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发现屋内放了不少火盆,被褥里也在手脚处各塞了一只暖暖的汤婆子。
宁浣亭和虞立薰不知去了何处,房内静悄悄,连往日里内外穿梭不停的侍女们都不见踪影。她侧耳细听,能听见侍女们都在房外窃窃私语着什么。
仔细一听,她们是在议论房内为何要摆放这么多火盆,却又不让任何人进去。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一转,竟又开始说:“昨晚房中真是热闹,世子妃叫得真是……想不到世子爷如此勇猛!”
昨晚?沛芙回想了一番昨晚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昨晚她毒发时的惨叫声,竟然被误会成了这个。也不知少主若是听到这样的议论,会作何感想?
想象着一向淡定的宁浣亭会有的表情和反应,她不觉笑了下。
门口忽地有了动静,一身白衣的宁浣亭正缓缓步入。沛芙忙坐起身打算下床。
“沛芙,身体不舒服就躺着吧。”宁浣亭阻止了她,然后坐到床边,一向淡然的脸上依旧眉头深锁。
他坐在床边默默地看了沛芙一会儿,直到沛芙开始不自在地低头,他才叹口气问道:“为何你明知道解药没了,却一直没说出来,直到如今毒发瞒不住了才让我们知道?”
为她推宫过血疗伤的起初,她体内气息紊乱,什么都察觉不了。到后来内伤渐渐好转时,他也曾经察觉过她体内的那股阴寒之气,却同样以为那是暗卫独门的内功,并未怀疑有他。
若是最近绝情不曾出去执行任务,或许他们能更早察觉……但是察觉得再早又有何用?一样是没有解药。
想到这点,宁浣亭不禁又叹了口气。
沛芙哪里见过自家主子这么愁眉不展的时候,只得坦白道:“当初也有想过禀报少主的,但是后来得知少主中了长公主的蛊毒。这两个月来,为了查清这蛊毒的来历和解药,我知道府里已经是焦头烂额,就连绝情都时常三五天地不在府内。我又怎么好添乱……”
宁浣亭看着眼前低着头,像往常犯了错时一样态度诚恳的沛芙,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妨的,以后有什么事都要直接说出来才好。”
只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他的眸色渐渐黯了下来:“也许,我真的是天生的克妻命,连唯一同我拜过堂入过洞房的你,都难以幸免……”
“少主千万别这样想,你的妻应该是玉雪郡主……”虽然是公的,“他如今还生龙活虎着呢!看看都是能活一百岁的人。”沛芙十分努力地安慰宁浣亭,随即想到个严重的问题。
“昨日遇到好多千金小姐抢着要做少主你的妾室,少主你真要收入府中吗?”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不该她这个暗卫来问,但是,“府内世子和世子妃都是男人,世子左拥右抱的时候,世子妃到底会对那些美妾们羡慕嫉妒恨,还是对世子羡慕嫉妒恨?”
这真是个难解的问题啊……
看着一如既往莫名陷入苦思的沛芙,宁浣亭不由失笑,原先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都这时候了还能分心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故意逗我开心是吧?”
少主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沛芙被他捏得整个人愣住了。
见沛芙呆望着他,宁浣亭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声,低声道:“你与我朝夕相对那么多年,又是唯一一个与我从拜堂到入洞房走完全程的新娘……和别人总是有些不同的……”说罢,他伸手握住了沛芙冰冷的手,捧在掌心内轻轻搓着。
虽然因为毒发,她从头到脚冷极痛极,但此刻,她却骤然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暖意。
这之后的几日内,她全身越来越冷。哪怕屋内的火盆又加了许多,甚至虞立薰不顾大夏日的热力,运功加热了自身抱紧她,她却还是冷得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这样折腾了几个白天黑夜,便是虞立薰妩媚的双眼下,也泛起了一片淡淡的青黑。他们都太过疲劳了。然而她的状况却一天比一天差,这两日连屋内燃着火盆的热意都感觉不到了。
明知道事情不可挽回,又何必如此呢?
沛芙望着外面再一次亮起来的天光,,又像前几日一样倾听着外面的声音。那些侍女们居然在议论说,世子爷久旷之身实在太勇猛,竟令得世子妃累得眼下都青黑了。又说,最近大夏天的屋内日日夜夜有火盆,莫非世子爷喜欢在晚上与世子妃玩些新鲜刺激的?
侍女们的想象力永远如此强大,一点点的迹象都能被她们联想成一出了不得的大戏。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心口一痛,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沾在了被子上。
她被这口血呛得咳了两声,然后缓缓坐起身对着被子上的血渍怔住了。血色竟是泛着暗紫,这是毒又加深了。
看来自己要比原先想象的更早离开这个人世了。
她将被子沾到血的地方卷起,然后从床上起身,提气跃上房梁后,低头环顾了一番四周。
这宁浣亭的房间也同他的人一样,充斥着淡淡的雅致气息,是她已经熟悉了许多年的气息。而这高高的房梁是她曾经每夜的栖息之所,有她偷偷藏着的一卷被褥和若干零嘴吃食。
每到半夜她便会坐在这房梁上,遥遥望着下方少主宁静淡远的睡姿,然后悄悄拆着自己的存粮解馋。更多时候她则是躺在梁上闭目打盹。许多次因为不小心睡得太沉而从梁上滚下来,差点直接砸到少主身上去。
也就只有宁浣亭这样的主子,才能容忍自己这么没规没矩的属下了吧。
不过……很快,她这样不懂规矩又没什么本事的暗卫,就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沛芙对着自己苦笑了下,自梁间自己的私藏中随手取了个包裹,便从梁上飞身穿出了窗子,在毫无觉察仍谈兴正浓的侍女旁快速闪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宁国公府。
出得宁国公府,她喘息了下,如今连运起轻功掠出宁国公府,都让她有些吃力。她打开手里的包裹,将里头一件普通女子外衣匆匆披到身上,略略整理了下,又戴上帷帽掩住了自己面容,这是她往日里放假出门时候的装束。然后她就举步走出了宁国公府所在的街巷,甫转出巷子口,她脚步顿了下,随即加速向前跑去冲入街头的人群之中。
但只掠过一条街,她又转而往人烟稀少处走去,一直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巷中,她停了下来轻唤:“僚友。”
身后那带着冷冽之意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僚友,好巧。”她摘下帷帽回过头来浅笑。苍白中泛着淡淡青紫的脸,因这一笑更显得憔悴。
身后五步处果然是一身黑衣的绝情,他为何出现在自己身后?身为顶级暗卫的他本可以收敛自身气息,让人完全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所以他是故意让自己发现他在身后?
沛芙的眼珠转了转,冲他又笑道:“僚友,这时候你不在少主身边守着,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奉命出去办事?那我们肯定不同路,就此暂别吧。”说着她便自顾往前走了数步,回头看时,发现绝情依旧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五步处。
再往前走再回头,仍是如此,绝情就仿佛成了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一般,始终与她保持五步距离。
沛芙叹口气回头向他道:“僚友,你身为少主的暗卫,跟着我一个小暗卫做什么?这与你往日的作风可十分不符呢。”
绝情沉默了一会儿,在沛芙紧盯着他的视线里,终于开口:“别去。”
“别去?”沛芙重复了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失笑道,“莫非你以为我会自己找去传习所?你放心,我虽然傻,但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去摇尾乞怜,便能得到传习所赐予解药。”
她转头向遥远的天边望去,忽地轻声问道:“你养过猫吗?”
这突如其来却毫不相关的问题,便是绝情也不由一怔。沛芙并未等这位寡言少语的同僚回答,便继续道:“我还记得年幼时曾与阿柏他们一起养过偷偷一只猫。那只猫已经很老了,爬上传习所的墙头却趴着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力气再跳下去回家一样,但是再过五息罗刹便会经过,所以阿沛把它抱了回来。”
罗刹是传习所中专门负责守卫的一支队伍,每日分几批在传习所各处巡逻。他们出手皆心狠手辣,凡有不属于传习所的生物只要被他们撞见,一律杀无赦。
“我们很怕这只猫被人发现,每天除了喂食,便会将它的嘴塞住,防止它叫出声来。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它不见了,我以为它终究是被罗刹发现了……”沛芙叹息着,声音里极少见的在往日的清脆中透出了苍凉,“但是阿芙那时同我说,猫儿都会在预感到自己生命即将结束时,自己悄悄离开,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我们的那只猫也是这样,它只是出去寻找自己的长眠之地了。”
“阿芙说,它比我们所有暗卫都要幸运,因为它能自己选择死去的方式和埋骨的地方,然后在安宁中静静地离世。”沛芙说到这里,有些感慨,“虽然不知道阿芙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仅仅在安慰我。但是那一刻,我真的羡慕起了那只老猫。”
暗卫无名无姓,活在世上只有一个代号。生时受尽种种磨难,为主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后入不得任何家族的宗祠,也注定无后人祭祀。甚至尸骨都是送回传习所一把火烧了,连个坟墓都没有。
“我现在也快死了,但是我不想死后也被送回传习所。”沛芙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向绝情笑道,“僚友,你能当作没有看到我吗?我现在,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等死而已。你可不可以就当做我也像那些在外执行任务的暗卫一样,出了意外死在外面尸骨无存?”
一日是暗卫,便一辈子都是暗卫。传习所对暗卫的管理十分严格,要求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因执行任务时死在异国他乡,也会有专门负责搜查的“夜叉”前往验明正身后,将遗骨送回传习所。
尸骨无存的现象虽然有,但都需经过极为严苛的搜查,确认该暗卫真的尸骨无存,而并非找机会逃离组织后,才会在其档案中记录下来,由传习所的“判官”盖章蜡封后,送入专门的密库中。
但如果有在传习所地位不一般的绝情证明,一切就会容易得多。
她一向水汪汪灵动多情的大眼里,此时充满了恳求:“我活到现在二十一年,三岁以前是个孤儿,三岁以后被要求做个冷血无情的暗卫。我知道自己没能做上一天合格的暗卫,更没有一天活得像自己。可既然活着时不能随心所欲,那么起码死的时候给我个安宁吧。”她说到这里细细地喘息着,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让她精神再度疲惫起来。
尽管极力克制,但腹中始终盘桓着的那股冰寒气息,令她浑身都在战栗。她忍不住微侧首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掩去再度涌出的血,然后再度向绝情望去。
绝情始终沉默着,在沛芙恳求的目光里,他一动也没有动。
沛芙无法从他那极少有情绪的眼眸中窥见他此时的想法,索性又向前方走去。这一次,绝情没有再跟上来。
她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身后却突然有隐隐风声传来,绝情竟到了她的身侧。
“你……”沛芙刚要说话,绝情已一把挟住她。
“哪边?”绝情的声音极冷极冷,如同千年的深潭万年的冰川。
沛芙想了下,不禁愕然:“你难道是在问我想去哪边?你是打算送我一程?”
