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罗裘不耐五更寒
从那天起,西京城就一直下雨,天气跟着一点点凉下去。夜晚,屋里不点上火炉,梦姗就无法入睡。
冷炎的书房里除了兵书,就是史书,梦姗找了又找,也没见着一本诗词和杂记的影子。冷炎已经听不下去梦姗的叹息,说道:“西京城的书店众多,你想要什么,让管家买去。”
“我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书名,要慢慢看呢!另外,还要买些笔墨纸砚和颜料。”
冷炎不禁莞尔。西京城小吃品种繁多,她没说过想吃什么。季节换了,她也没说想添件新衣。胭脂、水粉,她有得就用,没了也不说买。一切,都能将就,只有书、画、棋,苛求又苛刻。他这是要娶一个妻子,还是要娶一个夫子?不懂善待自己的小美人呀,冷炎都替她惋惜。
“一定要挑今天出门吗?”他看着一天的风雨,记得御医说过,她冻不得捂不得。
梦姗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把衣袖翻了给他看,一层又一层,直到细白的手腕如玉般跃入他的眼帘。“我有穿许多衣服。我只逛一下书店,然后再去万福戏院看场戏,江班主那天离开时,盛情邀请过,我推却不了,我也想去看看我那位表姐是如何粉墨登场的。”说到最后,她有些气鼓鼓的。
冷炎怜爱地替她拉下衣袖,叮嘱道:“看戏归看戏,不要对江班主乱说话。”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心眼的孩子。”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孩子。”冷炎含笑抱了抱她,“即使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也会当我多生了一个女儿。”
梦姗羞得把脸扭向一边,“一大早,冷大哥就喝醉了。”
冷炎温柔地抚摸着她如水的发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愿常醉不醒。”
梦姗俏皮地踮起脚,突地刮了下他英挺的鼻子,轻笑道:“屋里还有别人呢,冷大哥真不知羞。”
侍候的两个丫头早已把身子转过去,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冷炎哪里消受过这样的风情,冷眸暗了又明,明了又暗,迅雷不及掩耳地捧起梦姗的脸,就吻了下去。这是回王府后他第一次失控,脑中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想与她更近些、再紧些。
“早去早回,别贪玩。”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唇瓣。
梦姗羞得眼都不敢抬,“嗯,项侍卫呢,让她去准备马车。”她的腰仍被他的长臂紧紧扣住。
“她一个粗人,让她进书店、看大戏,还不要了她的命?让红袖陪你去吧,我看你挺喜欢她的。”
“我随便啦!”梦姗心中不禁狂喜。
一帘烟雨中,轻便的马车徐徐出了王府,往夫子庙驶去。红袖趴在窗户边,目不暇接地张望着街景。梦姗闭上眼假寐,那一天在夫子庙里发生的一切如云雾般翻滚而来。
江子樵没有看错,当她走到巷子尽头时,突然冲上来一个人,拿了块布巾捂住她的嘴,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睁开眼时,看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素净的小屋里,二姐笑眯眯地坐在床沿边看着她。
她惊喜地跃起,抱住二姐。
二姐真的好端端的,而且变得很女人。她穿紫色的碎花布衫,头上梳着妇人发髻,脸庞丰润了些,笑起来很柔媚,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端着一碗蜜茶走了进来,对着她抱歉地一笑,“三妹,对不起,当时情况有些特殊,我怕你不相信我,只好用那种方式带你过来。”
他是劫走瓷器的山贼?
蓝双荷瞄了一眼徐慕风,羞涩地对她说:“三妹,我成亲了,这是你的姐夫。你第一天来夫子庙,我们就远远地看到你,只是你姐夫他的身份不允许我们明目张胆地招呼你,我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你和王府的人离开,回来哭了很久,盼着你还能再来夫子庙。”
梦姗一时不能消化太多的事情,“你成亲了?那为什么还要给爹爹写那封信,说你被劫持,要我们带一万两银子到夫子庙赎你?”她恼怒地瞪着徐慕风。这人真是贼性不改,得了人还想得财。
双荷与徐慕风齐声回道:“我们没有呀!”
梦姗从怀里掏出那封信,“证据在这。”
徐慕风拧着眉打开一看,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不是我写的,我不可能这么笨,做出这种自投罗网的事。”
梦姗不解。
“他现在正被朝廷通缉呢,所以我才不敢与家里联系。”
“那你干吗要做个山贼,让二姐跟着你担惊受怕。”梦姗白了徐慕风一眼,看到二姐小女人的幸福样,更难听的话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不做山贼,怎么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徐慕风咧开嘴笑,很以自己的职业为荣。
“贫嘴!”双荷打了徐慕风一下。
梦姗忙把目光别开去,心里面替二姐欢喜着。她曾经以为二姐的好,这世上没有男子可以懂得。“爹娘整天为二姐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我也是为了你特地来西京城,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可是,二姐,你们要一直这样东躲西藏的吗?”
“不,我想过几天带双荷出京,找个僻静的山村住下。”徐慕风爱怜地揽过妻子,“你二姐她怀孕了。”
“那我不是要做小姨了?”梦姗激动得直嚷,“二姐,你不要出京,我去找冷大哥,让他帮帮忙,看他能不能通融下,帮姐夫减免罪行,这样我们姐妹就可以常见了,我也能看到小娃娃。”
“不行。”徐慕风脱口说道,“冷炎不是别人,他是最不讲情面之人。”
“你也认识冷大哥?”
徐慕风转过脸,不让梦姗看到他的神情,“我听说过他,他办事特别认真,刚直不阿,哪怕是最亲的人,只要触犯了王法,他都不会饶恕。何况我犯的罪又不小。你不要对他说起我,更不要提今天见到我们一事,不然我和你二姐就有可能活不到明天。”
梦姗吃惊地捂住嘴,惊恐地缩成一团。
“别吓三妹,”蓝双荷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不舍地拉过梦姗的手,“你别担心,虽然你姐夫是山贼,但他有能力给予我想要的一切,你也别因为我们而对冷王爷有看法。我们在意的都是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身份,对不对?”
