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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才成。因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海底的世界就在这下面。
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海底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恰恰相反的是,海地有最奇异的花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活的一样。所有的大鱼、小鱼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就像天空的飞鸟。”
2007年6月29日深夜,裴任之在信纸上如是写道。
她在给迟若非写信。或者说,算得上是她心中的情书,她生平第一次写出情书。她想,这一生,她不会再写第二封了。
她根本不知道迟若非是否看得懂?小时候,小说上说,古人抚琴表达爱慕之情,现在想来,有点儿无厘头,——所谓音乐,与自己现在写的文章一样,都是讳莫如深的,含蓄的,写意的,从哪个角度去理解都可以。
不过,就这样吧!——如果看不懂,就让你轻轻地来,也轻轻地走。
完成这封信并寄给他,也许是裴任之有生以来最为勇敢的一个决定,远胜于高中参加奥利匹克数学竞赛。
推动她做出决定的,除了TONY的刺激,还有“拙政园”杯比赛结果,——不尽如人意。裴任之与黄毅彤的合作只取得了“鼓励奖”,并没有获得能去欧洲游学的“优秀奖”。但最后,由于获得优秀奖的一位大五年级的师兄要赶赴美国留学而自动放弃了欧洲游的机会,组委会决定:将鼓励奖中成绩最高的人,提升到“欧洲游”的行列里来,以鼓励青年建筑师的创造力与积极性。所以,裴任之与黄毅彤,也将参与7月底的欧洲游。
这件事情,在裴任之来看,有着另外一番理解:她一方面反思了自己:自认功力不够,“花岗岩礼堂”显然并不符合评委老师们对于丰台博物馆的定位。自己对于建筑的判断力有点儿“非主流”。二方面,丰台历史博物馆的一等奖获得者走的还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风路线,风格类同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中西合璧的设计产物。
而自己却完全轻看了中国风,——这个本来应是自己比较擅长的领域。而自己为什么会擅长设计中国风的建筑?——那是因为迟若非,他带给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灵感,让自己在建设设计方面突然开了窍。这感觉,就像慢热型的小鲜肉演员,某次拍戏时被一位“大姐大”带着带着居然入了戏,茅塞顿开了一样。
从此之后,自己的进步、自己的设计风格,都将与他息息相关。一旦自己脱离了这个轨迹,就无所适从、难以成功。
所以,她确信:他与她灵魂相依。
20岁的裴任之幻想: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情比追求自己的灵魂更加重要。
信该怎么写?她其实考虑了整整一周。其间是各种内心纠结:这封信到底该不该写?会有什么后果?
闺蜜也好,同学也罢,类似的心思,是断不会去找人探讨的,20岁的年纪,羞于启齿还在其次,落人日后话柄更是后患无穷;在她这类从小就是“学霸”的年轻人来看,自尊心仍是件大事儿。
她突然自嘲地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燕京大学某老师写的著名小说《***寝室》:一个别名叫“妻子匪哉”的读燕大的江南闺秀,爱上了自己的老乡同学,老是往男孩子寝室里跑,却始终开不了表白的口;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叫她委婉从事的,既不能象那个时代的东北女孩子一样,上前就说:“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也不能如西北姑娘一样:“我跟你好,好不好?”她天天往人家寝室里跑,跑得满屋子的男生都知道她是个什么目标,可就是她的心上人无动于衷,态度还越来越烦躁。
按照同班男同学刘坤这个二货(所以说他“二”,是因为别人想法类同却不说出来)的想法,女追男隔座山,男追女隔层纸。男孩子如果不想和一个女孩好,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绝计不会出现玛丽苏电视剧里天上掉帅哥、刚好被你接住的那等好事,姑娘们切勿意淫了。你怎么向他示意他都没有反应,不是因为他鲁钝到看不出来,而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看上你;但如果男孩子真的对你有意思,你不用追他,他也迟早会向你表白的。
对比来看,任之有些自伤地想:自己目前的情况与“妻子匪哉”、刘坤设定的场景真是有些类似,与迟若非认识了差不多1年了,经常混在一处,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表明:他有可能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呀?