绝情没有回答,这表明了他在默认。他默认了自己不会阻止沛芙,并且还会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让她可以在她所选择的埋骨之地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绝情这样的决定,反而令沛芙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本以为绝情会不顾自己的恳求,坚持将她带回去。因为他是暗卫中最优秀的一个,在尽忠职守方面,他也远比一般暗卫做得更好更到位。
小巷中充斥着夏蝉的鸣叫声,沛芙愣怔地望着绝情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眼。依旧是那么冷冽无情黑如夜色的双眸,但此时在她看来那深渊般的眸底,却分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么望了一会儿后,沛芙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向东方一指:“就在东城门外,百里处。”
东城门外百里处就是她上次去过的山谷,幽深的谷中有大片密林。林中有株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地长在林子最深处。需要数人一同展开手才能环抱过来的树干上,攀满了各种植物的藤蔓,看来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沛芙就让绝情将自己放在这棵树下,然后自己喘息着慢慢走到树旁,将额头紧紧贴着树干。
此时不过才午后,茂密的树林中阳光穿透枝叶,稀疏地洒在她和绝情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光斑。
“从树干的正南方开始向左走两步,那里的地下葬了阿芙。”听着林中隐约的鸟鸣声,沛芙忽然说道。
便是极少有情绪表现的绝情,闻言也怔住了。他忽然发现此时沛芙所站立的位置,恰好就是正南方。
沛芙说着话,便从自己的位置向左边走出三步,然后蹲下身,伸手将树干上紧密缠绕的藤蔓揭开。
藤蔓后露出了一截被削去树皮的树干,上面深深地刻着“吾友阿芙”四字,而这截树干下的泥土隐隐有个微小的隆起。沛芙留恋地在那四字上抚摸了下,然后站起身道:“再往前六步,是阿柏。”
她慢慢地走着,口中慢慢数着数:“四、五、六……十……”数到十的时候,她又停下,揭去那里的藤蔓,藤蔓后同样露出刻有“吾友阿柏”四字的树干。她也伸手抚摸了下那四字,然后说道:“第十二步,是阿沛。”
绝情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他深渊般的眸中首次现出了惊愕。如果没有记错,这些步数正是代表了他们当年在暗卫传习所时的排名,也是他们曾经的代号。阿芙、阿柏还有阿沛,他们当年在受训暗卫中的排名正是:“三”、“十”、“十二”……
许多年前,当沛芙的伙伴们一个个离世后,她竟是偷偷从传习所盗走了他们的骨灰,按照他们曾经的名字埋在了这株大树下。
沛芙揭开了所有人名字前的藤蔓后,又继续往前走了五步:“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说着她蹲下身,揭开那处的藤蔓,然后取出从不离身的双剑,将那里的树干削去树皮,然后同样深深地刻上“十七小尘”四个字。
十七,她曾经的排名与代号。绝尘是她成为暗卫后的代号。她的一生也就剩下这四个字能够代表存在了,但是她不想做绝尘,她只是伙伴们的小十七、小尘。
“阿柏、阿沛、阿芙……”沛芙轻声唤着这些久违的名字,然后轻笑起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对不起,我不能继续替你们活下去了。但是……既然我们活着是最好的伙伴,死了也要永远相伴在一起。”
她就在这第十七步的位置坐下来,费力地靠在树干上自己刚刻下的名字上,然后抬头望向不远处沉默的绝情:“僚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你可以走了。”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能够在自己选择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一切的结束。果然对于朝不保夕的暗卫来说,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呢。
她的脸上渐渐浮上一片惨灰,那是毒又加深一层的症状。绝情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别的暗卫毒发身亡时的惨相,但她的表情却十分安详,仅有不停颤抖着的身体泄露着她此刻的痛苦。
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让她一声不吭地强忍到现在?又要多么满足多么幸福的感觉,才能抵消那让最优秀的暗卫都难以忍受的痛苦,令她脸上如此安详?
“你……为何?”绝情出口的话仍是简短,但沛芙总能听懂他的意思。也许她并不像她平日里表现的那样懵懂无知。事实上,真正懵懂无知的暗卫也确实是活不到现在的。
“我坐在自己早已选好的墓地上,此生也没有别的牵挂。反正要死了,不如从容些。”沛芙细细喘息着,闭着眼睛不去看他,脸上的笑意中却多了丝怀念,“跟着少主这么久,我总算也能像他那样从容一次……”
树林中恢复了宁静,沛芙闭目倾听着四下里传来的鸟鸣声和虫鸣声,还有微风拂过时引起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绝情应该是离开了吧。
她正这样想着,耳中却听到了异样的声响。那是踩在落叶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怎么还有人在?
刚升起疑惑,她已经感觉到被人整个抱起,然后耳边的声音便骤然变作呼啸的风声。
“僚友?你没走?”她猛然睁眼,果然看到是绝情抱着她正用他极顶高超的轻功飞掠出林子,“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她伸手去推绝情,但手脚早就没了力气,反而因此又一口紫黑色的血从口中流出。
“要解药!”绝情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后,速度更加快了些。
沛芙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头顶上绝情的脸,然而隔着黑色面巾,她无法看出他究竟此时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思。
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去传习所讨要解药?他是最冷面无私的暗卫绝情啊!然而,也确实只有他这个连当今圣上都另眼相看的最顶级暗卫前去讨要解药,传习所才有可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破例同意给出解药。
似乎怕时间久了,就算要到解药也来不及解毒。绝情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只剩下因急速而产生剧烈呼啸声,四周景物都几乎成了虚影。而路人偶然间瞥见他们经过,也只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看到的一道幻影。
在这急速中,沛芙突然再度睁开了眼,惊叫道:“我听到了绝心的声音!他遇到危险了!”
绝情就如同未曾听到她的声音一样,停也未停,甚至连个反应都没有。这是作为暗卫最正确的反应。
所有暗卫都有自己的任务和职责,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都需要自己去承担,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在别人执行任务时插手。决定去为沛芙要解药,是绝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反自己的原则,绝不可能再有一次。
沛芙也明白了过来,她在绝情怀中挣扎起来:“绝心不能死!”绝心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朋友了,她不能听到他的惨叫声无动于衷。
绝情没有理会她的挣扎,出手极快地点了她的穴位,令她停止了动作只能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手段直接而有效,同样是作为暗卫最信奉的。
但是这样继续向前掠出没有多久,绝情却骤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怀中少女一向笑起来极讨人喜欢的双眼中,正在默默滴出泪水。
她明明之前那么痛苦,面色泛着带有死气的灰,全身痛得发抖,都只是面带微笑,此时却流下泪来。不是为自己的痛苦,而是为即将失去的伙伴。
绝情觉得冰冷的心中有某处被触动了一下,然后他将怀里的沛芙换到背上,向着那声音来处掠了过去。
那是接近城门处的一个陋巷,绝心果然在那里。但他几乎不能算是完整的绝心了。他的双腿已经被齐膝斩断,双手的手筋被挑断,甚至胸腹处都被人用刀子划了开来,鲜血几乎流得大半个巷子都是。
有两名暗卫打扮的人正举起手中剑,要划向他的双眼和面颊。剑光落下的瞬间,他们手中的剑齐齐断裂。
“什么人!”其中一人一惊大喊道,但下一刻他喊不出声了。他的脖子一凉,甚至连敌手是谁都没看到,已被割断喉管,转眼变作尸体。
另一人见状骇然后退两步,定睛看去才发现巷中不知何时多了名同样暗卫打扮的人,但那高大挺拔身姿和冷如冰川的气势却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绝情!”他惊骇地唤了声,随即壮着胆子喝道,“这是二皇子府内处理家务事,你宁国公府的暗卫来管什么闲事!”
绝情没有回应他,只是将手中剑慢慢举起,剑上的血慢慢顺着剑脊滑落地面,转眼他的剑上又恢复了银光如雪。
这样的神兵利器,持剑人又是暗卫中最厉害的绝情。
此人知道不敌,虚晃一招便要飞身逃离,却觉得脚上一痛,滚落地面,竟是脚筋已被挑断。他落在地上翻滚惨嚎着,下一刻同样觉得脖子一凉,便没了气息。
绝心本已闭上眼,突然耳边听到情况有变,他睁开眼吃惊地看到一身黑衣有如暗夜的绝情:“是……你?”随即他又看到在绝情背上面色青灰的少女,他没有见过她的脸,然而却有种熟悉感,“你是……”
“绝心!”沛芙一被解开穴道,便迫不及待地从绝情背上下来,冲到绝心身边,开始掏摸身上的伤药。她记得虞立薰给她的伤药,还留了些在身上。
“小……尘?”绝心听到她的声音便认出了她,他费力地露出个笑,“原来你长这样……”
“别说话了,我给包扎起来。”沛芙的眼睛仍是通红的。绝心被人这样开膛破肚,完全是靠了功力深厚,才能撑着一口气到现在。要救活他,哪怕华佗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尽管如此,她还是将自己珍藏的伤药洒在他的伤口上,努力按着伤口,希望能让鲜血止住。
绝心吸了口气,凝聚了一下力气,才叹道:“没用的……”他吃力地睁着眼打量沛芙,难以避免地发现了她脸上那青灰色代表了什么,先是叹口气,随即又露出个笑,“我的衣兜里……藏了东西……帮我……取出来……”
沛芙依言探手从他的衣兜中摸到了一只沾满血的荷包,上面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这样的荷包经常是大家闺秀芳心暗许偷掷给书生的信物,或者小家碧玉私下赠给情郎的心意,却不是暗卫该有的东西。
而这只荷包从用料到花样,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绣功也算不得精湛。绝心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只荷包,脸上的柔情好似能溢出来,仿佛这一刻因为这只荷包的出现,他连全身的疼痛都消失了。
沛芙不由想起不久之前,在街头撞见的那一幕,那时与绝心相会的女子,便是绣这荷包之人吧。这荷包上的一针一线,绣进的都是她的心,系着的都是他的情。
隔了一会儿,他才艰难道:“打开……”
荷包内放了些碎银子,还有一只沛芙十分熟悉的药瓶。但是药瓶的重量令她吃了一惊:“这里面……”
“解药……我从传习所里偷的……”绝心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得意,随即却变作怅惘,“原本是想偷了药……带她远走高飞,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可惜……被发现了,没想到二皇子还那么在意她……”
他叹息着,似乎沉浸在了对未来的那个遥远的幻想,和对只差一步却无法得到幸福的惋惜中,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上的血也越流越快,显然就算有内力已经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小尘……你的毒发作了吧?”他又看向沛芙,叹息着,“你总是这般冒失……真叫人……不放心……药……药给你……”
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脸上甚至泛起红晕。但沛芙的眼睛却又红了,那是回光返照。
绝心却仍对沛芙笑着,就好像往日里每一次塞给沛芙零嘴吃食一般,用那令人沐浴在暖阳中的笑容,对沛芙笑道:“药你收好……将来有机会就离开这里,自由自在的……别……别再这么冒失……弄丢了,就没人再送你了……”
他的胳膊抬了抬似乎很想亲手将那瓶解药塞给沛芙,但手筋已断,他的胳膊抬了抬之后便又无力地落下,胸腹处和双腿处的血流有些减缓,似乎全身的血已将流尽。
他的气息也微弱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息着:“幸好……最后还能帮到你……”然后他合上了眼睛,再也也不会睁开冲她笑了。
永远温暖亲切的绝心,就这样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沛芙定定地坐在渐渐冰冷下去的绝心身边,坐了一会儿后,她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挡住了他被剖开的胸腹,然后费力地托起他向外走去。但是只走了两步,她便连同比自己体型大了许多的绝心,一同摔倒在地。她已经没有余力将绝心带走。
沛芙艰难地坐起身,转头向身后望去。绝情仍沉默地站在原地,微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绝情……”喉间有股血腥味在弥漫,沛芙努力忍着,握紧了绝心刚给自己的药瓶,向绝情高高举起,轻唤他,“这里……有一整瓶的解药……”
绝心从传习所偷回了一整瓶的解药,足够一名暗卫服用大半辈子。他原本是想带着解药,与自己的心上人远走高飞的,但最后他自己连一颗解药都没能用上。
绝情抬起头目光转向她,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连一整瓶的解药都无法激起他一点点的情绪么?沛芙开始忐忑起来,但还是继续说道:“这一整瓶的解药,我都给你,只求你……”
“我拒绝。”绝情打断了她的话,似乎已经猜到她下面要说什么,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是啊,绝情从来是有原则的暗卫,而不是慈善家,今日他已经一再让步,她怎么能得寸进尺,期望他再帮助自己一次?