“信笺一事,三妹对冷王爷提过吗?”徐慕风又问。
梦姗摇摇头,“没有,我随他来西京,本想请他帮忙寻二姐,他一直都忙,我也不好启口,他只让那个项侍卫整天跟着我。”
“你说项荣?”徐慕风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凝重。
“你……也听说过项荣?”
“她是一个怪胎,自小恨生为女儿身,一直着男装。后来拜了位高人学艺,练就绝高的武艺。前年,参加朝廷的武举大考,夺得状元,但被人发现她实际上是女流,犯下欺君大罪,被押往刑场斩首,是冷炎向皇上求情,要下了她。从此,她便成了冷炎身边最贴心的侍卫,也是最可怕的杀手。冷炎最慎重的大事,统统交给她做。”
梦姗突地打了个冷战。
徐慕风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看来,冷炎对三妹是极其珍惜的。”
“我……不知怎的,有点受宠若惊。”梦姗苦笑。
“我该送三妹回去了,不然冷炎发觉,我们这里就不安全了。”徐慕风轻声提醒妻子。
蓝双荷抓着梦姗的手不放,“我才见着三妹呢,这都离家好几个月了,我好想爹娘,还有大姐、祖母……”她有很多话想问,也有很多话想说。
“二姐好,我们便都好了。”梦姗怕连累徐慕风夫妇,不敢久留,“祖母一直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现在这么幸福,爹娘会乐开花的。一定要好好保重哦!”
“三妹,今天的事?”徐慕风不太放心地看着梦姗。
“我有办法解释的,为了二姐,我会尽量天衣无缝。”梦姗伤感地噘起嘴,“可惜我与二姐相隔这么近,却不能见面。如果你们离开西京,就更加相见无期了。”
蓝双荷听得眼眶发红,恳求地依在徐慕风怀里,“能不能趁还在西京城时,再让我与三妹见上几面?”
徐慕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要三妹不能引起冷炎的注意,还要甩开项荣,然后我才能想办法。双荷,冷炎不是等闲之人呀!”
“我有办法的。”梦姗忙保证,“这几天我会捺住性子待在王府,然后再想办法出来。项荣不是问题,我今天就有办法将她一军。”她的清眸滴溜溜转了几转,自信满满,“姐夫,你对冷大哥是不是有成见?其实他人还好啦,就是冷了点。”
徐慕风摸摸她的头,说道:“他的好只是对你,因为你是他喜欢的人,何况你对他有可能还有一层特别的意义。所以你很安全。”
梦姗不解地眨眨眼,徐慕风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也没有追问。
梦姗恋恋不舍地与二姐告辞,让徐慕风把她送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她买了花衣、脂粉,吃了午饭,最后她优哉游哉地坐着马车回了王府。
“小姐,我们在哪里下车?”红袖着急地推推梦姗。
梦姗睁开眼,见马车又来到了夫子庙附近,雨天,街上行人稀稀落落,许多摊贩也不见了。
“我们先去买笔墨纸砚,接着逛街吃东西,最后我们看大戏去。”
红袖欢喜地直拍手,“小姐,你快点嫁进来吧,那样红袖就天天都像过年一样开心了。”
梦姗随口问道:“以前你难道过得很痛苦?”
“嗯,王府里的女仆都归项侍卫管,她最见不得人开心了,要是谁对王爷稍微笑一下,她总会找个机会修理她。有一次,有一个不知分寸的丫环向王爷投怀送抱,就被项侍卫悄悄地……”红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梦姗瞪圆了眼睛,摸摸脖子,“那……冷大哥就这样任她所为?”
“王爷忙于国事,哪会注意这些小事。”
“冷大哥是不是喜欢她?”梦姗自言自语。
红袖摇头,“她最多是王爷身边一条摇尾巴的狗,她倒是很喜欢王爷……啊!”她捂住嘴,自觉话说多了,见梦姗一脸鼓励,松开了手,“小姐,那我就全说了。我去给项侍卫那里收拾屋子时,看到她在枕头、被子、衣服的里端都绣着王爷的名字,她还做了个人偶,模样像王爷,她夜夜抱着睡呢!”
“别说了,好恶心……”梦姗无法想象那一幕,摆摆手,探出头让车夫停车。心想这个项荣真的不是一般的变态。
两人下了车,在书店磨蹭了一个时辰,买了一包书和笔墨纸砚,是梦姗用的;在隔壁的布庄扯了两匹布,是送给红袖的。对街一家包子铺飘来的香气让人不禁直吞口水,两人去吃了一笼包子,喝下两碗牛肉汤,再步行到万福戏楼。
虽是白天,万福戏楼里也是座无虚席。
江子樵刚好站着外面与戏院的总管说话,一眼看到梦姗,惊喜地迎上来,顺便接过红袖手中沉甸甸的东西。
“江班主,有位置吗?”梦姗淡淡地问。
“当然有。”江子樵温和地笑着,“随我上来。过来也不说一声,江大哥好去接你。”
梦姗撇了撇嘴。
戏楼里总有一两个包厢是不对外的,专留给贵客,今天最好的一间,自然给了梦姗。
“渴不渴?我那边还有水梨,很不错的。”江子樵亲自给梦姗倒茶剥橘子。
梦姗想了想,说:“好吧,红袖,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到江班主那儿去一下。”
“去吧,我不会走开的。”红袖的注意力早就放在了戏台上。
“好吃吗?”戏院里端的厢房里,江子樵细心地给梦姗递过布巾,她吃得满手梨汁。
梦姗突然小脸一变,捂住了肚子,“这梨好像太冰了,江班主,我先离开。”
江子樵忙追着,“三妹,往左转。”那里是女茅厕。
“知道了,你去忙,我一会儿自己看戏。”梦姗挥手,左转。
江子樵不放心地皱起眉,自责应该先给她喝杯热茶的。
梦姗竖着耳朵,听后面没有脚步跟上来,吐了下舌,从茅厕的另一端悄悄闪出,打开戏院的后角门,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老头朝她龇龇牙,她笑了,“姐夫,等很久了吗?”
