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瑞特
咪咪你好：
我今天要给你讲的阿蒙故事里，会出现一位他的朋友，他可是你见过的哦。
没错儿，就是你和你妈妈都见过的那只小老鼠，阿蒙叫他瑞特，他是通过你们家厨房冰箱底下那条已废弃多年的下水管道，出现到阿蒙面前来的。
“你确定想让我死？”这是瑞特对阿蒙讲出的第一句话，也是阿蒙来到中国后，完完全全听懂的第一句话。
当初，阿蒙妈妈得知学者要把她和她的孩子们送回故乡来，她为此着手做的第一项准备，就是教已有不错语言基础的阿蒙兄妹俩，再学新语言。最先教的，当然是要去之地的动物语言，老鼠语言是重中之重。
至于重点词汇呢，考虑到要去的地方是凶险的野外，阿蒙妈妈最先教会孩子们的，都是有关生死存亡的大词儿，以及可帮他们化解各类危机的疑问句、感叹句。
这准备在初遇瑞特的时候便经历了验证。阿蒙发现，自己果然听懂了来到中国后，独自遇到的第一只动物的讲话。这听懂太重要了，那一瞬间，一种久违了的信心满满的感觉，迅速注满阿蒙的全身。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阿蒙激动极了，只觉周身舒爽，心想，难怪妈妈总是说，语言就像是打开世界的一扇门啊。那段日子总感觉是在被囚禁的小阿蒙，仿佛突然间看到眼前的房门洞开，曾逼仄、沉闷、前途无望的小天地，陡然间变得宽广开阔起来了。
尽力压制住了心底滚滚袭来的兴奋，阿蒙却无法压制住头脑的走神儿；有着丰富捕鼠经验的他，竟忘了此刻被自己按在爪下的是只老鼠。自幼就跟妈妈学过多种语言的他，被那么突然一刺激，脑子里各种信息混作一团，打起了架，最终取得胜利的竟是人类的语言之一：英语，确切地说，是一个单词：Rat。
要知道，阿蒙的妈妈可是从阿蒙兄妹俩一下生，就决定了要把他们俩都教育的，更像一只真正的猫咪，葆有野生动物的本色。从一开始，妈妈就教育阿蒙兄妹要独立自强，要善于遗忘。在她看来，名字就是建立记忆的基本密码，所以坚决不给自己的子女取名字，也总是纠正子女们给自己所遇见的动植物、器具命名的习惯。然而，现在，她的儿子阿蒙，却在刚刚离开她，独自迈向外界的第一步，就下意识地给自己所遇到的第一只小动物取了个名字，没错儿，就是那个英文单词，音译成汉语就是：瑞特。
“怎么回事啊？现在只有那些最脏、最丑、最土老帽儿，最没人爱，主人连饭都不管饱的猫，才会抓老鼠吃啦。”
被阿蒙按在爪下的瑞特，机敏地捕捉到这只陌生猫咪的反常表现，赶紧抓住这难得机遇，仰脸冲着阿蒙一通猛甩糖衣炮弹：“像您，您这么美丽、高贵，风度翩翩的猫咪，一看就是主人怎么爱都爱不够的啊，可是，您，您怎么会喜欢吃老鼠呢？”
“猫咪…没主人…从来都！”
没错，阿蒙的这句回答，同样也来自母亲的教育。
妈妈很早就告诉过阿蒙兄妹，猫咪天性爱自由，是最讲尊严的动物。既便做宠物，也绝不像狗那么谄媚，一天到晚就知摇尾乞怜，天经地义就把给自己提供食宿的人认作主人，一门心思只想拜服主人脚下，做主人忠实奴仆、走狗。“真正的猫咪，他内心的信条永远都是：自己命运的只能自己主宰。除本族长辈，猫咪不会向任何一个他者，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真正的猫咪，他脑子里根本就不会存在‘主人’这个概念，他不会向任何他者俯首称臣，哪怕是帮过，或供给过他吃住的人，猫咪永远不会有主人，至多只能有朋友。”妈妈还让阿蒙兄妹俩细想想看，“平常你们总能听到有养猫的人自称猫奴，什么时候还听说过养狗的人自称狗奴，或养马的人自称马奴的？真正的爱猫人，他们也都知道并能接受猫咪的这一天性。”妈妈不无得意地说。
想起妈妈这番告诫，阿蒙越发底气十足，刚才瑞特吱吱吱一下子说了那么一大通儿话，他虽不完全都懂，但连蒙带猜也知道了个大概。他一眼就看穿了瑞特为保性命而耍弄的小伎俩，他很反感这些，想揭穿，可新语言毕竟不熟，因此只能表情夸张，口舌用力，企图让自己的动作到位，语音清晰，让自己来到中国，讲出的这第一句话，符合一只尊贵猫咪的身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第一句话，倒真把瑞特给镇住了。当然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口音。
“外国来的？您是？”瑞特头一低，嘴巴一咧，斜斜地伸长了脖子，谦卑地瞻仰着阿蒙，“啊，尊敬的外国先生，您一定是风尘仆仆、远渡重洋而来，那么，我可以请教您吗？您贵乡哪里啊？”