剩下的话也没必要再说下去,她苦笑了下,终于忍不住低头咳了两声,紫黑色的血随之奔涌了出来。她眼前一阵发黑,便要一头栽倒下去。一直站在不远处沉默的绝情,突然动了。
他跃至沛芙身侧,一把抢过她手中紧握的药瓶,迅速打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强行塞进她口中,然后以掌抵在她的后背,运功帮她护住心脉的同时催化药力。
沛芙虽然倒在地上,但仍有知觉,她感受到自己体内那种脏腑都剧烈疼痛,渐渐在绝情内力的引导下,抽丝剥茧般慢慢减弱。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完全恢复清醒时,体内的那股阴寒之气已经消失,只是浑身如同虚脱一般,没有什么力气。
日头快要落下,她所身处的地方却已不是那条巷子,而是之前才去过的山谷。山谷中隐隐的溪流声,让她知道自己正处于谷口附近。
山谷在夕阳照射下到处一片昏黄,她就在这片昏黄的光线中向四周逡巡,终于远远望见绝心的遗体被放置在溪边,却没有看到绝情的身影。
慢慢撑起身子,她趔趄着扑向溪边,然后坐在绝心身边,撕下自己雪白的中衣袖子,就着溪水将他脸上早已干涸的血渍洗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没有带着面巾的绝心,他沾满鲜血的脸上能看得出脸型略方,五官端正。若是在往常她会与他吃着零食说着闲话,然后笑话他长得威武有余英俊不足。
但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突然伸手掬起溪水拼命拍在脸上,湿淋淋的水珠划过脸颊,分不清哪些是溪水哪些是泪水。许久之后,她才轻喘着停了手,脸颊早已被她擦得通红。她红着眼眶,伸手扶起躺在面前早已冰冷僵硬的绝心,在渐渐吞噬一切光亮的黑夜里,独自一人拖着他进到林子里。
一直费力地将绝心拖到那棵大榕树下时,她才放开手喘了几口气,然后在抬眼望去时怔了怔。
榕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深坑,看位置是从正南数起的第二步——正符合绝心当年在暗卫传习所中的排名和外号:“二”。紧挨着阿芙的排名。
而深坑旁树枝的阴影处,静静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周身依旧散发着那令她熟悉又敬畏的寒意。
“绝情,你……”沛芙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问什么好。面前这个深坑必然是他挖的,是用来埋葬绝心的墓穴。但向来寡言冷心的绝情,怎么会做这种事?何况刚才他还斩钉截铁地回绝过她。
“你不是说你拒绝?”沛芙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问道。
刚洒向人间的月光里,绝情抛出了一样东西,沛芙下意识接住,发现正是那装了解药的药瓶,分量依旧沉实。
“我拒绝,你同我交易。”绝情打破了沉默,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他一向只有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表述完整。
他的意思是,他拒绝她用解药来作为交易的条件,求他办事。他果然猜到了自己刚才是想用这瓶解药,换取绝心的遗体不被送回暗卫传习所。
但他这样的拒绝,又是什么意思?是出于不屑?还是出于对绝心的兔死狐悲?又或者是看在从传习所到宁国公府,这多年同僚情谊的份上?
只是不管是哪种原因,他终究是又一次做出了让步。
在这一天之中,作为一名从来坚守原则的顶级暗卫,他竟一而再地对她妥协了。
沛芙凝望了他的双眸许久,从年幼时第一次见到绝情起,她就没能弄懂过他的心思。从前一直以为他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冷心绝情,但也许她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低下头,她默默地将绝心放入深坑里,将那只染血的鸳鸯荷包放在他胸前,然后用手抓着土一把一把慢慢撒入坑中,虽然极慢但他依然渐渐被掩埋起来。终至再也看不见他那伟岸的身躯,和总会对她笑如阳光的眼睛。
别了,我的伙伴……
她不顾手上沾满泥土,偷偷擦了下因为太久没有眨眼而酸痛的眼睛,然后在这个新的坟墓旁的树干上削去树皮,深深地刻上“吾友阿心”四字。
伸手抚摸了那四个字一会儿,沛芙站起身,望向旁边另三处隆起的旧坟,努力挤出一个笑:“你们都在一块儿了。今天我虽然暂时不能来了,但是很快,我还是会来与你们作伴。”虽然在笑,然而她的话语中却带着鼻音。
就算这次解了毒,但是暗卫的生涯朝不保夕。哪怕在平静的宁国公府里,不是也频频发生着各种事故么?也许下一次遇上什么意外,她就也不再存于世上。毕竟至今没有一个暗卫能活过中年,更多的都死在了年华最好的时候。
良久,她又叹了声:“今天绝心有我安葬,将来我死的时候,也不知会是谁来葬我……说起来,我倒还有些羡慕你们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望向绝情,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眼眸中依旧深邃如同藏着一个无人能猜出的谜。
“僚友,我们回去吧。”她偏着头一如往昔,双眼在月光下依旧清澈灵动,“出来太久了,少主他们还需要我们片刻不离的保护。”说完,她率先提气掠出了林子,速度那么快,就好像她今日不曾毒发濒死过一般。
有时候当心灵的痛苦超越了肉体的痛苦时,肉体的痛苦足以被忽略不计。
还没有接近宁国公府,沛芙便被一个火红的身影用力揽入怀中。
“你这该死的小暗卫!”那一声恨极的咒骂,却带着颤抖。虞立薰狠狠地抱紧了她,如同对待一件刚刚失而复得的宝贝。
那么用力地抱了她一会儿,他猛然想起什么,松开双手借着月光仔细看她。看到她虽然眼眶红肿,脸颊有些擦伤,却分明中毒症状已经消除的模样,他松了口气,双手却越发用力地箍紧了她的肩膀,再度抱住了她:“一回府就到处找不到你的踪影,若不是绝情有传信回来,我……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这傻傻的小暗卫了!”
那一刻,沛芙的心被不可避免地触动了一下。多少年了,不曾有人这样牵肠挂肚地惦念她担心她。虞立薰炙热而带有细微颤抖的怀抱,忽然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孤单。
她抬头望向虞立薰,水灵灵的大眼中,首次清晰地印入了他的容颜。他发丝有些凌乱,脸上十分干净,却令眼下那片青黑愈发明显。应该是太匆忙的关系,他只随意披了一件极普通的红色衣衫,本是宜男宜女的款式,却因为紧紧抱着她的关系,令她感觉到他身上坚实的肌肉,再无法错认他的性别。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到了安心。她疲惫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闭上眼放松地沉沉睡去。
似乎每一次,都是他在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她双手受伤时,他会喂她亲手做的饭菜,虽然味道极难吃;会给她绾起各种发式,问她是否觉得做个普通女孩子更快活?她毒发浑身又冻又痛时,他会几乎日夜不眠地抱住自己,想方设法帮她取暖,甚至运功让自己全身发烫来焐着她……
明明他是主子,而她只是个小小的暗卫。但在他身边,她却常常错觉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个被人照顾关怀着的普通女孩。
沛芙睡了两天才醒来,朦胧间,她下意识按了下怀中,那里藏着一整瓶的解药——足够一个暗卫服用大半辈子的解药。
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
她思索着睁开眼,却毫无防备地望见了宁浣亭隽永雅致的眉目。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看书,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的神情,如果不是他面上多了丝倦意的话,这幅画面就像沛芙以往每天看到的一样安逸。
“少主。”她坐起身唤了声,发现自己仍是睡在他的房里。暗卫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职位的隐秘性,又不好光明正大地借用别人的房间。这些天来,宁浣亭一直让她在自己的房里睡着。
“醒来了?”宁浣亭闻声抬头,对她笑了笑,神色看来那么疲惫,他的声音却仍是不疾不徐温文悦耳,“毒解了就好。以后千万不能再这般隐瞒着自己的情况了,早些让我们知晓说不定也能早些找到解决的办法。”
沛芙望着宁浣亭疲惫的神色,摇了摇头:“让我别隐瞒,但是少主你自己呢?你中的蛊毒连是哪种都还没弄清楚,绝情三天两头地出远门,却还没找到能除去蛊毒的名医,这些……你们不是也一句未提?”
“让绝情出门寻觅名医,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宁浣亭放下手中书册,“蛊毒至今未曾发作过,也许长公主当初的话,不过是诓骗我们罢了。”
沛芙没有听进他这明显带有安慰的话,仔细地看着他的脸道:“少主在这段时间里,明显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依旧精神疲惫,人也不断消瘦。你的话别人兴许还信,但属下陪在你身边眼见着快十年了,怎么可能不发现你的变化?”
何况长公主那般身份的人物最讲究一言九鼎,极少有出虚言诓骗人的时候。
“快十年了么……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我们日夜相对、同房而眠竟也是快十年了。想来世间的夫妻之间,恐怕有些都没有我们相处得这么久吧……”宁浣亭喟叹着,伸手轻抚沛芙披在身后的长发,“若是哪日我不在了,又或者你随别人去了,想想都有些不习惯呢……”
那亲昵的语声和话中所透露出的异样意味,令沛芙愣了愣,习惯性地开口道:“少主,我是你的暗卫,是要当你一辈子的影子的,又怎么会离开你……”说到这里,她又怔住,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药瓶。
宁浣亭看在眼里,却只叹道:“想你刚来府中时还是个小女孩,一到晚上就用手脚勾着我屋内的房梁偷偷睡觉,小小的蜷成一团让我觉得自己养了只猫。一转眼你也已经这么大了……”
他的眼中似笼着云雾,叫人看不清眸底的神色。而他的话语令沛芙不由也回想起了曾经。
那年她刚从传习所出来,被分配到宁国公府当宁世子的暗卫。
那时的宁国公世子宁浣亭也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第一眼见到宁浣亭,她便被他皎月清辉一般俊秀无双的姿容所震慑。然而没多久她便又发现这个好看得站在哪里都像一道风景的少主,性子却沉稳得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行事不温不火倒更像个小老头。
宁浣亭似乎也回忆起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日子,轻笑道:“还记得你初次来天葵,痛得大半夜从梁上掉下来穿过帐子砸在我身上,葵水沾污了我的里衣和床褥。我还未曾责怪你,你却先吓得眼眶发红,以为自己如此腹痛流血多半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即将命不久矣。”
“少主,这么丢脸的事,过去这些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沛芙很想拍自己一巴掌,当年竟然干下这种蠢事。
只是没法子,谁让暗卫传习所只教了她怎么杀人护主,如何当好一个暗卫,却从未讲过关于男女生理方面的常识呢……所以那一年初次来天葵的她,睡到半夜发现自己腹痛剧烈又流了好多血,真是吓得够呛。
宁浣亭看着她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的窘态,忍不住笑了两声:“大半夜的,我这个以风雅著称的贵公子,却要向自己的暗卫传授关于女子生理方面的知识。你说,叫我怎能不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是啊……那一夜,有仙人般出尘之姿的少年红着脸安慰她,然后虽然有些尴尬,他依旧仔仔细细地同她轻声解释着女子的天葵,和该注意的事项。再后来每个月的那几天,她每次偷吃他房里的点心,都会看到桌上摆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
沛芙低头拉扯着被角。其实她一直记得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自己的少主是个如此温柔的人,连对自己的影子一样的暗卫都如此有耐心。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能遇到这样好的主子,所以决定一定要做少主最称职的影子。
但是没多久,暗卫中排行第一的绝情便被皇帝派来了宁国公府,赐给宁浣亭防身。绝情的表现才是一个真正的暗卫应该有的样子,寡言少语没有存在感,在主子需要的时候总能及时准确地出手,且出手不留情。
少主有了比她更优秀的影子,曾令她一度有些失落。
再后来,少主一次又一次举办婚事,却一次又一次大婚失败。而她的日子则变成了每日吃吃零食,逗逗寡言冷漠的同僚绝情开口,再时不时挂在浴房外偷窥少主沐浴——虽然屡屡不成功。
总之,一年一年过去,她似乎离做少主最称职的影子那样的目标,是越来越远了。
沛芙遥想着过去,嘴角慢慢浮起笑容,再望向宁浣亭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椅子睡了过去。
沛芙见过虞立薰的睡颜,他的脸上没有平时的妩媚妖娆,反而看来纯净如孩童。而少主宁浣亭睡着的时候则不同,他闭目睡着时,依旧神情淡然,眉心却时常轻轻拧着,好似有解不开的难题始终困扰着他。
沛芙轻轻地起身,伸手抚向他蹙着的眉心,很想替他抚平眉心处的皱痕,但手伸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她静静对着宁浣亭这张看了快十年的睡颜呆了片刻,低叹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绣荷包。
这只锦绣荷包正是那夜洞房中喜娘交到她手里,装有他们二人被结在一起的发缕,寓意结发夫妻的那只,当时本想还给宁浣亭,却因中途变故一直拖到了现在。
荷包上绣着的也是戏水鸳鸯,绣工用料比绝心的那只更为精致,却毕竟没有绣进她的心意,也从未系过他的真情。
他们日夜相对、同房而眠相处了十年,却从不曾是彼此的良人。他有他的新娘要娶,而她则是个连婚嫁都不能想的暗卫。
沛芙将荷包打开,看了眼里面紧密缠绕的发缕,想试图解开却越解越乱,只得懊恼地放弃,直接将荷包塞入宁浣亭的怀中。
等到事情平静之后,少主定会设法与玉雪郡主和离,然后娶一名与他门当户对的娇妻,生儿育女百年好合。这枚代表夫妻结发的荷包,不是她这个暗卫该收着的。
走出宁浣亭的院子,她远远望见一只羽毛鲜艳的鸟儿从空中飞过,不由心中一动,快步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上次虞立薰带她去过的那个偏僻的花园角落,沛芙果然看到那个曼妙而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桌旁看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他纤长的手上正停着刚才那只鸟儿。
“郡主……”沛芙唤了声。
虞立薰早已觉察她的到来,闻声手一合拢那薄纸片便化为齑粉。他抬头挑着凤眼,冲沛芙一笑:“终于睡醒了?我还想你若再不醒,可就赶不上这个月‘春风笑’点心铺新推出的绝品烧卖了。”www.chuanyue1.com
“春风笑”是京中有名的点心铺,其最特色的点心便是烧卖。每天要买这家烧卖的人都会从天蒙蒙亮就开始排队,然而就算如此都常常会有人买不到。
普通烧卖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居然推出了“绝品烧卖”!沛芙睡了两天本就腹中空空,一听到春风笑的绝品烧卖,顿时觉着自己饿得前心贴后背。
她讨好地笑着坐到虞立薰旁边已经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试探地问道:“你能买到?绝品烧卖是怎么个绝品,是不是馅料又创新了?这都快午时了……春风笑会不会已经卖光了?”
