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负你残春泪几行
天下太平,边境安宁,百业昌盛,当今皇帝也乐得逍遥,晚上不必兢兢业业地泡在御书房里,和一堆奏折做伴。用过晚膳后,他和公主们聊聊天,与妃嫔们一起看看大戏,享受天伦之乐。
今日,皇帝刚刚落座,戏台上幕布拉开,一个俊秀的男子长声吟诵:“为何心神不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痴了心,动了情,只怕落花心意,流水无情,天地冥冥,形销骨立,一人伶仃……”
皇帝抚着胡须,看得有滋有味。太监哈着腰走进来,轻声禀报贺文轩求见。
皇帝立刻从戏中回到现实,在他印象中,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要贺文轩替朝廷做点事,他这个做皇帝的恨不得低三下四地恳求,贺文轩才会勉为其难地答应。Μ.chuanyue1.℃ōM
贺文轩站在戏殿外的一间偏厅等着,眉宇紧蹙。宋瑾跷着二郎腿,坐在一边陪着他。皇帝状似漫不经心地走进去,挽起袖子,对着贺文轩笑了笑,“文轩,是没出宫,还是从府里过来的?用过晚膳了吗?”
贺文轩长身站立,非常郑重地行了个君臣大礼,这让皇帝又是一怔。
“若皇上不嫌文轩直率鲁莽,文轩想明日起入朝为官。”他朗声说道。
皇帝搁在椅沿上的手指微微地曲起,“此话当真?”他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用平静的口吻问道。这一天,他从贺文轩十六岁时就开始盼了,足足等了八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贺文轩薄唇紧抿,语气坚定,“但是官职……”
“依然按朕当年答应你的一般,你只任朕的钦差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六部均在你的管辖范围,可随意调遣百官、西京城的兵马,所作决定,不必请示朕,可直接下达。怎样?”皇帝老谋深算地斜睨着贺文轩。
这权限不小,几乎是一个帝王宠溺朝臣的极限了,可以让你一夜飞黄腾达;但是稍微把持不住,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贺文轩不卑不亢地撩开袍摆,双膝着地,大礼参拜,“臣谢主隆恩。”
皇帝哈哈大笑,“爱卿快快请起。”他站起,亲自双手扶起贺文轩,“那朕就拭目以待贺大人的表现。贺大人,请问你上任的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臣想去兵部视察。”
皇帝微微哦了一声,眯起龙目,凝视了贺文轩良久。
贺文轩坦然地迎视着。两人的目光里都有一点很深的东西,可是谁也没有说破。
“正合朕意。”皇帝意味深长地拍拍贺文轩的肩,“朕有了贺大人,以后看戏喝酒的日子会多许多。来,朕送贺大人出宫。”
“皇上,好戏已开场,请皇上还是留步观赏。”贺文轩拱了拱手,转身翩然而去。
宋瑾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看着父皇还在凝视着贺文轩的背影,轻咳了几声,“父皇,您对文轩真的挺偏心的,给他的权比给皇儿的还要大。他有怪癖,近不得女子,您别打他的主意,他不可能娶紫璇的。”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出结论,“所以他不可能是我们自家人。”
“自家人又怎样,外人又怎样?史上弑君夺位的还少吗,那些人可都是血脉相连的自家人。”皇帝不满地白了宋瑾一眼,“朕偏心文轩,可都是为了你。”
“父皇这话讲错了吧,您不担忧他权大盖主吗?”
皇帝咂了咂嘴,欣慰地笑了,“文轩把你教得不错,你也懂权大盖主。瑾儿,父皇位居九五之尊,识人无数,这贺家人,你可敞开心怀地信任,他们都是文人出身,读书破万卷,重的是气节和伦常。朕已得贺丞相,文轩可是朕千挑万选为你准备的,你对他要极其尊重。唉,朕以为还要等一阵子,才能等到他出来,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份意外收获。瑾儿,走,陪父皇喝一杯去。”
“父皇,在您的心目中,是文轩的位置重还是炎儿的位置重?”难得父皇这么温和,宋瑾把心里压了许久的疑问吐了出来。
“你说呢?”皇帝乐呵呵地把话题又扔给了宋瑾。
宋瑾眨巴眨巴眼。算了,当他没说,喝酒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贺文轩等不及天亮,第一把火就点到了兵部。兵部侍郎端着灯,在柜子里翻了一会儿,才抽出一个纸袋,递给新上任的钦差大人贺文轩。
贺文轩拆开纸袋,看见纸袋里的几封书信。信封上收信人写的是徐慕风,信笺的落款是东朝的大元帅都仁,里面的内容无非是南朝与东朝的几次边境小交锋。还有一封信是徐慕风写给都仁的,信中说他暗中相助东朝一事,已被人识破,再待下去,怕惹来杀身之祸,择日将带兵投靠都仁,请都仁准备接应。不知什么原因,这信没有来得及寄出,就被发现了。
贺文轩微微一笑,把信塞回纸袋,“徐将军是何时离开边境的,走的时候有人知道吗?”
