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祯
1
大哥麦肥带人赶到楼下的时候,麦荞刚好探出身子,从阴台上朝下巴望。
麦荞是在望水珠儿。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神神经经不说,还越发不把麦荞放眼里。麦荞让她做饭,她推说自个肚子痛,做不了。让她把洗衣机里积攒了一周的脏衣服洗了,她哗啦啦翻半天,脏衣服抖了一地。竟把自个的内裤跟路宽的衬衣掺在一起洗,气得麦荞一把推开她,跟你说多少遍了,男人的衣服得分开洗,尤其衬衣,你瞧弄成了啥样,这还咋穿?水珠儿一扬脖子,男人咋了,不就一件衣裳么,我在老家的时候,爹的衣裳就是这样洗的!你听她多有理,拿她爹跟路宽比。你爹是啥人,路宽是啥人,能比?麦荞跟路宽生活了多少年,到现在都不敢把自个的内衣裤跟路宽的放一起,男人的衣服就如同男人的脸,能跟你丫头片子的脏内裤掺一起!麦荞真是气死了,同样的话她说过不下十遍,越说水珠儿越离谱。这样的保姆,你还怎么使唤!
水珠儿却不管这些,洗衣机一推,眼里崩出几滴泪,跑去跟婆婆诉憋屈去了。婆婆也真是,竟没一次向着她麦荞。行了行了,麦家的,你这是跟谁蹾脸子呀,吃你的了,喝你的了,三天两头的你撵给谁看?一听这话,麦荞心凉了,婆婆何香茗是借水珠儿出自个的气,拿话警告她呢。麦荞忍着不快,自个洗了衣服,又洗手做饭。这时就听见水珠儿跟婆婆有说有笑,仿佛联手得逞了什么。麦荞心里气不过,冲水珠儿唤,水珠儿,盐没了,出来买盐去!水珠儿这次倒出来得快,拿了钱,卫生间折腾半天,大约是妆化够了,收拾一新地出了门。麦荞等半天,不见水珠儿回来,心里又犯嘀咕,这丫头,八成真是看上门口站岗的小武子了,两人眉来眼去的,不定闹出什么事呢。麦荞心里说了无数次不管,真要到那份上,由不得她不管。使个保姆容易么,比养个姑娘还费心,真要跟小武子闹出个啥事,水家人还不把她给吃了?
麦荞刚一探出头,就看见了大哥麦肥,心里暗叫不好,快快关了液化气,围裙都没顾上取,匆匆下了楼。麦肥看见妹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路姑爷呢,这回说啥也得让他说句话。麦荞一听又是找路宽,忙跟大哥使眼色道,他忙呢,有啥事儿到了宾馆再说。说着就拽了大哥往外走。身后的表弟四柱儿不乐意了,麦姐姐,每回来都不让进屋,你家是皇宫啊?麦肥瞪了四柱儿一眼,夹住你的嘴,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四柱儿其实是跟麦荞闹玩笑,他跟着麦肥来了几趟羊下城,一次也没进过路姐夫家,听人说路姐夫家阔得跟皇宫一样,比麦家山水家涝池的老财主水七爷不知强了多少个档次,就想亲眼见见,哪怕屁股尖尖跨一下他家沙发也行,可这梦拖了一年,他连楼道口是个啥味也没闻过。
麦荞领了大哥麦肥一行,正往外走,凑巧就看见水珠儿跟小武子在门口挤眉弄眼,小武子明突突一双大眼,瞪圆了往水珠儿胸脯子上盯,盯得麦荞脸都红了,水珠儿却一股子不在乎,牛仔裤紧包着的屁股蛋子一撅一撅,挺足了劲要把胸前那两疙瘩往小武子眼里塞。麦荞闭了下眼,只当没看见,一低头就打水珠儿目空一切的气势里出溜了过去。人刚错过,就听四柱儿说,这不是水家涝池的水珠儿么,哟嘿嘿,进城才几天,牛气成这样儿了?一旁的麦六他们扫了一眼水珠儿,气短得收回目光,拽了一下四柱儿,走你的路,跟你说多少遍了,进了城要管住你的嘴眼。四柱儿还伸直了脖子朝后巴望,麦荞的步子已快得连她自个也发惊,我这是咋了,不就一个保姆么,凭啥我倒要心虚?
麦肥执意不住宾馆,麦荞只好将他们引到红梅招待所,这儿的经理麦荞熟,以前是麦荞一幢楼上的,前些年下海经商,折腾来折腾去,啥大事都干了,最后只守下这么一家小招待所。开了房,安顿着住下来,麦肥硬要拉着妹妹说事儿,麦荞惦着家里,说等我回去跟婆婆给着吃过再过来,不就那档子事么,有啥喧的?
麦荞回到家,婆婆何香茗一脸的不高兴,麦荞刚要开口说什么,婆婆的怨声就到了,又是你那个娘家哥吧,你说有这时间干点啥不好,天天跑市里上访,能上访来钱?
麦荞瞪了一眼水珠儿,水珠儿陪在婆婆身边,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玩着婆婆买给她的玩具狮子狗,那样儿,好像她才是婆婆的掌上明珠。麦荞知道,定是水珠儿抢在前面告了状,将麦肥一行又来上访的事说给了婆婆。这丫头,真是没边儿了!麦荞忍住不快,问婆婆,想吃啥,我这就给你做?
吃啥?气都吃饱了!婆婆硬梗梗道,见麦荞垂下头,又说,我说麦家的,你能不能跟你哥哥说说,别三天两头找我家宽儿,这样下去,宽儿还干不干正事了?正说着,路宽打来电话,麦荞拿起话筒,就听路宽在那头用责备的口吻说,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妈老了,不能生气,这话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咋就听不进去?
路宽的责备还在继续,麦荞的泪已涌了出来。婆婆看着她湿眼憋屈的样,嘴一鼓,麦家的,你少给我给脸子,这个家哪点亏待你了?别顿不顿就哭啊喊的,要是嫌这个家放不下你,只管走,我可不敢强留你。说着,话头一转,水珠儿,做饭去,人家减肥哩图漂亮哩,我可陪不起!说完,恨恨起身,进了自个卧室。
水珠儿像是接到尚方宝剑,腾地从沙发上跃起,看也不看麦荞一眼,“喜唰唰喜唰唰”钻厨房里去了。麦荞握着话筒的手抖了几抖,也不管那头路宽说啥,丢下电话,钻自个屋里抹泪去了。
说起来,麦荞在路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她二十七岁嫁给路宽,算来也有十六年光景,可十六年,她就不能搞好跟婆婆何香茗的关系,尤其公公死后,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但刁钻、尖刻,而且变得恶毒。这不,放着自个的大楼房不住,偏要跑来跟麦荞她们挤,挤也罢了,偏又弄来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侄女水珠儿,把原来使得好好的保姆给辞了,说是水珠儿心细,侍候人周到,还能陪她掏心窝子。
掏心窝子?麦荞起初没明白,等她们掏了几个月,这才知道,所谓的掏心窝子就是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句不留地传到婆婆耳朵里,岂止是一句不留,这阵子简直发展到添油加醋,有的没的只要婆婆爱听水珠儿就敢说,说了还不脸红。凭啥?婆婆何香茗喜欢!原来婆婆找的不是保姆,整个一奸细,一窝底。婆婆何香茗多疑了,对这个家有新看法了。尽管到现在麦荞还没彻底弄明白这看法到底是什么,但隐隐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越来越低,越来越动摇,到现在,已有了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感觉。
都怪她,谁让她没生下个一男半女呢?按婆婆何香茗的说法,路家就宽儿这根独苗,她不生养,明着是想让路家断子绝孙,狠着呐!
可这能怪她么?
麦荞独自流了会泪,忽地想起招待所住着的大哥,大哥带着人来找路宽,一定是煤矿那边的事儿又有了新麻烦,一想这事,麦荞的心又暗了,匆匆换了衣服,也不管婆婆在屋里说什么,化了点淡妆,出了门。
2
麦家山煤矿是麦荞老家麦家村的村办矿,六年前,大哥麦肥还是那矿的矿长,后来乡里一个文件,将村办矿收了。麦肥为这事奔走两年,乡上的说法是麦家山的煤资源是国家的,不能任麦家村人胡闹,现在乡上要发展煤产业,要做大做强,以煤兴乡。麦肥找过路宽,路宽的话跟乡上大致相同,意思是乡上收矿在政策允许范围内,闹也是闲闹,不过乡上应该给麦家村适当补偿。当时路宽是矿产局副局长,按说这事他应该懂,听说相关政策还是他们出台的呢。麦肥听了路姑爷的话,果然不闹了,回家里等补偿。不久之后,麦肥被任命为麦家村村支书,算是当了官,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谁知年前村里改选,麦肥落选了,落草为民的麦肥认为上了当,重新又把这事儿提起来,领着四柱儿几个到处上访。当然麦肥现在的上访不只是为了自己,按他的说法,落不落选他一点不在乎,不就那么个球官么,有啥当头,当得人脑子都大了,不是计划生育就是催交公粮,弄得麦家村都没人拿他当人看了,选掉更好。他是气不过乡上的流氓做法。好端端一个矿,放在麦家村人手上年年挣钱,村里的学校村道还有五保户特困户都靠煤矿养着,养得还挺滋润。一到了乡上,这矿就赔钱,不但答应给麦家村补偿的十多万一分到不了手,还要麦家村每年白搭上十几个劳力,几十棵松树。麦肥一提这事就来气,妈妈的,这帮狗日,黑着哩,吃哩喝哩嫖哩赌哩都打煤矿上出,屁大个矿,能经住这么折腾?麦荞劝哥哥,你现在啥也不是了,操心把你的小日子过好就成,矿上的事,少管。
少管?麦肥一拧脖子,我说妹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啥叫小日子,啥叫大日子,没那个矿,你这个书能念成?干部能当成?能嫁给路姑爷?麦肥一连问了几句,话一转,妹子,这事儿我管定了,不把矿要回来,我麦肥就不是你哥!
麦荞爹娘死得早,是靠哥嫂把她拉大的,还供她上了学,进城找了工作,又嫁给了路宽,按麦家村人的说法,没有麦肥,她麦荞能有今天?所以哥的事她不能不管。可咋管?要是麦肥家里有了啥事,借个钱找个关系的,兴许她也能出上力,可偏巧麦肥家啥事也没。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上了大学,嫂子又体壮如牛,家里田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哥哥麦肥兴许精力过剩,有劲儿没处使,这才跳出来帮麦家村人找公平。
可如今公平有那么好找?
