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实习书记 > 裤裆巷 羊下城
  许开祯

  1

  马六斤让他父亲吊起来痛打的时候,我妹正在背唐诗。我妹端坐书桌前,七月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映红她娇嫩的脸。我妹背着背着,突然停下,支起耳朵细听一会,问,谁在哭呀,这么烦人。我父亲直起身子,灭掉抽了一半的烟,背书要专心,一心不能二用你懂不懂?我妹忘记了父亲正在盯着她,事实上那哭声是很吸引她的,我妹很愿意沉在其中。我父亲起身,从藤椅上挪过来,抚住我妹的头,玉儿你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话我讲多遍了,你要领会它的意思,懂么?懂么这个词是父亲的口头禅,每说一事,他总是故做深沉这么一问,神情颇有智者的味道。事实上父亲一天学门没进,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在裤裆巷,父亲以杀猪闻名,这个叫羊下的小城,只要你吃猪肉,就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父亲的手艺在娶母亲那年已炉火炖青,还得过羊下城杀猪大赛冠军,奖杯是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瓷缸。父亲一直用它喝水,酱红色的茯茶猪血一样,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干掉它,我们冷不丁要想起母亲。果然,母亲呆在她的房间,脸上充满比猪血更浓的悲哀。

  母亲跟父亲感情不好,这不奇怪,在我们裤裆巷,这是常事,裤裆巷的女人没谁对男人忠诚。母亲跟父亲分开睡,生下我妹不久便这样。但父亲常常袭击母亲,令母亲痛苦不迭。尤其夜半时分,喝了酒的父亲一头撞开门,撕开母亲被子,硬把身体往进放。我抱着妹,我妹的哭声又细又尖,完全把那屋的撕扯声掩盖了。不大功夫,父亲垂头丧气走出来,将一张血脸给我看,还说,长大敢娶女人,宰了你!

  那个遥远的七月的下午,马六斤把哭声一次次传进我家的玻璃窗子,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相当有韵味。我妹的思绪完全乱了,再也安不下心,事实上背唐诗纯粹是一件哄父亲开心的事,我妹从骨子里恨透了这些无聊的玩艺,这话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可我杀猪的父亲一心想把他的一双儿女培养成人上人,宁可猪不杀,也要盯着我妹读书。我父亲已四十三了,他说他杀不了几年猪,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着我们兄妹出息,千万别学成马六斤。马六斤挨打对父亲是件意义非常的快事,有什么比邻家的孩子堕落更令人振奋呢?况且他还是马六斤。如果不是我妹分神,父亲会躺在藤椅上很惬意地度过那个下午,他微闭着眼睛,猪血滋润着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只有我能读懂的古怪的笑容。马六斤每叫一声,父亲的耳朵就兴奋地跳上一跳,身上的肌肉也跟着颤笑,简直比看到巷子里妖冶的刘寡妇还激动。不能不佩服马六斤,在整个裤裆巷,唯有他能把挨揍时的情景如此夸张如此形象地传达给人们,相当一段时间,马六斤的哭嚎是我们裤裆巷最令人振奋的声音。

  那天我在小三家。我跟小三恋爱了,小三妈妈也就是我未来可能的岳母要我给他家抺煤。七月是抺煤的好时节,我光着膀子,隆起的肌肉在胳膊上跳跃,七月的阳光姿意煊染着我油亮的肌肤,小三妈妈眼都直了。我的准岳母站屋檐下,一把扇子扇着桃红的脸,目光是那种久违了的暖色。她熬了一大壶茯茶,边上放个大瓷碗,随时准备把那猪血般的浑水灌进未来女婿的肚子。我只能装做不累,恶毒的阳光晒得我满身是汗,小三妈妈说,喝口水再干吧,瞧你汗淌的,跟洗澡一样。我甜蜜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把一张结实有力富有动感的背掉给她。我相信小三妈妈就是那一天下定决心要把小三嫁给我的,她在后来调解我和小三的矛盾时,多次提到那个下午她看到的那张背。多么有力呀,靠着它还能说不幸福?小三妈妈这样表示对女儿的不满。

  小三是我们羊下城数得着的好姑娘,我主要指她的长相。那个年代,能长出小三这样的脸蛋和身段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饥荒像我们的远方亲戚,隔一阵子就要亲热地来照看我们一次,弄得我们羊下城的人一闻见饭香就迈不动步子,若不是父亲隔三间五弄来点猪下水,我哪有这样结实的身子。小三妈妈手握这样一位女儿,一开始心气高得很,恨不得把女儿嫁给羊下城最高的长官,嫁来嫁去,小三还是没能走出裤裆巷,反把肚子给弄大了。小三妈妈这才着了急,拖人跟我父亲说,你家虎子多精神呀,跟我家小三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儿。父亲一开始并没表态,他心里老惦着小三让人搞大肚子的事,这种事儿放在今天压根就不是个事儿,但在那时候,却大得不得了。想想看,全裤裆巷有几个姑娘让人家搞大了肚子,没有。王裁缝的二女子虽说跟卖老鼠药的南方人跑了,但人家毕竟是跟一个男人奔日子去了,哪像小三,说是要嫁给羊下城某个主任,可那个主任到底是光脸还是麻脸,裤裆巷没人见过。父亲终于没能抵挡住小三妈妈的死缠烂磨,小三打完胎不久,父亲跟我说,择个时间去趟小三家,她家电闸老跳,黑灯瞎火的,饭都吃不到嘴里。父亲的话显然缺乏某种逻辑,后来我才明白,是小三妈妈的逻辑把父亲给搞乱了,或者是小三妈妈频频出入我家让父亲产生某种错觉,总之,父亲算是默许了这门婚事。

  那天小三很迟了才回来,听见摩托车响,我知道又是孙胖子送她回来的,我故意装不在乎,小三妈妈脸上掠过一道难堪,她正要给我递灯管,她家的灯管又坏了,我得帮她们彻底弄好。小三妈妈很快调整好表情,冲门口的孙胖子说,进来喝茶呀。孙胖子看见了我,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收起下了一半的腿,说忙啊,便一阵风消失了。小三妈妈冲我挤个眼神,见我犹豫,软软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进小三屋里,朝外锁了门去做饭。

  天很快黑了下来。

  我妹后来说,我跟小三艰难地在房间恋爱时,马六斤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真宏亮呀,我妹这样形容,一团红云从窗外飞进来,落她额头上,此时已是三天后的早晨,我妹刚用冷水清洗过的脸一刻间染满太阳的金色,一缕刘海无声地飘在她额前,使她具有了某种动人的色彩。哪是哭呀,简直就是歌唱。我妹丝毫不介意我看她的目光,她太投入了,站在窗前的她几乎是用诵诗的激情为我描绘着那晚的情景,马六斤在我妹的描绘里栩栩如生,浑身染满太阳的光泽。都怪我那时太过粗心,思维完全被小三搞颠倒了,混乱得无法腾出一点空间给我妹,以至发生那件可怕的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切原本有预兆的呀。

  我们裤裆巷的人都知道,父亲跟马六斤的父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裤裆巷发生过一场血案,屠夫老黑把他风流成性的老婆白牡丹跟奷夫马大帅堵在了床上。奷情是发生在下午的,漂亮妖冶的白牡丹中了屠夫的计,轻信了他晚上喝酒不回家的谎言,一激动就把相好马大帅唤到了床上。那可是大天白日呀,这种事儿要搁在晚上兴许裤裆巷的人还能宽恕,可大白天你让人家怎么装不在乎。所以屠夫提着屠刀将赤条条的马大帅追得满巷子跑时,裤裆巷的人都来了,他们不是跑来看热闹的,他们来讲理。他们劝屠夫消消气,先给马大帅条裤子穿上,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羊下城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人家马大帅还是领导,管着全城杀猪的事,不能赤条条让人宰了。父亲哪能听进这个,他早被奷夫淫妇气昏了,他提着刀,气势汹汹穿梭在巷子里,谁的话也听不进,非要亲手割下马大帅裆里的玩艺才肯罢休。这时候母亲出来了,她粉面桃花,穿着水红色缎袄,乌黑的头发高高绾在头顶,目光里竟空无一人,裤裆巷让她一眼就望没了。我忘了告诉你,母亲是我们羊下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所以下嫁到裤裆巷,完全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对此母亲后来有过交待,这辈子最不甘心的,就是让一个屠夫夺了她的初红,比挨刀还难受啊,一闻见那杀猪味,就想把一辈子的人生都吐出来。

  母亲那天一点不见羞耻,她出来的样子仿佛羊下城尊贵的女皇,脸上的巴掌印早被薄薄的一层粉底遮掩了,她冲围观的人群望了望,眼神从容极了。她的眼神吓退了不少正在叽叽喳喳拨弄是非的女人,里面就有小三妈妈和还没守寡的刘寡妇。她们伸了伸舌头,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下去,冲我母亲暖暖地笑笑,说,牡丹呀,天马上黑了,我们该回去了。母亲把定在屠夫脸上的目光收回来,用极平静的口气说,没让你们走呀,这好的热闹不看,怕是以后没机会了。那时我正窝在巷子的一角,陪着小心擦小三的眼泪,马六斤看见我和小三指着他父亲裆里的玩艺说笑,走过来褪下裤子,冲小三的花衣裳就是一泡尿。谁都知道小三的花衣裳是她刚走的表舅买的,值钱着哩,就说马六斤真不应该,你爹露着还不够,还要你也露。马六斤不管这些,尿完后他扬长而去,丢下哇哇大哭的小三让我哄。大约是我太看重这个机会了,居然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这事让我后悔一生,要是那天我听到了,兴许能从母亲话里捕捉到点什么,也不至于我们很快变成没娘的孩子。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其实那天最终也没什么事,父亲当然不能把马大帅真阉了,他的所为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种作秀,父亲得给裤裆巷证明点什么,好在马大帅给了他颜色,平日威风十足的马大帅那天确也丢足了人,除了他丑陋的身体暴足光外,腿上还让父亲砍了一刀,正好挨近丑物的那儿。屠刀下去的一瞬,我听见裤裆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叫。

  父亲跟马大帅算是结下了仇。父亲倒还好说,毕竟他在裤裆巷那么多人面前露了把脸,把仇家给砍了,马大帅却是很久咽不下这口气。那天我高贵的母亲在裤裆巷人惊讶的眼神里挽着他的胳膊走出裤裆巷时,这仇就结定了。他后来带信说,鸡巴个裤裆巷,这辈子他真想把全巷的女人给做了。

  父亲在胜利的喜悦中陶醉了很多个日子,突然有一天,父亲发现母亲白牡丹真的不会回来了,这才着了急。他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画给我们一张草图,说是母亲现在的居所,她在这个漂亮的小院里天天跟奷夫马大帅过着淫糜无耻的生活。父亲交给我们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任务,让淫妇回家,否则他的屠刀随时都会砍向她高贵美丽的头颅。我和妹妹接受了任务,打算结束我们家的不光彩生活,谁知刚出裤裆巷就碰上了马六斤。