兵部侍郎想了一会儿,回道:“下官奉命去军营调查徐将军叛国一事,他的随从说,徐将军是四个月前离开的,当时他收到一封朝中送去的加急信笺,然后他就火速进京。”
“进京?”贺文轩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徐慕风,是三个月前,在龙江镇上,他拎着一大包瓷器送给冷炎,说了些很诡异的话。
“对,边境将军进京城必须先到兵部报道。大人,你看,这是徐将军当时的签字。”兵部侍郎从桌上拿起一本名册,翻到六月初四那页。
“他在京城住哪里?”慕风在龙江镇是八月,这中间两个多月,慕风干吗去了?做山贼?潜伏、监视?
“那下官就不知道了。但……”兵部侍郎脸露为难之色。
“但是什么?”贺文轩放下名册,俊容不怒而威。
侍郎嗫嚅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道:“下官有一天进宫送公文到御书房,看到徐将军也在里面。”
“他还进宫面圣?”贺文轩挺拔的身形猛地又直了几分,继而倏然转身,那气势吓得侍郎两腿直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触怒了钦差大人。
老狐狸,真是狡猾呀!贺文轩站在星空下,冷厉得如刀锋一样的声音,擦过夜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的后面会不会还有谁呢?他屏气凝神,慢慢地闭上眼。
徐慕风那些所谓的叛国信笺,稍微留点神,就会发觉,那不仅不能给徐慕风治罪,反而应该给予他奖励。那是谁给徐慕风栽的这个赃呢?他先不想。
栽赃的目的是什么?置徐慕风于死地。徐慕风死了会怎样?一切都灭于尘埃,死无对证。可徐慕风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会傻傻地听人摆布吗?徐慕风甘于接受这一切,只能说明—他肩上还担有另一重任,他只是以身作饵!
贺文轩突地睁开眼,思路瞬即通明,可是中间脱节了一处,无法相连。山贼与慕风是同一个人吗?他和蓝二小姐是如何结识的?慕风现在生死未卜,他无法问询。梦姗有可能是解结之人……贺文轩捂住心口,感到一阵阵的抽痛,脑中浮现出白天时她在他面前哭得像个泪人儿,边哭边斥责。
只要她能好受点,他不在意受那些委屈,他懂她失去亲人的悲痛与无助,他想帮助她,想抱紧她。但是她对他的成见深入骨髓,她还愿意见他吗?
贺文轩苦笑。
梦姗缓缓睁开眼,看到床前柜上点了盏罩灯,外面一丝动静都没有。她撑坐起,披了件衣衫,抿抿干裂的唇,眼前的一切像是在晃动,她抱住昏得厉害的头。
帘幔一掀,冷炎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端了杯茶。
“红袖呢?”梦姗讶异地东张西望。
“我让红袖睡去了。来,喝点茶。”冷炎温柔地一笑,把碗凑到她嘴边。
她喝了几口,接过碗,放在桌边,低下眼帘,“又让冷大哥操心了。”
“孩子话,”冷炎替她理好散在肩上的发丝,“告诉我,今天又看了什么大戏,都哭晕过去了。问红袖,她像傻了般,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冷大哥别问了,很伤心的。”她嗓音一颤,酸涩的双眸又红了。她把微凉的手塞进冷炎的掌心,头轻轻搁在他的颈窝处,“我想回家。”
好久,冷炎都没有出声。他有点心寒,有点失望,甚至有点怨怼。于她,他真的是捧心在手。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说出“回家”这样的话?他想生她的气,却又对她心疼不已。
为了便于让她安睡,罩灯里的烛光不太明亮。昏黄的烛光,寂静的夜色,突然沉默的冷炎,再联想到白天的事,恐惧像杂草一样在梦姗心中一簇簇地疯长。她抬起头,捂着心口,忐忑地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这里算是她的闺房,以前冷炎很少踏入,就是来,也不会待这么晚,更不会和她单独待着。
冷炎喉结缓缓蠕动了下,他端正了神色,以轻柔却又不失郑重的口吻说道:“今天,你家里送信过来,说你的祖母突然染上寒症,卧病在床,现已移回蓝荫园,大夫说……不会拖得太久。老人家希望在她走之前,看到我们成婚。”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不,不会的,祖母不会病倒的,她只是有一点关节痛,其他都很好,很好……咳——咳——”她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感到心像要跳出了嗓子眼,突然咳嗽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几口水也咳得吐了出来。
冷炎心疼地替她拍着背,“我知道你最爱祖母,舍不得她离开。但人活百年,终将一死。你不是孩子了,不要逃避,要好好面对。”他捧起她的小脸,吻着她夺眶的泪水,“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梦姗抽动着双肩,紧紧揪住冷炎的衣衫,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现在,我们要想着,怎样让祖母没有一点遗憾地离开。我们可能来不及回龙江镇成婚了。我只能把婚礼提到后天,成亲后,我们立即回龙江镇。对不起,梦姗,有点仓促,让你受委屈了。后天,好吗?”