麦荞还是死上心儿劝哥哥,让他回去,实在闲得发慌就养牛,如今养牛赚钱,山里草多地肥,空气又好,不养牛可惜了。
养牛,你把你哥说成啥人了?眼下人都养不活,还有闲心养牛?麦肥死活不听妹妹劝,卷了根炮筒子,让四柱儿替他点了火,边猛抽边说。
望着浓烟中映出的那张脸,麦荞知道今儿这趟白来了,哥哥属于那种牛性子人,一旦狠上心子做啥事,就非要做成。当年若不是乡上拿个村支书堵住他的嘴,让他跟乡党委保持一致,说不定早就把煤矿要回去了。如今他被淘汰,成了草民,那根牛肋巴又翘了起来。
麦荞正思谋着怎么说服哥哥,一旁的四柱儿插话道,麦荞姐你不明白,他们把矿吃光了,吃亏了,交待不过去,眼下正谋算着卖矿哩。
卖矿?这事儿麦荞还是头一次听说,前些日子报纸上不是还宣传麦家山以矿兴乡,靠煤业带动全乡致富,成了县上的脱贫典型么,咋个又要卖矿?
这帮狗日,打着改革的旗号,想把麦家山卖光分尽呢。大哥麦肥恨恨地掐灭了旱烟卷,不甘心地说。
那就让他卖!麦荞一听卖矿,气也来了,一激动竟说出这么句话。
卖?你说得轻巧。卖了村上咋办,五保户谁养?还有二堂叔他们,可都是为了矿缺胳膊少腿的,他们的日子咋个过?
麦肥的声音又难过又愤怒。
二堂叔就是四柱儿他爹,跟麦荞爹是堂兄弟,都是麦家山的煤把式。二堂叔让矿井砸断腿的那年,偏巧赶上麦荞公公去世,麦荞抽不出身,没去老家看一眼二堂叔,为这事四柱儿好久不跟她说话。眼下一听二堂叔他们没人管,麦荞的心急了。麦家村让煤矿砸断腿的不只二堂叔一人,还有三狗子他爹,五表哥,春兰她男人,总之,好些个人哩。前些年麦荞回老家,正赶上村上给贡献户发贡献奖,哥哥院里挤满了人,麦荞数了一下,缺胳膊少腿的有十几人,都是为煤矿献出半条命的,他们捧着五千块钱,眼里的泪稀里哗啦就给流了出来,惹得麦荞当下也落了泪。想不到小小的麦家村,为了一座矿,竟贡献出这么多残疾!
麦荞正为这事难过,手机响了,是路宽,问麦荞在哪?麦荞支吾半天,说是跟红梅在一起,跟她学炖鸽子汤哩。路宽的声音一下高起来,说家里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麦荞赶忙问出啥事儿了,路宽恨恨甩过来一句,你马上回来!
麦荞赶回家,就听婆婆在里面呻吟,路宽一脸黑,目光要吃人。麦荞怯怯问,咋了?
咋了?我问你,这半天功夫,你跑哪去了?
麦荞赤白着脸,又把红梅说了一遍,没想这回糟了,麦荞没想到路宽会给红梅打电话,红梅说她好些日子没见着麦荞了。路宽不听麦荞解释,破口大骂,这日子是不是过腻歪了?!麦荞不敢支声,避过路宽目光,赶忙往婆婆屋里进,正好跟出来拿水的水珠儿撞了个满怀。水珠儿妈呀一声,手里的杯子掉了下去。
一声碎响中,婆婆的病再次发作。
麦荞婆婆何香茗有癫痫症,这病是麦荞嫁过来四年才知道的,那时麦荞年轻,没经验,一见婆婆发病就吓得身子乱抖,好在那时有公公,陪了婆婆一辈子的公公总结了一套经验,每当婆婆发病,他总是不慌不忙,一边帮婆婆治病一边安慰麦荞,说婆婆这病是当姑娘时落下的,婆婆看上了剧团里写剧本的秋鸣,想嫁,爹娘不同意,硬要将她嫁给公公,婆婆吃了一种叫羊角蒿的毒草,就成了这样。公公说话的时候,一点看不出脸上有多急,他会先将婆婆捆起来,放床上,然后提个花瓷碗,去煤房里半天,然后端碗出来,让麦荞拿筷子撬开婆婆嘴。麦荞会闻到一股腥臊味,那是瓷碗里的液体发出的。麦荞后来知道液体是公公的尿。公公也不脸红,坦然地对着麦荞说,尿管用,只是孩子的尿会更好些。
麦荞看到公公脸上有一丝遗憾,好像没拿孩子的尿灌婆婆是他的不是。可麦荞知道,公公说这话时心里是有一丝儿怨她的,她进了门四年,到现在肚子还是瘜瘜的。
公公死后,婆婆的病便成了一大难题。麦荞端着瓷碗,怎么也挤不出一滴尿来。况且她也不敢拿绳子捆婆婆。路宽求了许多大夫,最后为婆婆求得一剂良药,发病时只要捏住鼻子,喂两粒胶囊便行。可麦荞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这事真奇怪,婆婆发癲时路宽喂她喝,麦荞喂她就是不喝,不但不喝,还借着癲劲抓麦荞脸,往烂里抓,有次趁麦荞护脸,婆婆猛一使劲,双手狠狠撕住了麦荞下体,是夏天,麦荞穿得单,又跪在床头,等腾出手用劲儿抵抗时,下体的灼痛已让她差点栽倒。
那次麦荞病了有一个多月,下体彻底恢复时,她还是缓不过劲来,总觉那儿让人撕去了一块。
婆婆口吐白沫,四肢乱舞,水珠儿手忙脚乱,挣出了一头汗。路宽吼,还愣着做啥,快去喂药呀!麦荞这才如遇大赦般往卧室进,可到了床前,她的双手便抖起来,杯子都握不住。水珠儿瞧着她的样,跑出来跟路宽说,她也像是有病了,还是你来吧。
水珠儿的话不知怎么就刺痛了麦荞,手上忽然就有了力气,猛一下捏住婆婆鼻子,可还没等她把药粒拿婆婆嘴前,婆婆的攻击便到了。一切像是预谋好似的,麦荞的脸上哗地多了五道血口子!
麦荞捂住脸,没喊,没哭,一言不发钻进了自个卧室。
半天后,外面的吵闹声静下来。很静,就连水珠儿那别有意味的夸张声也没了。
麦荞家三间卧房,婆婆一间,水珠儿一间,麦荞跟路宽一间,这是年前新搬的新楼。以前他们跟红梅家住对门,去年路宽升了官,成了羊下城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很是耀眼,一下就跟红梅家拉开了档次。麦荞给自己脸上涂了药,忍着痛等路宽。路宽下午说是接待省政府一个要员,看他发脾气的样子估计是喝了不少酒。麦荞不在意他骂,毕竟是婆婆犯了病,她应该留在身边,不应该跑去见哥哥。她在意的是脸上这五道血口,她要问问路宽,这次怎么说?
粗算起来,麦荞受这样的伤已不下十次,到现在她都不好意思找大夫了,一个中年女人隔几天便捂了血脸去见大夫,这事别人怎么想?路宽曾跟她保证过,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算打“120”也不会让婆婆再攻击她。可今天,就在她哥哥从乡下跑来求她的今天,她脸上又多了五道血口。她的脸早已不是她自己的脸了,红梅就说,你现在可是秘书长夫人,这脸要是再不保养,小心让市政府把你给休了!
麦荞冷笑了一下,感觉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撕了一把。她静坐在床边,等。
这晚路宽居然没进卧室,这是新鲜事,以前无论发生什么,觉总是要一起睡的,哪怕背对着背,哪怕两人大睁着眼瞪天不说话,可终归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的。这晚倒好,麦荞等了一夜,路宽居然连个脚步都没送到。
第二天,麦荞扔下哥哥的事,去见红梅。在羊下城,麦荞就跟红梅能说得来,两人都来自乡下,都是先考学再工作,后又嫁了体面的丈夫。要说两人的共同点还不只这些,两人乡下都有亲戚,隔三间五总有乡下人找上门,求丈夫办这办那。两人的丈夫又都一个脾气,只要是乡下亲戚求到门上的事,能推则推,不能推就骂。骂的话都差不多一样,无非是乡下人傻农民什么的。可两人偏都一个性子,不管事儿办成办不成,总要想尽办法在娘家人面前维护丈夫的面子,按她们的话说,这叫拿破抺布擦脸。
麦荞一进门,红梅便嚷嚷,昨儿你哪去了,你家路宽到处找你?麦荞一想昨夜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地道,还说呢,你就不会撒个谎,替我遮拦遮拦?红梅红脸道,他那个凶,我哪敢撒谎。原来昨儿个路宽电话里将红梅也臭骂一顿,还说她跟麦荞阴一溜子阳一溜子,遮掩着什么丑事儿。
你说说,他们把事做了,话说了,外面花天酒地,反倒把脏帽子扣我们头上了。红梅沙哑着嗓子,一脸的委屈。红梅跟丈夫景子安打了两年冷战,差点就散了,最近又因景子安的一个新情人而将战火升温。麦荞没敢接红梅话,怕一接上茬红梅又会唠叨个没完。
也不知咋的,麦荞跟红梅原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女人,这些年,随着丈夫的不断升迁,竟恐慌得没一点自信了,尤其红梅,两年冷战打下来,简直就变了个人。一听外遇两个字,脚脖子里的筋都要抽。
我能哪去,我哥来了,还不得安顿他们住下。麦荞边喝水边道。
麦肥?又是那破矿的事?
麦荞苦笑着点头,红梅这才发现她脸上的伤,眼惊了一下,想问,又把话咽了回去。
只要麦肥一来,麦荞脸上准添新伤。
两人叹了一阵气,麦荞忽然说,红梅,我咋觉得我家路宽不对劲儿?