还有,越是和自己在一起,这个大男孩儿,越是穿得和大本学生没有二致,不,甚至还要清淡:都是款式简单、没有花纹的纯色衬衣或T恤,秋冬装也以休闲西服为主,有点儿像公务员的装扮,甚至连苏炳晖、傅道宁他们经常穿的花格子衣服都没有见他尝试过。可是,她偶然扫过报纸、杂志上他的照片,好像不是跟自己在一起时这么个穿法的呀!
难道是认为自己是个最无所谓的人?
还有,以他大自己好几岁、闯荡娱乐圈的阅历,应该不是看不出来自己的爱慕之情的(小说里类同情节不胜枚举):比如,女为悦己者容,开始几次碰面不算,后来,仍是在知道他的职业身份之前,任之每次都是翻箱倒柜、精挑细选了衣服,才出门和他相聚的呀?好几次还穿的是新买的裙子。又比如,自己学习压力这么大,平素根本没有时间,可是,一遇到他愿意和自己晚自习或参加读书会,自己总是义无反顾、排除万难地参加。www.chuanyue1.com
难道他故意视而不见,就是因为没有看上自己?
转念一想,自己的情况,与“妻子匪哉”、刘坤所描述的又有所区别:“妻子匪哉”的老乡到了后来,态度非常敷衍,明显是没有看上这位江南闺秀。可是,在抓捕暴露狂事件的前后2个月,还是在他对自己明显疏远的那2个月,两个人还是一共聚过8次。回忆起来,倒是有6次都是迟若非主动来找自己的。
看着,这不像是对自己敷衍的样子呀!
她颠三倒四地在心里想了差不多两周,几乎要打退堂鼓了,遭遇了一件意外。
一个周日,闺蜜井宝来冰华园看她了,边吃饭边夸张地讲着各类最新听到的段子,基本吃完后,突然说要去趟卫生间,边起身边递给任之一张《精品方圆天地》,正是娱乐版,嘴上随意说:“你那个师兄疑似恋爱了。”说完就遁了。
任之心里狠狠一抽,光是那报纸标题已花哨得刺目:“迟若非、李景姗深夜携手回家,疑做实恋情”;仔细看去,却是娱乐记者夸大其词,名副其实的标题党,标题与内容并不对应,也没有人没有照到两个人一起的图片。
等井宝从卫生间回来,裴任之反而斗志昂扬,暗暗下定了决心:放手一搏,成败无悔。能考得上冰华大学的人,估计骨子里都有那么一种迎难而上的决绝气概的,用水浒上的话说,就是莫要堕了山寨的威风。
(二)
2007年7月7日,小暑,本科生已经考完期末考试,迟若非再次返回冰华园,裴任之送了他一件看似平常的礼物,说是“六一儿童节礼物”(“六一”当时他不在学校,错过了送礼的时间)。
礼物是一个精致的八角盒,苏州传统工艺制作的花梨木漆器,雕工细腻,带着点儿唐代的风情与东瀛的调调。她不确定迟若非是否懂得传统文化的细枝末节,不过,这个漆器大小适中,是个实用的器皿,可以用来放手表、墨镜与文具。
她也是这么给迟若非做介绍的,说可以当个杂物盒用。
其实,那个八角盒价值不菲、得来不易,称之为“传家宝”也不为过。那是当年小裴爸爸送给她妈妈20岁的生日礼物,是上海乡下的亲戚为他特别订做的款式,木料高贵、独一无二。本来是一件教师节礼物的回礼,却郑重其事若斯,从此,坚定了她妈妈一往无前追求她爸爸的决心。2007年2月底,裴任之刚好也满20岁,爸爸、妈妈就将这件礼物转送给了她。