梦姗闭上眼,疼她爱她的祖母,一直想看着她美美地嫁人,她怎舍得让祖母失望呢?婚事如此急促,等于是冲喜,可如果能留住祖母,她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好!”她听到自己哽咽着说。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如常地升上了天空,寒风肆虐,花残叶败,满目萧条。
因为婚事,王府里嘈杂如闹市,佣仆们走路都带着小跑。梦姗没有出闲阁,每个人都在忙,没人顾得上她。她呆呆地坐着,看着日头一点点移动,静静数着时辰。她回想了下与冷炎的初识,自然也想起了贺文轩。冷炎说时间太紧,除了家人亲戚,没有邀请别人参加婚礼。那么,贺文轩应该不会来吧!这样很好,心里面装着苦痛,笑起来像哭,让他看到,又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不情愿出嫁。她不要他看到她穿嫁衣的样子。
今天,长公主来了,送给梦姗一套金饰。梦姗吃了一惊,让她吃惊的不是长公主突然表现出来的友好,而是那金饰,无论色泽还是式样,都非常粗劣,就连王府的厨娘都会嫌弃。
这是变相的羞辱,梦姗明白,但她还是道了谢。长公主锦袖一甩,扔下半句话“要不是你姓蓝……”就高贵地离开了。
冷炎是午后来的,他看着像是真的欢喜。那么冷的一个人,竟然眉眼之间流溢出浓浓的暖意。因为即将成婚,他把王府的规矩全扔到了门外,什么都不管不顾。他一来就催着丫环们离开,然后,把梦姗抱坐在他的膝盖上,双臂圈住她的腰,紧紧熨帖,不留一丝缝隙,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黑眸闪着奇异的光芒,脸颊跟她的贴得很近。“以后,每一天都可以这样抱你。真好!”他用特别满足的语气说道。
对于这样的亲密,梦姗感到很别扭。她想对他好,可她的身体就是配合不了。她悄悄地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与他隔开半臂距离。
冷炎察觉出了她这小小的抗拒,他只当她是羞涩。冷炎体贴地吻吻她的粉腮,将她松开,自己跟着站了起来,“前面事多,晚上我不来了,你好好地睡。不准想别的,只能想冷大哥。明天,我来迎娶你做我的新娘。”
梦姗十指绞着丝帕,轻轻点点头。
他起身往门边走去,不时还回头送来一个温柔的眼神。
红袖大概也被拉去前厅帮忙了,此时,闲阁里只有梦姗一个人。满床、满桌都摆满了明日要穿的衣衫和饰品,那种炫目的艳红,看得她眼花缭乱,心口窒息。
梦姗失神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儿,信步走了出来。她没有目标地乱转着,后园中静得只有风声和鸟声、她的叹息声,清冷的阳光洒在四周,映得地上的影子都像是透明的。
怎会这样的冷,应该裹件披风出来的。梦姗哆嗦着,虽然才走了几步,但她不想回头,只想就这样走,一直走,一直冷,然后木然了,麻木了。这是哪里?梦姗环顾着四周,她似乎走得有些远,都走到了后园深处的角门。那门真窄,隐在一棵松树后面,不仔细看都发觉不了。
梦姗瞪大了眼睛,这是幻觉吗,她看到角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啊!贺文轩!梦姗眨了眨眼睛,再看,真的是贺文轩。角门低矮,他修长的身躯不得不用力弯曲才挤了进来。一时间,梦姗有点慌,想转身,脚却像钉在了原地。
贺文轩也是一惊。
“你又想干什么?”许久,梦姗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贺文轩深呼吸,尽力抑制住心头激荡的情绪。他是无奈才出此下策,在得知她快要成亲的那一刻,他呆坐在椅子中,半天都站不起身来。他才刚开始,冷炎却一步比一步急,一步比一步狠,他一时想不出办法来阻挡。只能偷偷钻进冷王府,希望能遇到她,能说服她,这是最快最方便的法子。
“蓝小姐,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如果你是劝我不要和冷大哥成亲,那么就不要开口了。”
贺文轩眸光一黯,踩着落叶走到她面前,“你若真的爱冷炎,我不阻止你。可是你看上去一点没有准新娘的喜悦。”
“你刚刚失去两位亲人,你会喜悦得起来吗?”她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姗姗……”他脱口喊出了一个名字,让两人震愕得忘了呼吸。
不是蓝小姐,不是梦姗,是姗姗,亲昵、温柔,仿佛经常挂在嘴边,出口得那么自如。
贺文轩落寞地低下眼帘,“那天与你对弈之后,得知你的真名,我一直都想这样喊你,好像这才是你的真名。不过,我都是悄悄地在心底里喊着,今天,我不由自主,让你见笑了。我的话你也许已经不再相信,但不管如何,我都会继续追查下去,一定会给你一个清楚的真相。”他抬起头,“能和我说说你姐夫和你姐姐的事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你姐夫是不是叫徐慕风?”
他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他是真的焦急,眼里布满血丝,嘴角起了泡,看着她的眼神,不时还闪过一丝强抑的痛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梦姗有点糊涂了。
如果人真的是他让人杀死的,他没必要在她面前说这些。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善掩饰,做了什么,必然吼得全世界都知道。那二姐和姐夫又是谁杀的呢?