虞立薰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给她:“总觉得在你眼中,大活人还不如一只烧卖有价值。”
见沛芙仍有些懵然,他轻将扇子敲敲她脑袋:“你不觉得两天不见,应该先问候我一声?身体是否安康?饭量有无增减?心情有无变化?”
这虞立薰是当世子妃太久入戏了吗?一个大男人居然要别人这么问候自己,真的不觉得太矫情?而且两天不见算什么?又不是几年没见,还要一迭连声地问候。
虞立薰明显看出了她的想法,哼了声:“果然是傻暗卫!那便由我先来问候你……”
他看了一会儿沛芙,似乎在酝酿情绪。
他今日穿着的仍是那身红衣,长发未绾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白日里看来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娇美动人,坐在这四周都是翠竹的园子里,便像一幅名家笔下的美人图。
正当沛芙暗暗欣赏眼前的美色之际,这几能入画的美人微微一笑,开口道:“身体觉得好些了么?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今日的心情呢?有没有比较开心?”穿书吧
他问这些的时候声音非常轻柔,就仿佛情人间的情话呢喃般,令沛芙一时没适应,猛然向后仰了仰,差点从石凳上滑下去。幸好她反应快,及时拉住了桌子边沿,才止住了下滑的趋势。
虞立薰眼见着沛芙如此狼狈的模样,方才还柔情似水的表情一收,凤眼微眯道:“小暗卫,你这是什么反应?怎么好像我刚才说了什么很可怕的话一般?”
沛芙勉强坐正姿势,吐出口气道:“郡主,你突然这样,好像中了邪一般……确实,是有点吓人……”瞥见虞立薰眯着的凤眼里闪过危险的神色,她忙补救道,“其实,你这样温柔的话语,换做任何一个汉子听到,恐怕都会顷刻间化作绕指柔的。”
这话原本是想安慰一下他的,但说出口却觉得有点别扭。
虞立薰果然毫无喜悦之色,只是哼哼了两声,睥睨着她:“那么你呢?”
“我……”她还……真不习惯一向慵懒傲慢的虞立薰,突然这样温柔地讲话,感觉真的像是中邪了。她忍不住抬头望望空中,也不知今天这轮日头是不是从西边升起的。
虞立薰见她如此,只得又用扇子轻敲她的脑袋,打断她的神游:“好了,我问候过了,该轮到你来表现了。”
她来表现?沛芙揉着脑袋想了想,想起那绝品烧卖不能错过,不就是问候嘛。她面向虞立薰,道:“郡主……”
刚开口,她便被虞立薰打断:“叫我阿薰。”
她……叫不出口,索性忽略了称呼道:“两天不见,你身体是否安康?饭量有无增减?心情有无变化?”问完,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他们暗卫向来没有问候彼此的习惯,现在问出来只觉得肉麻。
“这声问候真是毫无诚意!没意思!”虞立薰哼了声,却还是道,“我身体不错,每日还是那个状态,就是心情被你傻暗卫搞得不太好。”
说着他站起身:“走吧!”
“去哪儿?”沛芙抬头仰望着他。
他在日光下扭转头来,绝美的面容和曲线优美的侧身,充分印证了“回眸一笑百媚生”是真有可能存在的,但也越发令他看来美得雌雄莫辩。
“跟着我走便是。”见沛芙对着他只是呆看,他瞥了她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随手将披垂在身后的长发绾起个简单的男式发髻。那双纤长的手在乌黑的发间灵活穿动,令沛芙不禁想起以前在民舍中暂居时,他每日帮自己梳头时的情景。
仅仅隔了三个月的事情,如今想来却恍如隔世一般。
虞立薰一路径直走出了花园,又出了宁国公府二门。跟在后面的沛芙这才发现,二门外早候着辆马车。马车上并无宁国公府的标记,看来虞立薰这次也是低调出行。
坐进马车,他首先打开暗格,取出两身衣裳,其中一身丢给沛芙。沛芙展开看,见是一套极普通的女装,而虞立薰自己手里的则是男装。
“换上吧。”虞立薰说完,已脱下身上红衣,换上那件粗布的青衫,配上他那简单的男子发髻,乍一眼看来便像个女扮男装的美人。
沛芙忍不住一笑,在虞立薰的瞪眼下,转过身换上那件同样朴素的粗布女装,换好后却见虞立薰看着自己皱眉:“上次给你的人皮面具呢?”
“坏了……”沛芙这才想起,虞立薰上次给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在大婚那日被民舍里的大火给燎坏了。她皱眉从怀里取出那张人皮面具,这玩意儿十分昂贵,也不知虞立薰会不会让自己赔偿。
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虞立薰只是一把抢过来,仔细看了看便从暗格里又取出一张来:“那张等修好再说,你先用别的吧。”
沛芙有些咋舌地接过,等给自己戴妥面具后,抬头一看发现虞立薰雌雄莫辩的脸,已经变作了一张普通文士的脸。她不由呆了呆,果然不愧是有封地的郡主,连这昂贵的人皮面具都有那么多!
马车驶了没多久,便在一个偏僻处停下。虞立薰带着沛芙下了马车,转过车马若流水般的双碾街,沛芙便望见了不远处春风笑点心铺的金字招牌。
这时间那铺子里早已是人满为患,虞立薰就大摇大摆地从坐满了食客的店堂里走过。虽然他此刻穿着朴素长相普通,但那长久以来养成的高贵仪态和非凡气质,却是难以掩饰的,顿时引来满堂食客的瞩目。沛芙注意到,食客们看向虞立薰时都是或欣赏或猜测的神情,等移开视线望见跟在后头进来的自己时,却会面露惊愕随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满腹狐疑地跟着虞立薰绕过店铺大堂,穿过忙碌的众伙计,径直走进春风笑的后院。后院里静悄悄的与前边截然相反,只在角落处搭了间小厨房,厨房门开着,能隐约望见里头有名约莫二十几许的厨娘正用蹲在大灶前,灶上叠放着一排蒸笼。
院里多了两人,那厨娘也没有丝毫惊讶,头也没抬继续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灶中的火势,好像比起客人来,炉灶才是最最要紧的东西。
虞立薰仿佛十分熟稔地走到院里,一直来到小厨房门前才停下道:“宋夫人,不知宋先生可在?”
“他呀,又去街头摆字画摊子了。”厨娘头也不回,随手一指,“你要的东西都摆里头了,自己取吧。”沛芙看到她指的是厨房内桌上的一只提盒。
虞立薰点头笑着将提盒拿起,便道了声别转身径直离去,竟没再多盘桓。而那厨娘仍紧紧守在灶前盯着火势,也没有客套地挽留一声。做厨子能像她痴迷到这程度的,倒也不多见,难怪春风笑能如此有名。
这次他是从小院后门出去,拐了两拐便上了前方马车。沛芙诧异地发现那马车并不是他们出门时坐的那辆。
虞立薰一坐进马车,马车便驶动了起来,一路穿过两条街后,虞立薰朝车窗外指指,同沛芙道:“看,那本是我今日想拜访的人。”
沛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在那街边摆着个字画摊,有名中年儒士正抚须专心地画着什么。
“这位宋先生本是当朝极有声望的大学士,曾差点坐上了宰辅的位子,但如今却称病致仕,每日只摆个字画摊来自娱……”说着他叹一声,“这些名士的脾性也是独特,本来与他约了今日在他夫人开的春风笑见面,他却没有等在那里,又来此摆起字画摊来了。我知道他并非避而不见,只是一贯率性而为随心所欲罢了。”
名士们向来崇尚类似魏晋风度的放浪不拘,古时便曾有名士兴冲冲雪夜前往访友,却在到达门口时觉得没了兴致又转身离去的典故,如今这位宋先生看来也是位潇洒不羁的豁达之人。
不过在沛芙看来,对于名士的特立独行还是有几分不理解的。
马车转眼便过了这条街,已望不见那位宋先生的身影。
虞立薰将提盒打开,顿时一阵热气冒出,提盒中竟放了几层点心,细细看来其中正有春风笑招牌的烧卖。
沛芙不由吸了吸口水,食指大动,然而作为主子的虞立薰还没开动,她哪里敢先下手?她只得咽着口水巴巴地望向虞立薰。
虞立薰见她双眼水汪汪地望着自己,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笑了声:“本来就是给你吃的,不用同我客气。”说着他将提盒中一屉屉的点心全都摆到桌上,一一排开,然后将筷子递给沛芙。
沛芙笑眯眯地接过筷子,忍不住赞了句:“郡主,你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主子!”
“嗤,在你这小暗卫眼里,果然有奶就是娘。不知如今在你眼里我和你家少主哪个更好些?”原本在收拾提盒的虞立薰,闻言损了她一句,随即饶有兴致地问。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沛芙夹了一只烧卖塞进嘴里,思考了一小会儿,口齿不清地答道:“都很好……”
“答了等于没答。”虞立薰又嗤了声,正摸索着提盒的手似摸到了什么,用力一掰,那提盒便发出清脆的“喀拉”声,露出一个夹层。
一个看似普通的提盒里居然还会有夹层?沛芙讶异地探头望去,见那夹层里躺了一只铜制的伏虎,再仔细看看不由奇道:“这只老虎怎么只有一半?”
虞立薰伸手将那铜制伏虎拿起来,神色十分复杂,眼底正不断涌起一种极为激烈的情绪。他的手缓慢而郑重地在虎身上抚摸着,良久,他才轻声道:“因为这是兵符,能号令天下兵马的兵符。”
沛芙筷子顿在半空,连咀嚼都一时忘记了,只是震惊地盯着虞立薰手中的兵符看。
能够号令天下兵马的兵符,向来一半掌管在兵马大元帅手中,另一半在皇帝手中。谁能想到会出现在一家点心铺的提盒夹层内呢?
在沛芙震惊的注视下,虞立薰从怀中又掏出一物,竟赫然是另一半的伏虎。他将这两半铜制伏虎合在一块儿,正好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天下间极少有人能看到两半兵符合拢时的样子,沛芙今日却意外地看到了,她却瞬间失语了,只因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所中,正躺在不该拥有的人手里。
看到沛芙这样的反应,虞立薰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却听来并未含有一丝欢喜之意,反倒多了份以前嘲讽与悲凉:“吃惊么?其实……这其中有一半只是个赝品啊。自我父亲战死后,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枚兵符也从此失去下落。”
他将手中兵符又分成两半,缓缓道:“这里有一枚,是我从宫中盗出的,而另一枚则是仿照我父亲手里的兵符制成……”他将其中从提盒里取出的那一半细细摩挲了半晌,似叹息似感慨,“多么完美无缺的赝品……难怪当年能害到我父亲……”
沛芙怔怔地望着他,他此刻明明是在笑着,却让人感觉到了浓重的悲伤。
他一眼都没有看向沛芙,只是注视着手中的兵符道:“当年我父亲亲自率兵诱敌深入,却始终等不来预先安排的援军。我查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当初负责统领援军的副将收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军令,将援军带去了别处,导致我父亲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力战而死。而这个命令,便是以兵符发出的。”
虞立薰说到这一段过往的时候,语气极为平淡,但却能令人感受到那平淡之下藏着的惊涛骇浪。沛芙的视线忍不住从兵符,移到了他因紧攥住兵符而发白的指节。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虞立薰的手动了下,轻触着他那套着精美雕花护甲的小指,叹了口气:“这名副将没多久也在一场大战中被杀死,假兵符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但他一向耿直忠诚,如果不是确认过兵符的真伪,他又怎么会对那道命令信以为真,而将重要的援军开走?