裴任之的童年到少女时代,一直酷爱DIY手工,最初是很想给迟若非做一件工艺品的,或者,像二十几年前的妈妈,效仿那个年代的日剧,送了爸爸一条自己手工编织的围巾。但后来,学习太忙,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也觉得手工的东西太过矫情。
还有个典故值得一提:就在她打算送礼的这个月,一位建筑学院读大一的师妹将张一驰在篮球场上扯破了的羊毛衫要去,两天后“完璧归赵”,居然绣补得天衣无缝,根本看不到被扯破过。当时,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开了半天老张的玩笑,而张一驰对于师妹的暗示根本无动于衷。
“她太闹了,我喜欢文静的。”张一驰对着几个女同学,没克制地描绘着自己的心声:“她一聚会就端了个酒杯满场跑,说:这位师兄,我跟你喝一杯;那位师兄,你不和我喝就是不给我面子。可我喜欢的是:男生一说话,这女生就红着脸垂下头去、一言不发;男生硬要给她敬酒,她就微笑着抿一小口。”
孙晶立即说:“你自己都是个话痨,还对女生要求这么高。”
李曼妮说:“老张,你说的80年前吧,我太婆那个年代,民国十八年,才有这样的女生!”
陈柏桐说:“也不尽然,经常红脸这个特征,小裴就有!老张,你找小裴吧?近水楼台呀!”
小裴跳起来:“谁敢说我爱脸红?谁说了我跟谁急!——我最讨厌别人说我爱红脸了。一驰,——你别过来,我很闹的,找女朋友千万别找我!”
同学们于是笑的前仰后合。夶风小说
反正,好说歹说,最后,那个土木工程专业、长相挺甜美的师妹还是失望而归了。刘坤、罗东浦几个连连摇头,嗔怪张一驰“暴殄天物”。
所以,手工制作这个方向,有点儿不太吉利,——何况,自己还远没有那个师妹的这个功力。
回到7月7日这一天,迟若非接过礼物,当时就红了脸。
他不好意思地说:认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送过你礼物呀?倒让你请吃了好多顿饭(其实这不是事实,算起来,肯定还是迟若非埋单的时候多),现在还收你的礼物。
裴任之很想说:师兄,你太抬举我了!我在网上看到过:你们这些年轻的艺人,大部分都很少收粉丝礼物的。你没有拒绝我的礼物,可能已算很给我面子了,——至少,在你经纪人TONY来看,是这个样子的。
当然,她觉得这么说太放肆。只说:“你喜欢就好!”
她虽然情商低,却也偶然能猜准事情。或者说,低情商之人的直觉往往很准,此长彼消。确实如她所想,迟若非是很少收人礼物的,而且,除了鲜花,几乎从不收粉丝的礼物。
但他为什么一句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就收了裴任之的礼物?
当时,他没有多想。
到了冰华园中,他自觉就是普通学生一枚,同学之间,互相送送不值钱的小礼品,也算是人之常情吧!以前在美国读书时,每到圣诞节,同学们也有互相送礼的。
或者,他还在纠结:是否永远放弃与裴任之的这段友谊?如果要放弃,也不妨留着点儿东西做个念想?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何况,他还在琢磨着创业、自起炉灶呢!