一团乱麻,她理不清。但现在顾不上深究,她必须回龙江镇,去见祖母最后一面。
“姐姐喊他相公,隔壁的大嫂称呼他们为徐师傅、徐娘子,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是在龙江镇上结识的?”贺文轩问道。
“和我们认识的时间差个一两天,姐姐夜里去送货,他劫持了姐姐的瓷器。好了,贺公子,我不想再说了,我的心情很乱。我猜不透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可惜一切已晚,他们都死了。”
“后来,他带着瓷器和你姐姐一同来到了西京,租住在夫子庙附近?”贺文轩拉住她的手臂。
断线连上了。徐慕风从西京先去了龙江镇,暗中监视着蓝家,然后装扮成山贼,劫持了瓷器,与蓝双荷有了交集。他把瓷器调了包,那么着急回西京城,是要送给另一个人,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呢?成亲应该是个意外,因而延误了一些事,然后突然满国传遍他叛变的消息,他只得先躲起来。再后来,梦姗来了,他们见上了面,却不知被人跟踪。
“小姐……”远处,突然传来红袖焦急的喊声。
“我真的该走了。”蓝梦姗挣开他的手,但没有成功。
“姗姗……”贺文轩轻颤着加了力度,“我不是要你一定要嫁给我,你可以……选择任何人,但不要是冷炎,好吗?”
“为什么?”
“冷炎他……很复杂。”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放在她面前,他只能说得含蓄,不然她会误会更重。
“你们谁是简单的。”梦姗失笑,“多谢你特地跑来一趟,一切都不会改变的,我只想选择冷大哥。”
俊容因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他真想抬起手臂,敲晕了她,把她能带多远就带多远,不然,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而他将更是痛苦一辈子。“你才十六,就这么急着想嫁人?”他控制不住,又吼了起来。
梦姗看着青筋暴起的贺文轩,莫名地鼻子发酸。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怒吼,在龙江镇的那个小院,一天天都是伴着这吼声度过的。她以为她非常讨厌,原来是这么的怀念。可惜,那些都已远去。
“小姐……”红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她疲惫地对他扯出一丝笑意,“不是我急,而是有些事不能再等。”她扬声高呼,不再看他,“我在这里!”
她走了,消失在石径的尽头,暮色沉重。
“公子,回书阁吗?”跟在后面不远处的贺东贺西迎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边。
贺文轩仰起脸,说了句:“不,进宫。”
好日子没遇上好天气,不冷的西京城,今夜破天荒地下雪了。雪花不大也不密,在冷王府红灯笼的照映下,随风飞扬,那么的轻,那么的柔。
王府总管呵了下冻僵的手,紧紧身上的夹衣,拎着风灯四下看看。蓝小姐的房间里还有灯光,王爷的书房也亮着。总管笑笑,想起自己年少新婚前夜,也是兴奋得整夜没合眼。
哒,哒……雪夜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清晰得令人心惊。
门倌上下牙打着战开了门,一个披风上落满雪花的身影闪了进来。
总管定睛一看,说道:“王爷还在书房。”他一边提高风灯,引着来人往里走着,一边提醒门倌关好大门,不要声张。
书房门应声而开,冷炎全身罩在灯影里,项荣立在他的身后,发丝稍显凌乱。
“王爷,出大事啦!”来人顾不得掸去身上的落雪,急匆匆地向冷炎施了个礼。
“不要慌。”冷炎镇定地看着来人,“总管,你先去睡,记得带上门。”
来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热茶,才平静了一点,“蓝家祖母从道观搬回龙江镇后,身体是每况愈下。前天早晨,突然被一口浓痰堵在喉间,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冷炎平静的面容一紧,捧在手中的热茶半倾,一大半洒在了袖间。他轻轻把茶碗放在书案上,一遍遍拭着袖间的水渍。
项荣浓密的眉头竖了起来,眼中突然浮出一丝惊喜的神色。
“属下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就往西京赶,估计蓝家很快也会送信过来。”来人抬起眼,“王爷,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你这就回龙江镇。现在蓝荫园一定是大乱,你们挑在夜深人静时下手,给我仔仔细细地搜。那几件瓷器不可能放在明处,一定是藏在某个僻静的地方,关键是蓝家祖母的睡房和蓝员外的四季园。”冷炎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扭过头,看着侍卫。
侍卫脸露为难,“可是王爷,蓝家现在办丧事,有人守夜,人多眼杂,怕是不好下手。”
冷炎面无表情地低下眼帘,“你们跟随我这么久,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如何让人噤声?”
“王爷的意思是?”侍卫眨眨眼,不太明白。
项荣在一边冷笑,“笨蛋!蓝家祖母已死,就没必要悠着来了。找到那几件瓷器后,蓝家人已一无是处,留着只会是个麻烦。你们动作要干净利落,不留一个活口,要让别人以为是山贼劫财灭门。”
侍卫抬手,“属下懂了,请王爷放心,属下一定会做得不着痕迹。”
冷炎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挽起,拿了块丝巾垫在腕间,“我有事不便离京,你们务必要找到那几件瓷器,速去速回,不要耽搁。”
侍卫转身而去,跑到门口又折身回头,“王爷可否描绘下那几件瓷器的具体样子,这样找起来也方便些。”
“是一整套的山水茶具,色泽晶莹……我也没见过,你们若分不清,就把相似的全带回来。”
侍卫拉开门,一阵冷风夹着雪灌了进来,桌上的烛火闪了几闪,灭了。
项荣过去掩上门,“王爷,要点灯吗?”她借着从窗外映进来的雪光,看到冷炎背对着她,立在窗边。
“不需要了。还没有徐慕风夫妇的消息吗?”冷炎转过声来,口气已是非常严厉。
项荣低下头,“属下无能,还没寻到徐慕风夫妇。”
“怎么可能呢?那一夜我看着他们夫妇栽下院墙,受了那么重的伤,那里就那几间破房子,能藏到哪里去?何况徐慕风身上还在流血,又要背着他娘子,跑不快的,沿着血迹寻过去,很难吗?”