  马六斤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身子横实,尤其那对拳头,已很有力了,听说羊下城不少比他年长的男生已经尝到了厉害,他打算把战果扩大下去,目标是打遍全城。我忙陪着笑脸说,六斤哥,今天打谁呀?马六斤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叫他哥,不过他的目光很快集中到了我妹身上。我妹娇小可爱,继承了白牡丹很多优点,尤其一张小嘴,真是疼煞人。过来!马六斤唤。我怯怯地抖着身子,脚步僵着。马六斤又唤,过来!我想完了,拳头是免不掉了。就在我考虑马六斤会不会把我揍个半死时,我妹不见了,她娇小的身子似乎在我面前一闪,然后就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马六斤,等我醒过神,才知道马六斤把我妹带走了。ωWW.chuanyue1.coΜ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次马六斤带我妹去做了什么,我妹回来后完好如初,看不出挨打的样子,只是头发变了个型,较以前更好看了,有点妩媚,脸上还薄薄涂了一层粉,小巧圆润的嘴唇多了层红色,看上去更接近母亲。我和父亲轮流审她,她就是不说,小嘴一鼓一鼓,很不情愿。我们都觉得事情严重,毕竟带出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星期。而回来后我妹明显成熟了许多,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提前成熟,问题是很严重的,我和父亲都意识到这点,但嘴上说不出来,只是一格劲冲妹妹发威。我妹不吃这套,她很厌烦地冲我瞪了一眼,然后一扭屁股走了。

  我发现妹妹的屁股有形状了,跟我母亲白牡丹的屁股有同样的风骚。

  我妹后来跟我说,马六斤亲了她。

  2

  马六斤第一次蹲号子是撞在我手里的。马六斤硬说我公报私仇,不光明。我说不是,是碰巧撞上的。马六斤很生气,羊下城那么多警察,咋就偏偏给你撞上了?我再三解释,真是撞上的,西片跟东片互相换岗,结果就给撞上了。马六斤鼻子哼了一下,不屑跟我废话,他说要打要刮随你,谁让我倒霉。我正要解释,头不耐烦地走过来,你是办案还是攀亲戚,注意点影响!我这才严肃地说,马六斤你要老实,我现在是政府!

  马六斤犯的是聚众斗殴,在一家歌厅把人砍了。我们都知道马六斤是吃什么饭的,羊下城这些年出了不少仇人,当然不是父亲跟马大帅那种仇,那种仇现在已不算什么了,现在谁还计较谁跟谁睡觉呀,这事在我们羊下城简直比鸡踩蛋还随便,不知道全国形势咋样,反正我们羊下城是这样。那些从全国各地奔来的小姐把形势一下搞活了,真正的改革开放。我们裤裆巷已没有几个好女人了,就连刘寡妇那样老弱病残的,也开始二次创业了,我就不止一次看见她站在裤裆巷口上,眼神里充满急切和希望。有次她无不忧伤地跟我说,要是你父亲活着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天天站巷口上遭罪。现在的仇是大仇,据马六斤后来交待,他主要负责雪两种仇,一是欠债不还,一是官场宿冤。真正值得提刀子砍的,只有这两种。

  马六斤快人快语,很快就把案情交待清楚了。歌厅老板欠了自家弟弟十万块不还,他弟弟出五万要他一只手,马六斤眼看要得手了,我却进去了,结果一团糟。马六斤很生气,说定金都拿了,他不能食言,他让我快点办,办完了他还要去拿那只手。军中无戏言,你让我以后怎么在道上混?他这么质问我。我说马六斤你不能这么执迷不悟,你还有很美好的人生要走,你就不怕一头落入法网,把自个给彻底毁了。操,马六斤眼一瞪,穿身黄皮你就成仙了,敢来教训我,信不信我把你废了?我下意识地一哆嗦,手中的笔掉了下去。

  审训马六斤的工作持续了两天一夜,这中间我接到了我妹打来的几个电话。我妹现在是我们羊下日报的记者,专门跑社会新闻,隔段日子就要跑到我们刑警队,好从我们这儿挖到她要的料。我妹说老虎呀,是不是最近风平浪静,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我说风平浪静好呀,总不能天天盼着出事儿吧。我妹在电话里操了一声,不出事儿你让我吃什么,我都半月没上稿了,好歹你给弄一点吧,小菜也行。一听半月没上稿,我心里急了,她们那个主任我认识,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脾气怪戾,老想炒我妹的鱿鱼,我差点就把马六斤的事给说了,好在头进来打断了我,他说这案子不用审了,放人。

  我纳闷地盯住头,不明白他的意思。马六斤尽管没砍死人,但他聚众闹事,危及社会治安,应该先罚款再拘留,至少关三个月才能起到教育本人的作用。头见我犯傻,踢了我一脚,他交了两万罚款,你说该不该放?

  两万?我吃惊死了,我想好的数额是五百,距离太大,我回不过神。马六斤已从关押室走出来,站我面前,掏出中华烟,要我抽。我说马六斤你少来这套,别以为有钱就可胆大妄为,迟早你会把自己毁了。马六斤边在保证书上签字边跟我说,老虎你真木头,哪天我请客,给你开化开化。说完他跟头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好的跟亲兄弟一样。这时候我听见了我妹的声音,我妹每次来都这样,人还没上楼声音已飞进了每个窗口。我妹声音很脆,加上大家都知道她是羊下城的美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还有点另类,所以声音一响,所有的警察便都起立了。我妹要的就是这感觉。

  我妹跟马六斤是在楼梯口撞上的。这么些年了,我妹跟马六斤其实一直没再见面。我妹读完小学读中学,在我父亲酒精中毒死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大学。她原本可以离开羊下城,在省城或是更好的城市生活,但我妹死脑筋,非要吵吵着回来,后来我才清楚这跟她的一次恋爱有关,她被省城一高干子弟耍了,白陪人家睡了三年,差点弄出孩子来,结果一毕业人家跟一时装模特出了国。我妹一灰心,就又回到了羊下城。这期间马六斤一直忙他的事业,从一小混混一跃成为我们羊下城黑社会的老大,中间太坎坷,几乎没有时间再去回忆当年他亲过的一个小女孩。马六斤看见我妹的一瞬,懵了,按说像他这样的大腕啥样的女人没见过,至少我们羊下城所有的美女他都经见过了,据我掌握的资料,光是陪他睡觉的女孩就不下十个,里面不乏姿色盖过我妹的。但马六斤眼睛还是直了,据头后来跟我说,马六斤突然迈不动步子,眼神直勾勾地望住我妹,我妹好像也望了他一眼,我妹一定认为这男人她见过,那眼神似乎还勾起了什么。不过我很快出现了,我一把拽上我妹,上楼。拐进房间的一瞬,我听见马六斤的声音,操,世上还有这等货!

  马六斤二次撞我手里仅仅隔了两天,气得我冲头发牢骚,放什么放,不放哪有这事。头很老练地跟我说,不放,不放你喝西北风?

  马六斤这次没砍人,他把我们裤裆巷刘寡妇的床给砸了,捎带着砸掉的还有刘寡妇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口铁锅。那天我正好回裤裆巷,其实我早不在裤裆巷住了,我跟小三成亲后,就把父亲留下的房子租了出去,每月可赚点外快,小三一直嚷嚷着把它卖了,我舍不得,总觉某一天还能派上用场。我是去收房租的,我的工资都让小三拿了去,花钱只能靠房租。刚进裤裆巷,就听刘寡妇撕心裂肺叫,声音抑扬顿挫,好不伤情。我扑进去,马六斤正抱着刘寡妇的青花瓷瓶想往烂里砸。我们都知道,青花瓷瓶是刘寡妇的传家宝,她男人只留下这么一个物,让她生生死死的想。寡妇男人是我们羊下城的古董贩,稀罕的很,京城来的女贩拐上他,跑了,把刘寡妇闪在了半道上,青花瓷瓶就有了别种意味,很多个夜晚,寡妇都是抱着青花瓷瓶睡的。马六斤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算他不知道,他父亲马大帅应该知道,可见马六斤是别有用心的。果然,我刚制止住事态,马六斤就说,这个老嫖子,她把老爷子一万块钱给骗了。刘寡妇厉声叫道,咋能说骗,是定婚的财礼。财礼?马六斤一把撕住刘寡妇,跟谁定婚,跟你?马六斤扬起巴掌,做出一个搧的动作。大约是看到了我,刘寡妇突然不怕了,身子一直,虎子你给评评理,大帅要娶我,送我点财礼怎么了,犯哪门子法?啊,你个不学好的,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搂着十八的,让你老子闲着,你还有点孝心没?刘寡妇跳了起来,手指戳马六斤鼻子上。我忙拉她坐下,说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有我哩,不怕。

  我当然不怕,我怕个啥,我们这是明媒正娶,比有些人偷鸡摸狗强。刘寡妇这话一出,局势一下发生逆转,刚刚平静的马六斤再次跳起来,这次他没客气,腾嘡一声,青花瓷瓶碎了。刘寡妇惊得大张了两下眼,我听见她叫了一声我的男人呀,然后一头栽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一大团白沬从嘴里喷出来。围观者很快包围了刘寡妇的院子,等人们把刘寡妇抬上车,乱糟糟往医院送时,我才看见马六斤让几个妇女捆了起来,刘寡妇家没绳子,她们就用自个的裤腰带,妇女们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揪着马六斤的头发,冲我说,虎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这次不把他枪毙了,我们绝不绕。不绕,不绕,就不绕!七八双女人的手在马六斤身上揪来掐去,声音一个比一个凶。马六斤起先还想耍横,见全裤裆巷的人起了群,不敢了。凭他的经验,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打死都找不到抵命的。索性装孙子,可怜巴巴望住我,想让我尽快把他弄出裤裆巷。

  正吵闹着,小三妈妈来了,手里提着马大帅,一进门就说,瞅瞅你下的坏种,连青花瓷瓶都砸呀。马大帅瞅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险些背过气,艰难地撑住身子,畜牲,畜牲,做孽呀。捶胸顿足,倒在小三妈妈怀里。

  马六斤是让裤裆巷的人扭送到公安局的,打头的是他老子马大帅,一路上马大帅不停地骂,你个孽障,羊下城怎么混,都由你了,这是裤裆巷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马六斤一躲过危险,嘴立马硬了,反驳道,你不也吃窝边草么。马大帅双脚一弹,美美搧他一耳刮子,老子是老兔子,不吃窝边草吃啥?

