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阿蒙做朋友
看到这封信中讲述的阿蒙和瑞特的故事，我都有些嫉妒。而看到阿蒙通过自己的眼睛、鼻子等等感官感知到的世界，跟我们是那样不同，又让我浮非常惭愧。我无法不想到自己，我在想：在我们家呆了将近六年，我在阿蒙心目中处于什么位置呢？阿蒙可曾把我也真正当成为朋友了吗？
想来想去，又觉得，何必去问阿蒙，自己是否真正把阿蒙当成朋友？回忆起跟阿蒙共处的这近六年的时光，我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我忘不了阿蒙刚来的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掀开被子，光着脚就直奔客厅去找它，那是我第一次牵挂、惦记自身之外的另一个小生命，那时它刚来，还认生，还不肯吃东西。
后来，我跟妈妈去超市买回鸡胸肉，用白水煮熟，再一条条撕开、摊凉，眼睁睁看着矜持、谨慎的小阿蒙终于慢慢走过来，蹲在那儿，眯起眼睛，开始了小心翼翼地享用……那一瞬，我觉得自己的心柔软极了，那一瞬，我感动得简直都要哭了。
阿蒙是在来我们家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适应的？我已不记清了。反正印象中，它很快就适应了。它喜欢吃妈妈买来的幼猫奶糕，也懂得去放在卫生间里的猫砂盘那儿排便，且无论大小便，每每行事诡秘。我最初对此十分好奇，常尾随其后，企图偷窥，却总被发现，它可真警觉啊，只要一发现有盯梢，便虚晃一圈，转身就走，不便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吧？悄悄躲在门背后，我终于有了第一次成功的全程观摩。
只见阿蒙先低头猛扒一阵儿猫砂，然后便让屁股悬了空，四条腿挤挤挨挨全蹲在了猫砂盆的前沿儿上。那腿的摆放方式是：两条前腿直立，两条后腿以包抄的方式将前腿夹在当中。看上去，首先发力的该是后腿，因为后腿的关节处已僵僵地支起，紧接着，尾巴便僵僵地横成一条粗毛棍子，与此同时，脖子却垂下来，后背也硬硬弯成近乎九十度的完美直角。自此，浑身上下，无一例外，都仿佛被定了格，连脸上表情都一扫平日的活泼、嬉皮，显露出一种正办大事的庄严、肃穆。过了会儿，下半身轻轻抖动，随后便有呲尿声哗哗声传出。大事很快办毕，脸上重归轻松，回头用两只前爪对着猫砂又是一阵猛扒，稀里哗啦，不但把小便埋上，还让那满盆的砂都彻底恢复到起初的平整状态。就这还不放心，走远几步，扭头再看，再跑回去，又是闻、又是看，到底彻底满了意，这才低了头，乐颠颠儿地跑出来。
它就这么每天吃喝拉撒，到处走走逛逛、蹿蹿爬爬，随便逮着个什么东西，上蹿下跳戏耍一番，偶尔遇上我们逗它，就适时、适度地卖卖萌，用我妈妈的话说：阿蒙是红楼梦里的宝哥哥，天天“无事忙”，却处处惹人爱，搞得大家都皆大欢喜。夶风小说
渐渐地，它跟我们越来越熟，也越来越粘人，往往是人在哪个房间，它就跟到哪个房间去玩儿、睡、洗脸、舔毛儿，或蹲到窗前看风景。赶上太阳特别足的时候，它会不管不顾地摊开四肢，把整个身子都抻成细细长长的一大条，在那阳光下翻来覆去肆意打盹儿、晒太阳。
它刚来那天，妈妈便定下规矩：“别的地方好说，反正我不能接受它上餐桌、灶台。”
但我们家厨房是开放式的，它不可能不进去。我于是只能牢记妈妈的告诫，每餐吃完，必将餐椅推回，直推到椅背紧紧靠住餐桌才算合格。其实阿蒙没来前，妈妈也这样要求过，说是为了整齐，但我执行起来总没那么彻底。阿蒙一来，就再没忘过，只因若留有一丝空，就会成为阿蒙借以蹿上餐桌的跳板。
不过，此类跳板差不多一个月后就不再被阿蒙惦记着了。因为它的本领突飞猛进，很快便无需借助任何跳板，直接想蹿哪儿蹿哪儿了。
有段时间，它看上了我们家餐边柜上的烤箱，那烤箱本身就高，又摞在微波炉上，是距餐桌最近的制高点。每逢饭时一到，我和妈妈刚一落坐，阿蒙也赶紧就位，君临那里，一脸严肃地瞪着大眼睛，俯视着我和妈妈一口一口进餐。