徐慕风警觉地扫视四周,“还好,倒是你二姐在前面的茶楼等得急了。”ωWW.chuanyue1.coΜ
“那我们快去,我只能待一个时辰,不然红袖会发现的。”
徐慕风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拐出小巷,走上大街。
对街的屋檐上,一双冰冷的眼眸把二人疾行的身影尽纳眼底。
“太傅,小王今天的表现可好?”宋瑾在皇宫里,要比在外面收敛许多,他知道东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都是父皇安排的眼线,他要是如何如何,父皇会把他训斥到崩溃。
贺文轩没有抬头,眯着眼,看着他写的一篇《论汉高祖建汉之我观》,“太子,这就是你的观点吗?”
宋瑾得意地挑挑眉,“怎样,这观点很新颖吧!小王认为汉高祖能成立汉朝,不是他有萧何、韩信、张良这样的贤臣,也不是他有吕后那样强悍的老婆,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博爱的男人胸襟。优秀的男人不应该属于一个女人,而应该属于全天下的女人。正是有这样的博爱精神,他才能得到万民的拥护、爱戴,最终夺得江山。而项羽,空担了一个霸王之名,他专情于虞姬,心眼子小,最后自刎于江边。”
“太子的意思是花心是治国的真理喽?”贺文轩冷冷地看着他。
宋瑾倾倾嘴角,“别说那么难听,是博爱,不叫花心。太傅,你认为父皇看到会如何?”
“我建议你把他带到一块空地上,再给他看。”
“呃?”
“不然待在屋子里,我怕他会砸烂了屋子,你也会落得和那屋子一样的命运。”
宋瑾一愣一愣的,抢过纸张,“小王真的动了脑筋,觉得还好。”
“唉,有你这样的学生,我有种未老心已衰的无能感。你可不可以换个太傅?”
宋瑾慌忙摇头,“别,别,你是南朝第一才子,还有谁能胜过你?”他眼珠转了转,“要不然,你建议父皇把蓝小姐请到宫里做小王的夫子,小王可能会学得比较好。”
“做你的白日梦。”贺文轩白了他一眼。
“皇上驾到。”宫门外,突然传来大太监的通报声。
两人忙起身,站在门边恭候。
“不要多礼,文轩,坐。”皇帝温和地看着贺文轩,两人分君臣之位坐下,宋瑾立在皇帝的身后。
“瑾儿这一阵学业如何?”皇帝笑问道。
贺文轩抬起头,看到宋瑾急得在后面挤眉弄眼,他沉吟了一下,“还不错,比前阵进步多了。”
宋瑾乐得直咧嘴,对着他直施礼。
皇帝叹息着摇摇头,“你不要安慰朕,瑾儿是朕的儿子,朕心里面有数。唉,如果他有你和炎儿一半的好,朕睡着也会笑醒。”
“只怕太子像我,皇上你更要满腹愁虑了。”贺文轩淡淡地自嘲。
皇帝一怔,“那病真的没法子治吗?丞相每次见到朕,都长吁短叹,很怕贺家无后。你说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病症也古古怪怪。”
“顺其自然吧!”贺文轩耸耸肩,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如果父皇能替皇儿娶一个像炎儿媳妇那样的才女,皇儿也不会输给炎儿的。”宋瑾有点忿忿不平地插嘴道。
“你以为你与炎儿差的只是一个媳妇?炎儿年纪轻轻,就能震慑群臣,你可以吗?”
“那是因为父皇宠他,他手中握有百官的生死大权,他们才忌惮他的,那算本事吗?”
“你这个混账东西,不如别人,还在这儿胡说八道!”皇帝突然动怒,抓起桌上的茶碗,对准宋瑾就扔过去。
宋瑾很是敏捷,身子一闪,拔腿就出了殿门。
“混账东西,你给朕回来。”纵是皇帝,对自己的独子也是一样无力。吼声如雷,也没看见半点宋瑾的影子。
“皇上息怒,你对太子不要太急,他只是玩性重了点,其他方面都还好。”贺文轩劝慰道。
“要不是怕辈分乱了,有时,朕真想立炎儿为皇太子。”皇帝气得脸都发了青。
贺文轩讶异地看着皇帝,“皇上,君无戏言,这话怕不能如此说吧!”
“唉,朕在文轩面前,没有那些个穷讲究。不过,炎儿真是表现得越来越好了,大臣们对他也越来越敬重。有时朕下道旨意,还不及炎儿一句话呢。”
贺文轩默默挺了挺腰,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寒意。
“以前,朕想着若文轩愿意入朝为官,与炎儿各执一方,成为瑾儿的左膀右臂,朕也就能安心把江山扔下。可现在朕还不能享那个清福呀!文轩,瑾儿多多拜托你,朕的江山也多多拜托你了。”
贺文轩皱起眉头,“文轩会尽力的。”他一直把皇帝送出门,心里面还在琢磨皇上最后讲的几句话。似乎皇上一直在夸奖冷炎,可是话中深意却不像是这个意思。
他讨厌做官,就是烦猜测君意。优秀不好,无能也不好,太世故圆滑,自己又会瞧不起自己,还不如像他现在这样,做个无冕之王,让人不设防,也不必设防人。
“文轩,”宋瑾躲在一棵大树后,对着门口偷看了几眼,“父皇走远了吗?”