  3

  后来我才发现,婚姻这玩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小三妈妈找到我的那天,我一个人喝酒,按说警察是不应该喝酒的,可我不能不喝。小三跑了,不是跟孙胖子,孙胖子出车祸死了,差点连小三的命也搭进去。这次具体是谁,我也搞不清楚。可见我们的婚姻有多糟糕。小三妈妈先是怪我,说我不应该那么由着小三,女人么,嫁了你就是你的,该打打,该骂骂,哪能不打不骂由着她胡闹。这话我听无数次了,听烦了,不想听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管不了老婆,娶她的那天,她就伙同孙胖子给我戴绿帽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新婚之夜我是跟小三妈妈度过的,这个已经成为我岳母的女人,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指责着小三的不是,说她怎能丢下自己的新婚丈夫,跑去跟别人胡混,看回来我不打断她的腿。她骂累了,骂够了,便坐在床头安慰我。床是新做的,结实得很,被窝叠得整整齐齐,一对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头醒目地摆在床头。小三妈妈不时用手摸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少女般的渴往。后来她对我说,虎子你别往心里去,女人嘛,天生就是跟男人跑的,她跑她的,你睡你的,总有一天她跑不动会回来的。小三妈妈说完就自顾自地躺下了,我坐在床边,想了一夜。很奇怪,那一夜我想的更多的是母亲。

  小三这次出走,对我打击很大,按说我现在混得不错,都成羊下城很有名的警察了,只要一回裤裆巷,裤裆巷的男女老少都冲我点头微笑,他们说虎子呀,你可争光了,要是你爹活着,不知又能喝多少酒哩。可在小三眼里,我还是不如那些野男人,她给我戴绿帽子我不生气,习惯了,啥事一习惯,就无所谓。可我找她有事商量,这事很重要,不能耽搁。

  没办法,只能跟小三妈妈说。我说我打听到母亲的下落了,她现在过得很不好,我想把她接回来。小三妈妈尖叫道,她过得不好谁好,你接她,你接她我咋办?我说这不妨碍你呀,她可以给你做伴。做伴?小三妈妈的声音更高了,她不是我男人,做什么伴?

  我无言,我知道小三妈妈恨我母亲,准确点说是嫉妒。当年母亲跟着马大帅躲进漂亮的小院过滋润日子,着实引了不少闲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小三妈妈。她说凭什么呀,不就长得那个点吧,那个点咋了,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像话么?她又说,儿长女大的,做事不能远点,这让虎子以后怎么活人,还娶不娶媳妇了?后来小三妈妈跟刘寡妇几个合手,发誓要把马大帅夺过来。她们的计谋还真得逞了,我母亲在那个小院里住了不久,风也凄了,草也黄了,露水叶子干枯了,圆丢丢的月儿让天狗偷吃了,就知道再在羊下城住下去怕只有罪受了。便赶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一狠心跟个卖老鼠药的河南人走了。很久我们都没她的消息,包括父亲喝了假酒中毒身亡,包括她唯一的儿子成亲,她都没回来,她是下决心要把她的一双儿女忘掉了。可那天我们队上的一个刑警说,他在洛阳办案时碰到我母亲了,起初他不敢确定,就故意在她面前喊我的名字,没想虎子刚一出口,我母亲的眼睛就直了,一把拽住他,问你唤的是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也叫虎子。一听她的羊下城口音,我同事立马明白了,这个拣破烂的老女人就是我母亲。我同事当下拿出十块钱,很大方地给她,说买条裤子穿吧,瞧你的肉都出来了。我母亲不要,非要缠着问我的下落。同事没办法,只好说了,一听我做了警察,小玉做了记者,我母亲猛地掉头跑了,装破烂的蛇皮带都没顾上拿。我同事讲完这些,无不同情地说,想不到呀,想不到,当年裤裆巷最高贵最美丽的女人居然沦落到洛阳街头拣破烂。

  活该!小三妈妈兴高采烈地骂了声,转身给我洗苹果去了。我让活该两个字弄得目瞪口呆,说实话,在这以前我认为小三妈妈是不错的,她通情,达理,有时候像我母亲,有时又像我妻子,我的很多伤口都是她抚平的,但这句活该,一下把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打碎了。我赌气似的坚决不吃她洗的苹果,小三妈妈慌了,捧着我的脸不停地问,我错了么,我错了么,我改,我改还不行么?我的泪就是那时下来的,婆挲而下。这一生我从没流过泪,但这一刻我忍不住。我想到了母亲,此时外面秋雨萧萧,雨打落叶,孤独地飘下。我在想洛阳的街头,是否也这般凄冷而伤情,那个高贵美丽的女人,可否倦缩在雨中?

  我最终推开小三妈妈,走进了雨中。整个羊下城掩在绵绵淫雨中,街上行人不再,昏黄的街灯映出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水,白得让人心寒,一辆晚归的破车失魂落魄地辗过我的耳际,泥水溅我一身。

  我在雨中走到深夜,直到灌下去的酒精全都让雨冲走,才想起这一天是我和小三结婚十年的日子。十年啊,怎么说走就走了过来?

  一对影子蓦地闪进我的眼,透过雨水打湿的灯光,我发现那女的很像玉儿,她的手温柔地挽在男人的臂弯里,样子亲切的让人嫉妒。灯光拉长了她们的剪影,引得我直直把目光射过去。天啊,那男人怎么像马六斤!

  一连几天,都找不到玉儿,打电话到报社,他们说玉儿好些日子没上班了。主管副总甚至冲我发火,你这妹妹管不管,报社可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我懵了。当初玉儿进报社,我没少拖人,帮忙最大的就是这位副总,如果他发火,说明玉儿的问题已很严重了。裤裆巷不在,羊下城不在,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玉儿还是不出来。这天我回到警局,同事们叽叽喳喳,见了我突然地噤声,很神秘也很不地道,我没来由地就发了火,一把拽住一位女警察的衣领,你们说什么,为什么不当着我面说?女警察从没见过我怒成这样,吓得鼻子都歪了,半天后嘟嘟嚷嚷说,玉儿,玉儿------

  我沮丧地丢开她,事实上有个结局一直在我心中,只是我不敢承认罢了。

  我开始找马六斤。

  我们羊下城是个小城,按说这样的小城打听一个腕级人物应该很容易,平日我们办案,根本都不用自己的脑子,只要随便拉个线人一问,红的白的全都有了。

  这次我遇上了难题。几经周折空手而归后,真想找个人美美揍一顿,偏巧小三回来了。小三一进门就冲我发火,你算什么男人,老婆在外风里雨里,你倒好,待在家里雷打不动地喝酒。我说小三你再说一遍,小三把她的仿真皮坤包一扔,边脱鞋子边说,老虎你还有没良心,你老婆让人骗了,骗得好惨,差点都回不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没等小三反应过,后两个嘴巴又到了。小三傻了,大惊着眼睛瞪我,老虎你打人,你居然打人------

  我要杀了你!我嚯地站起来,抡起酒瓶就砸。一个人进来了,他横我面前,威严的目光让我缩了手。

  时隔多年后,马大帅以这样的方式闯进我的家,真让我震惊。我原想这个男人是没有胆量面对我的,更没理由主动上我家的门,除非他是来谢罪。可是他第一句话就让我彻底垮了,我积蓄了二十年的能量居然抵挡不住一句软飘飘的话。

  孩子,女人是不能打的。马大帅轻轻一抬手,我手里的酒瓶就没了。接着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说,孩子,遇到伤心事时千万别碰酒,酒是老虎,它会咬你。

  我几乎毫无抵抗力的听从了他的摆布,他像个父亲似的扶我坐下,让小三也坐下,然后搬个小凳,坐在我们对面。

  听着,他说,我们现在共同面对难题,这问题有点棘手,但我们必须得面对。我瞅了一眼小三,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这时我的脑子已不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怎么会这么乖顺,怎么会窝囊到这个程度,我乞求小三帮我,替我把勇气、仇和恨都找回来。可小三也软绵绵的,眼里甚至浸了泪,几乎要把半个身子伏到他怀里。我知道无济于事了,我轻而易举败到了仇人手里,我真没用。

  都怪玉儿,她不适合六斤,这孩子,怎么能走这条路,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呀——

  马大帅叹了口气,没容我多想,他又说,不过也好,这个结局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我的血呼地涌起来,这么多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什么手心手背,简直是把耻辱当救心丸喂给我吃。马大帅轻轻一摆手,又把我摁回了原地。目光在我脸上一视,孩子,要学会冷静,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么,冷静,冷静是药呀。马大帅的眼里有两颗泪滚动,忍了几忍,还是掉了出来。不说也罢,提起来就是一把辛酸呀。马大帅把手抚在小三肩上,厚厚的目光温和地盖过去,小三,你这孩子,吃亏吃到啥时候,你怎么总也不明白?小三哇一声,竟真的伏他怀里哭上了。

  原来带小三走的,正是我们裤裆巷卖假酒的那小子,现在不卖假酒了,卖假字画。小三还把她妈藏了大半辈子的那张老虎也搭给了他,结果货一出手就让那小子甩了。用小三的话说,这叫赔了自己又折画。www.chuanyue1.com

  算了,算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证明你心里还有虎子,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个风风雨雨,你说呢,虎子?

  我哪还有心境跟他说。

  安慰完小三,马大帅这才把话题转到玉儿跟马六斤上,原来马六斤跟玉儿已不是一天两天,马大帅阻止过,可玉儿听不进去。马六斤也像是中了魔,还说那次砸青花瓷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让关进去,因为只有关进去,他才能以自己的方式跟玉儿接上头。

  怪不得那阵玉儿天天找我。

  她真是疯了!

  啥差别都没关系,差啥都不能差感情。听我不停地发火,马大帅这样狡辩。不过他很快说,关键他们太野,在一起不知野出什么事呢。这老家伙,想得就是比我深刻,事已至此,按小三的话说,生米早成了熟饭,不认也得认,我只有认了。只是一想他们两代人弄走我家两个女人,我就气得想揍顿谁。

  马大帅最后说,他要去趟南方,把他们找回来,就是过日子,也得在眼皮底下过,要不,这觉睡不踏实。

  4

  小三妈妈的失踪我一直没跟小三说,我拿这事儿平衡自己,裤裆巷多出点事,我就能平衡些。

  好在小三也没问起过。她一回来,就把注意力收回到我身上。那晚马大帅刚走,她便狮子一般扑我怀里,边咬我边说,还是你好,还是你让我觉得踏实。到这儿你应该明白,我跟小三的婚姻是怎么维持的,我是个不太贪恋床笫的男人,但在小三面前,我没法抵挡。后来我渐渐明白,维系男人跟女人关系的,说穿了还是床上这档子事。如果你在床上不烦一个女人,那就注定离不开她,这样说来,我还犹豫什么?