“英格兰、牛津。”
这次阿蒙回答得又快又轻松，学过那么多种语言，他早就知道了，各类语言中，地名、人名都是可以直接用本土语音表达的。他甚至在吐出这两个单词前，还刻意加重口音，这便是原汁原味的伦敦土著猫咪的口音，够这只小老鼠长见识的了吧？
“哇，”小老鼠激动得把两只爪子都高高举了起来，“幸会啊，幸会啊，欢迎外国朋友。欢迎外国朋友。您这口音可真是太高贵啦，我能听出来。真的，要知道，像我这样能听出口音的老鼠可不多，我斗胆可以算是您在这儿遇到的知音啦。嘿嘿，因为我呀，我最爱看电视，那上面就有你这么讲话的，不过那上面讲话的都是人，听尊贵的猫咪讲这个地名，我还是头一回呢。哎呀呀，我真是幸运啊，太幸运啦。对了，咱这个楼，二楼有户人家也总有个黑皮肤的外国姑娘来，听说是来给那家的孩子做家教的。那外国姑娘跟电视上演的没啥两样儿，头发都很干、很细、还打卷，是那种又小又密的卷儿，屁股特别大，心情总特别好，走起路来，这样，这样，”瑞特缩着脖子，一下一下扭起屁股，慢慢比划着，“一边上楼，一边这样哼着歌儿……”闭了眼睛，努起嘴，瑞特轻轻地哼唱起来。m.chuanyue1.com
好久没机会聊天，虽听得半明白不明白，但瑞特讲的每句话阿蒙都极有兴趣，“好多家？这楼里、你知道，都？”
对人类的经验，阿蒙当然是来自于自己从前在牛津的生活。那时候一栋小楼只住一户人家，去学者学校，倒见过住着很多人的大楼，但妈妈说，那都是教室，办公室或宿舍。可现在听这老鼠的意思，这楼里也住了很多户人家？自己好歹也在这儿呆了一阵儿了，阿蒙知道这儿可绝不是什么教室或宿舍，他有些发懵，忍不住如此问出一句。
“您住的这栋楼啊，一共六层，您这个单元，一共十二家。隔壁还有个单元，我全去过。”瑞特这下得意起来，讲话兴致大增，“这个楼最早就是歌舞剧院的宿舍，”它注意到阿蒙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不时皱眉、抻脖子，似乎听得有些费劲儿，便赶紧加大动作幅度，把两只尖细的小爪子轻轻一搭，放到胸前做引吭高歌状，又眯起眼睛，把两个手平平地一抬，再像上了发条一样，把俩膀子上上下下一通乱甩，一边甩，一边对阿蒙说：“唱歌的啦，乐队指挥啦，反正都是站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着的人。”
“至于您住的这户人家嘛，”瑞特大致躬躬背、弯弯手，轻描淡写地做了个跳舞的样子，“以前是个跳舞的，平时就一个人带着个女儿过，当然了，她有丈夫，”瑞特尽量把自己尖尖的嘴向两边横咧开来，做出满脸笑容的样子，又把一只胳膊朝后一伸，嘴里模仿着沉重的行李箱哐哐哐费力地拖过石板路地面的声音，再把另一只胳膊抬起来，爪子轻弯，做出轻轻叩门的模样，“她丈夫常年在外，一般一年也就回来个一两次。”说完，瑞特两手一摊，朝阿蒙长吁短叹，“没办法的啦，中年男人嘛，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的顶梁柱啊，辛苦着呢……”
“为什么…你知道…这所有的？”阿蒙却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张口打断瑞特。
正沉浸在对周围人类生活概述中的瑞特，此刻突然被叫停，一抬头，正撞上陌生猫咪那张威严、冰冷的脸，他立即回过神儿来，并迅速意识到自己此刻处境的危险，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瑞特的脑子里，飞快闪现出自己年幼时经历的一幕：那是他那年迈的姥姥，为保护他，不慎被一只小狸花猫捉住。躲在一堆废煤球后面的瑞特，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最最亲爱的姥姥，被那只小狸花猫一点一点折磨致死。开始姥姥还会在被摔过来甩过去时，疼得直叫唤，后来便只能看到姥姥被噼里啪啦扔来扔去，没了任何动作、一丝儿声音了，小狸花猫却还是意犹未尽，兀自嬉皮笑脸在那儿折腾个没玩没了——猫从来都是老鼠的天敌，他们的凶猛、残忍，喜怒无常。瑞特是自幼就深有体会的。