贺文轩当没听见,自顾往书房走去。
宋瑾大着胆子跑进来,突然抓住他的手,“走,小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不要问,保管你吓一跳。难怪小王觉得蓝小姐似曾相识呢。”宋瑾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夶风小说
贺文轩嘴角一勾,顺了他。
两人出了东宫,稍微转了下,就来到皇宫藏书楼。两人直奔里间的画阁。“刚刚小王就躲在这里,一抬头,突然忆起来一件事。你看这幅画。”宋瑾指着一幅画像说道。
贺文轩两眼都看直了。画像中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珠冠锦裙,是皇妃的装扮,秀美的眉、微噘的樱唇,大大的清瞳露出聪慧的俏皮,面容清丽,发丝如墨般柔顺。除了年纪不相符,这容颜简直与梦姗一模一样。他不解地看向宋瑾。
“这是先皇的淑仪萧妃娘娘,听宫里的人说二十出头就死了,生前很受先皇的宠爱,真是红颜薄命呀!如果活到现在,该有七十了,哇,死了五十年。文轩,你说蓝小姐会不会是她转世投胎的,不然怎么那么像呢?”宋瑾喃喃地说道。
“太子,你说她姓萧,死了五十年?”贺文轩颤抖地指着画像问。
“对呀!”宋瑾点点头。
贺文轩的脑中瞬间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所有想法都争先恐后地往上泛。
“文轩,五十年前,先皇的妃嫔与一位官窑的工匠私奔,带走先皇的几件瓷器,那瓷器上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当时冷炎的语气非常严肃焦急。
“你说姓萧,是萧不是肖,对不对?”当时冷炎不敢置信地看着萧云。
蓝家恰是做瓷器的。梦姗与萧妃长得一模一样。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千丝万缕,织成了一张网,他理出了一个头绪,却又找不到出口。贺文轩拍着额头,在画阁中急得团团直转。他不敢往下想,却又不能不往下想。
“文轩,你被美色惊晕了头吗?”宋瑾好奇不已。
“太子,走,陪我去下冷王府。如果冷炎在,你想办法把他支开,我要悄悄见一见蓝小姐。”
“你要对小王的外甥媳妇干吗?君子纳美取之有道,朋友妻,不可欺。”
贺文轩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臭嘴,不是谁都和你一样的,快走。”
黄昏时分,雨止了,天空仍阴沉沉的,地还没干透,低洼处有一摊摊的水迹,连带着吹过来的风也湿湿的,猛吸一口,让人不禁打个冷激灵。
此时,梦姗的脸上却是大雨滂沱。她咬着唇,双肩直抽动,一点声儿没有,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腮往下滑个不停。
红袖的两眼也是红红的,一条丝帕递给梦姗,不一会儿,就没一块干处了。
“梦姗?”冷炎坐在梦姗对面,拖长了语调,好气又好笑。
“嗯?”她抬起头,意识还算清明。
“再哭,眼睛就像兔子了。”他逗她。
她扁扁嘴,泪仍不能止。
“这是怎么了,炎儿,你欺负蓝小姐了?”宋瑾与贺文轩一进来,正好瞧见眼前这情景,都愣住了。
梦姗侧过身,背对着他们。
冷炎站起身,摊开双手,“真是个孩子,去看了场大戏,从戏院一路哭了回来,然后哭到现在,怎么劝也劝不住!”
宋瑾来了兴趣,“什么好戏如此催人泪下?”
“是《寒窑记》。”红袖回道。
“哦哦,江家班的新戏,讲那个丞相之女王宝钏下嫁穷小子薜平贵,被逐出家门,两人住在寒窑中。后来薜平贵出去打仗,做了将军,又娶了邻国的公主。十八年后回到寒窑,发现王宝钏还守在寒窑之中,他心怀不忍,重新迎娶她。可惜成婚八天后,她一觉没有睡醒,死在睡梦之中。嗯,这是个苦戏。”宋瑾一双邪目转了转,真是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对,对,看到王宝钏死了,戏园子里看的人哭成一团。”红袖忙不迭地点头。
冷炎在一边拧拧眉,状似有点无力。
贺文轩淡漠地扫了梦姗一眼,没有出声。他觉得奇怪,梦姗不应该是一个入戏很深的人,她为什么会哭得这么悲切呢?他咽下疑惑,朝宋瑾递了个眼色。
宋瑾会意,玩弄着手中的折扇,“红袖,你去给蓝小姐倒杯茶,让她润润喉,别哭坏了嗓子。”又转过头,搭上冷炎的肩,“炎儿,小王听说你最近不太做正事哦。”
冷炎寒眸一聚,“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王昨儿偷晃到御书房,看到有好几本参你的折子,父皇在上面批示着……啊,文轩,我想起炎儿书房里有几本好书,我去看看。”不等贺文轩答话,他拖着冷炎,耳语着,神神秘秘地往外走去。
只有贺文轩与梦姗的房间,气氛沉寂得异常。
梦姗尴尬地拭去眼底的泪,感到眼皮沉重得很,偷瞅了隔着几张椅子的贺文轩一眼,他对着大门,视线像定在外面的某处。
今天在茶楼与二姐和姐夫坐了一会儿,只是喝了点茶、吃了几块点心,二姐就吐了几次,害喜害得很厉害,她看着心好疼。二姐说怕肚子再大点,就不宜远行,明天准备悄悄出城,姐夫已经联系了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她要在那边把孩子生下来后,再与家人联系,让梦姗替她孝敬爹娘,不要担心她。
梦姗怎能不担心呢?二姐自小像个男孩子般顽皮,一点女红不会,一点家务不会。突然嫁人,现在又做了母亲,怕姐夫被别人发觉身份,也不敢请女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生孩子谁来侍候她?姐夫是很爱二姐,但毕竟是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以后还要长途漂泊,所谓安全之处有可能只是安慰她的话,不然为什么不告诉她具体的地址呢,难道家人还会出卖他们吗?她没有追问,乖乖地一直点头听着二姐的叮嘱。
但在分手的那一刻,梦姗控制不住地哭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紧紧抓住二姐的手,不肯松开。二姐也哭成了个泪人。
最后还是徐慕风掰开两人的手,把蓝双荷强行抱走了。
梦姗从茶楼哭到戏楼,猛然发现戏楼里也是哭声震天。她看了看戏台,庆幸有了一个放肆流泪的理由。
二姐现在该开始收拾行装了吗?她想把从龙江镇带出来的银票送给他们,徐慕风拒绝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说希望她能真的得到幸福。
梦姗好不容易强咽下去的泪,又开始泛滥。就在这时,贺文轩转过身来了。他看着梦姗悲痛的样子,急得直搓手,他不会安慰人,可是再不出声,冷炎有可能就要回来了。
“蓝小姐,别哭了。请问你的祖母是不是姓萧?”几个深呼吸后,他笨拙地开口道。
梦姗困惑地眨眨眼。
“快告诉我,这个问题很重要。”
梦姗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起的关于祖母的故事,“你不觉得你这样问很唐突吗?”她嗓子哑哑地质问。
“不要跟我争辩,这件事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还有……你家人的安全。”
梦姗站起身,哭得太狠,头有些晕,她身子摇晃了一下,贺文轩一个箭步,从后面托住了她。
两个人都剧烈地一颤。
“我不知你是否听你家人说起过,你的祖父曾经是五十年前官窑里最好的工匠,你的祖母是皇宫里的……”贺文轩顾不上避嫌,俯在她耳边急声问。
梦姗浑身的汗毛都惊得竖起来,她一把推开他,“你在编什么戏文?”