自父亲战死后,虞家便开始受到多方打压逐渐凋零。我被封了郡主后便必须去偏远的封地光州,这些年来只能不断暗中派人去探查当年的情况,却始终没什么进展,似乎那些有用的线索,都被人暗中施手抹除干净了……
若非此番机缘巧合之下,与宋先生联系上,得知了这枚假兵符的存在。并且向来敬佩我父亲的宋先生,当年一查到便将这兵符偷偷藏起作为证据,恐怕真相早已被掩埋。”
他又拿起那枚假兵符:“可是你瞧,做工这般能够以假乱真的兵符,是随便哪个人便能轻易做出来的吗?我为了证实,还费尽艰险从皇宫中盗出了另一半的兵符……如今看来,果然是做得天衣无缝……”
沛芙看着他将两枚兵符放在一起,无论是外观还是接合处,都浑然一体,仿佛从一开始它们就是成对一起被雕琢出来的。这样精湛的手艺,根本不像是出自两个工匠之手……那么……
沛芙忽然感到一阵凉意。
只有手里有真虎符的人,才能做出这般能够以假乱真的赝品来。
“郡主,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她望向虞立薰。
他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提盒中的假兵符带回去,却偏在途中打开来,非但给她看到两枚兵符都在他手中,甚至还做了这么多的说明。
“今日我会把你带出来,还让你知道这些,便是不想瞒你。”他十分随意地将那能号令天下兵马的兵符抛玩着,“当年他们用这兵符害死我父亲,这次我便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的话听来那么随意,好像只是在说今晚吃什么饭,然而背后所代表的意思却令沛芙不敢深思。
“沛芙。”虞立薰转头迎向她的视线,揭下脸上面具露出一个笑,“我要筹谋一个计划,若是有幸成功,我希望你能同我一起离开这里。”
他一向妩媚的眸子因这个笑而显得比往常闪亮,纵然容颜绝美此时此刻却丝毫没有一分女气,仅仅是气势和眼神上的变化便令人再无法怀疑他是否是男子。
但是他的问题却让人无法回答,在他闪亮的目光中沛芙逃避般低下了头去。
“沛芙,难道你就打算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暗卫?你就不想自由自在地像个普通人那么生活?”见沛芙不答,虞立薰又追问了一句。今日他如此摊牌虽然明知有几分冲动和冒险,但他就是想说出来,也许是憋了太久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也许是对面少女那双随时像能说话的眼睛令他不自觉地想诉说。
而既然说出口了,他就势必要确认一个答案。
“沛芙,我知道其实你从未真心想做个暗卫,虽然一直待在黑暗处,但你的心里却仍保留着一份光明。甚至你的眼睛一直在告诉我,你对生活仍然充满希望。现在我只想问,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你是否愿意摆脱暗卫的身份,同我一起离开?”虞立薰又开口追问了一遍。
终于,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沛芙不得不开口,却仍是不敢与他对视,只低着头道:“郡主,我只是个小小的暗卫,每天只想着怎么不惜一切平安活下去,就已经很辛苦了,实在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尽管这样说着,她却下意识地用手按了下怀中,那里藏着足够她服用很长一段时间的解药,她一直想找机会说出来的,但现在似乎没了说的必要,世上有些事总会事与愿违。
虞立薰定定地望着她,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打在他半边脸上,令他绝美的面容一半明媚,另一半却仍沉浸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渐渐幽深起来,似有什么鬼魅正藏在其中窥伺外界。他的沉默反而令沛芙心中开始忐忑起来,她缩了缩身子,在这马车中原本就不大的空间里,越发显得如同一只娇小羸弱的小动物。
良久,虞立薰才笑着向后靠在了引枕上,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小暗卫,你这样拒绝我,就不怕我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郡主不会的。”沛芙摇摇头,“郡主是一个连暗卫都会同情怜悯的仁善之人,又怎么会明知属下就算听到也不会告密,还下这个狠手?”
虞立薰闻言噗嗤笑了下:“你这小暗卫看着傻傻的,倒也有点小机智,居然晓得说这样的话来堵本郡主。既说明了自己不会泄露机密,又显得本郡主若是杀你灭口,就是不仁不善的小人了……罢、罢,虽然本郡主还真没怎么仁善过……但想来你也不敢把这种事说出去。”说着他将手中兵符随手丢到提盒之中,就像丢弃垃圾一般,然后舒服地靠着引枕闭目假寐。
马车内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沛芙对着桌上剩下的绝品烧卖失去了胃口,静静坐了会儿后忍不住动了动。这炎热的夏日,两人窝在不大的马车内,实在有些闷热了。沛芙瞟了眼那边仍闭目仿佛睡着了的虞立薰,便悄悄地伸手将车帘拉开一条缝,随即“呀”地惊呼了声。从车窗望出去才发现,马车竟不知不觉驶出了城门。
“郡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沛芙回头望向虞立薰,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虞立薰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道:“这么惊讶做什么?你知道了本郡主这么多秘密,怎么还能让你回去?自然要送你到别处去,等事情落定后再接你出来。”
也就是说今日不管她答应没答应,虞立薰都是决意要带走她了?看来今日他用绝品烧卖引她出府,便是打了这个主意。
沛芙不禁朝他瞪眼,却听他又缓缓道:“你虽然说自己不会告密,可惜如宁浣亭那种观察入微的人,但凡你有一点表现出异样,便别想瞒过他的眼睛。何况我这次筹谋的事,乃是向当今地位最高最尊崇的那人发难,你必然会生怕事情万一不成会牵连到自己主子,令整个宁国公府陷于危机之中。所以就算你不会主动向他坦白一切,也会做出一些暗示,以你主子的心智自然很容易就能查清楚。你说,我怎能让你回去,有同他接触的机会?”
他几句话便将沛芙心中所想全部说尽,沛芙不由哑然无语,片刻后才嗫嚅道:“你现在毕竟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妃,万一这次事败,宁国公府也是会被株连的……少主往日里待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明知有危险却不通知他?”
“只是这样吗?只因为他是你的少主?”虞立薰突然坐起身,目光中带着审视,“宁世子风度翩翩容颜甚佳,在京城中一度是各家闺秀梦寐以求的郎君,你虽是暗卫却也是女子,朝夕与他相处难道就不曾对他心动?若今日是他问你是否同他一起走,你是不是就会答应?”
沛芙一愣,从虞立薰那颇有几分认真的眼神里,隐隐觉得他的问话另有缘故,不由诚实道:“我是暗卫,职责便是不管少主到了哪里都得跟着,根本就没有答应不答应那回事。”
虞立薰眸中暗了暗,随即哼了声,又躺了回去。
正当沛芙考虑作为一名称职的暗卫,此时是不是应该跳车表示反抗时,眼角却瞥见车窗外一人,当下她便不假思索地飞身掠出了车窗。
这里是京郊荒凉之地,离官道也有些距离,远远的却有名女子独自站在乱草间。
沛芙飞快地接近那女子,在来到她身边时,却倏地停下躲在一旁仔细打量她。
“喂,你……”来不及拦阻沛芙跳窗的虞立薰,只得也随着跃出马车跟了过来,刚要出声问她,沛芙却突然又从隐蔽处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的容貌只是清秀,身上穿的也只是一件极普通的碎花裙,看来就跟这京郊任何一个村落里的村姑没什么区别,唯一还算入目的大约就是她的气质还算清新。
沛芙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背着的包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道:“姑娘,你是在等人?”
女子闻声抬起头来,面容看来疲惫憔悴,嘴唇更是在这火辣的日头下有些干裂脱皮,似乎在这里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绝心离世那日至今,已有两天两夜,也确实是段不短的日子,并且看着模样,她还要继续在这里无止境地等下去。望夫石毕竟只是个传说,她这是要在此等到自己虚脱而死吗?绝心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
沛芙看着她,想起就在不久前才在夜市中望见她满脸欢喜地奔向绝心,如今却憔悴成这般模样,咬了咬唇道:“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回去吧。”说着她取出一物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收起,这是暗卫身边带着的身份牌,形制都是一模一样。只不过各自佩戴的位置凭个人喜好,绝心往日里便习惯坠在腰间,亲近之人必定看到过。
女子单薄的身子似风中枯叶般颤了颤,目光破碎地盯着被沛芙收起的身份牌,她应当是信了沛芙说的那人,就是自己苦等不来的意中人,却摇摇头:“我与他约好在此见面,不见不散……我不能离开。”
“不见不散?”沛芙轻轻叹了口气,模仿着虞立薰的样子,脸上充满嘲讽与骄傲,“与你约好的那人啊,他马上要与我成亲了,又怎么会过来呢?你还是早早死心,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该过日子过日子,不要再来碍事!”
女子的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退后几步,在沛芙担心她受到打击会有什么过激反应时,她却只是扶着身边的树苦笑了起来:“我本已不是完璧之身,配不上他了。他这时候才选了别人,虽然太不负责任,但还是让我伤心的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沛芙皱眉,想说绝心绝不是那种会介意心上人贞洁的人,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但嘴张了张说出来的话却变成:“既然你明白,那再好不过。走吧!去找个不会嫌弃你的人,将来一样是男人孩子热炕头,有大把的好日子过,何必去等一个不会来赴约的人。”
说完,她便转身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那女子颤抖的声音:“其实他不是不负责任不愿来,而是来不了了是不是?他一定是被二皇子发现了,是我……是我拖累了他……”
沛芙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那一瞬她想起了许久之前,绝心曾经笑着提过那个被二皇子掳去后又抛弃的村姑,他反复地说着那村姑的可怜,眸中却带着一抹柔情。那时候她便察觉到他的异样,但没想到他其实已经动心了,更没想到他会在后来决定做出叛主的事与这村姑私奔。
果然动了情的暗卫是没有好结局的么……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一向水灵的大眼只有沉寂:“你想多了。这年头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傻到学尾生为情魂断蓝桥。不管是身份还是容貌,我都比你高出不少,你又哪来的信心觉得他不会背弃你?”
女子仿佛承受不起这句话的分量般,靠在树干上摇摇欲坠。
沛芙再度转过身,这次她径直走远一直到上了马车都没再回头。
上了车才发现虞立薰早已坐在其中,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这样残忍地掐断她的念想,真的好吗?”
沛芙在他对面坐下,突然夹起面前早已冰凉的烧卖吃了起来。一直到全部吃完,虞立薰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想要看出这个一直显得傻傻的小暗卫,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冰凉的烧卖失去了鲜美的口感,入口有微微的腥,她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筷子,叹了一声:“以前想吃这烧卖都没有多少机会,不是我没有假期,就是绝心正在出任务。难得有那么几回大家能凑到一块儿,便会不惜用上小擒拿手争着抢着吃。绝心比我功夫好,时常能抢到更多,让我恨得牙痒痒。可是今后……都不会再有人同我抢了。”
转头发现虞立薰仍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似仍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她想了下道:“常听人说,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断了她的念想,她还能及时寻找另一份幸福,总比让她在这里痴痴苦等几天几夜,或者一辈子念念不忘一直陷于苦恼中要好。”
说话间,马车开始继续行驶,虞立薰倒了杯热茶递给沛芙:“以后这种已经冷却的食物还是少吃为妙,容易伤肠胃。”别的他却没有再多说。
沛芙端着热茶望着窗外,望了没一会儿却发现外面景致那么眼熟,不由疑惑地望向虞立薰,冷不防却被他敲了下脑袋:“就说你傻吧,你还真以为我要把你软禁起来?”
他凑到窗前指着外头那渐渐出现在眼前的碧蓝湖面道:“听说近来晓季湖上莲花开得正好,不输你家主子那一小池莲花。今日好歹出来一次,不如顺便游湖赏莲如何?”
所以他刚才惊吓了自己一通,结果只是带着她出城来游湖赏莲的?