“血迹到了护城河边就消失了,他们应该是跳了河。我顺着河岸,找了十几里,没发现一条可疑的船。岸边的芦苇枯萎了,应无藏身之处。”
“可疑的船?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一条条地搜看到的船?”冷炎眉头缓缓地蹙起。
项荣低下了音量,“只有一条,属下没搜。是太子和几个花街女子游河的画舫。”
冷炎颓然地坐到椅中,“真是好巧啊!”
“但属下躲在暗处观察过画舫,没有一丝异样。王爷明白太子那性情,喝得醉醺醺的,下船时,还是下人抬下去的。”
“好了,你再多带几个人,明日起在那一带好好地搜查。徐慕风死了更好,若活着,会有点小麻烦。”冷炎不耐烦地挥挥手,“若发现他们,当场处决,不必回来请示。”
“是,王爷。”项荣并没有立刻转身,又站了会儿,低低地问了句,“需要属下去唤总管来吗?”
“唤总管干吗?”冷炎挑起眉梢。
“王爷不是要取消婚礼?”项荣理所当然地回道。
冷炎笑了,笑得寒意慑人,“项侍卫,我有说过这句话?”
“蓝家祖母已死,王爷没有必要再委屈自己。”
“项侍卫,你非常聪明,但为什么你至今还只是个侍卫,你有想过吗?”
“属下容颜丑陋。”项荣轻轻叹了一口气,柔弱的无奈与满身的杀气毫不相符。
“与容貌无关,而是你根本就不懂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属下知道,王爷想要的是……”
冷炎抬手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缕冷笑,“你只能是我的优秀侍卫,这与有没有梦姗都无关。我说得够多了,你退下吧!明天是我人生中最神圣的日子,我不想再有什么坏消息来扰乱我的心情。”
项荣紧咬着唇,恭敬地向冷炎施了个礼,杀气慑人的双眼中噙满了酸涩的泪花。
冷炎在黑夜里又站了许久,耳边听到街上更夫敲了四下梆子,他仍是一点睡意都没有。项荣走时门没关好,一阵风把门又吹开了,他索性走了出来,等他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闲阁前。
他温柔地一笑,抚摸着冰冷的大门,没舍得敲。“梦姗,不要害怕,你以后虽然只有我,但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我都会给你。我的小丫头,我等着你。”他贴在门框上喃喃低语。
闲阁对面的假山边,一株落满积雪的矮树边立着一根雪柱,僵僵地立着,一动不动。
冷炎走远了,雪柱突然开始往后园的角门处挪动。
力气早已被寒冷冻尽,恐惧压得她直不起身,但她不敢停,只怕稍微有一点怯弱,就会瘫倒在路边。她不停地走,穿过了树丛,穿过了湖石,来到那棵大树旁边,她记得贺文轩白天就站在那里。
贺文转,贺文轩……她拼命呼吸,这个名字,从此后,她没有颜面再提起,再想起。偏见蒙上了她的双眼,也遮住了她的心,她分不清是非,认贼为亲,差一步就把自己作了祭品。
她逼着自己要镇静,现在她要赶快回到龙江镇,抢在那些侍卫动手之前。希望她还能有机会救得了自己的家人,还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咳—咳—”她呛了一口风,忍不住咳了起来,惊飞了两只夜鸟。她紧张地回头看看,王府里已有一盏灯亮起了。她轻轻拉开角门,悄悄地钻了出去,再用力地在外面扣上。
大街上,雪无声无息地飘着,从南到北,只有她一个疾行的身影。她感到心口又涌上熟悉的抽搐,她按住心窝,咬着唇瓣,迎着雪往前走着。
突来的寒流,让沿街讨饭的乞丐在墙角边抖成了一团。
“给,一只玉镯换你身上的衣服。”她向乞丐走了过去,一只温润的美玉放在颤抖的手掌中。
乞丐不敢置信地抬起眼,发觉是个气喘喘的小姑娘。他吞了吞口水,说:“姑娘,我这衣衫可不是御寒的宝衣。”
“我不要它御寒。快脱。”梦姗把玉镯硬塞进他的手中,随手拉散了一头的秀发,捧起墙边沾着泥的雪就往脸上、头上抹。
西京城的城门在雪光里慢慢打开了。天冷,出城进城的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几个卖菜的农人挑着担从守城的士兵前经过。跟在农人后面的是一个畏缩着身子的小乞丐,他慢悠悠地从城里往城外走去。
士兵盯着那小乞丐,笑得前俯后仰,“这世上,真是百个傻子不同样。快过年了,天又这么冷,人家乞丐都往城里涌,他却往城外跑,喝西北风去呀!”
小乞丐没有听见他的话,站在城楼前辨认了下方向,直起了身,奔向了风雪之中。
皇宫,议政殿。
贺文轩站在回廊上,伸出手,接住一片飘零的雪花。雪花落在温热的掌心,不一会儿,就成了一滴晶亮的水珠。水珠在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慢慢浮出一张清丽的面容,抿嘴浅笑,眼神间不无俏皮。他不禁也弯起了眉眼,抬手想去抚摸,水珠散了。他怅然地吸了口冷气。
“贺爱卿,”皇帝裹在一件狐裘里,沉着个脸从内殿走了出来,“朕以为有你之后,朕会多些日子喝酒看戏,没想到,你连让朕睡个安稳觉都不行。这么晚你进宫又有何事?”