  我们的确做的很频繁,几乎把欠下的都补了回来,最后小三说,还敢说我不爱你?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小三,少在我面前谈爱,这字让我恶心。

  小三说我跟你想的一样,不过我还是想哄你开心,就让我再说一次吧。我知道小三又要走了,她每次一说爱就是一个信号,她烦了,她总是容易走向烦。果然不久,小三不见了,据说这次是跟一个流浪艺人走的,那家伙唱一口好歌,歌声能在几里外打动你,他租了刘寡妇的房子当据点,专门把歌唱给小三。打动小三的我想还有他那头乱发,还有那浑浊不清黄河水般的眼神。事后刘寡妇跟我说,小三这种女人,天生是挨百X的。我想不是,裤裆巷没人懂小三,包括我在内。但我想小三是懂爱的女人,像我母亲。

  我现在担心小三妈妈。

  我一直没有勇气把小三妈妈的事说出来,多少年来,这事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又能说什么呢?真要让我说,又觉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没有。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她。

  秋雨过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到了。羊下城是最见不得雪的,平日毫不起眼的羊下城,一见雪,立马变柔软了,有风骨了,多情得让人不忍目睹。我推开窗,耀眼的白向我扑来,那是怎样一种白呀,嫩嫩的,晶晶的,令人晕眩,令人痴醉。羊下城不见了,裤裆巷不见了,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纯净,悠远而神秘,宁静而苍凉。仿佛所有的不平和忧伤都随这白雪远去了,世界变得透彻,变得让人怀念。我在这怀念里又一次想起小三妈妈,不知这温情满地的白雪,可否引来她的一丝牵挂,一个注定了要跟她有着牵连的男人,会不会透过这白雪,觅到她的行踪。

  说实话,小三妈妈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的生活毫无生气而言。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围着围裙为我操持晚饭的那份辛劳,习惯了她在我耳边不停地叨叨那个在她看来有点叛逆有点任性有点让人喘不过气的女儿,更习惯了她在叨叨中流下的清泉般的泪水。我们习惯了一种生活,互相责备,互相揭短,而又用语言的外衣厚厚地把彼此的伤口包起来,不让外人看到,不让裤裆巷或羊下城的人闻到。我们躲在屋子里,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伤害或是温暖,痛哭或是大笑,总之我们会把疲惫乏味的生活弄出很多精彩,把种种缺憾打扮成另一种颜色,雪的颜色,然后彼此温暖地一笑,就把生活的蜜汁笑了出来。

  这天我来到单位,猛听到杨七儿让打了。杨七儿不是我们裤裆巷的人,但杨七儿的名在我们裤裆巷很响,唯一能跟他较劲的,就只有马六斤。这么说吧,杨七儿是我们羊下城的另一个黑社会头目,这么些年,他把羊下城踩到脚下,唯一令他当回事的,不是我们警察,而是已成为我妹夫的马六斤。他跟马六斤火拚了十几年,分不出高下,最后言和了,据说把羊下城拦腰砍断,一人分了一半。

  但杨七儿让我们警察打了。我见他时,他在铁笼子里养神,神情颇不在乎。杨七儿一定认为,这次跟以前一样,也不过走走过场,反正他有的是钱。他知道我们警察缺钱,这些年确也从他身上罚了不少,我们的大楼有他的功劳,所以里里外外见了他,都很给他面子。

  但这次杨七儿错估了。

  头暗中跟我说,包不住了,风向怪得很,上面发了狠。据说这个上面指的是中央,还说全国统一行动,真正的打黑除恶,怕是没救了。头说念及你跟马六斤的特殊关系,所以没叫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马六斤要是回来,我可难保不收拾他。

  我一下想到玉儿,我怕玉儿跟马六斤真闹到分不开的程度,那我这个哥咋当?

  头拍拍我的肩,放心,不会为难你,到时你只管睡觉,我带别人去收拾。

  我看着杨七儿,有些恍惚。仿佛铁笼子关住的,不是我理论上的敌人,我明明看见我妹的希望,连同一生的幸福,都让那明晃晃的手铐子铐住了。一只鸟还没飞翔,翅膀就注定让人剪断了。我的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决计先找到马六斤,让他千万别回来。这时候我听到消息,羊下城地毯式的搜查开始了,而且有更确定的消息说,全国变成了一张地毯。

  我就是在那夜接到我妹电话的,我妹说她在广州,本来要去深圳,可飞机耽搁了,闲着没事,想起跟我打电话。马六斤呢,他跟你在一起么?我的声音急起来,几乎要冲破嗓子。问他干嘛,你不是很烦他么?你马上回来,一个人回来!哥,别的事我都听你的,这事你让我做回主好不。废话,事情都这样了,还在乎谁做主。我心里骂,嘴上更急,他人呢,到底在哪?哥你那边还好么,那事你怎么考虑了?马六斤呢,你快告诉我!!!我的声音暴跳如雷,几乎扼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哥,不跟你说了,飞机马上起飞了,有空再打给你,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电话里响起一片噪噪声,好像飞机真的要起飞了,接着啪一声,断了。

  我握着话筒的手僵在那里,整个夜晚,我都保持着一种姿势,被什么东西悬挂起来的姿势。

  后来我才明白,我是让一个叫思思的女孩给困住了,我妹曾跟我说,思思不错,有机会认识一下。当时我没往心里去,现在才明白,我妹是有预谋的。我妹不止一次说,要彻底解救我,把我从婚姻的苦海中捞出来。

  接下来我的日子开始忙碌,先是大量的昼伏夜袭,一个接一个的地痞流氓被我们关进铁笼子,接着是没完没了的调查取证,等一切忙完后,冬天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我瘦了整整二十斤。在这场铁拳出击的行动中,羊下城警局最不起眼的警察瘦了整整二十斤,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我的那些警兄警弟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惊叫一声,头更是心疼我,行动告一段落后,头对我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睡醒找我领奖。后来我果然去北京领了一次奖,我被评为这次行动中全省唯一的铁警察,最硬的一条理由就是我瘦了二十斤。

  抱着奖杯推开门,猛地发现小三妈妈坐在屋子里,她的身边,羞羞答答坐着一位抬不起头的老女人。

  5

  谁能想得到,小三妈妈竟去了洛阳,她在洛阳的街头筛筛子似的筛了几个月,最后在一条废弃的下水道里筛出了我母亲。

  小三妈妈说,要是迟一天我母亲就没命了,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昏睡了三天,跟她一块拣破烂的老头把她身上的钱全搜走了,连破烂都没留。老头认定她是活不过来了,所以做的很彻底。小三妈妈说,幸亏去时多带了点钱,要不然,洛阳的医院可住不起。我问多少,小三妈妈先是不说,后来问急了,才淡淡地说,不就花了两万块么,又不跟你要。

  我母亲坚决不跟我住,确信回到自己儿子身边后,显得很暴躁。她骂小三妈妈,谁让你救我的,钱多了不会烧呀,你个坏良心的,成心想辱死我呀。第二天她便偷跑出去,赤脚奔向裤裆巷,让刘寡妇给逮住了。刘寡妇激动地说,谁能想到呀,这么多年了,还当她在外头吃香喝辣,哪成想这个样子回来。小三妈妈恶恶地瞪刘寡妇一眼,这样子咋了,碍你啥事了?刘寡妇一下拉了脸,咋不碍我事,好歹也是裤裆巷的女人,外头受罪谁个不心疼。说着忙把鞋脱下来,给我母亲穿上,硬是搂着我母亲脖子,进了她家。

  小三妈妈很后悔地叹了一声,我千里迢迢寻来,反倒成了罪人。我忙掏出手巾,替她抺泪。这时候我清楚地看见,浓密的白发扎眼地从她耳鬓处生出来,那可是昔日不曾见到的,我喉咙哽了几哽,硬是把话咽了进去。

  没办法,只有把裤裆巷的老房子收回,重新粉刷一番,母亲住了进去。小三妈妈这才放下心地说,这样最好,我还真怕她跟你一起住哩。我问一起住咋了?小三妈妈吃惊地瞪住我说,她住了我呢,难道要把我赶回裤裆巷?说着狠劲地拧了一下鼻子,把几颗冰凉的泪珠儿一同拧进垃圾桶,赌气似的不跟我说话了。我笑着搂住她肩,哪呀,我不住也得让你住。小三妈妈破涕为笑,不过很快她又说,我才没那么傻,你走我也走,才不稀罕。

  我睡不着,小三妈妈也睡不着。睡不着时我们坐到一张床上,小三妈妈先是跟我讲些白日里听来的趣事儿,大都是关于裤裆巷的,说是裤裆巷可能要拆了,政府都下了通知,说是要建成什么文明巷。又说没人能答应,凭啥说我们不文明,不文明能出全国最好的警察?还有二柱子,就是当年最爱说假话的那个,听说都要当副市长了。还有三草家的老二,可挣了大钱,市长亲自接他回来投资哩。一说起这些,小三妈妈就激动,不时把头歪我怀里,说变化真大呀,一晃眼的功夫,世道就变得认不出了。

  夜浓起来,空气静静的,两只飞蛾在黑暗里跳动着,非要弄出点事来。

  我觉得很有必要跟小三妈妈谈谈小三,她都出去半年了,还不回来。小三妈妈毫无兴趣,我一开头,她便打断,真的想了,就那么想?或者气气地说上一声,少提她!然后一头钻厨房里,半天不出来。我找不到机会,所以一直没谈。这天马大帅来看我,他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躲在屋子里,门都不敢出,严打的事把他吓坏了,他说做梦都梦见儿子被枪毙了,开枪的人是我,他说还梦见了玉儿,一同让我毙了。你真狠呀,连你妹都舍得毙。过一会他又说,你赔我孙子,我孙子没惹你吧,你把他还给我!

  小三妈妈跳起来,还啥还,谁给你生孙子了,我家玉儿还没过门哩,凭啥说要给你生孙子?他们吵起来,很凶。样子有点好笑,人老了就有点好笑,说话巅三倒四,小三妈妈一口一个我家玉儿,马大帅便讥笑,你家,你有几个家?小三妈妈一拍大腿,就我家咋的,不服气,你个没人要的。

  马大帅结巴半天,忽然不言声了,小三妈妈把一杯水放他面前,又发现他衬衣脏了,硬骂他脱下来,拿了去洗。我们坐在沙发上,马大帅先是问我,上面真要赶尽杀绝,不给六斤一条活路?我说这事说不准,上面没人这么说。这就好,你去过皇城,消息准,马大帅抽了一口烟,他抽烟的姿势远不如从前潇洒,手抖着,吸得很艰难。小时的记忆里,他抽烟的姿势很迷人,我们曾跟在他屁股后头,拿着半截铅笔,学他的样子。我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看看他抽烟的姿势,就知道啥叫男人。马大帅又说,最近咋没动静了,是不是你们故意设计,害我家六斤?我说没这事,最近是没动静,因为打完了,羊下城就这大,能有多少黑社会。真的?不骗我?他眼睛唰地一亮,那我让六斤回来,我想他,天天想。我一把抓住他手,他在哪,快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骗我,马大帅狡黠地一笑,想套我,没那么容易。半天后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知他在哪,讨债鬼,急死我哩,让人家杀了也说不定,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谁毙都有理由,你说是不?

