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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开祯

  1

  火是祁茂林先发起来的。

  县委常委会开了整整七个小时,从下午三点到深夜,中间只吃了一顿盒饭,耽搁了半小时。期间祁茂林跟林雅雯还简单交换了下意见,林雅雯没表态,但也没反对,祁茂林认为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想别的议程议完,轮到人事变动时,林雅雯突然发话了。

  林雅雯的原话是,朱世帮这个人,的确能干,在胡杨乡书记这个岗位上,也确确实实干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特别是治沙种树这一点,他的功劳大得很,怎么肯定都不为过。但是-------

  林雅雯的但是刚出口,县委书记祁茂林脸色突地一变,显得有点坐不住,他跟付石垒要了根烟,目光却紧紧盯住林雅雯。林雅雯停顿了片刻,喝了口水,抬头的一瞬,就看见祁茂林森森的目光。林雅雯似乎犹豫了下,表现出少有的不自信。常委们都把目光集中过来,等着她但是后面要点的炮。林雅雯避开祁茂林目光,又喝了口水,借机平静了下自己。祁茂林似乎暗暗松了口气,朱世帮的变动事关胡杨乡的稳定,更关乎到全县的大局,他相信林雅雯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过不去,跟县委整个班子过不去,就算有意见,也应该保留下来。在他祁茂林这儿,没有什么不能沟通的,但是一个首要前提是,不能在会上公开反对他。特别是人事问题,祁茂林一向的原则是凡经过组织部门严格考核,按程序一步步提到常委会上的,就应该通过,一致通过。他不想听反对意见,确切说反对意见可以提前提,可以单独跟他沟通,就是不能在会上当面发炮。

  就在祁茂林放心地收回目光时,林雅雯的意见出来了,在座的人全都惊了一惊,林雅雯不但放炮,放出的还是大炮,猛炮。

  但是朱世帮在“121”恶性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某种程度上,正是他的不讲原则、不顾大局,才导致了“121”恶性事件的发生,给胡杨乡,给全县的稳定与发展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到目前为止,他本人思想上还没有足够的认识,甚至抱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对这样的干部,我本人坚决反对提拔重用。

  林雅雯低住头,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吐了出来,然后抬眼掠了下四周,轻轻说,我的意见完了,请各位常委表态。

  会议猛然出现了冷场。

  “121”事件在沙湖县是个敏感话题,差点让县委整个班子翻船,书记祁茂林算得上力挽狂澜,凭借丰富的政治经验和上上下下良好的关系,总算将沙湖这艘大船在剧烈的颠波中稳定了下来,他的乌纱帽没被上面摘走,相关人员也算保住了位子。尽管事态的后遗症还未彻底消除,不时地跳将出来在沙湖不太平静的水面上打几个涟漪,但局势总算控制在了手中。沙湖县上上下下,一提“121”,全都像过敏似的,不是摇头,便是叹息,再不就绕开走,反正没人敢轻易碰这个话题。想不到林雅雯居然在常委会上把它又翻腾出来,有两个在当时很危险的常委脸一下绿了,一个掏出纸巾擦汗,一个愤愤地打响手中的打火机,点了烟,怒恨恨吐出一圈青色烟雾。

  烟雾缭绕中,所有的人都垂下头,面部表情僵僵的。祁茂林的脸色更是难看,难看到了极点。他吸了两口烟,又把刚点燃的香烟掐灭,端起杯子,却没喝,原又放下。目光环视了一下会场,观察一番在会者的表情,烟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冷不丁就说,都把烟灭掉,请大家来不是过烟瘾的。

  所有的烟都灭了,可会场的空气还是很闷,雾腾腾的。祁茂林很想让工作人员打开窗户,又一想外面正在下雨,此时正是春末,沙湖的气温还末完全回升,加上又是深夜,料峭的寒意阵阵袭人,祁茂林又是老风湿性病患者,想想便忍住了。

  那好,他清清嗓子,嗓子里不知咋的突然有了痰。既然林县长提了出来,就请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对朱世帮同志的看法。

  与会者面面相觑,没谁肯谈什么意见,大家就一个心思,夜很晚了,快点过吧,过完散会。

  祁茂林又说了一遍,还是没人说话。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林雅雯,林县长,大家都不说话,这个人是放还是过?