偏巧有次妈妈烤了纸杯蛋糕，取蛋糕时，妈妈特意叮嘱它，“小阿蒙啊，烤箱顶上很烫，等凉一凉你再上去玩儿啊。”
它平时很谨慎的，打开的热水瓶，一股热气喷出，他都知道眯起眼睛赶紧朝后缩脖子，但那次我们吃完点心，正收拾餐桌，它可能误以为没问题了吧？呼呼呼几下就蹿上烤箱，吓得我和妈妈同时大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已闪电般蹿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扭头举起爪子一通猛舔，我们都赶紧跑过去，检查它那小瓜子，还好，没怎么见红肿。再去摸烤箱，也没那么热了。但它显然已因此受惊，自那以后，我们吃饭，便很少见它去那儿坐镇旁观了。
它的记性的确好，一叫名字，便颠颠儿跑来，或扭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你；没多久我们又发现，只要家中门铃一响，无论玩得多欢，它都会迅速夹起尾巴逃蹿，远远逃离入室门，只把大脑袋从别的房间探出一点点，好奇地看看到底来者何人，除非是我们自家人，否则任何人等，一概不接见。它那大脑袋只要缩了回去，哪怕你立即进去找，大多时候也都找不到，直至客人离开，才见它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又是抻懒腰，又是打哈欠地懒洋洋朝我们慢慢走过来。
对我们呵斥他干坏事儿，它当然有反应，在它的蹿跳本领日益提升的情况下，为保住妈妈划定的两处禁区，我们只能是，一看到它上那儿附近去，就密切关注，随时准备过去呵斥、制止。果然，没多久，便不见它在禁区出现了。但妈妈告诉过我，隔一段时间，一早起来，她就会发现禁区那儿，隐隐有阿蒙小小的梅花状脚印。显然，那是在夜晚我们熟睡后，它实在放心不下，到底又上去巡视了。然而，在我看来，阴奉阳违，至少也能代表它不断提升的理解力，及自制力水准吧？
除那两大禁区，似乎未经任何商量，我们便允许它满家乱逛。
它很快便直接蹿上了我们的床，尤其喜欢我们的大花被子，仿佛那上面的花儿，已热热闹闹招引来不少我们看不到的蜂蜂蝶蝶似的，兴奋不已地在上面上蹿下跳，又扑又抓，开始妈妈还直嚷嚷，“哎呀，阿蒙的爪子刚在卫生间沾了水呀。”或者“天啊，怎么我发现被子上有猫砂粒儿？肯定是阿蒙爪缝里带过来的吧？”
不过嚷嚷归嚷嚷，妈妈并没因此扩大禁区范围，我们也都没阻止它继续上床，因为都喜爱它在床上花样百出呼呼大睡的样子，它的身体可真软啊，睡觉时常换姿势，身体彻底团成一个球儿啦、脖子一扭就仰面朝天啦，头一低用两个前爪死死捂住脸啦……有次我正看书，突听很响的咂巴嘴儿声，回头一看，它已睡着了，身体起伏的幅度正越来越大，随之两个前爪也神经质地开始颤抖着抓挠，眼睛却还半睁半闭，嘴里估计是因唾液过于丰富，而咂巴出动静来，这动静可是比它真正吃东西要响上好几倍啊……那是它在做梦吗？估计是梦里美食当前、已乐不思蜀了吧？
渐渐地，妈妈连嚷嚷都不再嚷嚷了，只由着它床上床下自由来去。不过是家里的被褥床单，较之从前，清洗、更换的更频繁了而已。
我们都不喜欢让阿蒙去的地方是衣柜，但它对那儿似乎情有独钟。我们家所有衣柜都是推拉门的，没多久就被它全部搞定，随心所欲，进出自如。开始我们并未察觉，有次妈妈突然一通大叫，喊我去看，原来放毛衣的柜子，不知何时已被它征作行宫，那些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尤其妈妈一件黑羊绒衫，粘满了它沙黄的软毛，简直已惨不忍睹。
“阿蒙，你这个小坏蛋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妈妈朝着一脸无辜的它哭笑不得。那之后不久，只要一打开衣柜，就会闻到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樟脑丸味道。妈妈用来熏阿蒙的武器，却把我熏得避之不及。