  我起身,踱步阳台上,谈话是没一点意义的,我们像两只关在瓶子里的蚊子,嗡嗡上半天,也不能从瓶子上咬出些什么。外面天暗下来,路灯一闪一闪的,羊下城的夜景显出来,居然很漂亮,这是少有的发现,我说大帅,你快来看,这夜景真有味道。马大帅自言自语说,吃啥都不香了。

  半夜时分,我突然醒了,摸摸床边是空的,到另间卧室一看,床也是空的。我一惊,记得小三妈妈跟我是一块入睡的,这段日子她偶尔在我床上挤,说她一人睡老是做恶梦,只有我在身边,才睡得踏实。四下寻找,才发现她在阳台上,孤孤地坐着,目光垂在半空里,黑夜包围着她,夜风袭击着她越发单薄的身子,我走过去,揽住她肩,回屋吧,夜太凉,小心感冒。小三妈妈不理我,目光在黑暗中动了动,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小三妈妈突然打掉我的手,你甭管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操心。我愕然,站在那儿发愣。小三妈妈定定地瞅着夜空,半天后说,我看见小三了,她让那小子甩了,不敢回来,我的小三呀,外面那么冷,你好可怜。她的声音哽咽着,鼻子一抽一抽,黑夜里她的肩膀发出一种无依无靠的震颤。我搂住她的肩,我说不会的,小三怎么会不敢回来呢,她就是跑上一百次,也敢理直气壮地回来。小三妈妈说你不要她了,你打定主意不要她了,你这个骗子,心里根本没她,你巴不得她在外面死掉。小三妈妈的拳头雨点般落我身上,轻一下重一下,拳拳砸我心上。我说不会的,怎么会呢,我是爱你们的呀。我们?小三妈妈哼了一声,我算什么,你说呀,我算什么?小三妈妈几乎要把指甲抓我肉里了,过了半天,她无力地松开手,说,你会不要我,你会赶我走,你个没良心的,你个……小三妈妈骂不下去了,泪水打湿她的脸,泪水浸湿她的肩膀,冰凉的泪水,无望的泪水,我猛地箍住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6

  说出来怕你不信,审查来审查去,马六斤居然屁事没有。

  几乎所有的罪犯都一口咬定,不关马六斤的事。他们称他马大帅,叫得那个尊重,简直没法跟你说。就连杨七儿,也铁了嘴说,不管大帅的事,都是我干的。头纳闷了,问我,他们玩的哪着?我说我怎么知道,案子你负责,你应该清楚。不清楚,真不清楚。头递给我根烟,说他办了一辈子案,就这次最犯惑。我气恼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往他身上扯?头摇摇头,说老虎你弄错了,不是往他身上扯,谁愿意往他身上扯,问题是……头扔了烟,算了,不说了,这案子结了,铁结。老虎呀,烧柱高香吧,你家玉儿这辈子,算是没跟错人。

  案子果然就结了。

  头拍着胸脯说,放心,谁要翻案,没门,只是以后他再犯事,天也救不了他。我尴尬地笑笑,算是对头的感谢,不过心里还在犯怵,我想起犯人们背底里的一句话,大帅定会东山再起的。

  马大帅又来了,提着一只烧鸡,一瓶酒。进门便说,羊下城这地儿,邪了,我算是领教了,虎子呀,真是活不老,经不了。他的话几乎跟头的没啥两样,我知道这事对他触动很大,听到消息的一瞬,他的眼泪涮地就下来了,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也落了泪,不过那是喜泪,热泪。

  我们碰着酒杯,喝得很痛快,大帅身体恢复得很快,眨眼间,那股精气神儿又来了,背不驼了,腿不弯了,就连白过去的头发,也在瞬间黑了过来。他说多亏你呀,虎子,你算是救了他俩,等他俩回来,我让他们给你磕头。我说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孽是他造的,福也是他修的,我跟你一样,瞎操心。

  不!大帅猛地放下杯子,虎子话不能这么说,你救了他,你是他的再生父母,你不能因为他拐了玉儿,连恩都不让他报。

  我灌下一杯酒,我真想说,要说救了他,那是玉儿。后来我才知道,玉儿决定跟他上床的时候,就把未来谋划好了。

  是我小看我妹了。打小到现在,我一直没把她当成一个能独立决定生活的人。事实却证明,我妹是一个能把生活拿在手里左捏右捏捏出一条路的人。她对生活的信心和能力几乎能用老谋深算来形容,最大优势便是不按常规出牌。

  我妹逼马六斤写下一封血书,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可一世的马六斤,居然真就写了,而且当着我妹面,把血书吞进了肚里。谁能想得到,我妹先我闻到风声,决定南下的前一天,他们在羊下城大摆豪宴,黑道弟兄几乎全来了,玉儿跟他们大碗碰酒,说承蒙各位兄弟多年来对我男人的抬举,江山轮流坐,我和大帅决定南下,羊下城就交到弟兄们手里了。那天玉儿还别出心裁请了杨七儿,把他委到最显眼的位置上,玉儿跟杨七儿连碰三杯,说以前大帅有对不住的地方,看在我一个女人份上,全当酒把它干了。杨七儿完全让我妹的气势震住了,我妹连敲带震说,羊下城是出英雄出豪杰的地儿,刀劈斧砍是英雄本色,只是千万别把自个不当人,玩那些鼠辈勾当。一席话说得杨七儿血气冲天,端着酒发下豪言,就冲你放着大好前程不奔,敢跟大帅同流合污,我杨七儿也服了,日后杀头掉脑袋都是我杨七儿的,不连累你嫂夫人。众弟兄皆举杯,齐声说嫂子才是女中豪杰,大丈夫,能真正驾驭住大帅的好骑手。

  要说我妹决不是玩小人心计,酒足饭饱,大家挥泪做别的时候,我妹无不诚恳地说,黑道这碗饭毕竟不是一辈子吃的,虽然弟兄们奉行的是杀福济贫,惩奷除恶,但积孽太深,终有报应,还望弟兄们多长个心眼,趁早打算,世间之事,毕竟邪不压正呀。

  几乎所有的案犯都在暗中后悔,没能悟透我妹的金玉良言,她是给我们指过生路的呀。

  可这话我怎能跟大帅讲。

  我跟大帅用酒精把对方放翻,横躺在沙发上,大帅说他又梦到孙子了,小家伙长得白胖结实,活脱脱一个小帅。我则说梦见我爹了,他老人家闭不上眼,再三问我,你怎么也看不住一个女人呀,硬是让老马家又给骑头上了。大帅大哭,骂自己不是人,怎么当初就做下那档子昏事,把个裤裆巷最老实最本分的男人给害了。小三妈妈从卧室奔出来,你现在后悔了,当初满羊下城撵着脱女人裤子时,咋就不想想要后悔?一见小三妈妈加入,马大帅立马来劲了,一脸坏笑地说,我咋脱不了你裤子。小三妈妈呸一声,想脱我的裤子,你当你是谁?马大帅唉了一声,也是,我这个人哪,太不知天高地厚。

  屋里气氛浓起来,借着酒劲,马大帅一气说了许多事,有好多都是我没听过的。我这才知道,小小的裤裆巷,羊下城,竟掩藏了这么多故事,无论是晕是俗,是对是错,都随着烟雨远去了。马大帅最后拉住我的手说,虎子呀,你小三妈妈不容易,三十上让男人抛下,这裤裆巷的女人,要说就她没惹过什么是非,可…可…你知道么,她苦呀——

  屋子里的欢乐气氛哗一下不见了,空气凝固了般沉重。马大帅摇摇晃晃站起来,嚷着要走,等我送他回来,小三妈妈已哭成泪人儿,没等我安慰,她便扑我怀里,反复强调着一句话,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刘寡妇跑来跟我说,不好了,裤裆巷成垃圾场了。

  这天我正在办案,我们裤裆巷那个卖假酒的小子栽了,就是后来带小三走骗了小三画的那个,他在北京拿假画骗洋人的钱,结果骗到了我们国家的一个友好人士上,这下问题大了,他被关在了北京。我正跟北京来的警察谈情况,刘寡妇跑来了。

  我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上你家。刘寡妇说虎子你咋也学坏了,我可是你刘妈妈,不能乱说的。我一听她误解了,忙把她拉出来,你怎么往歪里想,没见我来重要客人么?刘寡妇伸了伸舌头,涨红着脸说,虎子你不能怪我,我一天到晚听到的都是晚上过来,我把你跟他们搅混了。我说你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乱说的。

  刘寡妇走了,我的心却静不下来。

  我想一定是母亲又犯病了。母亲自从住进裤裆巷老房子后,拒绝我去看她。每次我去,她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凭我怎么敲门都不开。不仅如此,她还拒绝跟裤裆巷的任何人来往,唯一能跟她说上话的,只有刘寡妇一个。我想可能是母亲觉得,在裤裆巷,名声最差的,还数她跟刘寡妇。所以我对母亲的关心,都是通过刘寡妇来实现。前一阵子,刘寡妇跟我说,母亲神经有问题,老是往家里搬破烂,废纸箱、空酒瓶、饮料罐,什么破往家里拣什么,拣了又不卖,用心码放在父亲活着时睡的那间屋里,弄得那屋臭气熏天。刘寡妇建议我带母亲去医院看看,我说看什么看,她在洛阳就是拣破烂的,上瘾了,过阵子就没事了。刘寡妇不放心地说,虎子你可不能让人说闲话,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妈。我说别人说闲话你也说呀,我对她咋样你还不清楚。刘寡妇说我清楚顶屁用,得让裤裆巷清楚。

  这话说过也就忘了,我没往心上去。中间我回过裤裆巷一次,叫了个收破烂的,把一屋子的废品全给卖了,我隔着窗户对母亲说,你要再拣,我把这房子烧了。想不到母亲还是拣。

  我回到裤裆巷时,天已擦黑,远远地,我便闻见一股怪味,垃圾的怪味。等我走进院子,天呀,垃圾像山一样,堆的整个院子都是。听见我的声音,母亲慌慌张张躲了进去,我敲门,她不开,隔着窗户,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身子在使劲哆嗦。我一气之下,掏出打火机就要点火,这下母亲害怕了,她手舞足蹈,发出怪兽般的喊叫。惨白的夜色下,我看清了母亲的脸,那是怎样一张脸呀,简直是千万人踩踏过的一块破布。我的心一抖,沮丧地坐到了垃圾上。

  第二天,我带着城管队的垃圾车,去搬垃圾。裤裆巷的女人都来了,她们躲在远处,冷漠而又带着几分不平地指责我,说我宁可养着小三妈妈也不管自己的亲娘,其中一个女人的话尤为难听,他跟小三妈妈,谁说得清哟——

  我朝她们走过去,几乎是带着哭走过去,我说不是,真的不是。裤裆巷的女人们捂着鼻子走开了,好像臭到她们的不是垃圾,是我。我绝望地收回身子,我想就是扛也要把母亲扛到楼上。这时候我看见了刘寡妇,还有马大帅。

  7

  马六斤回来了。开着奥迪车回来的,车上坐的是我妹玉儿。

  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星期天。汽车楼下鸣笛的时候,我和小三妈妈都在阳台上,小三妈妈养的花锦团般盛开,姹紫嫣红,妖娆极了,仿佛预示着什么。我们正沉浸在花的芬芳中,玉儿就在下面叫了。

  我疯狂地下楼,我悬了几年的心哗地实落下来,玉儿肥红嫣绿,体面的样子一下让我们羊下城的天空变得暗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莹莹地泛动了几秒钟,突然就扑我怀里。

  马六斤老实地立在车旁,冲我们兄妹傻乎乎地笑。

  直到上楼,马六斤才局促不安地叫了声哥,我一下把目光对住他,吃了他的样子。玉儿调皮地一笑,还计较呀,你大度点好不?

