叛发表更多的观点。所以,在确认裴任之已经倾诉完所有之后,他想好了计划:循序渐进,劝说裴任之去美国,而今天,只是一个开始,自己在北京要呆整整两周,至少可以去找任之四五次,如果她愿意,自己愿意天天来来陪她。
两人谈到了晚上十一点咖啡厅打烊,苏炳辉坚持将裴任之送回了她在金融街的公寓。
(四)
苏炳辉的休假还没有结束,刘薇薇就说要结婚了,嫁给迟慕白。
他们在海淀区找了家挺有艺术特色的酒店办酒席,2016年1月31日,星期日。
按照人情世故,刘薇薇大学时代不会做人,愿意去她婚礼的同学应是屈指可数的。但实际上,那天的婚礼,在北京的同学几乎都到了。单位同事也到了很多,甚至连陈应直师兄、刘薇薇的前任老板,也不计前嫌地跑来了。
这其中的道理,就像多数人读《红楼梦》,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会更喜欢黛玉,而不是宝钗。因为,进入社会久了,身边的宝钗、袭人,简直比比皆是,相比之下,黛玉至少算是人畜无害的。
而2004级建筑学一班的同学们,混江湖久了,也越来越觉得:刘薇薇其实挺好,当年那点儿小清高,回头去看,根本算不上什么缺点。这个江湖,比清高更有危害性的毛病,数不胜数。
迟若非没有来。他是迟慕白的“娘家”人,按照中国传统规矩,本来应到场的。所以没有来,裴任之推想,主要是因为他爸爸——迟老爷子,带着后妈从台湾跑来了。迟老爷子实在算不上一位慈祥的长辈,整场婚礼中,几乎不与周围人沟通,只跟自己的太太说话。计较礼节的人,大可以上纲上线:美籍华人有优越感,就是瞧不起咱大陆人。
迟若非,大抵是不想看到:老爷子和后妈亲热吧!
迟慕白的小妹——迟若华,一家子也跑回中国渡假了(刚好小朋友放假),开开心心坐在一号桌上,与陈应直老板聊得欢天喜地。她的大儿子已经14岁了,身高接近180CM,与舅舅们差不多高。他是个混血儿(父亲是德裔美国白人),长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气质出尘,他的志向是将来成为一名医生。
陈应直老板就逗他:“你不去好莱坞混混,实在是可惜了!”
裴任之也不想来,可还是来了。她是介绍人,应该到场。
还好,刘薇薇没有傻乎乎拉着她当伴娘,伴娘由回国来休假的薛岩充当了。两个大学宿舍里的对头,也算相逢一笑泯恩仇。
作为迟慕白现在的上司、刘薇薇的大学同学与老乡,方致远既是伴郎,又是司仪。
他主持婚礼,依然走诙谐路线:“刘薇薇我们大家都很熟悉,冰华大学2004级建筑学一班的学霸、我们山西省高考状元(刘薇薇在下头示意‘别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全体男生仰之弥高、无比崇拜而且——追悔莫及的女神、神女。但我想说的不止是这个,她还是2004级建筑学一班最漂亮的女生,——你们说什么?‘之一’?没有‘之一’,她今天肯定是最漂亮的,(向观众喊)对不对?”夶风小说
“对!”这个时辰,哪会有人说煞风景的话!
轮到新郎迟慕白说话了,说的真挺好,大大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他首先很会来事儿地一圈儿感谢:感谢了刘薇薇的父母,感谢了自己的父亲与继母,单位同事、同学朋友都谢过来了,语气诚恳、面面俱到。
最后,他说:“《阿甘正传》上说,生活像一块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头一颗是什么。这些年,我正是这样感觉的。6年前,我第一次回到中国来,有过很多遭遇,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跑回美国去。但回去后不久,我依然对中华故土日日思念,后来,在爱的召唤下,我又回来了。这一次,我不但工作顺利、加薪提职,而且,遇到了我的女神——薇薇!更加幸运的是,我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终于与她走到了一起!花好月圆,美梦成真了!我少年无知的那些年,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获得上帝这样的眷顾,我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想过,他们最爱说话、最不会打架的一个儿子,会成为命运的宠儿。——感谢上帝,感谢朋友们!”
张一驰在观众席上,压低声音对黄毅彤说:“怎么和你们公司拍的狗血剧一样?——小裴他两个,情深似海,金童玉女,最后呢?还分手了。可这一对儿奇葩,最后倒是终成眷属了。看来,老天也挺公平的!”