  林雅雯似乎没料到这一点,来沙湖两年,这样的场面她还是头次遇到,以前遇上不同意见时,多多少少会有几个人站出来,象征性地附和几句,虽说最终还是按祁茂林的意思过了,但她的意见也算是得到了一些响应。今儿个这种冷场,令她很被动,也很尴尬。如果有人站出来支持她一下,说不定她也就举手表决通过了。让朱世帮离开胡杨乡,也是她暗中期盼的事,但一冷场,她的犟脾气上来了,想也不想便说,对朱世帮同志的看法,不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是代表整个政府班子说话的。

  是么?祁茂林说着话把目光投向付石垒,付石垒是常务副县长,政府那边,就他跟林雅雯两个常委。

  付石垒脸一阵赤红,战战兢兢把目光在祁茂林跟林雅雯之间来回抖了几抖,最后说,对这个问题,我还是主张让朱世帮适当的动一动。

  林雅雯也不知哪来的气,突然就说,我坚决反对,在“121”风波没彻底平息之前,我建议先将朱世帮停职,胡杨乡的工作由王树林同志负责。说完她把目光投向付石垒,有点蔑视的味道。

  祁茂林的火就是这个时候发出来的,他突然站了起来,怒视着会场说,你个人说了便算,还要我们这个常委会做啥,我再三强调,“121”不是哪一个人挑起来的,责任也不该由哪个同志单独来负,要说责任,在座各位都应该承担,尤其你,雅雯同志,别忘了你是一县之长。

  说完他猛地一拍桌子,坐下了。

  林雅雯也不示弱,居然也站了起来,回敬道,该我个人承担的责任我坚决承担,但提拔朱世帮,不符合组织原则。

  啥叫组织原则,是你个人说了算还是组织说了算?祁茂林真没想到林雅雯今天会反常到这地步,有点控制不住地说,我们这是在讨论,得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你一个人反对就把一个人放下来,这就是原则?

  你这样说哪个同志还敢讲话,这不是一言堂是什么?

  林雅雯,你太过分了!祁茂林有点冲动,手指竟指向林雅雯,忽一想有点过分,收回来说,如果认为我祁茂林搞一言堂,你可以找市委,找省委反映,但对你这种态度,我今天要提出严肃批评。说完他点了支烟,没吸,愤愤地掐灭。

  散会!他夹起包,怒怒地走了。

  常委们目瞪口呆,傻傻地望住祁茂林背影。林雅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隐隐有些后悔,她原本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

  2

  关于一二把手大闹会场的谣言第二天便在沙湖县响起来,传闻非常形象,而且添了不少有声有色的东西。

  如今的人们热衷这个,只要大小是个官场,就巴不得闹矛盾,似乎矛盾越深对他们越有利。林雅雯正在修改一封文件,办公室主任进来说,这工作没法干了,你在前面干,别人在后面捣乱,沙湖的工作还能干好么?

  林雅雯微微抬起目光,装做没事似的扫了一眼办公室主任,问,有啥事么?

  办公室主任姓强,叫强光景。是林雅雯出任县长后提拔起来的,以前是信息办的副主任,算是个闲角。林雅雯到沙湖县后,发现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自高自大,仗着陪了三任县长,眼里便容不下人,加上用起来又不怎么顺手,便在政府年轻的科级干部中留心观察,后来看中强光景,这人勤快,悟性也不错,林雅雯有意识地让他陪着下了几趟乡,发现他对沙湖县的情况熟,个别事情上看法还独到,不是那种随大流的干部,便做主将他提了起来。

  后来她发现,强光景总有一种感恩报德的心理。县上的干部大多这样,总爱把自己看成是谁的人,私下叫站队。强光景把队站在她这边,平日便有意识地跟几个副县长和县委那边拉开距离,说出的话也总是含沙射影。林雅雯不习惯这点,但又不能明确地纠正他。到沙湖两年,她发现县上跟省直机关很多方面不一样,尤其人际关系,可谓云里雾里,有时搞得她头大。但不这样又不行,搞不清某个人的关系,你随便说出的一句话就可能当成某种信号,私下里传来传去,传得你都心惊。

  林雅雯自然听到了关于常委会的传言,她相信强光景也是跑来跟她说这个的。她把目光挪开,原又低头看起了文件。坦率讲,林雅雯很反感县里干部的这种做法,会上不讲,背后乱讲,搞得乌烟障气,好事儿都成了坏事儿。正这么想着,强光景压低声音说,林县长,又有几家媒体的记者到了胡杨,正在群众中走访呢。

  哦,有这事?林雅雯抬起头,宣传部那边知道么?

  知道了,可秦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说是这次来的记者都是省城晚报和商报的,市委宣传部的话他们都不听,没人能阻止住。

  林雅雯的心一暗,强光景说的正是她担心的,“121”事件发生后,招来不少各路记者,尽管市县两级做了大量工作,再三声明事情原委没查清之前,任何新闻媒体不得将消息外传,可最终消息还是不径而走,上海一家报纸用整版篇幅报道了“121”毁林大事件,详细披露了沙湾村村民围攻流管处,并与流管处职工发生械斗的情况,北京一家晚报则深层次报道了沙湖县水土流失植被破坏严重,沙漠推进速度创历史最高,还用了沙湖县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这样极富警示的句子,一下将沙湖县弄成新闻焦点,炒得沸沸扬扬,连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从目前形势看,大的风浪已经过去,市县两级也针对性地提出了许多正面宣传举措,取得了一些效果,算是没把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成果给抹了。但难保个别记者不偏听偏信,把事态往大里扩。如今的记者,真可谓见缝就插针,尤其晚报晨报之类,更是令地方政府头疼。