贺文轩淡淡地一笑,“没什么大事,是臣新上任不久,觉着势单力薄,想向皇上要个帮手。”
皇帝凝视着贺文轩,挥手让一帮侍候的宫女和太监退下。“那你看中了谁?”
贺文轩抬起了头,“徐慕风。”
皇帝的两眼眯了几眯,“贺爱卿说错话了吧,徐慕风早已叛逃东朝,现正在追捕之中,你还是另选他人好了。”
贺文轩走近了些,“臣记得皇上曾说过,有时候您的圣旨还不及冷王爷的一句话有效,这句话是皇上的一句玩笑话吗?如果不是,那么就是皇上特意说给臣听的,臣记在心间,便暗中查访与冷王爷有关的一切。这几日,收获不大,但也了解了一些情况。冷王爷现已掌控住了驻京大营的元帅,还有其他朝廷重要人等,臣改日会写成折子递给皇上。想必皇上知道的不比臣少。”
“朕以为你是炎儿的铁杆好友。”皇帝抚着胡须,阴冷的眸光围着贺文轩打了个旋,玩味地倾倾嘴角。
“臣是冷王爷的好友,臣并没有说冷王爷犯了什么大错,臣只是奉君命办事而已。皇上明察秋毫,又有什么能逃得过您的法眼。徐慕风是皇上的第几步棋?”贺文轩巧妙地又把话题绕到了原点。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声,“文轩,朕只能庆幸你是位品格高尚的书生,不然朕夜夜不能安眠。你只当了几天官,就识破了朕布了几年的局,朕服了你。对,徐慕风是朕插在冷炎身边的一着狠棋,从他与冷炎的认识,到博得冷炎的信任,都是朕一手安排的,还有这次去龙江镇……”
贺文轩正了正脸色,“皇上,您察觉到冷王爷什么了吗?五十年前真有那么一桩事吗?”
皇帝凌厉的眸光一聚,“炎儿是朕的外孙,与瑾儿同样的年岁。他的出众仿佛是为了衬托瑾儿的无能。朕知道臣子们怎么议论他俩,私下里很同情朕只有这么一位皇子,渐渐地,重心就移向了炎儿,恰巧朕也给了炎儿太大的权力。那权力只是朕试探炎儿的一个诱饵,重权之下,可以识出人心的颜色。炎儿不是个坏孩子,但是他的娘亲,朕的长公主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她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后所出,从小得到的宠爱胜过任何一位公主。她非常能干聪慧,朕常笑说只可惜她是个女子,不然定然立她为储君。无心的笑语,她听得有意,她便把希望移到了炎儿身上。文轩应该记得炎儿从小便和瑾儿一同接受了皇子的教育。长公主对炎儿非常严厉,朕一开始没有发觉,还很得意朕有这么一个杰出的外孙。这几年,朕在朝堂上听到朝臣们张口闭口‘冷王爷说’‘奉冷王爷之命’,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炎儿的表现无瑕可挑,朕不能随便动手,他的影响力现已很大。朕想起了徐慕风,那是一位对朕忠心的铁胆将军。冷炎一开始对徐慕风很设防,慢慢地才卸下了防线。几个月前,他从龙江镇回来,说冷炎给他写了封信,让他去龙江镇监视一户瓷商。朕便叮嘱他,如果一旦得手瓷器,便直接回京,看冷炎会如何表现。果真冷炎急了,放出风声说徐慕风叛变,派出杀手追杀徐慕风。徐慕风受困,无法与朕取得联系,但就在朕寻到他时,冷炎已经动手,幸好朕还来得及救了他一命,可惜瓷器没了。”
“徐慕风没死?”贺文轩惊喜地插了一句。
“是没死,但成了一个废人,一条胳膊没用了,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贺文轩定定神,飞快地把皇帝的话分析了下,“皇上,那瓷商也是你的诱饵吗,其实并没有五十年前的那个传说?”他谨慎地问道。
“这些话,朕是让关在死牢里一个老太监在一年前,故意悄悄透露给冷炎的。那么一大笔财宝,放在他的面前,他是悄悄留给自己,还是要送给朕呢?他真没让朕失望。”
“皇上,空谷是不会有回声的,所谓巧合那是有心人千方百计创造出来的。为什么偏偏是龙江镇上的蓝家呢?”
“文轩,有些事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皇帝站起身,“徐慕风就在东宫的偏殿里养伤,你要去看看吗?”
“皇上,”贺文轩深吸一口气,“这件事是否已经结束?”
“冷炎的宏伟壮志还没舒展,朕拭目以待。”
“那蓝家?”
“贺爱卿为什么对蓝家那么关心?”