3
婚姻对女人来说,是饭碗又不只是饭碗。
麦荞的感受是,婚姻有时简直就是套在女人身上的枷,只要套上了,而且套得体面,你就没法子挣开。不知从何时起,麦荞就被这种感受折磨着,不是说麦荞想挣开,打死麦荞也不敢,可这枷要是不打开,她难受。
麦荞知道,路宽并不爱她。这一点她在新婚之夜就感受到了,确切说是路宽伏上她身子的一瞬。麦荞跟路宽算不得自由恋爱,但也绝不是包办。没人逼他们。当时来自麦家山的农家姑娘麦荞是自由人,爹妈死得早,哥嫂又绝不会干扰她的婚姻,无论她嫁给谁,他们都认为是幸福的。因为能从山大沟深穷得抖底的麦家山走出来,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路宽这边,虽说母亲何香茗把儿子看得比谁都重,但在婚姻大事上,却对儿子采取了少有的放任态度。后来麦荞才知道,是何香茗对儿子太信任了,她过高地估计了儿子的能力,认为二十五岁就能当上科长的路宽不可能眼力太差,判断力更不成问题。但她偏偏没想到,越是在某方面出类拔萃的人,另方面越可能糟糕,放路宽身上,不只是糟糕,简直糟糕得一塌糊涂。当然这是后话,当时谁也没意识到这点。
麦荞能跟路宽走一起,关键一条是他们都大了,麦荞28岁,路宽差一岁30,放在当时那年代,这岁数是很吓人的。所以红梅跟景子安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两人想的不是合不合适,而是如何尽快抹掉头上那顶大龄青年的帽子。毕竟让周围人拿怪异的目光审视是件比嫁错人还难受的事,两人见了三次面,单独吃过一顿饺子,这事就定了。
定了不等于就把幸福拿到了手,一切都是未知,跟所有人一样,他们只是拿到了生活的另一张门票,门里面到底能看到什么,还要看他们各自怎么走,不同的脚步带给人生的景致是很不同的。当新婚之夜路宽喝得酩酊大醉一摇一晃扑向她时,麦荞觉得他压住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是把自己通向幸福的目光压断了。
真的,新婚之夜的麦荞就留下这么一个想法。
很怪,却很强烈。
男人伏向女人的第一个姿势很是重要,里面有太多的信息供女人一生咀嚼。
爱不爱麦荞无所谓,真的无所谓。这么多年麦荞从没问过路宽,你爱不爱我?这问题太滑稽,也太幼稚,麦荞问不出口。况且麦荞也不觉得自己爱路宽,真不觉得。她对婚姻的认识就如同两个泥瓦匠碰巧走到一起,合上劲儿要盖一间房,能不能盖好,不只看两个人的手艺,关键是两个人对房子的趣味。趣味相同,这房怎么盖也漂亮,趣味上出了岔,这房还能叫房?
麦荞跟路宽盖了十六年,这房不是漏雨就是跑风,再不就隔三差五摇晃一下。大地震不会,他们都是有自制力的人,懂得维护最基本的秩序或平衡,况且路宽需要这种稳定,一个在政治上图有抱负的男人,最懂得怎样家庭的稳定。这么些年,虽说缺少爱,但日子总算比她预想的要好。如果不是婆婆何香茗的加入,这个家或许还能在小摇小摆中继续稳定下去,可惜公公一蹬腿把婆婆何香茗蹬给了他们。
这点上麦荞恨公公,他不该走那么早,不该把自个背了一辈子的负担扔给他们。但谁能挡得住公公走呢?麦荞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很怪,只要一想起公公,她眼里准有泪,她想起公公临走时留给她的一句话,荞儿,我一直努力着想给你打开那个枷,没想,临走了却又扔给你一个棒槌。
棒槌。这就是公公对他一生相守的人的评价。
婆婆的确像棒槌,这棒槌不搅则已,一旦搅起来,再平静的水面也要打几个花。况且麦荞跟路宽的水面本就不那么平静。
麦荞正在抹泪,婆婆何香茗的叫声又到了,麦家的,你是成心要把我饿死呀,三天了你摸过勺把子没?
麦荞不吭声。从娶进门,婆婆就没拿她当自家人看过,麦家的,这是婆婆对她的称呼,唤了十六年,唤得麦荞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算路家的人。可现在她习惯,不但习惯,听了反而亲切。是的,我是麦家的,麦家村的麦荞。麦荞恍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山村,想起了那儿发生过的一切。
三天转眼而过,可这三天,麦荞觉得比过去十六年还难过。三天里路宽没跟她说一句话,更别说跟她睡一被窝了,麦荞都不知道三天里路宽睡哪儿,是跟婆婆挤一屋还是睡沙发?反正天一黑她就把自个关起来,任凭婆婆在那屋吼,任凭水珠儿阴阳怪气地在外面煽风点火,她脑子里就一件事,路宽他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的变化绝不是脸色,更不是声音,这点上麦荞跟红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红梅太看重景子安的脸色,更看重景子安的声音,只要景子安一变脸,只要景子安一吼,就觉有了问题,吼得越大问题越重。麦荞看路宽,看的是目光。男人要是真有了问题,首先变的是目光,再聪明的男人,可以把脸色藏起来,可以把声音压下来,目光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这目光是男人看你的目光。
以前路宽怎么发脾气,怎么冲她吼,目光始终是盯在她脸上的,甚至就对着她的目光。这证明男人在乎你,男人的气是因你而生,不满是对你的不满。可那天,也就是婆婆发癲那天,路宽的目光盯在另一个地方,自始至终,都没敢往她脸上落。
那目光不是逃避,压根就是不屑!
路宽终于不把她放眼里了。
十六年,他终于要打破这个僵局了。
麦荞这么想着,身子冷不丁打个寒噤。一个四十四岁的女人,为了婆婆,想法子提前弄了退休,把自己啥都弄没了,却弄来丈夫一个不屑。麦荞还不敢往下想,下这个字太可怕,也太突然,完全超过了麦荞的承受能力。
婆婆又吼,这三天,她吼得一天比一天起劲,一天比一天有声色,仿佛路宽的目光一空,她便看到了大好前程。
放心,饿不死你!麦荞终于忍受不住,回了一句。这句太出意料,也太可怕,还没吼完,麦荞自己先惊了,紧接着,她提上东西,就往外跑。果然,她刚跑出门,婆婆便狼外婆一样扑向她的房间。
麦荞站在院里,突然感到天地一片暗,无路可逃。这么些年,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自个家里逃出来。她凄凉地笑了笑,这才感到,原来过去的十六年,她一直就在逃的路上。
麦荞没去找红梅,那天她跟红梅不欢而散,这是她跟红梅第一次闹别扭,两个掏了半辈子心窝子的女人,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竟大吵了起来,差点还撕破脸。想想,麦荞的后心都凉,红梅她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呢?
那天红梅说,麦荞,你少拿这事儿羞辱我,就算我家子安不要我,我还有个景杨呢,她不可能不管我!
显然,红梅是把麦荞的话当成了风凉话,从没听过路宽有外遇或是啥的红梅一定是把麦荞的疑惑听差了,还以为麦荞拿这事儿讥笑景子安呢。麦荞急着脸,想把事儿说明白,谁知红梅像是吃了啥药,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麦荞都觉得自个再说下去就等于是帮红梅揭伤疤了。
女人一旦被婚姻伤着,思维是很可怕的。
比如刚才,她怎么就能突然冲婆婆吼出那么一句呢?
麦荞来到招待所,哥哥麦肥他们刚吃过晚饭,正筹划着明天怎么去找市长呢。见麦荞进来,麦肥愁着的脸哗地晴朗。妹子,是不是路姑爷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们去见市长呀——
麦荞怔了几怔,突然“哇”一声,放起了哭。
上访的事不了了之,或者因为麦荞的事突然停下,三天后麦肥打发走四柱儿几个,让他们先回去,跟村里说,事儿他还继续跑着,会有着落的。四柱儿吭吭哧哧,磨蹭着不想走。麦肥知道四柱儿是看上了水珠,想赖皮着套近乎,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你长几条腿。四柱儿不大情愿地走了,临走还没忘叮嘱麦荞,麦荞姐,一定带我捎个话啊。
麦荞望着四柱儿,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很遥远,很缥缈。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很快,暗了。
人走尽后,哥哥麦肥问,出事了?
还没。
没你哭丧个脸做啥?
哥——
妹子,啥也甭说,哥懂。麦肥眼里有了泪,他是真懂,尽管他在乡里,妹妹在城里,可妹妹的日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每次他来找麦荞,首先找到的就是她的日子。是的,哥哥麦肥认为,妹妹的日子在脸上,在她对自家男人的恐惧上。好几次,他都发誓不再拿这些破事烦妹妹了,但麦家村一有了事儿,他又忍不住。与其说他是想为麦家村办成件什么事,倒不如说他是想借麦家村的事儿来找妹妹,他渴望忽然有那么一天,妹妹会畅快地答应他,然后很像会事地带上他去见姑爷。可这一天他到现在也没等到,兴许,永远不会有。麦肥咳了一声,他不怪妹妹,妹妹的难肠他懂。但他就是不甘心!
先甭瞎想,俗话说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先不急,泥里娃娃泥里缠,不信缠不过他姓路的。麦肥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瞅妹妹,他想从妹妹脸上瞅清楚,事情到底坏到了啥程度。
麦荞一声不吭,仿佛突然间坠入了深谷,失重一般,脑子里一片浑沌。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坏到了啥程度,究竟能坏到啥程度?
人对自己的生活往往是看不清的。麦荞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算幸福但也绝不算不幸的女人。除了爱情,别的女人有的她尽有。尤其这些年,随着路宽的步步高升,她的日子几乎被各种各样的阳光照着,就连婆婆何香茗看了,也无不嫉恨地说,你是赶着把福享完了,享过头了,你个麦家的,这么糟蹋福,不怕报应啊……报应?麦荞恨恨掐了一把腿,起身跟哥哥说,走,我带你找人去!
4
麦荞不回来,路宽不急,也不问。但有一点明显不同了,他不说话,跟谁也不说。
母亲何香茗像是打了场胜仗,麦荞一出走,她立马精神了,竟破天荒地拉上水珠儿,去商场给自个买了套老年时装,还是大红的,穿身上那个艳哟,刺得儿子路宽睁不开眼。她站在镜子前左端详右照料,还不停地问儿子,妈买的这套衣裳咋样?
路宽一言不发,坐沙发上抽烟。
水珠儿更是眉开眼笑,麦荞一走,仿佛她成了这家的女主人,那天帮老表姑试完衣裳,她赖在一套时装裙前不走,何香茗懂她的心思,一向不怎么大方的何香茗忽然就心血来潮,拿出比水珠儿两个月工钱还多的钱,替她把这裙子买下了。这下屋里热闹了,忽儿是母亲何香茗穿着大红衣裙,在屋里晃来晃去,忽儿是水珠儿穿着露腿的时装裙,很扎眼地往路宽眼里扑。
路宽就是不说话。
路宽的沉默终于让母亲何香茗不安,她惊慌地问儿子,宽儿,不会出啥事吧?