  小三妈妈喜不自禁,跳进厨房手忙脚乱做起饭来。我把这个喜讯告诉马大帅,大帅在电话那头很吃惊地哑了一会,呯地挂了电话,风一般卷来了。一进门就吵着看孙子,还满屋子寻找,确信我妹袅袅的身子还没打算给他带来惊喜时,大帅的脸立马阴云了。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大帅阴霾的愁云密布在脸上,久久不能散开。马六斤完全失去了他开奥迪车时的那种得意,目光来回穿梭在众人脸上,像惊恐的鸟儿找不到着落。

  玉儿的脸也绿了。从进门的一刻,她脸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等大帅的失望把屋子里的欢乐彻底打碎时,她脸上的不满便愈发明显地挂了出来,她甚至把一双筷子恨恨地扔到小三妈妈面前,筷子的尖叫声让原本就不太自然的小三妈妈从凳子上掉了下去。我扶小三妈妈的时候,玉儿的目光尖辣地盯住挽住小三妈妈的手,那双手有些抖,好长一会儿,我都觉不出那是我的手。

  玉儿阴阴地笑了笑,把目光拿开了。

  小三妈妈的脸绿了白,白了绿,没她本来的颜色。

  玉儿和马六斤要回宾馆,他们在羊下城预定了宾馆,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就连马大帅,也惊愕地张了张口,好像让什么话支起了嘴。我们谁也没阻拦,望着奥迪张扬而去,我和大帅非常复杂地叹了口气。

  小三妈妈坚持说,玉儿是冲她来的,瞧她那眼神,比刀子狠。我就知道,你们家是容不下我的。整个晚上,小三妈妈都在唠叨,她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掠夺了。后来她哭了起来,为明天的没有着落。

  蓦地,我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原来我和小三妈妈都是穿着睡衣睡裤的,因为是星期天,我们都没换衣服,我记得下楼时小三妈妈好像提醒过我,说换了衣服再去呀,可我哪顾得上。我看着小三妈妈松软的睡衣里隐隐露出的半截乳房,当下便明白玉儿的目光了。

  小三妈妈也吓了一跳,不停地说,这咋好咧,这咋个好咧,这是家里,又不是外面。

  我决计去宾馆,思来想去,我认为他们还是住家里好,不住我这边也该住大帅那边。马六斤不在,玉儿说还在路上,羊下城就有人嚷着给他们接风。我说玉儿,有些事我得跟你提个醒,羊下城不比深圳,该怎么不该怎么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玉儿刚洗完头,乌黑的长发瀑布似地泻下来,掩住她粉红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好生活的确能滋润人,尤其女人。玉儿撩撩湿发,在一股玫瑰色的暗香里不为所动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听出话音,她的心结还没打开,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我自己的事也自己知道。看着她不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妹妹,来时的热情便突然没了,我只好说,母亲回来了。玉儿抬了抬眼,略略有些惊愕,尔后是固执得近乎可恶的默不做声。我又说了一遍,母亲回来了,住在父亲的院子里。说完我便告辞出来。羊下城最大的宾馆走廊里空寂寂的,我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老鼠咬嚼什么的声响。我一直坚持没往后看,硬让脆弱的脚步走出一种从容。可我知道,那条长长的走廊对我无疑于一条煎心的炼狱之路,我走得相当艰辛,出得门来,才发现羊下城的天空还是二十年前的天空,只不过看天空的我有些老了。

  我走进裤裆巷,我没法不走进裤裆巷,这已是我多年无法更改的一个习惯,每当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处有什么往下掉,我就神不守舍往这边走。站在落魄的有点风吹雨打叶飘零的裤裆巷,我的浑身就被软软地包裹在棉絮里,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么无所归依,一双手从高楼遮住的阳光里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

  母亲懒洋洋地坐太阳下,簇拥她的是一大片垃圾,头发蒿草样蓬散,掉了纽扣的衬衫不负责任地畅着,露出干瘪空洞的乳。我躲在阴影下,没敢打扰她,母亲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个,目光便处女般盛开。我张望了许久,直到母亲把她的一条裤子捉完。

  这天我突然去了刘寡妇家,一进门便倒在了寡妇怀里,刘寡妇尖叫一声,就用粗糙得如同抺布的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我们倒在了床上。醒来后已是半夜,我听见裤裆巷的风一吼接着一吼,一大半是从母亲那院发出的,刘寡妇说,你母亲每天这个时候总是发出奇怪的声音,远听是嚎,近听是笑。我说不说她好么,说说你。刘寡妇拧了我一把,你个死小子,跟你爹一样没出息。

  马六斤的公司开张这天,我收到一封信,没地址,也没内容,就一张纸。我痴痴地坐在办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纸上面错乱复杂的心迹,能闻见字里行间渗出的怨怼。马六斤打来电话,说老虎你怎么还不来,宾客都齐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没法说清,谁能想得到,马六斤会以这样的风光出现在羊下城面前。那么多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好些还是我们羊下城的要员,我赶到时,众人像企盼什么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宾客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息汇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涌进我的鼻子。我四下瞅着,看见我妹身着电影明星走进星光大道穿的那种奔放而又华丽的服饰,两条胳膊艳情四射,上面爬满男人女人惊艳的目光。我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维里。我没瞅见马六斤,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贵宾的家伙,这阵子已风光得顾不上我了。

  仪式好不容易才举行,意外地,我瞅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卖豆腐的麻三女人,杂货铺的老孙掌柜,他们的后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裤裆巷的人了,他们坐在大圆桌四周,嚼着脆生生的瓜籽,手里别扭地举着红酒杯,表情夸张得很。我躲开他们,绕到后面,原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坐上一会,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乐中,我的思维只属于那张白纸,我想象不出小三现在的样子,甚至连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必须把白纸后面隐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讲给小三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一溜儿女人,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三十多,她们全都穿着整齐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脸上清一色的正经相。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跟马六斤有何关系,怎么也跑来捧场?马六斤到底玩什么名堂,她们的职业我太清楚,过去夜间扫荡,她们没少给我添麻烦,其中几个我还看见过裸体,不可否认,她们的裸体确实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动动她们的脑筋,但她们全不给我面子,每次相见,总是拿同样的话问我,又缺钱花了呀。

  我走过去,突然恶作剧地走过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么,熟料我刚走几步,大帅出现了,大帅神秘地说,瞅见没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给闹翻哩。大帅诡谲而又暧昧的话语里,我看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们搭讪,男人们的目光有点急切,手上的动作都出来了,有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跳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几句,像是骂人,男人们果然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天从头至尾,我整个看西洋景似的,后来我跟大帅都喝醉了,烂成一摊泥。据说是我妹让几个公司员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来,看见小三妈妈披衣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小三妈妈说,她梦见小三了,小三流落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

  8

  果然让小三妈妈说准了。我接到北京方面的电话时,马六斤正跟我商量事儿。他的意思是要我辞掉警察的工作,到他公司里任保卫科长,实在不行,任副总也行。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整个羊下城的人为你打工。马六斤笑笑,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据说他正是靠这种无坚不摧的笑,抵达他人生一个又一个目标的。我拿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本正经道,我们不可能成为什么,永远不可能。这时电话响了。

  小三让人贩子贩到了河南,北京方面打拐时解救了她。

  是马六斤接的小三,他正好去北京,说是部里有个什么批文要办。马六斤的公司到底搞什么,没法弄清楚,大到汽车贸易,小到孩子玩具,都搞。他在羊下城中心地段买了一块地,省城几个专家正在夜以继日为他绘图纸,羊下城最有气派最雄伟的建筑就要破土动工了。马六斤到底有多少钱,羊下城人都在议论。

  马六斤很神秘。

  小三在路上死过两回,一次是吞下一大把安眠药,害得马六斤中途下车,将她送进医院。一次是企图跳车,被马六斤牢牢抱住了。马六斤说她神经受到严重刺激,随时可能自杀。小三妈妈寸步不离。小三瘦了,几乎皮包骨头。从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和绝望至极的表情,很容易想到她经历了什么。马六斤偷着给我一份材料,看到一半时我的眼睛模糊了,心刀绞似的痛。我把材料烧了,我怕小三妈妈看到。

  关于小三,马六斤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小三为什么一次次从你身边跑开吗?我摇头,我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男人遇到同类问题,可能都会选择沉默或愤怒。马六斤却说,你太不懂女人,跟你爹一样。我的拳头捏得格巴响,如果不是看在他费尽周折带小三回来的份上,我可能要跟他决斗了。马六斤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你太平静了,生活像一滩死水,小三渴望的是风暴、激情、冒险,是那种时时刻刻让人充血的生活。我说卖到乡下让十几个男人轮奷是不是很好玩?马六斤猛地捣我一拳,歇斯底里地吼,你不是人!

  玉儿第二天找到我,她终于肯主动找我了。站在羊下城通往外地的大桥上,我们各怀心事。风从耳边刮过,半睡半醒的太阳把桥下的羊下城搞得昏昏欲睡。凝望着远处的裤裆巷,玉儿问我,记得小时你偷冰糖葫芦给我吃的情景么?我艰难地笑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就是把羊下城最好的冰糖葫芦给你,你还吃么。玉儿没就这个问题纠缠,显然她在努力避开什么,她说,哥呀,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没长大,真想再趴你背上让你背着满巷子跑。我说哥老了,再也背不动了。这话一出,我的泪便不争气地涌出来。老了?哥你知道老了是个什么概念?我没心思回答,我认为我老了,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一辆洒水车驶过来,开车的小伙子大约太看中我妹的美貌或风中摇曳的姿势,恶作剧地开大水,晶莹透亮的水花哗喷过来,玉儿尖叫着躲闪,忽然盯住车上的小伙子,送给他一秋波。我看见母亲的眼神瞬间复活,让男人无法拒绝情愿去死的眼神。跟后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尖利的喇叭刺破羊下城沉寂的天空,我冷不丁想起杨七儿,听说他在狱中表现得很不老实,口口声声要见马六斤。我忽然想跟玉儿谈谈杨七儿,玉儿却说,哥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我说玉儿你别说了,我哪也不去,还是那句话,不可能!

  你还在怕他?

  我觉得我很愚蠢。一个愚蠢的男人是没法跟我妹这样的女人交流的。

  玉儿笑了,玉儿轻轻松松就捅了我的软肋。她说哥你真是老了,想救你都救不了。

  我说哥不用你救,这个世界上没谁需要别人救,要救只能救自己。

  玉儿轻哼一声,表示不屑。好了,哥,说正事吧,你打算怎么安顿小三?

  安顿?玉儿的口气让我起了警觉,安顿一词怕是别有寓意。果然玉儿说,难道还让她留着?