贺文轩笑了,“臣只是觉得这是皇上与冷王爷之间的博弈,不该伤及无辜。”
“谁说蓝家是无辜?”皇帝突然动怒,音量提得很高,“他们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世上。”说完,他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向内殿,殿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贺文轩眨了眨眼。
东宫里,宋瑾早搂着个宠妃睡了,宫女进来禀报,他怨声载道地爬起身,边系着丝绦边嘀咕,“文轩的官已做得够大了,再努力也无处可升,还是不要这样拼命的好。”
“我要见徐慕风。”贺文轩不理他的唠叨,口气严肃。
宋瑾一怔,“父皇让你来的吗?唉,那天,小王真是憋屈,扮成个丫头,让那小子坐了小王的车辇。不过,徐慕风浑身是血,他娘子的孩子也没了,看着真惨。”他边说边领着贺文轩往侧殿走去。
“具体的,小王不太清楚,一切都是父皇安排的,小王只是效份力。文轩,真的是炎儿所为吗?”宋瑾压着嗓子问。
贺文轩没有回答,拧着眉走进了偏殿,他闻到屋里有股浓浓的药味,房内摆着两张卧榻,一位御医正在替榻上的人诊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斜倚在榻前,握着榻上之人的手臂,无声地流着泪。
“徐将军,你看看谁来了?”宋瑾让御医先退下,趴在床边轻声唤道。
床边的蓝双荷先抬起了眼,她搞不清楚这是在哪里,谁救了他们,相公一直昏迷不醒,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问什么都没人回答她。
徐慕风失血过多,仍在昏迷之中,听到呼喊,眉头蹙了下,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仅有的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蓝双荷,握着她的温暖,他的神态恢复了安然。
“大夫说,已经没什么大碍,再过几天便可以苏醒。”蓝双荷说道。
贺文轩曾在抛绣球招亲时见过蓝双荷,那天,她一脸的沮丧。此刻,她消瘦得他都不敢认。他尽量用温和的声音介绍自己道:“我是慕风的朋友,和令妹也认识。”
蓝双荷欣慰地闭了闭眼,“总算有了个熟人,我三妹她还好吗?”
“好,她非常好!蓝二小姐,你不要担心,现在你们安全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们。”
“那我们可以回龙江镇吗?”
贺文轩沉吟了下,委婉道:“至少等慕风把伤养好。”
蓝双荷把视线移向昏迷不醒的徐慕风,他的胡须已被剃净,俊伟的面容又见天日,只是有点蜡黄。
“知道你们平安,蓝三小姐应该会非常开心的。”
“三妹又去过我们的小院?”蓝双荷惊呼一声,“那她知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她的婚事……”
“这些我都会解决,现在请你给我一件贴身的常用的东西,让我带去给蓝三小姐,不然她不会相信我的话。”
蓝双荷慌乱地摸摸身子,她不爱戴首饰,哪有什么贴身的东西。她一眼看到挂在床边的宝剑,拿了过来,“这把剑,是慕风当初送给我的,我说给三妹听过。”
“好的。”贺文轩接过,紧紧地握在手中。
走出宫门,贺文轩瞧瞧天边,拂去落在眼睫上的雪花,一来一去,天都亮了。贺文轩掸去马鞍上的落雪,一跃身,跨了上去。
“公子,书阁的方向在那边。”贺东见贺文轩拍马向另一边驶去,疑惑道。
“你跟着就是。”贺文轩眯着眼,极力在风雪中辨识着方向。
两匹马闪电般地过街转巷,快靠近冷王府时,两人还没放慢马速。只见府门大开,几个人骑着马,疾风似的快速掠过两人,惊得风雪都打着旋。
贺文轩拉住马,抬起头。王府的总管忧心忡忡地站在门边,对着一排大红的灯笼哭丧着脸。几个来吃喜酒的客人不解地直问,“这是真的吗?小王妃昨夜被人劫走了?”
“是啊,小的睡前还看到小王妃屋子里亮着灯呢,早晨丫环进去侍候,小王妃就不见了,王爷急得都快疯了!”夶风小说
“公子?”贺东小心翼翼地喊。
贺文轩的脸急速地变着神色,一会儿惊喜,一会儿担忧,一会儿又是震愕。“贺东,你速去刑部,借几位身手高超的捕快,让他们换上便衣,速到城门前等着。”贺文轩调转马头,凛然吩咐。
梦姗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悄然四处张望。观云亭附近,依然车马喧闹不休,行人匆匆。从观云亭向左走一里路,便是运河码头,那里每天都有许多船驶向龙江镇。向右是官道,隔两个时辰,就有一趟驿车驶往龙江镇。坐船太慢,唯一的途径只能是坐车。她身边所带的银两不多,包不起一辆车,现在只能和别人挤坐一辆驿车,虽说不安全,但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驿站就设在茶馆边上,她看到有一辆驿车刚好泊在外面,车夫在给马喂草,几个背着包袱的男女站在一边等着。
梦姗迟疑了一下,然后悄然走过去。快靠近时,她听到身后一阵极快的马蹄声传来。梦姗心生警惕,下雪天如此快速赶路,若非加急驿报,便是其他急务,比如追人……她匆忙避开驿车,瞧见茶馆的墙角蹲着几个乞丐,她一溜身挤了进去。
“喂,小子,这是老子的地盘。”一个中年乞丐朝她吼着。
“大叔,我只待一会儿,马上走。”梦姗哀求着,怕他不相信,还竖起了手势。
像葱白一般细嫩修长的手指,让中年乞丐一双混浊的双眼都看直了。不仅是手,还有纤美的脖颈、俏丽的下巴、清澈如湖水的秀眸。中年乞丐喉结蠕动着,猛吞口水。如果他没看错,眼前的人定是个扮成小子的姑娘家。他咧口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梦姗一惊,把手往后一缩,随手抓了把污泥,里里外外把手涂了一遍,别过脸去。
中年乞丐笑得更欢了,“小美人,别遮了。没用的。”
梦姗想逃开,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只得咬着牙忍着不动,眼角的余光看到驿车缓缓驶离茶馆,她急得后背都冒汗了。
几匹马停在茶馆门口。
“项侍卫,咱们是去码头,还是继续往前追?”