黄毅彤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说:“别让小裴听到这些,她最近快疯了。你也给同学们说说,在她面前,提都别提迟师兄。”边说着,他眼睛斜看向了另一桌的裴任之:她的笑容已与早些年大不一样,忧郁伤感中透着女人味儿,好像永远不可能再高兴起来,却又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张一驰说:“好的。也不用太小心了,太小心反而伤她自尊心。——我只是觉得,迟师兄的这个哥哥,怎么看,都像个美国回来的无赖,和迟若非完全不像一对儿爸妈生的。”
“其实,这个人他有大智慧,大智若狂!——跟你一样!”黄毅彤笑着说。
张一驰捶了他一拳,也笑道:“怎么现在连你也会骂人了?时势造流氓呀!”
(五)
为了不被同学们追问私事儿,裴任之打算早撤,她趁着刘薇薇身边人少的时候,跑去送礼。盒子打开的那一刻,刘薇薇与周围的两位大妈,同时“啊”地惊叹起来。
礼物实在是太漂亮了:冰种白色翡翠玉扣一枚,直径超过了8个厘米,冰清玉莹,透明无瑕,在太阳光下摇曳着低调的光晕,秀雅无双;“S”形状的白金项链,通过绳结、横亘其间。包装上分别印着广地珠宝与赛菲尔珠宝的LOGO,由此可见,绝非二手货色。
刘薇薇是个识货的,不好意思地说:“破费了。谢谢!”
她并不知道:和田玉、白色冰种翡翠,是裴任之最爱的珠宝。与多数女孩儿不同,她最爱的并不是钻石。这些年,她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等到结婚的那一天,一定不要钻石,而要迟若非送她白色冰种翡翠,这种毫无纹饰的玉扣,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可是,天有不测,永远不再会有这一天了。她就将这些从没有说出口的念想、这些期待,以及这些爱意,打包成了漂亮的礼盒,送给了刘薇薇。
为了表示谢意,更为了给大学时期的那些误会道歉,刘薇薇主动上前抱了裴任之。
裴任之浑身风驰电掣的一阵颤抖,不是因为受宠若惊,而是因为:刘薇薇的新娘服上有一种非常熟悉的味道。
“这是什么香味?”裴任之惶恐而酸涩地问。这种味道很像迟若非身上的味道,似有似无的薄荷香味,混杂着一点儿工艺品商店的檀香味儿。
“我自己调的安眠香!为了婚礼特意准备的。”刘薇薇大方地说:“在我们老家的中药铺捣鼓出来的,中间有薄荷、迷迭香、檀香,七八种吧!——你怎么今天才问,我大学的时候就弄过好多次,做成一个花香包,放到枕头底下的。你们应该闻惯了吧,有一次,薛岩还说好臭呢!”
“你是大几开始用这种香呀?”裴任之刨根问底,心里压着多年前的一件事儿。
“大三开始吧!上学期,好像吧!当时有点儿偏头疼,我妈就说要用点儿安眠香比较好。我外公家里刚好是开中药铺的。”刘薇薇说。
“那,你用过多久?——偏头疼治好了吗?”裴任之问。她心里涌起几分惭愧:都是同一个宿舍的姐妹,那些年,从来没有交过心。
“到第二年的秋天吧!用了一年有多,后来真不头疼了。”刘薇薇人逢喜事,有问必答。当年那个“高冷”学霸也似乎在历史的长河中渐行渐远。
刹那间,裴任之将好几件事情串联到了一起,恍然大悟:这种味道确实曾经司空“闻”惯了的,当时宿舍里的姐妹都忙着学习,好像从来没有将这儿当个事儿讨论过。而自己,刚好也就是从大三的上学期,“暴露狂”出现之后,才开始做梦,屡屡梦见银杏树林与吹萧人的,现在想来,估计这些梦与这个安眠香有关系,自己睡在刘薇薇的下铺,晚上鼻子里灌进去的就是这种香味,才会做类同的梦。
后来刘薇薇不用这种香了,自己也不再做这种梦。
再后来,自己与迟若非同居了。而这个香味中包含了薄荷,迟若非身上刚好也有薄荷的味道。所以,与迟若非同居的那些年,也偶然会梦到银杏树林。
以前,隐约觉得:自己前世与蛇郎有缘。现在想来,世界上并没有违反科学规律的事情,偶然闻到了不常有的香味,刺激了神经系统而已。银杏树林也好,吹萧人也罢,终究定格在不堪挑逗的梦境里。
而自己与迟若非,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到头来也是大梦一场。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更新,第八章 劝导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