  你马上把秦风叫来,我要了解详细情况。

  不大功夫,秦风来了。秦风三十多岁,看上去却足有五十岁,头发脱得没几根了,脸上坑坑洼洼,好像沙湖的水就他喝了生皱纹。据说都是写稿写的,刚参加工作时写诗,后来又写小说,最后变得实际了,写新闻,这才从一个普通教师升到宣传部副部长的位子上。号称沙湖第一笔,听说祁茂林很赏识这个人,不少讲话稿都越过县委办,直接交秦风写。

  事情是这样的,秦风进门就汇报,前天我刚从胡杨回来,就接到王乡长电话,说是省里一帮记者没跟乡上打招呼,直接进了村,群众说啥的都有。我让他们制止,王乡长说这些记者牛得很,根本不把他放眼里,又是照像又是录影,把群众说的都给录进去了。

  现在人呢?

  还在胡杨乡,吵着要见流管处的郑处长。

  郑奉时呢,他啥态度?

  他避着不见,说是去了北京。

  什么去了北京,昨天下午还跟我通电话呢,这个老滑头,祸是他闯的,他现在倒好,装没事人。林雅雯愤愤地说。

  秦风刚想发几句对郑奉时的牢骚,忽一想林雅雯跟郑奉时是老同学,两人关系不一般,忙把话压了。

  你们宣传部呢,难道没一点办法?林雅雯问。

  我有啥办法,他们又不归县上管,市里都管不了,再说了,现在是新闻自由,舆论监督也是党提倡的,只能让他们采访。秦风显得委屈,他一定为这事挨过祁茂林批,这阵儿跟林雅雯发泄起不满来了。

  我是说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林雅雯有点气这个榆木疙瘩,真是个酸秀才,几个记者都摆不平,还当宣传部长。

  能有啥法子,宣传部是个穷单位,一顿饭都请不起,难怪人家不尿我们。

  尿是沙湖的方言,意思是看不起。林雅雯这下真生气了,谁让你请客送礼了,怎么一说想办法就全往这上面想。难道记者是冲你一顿饭来的?她忍住火,没把脾气发出来。你先回去吧,有情况随时报告。

  秦风很是委屈,昨天他请示过主管副书记,想请几个记者到成吉思汗大漠宫,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这样以后自己发稿也容易点,没想副书记一口就回绝了。吃什么吃,感情是吃出来的?噎得他当时就想冲谁发顿火,不是吃出来的你们天天桌上桌下做什么?宣传部暂时没部长,空出的这个位子让很多人动脑子,祁书记曾经暗示了几次,想把他扶正,可是主管副书记跟林县长有意见,秦风的愿望便成为悬在空中的一个梦,加上又出了“121”事件,弄得他自己都没了信心,整日萎靡不振,哪还有心思想什么办法。

  林雅雯抬起头,发现强光景还在,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不高兴地说,你去把关于营造防护林的材料重新整理一下,要细,要全面,要让二十年的成就说话。强光景说了声是,转身要走,林雅雯叫住他,对了,你把陈家声的材料也重新整理一下,要活,要典型,一定要在全省全国站住脚。强光景头一大,知道又要熬几个通霄了。那些材料总是过不了林雅雯的关,搞得他都弄不清林雅雯到底想要什么,便有点受罪似的回望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突地站起来,望住他说,忙中偷闲去把发理一下,胡子弄干净。

  强光景很是不好意思,自从“121”后,他神经高度紧张,哪还有心思注意形象,可林雅雯偏偏又是一个这方面要求十分严格的人,下楼时他对着墙上的玻璃框看了看,胡子的确长了,乱糟糟的,蒿草一样。

  强光景一走,林雅雯拨通郑奉时电话,电话里的郑奉时像是刚睡醒,声音有点嘶哑,林雅雯想他昨夜一定又喝酒了。便说,你除了喝酒还有没别的事做?郑奉时说喝酒便是最大的革命呀,还说要不要一块喝一次。林雅雯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惦着喝酒。郑奉时笑了笑,啥时候,啥时候也不能误了喝酒。林雅雯有点生气地说,记者就在你的门口,你还有心思说笑?郑奉时收住笑,没想林雅雯是为这事。不就几个小记者么,看把你急的,任他们采访好了,他说。

  任他们,你忘了上次的教训,记者没大小,越是这种三不管的记者,捅出事儿来越难收拾。林雅雯很是担心,最近一阵子,她让记者搞得很烦,真怕这些人再捅出什么娄子。沙湖这地方,给你贴金的没有,揭你短爆你光的却天天有,好像沙湖的干部这些年就没干过正事,做下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专等铁肩担道义的记者来为民申冤。