“您真是英明啊，尊贵的外国猫咪，您的确明察秋毫，没错儿，就我，一只卑微的小老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可是您，您千万不能怀疑我啊，我发誓我最诚实啦，刚才我对尊贵的您讲的每一句话，都是有依据的。您住的这楼里的事儿，我是听我妈、我姥姥说的。至于我妈，我姥姥呢？可能她们是听她们的妈或姥姥说的？您是知道的，我们老鼠的平均寿命三年都不到，见识当然没法跟您比。您贵人福相、福寿绵长、长命百岁、岁岁平安……可是，可是，我求求您，您，您可千万千万不要吃了我啊。”
瑞特这样说着，说着，竟不再哆嗦了，他拼尽全力要做最后一搏：“尊贵的，外国来的猫咪大人，您知道吗？我，我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真的，我，我很独特，我与众不同，因为，因为我有梦想，梦想，”他边说边把自己的双手抚在心口窝儿上，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下，然后，看着阿蒙，他豁出去了，他拼着命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我爱音乐！我是一只为音乐而生的老鼠，说什么我也要活下去。因为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呢，我坚信，有一天，自己要站到舞台正中，要在大家的欢呼和鼓掌声中放声高歌……”夶风小说
汪在瑞特眼中一直在转圈儿的泪，终于滴了下来，他低下头，开始了抽泣，继而又开始了，脑海中刚才仿佛还活灵活现的舞台转瞬间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透过朦胧的泪眼，渐渐看清的自己可怜巴巴的小小的影子，他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他知道唯一能让自己摆脱危险的手段只能是求饶，是获取同情，“只是，现在，现在我还小，”他抽抽噎噎地讲着，心里也开始了懊悔，“我应该听妈妈的话，我妈妈说过好多次了，不让我到处乱跑，担心我遇到微信，可是我总是不听话，总是偷偷往您这栋楼里跑，因为您这栋楼里，有音乐，因为，因为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音乐，呜呜呜……”
“回去…你…回去…找妈妈。你…有妈妈…有幸福……”
垂头丧气、哆嗦成了一团的瑞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无法相信，此刻这只身手敏捷的外来大猫，正在用这怪里怪气的腔调，宣布放自己一条生路。
但这的确是真的，瑞特很快看到，自己眼前，笼罩在头顶上的那只外来大猫的阴影，竟然不见了。“您真让我回家？”瑞特不敢贸然移动，只怯怯地问出一句，却没听到任何回应。悄悄抬起头，他只看见了那只外来大猫的背影——四肢柔软，长尾巴弯来绕去，步态婀娜地在慢慢前行，无论身材，还是步态，都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落寞。
“要不，要不我给您唱首歌儿吧？”瑞特激动得泪流满面，狂蹿几步追了上去，用自己满是哭腔的嗓音，冲那大猫的背影一连声儿地喊着。但那只外来大猫却显然比他冷静多了，大猫还在不紧不慢地走，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淡淡说了句：“不……你……走！”
这就是阿蒙同瑞特的初相遇。
突然降临的他者，转瞬之间做出的决定，其实当时阿蒙并未深想。他当时绝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跟瑞特——这只小老鼠——做起朋友来。
然而，或许这就是朋友吧？不可能全然如你所愿，不可能尽善尽美，正如同我们自己一样，每个人，都会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朋友就像一面镜子，帮我们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你呢，咪咪，你都有哪些朋友？他们都是什么样子的？愿意写信跟我讲讲吗？期待你的回信啊。我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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