沛芙朝他瞪眼,却发现两人此刻都凑在窗前,距离那么近几乎能呼吸相闻,不由向后让了让。
“这么怕我做什么?”虞立薰挑眉,目露不悦,索性向她靠近了些,近得沛芙能清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的阴影。
他身上的气息仍是那么清爽,闻不出一点脂粉味。这种气息沛芙其实已经十分熟悉,毕竟他们相拥过不止一次。
可是,真的可以与他这样接近吗?沛芙的手不由又按在胸前,那里藏着的药瓶代表着一个自由的选项,但她水润的大眼中却渐渐浮上了迷茫的雾气。那一夜他急切地抱紧自己时,她以为也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救赎。然而她终究要失望,只要他心中存有那个震惊世人的计划,离开这里的提议便不用说也知道不会被他接受。
这样的雾气令沛芙的双眼看来氤氲而朦胧,令虞立薰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却觉得这样的她比往常更动人,心中顿时升起一抹怜惜,不由又朝她凑近了些。
沛芙只觉得唇上一暖,已经被虞立薰的唇覆上。她怔住了,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直到马车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主子,舟已备好。”马车内的人才似如梦初醒般分开。
“我们去游湖吧。”虞立薰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裳,拉起沛芙的手。他的手那么温暖,就像那一夜,他满脸急切地主动抱住沛芙时那般,沛芙只觉得心头暖暖的,那是不同于夏日炎热的温馨暖意。
沛芙放开了捂在胸口的手。
等回去后,她定然会将虞立薰的打算告知少主,届时不管宁国公府是将他的谋逆扼杀在摇篮,还是选择睁一眼闭一眼,她作为宁浣亭的暗卫都势必再不会与眼前之人有什么交集。
晓季湖与初春时相比,百花已经被满湖盛放的莲花所取代,但相同的是依旧游人如织。
湖中画舫无数,其中最为醒目的是湖心一艘巨大而精致的画舫,船头正有数名容色艳丽身姿曼妙的歌姬舞姬正或抚琴或起舞,愣是给这炎炎夏日添了几分春色。
她们的身旁,正坐在鸡翅木凳子上观赏这美人歌舞的数人,看起来十分眼熟。尤其主位上斜躺榻上的那名脸色苍白泛黄、眼睑青黑浮肿的男子,虽然身上着的只是普通贵公子服饰,沛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二皇子。想不到他今日也此游湖。而他身边那几人,正是上回被侥幸逃脱的鳄龟双煞,另外几人看打扮多数都是新网罗的高手。
那二皇子正由数名美婢服侍着,有的替他扇风按摩,有的在替他端茶倒水,真是无比享受。其中赫然便有以前沛芙在二皇子别院中看见过的韦小姐,和另一名二皇子外室。此时二人似正暗暗别着苗头,一个殷勤地喂二皇子各种薄皮去籽的果肉,一个则娇羞地偎着二皇子撒娇。
如此温香软玉随侍左右,二皇子却仍是一脸不豫,忽然猛地一把推开身边美婢托着的果盘,美婢一时拿不住,果盘便落在了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令船头的歌舞一静。
二皇子脸色更是不好,头点了点,便有侍卫上前要拖走那托果盘的美婢。
美婢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殿下何必动怒?这般美人儿直接砍了未免可惜,不如交由我兄弟好好管教一番吧。”沛芙听到坐在鸡翅木凳子上的鳄龟双煞出声,带着邪意的目光不断扫在那美婢身上。
二皇子厌烦地挥挥手:“这等不伶俐的蠢物,你们要便领去。”
这次二皇子话音一落,美婢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鳄龟双煞其名由来便是因一个背上长了个极大的肉瘤看起来像驼背,另一个嘴唇生来便是豁嘴又长相丑恶。这身体上的缺陷令他们心理上极为扭曲,对付女人的残暴手段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惨死在他们手上的良家女子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落到他们手里真还不如直接被二皇子的护卫砍了。
晕过去的美婢被鳄龟双煞带走,应是急不可耐地要去“管教一番”。船头又开始了歌舞,只是在二皇子阴沉的面色下,诸位歌妓舞姬无不战战兢兢,美婢们更是一个个头都不敢抬起,唯恐惹着二皇子的注意。
画舫中虽仍春光无限,却多了几分紧张。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岸边忽然冲来一人,向着那画舫大喊着:“殿下!”
沛芙闻声一惊,转头望去,发现竟是那之前才见过面的村姑珍娘。
此时这珍娘已不复之前的憔悴虚弱,脸洗得十分干净,看起来还抹了些胭脂令她的脸看来色若春花。她就这般俏生生地站在岸边不断大声喊着“殿下”,就仿佛在呼唤自己思慕已久的情郎。
这样的喊声果然引起了二皇子的注意,当他的视线转过来发现那正含情脉脉呼唤着自己的娇俏珍娘时,原先脸上的阴沉倏地一扫而空,站起身哈哈大笑道:“是美人来了,还不快快让她上来。”
手下人都是知机的,二皇子话声刚落,便已有人殷勤地驾着小舟去岸边接了那名村姑。
珍娘坐着小舟慢慢接近画舫,二皇子已等在船舷边,对她笑道:“美人,你可是终于回心转意了?”他笑的时候,眼中的阴鸷却是藏也藏不住,就似对面的不是娇俏的村姑,而是他窥伺良久志在必得的猎物。
“殿下。”珍娘目光盈盈地望着二皇子福了福。就仿佛她从未在那京郊荒凉的小道上等了绝心两天两夜,而只对面前这浮肿着眼泡酒色过度的二皇子情根深种一般。她那么深情地望着二皇子,嗔道:“二皇子说放民女归家,却怎的真忍心从此不闻不问?自归家后,民女便发现对殿下早已动了心,如今实在忍不了那相思之苦,只得不顾女儿家的颜面和矜持来找二皇子,只求能见着二皇子一面也好。”
这个在绝心口中,十分喜欢与自己强抢的民女玩要身又要心把戏的二皇子,笑中带上了得意,似乎觉得自己果然是运筹帷幄、善于虏获美人芳心的高手。
“好!好!”他仰天笑了一会儿后,朝珍娘招手,“珍娘,还不快快上来?本殿下今晚就要好好慰藉一下你的相思之苦!”
珍娘露出欣喜之色,由二皇子的手下太监按流程检查确认过她全身未带什么危险品后,便提着裙摆上了船头。在走近二皇子时,似是船不太稳,珍娘苗条的身子一晃便倒在了二皇子怀中。她嘤咛了一声,顺势偎紧了二皇子:“二皇子,民女真是太过思念你了。”
二皇子越发得意,心情大好地搂紧了怀中美人:“本皇子就知道,只要下了功夫就必能得到美人的芳心,这点便是那宁世子也远远及不上本殿下。”却原来他总在心底拿一向被众多闺秀爱慕的宁浣亭来比较,难怪对强抢来的民女,还要玩什么得到芳心。
沛芙缩在莲叶间的小舟中,望着这一幕,感到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在二皇子怀中讨好笑着的村姑,真的是那个得到绝心倾心相爱,并与他相约私奔,又等了他两天两夜还未死心的痴心女子?
“她是被什么魇住了不成……”沛芙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困惑地低声喃喃自语。
“恐怕并不是如此。”虞立薰边慢慢撑着小舟穿行在遮天蔽日的莲叶间,边说道,“她的演技骗过别人还行,比起本郡主来就差了太多。”
沛芙闻言怔了下正想追问,下一刻,船头突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她一惊抬头望向那画舫,发现二皇子正向后跌去,胸口血流如注。而那前一刻还柔顺地依偎在二皇子怀里的珍娘,手中正提着一把淌血的簪子。
“你这贱妇!”二皇子捂着胸口的伤处,面目因痛苦而越发狰狞,“你找死!”
“找死?呵呵……我确实已经活够了。”珍娘提着簪子在惊呆的众人目光中,向前走了两步,“二皇子,你明明说过只要我陪你一晚,便会放我们离去……为何,你要杀了他?你杀了他,我还活着做什么……”她的声音凄切而充满绝望,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却是回过神来的护卫上前一刀将她砍翻在地,鲜血顿时染满船头。
二皇子那两名外室慌乱地上前扶起他处理伤口。珍娘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女,手中又没什么武器,因此二皇子的胸口只被刺进一寸,并未伤及性命。
但被平常视作猫狗一般的贱民刺伤,身为地位尊贵眼里从来视百姓如猪狗的二皇子哪曾受过这等屈辱,当下扭曲着面目一掌拍开身边人,便夺了护卫手中刀向倒在地上的珍娘狠狠劈去:“一个叛主的贱奴而已,杀便杀了,你这贱妇竟然胆敢为此妄图行刺本殿下!”
本已奄奄一息的珍娘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右半边身子被这一刀齐肩砍断,转眼如花美人就此香消玉殒且死状凄惨。
在周围诸美人惊呼连连声中,唯有韦编修家的小姐先前被二皇子一掌推倒在地,恰好被珍娘的血溅了一身,一时倒在原地连惊呼都似忘记了,只是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血泊中死无全尸的珍娘发呆。
二皇子犹觉得不够解恨,又恨声道:“将她丢进万蛇窟,本皇子要这贱妇死都不得安宁!再将她的九族都捉来剐了!”
沛芙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血往头上冲,便想冲出去。下一刻,她蠢蠢欲动的身子却被虞立薰及时按住:“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身边那些高手你不是没有见识过,何况还有不少暗卫隐在附近,此时冲动不得。”
想起绝心死时的惨状仍在眼前,今日却又眼见他的心上人惨死在二皇子手里,她不由咬住了唇,双手一翻试图从虞立薰的手中挣脱,却被他用巧妙的手势握住。竟是用的小擒拿手,她也会。她迅速双手翻转自空处滑下,虞立薰的手却仿佛被黏在了她手背上,也立即跟着滑下去,总能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阻截住她。
转瞬间在这小舟中,他们悄默无声地施展小擒拿手交手了几个回合,沛芙却始终无法摆脱虞立薰跳出小舟的范围。但经过这么一通挣扎,她心头的火气也慢慢有所消减,停下手颓然道:“我也知道不能冲动,甚至作为暗卫连冲动都是不该有的,但我还是好不甘心……”
他们都是皇家所设暗卫传习所训练出来的暗卫,用来保护重要人物或者暗中执行任务的工具,在二皇子这些天潢贵胄们眼中连人都不能算。绝心打算带着珍娘私奔的举动,理所当然被视为叛主,万死都不足以赎其罪。
但真的好不甘心,多年好友就那么惨死,连他的心上人,她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在二皇子的刀下,却不能做些什么。沛芙将头埋进了膝盖间。
看着沛芙情绪低落的样子,虞立薰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声音也柔和了起来:“愤怒、悲伤、不甘心……这些都不是暗卫该有的情绪。所以说,你根本就不适合当一个暗卫啊……”
他抬起头望向那艘画舫,慢慢眯起眼:“如今外敌不断滋扰边关,当今圣上却只知猜忌有功之臣,保全自己的皇位,弄得朝中忠臣良将凋零,却奸佞四起祸乱朝纲。众位皇子则一个比一个残暴荒淫,便是将来继位,怕也无法让人产生什么期望。这些年来官府又是横征暴敛,弄得如今京城之外民不聊生……只怕就算不是我,也迟早会有人揭竿而起为民请命了。”
转头见沛芙正迟疑地望着他腰间锦囊,他抚了下摸到装在里面的那两枚真假虎符,顿时明白了她的担心,不由自嘲一笑:“放心,我还不至于要用这虎符去号令天下兵马造反,不过是想以此为证在天下人面前还我父亲一个清白……或许这是异想天开,但我同你一样,就是为了这‘不甘心’三字。”
晓季湖上发生了行刺皇子的事,转眼便有皇帝派了一队御林军前来保护二皇子,这一来四下里的游人哪里还有游兴?转眼晓季湖便冷清了不少。
“可惜了,本想摘些莲子回去熬粥。”虞立薰叹口气,撑着小舟也随着离去的人潮划向岸边。
沛芙本来就没想来游湖,此时便也跟着虞立薰又回到岸上。兴许是照顾到沛芙的心情,这次虞立薰没有再要求她一定离开京城,马车一路又驶回了宁国公府。
府内宁浣亭仍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沛芙担心地坐在大梁上看了他一夜,却见他睡得极沉,整夜连翻身起夜都不曾有过。
看来这蛊毒是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
黎明将至时,沛芙终于忍不住翻身从窗子出去,出声唤道:“僚友!僚友!”