“我说对了,是不是?”贺文轩急促地呼吸,深邃的黑眸定定地锁住她。
梦姗躲开他的视线,背过身,掩饰住心底的惊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祖父早已过世,祖母在道观中潜心修行,已不过问尘事,他们都是极普通的人,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传奇。”
她越是这样,贺文轩越是肯定了心底的疑惑,“蓝小姐,”他绕到她面前,逼视着她,“我不是要害你,更不是有别的企图,你一定要好好地听我说。”
梦姗很不习惯贺文轩这种压抑的口气,“你到底要说什么?”
“冷炎有没有问起过你祖母的事?”
“这好像和你无关吧!”
该死的,贺文轩低咒一句,强捺住性子,“和我是无关,可是和你有关。冷炎……他有可能并不是真心喜欢你,而是因为瓷器才要与你成亲的。”不管了,他一口气吼了出来。
梦姗突然镇定了下来,她打量了他一会儿,冷冷地笑了,“贺公子,你不光是傲慢、骄横、自大、残忍,我没想到你还会诽谤,似乎你与冷大哥还是好朋友呢,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冷大哥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关于瓷器的事,我答应他的求亲,是因为我们彼此喜欢,和其他一切无关。”
“你这个笨蛋……”贺文轩急得跺脚,在屋子里团团直转,“冷炎他去龙江镇就是为瓷器而去的。”
“我知道,”梦姗扬起头,挑衅地哼了一声,“那时恰逢瓷器集会,他是为了太子的安全才过去的。”
“他对你这样说的吗?”贺文轩问道。
“对呀!”梦姗设防地退后一步,“你就不要再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的。”说这话时,她的心里莫名涌上一阵酸涩,扫过贺文轩的视线溢满了幽怨,“我肯定要嫁给冷大哥的,因为他对我真的很好。”
贺文轩肩一下子耷拉了,浑身像被抽去了气力,整个人软塌塌的,黑眸黯然低落,“蓝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不相信我的话,我能理解,但答应我,不要忙着成亲,好吗?我会找出证据来的。”
“你要栽赃冷大哥?”
“其实,这事真的与我无关,可是……”他苦笑地看了看梦姗,“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陷阱里跳。”
“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她讶异地脱口问道。
“你是我的劫数。”情劫,解不开的情劫。他也不想自讨没趣地看她脸色,被她讥讽,可他就是无法置之不理。一千次转身,一千次回首,他的心因为想到她,就不由地一紧,好不容易坚固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沦陷。
梦姗甩了下长发,“可是我不信冷大哥是这样的人。你……还知道些什么?”此话一出,她不禁有些后悔,等于是变相承认了祖父祖母的身份,但她害怕贺文轩还探出二姐和姐夫的事,试探地轻问。
“能知道的,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轻轻地抽了口冷气,跌坐到椅中,“那你会放过他们吗?”她现在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二姐他们一定要安全地出城。
贺文轩以为他在问冷炎,“只要他放过你,我不会追究这事的。”
“你说话要算话!”她知道他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可是权限却大过百官。
“一定。你考虑好离开冷炎,我送你回龙江镇。”贺文轩脑子里飞速地转着。他要设法让蓝家合理地交出那几件瓷器,还要让皇帝不追究这事,从而保证蓝家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让冷炎放开梦姗。其他的,以后慢慢来。不过,冷炎为了几件瓷器,不惜迎娶梦姗,真让他吃惊不小,这一点都不像他冷炎,为朝廷,赌上一生的婚姻,值得吗?
或许,冷炎是真的喜欢梦姗?他脑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不,不会的,他的直觉不会错,他拼命地说服自己,他这样做,不是因为自私中伤冷炎,而是真的替梦姗着想。
“不,我暂时不回龙江镇。”龙江镇太僻远,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梦姗要确定二姐与姐夫平安后,才能放下心来。
贺文轩以为她无法忘情于冷炎,一瞬间,酸涩如潮水,将他淹没了。
梦姗虽然害怕,思绪却不混乱,她就事论事道:“虽然你说得很有理,但我认为冷大哥不会是你说的那种人。如果真的为了瓷器,他有的是办法得到,何必要和我成亲?”
贺文轩正要开口,突然看到宋瑾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边还揉着额头,神情像大梦初醒后的浑浑噩噩。
“冷炎呢?”贺文轩看看他的后面,暮色降临,院中已是漆黑一团,他的心里掠过不妙的感觉。
宋瑾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才像回了点神,“我们刚进书房,坐下不一会儿,我喝了口茶,突然感到发困,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我醒来后,看房中没人,就出来了。你们谈好了吗?”
梦姗询问地看着贺文轩,用眼神问道:太子也知道这事?