水珠儿也赶来凑热闹,表哥,闷个脸做啥,你要是真想她,去找呀。水珠儿的话里忽然就有了意味,何香茗心里急着儿子,瞪了水珠儿一眼,没好气地斥道,你插什么嘴,做饭去!水珠儿挨了呛,一扭屁股,腾腾腾进了卧室。
路宽腾地起身,下楼,路上他给景子安打电话,问他在啥地方?景子安说,还能在啥地方,陪你大舅子喝酒呗。一听景子安跟麦肥在一起,路宽没多说啥,其实他找景子安也是说这事。
当夜,路宽没回家,他竟然在外面住下了。
麦家山煤矿的事,最终还是景子安给办了,不过他也没咋办,听完麦肥的话,他问麦肥,你想咋个办?麦肥说,矿不能卖,要卖也得卖给麦家村。拿自个的钱买自个的矿,这就是麦家村人上访的目的。景子安听完,说这么着吧,你先回去,事儿呢,我给你留心着,如果乡上真要贱卖,我会阻止,但我把话说前头,现在改革是大趋势,如果对方真的是来投资,这事怕不好阻拦。
啥投资,他有几个钱,我还不清楚?麦肥急了,好像景子安这么一说,矿真就叫对方给买走了。景子安望着麦肥,你也用不着急,矿也不是说卖就能卖了的,不过你反映的伤残户养老的事,我会紧着跟乡上商量。
有了这句话,麦肥才算放了心。不过一出门,他又不放心地问,妹子,你说景局长真能把事儿反映上去?
麦荞好像没听见,哥哥跟景子安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任务就是把哥哥引见给景子安,景子安现在是矿业局局长,管着麦家山煤矿的事。至于景子安怎么办,办得了办不了,她一点也没去想。她的心思完全乱了,让一个人给搅乱了,很乱。
麦肥又问了一句,见妹妹神思恍恍惚惚的,忽然就闭了嘴,收拾起自个带的东西,心事重重地跟妹妹告了别。
麦荞在招待所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她在床边怔怔坐了半晌,猛地起身,就往家走。此时已是深夜两点,街上连出租都没,平日麦荞最怕走夜路,这阵不知咋了,双腿竟充满了劲。招待所离家并不是很远,半个小时后,麦荞喊开了大门。睡眼惺忪的小武子见是麦荞,嘴张了几下,想说句啥,没说。他看见麦荞脸色很不好,再说他也知道了路家发生的事。
往楼上走时,一股子激情燃烧着麦荞,她觉得心都要叫响了,她很庆幸那个恶梦,更庆幸恶梦吓醒后脑子里突然闪出的那个念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干啥!开门时麦荞清楚地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屋内很静,静得没有声息。黑夜牢牢地覆盖了这个家,麦荞几乎显得有些慑手慑脚,这一刻她的心是兴奋的,充满刺激。她知道,揭开真相的时刻就要到了,真相一旦打开,她这十六年的委屈辛酸不平还有种种愤恨就都有地儿发泄了。这么想着,她用力摁着了灯。客厅里果然空空荡荡,她急不可待地奔向卧室,开灯的一瞬,她的手有点抖,放弃的念头扑闪了一下,很快被她压灭了,她唰地打开灯,目光直扑那张双人床。老天帮忙,床是空的,被子走时咋叠现在还咋叠。她轻松地吐了口气,接下来,就由不得她自己了,仿佛一只手把她推到了悬崖上,不跳都不行。麦荞几乎没犹豫,腾腾腾就奔到了水珠儿卧室前,这一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坦荡,充满了对未来的坚定,她把十六年攒的劲全用在手上,啪就推开了水珠儿的门。
麦荞后来跟红梅说,她错了,她怎么就那么自信呢,人是不能乱自信的,况且嫁给路宽的十六年,是她最没自信的十六年。一个失去十六年的东西,猛然跳到自个身上,不出错才怪。
屋子里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看到了最不想看的场景。灯光下,水珠儿赤身裸体,两条还算修长的腿毫无羞臊地暴露在外面,一条弯曲着,一条垂在床下。薄薄的毛巾被被她学麻花一样拧在身上,看上去她就像个被蛇缠身的女人,那双饱满的奶子一只耀眼地裸在麦荞眼前,一只,让蛇给吞了。
床的另一半,空着。麦荞忽然就泄了气,怎么就能空着呢?她有点缓不过劲,沮丧铺天盖地,哗一下袭击了她,她甚至不知道接下去该咋办。她就那么无神地站了会,还好,水珠儿没被惊醒,或许她醒了,只是恶毒地装睡。
麦荞靠在门框上发呆的时候,屋内响起了声音,一道亮光从婆婆屋里射过来,映得她脸十分苍白。
麦家的,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做啥?
麦荞紧闭着眼睛,这一刻她真想把自己撕烂,怎么就这么愚蠢呢?这么自以为是呢?她在巨大的失望里昏昏往下沉,仿佛没头的苍蝇,任凭风吹着,落到哪算哪。
麦家的,问你话哩!
婆婆的声音猛地高起来,吓得麦荞忽然就从失重中醒过神,是啊,我这是做啥呢?
抓奷是不?婆婆阴笑着走过来,立她面前,婆婆脸上充满了智慧,她太有智慧了。
啪!没等麦荞从迷乱中找回自己,脸上便重重挨了一下。谁也没想到,婆婆会出手,而且这么重。一阵巨痛传来,袭击了麦荞整个身子。婆婆再次抡起手的时候,麦荞的尖叫响了。啊——啊啊——她尖叫着,像被蛇咬了般,扑向自个卧室。门呯地一响,麦荞一头撞向自个的床。
水珠儿扑向婆婆,连屈带怨地哭起来。半天,才响起路宽的声音,够了!就两个字,突然就把屋子里咆哮的声音给震住了。
麦荞没想到,路宽会睡在婆婆屋里。
其实她应该想到。
5
公公活着的时候,曾跟麦荞说过这样一席话,荞儿,人活世上,啥最难?家!家这个字,比山重啊……
那天公公喝了酒,闷酒。公公不能喝酒,他心脏不好,血压高,还有前列腺炎,总之,男人能得的病他一生都得了,这就让酒成了他最大的敌人,可公公偏又是那么爱酒。酒能提神啊……这是公公绝望至极时准要说的一句话。以前公公只要一动酒,第一个扑上去拦的准是麦荞,那天她没拦,她还主动为公公斟酒。
那天下着雨。羊下城要是下雨,能把人下死。雨一下便铺天盖地,仿佛天也绝望得活不下去,非要把泪珠儿全洒给人间。
公公媳妇坐在书房里,桌上铺着宣纸,墨砚和狼毫静静躺在桌上。这是公公的另一半,他一生可以丢弃许多,唯独丢不了的,就是这些。
爸——麦荞唤了一声,意思是让公公少喝点,手却下意识地又为公公添了一杯。
荞儿,这辈子爸苦,你也苦,命啊,谁让你我进了一家门。家?你知道啥叫个家么,把人拿钱绑在不想干的事上,这是工作,把人拿眼泪绑在不想过的人身上,这就是家。公公猛地灌下一口酒,不过荞儿,啥时你都要记住,家里发生的事儿,才叫事儿,家里流的眼泪,才叫眼泪。说到底,人这一辈子,难的是家事,死命奔的也是家事。家事……荞儿啊,家事……
公公醉得说不下去了,其实麦荞知道,比酒更醉的是公公肚里的家事。
路宽并不是公公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这一点,路宽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公公没跟他说,婆婆当然更不会说,麦荞答应过公公,无论到啥时候,都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
路宽是婆婆捡来的,哪儿捡的,婆婆不说,公公也不知道。婆婆不能生养,又怕公公嫌她,就捡了一个。她当然不知道,公公压根就不会拿这事嫌她,公公嫌她的地方太多,独独不嫌这个。
其实是不是捡来的,对麦荞毫无意义,她嫁的是路宽,路宽这个人存在着,她的家也就存在着。可现在,这个家遇到了麻烦,大麻烦。
麦荞真正爆发,是在第二天早上。那晚她一头栽床上,就跟失去了知觉似的,浑然无觉就给睡着了。第二天一醒,首先刺痛她眼的便是水珠儿。水珠儿大约晚上讨了没趣,一大早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那套开胸很低的时装裙,两只勃勃欲出的奶子很是张扬地跳来跳去。腿上没穿丝袜,脚竟赤裸着。不可否认,水珠儿的脚很美,有时竟能引得麦荞浮想联翩。记得水珠儿刚来时,有次麦荞还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脚,紧着呼吸说,这哪是脚呀,分明是……麦荞没说完,她的气有点短,胸有点闷,不得不退到屋里,将赤着双足的水珠儿丢弃到沙发上。可是今儿个,那双脚便没有了一点儿性感,它近乎恶毒地裸着,让麦荞对自个更加充满了仇恨。水珠儿哼着流行歌曲穿梭在厨房和客厅时,麦荞忽然爆出一声,你走,现在就走!
接着是婆婆。婆婆何香茗也是一夜没睡,睡不着。不是麦荞深更半夜跑来捉奷弄得她睡不着,其实她压根就没把麦荞放眼里,捉奷,巴不得你捉呢,捉到能咋,有本事你就离!她是让儿子的呼吸弄得睡不着。儿子放着自个的卧室不睡,偏要跟她挤一张床,这事令她心血沸腾,心跳得没法平静。儿子路宽从捡到那天起,就跟她睡一张床,她太熟悉儿子的气息了。儿子打个鼾咬个牙放个屁说句梦话都能让她彻夜地心潮澎湃,久久地坐床上,望着睡熟的儿子,她兴奋,激动,早把自个的瞌睡给望了。可忽然有一天,这种感觉变了。儿子仿佛不是她捡来时的那儿子,不是钻她怀里淘气地哄她奶的儿子。她眼里的儿子忽然成熟起来,变得有模有样,有棱有角,而且……何香茗脸红了一下,又红了一下,然后,就死活睡不着了。【穿】
【书】
【吧】
长时间来,何香茗喜欢儿子身上的气味,又惧怕儿子身上的气味,这种惧怕毫没来由,却又禁不住让她脸红。在跟丈夫生气的日子里,儿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的思念。她在这种折磨人的困惑里挣扎着,并把相同的折磨赠给另一个女人——儿子的妻子麦荞。可她还是不满足,特别是丈夫死后,空前的孤独袭击得她失神落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留在这世上等谁。只要儿子跟麦荞稍稍好一点,只要儿子流露出一丝儿对妻子的爱意,她就要愤怒,就要裂开。她宁可让儿子对水珠儿好,也不允许儿子对麦荞施舍半点的恩爱。还好,儿子眼里始终是有她的,这不,讨厌的麦荞走了,离家了,他不去找,而是过来陪她。何香茗感动,真的很感动。望着熟睡的儿子,她忽然就流下泪来。
何香茗呆呆地望了一夜儿子,天亮时分,儿子要醒了,她才惶惶地钻进自己被窝,佯装入睡。
何香茗正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她从不认为自己胖,满世界的女人让肥胖弄得恐慌不安找不到自己时,她会对住镜子发出会心的笑,因为没有生养,她的身材保持得好极了,完全可以跟电视上的模特相媲美。胸还是那么坚挺,饱满得令她一捧住就不想放下。腰还是那么孱细,腹部一点坠肉也没,双腿笔直而充满弹性,一指头摁下去,那儿的肌肉准会把手指弹回来。如果不是脸上的皱纹,何香茗完全可以不把自己划在老人堆哩。
老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想到这一层,何香茗的脸暗下来,心也跟着一片灰,她整整衣衫,就是那套红艳艳的时装,正准备出门,就听麦家的冲水珠儿吼。
何香茗扑出来,一点不在乎麦荞脸上是愤还是怒,她用一种近乎淑女的声音问,你在说谁?