她反复喊了几声,见没有动静,又改口喊道:“绝情!绝情!”
以往只要这么喊,三声之内绝情都会无声无息地出现,但这一回沛芙喊了数声都不见他现身,也不知是否又去执行什么任务了。最近这位僚友真是越发神出鬼没。
等再回到屋内,宁浣亭却已睁开眼醒转,借着屋角夜明珠微弱的光,望见正从夜色漆黑的窗外悄悄翻进来的沛芙,禁不住笑了声:“蝙蝠不做,改做夜猫子了?”
“少主,你醒啦!”沛芙闻声一喜,飞身到他床前。这次宁浣亭睡了快七八个时辰,始终一动不动不见醒转,她心里也跟吊了十五只水桶似的七上八下。
宁浣亭对她笑笑,吃力地坐起身。沛芙见他也没唤侍女进来服侍,忙学着侍女的样子伸手扶着他的肩,替他在背后垫了引枕,又倒了杯茶递给他。
明明刚睡了七八个时辰,宁浣亭看来却分明比上一次清醒时更为憔悴,他接过沛芙递来的茶,轻抿了口润过喉才道:“将桌上那叠书取来。”
少主寝室中总摆了好多书供他随时取阅,普通人的书房也未必有如此多的书。沛芙本以为他是想趁着难得清醒过来,好好看会儿书,却见他接过书册后将叠在最中间的那本取出,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宁浣亭便拿起这张纸展开,细细地抚平。沛芙偷眼看到那纸上绘的是一幅疆域图,却分辨不出是属于哪一片疆域的,只能认出上面依稀有大片的海却极少有陆地。
沛芙在被分派到宁国公府前,曾见过一次大海。
那是暗卫传习所的一次考验,暗卫被要求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丝毫不受影响地完成任务,因此大海也是必须克服并且战胜的其中一种……明明是那么湛蓝的一片海,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波纹,那么美,却不知吞噬了多少同伴的生命。
她甚至记不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在最后通过考验的时候,她回头最后望了眼那片海,心中只盼望有天能像那海面上的海鸟一般自由飞翔。
“这是东海外一些岛屿的分布图。”沛芙陷入短暂回忆之时,宁浣亭淡淡道,他的面上带着倦容,手下却指着其中一些偏远的岛屿,“这些,都是我历年来派人出海摸索出来的一些尚未被人发现的岛屿,其中有不少适宜居住……”
适宜居住的意思是……
没等沛芙领悟过来,宁浣亭继续说道:“当年先祖因拥立之功而受封宁国公并受赐宁姓,之后宁国公府都秉持蹈光养晦的原则,几乎不参与政事更不曾结党,也因此得以维持了家族百年的安稳……然而在外人看来宁国公府目前依旧圣眷隆厚,其实却正被提上了风口浪尖。若非今上已起了猜忌之心,又如何会将如此低调的宁国公府推到烈火烹油的位置上去?恐怕宁国公府一旦有个什么行差踏错便会……”
“虞立薰之前的话其实说的不错。若非早已打定主意要对宁国公府下手,今上当初又怎会宁可将胞妹送去庵堂,也肯允下婚事?不过是为了将来宁国公府抄斩之日,不会连累长公主的性命罢了。他对自己的胞妹也就剩下这点慈悲了。”他伸手掩去一个哈欠,强打着精神道,“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若想对付谁,那是怎么也逃不过的。所以多年前我便开始命人出海,意图将全家迁往海外,只愿图个太平安宁。”
他说到这里,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着,仿佛那困倦如汹涌而来的巨兽,正在逐渐吞没他的意识。他哈欠连天完全无法保持往昔的优雅从容,连眼角都泛起了水光。
“沛芙,我不知道下一次醒来会是什么时候,所以……”他双手握拳强撑着看向沛芙,“所以我必须让你知晓我的计划,必要的时候,由你替我带着宁家的人逃到这其中一座岛上去,再也别回中原……”
辛苦地说完这几句,他便又眼一闭睡了过去。甚至没等沛芙问上一句:“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沛芙低头默默地看着手里的疆域图。暗卫的记忆力都是受过训练的,其实只要一眼便能记住这张图,但她却看了许久。直到破晓的光穿过窗棱照射到房内,她才轻叹了声小心地将疆域图放回原来的书中,再将书放回原位。
外间逐渐有下人早起的响动隐约传来,沛芙飞身坐上房梁,低头望着宁浣亭安逸的睡颜。
这一次少主清醒的时间,还没有上次的一半长久。不知下一次他又会何时醒来?又能醒着多久?
就在这清晨宁静的时分,原本忧愁地看着宁浣亭的沛芙,却渐渐察觉了不对劲。外头的响动竟越来越剧烈,远处似乎有许多人正在吵嚷着什么。在诗礼传家的宁国公府内即便下人都是极懂礼数的,哪曾有过这般吵嚷的时候?
沛芙猛地从房梁上跃下,翻身出了院子。
潜行没多远,便见宁浣亭的贴身婢女正狼狈地朝这边冲来,沛芙也顾不得暗卫不能见光的原则,跃出去一把拉住她便问:“出了什么事?”
那婢女面色惨白衣衫不整,闻声也顾不得看来人是谁,便哭喊道:“有人告发老国公爷通敌叛国,方才御林军奉旨包围了宁国公府,搜出了老国公爷与敌国的来往信件,宁国公府要完了!”
沛芙一怔间,婢女已挣脱了她的手,狼狈地冲向前方,看方向应当是打算试图从后门逃脱。但若是宁国公府真的被包围了,后门难道就能逃脱得了?
前院的喧嚣声正在渐渐席卷过来,沛芙闪身隐入暗处,果然不久便望见一队御林军执戟朝内院过来。
进了内院,御林军为首的御林军统领喊道:“快快找出宁浣亭带走!”
那气势汹汹地直呼宁浣亭名字的模样,哪还有一分往日进宫之时,对宁国公世子的恭敬讨好。这一队御林军领命在内院中到处肆无忌惮地搜索,伴随而来的还有宁国公府众位下仆的哭喊声,和各种撞击摔砸声,四下里一片兵荒马乱。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老皇帝竟连让宁国公府辩解的机会都没给,直接下令抄家。看来少主说的没错,老皇帝早就对宁国公府有了猜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毫不容情地出手抹杀这个百年功勋世家。
沛芙也来不及再多看,在吵杂声中她迅速地向宁浣亭所住的院落掠去。
宁国公府的后院极大,越过后花园吵杂声便小了不少,宁浣亭的院落内却分明没了往日的安逸氛围。众多侍女正慌乱地在院里团团转,有的在嘤嘤哭泣,有的却在匆匆收罗金银细软准备找机会跑路。但这时候想跑路不过是天真的幻想。
房内原本沉睡着的宁浣亭仍未醒来,正被他的几名贴身侍女慌乱地推着身躯,苦苦哀求:“世子!世子快醒醒!奴婢们要怎么办?”
然而侍女们推得再用力也是无用。他仍毫无知觉地沉沉睡着,原本玉雕般的容颜此时面色泛青眼下青黑,就好似几天几夜未曾合眼过般贪婪地沉浸在梦乡之中。反倒是他的身子因为被推得太用力,几次差点要从床上滚落。
沛芙皱了皱眉,正要出去阻止,忽地外头传来兵刃交鸣之声夹杂着几声喝骂,她听得出那是宁浣亭身边护卫在阻止御林军闯入院中。
那些推搡着宁浣亭的侍女们也听到了这声音,顿时吓得个个四肢发软抖如筛糠,也顾不上再去喊醒宁浣亭,便在地上哭着爬着要寻找隐蔽之处躲起来。
眼见刻不容缓,沛芙闪身扑向房内大床,一把背起宁浣亭便要离开。
宁浣亭却突然轻嗯了声,慢慢睁开眼,也不知是方才侍女们的折腾终究起了效果,还是他又一次睡醒了。他充满倦意的眼扫了眼周围,在看到毫无平日里的教养哭喊着满地爬的贴身侍女们时,他怔住了,而后猛地将眼睁大,似在倾听外间的声响。
不过两三息功夫,他便又垂下眸子,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脸上却毫无惊愕,只轻叹了声:“终是来了……只是来得比预期早太多,是我近日来疏忽了。”
若非近日蛊毒发作令他是不是陷入沉睡中,也不至于连防备都没有就落入这样明显的陷阱中。而此时,他迁走家族的计划才刚刚要开始实行,却骤然接到圣上对宁国公府抄家的旨意。
“少主,别耽搁了,我先带你走。”沛芙急急地要去拉宁浣亭。宁浣亭却动也不动,眸色沉沉地望着房门外的天空,不知似在思考脱身的法子,还是在等待御林军的到来。
沛芙心急火燎之时,外间突然静了静,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宁国公府百年功勋之家,世代沐浴皇恩,何曾敢有过一丝叛国的念头?却不知为何要横遭此祸?”
竟是一直缠绵病榻的老宁国公的声音,宁国公府遭遇如此危机,他已经无法继续躺在自己院中养病,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匆匆冲了出来。
“我宁氏一脉虽为功勋之后却从不敢居功,百余年来族中子弟不说有什么功业,却也都是循规蹈矩,以忠君爱国为家训……为何圣上今日无端端听信奸人谗言,连讯问都不曾便下旨抄斩宁国公府?究竟是何道理?说通敌叛国,又有何证据?”老宁国公的声音因带着极度的悲愤而显得凄厉,说到后来由于气竭而停下喘息。然而就算悲愤至极,他依旧说得句句在理,不曾对皇家露出一丝不敬之意。
外间传来御林军统领的冷哼:“宁国公此言差矣,既然宁氏的家训便是忠君爱国,那今日为何还要有此不忿之语?圣旨便在此处,方才也已宣读过,为何还不好生接旨?要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宁国公听到这里,哪里还能不明白皇帝的真实意图?不管今日被搜出来的与敌国的书信究竟是被哪方势力栽赃,今上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理由顺势铲除宁国公府罢了。
宁国公声嘶力竭地笑了几声:“我宁氏先祖当年随太祖皇帝一起打下江山,膝下八子……战死七人,唯余一子得以延续血脉。太祖皇帝感念先祖功德,封其为宁国公并赐下宁姓。之后百年宁氏亦是忠君爱国,从不参与党争……但自圣上登基后,这数年来先是从无败绩的虞将军突然战死沙场,接着宫中皇后牵涉巫蛊之祸,连同所出太子公主及其娘家景国公府全数被赐死,之后又是远在西南的西平侯被人揭出筹划谋反,在搜出龙袍印玺之后被朝廷派军剿灭……现如今,终于也轮到我宁国公府了吗?”