贺文轩轻轻摇头。他抿了抿唇,心里面有点乱,他需要好好地把所有的事再过一遍。“太子,我们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忙什么呢?”外面传来冷炎清冷的语调。不知他从什么地方过来的,神态平静,步履安然。
贺文轩一低头,发现冷炎的袍摆处有一处暗红的色泽,他再要细看,冷炎一侧身,把那袍摆闪过去了,落在暗处。
“都这么晚了,就在王府中用晚饭吧。”冷炎端详着梦姗的脸,欣慰地吁了口气,“看来还是文轩有办法,梦姗终于不哭了。眼睛好肿,一会儿得用热毛巾敷。”
“太子今天还没温课,皇上明天要考问,我们得回宫了。”贺文轩拉过一脸莫名其妙的宋瑾,拱手告辞。
贺文轩临上马前,对着梦姗深深看了一眼,梦姗的手一直被冷炎握着,没有抬头。
又吐了一回,蓝双荷无力地倚在榻上,看着徐慕风收拾行李。她突然想起他送她的长剑,提醒他拿给她。两人没几件衣服,家具都是租的,徐慕风最后一遍看了一下室内,确定再没什么贵重之物。
“还惦记着这件定情之物呀!”他温柔地走过去,把剑递给她。
“这是相公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蓝双荷轻轻抚摸着剑鞘,幸福之情溢于言表。有件事在心头盘桓很久了,她迟疑了下,还是问道:“为什么不让三妹知道你是徐慕风将军?”
徐慕风扎好了包裹,提了提,不太重。他看着蓝双荷说道:“三妹是个孩子,我担心她会不小心在冷炎面前说漏了嘴。冷炎心细如发,我不能不防。”
蓝双荷双手托着腰,走到门边,看到天色很昏暗,“要不是我拖累你,以相公的武艺,来去自如。”
“说什么傻话呢,我们现在是夫妻。夫妻是同体的,这不叫拖累,叫幸福的牵绊。”徐慕风揽过妻子,柔柔地在她的唇瓣上印上一吻。
“相公有没有想过那封寄给爹爹的信是谁写的?”
徐慕风笑了笑,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算是给屋主的租金。“还能有谁,自然是冷炎呗!你家人看了那封信,一定会来西京,他在逼我现身。多年的朋友,我了解他的手段。我背弃他,一定让他很生气。唉,其实有时人都是身不由已的。”
蓝双荷吸了一口气,“那他怎知道我们住在夫子庙一带?”
“冷炎手下有一批便衣侍卫,平时都扮成小商小贩,混迹于市井。我们进城时,他一定早发觉了,可能在夫子庙一带跟丢了我们,他把视线锁于这一带。所以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徐慕风背上包裹,替妻子扎好斗篷。
天已经黑透了,风很大,吹落的枯叶漫天飞舞。一片黄叶被风卷进了小院,穿过门沿,飘到了徐慕风的脚下。他怔了怔,缓缓蹲下身,捡起落叶,眼底的余光看到小院中突然多了几双脚,静静地候在风中。他的心一凛,手中的落叶揉成了一团。
“双荷,天气不好,我们明天再走也不迟,你先回房歇息去。”他伸手探向腰间的长剑。
蓝双荷不解地看着相公,察觉他神情紧绷,她朝外看了一眼,惊得捂住了嘴。
“乖,听话,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直到我进去之前。”徐慕风温柔地对妻子说道。
“不,我不进去。”蓝双荷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在这,我要顾着你,放不开手脚,我们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你进去,凭我的武功,足可以对付他们。”他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俯在她耳边叮咛道。刚刚,他已经看过了,院中站了四个人,领头的是项荣。不愧是冷炎,来得真快。
“相公,为了我和孩子,你一定要没事。”蓝双荷不敢掉泪,紧紧地咬着唇。
“相信你的相公。”徐慕风含笑目送妻子走进卧房,这才慢慢地步出屋子,守在门边,朝项荣微微一笑,“项侍卫,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项荣下巴轻轻一抬,身后的三个人应了一声,从三边围了过去,把徐慕风锁在中间。
“徐将军,今天你就是温侯再世,存孝重生,也活不出这座小院。给你个机会,你是自我了断,还是让我们帮忙?”项荣冷冰冰地瞪着徐慕风。
徐慕风放声大笑道:“项侍卫讲话还是和从前一般的酷。不过,慕风向来不屑于别人的帮忙,活不活,也不是你们说了算。”他突地收敛住笑意,沉声道,“有种的,来吧!”
项荣一挥手,三个人同时吆喝一声,从三面扑了过来。徐慕风一低头,闪过左边一柄大刀,两人一换身,他抬手一剑,直刺向对方的虎口,对方感到一麻,低头一看,崩开了一个大口子,不禁往外一仰,疼得晕了过去。右边的侍卫忙补上,项荣和另外一位也齐齐挥刀刺了过来。
徐慕风大喝一声,腾地一跃,跳向半空,一个旋转,长剑舞得像花雨,看得人眼花缭乱。闪神间,两个侍卫的喉间各中了一剑,项荣幸好避得快,躲过了剑雨,但她仍勇猛地向徐慕风一次次扑来。
徐慕风的武艺再好,也不能久战,他的动作这时已经比刚才慢了两分,而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
项荣趁徐慕风晃到近处,一刀砍了过来。徐慕风用剑挡开,不防暮色里突然飞过来一柄短刀,直直没入他的胳膊。他的手一抖,长剑咣的一声脱手,鲜血立时染红了他的衣衫。他没有去捂伤口,张开两腿,只手与项荣对抗。
“慕风,看来成婚真的是件不错的事。这一阵,你的武艺又渐长了不少。”浅浅的夜色里,冷炎负手立在院中。
项荣收了刀,站到冷炎的身后。
徐慕风从容地一笑,“冷兄一直什么都看得透透的。确实,成亲是件不错的事,你不是也准备步入其中了吗?”
“对,我是想尝试一下。可我看着慕风,又觉着成亲让人变得愚蠢,我不免又有些迟疑。为什么你放着堂堂的大将军不做,要做个见不得光的阶下囚呢?”