阿蒙刚来时，妈妈最担心的，是我会被抓伤。第二天就抱它去宠物医院打了针，回来又根据医生建议，定期为它剪指甲。它的小指甲藏在厚厚的爪垫后面，用手轻轻一捏，就都露出来了，因为不喜欢被剪，每次剪指甲都需我和妈妈通力合作，趁它睡熟，一个给它抓痒痒，另一个趁机咔嚓。好容易逮到机会，咔嚓的不能太少，但也不可以太多，妈妈指给我看过，说它指甲根部可看到粉红色的部位，就有血管、神经了，千万不可剪到那儿。所以要求动作既要快，还得准。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试过几次都没成功，于是彻底沦为专业为它挠痒痒的。
给他挠痒痒，其实我也很享受，看着他连眼都不睁，只把整个身体肚皮朝天地翻过来，小脸还使劲儿往后仰，前爪也直直地朝上摊开，只等我这个猫奴，一下下彻彻底底给它服务好脖子，再服务腋下。真是让人觉得又是可笑，又可爱。
来后不久它就开始了咬人，刚被咬时，我吓得直叫，很快发现它其实并不真咬，尤其你一叫，立马变成含着。妈妈说，可能跟小孩儿一样，它正处于长牙阶段，牙根痒痒到无法自控。据说我小时候长牙时，妈妈也没少挨咬。
它的牙，我在它睡熟时仔细扒开看过，门齿很短，又细又密，犬齿则长长尖尖，咬人的估计正是那四颗犬齿，因为它在我手上、胳膊上留下的印记，都是像订书机订出来那样又小、又尖的坑儿。
被它抓、咬的，当然不止我和妈妈，它还朝沙发、粗布床单、地垫发起猛攻，甚至去刨花盆里的土，薅兰花细长的叶子，妈妈买回猫抓板，效果也并不明显。索性又牺牲了她自己的一件已被它抓坏的粗布棉马甲，就挂在椅子背上，由着它抓得千疮百孔，隔段时间，还得缝缝补补，因为里面的丝绵抓出来，担心它误食。至于花盆，我见妈妈常在花盆露土的地方铺橘子皮，估计也是在利用它不喜欢的气味来对付它。后来没怎么见它再去刨土，但一些细嫩的花花草草依然厄运难逃。可妈妈告诉我说，这是没办法的。妈妈说她在书上看到过，说猫有吃植物的需要，因为它们常舔毛，会有不少被吞进肚肠，吃些纤维多的植物，有助于帮它们排出肠胃中积聚的毛球。
每晚临睡前，妈妈都会做四十来分钟的瑜伽，不希望此时被打扰，开始是把阿蒙关进卧室，那时我已睡了，可能觉得还有我在吧？起初它服服帖帖地接受了这安排。不久，却听妈妈讲，它不肯了，一关门就叫，还框框地蹿跳着，撞门、划拉把手。怕吵醒我，妈妈便放它出去。但估计它也跟我一样，觉得妈妈的动作怪异吧？但它没能跟我似的见怪不怪，它只略作旁观，便兴奋不已地凌空飞奔而去，逮着妈妈的脚脖子、手腕子，一通狂撕猛咬，妈妈说她毫无准备，吓得差点儿岔了气儿，很恼火，又担心大声训会吵醒我，便随手抓起自己放在瑜伽垫旁的拖鞋去打它。
“昨晚我特别难过，觉都没睡好，”第二天妈妈告诉我，她用拖鞋打阿蒙时，阿蒙竟反攻，身体一偏，躲过妈妈打来的拖鞋，便猛地直直朝妈妈的脸上蹿过去。妈妈说，当时阿蒙的眼神儿让她特别难过，只觉得阿蒙那么弱小，而自己这么大的人，怎么可以去欺负它，逼得它简直都要拼了命呢？
“管当然得管，但我们得好好想个办法。”妈妈说。
妈妈后来采取的办法，是找到一个小喷雾器，装满清水，一遇阿蒙干坏事儿，就一边呵斥它，一边朝它脸上喷。这招儿果然好用，有时它淘气，我只需把喷雾器举起，它就眯缝着眼睛，整个身体都直朝后躲了，我们因此称之为“家法”。动不动就告诫它，“阿蒙嗳，听话哦，要不然，可要‘家法伺候’啦。”
养宠物，的确正如琪琪所说，麻烦事儿一堆，家里因此家务多出不少。不仅妈妈，连我都分担了些，比如为它铲屎、铲尿，清理猫砂；比如家里卫生间地面、洗脸池等等用过后，务必擦干，一定不可以留下积水，以防阿蒙去巡视时踩到，再把别处弄脏；比如天天都得用吸尘器吸地，因为阿蒙常年掉毛，经常见它“呼”地一下如疾风般横扫般蹿过，身后却留下烟雾般沙黄色的软毛，还在空中袅袅四散横飘。