麦荞正在气头上,说不清生谁的气,这个早晨她可能望谁都不顺眼。听见婆婆的话,她的眼斜了一下,就望见那一身红。不知为什么,麦荞这辈子最见不得红,她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衣裤都没有红色,她憎恨这个颜色,更憎恨穿了这个颜色到她面前显摆的女人。她突地掉头,面对住一脸温怒的婆婆,我在说你,听见没,何家的,说你!
何香茗惊了。本来她是想替水珠儿出口气,自打水珠儿来,麦家的脸色就没好过,好像死了爹娘一样,整天垂着个脸。她知道麦家的烦她,更烦水珠儿,可儿子是我何香茗的,他住哪我住哪,就是不分开!何香茗打定主意要跟麦家的熬下去。可她万万没想到,麦家的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你……何香茗的身子剧烈抽搐着,手抖得一塌糊涂。半天后,她挤出一句话,麦家的,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滚!麦荞完全疯了,一个人疯起来竟是这么容易。婆婆面前装了十六年奴仆的麦荞这个早上忽然就让自己给弄疯了,她都不知道接下去说了什么,反正她的手是指着婆婆的,差点就戳到婆婆眼睛里,声音比狼嗥还厉,还嘶裂。
我要你们滚——!最后她这么吼了一声。
水珠儿这个早上表现得镇定极了,她像是一直在等这么一个早上,一直在等麦荞发作。还在婆婆惊诧得不知所措时,她的手指已飞快地舞在电话机上,电话里很快传来男主人路宽的声音,我在开会,有啥事回家再说。
不——水珠儿也吼了一声。
路宽的确在开会,他没想到景子安会这么快就把事儿反映到市长那里,市长通知他讨论麦家山煤矿的事时,他脑子里还一片乱,不是乱,是迷濛。昨晚他也没睡,所有的鼾声都是装给母亲的,他用鼾声迷惑了母亲四十多年,到最后,反把自个给迷惑得不知所云了。
怪,真怪。一开始路宽免不了这么想,自己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怎么会迷恋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床呢?不,属于的,一开始他就睡在这床上,温暖的床,散发着母亲气息的床。那气息哺育了他,让他觉得安定、踏实,让觉得在母亲怀抱里成长是件很惬意的事,后来,后来……
路宽使劲摔了摔头,很多时候,路宽都这样摔头。景子安不止一次劝他,你要把这个毛病改过来,不好看。市长也说,你咋老摔头啊,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就得了。可他改不了,没法改。他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摔头中摔过来的,而且还要摔下去。路宽为此痛苦,痛苦得不想活,他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泥潭里挣扎,挣扎到现在,他还是看不清自己。
路宽再次摔了摔头,开始一门心思开会。市长显然是听了景子安的汇报,而且意思有点接近景子安的意思。路宽暗暗地佩服了下景子安,他是跟景子安提过卖矿的事,意思是让景子安阻挡,景子安问他缘由,他只说,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按麦肥的意思办就行了。没想,市长说出的话却是卖,而且要加快速度。
会议有点沉闷,遇到这种敏感事儿,一般会议都会闷上一阵儿,与会者都不会轻易谈出自己的看法,或者他们压根就没自个的看法,等市长把调子定得差不多了,一边倒便是。这叫安定团结。
景子安接着汇报,详细谈了麦家山煤矿的前前后后,包括所剩无几的资源,有些事路宽都听得新鲜,自个咋就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呢,他还是麦肥的妹夫!麦家山的女婿!
话题回到买矿者身上,这一次,路宽不能不跑神了。景子安说出了一个名字,这是路宽第二次从景子安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之前,这个名字曾狠狠地咬过他。把他从一片浑沌咬到了另一片浑沌里。
路宽看到,景子安说这个名字时,目光很有意味地在他脸上扫了一下。路宽低下了头。
他的心又被狠狠一咬。
这时候水珠儿的电话第二次打过来,水珠儿一点不在乎他开不开会,大声吼,你来不来,不来出了事甭怪我!
水珠儿的声音太大,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声,有点性感,更带点泼妇味。大家的目光哗集中到他身上,路宽扬了扬脖子,就听市长说,你家里有事?那好,先回去办,办完了再来开会。
市长手里的笔重重摔到桌子上。
市长正为会议哑场动怒呢,这下找着了排泄的机会。
路宽灰溜溜走出会场,一时有点辩不清方向,头上一摸,竟是一头汗。
路宽回到家,现场已是惨不忍睹。母亲何香茗躺在地上,四肢乱舞,口里的白沬就像肥皂水一样。两只眼睛一只朝北瞪着,一只朝南瞪着,牙龇得比鬼还厉。不用问,母亲是麦荞推倒的,推得很重,后脑勺重重摔在沙发角上,稍差一点,就要撞在旁边的玻璃柜上了。水珠儿更惨,这个年轻健美有着一副好身材的保姆竟然会输在已经发胖两条胳膊上都堆满了坠肉的麦荞手里,她被麦荞彻底给撕烂了,那身本来要穿了赛给麦荞看的好几百块钱的裙子成了碎花旗,此时东一条西一条挂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该遮的地方遮不住,不该遮的地方满是血口。路宽惊讶地发现,麦荞竟将水珠儿的下体也给撕烂了,血还在流,水珠儿两手捂着脸,哭声都发不出。想必她脸上更是不能让人看,尤其路宽。
屋里东西碎了一地。路宽刚当上副秘书长时景子安拖人送来的名贵花瓶也成了尖利的碎片,其中有一片还扎在水珠儿大腿上。
麦荞看不见人。从战场看她定是大获全胜。
路宽来不及找她,扑向母亲,摸了一把母亲鼻子,就知道母亲这次发癲是真的。这么多年,母亲何时真发癲何时佯装惟有路宽清楚,怕是父亲活着时都不知道母亲还有这一手。路宽摇晃了几下母亲,情况不能耽搁,边打“120”边奔向洗手间,不多时,涮牙缸里端出一缸黄澄澄的液体,尿味很快弥漫了屋子。路宽手捏着母亲鼻子,狠劲给母亲灌下去。
“120”赶来时,母亲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你给我杀了这婊子!没容路宽回答,麦荞忽然从卧室扑出来,我撕烂你的嘴——吼喊着又要朝婆婆扑。路宽把目光对过去,正视住麦荞。麦荞的步子戛然而止,不过她的骂并没停下来,姓路的,你给我轰她走,全轰走,不然我杀了这两个!
吼完,麦荞像一棵树一样腾地倒地。
奇怪的是,路宽自始至终没冲麦荞吼一声,这是结婚十六年来路宽最为平静也最为宽容的一次。
他抱着母亲往楼下走,医生问他水珠儿咋办?路宽没好气地吼,爱咋办咋办!
6
路家发生的这场大地震很快传到了两个地方。
景子安听到消息,先是平静了会自己,接着,他拨通路宽电话,很是同情地说了一番安慰话,还说要到医院来看路伯母。路宽在电话里冷冷地笑了笑,说不用了。合上电话,景子安仍是止不住地激动,他在心里说,路宽,你也有今天!
这晚,景子安破例早早关了电话,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一把抱起红梅,两人分居半年后,没想还能这么痛快淋漓地来上一场。事儿做得直让红梅欲疯欲死,第二天她便把好消息告诉麦荞,麦荞,我们不离了,子安答应我,要跟我好好过。不见麦荞有反应,她又说,麦荞,昨晚,昨晚……红梅幸福得说不下去了。
麦肥一听到,吓得腿都软了。自打上次回来,麦肥心就没安过,妹妹脸上的五道血口至今还烂在他心上,哪还有心思跑矿上的事?这下好了,妹妹竟将母老虎还有那个小妖精打了,打得还很重,这还了得。麦肥扔下手里的活,就往羊下城跑。路上他还在想,实在不行,就先把妹妹接乡里,离不离的先不管,眼下要紧的是保她不受皮肉之苦。路家不好惹啊——可到了妹妹家,一看妹妹,麦肥心哗就亮了!这哪是个让人牵挂的人,哪是个让人扯不断心的人!妹妹麦荞打扮得光鲜照人,比出嫁时还漂亮。刚烫的头发黄一缕黑一缕,卷儿翻得一朵朵的,猛一看简直就画上的么。麦肥嘿嘿一笑,妹子,你,嘿嘿,嘿嘿,妹子,我的妹子啊——
麦荞拉上哥哥,去大上海酒楼美美吃了一顿,回来的路上,麦肥问,还要不要去招待所?麦荞果决地说,不去,住我家!
兄妹俩喧了一会乡下的事,麦荞忽然问,买矿的真是他?
麦肥的头唰就垂下了,麦肥最怕妹妹问这个,上次也是心太急,一失口就把那个人给说了。麦肥甚至想,妹妹敢冲路家下狠手,会不会跟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有关?
妹子,你可别往歪处想。
哥,你妹子是那种人么?