  一想这些,林雅雯就恨,她最烦这些鸡蛋里挑骨头总爱把小事往大里挑,挑起来却什么责也不负,干巴巴地呼两句政治口号的所谓记者。

  郑奉时那边也突然没了话,像是在思考,林雅雯又问了一句,他才说,什么记者,简直就是一伙吸血虫,惹急了我让他们永远写不成字。

  你不要胡来!林雅雯急了,她知道郑奉时性格,这家伙啥都敢做,仗着自己是沙漠里的一王,动不动就搞些乌七八糟的事。去年就把南方一家报纸的记者给打了,扒光了衣服,丢在沙漠里,差点弄出人命。上头查了半年,居然查不出是他做的,弄得林雅雯整天吃不下饭,他倒好,一天一个电话,嚷着要喝酒,还说老同学在一起工作一年了,还没喝过一场酒,实在说不过去。

  放心,我只是说说,他们有本事只管去采访,我现在是懒得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去。郑奉时强装轻松,语气里却有种明显的无奈和苍凉感。林雅雯一时搞不清他为啥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再三叮嘱郑奉时,一定要正确处理采访,千万别激化矛盾,现在事态还没平息,防止记者再把群众的情绪挑起来,等她按排好手中的工作,马上赶来。

  郑奉时只说了句随便,便把电话挂了。

  林雅雯又把电话打往省委宣传部,可惜胡处长不在,打手机不通,看来她只能亲自出面跟记者交涉了。

  3

  还在路上,就接到王树林电话,说是沙湾村出事了。

  林雅雯本想昨天下午就赶往胡杨乡,临出发时,省林业厅的两位处长来了。林雅雯以前是林业厅科技处处长,两位是她的老同事,林雅雯不能不接待,结果一接待,就把自己喝大了。

  两位处长也是冲“121”事件来的,“121”毁林事件发生后,林业厅曾派出过专门调查组,在沙湖县调查了半月,由于毁林一方胡杨河流域管理处归省水利厅管,所毁的林地又不在沙湖县的管辖范围内,林业厅便也没做过深的追究。想不到时隔几个月,有人将状子告到了林业部,林业厅便派两位处长再次前来调查。

  林雅雯先是详细汇报了“121”事件,接着又汇报了事后沙湖县采取的有效措施,并将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经验和取得的成就做为重点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汇报,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再跟省厅要点钱,想把胡杨河流域的治理例成省上的一个重点项目,不料一提钱,两位处长连忙摇头,说省厅的情况你还不清楚,就那点钱,多少双眼睛盯着,目前报到省厅的项目不下五十个,省厅的原则是项目可以支持,钱一分没有。林雅雯不死心,软缠硬磨,非要两位处长表态,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当初坐一个办公室的份上,多少给点,也好让她这个丑媳妇做顿有米之炊。两位处长一听林雅雯提起了当年,便嚷着喝酒,说不谈正事,喝酒。喝的过程中还谈及当年林雅雯不少趣事,其中一位还说当年直动过她不少心思,可惜不敢表露出来。另一位也感慨道,放在办公室里多好一盆花呀,偏偏要下放到这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酒场的气氛让他们弄得又浓又壮烈,林雅雯本不善饮,喝酒也是当县长后迫不得已学会的,哪是两位处长的对手,直叫他们连哄带敬给弄翻了,吐了一晚,现在头还晕乎乎的。

  林雅雯径直赶到沙湾村,刚进村口,车子就让村民围住了。村民们七嘴八舌,嚷着要跟县长告状,听了半天,才知是流管处又在毁林,村民们挡不住,两家打起来了,结果流管处的三个推土机手被打进了医院,沙湾村也有两个农民受伤。

  伤得重不?林雅雯问。

  挨了两棍子,不是太重,不过人已送进了医院。他们住我们也住,要不还成我们的不是了,村支书胡二魁说。

  听说村民伤得不重,林雅雯稍稍松了口气。住院是沙湾人的策略,怕将来打官司吃亏。林雅雯刚到县上时,沙湾村的村民就跟流管处打过一场群架,结果挨了打的村民没住院,自己包扎了下就又下地了,法院处理时只让沙湾村承担流管处伤者的医疗费、误工费等,后来沙湾村的农民有了经验,只要一打架,先把人往医院里送。

  对方伤得重不?自从“121”恶性事件发生后,沙湾村跟流管处的冲突就一直没停过,尽管县上再三要求乡政府,一定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严防恶性事件的再次发生,可据林雅雯掌握的消息,这段时间,群众的情绪越来越激化,方法也越来越极端,这便是她坚决要求给朱世帮停职的原由。林雅雯隐隐觉得,群众的情绪跟乡党委书记朱世帮有很大关系。

  这------我还不大清楚。胡二魁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实话,林雅雯一想,伤得一定不轻,心里不由得一紧,忙说,走,跟我去看看。

  林县长,你不能去。胡二魁拦住林雅雯,没等林雅雯细问,便说,那帮王八羔子,野掉了,进去几个打几个,昨黑王乡长去看他们,你猜咋着,连王乡长也给打了,这阵人已送到了县二院,头上缝了五针。

  什么?林雅雯惊得不敢相信,朱世帮呢,他在哪?