  她再也跑不动了,不留着还能到哪去。

  哥你疯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

  哥——

  我打算离开,桥上的风景对我来说,无疑于一次心的撕裂,因为当初我就是在这向小三求婚的,我还记得小三跟我说,你能保证一生一世守着我么,无论怎样的变故,你都能保证不变心?我当初是点过头的,后来又对着石狮子发誓。我不知道小三当初的话是否一种预言,可我的誓言是发自内心的。

  玉儿一把拽住我,不让我离开,她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说你尽情挑吧,只要挑中,她就是你的。照片上的女子的确漂亮,个个青春四射,透出一股子敢为男人献身的精神。我把照片还给玉儿,你哥老了,他知道怎么守住自己的生活。玉儿还不甘心,进一步说,她们都是我公司的,是干净女人。我笑笑,什么是干净女人?玉儿大叫,我要送给你一份干净生活,你不能太对不起自己。

  我最终还是决绝地离开了大桥,裤裆巷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只剩一片影子。

  刚进门,就听小三妈妈尖叫,小三自杀了!

  我奔到医院,还好,马六斤即时赶到,把小三送进医院。按医生的说法,小三没生命危险,只是身子太虚弱,得住一阵医院。

  马六斤冲我发脾气,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她拿了刀片你都不知道?

  刀片?我忽地记起,我刮脸用的刀片是放在抽屉里的,而抽屉钥匙只有小三妈妈有。我蜇回屋里,一把拽住小三妈妈,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三妈妈只顾狠劲地流泪,问急了她便扑上来咬我一口,说不活了,真正不活了,这样没脸没皮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我这才知道,我妹之前找过小三妈妈,她的话刻薄而杀气毕露,女人一旦伤害起女人来,比刀子还管用。我抚住小三妈妈颤抖的肩,仔细为她抺去滴滴泪水,我说没有人会把你赶走,这是你的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们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小三,我们不能眼睁睁望着她死。我说的语无伦次,到后来竟泣不成声,小三妈妈边给我抺泪边说,你不能哭的,你不能哭的,你一哭天就要塌下来。

  9

  马六斤的事业如日中天,大楼说动工就动工了。到这时我才知道,马六斤在深圳狠赚了一笔。

  自始至终我都弄不明白,马六斤这样的人,为什么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物。我妹后来讲,初到深圳时,他们也有过一阵子艰难,那是这边带去的钱花完之后,不过那段日子很短,几乎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马六斤很快在一家公司找到事做,专事押车事务,具体押什么,我妹缄口不说。那是家很大的公司,货物千奇百怪,老板的背景也复杂得让人咂舌。一次押车时,警方闻风而动,说是接到什么举报,要将车队连同黑窝一起端了。也亏是马六斤,要是换上别人,说不定扔下车队早跑了,马六斤没跑,他先是跟警方周旋,巧妙地利用他的笑,见警方不吃这套,马六斤猛地拉开衣襟。十多个警察同时看清了绑在他身上的东西,警察在马六斤的怒喝中极不甘心地慢慢退后,马六斤指挥着车队离开警察的视线,然后把自己交了出去。等老板闻讯赶来,马六斤已被关在审讯室里,暴怒的警察觉得马六斤不可饶恕,因为他身上绑的根本不是什么炸弹,而是一排木头雕刻的火力玩具。更令警察气恼的是,冒生命危险拦截住的车队只是个晃子,真正的车队早在马六斤微笑时已悄然通过。

  马六斤被关一个月,不过他享受到的却是另一番生活。老板通过关系将狱内打点得舒舒服服,马六斤都有些不想出来。正是这次给了马六斤腾飞的机会,老板认定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便将他一步到位提携到身边。事后的事实证明,马六斤的确是一个值得拿命去换的人。因了他老板躲过了很多劫难,包括一次同道中人的暗杀。马六斤以命报恩的做法博得了业界的尊重,他的大名成了一张招牌,到哪儿都能掀起旋风般的喝彩。老板感念他带来的滚滚财源,一大方便将利润的三分之一分给他。这期间我妹已成为地方官家中的座上客,靠着她北方丽人的风姿和与生俱来的聪颖,我妹很快成为深圳报业界的佼佼者,她撰写的人物采访和时政论谈成了很抢手的文章,她供职的媒体也成了深圳报业界的新贵。按我妹的说法,这叫风水来了挡不住,活该他们有此大运。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生活好得没法言表的时候,我妹突然提出北下,要来羊下城投资。马六斤起初有点犯惑,舍不得深圳这一片风光,无奈我妹去意坚决,马六斤也不敢违抗。不过一上路马六斤便大梦初醒,大声感叹我妹的高瞻远瞩,他说深圳再辉煌也只是别人养的一只狗,哪有做主人痛快。

  我妹笑他无知,说此时正值羊下城招商引资,大凡有几个钱又愿意花在羊下城的,哪个不被奉为座上宾,况且我们还有深圳那么大的公司做后盾,等羊下城这条通道打开,深圳的货物便畅通无阻地涌向北方,你还愁没有钱赚?

  我妹在商业方面的天资到了羊下城才显现出来,不仅如此,她在深圳大场面厉炼出来的气势和母亲遗传给她的高贵典雅完美地结合在她那张人见人爱的脸上,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仿佛羊下城成了她的后宫,任她蹉跎。我就多次看见她跟羊下城最高的行政长官很亲密地出现在电视上,状若兄妹。跟她相比,马六斤倒显得有点逊色,所以马六斤一次喝醉酒跟我说,你妹这人哪,你妹这人哪,真是我的剋星。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马六斤要出事,或者马六斤心里也会出现堵塞。在我眼中,马六斤几乎是没心没肺的,谁能想得到马大帅的儿子也会在女人问题上犯难过?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时,我才明白马六斤那么关心小三其实是一种预兆,他是不容女人忽视的。

  我妹哭着跟我说,马六斤跟思思不干净,他们睡一张床很久了。他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为了他,我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呀。

  思思?我的心被狠狠啄了一下。我妹刚回来时,曾提出让我跟思思见一面,被我拒绝了。后来思思主动给我打电话,口气艾艾怨怨的,像是受了大委屈。为此我心里一直过不去,但我不敢冒失,这游戏不是每个男人都玩得起的。但我做梦也不到,思思会跟马六斤,世界瞬间变得让我目瞪口呆。我妹桥上给我的照片里,就有思思在大桥上依风而立的一张,外表看她不属于玩世界的那种女人,她沉静、抑郁、带着一种暗伤,仿佛生下来就是为某种忧愁而来。

  都怪你,缩手缩脚,这下好,你把她疼惜到妹妹床上了。

  你混蛋!我冲我妹吼了一声,你们都是混蛋!

  心疼了?我妹不知是愤怒还是扭曲,讥笑道,知道么,她在床上很厉害。我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思思形容成一个荡妇,说马六斤每次从那儿回来,眉青目黑,奄奄一息。哥你知道么,我心疼呀,我不服!

  我妹终于哭够了,望着我,哥,求求你,见见思思吧,就当帮妹一次。

  我无言。我忽然想,人生真是一场戏?荒诞无稽,却又隐隐注定了什么?我妹抓住我的手,我不能没有他,哥我真的不能没有他,这辈子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他。我妹完全癫狂了,说出的话疯疯癫癫,却又句句锥心。

  我不是小三,真的不是,小三可以容忍,那是她不爱你,可我跟马六斤,注定是要一块上刀山一块下地狱的。

  我暴怒地跳起来,小三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妹凄凉地一笑,哥你帮帮我吧,你帮了我,我可以容许你过那种荒诞的日子。

  我实在没法跟她讲得清,从望见小三妈妈睡裤的那一刻,她就认定我们荒谬得无法见人了,她甚至跟小三讲,你怎么能容忍跟你母亲要一个男人呢?小三咬破嘴唇说,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装看不见。果然小三一出院,就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把她母亲的东西全扔我床上,连空气都赶了出来,她跟小三妈妈约法三章,互不干涉,互不过问,夜里不能弄出太大声响,更不能在她面前亲昵,否则就要死给我们看。

  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生活的绳索最终还是牢牢勒住了我脖颈,我只能安慰小三妈妈,一切随命吧,还能咋。

  我决计去见思思,我不能眼看着我妹的幸福生活让她毁了,而且真要毁起来,毁的怕不只一人,弄不好我们都要跟着遭殃。我妹的目光告诉我,她能建立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小三妈妈拦着不让我去,她说你忘了呀,思思可是杨七儿的妹妹,她怕是寻仇来的。小三妈妈还在拽着不让我出门,小三屋里腾地发出一声响,她又把什么砸碎了。小三妈妈无奈地叹口气,松了手。

  是在思思的屋里,离裤裆巷不远,这房子本是买给大帅的,大帅望都不望,他整日窝在自己的小平房里,抱个塑料娃娃,哄呀哄的。没想这房子竟有了新的用途。我进门的时候,思思正在弹琴,琴音缭绕,让整个世界处在一种悲伤的回忆中。我坐下来,目光从后面爬到她头发上,那是一头美丽的秀发,自然地垂落着,不染毫尘。一袭白裙遮住她显山显水的身姿,从后面看,简直就是位圣女,为喧嚣的尘世而来,想将这纷乱的欲望一网打尽。

  一曲弹完,思思款款站了起来,吟吟一笑。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躲开,又碰,仿佛触不得离不得。她要倒水给我,我谢绝了,我说思思,这美的琴音,真不该打断。她在我对面坐下,说该断的终归要断,世上哪有美而不断的琴音,只怕这一次断了,再也续不起来。我说琴在心里,心不碎则琴不断,琴为心生,心为琴活。思思望我一眼,久长地,却又忽然地垂下,难得你也是懂琴的人,只是晚来了一步,我已发誓与琴不再,也好,你算是见证我的人。

  我们无言地坐着,目光相碰处,晶亮晶亮的雪花碎落。好长时间,我们都走在一场雪里,说实话,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纯粹而又安静的女子,她的纯粹与心共在,我想像不出这样的女子怎能轻易跟马六斤上床。思思说话了,她一张口,我便知今生不能逃开她了。

  怪不得马六斤,女人天生是为男人生的,找不到心仰的人,我便把自己胡乱交了出去。白裙落地处,思思的一双脚美丽地裸着。她说话的声音如琴一般轻妙,看不出她有什么恨憾,有的只是一种与往事举杯的解脱。她接着说,不用你费心,其实经历了以后,才懂得什么叫不和谐,过去了,烟销云散,犹如这琴音,你再也听不到了。

  我的心有种迷惘,说不出的疼痛,目光伤感地落在琴架上,那美妙感伤的声音,真的不再了么?