“没有办法。你爱走阳关道,我喜欢独木桥。”
“你还有桥吗?”冷炎的声音突然一寒,“在你做出如此背信弃义、有负朝廷之事时,你那根独木就被砍断了。朋友一场,我只能尽量给你个全尸,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徐慕风笑得爽朗,“冷兄还真是重义气的朋友,不过,我还是要拒绝这份厚意,承受不起呀。”他快速地看看小院,心定了下来。
冷炎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相公!”随着一声惊恐的低呼,只见蓝双荷脖子上架着把刀,被一位侍卫揪着胳膊,从屋子里推搡着出来。
该死,他忘了后窗。
“我在这里呢。”徐慕风宽慰地对妻子笑笑。
蓝双荷吓得小脸苍白如雪,双唇直哆嗦,“你……流血了……”她颤巍巍地转过目光,看着冷炎。她记得他曾陪着江子樵到蓝荫园做过客,当时只觉着他清冷,现在看着他浑身充斥的不是慑人的寒气,而是令人心惊胆战的阴沉,如地狱无常,让人毛骨悚然。
“冷王爷真的喜欢我三妹吗?”她在屋里听到外面的交谈,知道相公的尊严不可侵犯,她不能出口求冷炎。夫妻同体,不能同生,能同死也是一种幸福。她知道冷炎今天不可能放过他们,她现在只想知道另一件事。徐慕风为了蓝家,犯下重罪。她不喜欢冷炎,却不能埋怨他。她不想因为他们,而断了三妹的幸福,如果三妹真的喜欢冷炎。
冷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许久,才说道:“是的,我喜欢梦姗。但我不会……”
“够了。”蓝双荷突然推开脖子前的刀,“你好好待我三妹,永远不要向她提起今日的事,她并不知她的姐夫是慕风。”她从容地走到徐慕风的身边,捂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头搁在他的肩上,恬静得如同从前的某个深夜,两人相拥着坐在窗口,一起看夜空里的星辰。
“相公要抱紧我哦,不准松开。”她娇柔地说道。
徐慕风眼中闪烁着一丝泪光,轻轻点了点头,“嗯,永远都不松。”
冷炎默默地凝视着他们,“慕风,我亦无法,你犯下这错,实在无可宽恕。”
“我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挡了你的道,自然要让开。”徐慕风笑,揽紧妻子,一双手悄悄探向身后。
冷炎慢慢地抬起手,“上!”
项荣第一个冲上前去,徐慕风突地抱着蓝双荷一转身,剑刺进了他的后背,血一下喷出很远,有几滴溅上了冷炎的袍摆。
冷炎皱皱眉,避到院门边。
侍卫黑压压地齐齐冲上前去,“啊!”突然几人发出惨叫,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捂住双眼。
“他放暗镖。”项荣惊呼一声。
众人不禁后退,只见徐慕风抱起蓝双荷,一个飞跃跳上了院墙,两人站在院墙上晃了晃,一下子栽了下去。
“相公,我的肚子……”蓝双荷惨然地在墙外尖呼。
项荣率人追上去,地上已没了人影,一条血路赫然地指向隔壁的巷子。
京城有名的成衣店珠绣坊的裁缝师傅,带了西域的天鹅绒、江南的绢纺,还有蒙古毛皮,来到王府,说要给蓝小姐准备冬装。
梦姗睡得不好,夜里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内衫尽湿,梦里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心神不定地由师傅们量了尺寸,随意指了几匹,应付一下了事。哪想到师傅特别热情,扯着她说个不停,恨不得她把这些布料和毛皮全买下来。她无法再忍受下去,拉了脸,转过身不再理睬。
冷炎走了进来。裁缝师傅毕恭毕敬施了个礼,赔着笑脸说道:“王爷,蓝小姐这还没进门,就替您节省,只肯做几件衣衫。西京城冬天是不冷,但围脖、袖笼总是要的。”
冷炎点点头,“那师傅就看着办,各做一件好了。”
师傅喜笑颜开地谢了又谢冷炎,跟着总管去账房预支银两。
冷炎挥挥手,让侍候的丫环们都下去。这几天,他一直都待在王府中,寝楼的装修到了最忙碌的时候,有许多事需要他亲自过问。偶尔,他会咨询梦姗的意见。这时,梦姗就睁大一双眼,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他问的问题很怪似的。
他知道,对于成亲,梦姗一直没有进入状态。这不,小嘴噘起,又向他提起意见,“街上成衣店的衣服都不错呀,买现成的不好吗,何必定做呢?”
冷炎搂过她,发觉她的腰肢又瘦了一点,“成衣太普通,和你的身份不相配。梦姗,你未来的夫君是位王爷,你可以委屈下吗?”
“我知道呀,碰到一些正式场合,需要穿得华贵点,但有时还是要穿些家常的衣衫,那样舒服。像我常写字、画画,会不小心把墨汁和颜料沾到身上的。”
“那再添几件家常衫?”冷炎无条件地让步。
“我自己上街选,行吗?”梦姗晃着冷炎的手臂,脸上的神情写着“你不同意我就哭”。
冷炎捏捏她的鼻子,没辙了,“去总管那里拿银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梦姗像是怕他下一刻会反悔,忙不迭地催红袖,催总管,催车夫。只听见满园都是她清脆的声音。冷炎忍不住笑了,真希望她永远十六岁,永远这么的可人、俏丽、不谙世事。
项荣从花厅走了过来,“王爷,需要我跟去吗?”
冷炎摇头,“不必。今天龙江镇那边的眼线回京,你到城门接去,别耽误了。”
“是!”项荣从眼底偷瞥了下冷炎,欲言又止。
冷炎掸去衣衫上一丝小小的尘埃,“想问什么?”
项荣吞吞口水,怯弱地抿了抿唇,低下头:“王爷,这其实是个计策,你……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好?”