(三)
回到住处后,迟若非才发现,这个盒子并非重点,盒子中藏着一封信。——对于信,他既是敏感的,也是司空见惯的。自从成名以来,电子信也好、传统信也罢了,每个月都会像雪片一样飞来。
可是,他没有想到:裴任之也会给他写信。
兴奋与纠结,激动与担忧,像节日夜空中的烟花一样,在他心里此起彼伏地绽开。
他带着好奇与探求的心思抚摸着精致的花梨木漆盒,玩味着精致的信封,既想打开,又不敢打开,想猜猜信中写的是什么内容。
如此折腾了近半个小时,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信封,有点儿惊讶:在这个数码电子产品当道的年代,几张信纸居然是清一色的钢笔字,字迹工整秀丽,写得很慢、很认真,但说不上有多么潇洒,当事人应该也有很多年不用钢笔写字了。
没有题头、也没有署名。
乍一看,也没有看到任何牵扯到两人交往、关系的字句。——与自己以往所收的很多信并不同。
仔细看,是四段文字,似乎有散文,有诗歌,有故事。
第一页是一首诗:
吉祥白月行看近,
前月推移后月行。
玉兰数枝朱砂点,
垂柳亦爱鸟轻盈。
第二页好像是从什么小说上节选下来的片段: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才成。因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海底的世界就在这下面。
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海底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恰恰相反的是,海地有最奇异的花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活的一样。所有的大鱼、小鱼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就像天空的飞鸟。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很大的波动。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她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
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她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
她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第三页是一段散文:
传说有一只鸟一生只歌唱一次。
它的歌声委婉动听,万物之中无可比拟。
自离巢的那一刻,它就在寻找着,不眠不休,只为寻找那棵属于它的荆棘树。荆棘树上,它在旁逸横出的荆棘中放声歌唱,至长至锐的尖刺穿透了身躯。
生命将尽,它超脱了痛苦,尽情欢唱,那甜美的歌声连云雀夜莺都难以企及。歌声至美。
万物都在聆听这美妙的歌声,就连上帝也在苍穹之中露出了微笑。
第四页是一首词:倒是有题目的,为《访友》:
山重水复疑无路,
如玉生涯,
陌上人无数。
有意翻山越岭赴,
尘埃落落雏菊处。
又恐风刀严相妒。
孤弦清音,
何以留春住?
可待此行莫追思,
流光缝里看朝露。
(五)
以上所有,并非教科书上脍炙人口的文字,台词也没有见过。他苦苦回忆童年时代,就连自己的妈妈,酷爱诗歌的国文老师、当年的文艺青年好像也从没有念过这些。
纵是他阅人无数、戏演百遍,却既非情场高手,也没有饱读诗书,这等少女心思一时间又怎么能够深谙。他一路想去,不知裴任之所云,想要请教高手,却又没有几个朋友,当然,决计也是不能去问Tony或者小陈的。
没有办法,只好用笨办法。他打开难得一用的电脑,开始用GOOGLE,后来用度娘搜索。他平素很少用电脑,固然是因为工作忙碌,更因为怕在网上看到自己:著名演员中,尤其是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学院派演员,有那么一类是有轻微的心理洁癖的,很难接受陌生人对自己评头品足;迟若非虽然是学金融毕业的,并非科班,但也不幸在此之列。
所以,上网搜索对他来说稍微有一点儿折腾,要不断跳过各类自动弹出来的娱乐新闻,以免扫到对自己的尴尬报道。还好,看来最近自己人气较低(也愁呀),不到十分钟,在并无险情的情况下,终于弄清楚了这几篇文章的出处与完整段落。
接着,他左拼贴右拼拼,想找出四封信潜藏的"台词”。感觉像是在做拼图游戏,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得规律,他一度想过是否会是“藏头诗”,可立马想到:以任之的志趣,断不会如此平俗!