那你……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麦肥想了一会,还是说,田家明这次回来,没打算空手回啊。
矿不矿的我不管,我是问……麦荞欲言又止。
你是问……苦儿……?麦肥的心里腾一声。
麦荞重重点点头。麦肥看见,一提苦儿,妹子的眼里便有晶莹在闪。
这个……这个……麦肥才知道,妹子家更不好住。
苦儿是麦荞心里一个结,死结。这么些年,麦荞原想自个把苦儿给忘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生命。可那天,哥哥一急之下脱口说出田家明这个名字时,苦儿腾就从某个地方跳出来,牢牢把她攫住了。这些天,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睫毛一闪一闪眼睛明亮明亮的小肉疙瘩。麦荞疼,很疼。苦儿闪一下,心就疼一下,闪得多,心就要烂。麦荞想把他赶走,偏又赶不走。婆婆被她打进医院的这两天,麦荞躺床上,把屋顶都瞪烂了,你猜怎么着,最后竟瞪出这么一句话,苦儿是我的,我得豁上命要他,得要!
麦荞硬把哥哥拽家里,就是为这事。麦肥一听直摇头,使不得,妹子,使不得,不说田家明,路宽这边你咋个交待?你可是一直不能生养的呀——
我不管,我谁也不管,就要苦儿!说完,麦荞就被滚滚热泪给淹了。
麦肥回到乡里,跟自个女人合计了两宿,还是拿不出个方儿。这事难,太难。你想想,一个肉疙瘩,刚从娘身上掉下来没两月,就扔给了田家。田家明为了这肉疙瘩,又当爹又当娘,把自个乡村老师的工作都给丢了,最后迫不得已,抱着不满周岁的私生儿子流落他乡,虽说现在发达了,有钱了,成了大老板,可这些年他为苦儿受的罪,能少?
况且,田家明自打离开麦家山,便没了音信,快二十年了,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谁知道苦儿现在的娘是谁。要,能有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得要!第二天一早,麦荞便收拾东西,匆匆赶到麦家山。她扑了空,田家明被景子安接到了羊下城,说是商谈转让整个麦家山煤田的事。麦荞一头扑向红梅家,问,田家明呢?
哪个田家明?红梅吃惊,好像她从没听过田家明这个名字。
跟你说不清,你家子安呢,我问他。
子安,子安他……红梅眼里突然有了坏,支吾半天,按照景子安安顿的说,子安他去了省城。
路宽也在找景子安。路宽必须搞清楚,这个田家明到底是不是二十年前麦家山小说的乡村老师,背井离乡时怀里是不是真抱着一个孩子。这事对路宽很重要,有可能颠覆掉路宽的一生。
路宽害怕。自从那天水珠儿无意中说出田家明这个人还有那个叫苦儿的孩子,他的世界就开始坍塌。那天水珠儿是在她卧室里跟路宽说的,当时麦荞还在招待所陪哥哥,母亲在她屋里指桑骂槐地发疯。路宽本来是扑进去骂水珠儿,为啥这迟了不给母亲做饭,没想水珠儿反问他,凭啥要我做?
凭啥要我做?一句话反把路宽给问懵了。路宽在水珠儿屋里僵了片刻,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跟景子安的一次谈话。当时景子安推心置腹说,怎么,真打算离了娶保姆啊?路宽一惊,忙笑着掩饰,看你,乱说什么,人家还是个孩子,又是我母亲的表侄女,这玩笑开不得。真开不得?景子安诡异地瞅他一眼,算了老路,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藏着掖着,我俩的事儿,可都瞒不过彼此呀。景子安笑得更有味道了。
路宽正在怔想,水珠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倒是说话呀,你拖到啥时候?
我拖?我拖什么了!路宽叫了一声,很响,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声音不高都不行。哼,水珠儿一跺脚,忽然就说,看你能装啥时候,等田家明一来,人家可是一家团团圆圆的,到时看你脸往哪放。
田家明这个人就这么搅进了路宽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被生活尘封着的心。水珠儿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就把苦儿这孩子也说了出来。
路宽脑子里轰一声,到现在他都不清楚,那一天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哪?路宽总算拨通景子安的手机,有点急不可待地问。
我在省城。
什么省城,景子安,你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游戏?景子安笑得很舒服,路宽听了,头皮却一阵紧。老景,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跟田家明在一起?
景子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打了一阵哈哈,忽然说,市长来了,我先挂了。
妈的个市长!路宽气急败坏地扔了手机,这时他终于明白,所谓的友情,到头来终还是一个陷井。前几天他还纳闷,有些事儿景子安怎么知道,那可是他家的秘密啊,现在他算是懂了,老朋友景子安早就给他布了网,就等他一步步钻进去。
可怕啊,路宽不由得叹了一声。
母亲的呻吟又响起来,烦,真烦。路宽已经有点恨母亲了,也许很多事,正是因了她,才变得复杂,变得不可驾控。另一间病房里,水珠儿大喊着他的名字,说再不管她就要跳楼。路宽要疯了,真要给逼疯了。短短几天,他风平浪静的家忽然掀起惊涛骇浪,每一个浪都能将他打得粉身碎骨。
路宽冲进家,他要问个明白,到底有没有田家明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苦儿这个孩子。如果有,那这十六年怎么解释?荒唐得很,不是一直认为是麦荞有病么,不是一直是她在吃药么?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呀——
麦荞冷冷地笑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不过她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镇定。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子,里面是她四处求医问药的纪录。
我现在把它还给你。麦荞的口气就跟陌生人似的,说着,将厚厚一撂药方连同化验单推路宽面前。就这个动作,路宽懂了,瞬间,他的脸由红转白,再转黑,最后,竟比死人脸色还青。
7
见到田家明,已是两个月后。
这两个月,生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跟路宽和麦荞开了一连串恶毒的玩笑。麦荞还好,毕竟她已打定主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从哥哥嘴里听到田家明这名字的那一刻,命运便为她洞开另一扇门,过去沉闷压抑的日子要结束了,另一种未知的日子在向她召唤,麦荞义无反顾,其实也容不得她再做什么选择。
人一生能有几次选择?况且麦荞为某个选择已付出了十六年代价。路宽则不同,他先是雾里云里,等稍稍触摸到一丝真相后,接二连三的打击便朝他扑来。
母亲瘫了,这一次她瘫得很彻底,再也用不着假装了。
路宽不明白,那天水珠儿到底跟母亲说了什么,但他隐隐意识到,可能跟这个家的秘密有关。那天路宽跟麦荞进行了一场可谓尖锐彻底而又带着某种反思意味的谈话。谈话是路宽提出的,结婚十六年,路宽第一次意识到他必须重视麦荞,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妻子。妻子,路宽被这个概念狠狠咬了一口,一个男人用十六年的时间去漠视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是不是太狠毒了一点?路宽带着这种心理,将麦荞约到玫瑰酒吧。所以选择外面,路宽是想让这场谈话离家远点,那个所谓的家,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混饭混觉的地方,自己好像从未往里面注入过什么。他怕麦荞敏感,更怕自己被某个古怪的念头击碎。麦荞答应得很爽快,这是夫妻俩十六年来的第一场默契,配合得可以说是绝妙。麦荞打扮得近乎夺目,她第一次把女人性感而神秘的一面暴露在路宽面前,路宽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发现有点迟,他被某片风景迷惑着,不,简直是迷困,却从未意识到自己还拥有另一片风景。这个时候他再次涌出一丝对母亲的恨,很短暂,却很尖利。路宽唤了一声麦荞。
麦荞不为所动。你很难看清麦荞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就连跟她关系最密的红梅,也常常让她的神经质弄得莫名其妙。她要正常起来,比任何一个贤妻良母都要做得出色,对丈夫体贴入微,对公婆无微不至。红梅常常提起的便是公公死后麦荞那一场哭,那可是撕心裂肺悲绝万般的一场哭啊,几乎成了羊下城孝顺媳妇的经典。可她要是发起神经,脑子里那根弦谁也摸不准。不是说她有多狠,这么些年,谁见过她狠?狠这个词离温柔娴淑的麦荞实在是太远,但她忧郁,她的忧郁里有一种彻骨的绝望,那是能把男人女人冻成冰雕的绝望。红梅怕,麦荞不要呀,你这眼神一出来,我后背都结冰了。麦荞不要呀,你这沙发上一坐就是几小时,我呼吸都艰难。红梅至今都弄不清,麦荞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段化不开的事?
路宽被麦荞的冷漠所震,外表灿烂的麦荞突然就把冷酷的一面露给他,兴许他太急于看清这个女人,太急于把两个人的生活调整到应该有的轨道上,结果他碰了壁。路宽你啥也甭说,就这么坐一下午,也算我们没白走过这十六年。麦荞说完这句,眼里忽然有了泪,真实的泪。
麦荞自己都想不清楚,这十六年,她拥有过怎样的生活?!
路宽便让那泪水淹没了,他一下想起了过去,想起了那些匆匆滑过的日子,苍白的日子,迷乱的日子,貌似强大辉煌的日子。可这日子,独独缺了一样东西,爱,夫妻的爱。路宽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麦荞。
麦荞笑了笑,她的笑有一种让路宽心碎的生动,路宽抛开那些混乱不不堪的过去,伸出手,想抓住麦荞。这一刻,抓住是他最强烈的想法。
麦荞拒绝了路宽,十六年来,她是头一次拒绝眼前这个称为丈夫的男人,过去无论路宽要她做什么,什么时候做,她都默默地应承了。包括床上的事,路宽喜欢喝醉了酒扑上来,一扑上来便像要撕裂她,吞灭她,她都能接受,而且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让心里的声音发出来。但今天,她拒绝了路宽,尽管她已感觉到那只手的温暖,那只手的真诚。
那天路宽终还是没把田家明这三个字问出口,问不出口啊!