  朱书记叫他们扣下了,就关在大院里,说是让县委祁书记拿钱赎人。胡二魁说着话垂下了头,这阵他显得怕了。

  谁让你们闹事的,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林雅雯发起了火,在场的群众全都噤了声,低住头不说话。林雅雯心急如焚,仅仅迟来了一晚上,就出了如此大的事。

  林县长,你也甭生气,流管处这帮狗日,实在太欺人,三台推土机呀,要是不打,南湖那片林又没了。胡二魁几乎要哭了,林雅雯清楚地看见,他眼里已噙了泪花。

  一提林子,林雅雯心里暗下来,一股无名之火烧得她难以忍受,恨不得冲谁猛发一顿。

  南湖事件的紧急会议在乡政府召开,由于书记和乡长全都缺席,林雅雯临时指派副书记许恩茂主持工作,政府办主任强光景也补充到乡党委班子里,全面处理善后及事件调查。会上林雅雯才得知,流管处三台推土机被村民烧毁两台,另一台让村民抢了去。这个胡二魁!林雅雯心里恨了一声,却又觉恨得不应该。两台推土机,值二三十万,要是用来种树,能种多少树。林雅雯心里一阵难过,把到嘴边的骂人话咽了下去。的确,从听到事件的那一刻,林雅雯就一直想骂人,这是她当县长两年来的头一次冲动。当初“121”事件发生后,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冷静,善后,调查,双方协商,林雅雯以少有的耐心和极端的克制力控制了自己,表现出一个县长良好的素质,惹得郑奉时事后说,想不到你一当县长,整个人都变了。林雅雯问,变好还是变坏了?郑奉时笑着说,变得不像女人了。当时他们刚刚吵完,林雅雯冲郑奉时美美发了一通火,把十多天憋得火全发了出来,发得郑奉时都傻了,不停地给她陪好话。林雅雯怒气未消地说,跟我说这些没用,有能耐去跟沙湾村的村民说。郑奉时苦笑着脸,跟他们说,他们能理解我的难处么,一千多号人要吃饭,三千多家属要养活,你让我咋办?

  咋办?这个问题一直在林雅雯脑子里盘旋,到今天也没答案。从工作角度讲,她理解郑奉时的难处。流管处曾是省水利厅直属的大单位,中央都挂了号。胡杨河流域横跨两省十二县,全长三千多公里,是西北地区最大的流域之一,由于最终流入腾格里大沙漠,是亚洲唯一的沙漠水库的水源所在,因此地位相当特殊。最初流管处建在省城,后来响应中央治理沙漠全面改善沙漠地区生态环境的号召,搬迁到了沙湖县胡杨乡。但在五年前,胡杨河流域上游突然断水,使下游几个县闹起了水荒,特别是沙湖县,几乎每年都陷入水荒中。为了治理流域,省市县三级联合关停了上游全部厂子,这就使一向以小工业为补充的流管处陷入了生存困境。两年前省水利厅出台流管处改革方案,将流管处断奶,变成自收自支单位,流管处一下由高峰跌入低谷,居然连生存都维持不了。流域断水多年,相关的水产业全部瘫痪,不仅养不活职工,每年还要拿不少钱倒贴进去。加上流域两岸兴办的小企业逼迫下马,大批工人失业在家,跟县上几乎如出一辙。职工加上家属将近四千号人压在郑奉时头上,郑奉时不想歪招怎么办?

  可毁的是林子呀,要在别处,毁一两片林地也许算不了什么,但这是沙漠,那些林子就是沙湾人的命。郑奉时不是不知道,他在流管处干了二十年,这一点比林雅雯更清楚,但在现实面前,郑奉时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毁了北湖不算,竟然又毁南湖,林雅雯不能再用同情两个字对待他了。

  她一直给郑奉时拨电话,出了这大的事,他居然躲了起来,从路上打到现在,手机还是不通,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村支书胡二魁看她一遍遍打电话,凑她跟前说,跑了,昨个下午我看见他的车,溜出了沙湾。

  你咋知道他跑了,事情是你们挑起来的,他凭啥要跑!林雅雯没来由地就冲胡二魁发了火,噎得胡二魁呛了几嗓子,悄悄坐一边去了。

  会场上,副书记许恩茂还在侃侃而谈,好像是说一定要带领全乡人民,守卫住沙漠的命根子,绝不让破坏者的阴谋得逞。林雅雯哭笑不得,有这样的领导,沙湾村民的情绪能不激化?