他辗转反侧了两个夜晚,仿佛在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睡到床上,直到做梦。
梦里边,裴任之巧笑嫣然,肉乎乎的小指头伸出来一根,指着天上(这是她经常做的一个动作),说:师兄,师兄,不要着急,猜一猜,想一想。——对了,——他从梦里猛醒,突然之间悟出来了。
其实,她的信里,该深究的不是字句,而仅仅是个情怀。
大爱至简,不过如此。
第一页:
吉祥白月行看近,
前月推移后月行。
玉兰数枝朱砂点,
垂柳亦爱鸟轻盈。
节选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几句并不在一首之中。这位传说中的活佛、情僧,近些年成为了全球华人膜拜的文化图腾。裴任之也不例外,在几次读书会上都有提过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一生作诗无数,譬如“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譬如“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而裴任之借用的几句却不是常见的。原诗中的并非“垂柳”,而是“垂杨”。无论是垂杨还是玉兰,两类植物刚好都在冰华园里常见,远比银杏、樱花更为多见。
迟若非带联想:她或许是说,他们相遇相知,均是在冰华园的花草烂漫处。
“玉兰数枝朱砂点”看似随意、淡雅,却是曲径通幽,她的意思比较可能是:满树的纯白花束上,沾染一点点烟火红尘。于寂寞深处,怦然心动。
他莞尔一笑,果然如此,于人,于己,也算贴切。
第二页: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才成。因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海底的世界就在这下面。
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海底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恰恰相反的是,海地有最奇异的花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活的一样。所有的大鱼、小鱼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就像天空的飞鸟。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很大的波动。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她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她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她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这是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中开始与结束的段落。这篇童话流芳千古、老少皆知,却与《白雪公主》、《灰姑娘》等多数喜剧收场的童话不同,是关于神秘的海底生灵——小人鱼的人生悲剧:作为没有灵魂却长寿数百年的海洋生灵,小人鱼偶然间救过一位遭遇海难的人类王子,并爱上了他,从此不惜牺牲一切地来追求爱情,希冀获得一个高等生物的灵魂,直至失败告终,肉身化作了海上的泡沫。
摘抄这段,是想表达裴任之的心境:
——她对他情深似海。
——为了他,可以不惜代价、磨灭自己。
第三页:
传说有一只鸟一生只歌唱一次。
它的歌声委婉动听,万物之中无可比拟。
自离巢的那一刻,它就在寻找着,不眠不休,只为寻找那棵属于它的荆棘树。
荆棘树上,它在旁逸横出的荆棘中放声歌唱,至长至锐的尖刺穿透了身躯。
生命将尽,它超脱了痛苦,尽情欢唱,那甜美的歌声连云雀夜莺都难以企及。歌声至美。
万物都在聆听这美妙的歌声,就连上帝也在苍穹之中露出了微笑。
出自澳大利亚传世经典小说《荆棘鸟》的开首语。而用中国当代网友的话说,《荆棘鸟》是一段名副其实的虐恋,关于禁欲的传说。
她摘抄这一段,是想表达一种纠结到了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情感。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那种无法自拔的凄艳心境,是对第二页《海的女儿》情感的加强。
她知道他信基督教,她希望他的上帝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并且拯救她、为她指引道路。
第四页:
山重水复疑无路,
如玉生涯,
惜花人无数。
有意翻山越岭赴,
尘埃落落雏菊处。
又恐风刀严相妒。
孤弦清音,
何以留春住?
可待此行莫追思,
流光缝里看朝露。
相比前三页,她这第四页信最接地气,信息量最大,看到最后,令他柳暗花明。
首先,这首词名为《访友》,词牌名却是《蝶恋花》,千古传唱,出过很多脍炙人口的词句。仅仅“蝶恋花”这个名字,情感已经不言而喻。
这可以看成是一首叙事词,讲述:一个古人舟车劳顿去探望一个友人,路上的所见所想。第二句“如玉生涯”,出自“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看似古代的典故,实则出自当代的网络文学诗歌,一位叫做十四阙的作家在2002年创作的小说《木玉成约》上的字句,用来形容有着温润如玉古典气质的男子。
迟若非想:裴任之从来不看影视剧,能知道这个典故,真是难得。
“惜花人无数”,当然是词中主人公看到“陌上如玉”之后的心境,有爱恋,也有担忧,谓之多愁善感不为过。
在此之后,“尘埃落落雏菊处”,是张爱玲那句“低到尘埃,开出花朵”的演绎,——年轻时代的张爱玲爱上了胡兰成,送了他一张照片,照片后头正是这么写的,卑微、仰慕、细腻、羞涩的情怀,令数代中国女人感同身受。
“又恐风刀严相逼”,则是林黛玉《葬花词》中的典故——“风刀霜剑严相妒”,合的也是“惜花”的意思,与之后“何以留春住”相辅相成。
他推想:裴任之一定是上网、或从什么人那里听来些自己的八卦新闻,担心着自己,担心别人无法真心真意善待自己,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句。爱与怨的纠结,全在字里行间。
看过的人,曾经有过同样心境的人,必是心有戚戚的。
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可待此行莫追思,流光缝里看朝露”。——她要的是现在,不是回忆,所以不想“此情可待成追忆”。“缝”代表的是小概率事件,是她这个理工生常常挂在嘴边的思路,她想要在小概率中展望一个“全新的开始”,与他同看朝霞万里、碧空远帆。
那一夜,裴任之在写第四页纸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她真的很想对他说:
遇到了你,我就如同尘埃里开出的花朵,卑微着,欢喜着,期待着,哭泣着。
试问,这世间的女子,有几个配得上你?