为它做事，我常会抱怨，甚至也厌烦过它。
不知为什么它竟喜欢啃纸，偶尔祸害祸害报纸也罢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上三年级时，被它毁掉过一个听写本。怕第二天挨老师训，我不得不连夜换了新本子，并把那已快用完的旧本上的内容又全部重新抄写了一遍；四年级上学期，我开始迷上流行音乐，可它在我兴趣萌生伊始，就咔嗤一口，把我的耳机线生生咬断。那可是爸爸寄给我的九岁生日礼物啊。刚用了没两次，就被它那么一口毁了。
发生上述诸如此类事件，我当然生气，不过都是一时的，过没多久就忘了。它最让我恼火的，是经常找不到东西，铅笔啦、笔帽儿啦、扎头的皮筋儿啦、发卡头花之类的，它感兴趣的东西实在太多，什么都得伸出爪子扒拉扒拉，高兴的时候，我叫它“巴拉巴拉小魔仙”；不高兴的时候，我就骂它“大坏猫“，朝它大呼小叫。
只要把东西扒拉到手，它就会摔过来、甩过去地满地追着玩耍，若是听到它在哪儿噼里啪啦玩得热闹，突然没了动静，这时你最好立即起身去看看。大多时候你会看到它正撅着大屁股，往沙发、书柜，或床底下探脑袋、伸爪子呢。若此时现身，你可能会在它那观望处掏出自己的东西，若失去这大好时机，家里那么多犄角旮旯，等用的时候，上哪儿找去啊？它可是全不负责的，通常一看爪子扒拉不着，扭头就又去开发新玩具去了。
最让我生气的还是妈妈。本来找不到东西已经够让我烦的了，妈妈却偏还要训我，“怎么阿蒙就不弄丢我的东西呢？还不都怨你自己没收好。”这倒是真的，想想我们家，就属我的桌子、书柜最乱，妈妈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唠叨“几案洁、笔砚正”什么的。
“妈妈，我们家是不是以后不会再养宠物了，本来开始你就不同意，有了阿蒙，你又多出那么多家务，那么多麻烦。”
“我不早跟你说过吗，咱们家没院子，是不适合养宠物的。可既然养了，总得善始善终吧？反正我是不忍心抛弃自己养的宠物，你想想，像阿蒙这样的小猫儿，让它跟外面那些流浪猫似的自己去独立生活，多可怜啊，它能行吗？”Μ.chuanyue1.℃ōＭ
“可阿蒙是自己跑丢的啊，我们并没错，这样没什么心理负担。妈妈，其实，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家里清净了，少了好多家务，也省了好多麻烦。”
“嗯？咪咪，你真这么看？”妈妈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严肃起来，她深深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人这辈子，过日子，哪还有不麻烦的时候吗？阿蒙丢了这些天，我真是越惦记它，越觉得，其实养宠物跟养孩子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一开始的时候，心里都有很多一厢情愿的美好设计。但是，面对现实，又不得不一次次地让步。有时把当妈的气得要命，心都寒了，但只要一看到小宝宝可爱的样子，所有的不满、辛苦，一瞬间，就全都忘了……”
妈妈所讲，一定是肺腑之言，因为她讲着讲着，就若有所思起来，声音轻了，目光也远了，仿佛不是讲给我，而是在自言自语。
在妈妈的话语里，我也越发惭愧，我知道，虽然现在自己还在想念阿蒙，虽然我跟好多人讲过，自己如何如何喜欢阿蒙。但真实的情况却是：最初的新鲜劲儿一过之后，我不过是把阿蒙当成了玩伴儿、开心果儿。有过几次真正从阿蒙的角度出发，替它考虑，平等地把它当朋友对待的时候呢？
那天晚上，我又写了一张纸条：
阿蒙要离开我，是因为我并没真正把它当朋友，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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