  正要示意强光景,乡上秘书进来说,祁书记电话找她。林雅雯说了句你们接着开,我出去一下,便跟秘书出了会场。

  祁茂林在电话里劈头就冲林雅雯发起了火,你怎么搞的,不是说沙湾村的村民情绪已经稳定了么,咋又发生了恶性事件?林雅雯刚想解释,祁茂林又火道,打伤人家三人,还烧了推土机,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

  “121”事件发生后,县上成立了专门小组,林雅雯任组长,祁茂林在常委会上再三声明,要她把主要精力放在解决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上,至于县里其他工作,暂时可由常务副县长付石垒主持。

  林雅雯吭在电话这头,一时不知该做何解答。

  你不要跟我装哑巴,这事已报到省厅,我现在就在水利厅,人家领导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林雅雯这才记起,前天常委会上,祁茂林提起过去省上的事,只是自己当时激动,没把这话听心里,看来事情已传到省上,说不定林业厅那边也知道了。

  你马上想办法把朱世帮弄出来,告诉你那位同学,如果他执意要把事情往大里做,我祁茂林奉陪。祁茂林还在发火,林雅雯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在祁茂林心里,郑奉时跟林雅雯是相通的,这也是祁茂林执意让她当这个组长的用意。

  林雅雯揣着一肚子气回到会议室,许恩茂还在侃侃而谈,林雅雯恼怒地打断他,宣布道,强主任,你跟许副书记去流管处,看看朱世帮到底咋样,注意,不要感情用事。乡上其它领导全力做好沙湾村的工作,要保证不能再发生任何冲突,让群众回自己的家,一切由组织出面解决。我跟胡支书去县二院。说完拎起包,出了会议室。胡二魁忙跟上来,一口一个你看这事做的,你看这事做的。林雅雯打断他,行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带上人闹事咋不多想想?

  胡二魁结巴了几下,还是说,林县长,不打不行呀,这帮狗日太嚣张,不打还不把林子全毁了。胡二魁的目光在林雅雯脸上搜寻着,极力地捕捉林雅雯每一个表情。

  打?打能解决问题?你是村支书,怎能跟群众一个觉悟?林雅雯说到这,猛然发现胡二魁怪怪的表情,她心里一悸,莫非?

  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带的头?林雅雯突地盯住胡二魁,目光烙铁一般烙他脸上。

  没,没,这号事,谁敢带头。胡二魁狡黠地躲开林雅雯的目光,抹了把汗,讪讪地说。

  林雅雯不再追问,心事重重地往前走。

  4

  乡长王树林伤得不轻,不仅头部受了伤,两根肋骨也被打断。县二院在沙湖镇上,离胡杨乡不太远,林雅雯赶到时,医生正在给他准备手术。王树林看着林雅雯,很是内疚地说,林县长,怪我没把群众稳定好,你就批我吧。林雅雯难过地垂下头,老王,怪我,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化了,你就安心治病,组织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王树林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林雅雯止住了。王树林有点激动,他说,林县长,我不要啥交待,矛盾不能再激化了,再激化,会出大事的。说着他剜了一眼胡二魁,样子有点恨。

  林雅雯点点头,跟医生安顿几句,告辞出来。胡支书这才告诉林雅雯,事发时王树林不在乡上,他侄女要出嫁,跑去当客。听到消息赶来时,群架已打完,两台推土机正燃着熊熊大火。他冲村民们发了一阵子炮,跑到流管处要人,没想让把守的几个人给打了。

  他们不是流管处的,是开发公司雇来的民工,恶得很。胡二魁说。

  开发公司?

  这次推树的不是流管处的职工,他们把地租给了开发公司,开发公司的洪老板亲自坐阵,指挥着推树,要不也打不起来。

  一提开发公司,林雅雯的心情更暗了。这事儿她听郑奉时说起过,流管处打算将湖区几千亩林地加上湖区内的两家厂子全部出租给开发公司,条件是开发公司承担五百号工人的安置。当时林雅雯还反对,说他这样卸包袱,是对整个流管处的不负责。郑奉时苦笑一声,没做解释。后来林雅雯才知道,出租林地是省厅的主意,开发公司是省厅的三产机构,尽管现在脱离了关系,但明眼人都知道,有些关系一旦有了,是没法真正脱开的。洪老板这人很有背景,听说跟冯厅长关系不简单。早在冯厅长当流管处处长时,他就在冯的手下包活干。现在冯成了厅长,而且传言马上要升任副省长,开发公司便更活跃了。

  林雅雯想到这,更觉自己被推进了一个网里,很多棘手的事等着她去处理,很多隐秘的关系也要她小心梳理。在县上为官,每一步都很被动,也很艰难。难怪两位处长要替她捏把汗,说她稍有闪失,这两年的苦就白吃了。