我的心配得上你,可我的人呢,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躯壳,又怎么能配得上你?
他们告诉了我你的绯闻,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仅仅就是听说了一个所谓的她,我都会我心如刀绞,辗转难眠。
把你交给这样一个不放心的陌生人,我是一百个不愿意,
与其让你去担这个误入歧途的风险,
不如让我来照顾你,奉献我的一生!
(六)
她的心思果然婉转,正是江南女子精致的淘气:若他无意于她或只是逢场作戏,自然不会花心思去深究这些段落的深意;若他真的没有那个能力去弄清这番心思,也就妄称是个知己了,任之虽然会伤心,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但如果他肯花心思去探究、去理解,那任之定是没有看错的,就是灵魂伴侣、一生所托。
王小波怎么说过:古典精神常在,古今类同。
——多年之后,经历了世态炎凉,裴任之情商提升,才发现:那一年,也算是自己运气好。
写信时,她刚好是撞到了一个不擅长自恋的迟若非。用陈柏桐的话说:“这年头,男生月薪一过5000元,就开始自恋了。”就是说,自恋可以被理解成一个时代的特征。5000元月薪的年轻男孩儿都能自恋,更别提迟若非这种社会地位的男人了。
换了其他一个人,他根本不用细看裴任之的信,只冲着她给他写信的这个举动,就会知道她的用意。他可能无动于衷,可能沾沾自喜,更可能轻看她,唯独不会用心爱她。
那么,无论结果如何,她深夜写诗的这番心思,尽数是白费了的。
感谢上帝,她碰到的是迟若非。
他有信仰,有悲悯之心,有敬畏之心,也有感恩之心。所以,对这个世界,他纵使有雄心有野心,却终不能归入自私、自恋、狠心的那一列。
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早就有了她。
2007年7月10日凌晨,想清楚了裴任之的意思,狂喜占据了他的心头,如同一场灾难一样的狂喜,日月无光、山河失色的心潮澎湃,疯狂的、毫无征兆地袭来,平生未遇,胜过了过往一切人生起伏,胜过了他在戏台上一切激情洋溢的表演。
仿佛醉倒在伊甸园的苹果树下。
上帝的天堂,应是如此。
狂喜的心境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怎么会想到:一个女孩儿的心意,居然能带来这样空前绝后的震动?这个世界有多么美好,这个宇宙有多么的浩渺?仿佛,都集中在了此地此点。
他爱她。
而她恰好也爱他。
彼此暗恋,竟是两情相悦。
他深夜打电话给小陈,问他有没有空来他家里喝酒?这种超越一切的心境也超越了他的个性,让一个稳重而敏感的人完全换了一个人,急切地想同什么人分享。
酒喝到后来,年轻的小陈都看出来了,问:“JASON,你恋爱了吧?——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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