回到医院,婆婆就瘫了。护士说,隔壁房里的水珠儿扑过去,扑向病床上的何香茗,连撕带抓,还说了许多过激的话,何香茗双手奋力舞动了几下,然后腿一蹬,就成了这样。
路宽没责备护士,甚至没容她们细说,抱起母亲,离开了医院。
母亲这次住进的,是自己的家。路宽一打开门,就看到父亲的影子,父亲似乎睁着眼,朝他别有用心地笑,他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很遥远,却又很亲切。路宽将母亲放到床上,然后就不可遏止地发出了悲声。
麦荞总算没白费心思,她终于坐在了田家明对面。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多岁,比路宽小,面相却比路宽老出许多,脸上纵横交织的纹路,一下就把麦荞的目光困住了。好久,麦荞都开不了口,一肚子的话,忽然间成了家乡涝池里的雨水,让那高高堆起的土坝给挡住了。田家明的目光始终游离在麦荞之外,忽儿看着窗外的青山,忽儿又盯着酒吧屋顶只有黑夜里才能旋转起来的彩灯。田……家明……麦荞听见自己这么唤了一声,这声音跟路宽唤她的声音有点儿像,都像是发自遥远的某个日子,又像是经过了岁月久长的发酵。
田家明点了烟,抽。烟雾迷蒙中,麦荞看到了曾经的生活。二十年前,麦家山的大学生麦荞爱上了小时一起长大的田家明,舍不得分开,却又爱得有点难。一个大雨天,在麦家山小学那间潮湿的平房里,两个被情所困的年轻人突然做了件事后让他们谁都追悔的事,他们扒了对方的衣服,躺在了烟雨迷茫的木床上,木床咯吱咯吱,终于还是没能阻挡住他们把一生的不安种植到对方身子里。那是麦荞临近毕业的四月,身为民办教师的田家明迟迟不能转正,这就让他们相爱的步子更加困难,不得不在某一天停下来,做为对爱情的埋葬或是见证,麦荞情愿田家明在她身体里种植下什么。可真到苦儿要生时,麦荞的不安远远大过了田家明,她曾无数次痛下决心,要听嫂嫂的话去医院,可步子总是在迈出麦家村的一刻便被那场雨水给阻止了。就这么着,她缩在嫂嫂屋里,在一场场比雨水更猛的泪水里生下了苦儿,麦家村人只知道,她的嫂嫂又生了,还是个儿子,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早已成凤的麦荞会躲在眼皮底下跟他们玩这种迷藏。
麦荞没把这些说出来,这些事儿在她走出麦家山那一天,就让她永远地埋在了池塘里。现在麦家村的池塘早已干涸,麦荞回村子的时候,总是一眼便看见上面白泛泛的盐碱。麦荞说的是,你赔我十六年,赔我一辈子!
赔?田家明略微有点惊讶,很快,他的目光便成了汪洋大海,早已让盐碱封得坚硬厚实的心竟也跳了几下。打拼回来的田家明当然知道麦家山女子麦荞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光彩照人的生活,一个市政府官太太,日子里流淌的蜜怕是麦家村八辈子人合起来也尝不完。
可他就是想不到,日子这东西,一旦撒了盐碱,再怎么过也是咸的。何况麦荞……算了,来自深圳家明实业公司的董事长田家明暂时还不想在这事上费时间,他这趟来的目的好像不是怀旧。
刚把母亲安顿好,路宽又碰到另一件棘手事儿。
这件事儿要说他应该早有准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路宽懂,可他偏就把这件事儿看轻了,看淡了。不就喝醉了一次酒么,不就进错了一次门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景子安三番五次跟他打听水珠儿的事时,他很是不耐烦地说,一个乡下小保姆,能咋样?望着不甘心的景子安,路宽又说,哪能跟你那些妹妹比,那可都是些人精啊,老景你可要小心,千万别套牢。
现在,路宽突然觉得这事有些麻烦,不,简直是天降霹雳。
水珠儿流了产。她哭着,喊着,说什么也不肯出院。
第一个赶来的是景子安两口子,水珠儿一把抓住景子安的手,景大哥,我不想活了,我一个姑娘家,让人糟蹋成这样,咋活呀?如果不是红梅在场,水珠儿几乎要扑到景子安怀里。路宽直纳闷,自家雇的小保姆啥时拿景子安当大哥了?他直冲红梅使眼色,意思是让红梅劝劝,没想红梅却说,路宽,瞧你干的这事,四十多的人了,又是秘书长,干事咋就这么没分寸,这事传出去……红梅边说边搓手,仿佛她手心里搓的就是路宽的丑闻。穿书吧
景大哥,你替我做个主呀,我可一直拿你当亲人的呀……水珠儿牢牢抓着景子安胳膊,景子安挣了几下,没挣开,这才叹气道,老路,我提醒过你几次,你就是听不进去,这下好,这下好,大秘书长搞了自家小保姆,还弄出孩子……
景子安将那个搞字说得很重。
路宽听不下去了,本来指望着他们能劝劝水珠儿,先不要这样闹,啥事儿都有商量的余地,闹能闹出什么来。一听夫妻俩的口气,心想,他俩不掺和可能还有的商量,这一掺和,事儿立马变了味。
很快,市府那边的人闻风而动,都是打着看路宽母亲的旗号,来了却直往水珠儿病房奔,水珠儿这下也是豁出去了,来人就抓脸,就碰头,就说不活了,她还尝试着真往楼下跳了两次。有些事就是这样,人不关注它便不是个事,关注者一多,这事就定是个事了。路宽还没想好对策,相关方面的批评指责就都到了,有说他思想不好的,有说作风不正的,说得更多的,便是一个秘书长怎么能乱搞自家小保姆?搞情人闹婚外恋这都好理解,大趋势么,可偏偏路宽平日这方面表现很好,从没听说他家庭有啥危机,大点的矛盾都未发生过,怎么突然就跟小保姆睡在了一起?
原来,原来呀!
表面,都是表面!一向对路宽不怎么看重的市长第一个站出来发表看法,当初提拔路宽到这位子,市长跟市委那边就达不成一致,为此还闹过一场不愉快。市长看重的是景子安,可市委那边偏就不提景子安,这下好,证明市长眼光亮,是市委走了眼。这一巴掌打的,市委那边全哑巴了。迫不得已,路宽不得不主动跟市委那边坦白。据路宽说,那段日子他心情不好,主要是工作开展不力,主抓的工作长时间抓不到手,加上家里面也出了点事,至于什么事,路宽没明说,想必跟麦荞有关。但据景子安说,这跟麦荞没关系,麦荞那么老实个人,贤惠体贴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给身为副秘书长的丈夫惹事呢?大家没在这事上纠缠,大家关注的是路宽怎么跟小保姆睡在了一起。路宽讲,他喝醉了酒,喝得人事不省,进门就给躺下了,二天一醒,才发现自个睡在水珠儿床上。
这话谁信?不省人事?不省人事还能睡到小保姆床上,不省人事还能搞大小保姆肚子?跟水珠儿一调查,压根就不是路宽说的那么简单,是喝了酒,但绝没醉,刚兴奋。还说路宽早有这心思,好几次把她堵厨房里,弄得她一听进厨房就怕,就抖腿。终于趁着麦荞不在的晚上,把她那个了。
红梅证明,那晚麦荞确实不在,在她家说话儿说迟了,中间她给路宽打过电话,路宽说晚了就住下吧。
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什么小保姆,原来是货真价实的二奶,明目张胆的金屋藏娇!性质一定,处理就容易多了。市委那边发话了,弄出这种有损政府官员形象的事,看来真是不适合再在这岗位上干下去。
路宽没精力关注这些,精力全让水珠儿耗住了。水家大队人马涌来,一下就把高潮点燃。景子安做了两天和事佬,见势不妙,夫妻俩撤兵了。
水家众口一辞,娶!
8办完买矿手续,田家明做出一个自己都吃惊的选择,他要让麦肥当麦家山煤矿的新矿长。
麦肥慌慌张张跑来,问麦荞,咋办?
麦荞从哥哥脸上,一眼就望见掩不住的喜悦,不过她没急于回答。她问麦肥,苦儿呢,苦儿的事你咋打听了?
麦肥摇头,他这才想起来,应该花些心思打听下苦儿的下落,咋就偏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脑后了呢?怕妹子不开心,紧着说,妹子,苦儿一定很好,你不用操心,瞧瞧田家明,坐的那车,使唤的那些个人,县上的老爷们拥前呼后,那架势,哟嘿嘿,能把人吓死。这么大一个财主,能亏得了苦儿?
是亏不了。麦荞也这么想,所以看见哥哥摇头,她并没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段日子,只要一想起苦儿,她的心就跳,有时欢乐地跳,有时忧伤地跳,二者之间,她宁愿让心跳得欢乐些。
她把屋子彻底地收拾了一遍,将婆婆连同小妖精水珠儿的东西全扔进了垃圾道,两张床也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收破烂的,她甚至做好计划,打算将婆婆住的那屋重新粉刷一番,买一张新床,床上铺上有水纹状的床单。不知为何,她认定苦儿会喜欢水纹状的东西,不只床单,还有窗帘,被套……总之,屋子里的一应用品都要跟水有关。她要把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重新拉回来,让绵绵细雨永远飘在这个家里。
这个家将迎来新的生活,这个家将是她和儿子的乐园。
一想儿子,麦荞的心哗就烟雨茫茫了。
二十年,麦荞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咋就走进了这样一种人生。二十年前那个雨水冲断山路的夜晚,她狠下心丢下刚刚满月的苦儿,来到羊下城,那时心里只有一个誓,这辈子,说啥也要挣出一份脸面来。是的,脸面,在老家麦家山,脸面是比活人更要紧的东西,是人一生最重最值钱的东西。要不,她能忍心割断那么一份情?没有脸面啊——可真等到了羊下城,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麦家山人眼热的一切,才发现,有些东西,硬挣是挣不来的,况且,日月这东西,是能给人的心上打下烙印的,心一旦有了烙印,再怎么折腾,也还是原来那颗心,不,再也回不到原来那颗心。原来那是早起亮在山里麦苗上的露水呀,晶莹,逷透,比夜晚的星星还馋人。一旦碰碎了,便成掉在地上的一个水珠儿,有了泥,有了草,而且很快会坠入泥土,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的,深渊。麦荞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坠入深渊时,就再也找不回曾经那份透亮,心上的烙印变成茧,她成了带壳的虫,这还不算,等嫁给路宽,走进神秘叵测的路家,这壳就万万不能破了。人能经得起几次撕裂?同样的刀子架你脖子上两次,你的头还能伸那么直?还是公公说得对,荞儿,人这一生,说穿了就等于一棵树,种子撒在悬崖上,它就得在悬崖活,撒在沟谷里,它就得使足了劲往沟谷外冒。话又说回来,哪种活不是个活,你真就以为那些长得茂盛粗大的树真就活得滋润么?当时她是解不开公公这些话的,她也挣扎过,悄悄的,不露痕迹的,比如她尝试着跟路宽交流,在床上,在他摇晃着试图将她撞击成碎片时,她暗暗使出女人的小伎俩,想跟他找回麦家山小学那间潮湿的小平房木床上的那种感觉。可他用牙齿锋利地咬住她的肩膀,完全把她当成一头母猪,她的努力便成了射向自己的箭。比如她亲手为婆婆端上一碗麦家山有名的酸刺汤,想主动而殷勤地搞好跟婆婆的关系,婆婆却阴阳怪气说,酸汤还是留给你吧,酸儿辣女,我喝了糟蹋了,这酸汤便成了她熬给自己的毒药。也还是公公说得对,荞儿呀,闲的,这个家,就是专长怪树的一条谷,比麦家山的野狼谷还深,你就甭指望着逃了。
那就不逃!其实当有一天,夜半起来小解,撞到仓惶不及偷听她房事的婆婆时,她便懂了,公公的话,是有含意的,那含意,不只一个逃字能说得清。
她暗自流了一场泪,便把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流走了。
她真就成了一头猪,一头不敢有思想不敢有情感的猪。
后来她发现,在这样的家里,做猪比做人更容易。
做到后来,她的思维包括行动已完全跟猪没有了两样,如果不是突然地听到田家明这三个字,兴许这辈子,她都要这么浑然无觉地做下去了。
麦肥惦着矿长的事,又问,去还是不去,你倒说句话呀,妹子!