“谁说是个计策?”冷炎寒眉冷目,语气凛冽,“梦姗只是碰巧姓蓝而已,其他什么事都和她无关。我这一辈子要娶的女人只会是她,你以后口头上对她尊重点。”
项荣欠了下身,什么也没说,出去时,脚步有些错乱。
夫子庙的红墙外,有一排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叶子差不多落尽,阳光直射着光洁的树干,反射出一道道炫目的银光。梦姗让马车停在庙外,要跟随的红袖去买香,然后在大雄宝殿等着,她要先去偏殿求个姻缘签。
一等红袖走开,梦姗随即转过身,凭着记忆,她拐进一条巷子,穿过长长的青石板路,她看到了二姐院子里的石榴树了。
她就悄悄地看一眼,看看二姐是否安全地离开了西京城。
院门半掩着,一股难闻的怪味扑鼻而来。她捂着鼻,轻轻推开门,心跳都差点停了。院里满目狼藉,到处都是猩红的血迹。
“二姐……”她两腿发软,怎么也挪不上前,浑身都在发冷,只得扶着院门,颤抖地呼喊着,眼泪一下子汹涌成海。
“姑娘认识徐师傅和徐娘子?”隔壁的院子里探出一个妇人,小心地看看四周,紧张兮兮地来到她的身边。
“他们人哪去了?”梦姗急切地抓着妇人的手。
妇人拉着她来到自家院子,“大前天的傍黑时分,突然来了许多黑衣人,把这个小院围得实实的。我和相公不敢出声,只听到‘朝廷’还有‘你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话,接着就是刀剑的声音,老天爷呀,听着真让人害怕。风把那个血腥味吹来,难闻死了。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早晨天一放亮,我和相公趴在院墙上一看,就现在这个样子,徐师傅和徐娘子都不见了,黑衣人也不见了。我猜想他们估计是……死了。我们和徐娘子认识好些日子,没觉得他们是恶人,不知怎么惹上那些人的,造孽呀!姑娘,你是他们家亲人吗?”
梦姗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夫子庙,上下牙不住地打着战,她虚弱地靠在墙上,无助地环抱着双臂。前天,傍黑时分,正是贺文轩问过她一番话之后。她真傻,为什么要信贺文轩的话,冷大哥早说过他的聪明全用在为朝廷设立新型的刑罚上,他那种人怎么会放得过姐夫!可怜的二姐,还有那个没来得及生出来的小娃娃。
“小姐,你在抖?”红袖愕然地扶住像是被烟都能熏倒的梦姗。
“去书阁。”她用了全部的心力,只说出三个字。
红袖瞧她那样,不敢多问。扔了香,让车夫备车。
一路上,梦姗一直两眼紧闭,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蓝小姐,快请进。”贺东开的门,一见是梦姗,欢喜地把两扇门全拉开,以便马车好进。
“不了,请你家公子出来下,我就在门外等着。”他说过他的书阁高雅圣洁,不容俗人踏足,只是她这个俗人还怕这里脏了她的脚!
很快,贺文轩就走了出来,俊容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为什么不进来?我这里有地道的兰雪茶,还有上好的山泉水,我让贺西在煮了。”
梦姗没有回应他,扭过身,沿着白墙缓缓地走。贺文轩跟在后面。
两人走得远了,把马车落在后面,再无别人的视线时,梦姗缓缓地转过身,眼中蓦地射出愤怒的寒光,上前两步,“你这个骗子!”啪!一个巴掌落在贺文轩的脸上。
震惊又疑惑的贺文轩怒吼:“你疯了?”他握紧拳头,控制自己的脾气。
“你答应我会放过他们的,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我二姐还怀有身孕,你怎么下得了手的?”梦姗失控地向他哭叫着。
贺文轩懵住了,“这和你二姐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还装……贺文轩,在这之前,虽然我不喜欢你自大的样子,但总想留住一些美好的回忆。可现在全没了,全没了。”梦姗无措地摇着头,悲痛欲绝,“你假惺惺地说关心我,其实是在试探我。我是个傻瓜,以为你是个好人……十年前……那都是假象,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是的,我祖母是先皇的皇妃,我祖父是官窑的工匠,我姐夫是个山贼,你要满门抄斩吗?”她太难受了,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
贺文轩已顾不得一个耳光的奇耻大辱,他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小丫头受了什么致命刺激。他抓住她的两肩,“你镇定一下,细细地从头说起,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梦姗狠狠地拭去眼泪,冷漠地推开他,“不要碰我。告诉我,我二姐和姐夫的尸体在哪,把他们还给我,我要带他们回龙江镇。”
“蓝小姐,我再说一遍。我根本不认识你的二姐和姐夫。”贺文轩也急了,冲着她狂吼。
“不认识?那我提醒你,他们就住在夫子庙附近的一家简陋的小院里,我姐夫大胡子,身材高大。下雨那天,傍黑时分,你从王府离开后,一队官兵围住了小院,杀了他们。那里到处都是血,都是血……”
夫子庙?好熟悉的地方,他和梦姗再次见面不就在夫子庙吗?不……不是那个,他好像还听谁说起过。
他问过冷炎慕风的下落,当时冷炎是说他叛逃到了夫子庙附近没了踪迹。
“你说你姐夫一脸的大胡子?”他直直地看着梦姗,心头浮出一个熟稔的身影。会是慕风吗?
梦姗哭得太凶,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杀人太多,都记不得罪犯的样子了?”
贺文轩叹了口气,想出手抱她,但不敢。“蓝小姐,我觉着你现在回冷王府已不太安全,你暂时住到我书阁,可好?你说的这事,我会好好去查的,但要给我时间。”他不能再做一个逍遥的隐居书生了,他必须要问事,问大事,为了梦姗。
“到现在,你还在装善人,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你这个恶魔、刽子手,要杀要剐,尽管来吧,反正你什么都知道的,我不会躲,但现在把我二姐、姐夫还有二姐肚子里的小娃娃还给我!”她狠狠地扯住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贺文轩又心痛又着急,“不要再哭了,你的嗓子已经沙哑到不行,我会尽力找到他们,把他们还给你的。”他从怀中掏出丝帕,硬塞到她手中。
她愤怒地扔出很远,“两具尸体你留着有何用?我现在就要,就要,要带他们回家。”
贺文轩抿紧唇,为她感到心痛,“给我时间,好吗?”
梦姗怨恨地瞥了他一眼,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脚下突然一滑,仰后倒去,他冲上前去欲扶她,她拂开他的手,努力地爬起来,一条罗裙沾满了尘埃,她掸也没掸,直冲冲地往马车走去,只支撑到上了马车,说了句“回王府。”她就晕了过去。
贺文轩目送着马车,双眉紧锁,俊容沉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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