  思思站起来,如风般飘到琴前,我发愣时,琴弦猛地一响,冰消玉碎的声音。琴弦断裂时,她的身子猛地一晃,我快速奔过去,双手揽住她柔弱的腰。我说思思不要,一切可以再来。思思苦苦一笑,再来?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久久地寻问,仿佛要找回什么。那一刻,我知道我在劫难逃,那目光便是淹我的井。

  我们拥在了一起,像两条久旱的鱼,终于觅到了水源。又像两只挣扎很久的鸟,再也飞不动、不想飞了,索性彼此为巢,做久长的喘息。

  我们白日说话、唱歌,夜晚做爱。我妹说的没错,一到了床上,思思就不是思思了。我们持久地做着,一浪高过一浪,一峰淹没一峰,那样不知疲惫,不知困倦。我们从这屋做到那屋,从沙发做到床上,从地毯做到餐桌,仿佛要做遍世界的角角落落。爱是那样的无止无境,一刻也不能停留,不能松懈。我们做得如火如荼,生生死死,把今生今世的做了,还嫌不够,还要把来生的都做尽。

  白日里,我们赤条条舞动在地毯上,伴随着断裂的琴音,我们的身体如同蝴蝶飞翔。我们是那样珍爱彼此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渗进了浓情密意。我们坐拥在地毯上,彼此珍爱地抚摸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处,我们互相吻着,互相欣赏着,互相鼓舞着,我们感受到了生生死死的爱,我们把离别痛苦抛在了脑后,专注于忘情与享受。

  夜晚,夜晚总是来的那么激情,好像比我们更急,一来就让我们疯让我们狂,更让我们沉静。是的,我们由热烈走向沉静,由身体走向内心,我们久久地相对无言,眼里涌着狂热的泪,我们痴痴地占有着对方,却又恨不得把自己全交出去。

  我们终于知道,我们分不开了,好像前生有约,历经周折苦难只是为了寻找。现在我们找回了另一半,前生今世浓缩在了一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分开?

  10

  我妹至死不肯原谅母亲。到羊下城这么久,居然从未踏进裤裆巷一步。按她的说法,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有的只是一个哥,是哥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所以她听说我跟思思情浓得化不开时,激动地说,哥呀,你让我终于做了回妹。按我妹的理解,是她把思思送给我的,又是思思把我从苦海中救了出来,所以当天她便嚷着请我和思思吃饭。我说算了吧,我们哪有闲空吃饭。就那么上瘾?我妹调皮地说了一句,笑开了,我打了一下她的头,敢说哥的坏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我妹先后背着马六斤,将公司的部分财产转我名下,事实上到现在,我已成他们公司的第三大股东了。买给马大帅的楼房,也理所当然转到了我和思思名下。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和思思还缱绻在床上,我妹的人已把红木家具和真皮沙发送上了楼。一盆鲜花怒放在阳台上,暗示着我们疯狂的爱情。在我妹的精心布置下,房间里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我和思思倒在新换的地毯上,通体都流畅着新生活的快意。

  忽然有一天,我妹带着马六斤前来吃饭,同时送上一份新的礼物,一架新古琴。思思扑扇着翅膀,燕子一样飞翔在屋里,她的快乐是由衷的,不加掩饰的,她甚至在我和我妹面前公开提起她和马六斤上床的事,说那时候真是不懂呀,还以为男人就那么回事。她的话弄得马六斤很不好意思,幸亏我妹打园场,说现在懂了就好,我可把最爱的人交给了你,你要小心呵护才是。思思卖乖似的偎我怀里,整个人像玻璃,看不出半点瑕玭。她的欢乐感染着大家,屋子里充满浓浓的笑语。吃饭的时候,思思一定要坐我怀里让我喂她,软软的两条胳膊搭我脖子上,目光里横溢爱情笼罩着的萦萦波光。我妹不能自持了,女儿家的本性现了出来,半是撒娇半是恶作剧地坐在了马六斤腿上。马六斤先还尴尬着,目光在思思和我妹脸上徘徊,终于,他发现思思不再是那个思思了,这才一发狠箍住了我妹。

  半夜时分,我妹突然要走,思思留恋至极地勾住她脖子,住下吧,大家这么开心,干嘛非要分开。我妹其实舍不下这份快乐,鞋一蹬倒在了床上。

  这夜,这屋的狂欢可想而知,好长时间,它都被裤裆巷的人议论着。

  直到小三妈妈出事,我才从梦一般的缠绵中醒过来。

  小三妈妈是割腕自杀的。当她确信我在羊下城有了一处新居而且身边多了一个小鸟般的女人时,目光一下灰暗了,灭了。或者她的目光从未明丽过。大半辈子的沉重生活让她终究也未弄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别人的屋檐下苦苦地支撑,心中似乎装满期待,却又说不出,到死她也没弄明白,她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也许刀片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或是解脱。

  小三妈妈一直将那刀片珍藏着,临死这天,细心给自己洗了浴,换上干净睡衣,正是我妹见过的那套,是我花两百块钱买给她的,同时送她的还有一瓶香水。我已记不清为什么要送她香水了,至于睡衣,我得承认,我喜欢她穿睡衣的样子,我的这个阴暗心理折腾了她小半辈子,细想起来,除了睡衣,她好像没穿过别的什么衣服。小三妈妈躺在床上,就是我跟她挤过的那张床,安静、毫无留恋地闭着眼睛,是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让她留恋。

  血流了一地,整个床淹没在红色汪洋里。很难想象,小三妈妈居然能流那么多血。她把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装扮成血的颜色,然后离我而去。等我发现时,血已干涸,屋子里充斥着异味。我们共同坐过的沙发让剪刀剪得粉碎,阳台上娇艳的花全都枯萎,那个有过温情有过欢乐的世界不复存在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倒塌的世界,一颗破灭的心灵。

  一个女人因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毁灭了,这是劫数,还是命定?

  小三再次失了踪。没留下任何痕迹,好长时间,我都恍惚,她回来过么,或者她存在么?也许世上根本就没小三这个人,完全是我心理失衡,凭空杜撰出来的一个影子。

  好了,我现在无牵无挂了,可以放放心心跟思思在一起。还是我妹说得对,你大可不必将浪费你生命的人放在心上,人生苦短,要为爱你的人而活。但我再次跟思思做爱时,意外地出现了障碍,我清清楚楚看见,小三妈妈立我面前,满眼怨怼、愤恨、不甘心。

  我徒然倒下,我知道今生今世躲不开一个影子。

  时光飞快,就在我和思思艰难而又痛苦地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试图把曾有的浪漫或温情重新找回时,噩耗飞来。

  我妹死了!

  跟我妹一同死去的,还有马六斤和杨七儿。

  谁也没想到,杨七儿会越狱,按狱警的说法,杨七儿再有两年就要出来了,他等得及,完全没必要拿生命做代价,把自己后半生断送掉。杨七儿越狱后,第一个找见的就是马六斤,他相信像马六斤这样的人物,完全有能力保护他,给他自由,给他幸福。当然,马六斤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二话没说,就给了杨七儿一大笔钱,足让杨七儿逍遥自在地活完下半辈子。怪只怪杨七儿,非要见我妹一面,还说他一生最尊敬最钦佩的,就是我妹,说啥也要跟我妹道一声别,不能就这么不仁不义地走。

  事情就发生在我妹家,我妹听说杨七儿越狱逃出来后,坚决不同意他远走高飞。她说糊涂呀,怎能拿这事儿开玩笑,你当警察是吃干饭的。杨七儿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看我妹一眼,他说这辈子值了,遇上这么仗义的兄弟,还有这么漂亮这么大度的嫂嫂,死也值了。说着冲我妹磕了一个头。杨七儿动了真情,说话都有些哽咽。我杨七儿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就是变成鬼我也要保佑你们。

  我妹冷笑一声,你走不了了,说完掏出电话,要给公安报警。杨七儿急了,扑向我妹,要把手机夺过来。两人扭在一起,情急中我妹朝马六斤喊,还不报警?杨七儿边扭打边说,马六斤,你是帮我还是帮她,你可要想好,重色轻友的事你也敢干?

  马六斤确实犹豫过,他实在想不出该帮谁,按马六斤的想法,能逃出来则算是英雄,走得脱走不脱则看他的命,所以马六斤谁也没帮,他想这两人不会动真的,要么我妹心软,放杨七儿一条生路,要么杨七儿回心,听我妹的话去自首。

  但是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杨七儿拿起了菜刀,顺手操起的,他也没想要杀谁,只是想吓吓我妹。但不巧得很,我妹让凳子一绊,正好倒在了杨七儿刀下,我妹那么坚强的人,居然在刀口轻轻一碰就死了。

  杨七儿吓得双手发颤,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他不停地冲马六斤叫。马六斤也让突然而至的大祸吓傻了,反问杨七儿,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两人就这么来回问着,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马六斤扑向杨七儿,说你怎么能杀她,我干了一辈子黑道,也从未杀过人,你知道杀人的后果么,你得偿命!

  杨七儿冷静下来,他知道偿命是必然的了,既然马六斤让他偿命,他不能不偿。不过他不能把马六斤一人留在世上,按他们这行的规矩,磕了头拜了把子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他说,对不住了,六斤。说完一刀砍向马六斤。

  杨七儿最后也结束了自己。

  送我妹上路这天,我和思思都穿黑衣,我抱着我妹,思思抱着她哥,唯有马六斤没人抱。马大帅听到噩耗,眼睛动了动,就不省人事了。这个秋天马大帅一直在做一件事,天天去裤裆巷陪我母亲。按刘寡妇的说法,我母亲好多了,全亏了大帅,难得有他那么细心体贴的男人。刘寡妇还说,你母亲这辈子值了,女人么,图个啥,还不是图男人对她好点。

  我把我妹葬在了父亲身边,我妹一直不承认她有这个父亲,现在我想她该承认了。我对父亲说,爸,我把女儿还给你了。

  秋风瑟瑟,几片枯叶落下来,我妹的新坟在风中发抖,好像极不情愿我这样安置她。我说妹呀,你就安心吧,要是当初听话,不嫁给马六斤,哪能惹上这祸。

  葬完我妹后,我跟思思分开了,我是一个没有归宿的男人,注定了要孤独地走完一生。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裤裆巷。裤裆巷破落得不成样子了,父亲的小院紧闭,门上的铁锁告诉我母亲不在,透过门缝,我看见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洁白的雪飘落而下,瓣瓣雪花,纯净而安详。

  我在门口怔立了很久,直到雪花将我的头发染白,才蹰蹰转身,出了巷子,街上已是一片白茫。我说过羊下城是见不得雪的,一见雪,它的软骨便显了出来。踩在雪上,心是那么的凄凉。

  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静悄悄诉说一段往事,一对老人步履蹒跚走在雪中,雪花白了我母亲的头,白得耀眼,白得透明,大帅搀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雪的深处。

  他们的确老了。

  这时候我回过身,裤裆巷就那样横躺在我的视线里,白呀!

  我猛地听见一段歌谣,彻响我的心底,不,我穿着开裆裤,跟在一大帮孩子后头,咧开嗓子,唱:

  裤裆巷羊下城

  谁是谁的人

  上过床拜过堂

  脊背对胸膛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白雪落下泪汪汪

  ……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实习书记更新,裤裆巷 羊下城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