麦荞惊了一下,惊的感觉真好,她已好久没有这么惊了。包括听到水珠儿要死的事,她都奇怪自己能不惊。去,咋个不去。麦荞丢下这句,便又沉浸到她的妄想中去了。
妄想便是一种开始,至少证明你还有所想,有所望。
麦肥刚走,路宽来了,进门就说,麦荞,帮帮我,帮帮我啊,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说着便朝她扑来。麦荞一看见路宽扑的动作,立时惊得跳起来,你别过来,我手里有刀!路宽果然看见一把刀,明晃晃的,在麦荞手里发光。
路宽僵住,片刻后他扑通一声,麦荞啊,然后就泣不成声。
麦荞把玩着刀,不阴不阳地说,水珠儿,很年轻很好玩,是不?
不——
屋子粉刷一新后,麦荞将门上的锁换了。这下,她算是把过去的日子连同路宽一并赶了出去,将要开始的,是她幻想中的新生活。麦荞精心为儿子选了一张床,那床柔软、温暖,一坐上去,便有涛涛不息的爱意涌来。麦荞也为自己选了一张床,走遍了羊下城,最后才从一家废旧家俱店找到这张床,窄小,破旧,床头的颜色已让岁月夺走了,看不清它来自哪个年代,麦荞心想它一定跟那个雨季有关,重要的是它还会发声,一坐上去,床便叫唤,咯咯吱吱,听上去就跟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季扯在了一起。麦荞爱死这张床了,她躺上去,把自己剥个精光,然后在床上做一种扭动,很痛苦很兴奋的那种,木床发出的呻吟刺激了她,让她变得越发疯狂。大汗淋漓地在床上挣扎几个小时,虚脱了一般,麦荞会冲一个凉水澡,凉水的感觉再次让她想起那个雨季,想起麦家山。麦荞从洗手间走出来,身披黑色浴衣,这时候的她是美丽的,充满了冷艳,充满了凄绝,乍一看,简直跟艳鬼没啥两样。可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就是晚上独享空间的美意。太美了,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把一切都不放眼里,再也用不着看谁脸色,再也用不着听谁支使,只管想自个的事,只管变着法子逗她的苦儿。
麦荞现在有很多苦儿,细一数,十二个,麦荞还是嫌少,还觉不够,她下决心再去逛商场,一定要把那儿的苦儿全买回来。麦荞照这些布娃娃的身高,量身定做了许多新衣,将苦儿们打扮得光彩照人。晚上,她会将苦儿们按年龄大小排放在床上,借着柔和多情的灯光,仔细地打量每一位。这时候她的眼睛是湿润的,蕴孕着苦涩而又甜蜜的泪。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变大,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既痛又痒。有时会忍不住扑过去,搂住其中一个,美美咬上一口,这还不行,她必须把他们一个个搂过来,温柔的手掌抚遍他们每一寸肌肤,然后坐床上,发久长的呆。
现在麦荞只有两件事,一是不停地打扮她的苦儿,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他们,吃饭时那种热闹,是这个家十六年来从没有过的。餐桌四周围满了苦儿,仿佛都在伸出小手跟她抢好吃的,麦荞很像会事地为他们盛饭,告诉他们不要抢。望着苦儿们馋丢丢的样子,麦荞幸福的泪水会将餐桌淹没。晚上,她将苦儿们一一安顿睡下,然后回到木床上,带着几分忧伤地等田家明电话。田家明答应过她,闲下来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她。可到现在为止,田家明也没打过来。麦荞实在等不下去了,恨恨地将木床弄出断裂的声音。她在床上跳了几跳,然后扑过去,扑向苦儿们的卧室。苦儿——她这样叫了一声,就死死地抓住手边的苦儿,然后疯了一样搂怀里,用嘴,用牙,用腿,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发泄心头积攒了二十年的爱恨。
二十年呀,麦荞真不知道这二十年是否存在过。
躺在苦儿们的身边,精疲力尽的麦荞忽然想起婆婆何香茗,似乎一闪之间,她有点理解了婆婆。天呀,麦荞唤了一声,紧紧地搂住了自己的苦儿。
麦荞似乎疯了。接连敲了几次门,路宽心里忽然涌上不祥的念头。情急之下,他叫来消防队员,破门而入后,发现房间里堆满了布娃娃,麦荞抱着电话,昏然而睡。
路宽扑过去,抱起麦荞,麦荞,麦荞,麦荞呀。
一个人并不是成心要伤害另一个人。路宽只是认为,婚姻应该以她的个性方式存在下来,路宽拒绝那些甜甜蜜蜜的生活,或者说他害怕甜蜜,害怕被婚姻的浓汁浸泡。这种惧怕可能跟母亲何香茗有关,也可能无关。但他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女人当中,他还是情愿跟母亲在一起,麦荞破坏了这种情愿,有了妻子的路宽不得不将自己的生命分割出一部分,留给麦荞。这种分割直接伤害了他对麦荞的态度,也破坏了他跟母亲原有的和谐。路宽像个迷路的孩子,十六年里找不到方向。父亲曾无不伤心地说,宽儿,这样下去,你会害死两个人。结果路宽一句话把父亲先给气死了。路宽无不愤怒地说,干嘛要生我,你干嘛要造下我这么个孽种!
路宽曾经检讨过自己,真的,这一点母亲何香茗可以作证。可惜现在母亲不能讲话了。路宽抚着母亲颤抖的肩膀说,妈,我得去看医生,求你也去,一道去。你猜怎么着,母亲何香茗一把打开他,宽儿,妈白疼你了,你要是眼里容不下我,我走,回我的老家去!路宽哪敢让母亲走,她老家哪还有什么人!路宽也曾尝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拯救自己,他设法对麦荞好,尽量想把自己唤回到丈夫的角色上,可是他的举动还没出,阴谋便被母亲粉碎了。母亲的确容不得他对麦荞好,母亲宁可让他对别的女人好,要不她费尽心思弄来水珠儿做什么?
但是她真就能容得下水珠儿么?
路宽凄凉地笑笑。
9
事情还是水珠儿败露的。
那阵子路宽真是让水珠儿弄傻了,弄紧张了,以至于都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等重新给母亲雇了保姆,重新面对水珠儿时,路宽忽然就给醒过神来。流产?等等,让我想一想,再想一想。这一想,路宽就把麦荞十六年如一日四处求医问药的事给想了起来,天呀,路宽猛地扑向水珠儿,一把撕住她脖子,你个小婊子,说,孩子是谁的?水珠儿震了一下,脸上猛地腾起红云。路宽又问了一句,水珠儿张皇地摇头,你……你……你不能耍赖!路宽不容分说就搧了水珠儿一嘴巴,你个小婊子,想给我栽脏!说着,腾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化验单,那是医院刚刚做出的结论,路宽是先天性男性不育症患者,根本就没有给女人受精的可能!水珠儿傻眼了,天呀,她怎能这么疏忽,怎能轻易地相信表姨何香茗,不是说有病的是麦荞那娘们么,不是说留不下后她才那么萎萎缩缩的么?错了,水珠儿忽然就意识到错了!真要留不下后,苦儿哪来?苦儿可是自己亲口告诉路宽的呀……
麦荞,你狠啊!
一个人能这么负重地把一个秘密藏十六年,麦荞,你行!
路宽第二个嘴巴刚要甩过去,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直病着起不来的水珠儿猛从病床上跳下来,冲刚刚进门的景子安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太响,太突然,景子安两口子愣在了门口。红梅刚要张口审问水珠儿,水珠儿的哭骂便响了起来,你个骗子,你个流氓,不是说做得天衣无缝么,不是说你能帮我把麦荞撵走么?
所有的人都怔住,空气有点僵。等红梅的哭喊响起来时,路宽已扔下水珠儿,彻底地离开了病房。临出医院,他没忘跟收费室说一声,把姓水的帐给停了!
战火迅速转到景家。刚刚从婚姻中起死回生的红梅这才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阴谋,她成了一场婚姻谋杀案的帮凶,而且滑稽地一直拿水珠儿当自家妹妹看。这下好,这下真好,奸情就在她鼻子底下,居然一丝儿异味没闻到。红梅忍无可忍,跑去质问看大门的小武子,你个小兔崽子,不是说水珠儿是你的人么,说,事情到底咋的个经过?人穷气短的小武子让红梅的气势给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是……是……景局长这样安排的,让我跟水珠儿假好……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太傻,好哄,要我瞒住麦荞就行了。
啊——啊啊——
红梅一路大叫,直把叫声吼到了市政府。这下轮到市政府哑巴了。
路宽对此却毫无兴趣,他开始专心致志地面对麦荞。
是到了该认真面对的时候了。
人这一生不怕错,怕的是错太久。
可惜路宽已错了太久。
有些东西是挽不回的,正比如有些遗憾你一生都不可能弥补,人这一生是不怕错,可错跟错不一样。
麦荞抱着她的苦儿,耳朵里再也听不进路宽一句话。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田家明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这个电话对田家明来说是漫长了点,可谁又懂田家明呢?
难道他不想快点打?难道他就忍心麦荞在煎熬和幻觉中一步步疯掉?
田家明终于弄清,自己这辈子苦苦挣扎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为什么要义无反顾跑回老家投资。在决定将收购的麦家山煤矿交给麦肥时,他还没把一切想清楚,但至少,他的心已经在为某件事所动,奔波了二十年的脚步,开始向某个方向靠近。
那个方向其实一直在梦里,一步也没离开过他。正比如麦荞十六年忍辱负重,其实心底里还是藏着一个方向。
有谁能没有方向呢?
方向。田家明终于清楚,自己错就错在方向,他曾经有过方向,后来丢了,迷失了,等再次看清时,岁月已把山一般的苦难和恨憾压在了他心上。
田家明欲哭无泪。
但他终究没敢告诉麦荞,苦儿没了,永远没了,在他贫病交加流落他乡的途中,苦儿撇下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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