  林雅雯感到憋气,更感委屈。到县上两年,她几乎没一天闲过,穷县穷日子,穷事儿又多,她算是领教了。弄得她爱人周正刚很不高兴,说她再不调回省里,后果由她自负。

  上了车,林雅雯一言不发,村支书胡二魁也不敢言声,生怕不小心说错一句话,林县长冲他发火。车子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幸亏这时候林雅雯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办公室主任强光景。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是不让林雅雯回胡杨。林雅雯问为什么,强光景在那头不明说,再三解释是处于安全考虑。林雅雯火了,我只是小小的一个县长,又不是美国总统,有什么不安全的。强光景这才说,那几个记者等在乡政府,要求采访林雅雯。

  让他们走开!林雅雯火了一句。

  林县长,我都磨了半天嘴皮子,他们就是不走,非要见你。

  谁让你磨的,你没正事做?林雅雯火气更大了,几乎是冲话筒吼。一旁的胡二魁坐不住了,小心翼翼说,那几个记者,麻缠着哩,林县长,你还是不要去乡上吧。

  往乡政府开!林雅雯突地关了手机,像是跟谁赌气似的。

  果然,车子刚进乡政府大院,就让记者们包围了,不只是省上那三个,还有驻市记者站的几名记者也赶来了,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林雅雯还没下车,镜头已经对准了她。

  请问林县长,沙湖县屡次发生毁林事件,做为一县之长,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现象再三发生?

  林县长,沙湾村农民殴打流管处职工,听说是政府领导背后指使,做为一名党培养多年的干部,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记者的问话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倒下来,林雅雯根本没有插话的空。胡二魁伸手挡了一下摄像机,马上有记者说,请尊重我们的采访权,我们是在为民说话。强光景掺在记者中间,不时地说好话,求记者让开条道,让林县长到办公室再采访。就有记者很不高兴地质问,难道非要进办公室么,为什么不能在阳光下跟我们对话?

  阳光?林雅雯忍无可忍地盯住说话的记者,你是说办公室就没阳光了?

  那记者是省城一家晚报的驻站记者,叫陈言。“121”事件发生后,他就多次找林雅雯,质问县政府跟流管处到底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为什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两千亩林地毁了。后来又多方打探,将林雅雯跟郑奉时的同学关系公之于众,还详细报道了林雅雯私下找郑奉时借款,发放沙湖县拖欠教师工资的事。做为独家新闻,着实火了一阵。

  你是人民选举的县长,就应该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陈言像是喝了酒,说话口气大得很,用词竟然上纲上线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林雅雯果然闻到一股子酒气。

  你叫陈言是吧?她推开面前的摄像机,盯住他。

  我是陈言,晚报记者站站长。

  你能告诉我,中午哪儿喝的酒,是不是人民拿钱请你喝的?

  陈言没想她问这个,一阵口吃,脸红得越发厉害了。半天后他说,跟我几个同学喝的,自己掏腰包,怎么,这也犯法么?

  那你告诉我,上次你从沙湾村拿走三千元钱是怎么回事?

  谁说的,你这是诬陷!

  不承认是不,胡支书,让你的会计把票据调来。

  胡二魁犹豫了一阵,还是抽身拿票据去了。陈言一下紧张起来,脖子胀得通红,说话也不那么粗声粗气了,嘀咕了几句,才说,那是拉的赞助。

  赞助,要不要我跟你说出来,这一年你从沙湖县拉走了多少赞助。

  陈言不支声了,低住头站了半天,脚底一抹油,想走。林雅雯厉声叫住他,想走是不,你不是要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么,我陪着你。强光景见势,一把拉住他,因用力过猛,陈言又没防备,手里的照相机掉了下去。他像是捞到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放开嗓子,咋,你们殴打记者,非法阻挠采访。

  林雅雯没说啥,而是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晚报社,片刻后传来晚报总编的声音。林雅雯说,我请求你们报社立即派人来,我要你们协助查帐,沙湖县一年内有十二万四千八百元赞助给了晚报社,这可是沙湾村一个家庭十五年的收入。