“放肆!”御林军统领大喝着阻止宁国公继续说下去,这次连对宁国公的敬称都不用了,“你这老匹夫竟敢在此胡言乱语非议圣上的旨意?还不快给我绑起来!”后一句却是对手下人说的。
随即一阵甲胄的撞击声响起,却是宁国公一把推开了来绑他的御林军。宁国公年轻时也曾带兵冲锋陷阵,虽然久病但力气仍是极大。宁氏直到宁浣亭这辈才开始弃武从文,族中人也不再身居武职,便是意图令猜忌心重的皇帝放下心来。但想不到便是如此,依旧不能保全宁氏一族。
“尔等岂敢!我宁秉均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杂碎来作践!”宁国公吼了一声后,外间蓦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一阵短暂寂静之后的惊呼。沛芙听到在这惊呼声中,有清脆的当啷落地声。
宁浣亭猛地从床上坐起失声喊道:“父亲!”他急切地从床上要爬起,却因蛊毒发作后睡眠太久全身无力,又跌回了床上。
沛芙忙飞身上屋顶望了一眼,赫然望见宁国公已倒在一片血泊中,手中紧握根拐杖。却是他方才将手中拄着的混铁拐杖重重敲在自己头上,死在了御林军统领手捧的圣旨之前,竟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愿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御林军绑去天牢,受此奇耻大辱。
沛芙自打进宁国公府后,除了第一日曾至宁国公所居院中向其见礼,之后便一直在暗处跟着宁浣亭,再没与其打过什么交道。想不到老宁国公竟会是如此性情刚烈之人。
她跃回屋中时,也不敢说出自己看到的情形,只匆匆道:“少主,我扶你离开这里暂避吧。”
勉强重新坐起身的宁浣亭却自喊出那声“父亲”之后,一动也未再动,聪慧如他即便没有亲眼看见也猜到了自己父亲的命运。鲜少有激烈情绪的他此时也不禁面露哀伤,喃喃低语:“想不到圣上连这样蹈光养晦的宁氏都不肯放过……”
“少主!”情势紧急,沛芙不得不打断他。
宁浣亭摇了摇头:“我不能走。若是在此时逃脱,那便是畏罪潜逃,反而落实了宁国公府的罪名。”
他环顾房内,望见那几名缩在角落和桌底瑟瑟发抖的侍女,轻叹声:“幸好,我多年前就开始准备,今日虽事出突然,但宁氏少了我与父亲也不至于伤及根本……”
宁浣亭脸上的悲痛逐渐被浓重的倦意压迫,他强撑着伸手碰了不知床铺的哪里,床板便无声无息地移开,露出一个黝黑幽深的洞口。
“这条密道可以通向城外……”他叹了声,声音涩然,“这样的密道只有宁国公和世子房中各有一条。”
沛芙轻轻地“啊”了声,突然想到凡是百年世家,必定不会没有为子孙准备后路。宁国公房中既然也有逃生的密道,自然也早就可以离开府中逃往他处,然而方才宁国公却当场自裁于御林军手捧的圣旨之前,选择了与这宁国公府共存亡……
心中升起不祥之感,沛芙伸手去拉宁浣亭道:“少主,我带你下去。”果然她的手被宁浣亭推开。
“我身为世子,他们必然不会放过我。何况我蛊毒已深,本就命不久矣……”宁浣亭垂下头去,果然如此说道。
宁氏一族乃是百年世家,虽然宁浣亭这一脉子嗣单薄,但其余旁支人数加在一起至少千数,宁浣亭如果独自逃生,又如何对那一千多条宁氏族人的性命负责?何况除了房内这几名侍女外,还有众多更为无辜的家仆侍女同样困在这里,将来等待他们的命运还不知是什么。
他今日,是不可能走的。
宁浣亭双眼又忍不住要合上,他猛地抠住了自己的手臂,抠出五道深深的血痕后,终于神智略微清醒。
趁着这片刻清醒,他竭力喊了声:“事不宜迟,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四下里在房内的侍女们毕竟是跟随宁浣亭多年,此时见到有逃生的机会,纷纷向宁浣亭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抹着泪依次钻入密道。唯剩下两女站着不同,向宁浣亭拜倒哽咽道:“世子不走,奴婢也不走。世子不能少了服侍的人。”
沛芙看去认出那二女正是从前夜半时分曾私下议论她鄙夷她的那两名侍女,想不到当此生死关头她们却愿意放弃生路留在这里,陪在宁浣亭身边。不但是因为身为忠仆的一片忠肝义胆,更是源自对他的一片痴心。实在可叹。
宁浣亭挥挥手:“走吧,留在这里也不过一条死路罢了。”
二女却只低泣不语,非但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反而站起身坚定道:“世子,我等愿先行一步,在下面继续服侍你。”说罢,她们互看一眼,突然一个撞向房内柱子,一个撞向墙壁,顿时头上血流如注,齐齐香消玉殒了。
其余诸女见此竟也有所触动,纷纷停下步子,连原本已钻入密道口的都重新爬了出来,一同跪在了宁浣亭身前。她们先前还吓得浑身颤抖,此时却不知哪里来了股勇气,竟不畏生死起来。其中一女喊道:“奴婢身在宁国公府,受世子多年照拂,吃穿用度甚至不比别家的小姐差。既享了此福,今日主子有难我等又怎能独自偷生?愿舍去贱命一条,不论生死皆追随世子左右!”说罢,几女互相看了眼,目光都如此坚定。
宁浣亭见此叹息,也没要求她们离开:“也罢,既然你们都有此决心,今日我们主仆便同生死罢了。你们先去院中守着,我尚有些事要处理。”众女应声领命出房,虽然身子依旧在颤抖,却没有一个再露出退缩之意。
房内转眼安静了不少,在外间激烈的打斗声里,虞立薰费力地指着桌上的书道:“沛芙,替我这少主做最后一件事吧……希望你能将宁氏幸存的族人带出中原,依此寻一处世外桃源,让他们生活下去……”
桌上的书正是前不久宁浣亭同沛芙说起过夹着海域图的那本,越是如此随意地摆放,越是至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这种如同交代遗言的语气,令沛芙只觉得眼眶微热。
近来宁浣亭因蛊毒发作沉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而每次醒来他所说的话,也一次比一次像在交代最后的遗言。那时候沛芙尚且还能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他下次能再度睁眼醒来,如今却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担不起的……我这么没用,每次都要靠别人帮忙才能度过难关……”沛芙上前取过那本书,声音带着微颤,瞬间觉得这本书重逾泰山,烫得难以拿在手里,忍不住跪倒在宁浣亭身前,“这样没用的我,又怎么能担负起延续宁氏血脉的使命……”
宁浣亭费力地睁眼望着她,沛芙依旧脸小小的,又圆又大的眼睛永远水润地好似要溢出水来,然而他却从未曾见到这双眼中真的流出泪水。
终究是名经过严苛训练造就出来的暗卫啊……
他将自己的手覆在沛芙握着书的手上,眸中似有万千言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叹息:“沛芙,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这样的话,沛芙觉得自己几乎一辈子都没听到过,然而她的少主今日却临危授予她那么重要的使命,并且告诉她,他相信自己……
沛芙不禁反握住了宁浣亭的手,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动令她声音哽咽起来,冲口说出的话更是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少主,为什么要这样信任我?你明知道我和绝情一样,都是被圣上派来的……”
是的,传习所出来的暗卫,其中有一部分是由皇帝亲自指派。她是,绝情也是。表面上是去各显贵高官家中负责暗中保护,实则同时承担着暗中监视这些家族的任务,一旦察觉有什么异动便需及时向暗卫传习所汇报。因为暗卫传习所,最初本就是皇家设立的。
但是沛芙从不觉得自己能够瞒过这个智慧超群却蹈光养晦的少主,从他有时望着自己和绝情时那复杂幽深的眼神,便总会让她升起一种他其实什么都明白的感觉来。
“从你第一天进府时候,请求我允你改名叫‘柏沛芙’开始,我便知道你与别的暗卫是不同的。”宁浣亭果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伸手缓慢地抚摸沛芙的头发,“所以有些事我总试着不瞒你,想给彼此一个机会……”
宁浣亭的话未说完,上方忽然传来一声轻嗤:“宁国公府遭逢大难,宁世子与小暗卫却在这危急存亡的要紧关头,还在房里你侬我侬,倒是叫我这名正言顺的世子妃情何以堪?”
这声音依旧妩媚中带着丝嘲讽,熟悉得让即便此时心情沉重的沛芙也忍不住想抛个白眼。她抬头向上方望去,果然望见虞立薰不知何时坐在了这间房内的大梁上。他今日未穿世子妃累赘的服饰,只一身轻便的短褐在身,一头乌发也只简单地在头上绾成个髻,却依旧美得男女莫辨。
也是,府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又怎能不被惊动,然后找来宁浣亭房中?
虞立薰未再多言,只轻飘飘从房梁落下,站定在宁浣亭身前,望一眼那幽黑的密道洞口:“果然,我就知道这里必然有逃生的密道。”
沛芙这才发现他语气虽一如往常般讨人厌,但神色中却也多了抹不去的沉重。毕竟他作为虞将军后人,多年前也曾遭到皇帝的打压,家族离散血脉零落,自己也不得不离京去了偏远的光州。而今当着此时此情他又怎能不触景伤情,有物伤其类之感?
“你来了,那便好。”宁浣亭似早料到他的出现,指着那密道口淡淡道,“你们就从这里逃出去吧……”
“果然,我就知道……”虞立薰望向宁浣亭,“你是不打算走了吧。”
这屋内他与宁浣亭都不是愚笨之人,只是望了宁浣亭一会儿,虞立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一把拉起沛芙:“既如此,我便带着小暗卫一同逃了。放心,你若死了,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到最后,他也不忘苦中作乐调侃一句。
“不用你守寡。”宁浣亭嘴角弯起似露出了一个笑,他疲惫地躺在床上,望着沛芙忽然道,“沛芙,其实我一直想说……那一夜拜过天地之后,我觉得便就这样以你为妻,也是不错的……若来世能再见,不妨你便嫁给我吧。”
什么?沛芙瞪大眼望向他,却只见到宁浣亭那双向来如水墨丹青般沉静美好的眸子,渐渐合上,又沉睡了过去。
他这一次闭眼,也许下一次睁开,真的是来世了吧……
沛芙捂住嘴,觉得眼中有什么热烫的东西要急于涌出来。
“走吧!”虞立薰用力拉住沛芙,在越来越接近的兵刃交击声中,飞快地跃进密道中。落下去的瞬间,他反手将扣在掌心的扳指弹向床畔,密道便又无声无息地合起,不留一丝痕迹。
通道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般,他们走了不知多久。若非两旁都缀有夜明珠,在这样幽深寂静的空间里,简直能让人发狂。沛芙一手紧紧抱着夹有海域图的书,一手被虞立薰紧握住,耳边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回响着。
四周越来越冷,他们身怀内力并不惧寒冷,然而内心对温暖的渴盼却越来越强烈。他们交握的双手,不由自主越握越紧。
这样长久的一条路,便似用了一辈子去走一般,那么漫长。等到重见光明的时候,她望向身边虞立薰那张绝色的面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令她对虞立薰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
她不由望向虞立薰,如同第一次见到他一般。明明是美得雌雄莫辩的美人,侧颜却棱角分明,仿佛隐藏着从未展现人前的孤傲和倔强。
出口处,是京郊一所不起眼的小屋,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全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像是许久不曾有人居住。
虞立薰也不管那些灰尘,直接往床上一坐,却未曾放开沛芙的手,沛芙只得在他身旁坐下。这一坐下,才发现自己真的乏到了极点,然而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沛芙却又毫无睡意。转头,她赫然发现虞立薰竟一直在看着自己,不由被那眼神吓了一跳,他那眼神仿佛怕看一眼便少一眼般,令沛芙心头一揪。
她刚要张口,虞立薰却先轻笑了声:“刚才真怕你要留下来陪着他送死,毕竟你是个傻到不可救药的小暗卫。”说着他放开了沛芙的手,站起身来,“现在放心了,你这小暗卫啊,接下来就乖乖依了你家少主的吩咐,去找个世外桃源好好过日子吧。”
“那你呢?”沛芙也站起来。
“我?”虞立薰回过头来,又是那种带着轻嘲和戏谑的笑,“我自有我的打算,比如可以悄悄回我那将军府去睡上一觉……”
“然后去施行你的计划?”沛芙几步上前,伸手想抓住虞立薰的手,却被他闪身让过。
她不由急道:“你总说我傻,可你自己呢?都这时候了,你以为自己的计划还能顺利实施吗?你现在回京不是自投罗网?”
“但我也不可能随你走。宁浣亭出事,不代表我就要暂停我的计划。”虞立薰语气不变,但其中坚定不移的意味却如此明显,“我知道事情有变,毕竟,最近没人见到绝情,不是么?”
沛芙闻言悚然一惊。是了,最近绝情去了哪里?
她的手不由握紧,眼中却仍带着企盼:“郡主,你这么聪明,何必坚持一个注定会失败的计划?不如就这样离开,将来也许能积存实力……”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虞立薰打断:“将来?到那时,朝中还有几名股肱之臣活着?不,也许那时外族蛮夷早已入侵,能骑在我汉人的头上拉屎了!”
他俯下身去,轻轻沿着沛芙的眼眶描绘她圆润的眼睛,声音变得那么轻柔:“沛芙,说真的,我还没到离开这里的时刻。有些事,就算明知有去无回,我也是必须去做一做的……那样总比永远没人去做要强些。何况,就算我同你走了,这辈子也过不了自己心头这关。”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沛芙张嘴想问,但是下一刻她的话未出口已被虞立薰用唇堵住了。
那一吻如此温柔缠绵,仿佛要将虞立薰从未说出口的情意,都在此刻通过这种方式尽数传递给她。
然后未等沛芙回过神来,虞立薰忽然猛地放开她,推开屋门便飞身离去,再没有回头顾望。沛芙匆匆赶到门外,却哪里还能望见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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