是项荣和王府里的几个侍卫!梦姗把头整个都埋在了膝盖间,任中年乞丐脏兮兮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项荣冷冷地巡逡着路上的行人,“兵分两路,你们两个去码头,我和其他两个沿着官道往前追,然后在沿河县会合,那时候王爷也该到了。”
“是!”两个侍卫一调马头,向左驶去。
突然,项荣朝墙角走了过来,“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单身女子打这里经过。”她从怀中掏出几个铜钱扔在了中年乞丐面前。蓝梦姗惊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中年乞丐谄媚地笑着,拾起那几个铜板,“小人整天都待在这里,没看到您说的那位姑娘。”他状以不经意地用胳膊碰了下梦姗。
蓝梦姗僵硬成石雕一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项荣像是不太相信他的话,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目光悠悠地移向一边的梦姗,嘴角浮出一丝狠毒。“走。”她对另外两位侍卫说道。
梦姗听到马蹄声远了,这才慢慢地抬起头。啊!一声惊叫卡在喉咙口,纤细的身子抖成了风中的落叶。她看见项荣正冷冰冰地直视着她,微闭下眼,一拍马头,扬长而去,风中传来几声狰狞的狂笑。
梦姗拍拍心口,让自己镇定,她知道项荣认出她来了,之所以不当场捉住她,是因为项荣不愿意冷炎找到她,这样,她与冷炎的婚事就会泡汤。项荣不管怎样的冷酷,毕竟是个女儿家,她会妒忌,会吃醋,会感情用事。昨晚,项荣不就建议冷炎取消婚事的吗!
昨晚,她本已经准备休息了。后来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出嫁,身边却没有父母、姐妹的陪伴,她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凄婉。她看到书房的灯亮还着,便想去找冷炎说说话。
雪夜里,天地间静寂得出奇。纵是压低了音量,书房里的谈话声还是清晰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她见冷炎在谈事,本想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句“蓝家祖母一口浓痰卡在喉间,一口气没上得来……”她站在台阶上,整个人全傻住了。后来的话更是让她如置冰窖。
“刚刚那爷找的人是你?”中年乞丐涎着笑,扣住梦姗的双肩。
梦姗抿着唇,奋力甩开乞丐的双臂。不知下趟驿车是什么时辰出发,她要去茶馆打听一下。
中年乞丐伸开两手,搁在墙边上,将她圈在两臂间,“那几位爷应该还没走多远,我一叫……”
梦姗从手腕里褪下另一只玉镯,递了过去,“我只有这些了,全给你。”
“这点银子,是够老子填饱肚子、喝几杯酒。”中年乞丐捏起玉镯,瞧了瞧,摇头,“但老子今天饿的不是肚子……”他淫笑着,嘴巴里像含了口痰,在喉咙间不时吐出、咽下,“小美人,这玉镯你留着自己慢慢戴,只要你让我抱一抱,我就放你走。”
“你这浑蛋,不要再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了。”梦姗惊慌地看着四周,路上的行人匆匆,没有人朝他们这里多看一眼。
“那你喊呀,刚好让军爷们听听。”中年乞丐得意地眯起眼,手伸向梦姗的胸口。
梦姗一低头,身子一矮,从他的臂弯下钻了出去,拔脚就跑。还没跑出几步,中年乞丐就揪住了她的头发,紧紧地按进怀里,腾手捂着她的嘴巴,往茶馆后面的林子里跑去。梦姗拼命地挣扎着,她听到中年乞丐的呼吸已越来越重。
前面有一座破庙,中年乞丐一脚踢开了庙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墙角堆着一堆干草,这里估计是乞丐晚上的住处。中年乞丐一下把梦姗推倒在草上,两腿压着她的身子,忙不迭地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梦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一跃,一头撞上他的胸膛,他没留神,往后一倒。梦姗借机爬起来,往外跑去。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站住。”中年乞丐跟在后面狂追着。
梦姗不敢回头,她一直往前跑,枝叶刮破了她的肌肤和衣衫,她感到脸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她已顾不上这些,只听见耳边突然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哈哈!”中年乞丐在后面放慢了脚步,狞笑着,“你还是乖乖地过来吧,老子会好好疼你的。”
梦姗傻傻地立在运河岸边,冷风把她额头的汗水冻结了。林子到了尽头,前面是弯弯曲曲的运河,沿着山峦,湍急地往前流去。她不会游泳,这密林之中也不会有什么侠客义士经过。退无可退了,只有向前。
中年乞丐的狞笑声已近在耳侧。梦姗凄楚地一笑,眼睛一闭,直直地往前一跳。
中年乞丐的手在半空中抓住了一阵风,他懊丧地直跺脚,只见几缕发丝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旋,一个浪头打来,水面上已看不到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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