  陈言脸色惨白,再也不说话了。

  林雅雯推开面前的记者,走进了乡政府办公室。

  院里的记者全都哑巴了。

  5

  洪老板拒不放人。他说,人我好吃好喝养着,让你们书记或是县长亲自来,来时最好带上三十万块钱,我的三台推土机算是便宜卖给县上了。

  副书记许恩茂一脸沮丧,汇报完后,找个凳子坐下了。

  林雅雯默不做声,她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跟对方交涉要人。坦率讲,她认为这次责任主要在朱世帮。做为一名乡党委书记,竟然觉悟低到如此程度,带上一村人打群架,还带头点火烧推土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说不过去。应该让他接受点教训,她想。从内心讲,林雅雯是喜欢这个部下的,他能干,吃苦,务实,在胡杨乡一干就是十五年,带头种树,治沙,还力排众异,将耗水量大、对土壤板结危害大的包谷、甜菜等作物率先在胡杨乡淘汰,大胆引进棉花种植技术,为改良土壤,节约地下水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干群关系也不错,拿群众的话说,他就是一棵老胡杨,根长在沙窝里。可缺点更多,脾气大,性子梗,说话办事不讲方式方法,尤其爱冲动。当初“121”事件,就是他带着沙湾村一千多号子人围攻在流管处,不让车出,也不让省里来的专家和领导进。北湖毁掉的四千多株胡杨和大片沙枣林、红柳丛,就是他坚决不让农民动,留在原地等各路领导和专家参观。他还煞有介事地把总理题在沙漠水库上的“绝不让沙湖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拓了一副回来,就竖在被毁的北湖上。这些做法一下让毁林事件成了全省乃至全国关注的焦点,为此林雅雯也上了一次省电视台的今日聚集栏目。当着全省人民的面,她这个县长真是欲哭无泪。仿佛沙湖水资源枯竭,人进沙退,沙漠水库造成有史以来的首次干涸,是她这个县长干的。当然,林雅雯并不是在意个人得失,如果能让沙湖再变为绿洲,能让沙湖县三十万人不再为水发愁,她就是背再大的包袱也行。可问题往往不是这样,她这两年,几乎每天都在为水奔波,每天都为沙尘暴揪心,但两年的努力非但没使沙湖的水荒有丝毫减弱,反而却招来了令全国人民痛骂的“121”毁林事件。从去年12月1日到现在,她的脊背上天天有人戳手指头,沙湖县政府网站每天都接到不下一千个贴子,质问政府还有没有良知,如果连沙漠的树都能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毁的。夶风小说

  面对这一切,林雅雯找谁诉说,有时她真恨不得将郑奉时千刀万剐。

  可剐了一个郑奉时,就能保住林子么?

  林雅雯困惑得不敢想。

  算了,朱世帮的事先放着,反正没什么后怕,不信姓洪的能把人吃了。林雅雯跟在场的人说,现在分头下去,集中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我怕群众会在朱世帮的事情上再做文章,如果再起冲突,我们都成罪人了。

  正说着,村支书胡二魁跑来了,刚进大门便喊,不好了,公安把人抓走了。

  公安,哪来的公安,抓的什么人?林雅雯惊问,在座者全都惊了起来。

  胡二魁喘着粗气说,我也不晓得是哪的公安,反正一进村就抓人,抓得都是昨黑打了架的,烧推土机的几个也抓了。

  人呢,走了没?

  没走成,村民们围在车前,要跟公安起事。

  起事,你们就知道起事,傻愣着做甚,还不快走。林雅雯急得连车也顾不上坐,拔腿跑了起来。

  远远地,就望见村口黑压压一片,几辆警车很招摇地停在村道上,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跪在车下,双手抱住轮胎,做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一群妇女则挥舞着鞋底或红柳枝,将警察围在里面,四周立着虎视眈眈的沙漠汉子,手里全提着铁锨或扁担。

  林雅雯奔到跟前,看见警车里已关进几个沙湾村的村民,手上戴了手铐,脸上全都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其中一个黑脸汉子竟是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小儿子陈喜娃。

  林雅雯拨开人群,往里挤,边挤边喊,我是县长林雅雯,请大家冷静。拥挤的人群慢慢松开一条甬道,林雅雯站在领头的警察面前。

  请问你们是县局还是市局的?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面前的警察大约认出了她,显得不像刚才群众围攻时那么惶乱了,他镇定了下自己,声音略略嘶哑地说。

  为什么抓人?林雅雯的火气很大,她看到群众的火气更大。

  我们在执行公务,昨晚受伤的五人中有一人抢救无效,死了。

  是么?林雅雯直觉得身子飘忽忽的,要倒下去。跟后挤进来的胡二魁一把搀住她,唤了声林县长。

  一听说死了人,刚才围攻警察的妇女们全都散开了,有些甚至急着往家跑,男人们却像是没听见,仍握着手里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盯住警察。

  林雅雯努力支撑住自己,沉沉地说,我是县长,昨晚的事我负主要责任。

  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无权追究领导责任,我们是依法缉拿凶手。说着递给林雅雯一张缉押令,上面有鲜红的公章和领导签字。

  林雅雯扫了一眼,垂下目光,半天后艰难地抬起头,能不能先不带人走,等我把群众的情绪稳定了,你们再执行公务。

  警察略一思忖,大约是考虑目前的情况也没法带人走,点头同意了。林雅雯这才转过身子,久久地盯住村民,她的眼里有泪花闪动,村支书胡二魁这才感觉到天要塌了,低头抹起了眼泪。

  死人了,死人了你们知道么?林雅雯嘶扯着嗓子,冲村民吼。

  让你们冷静,你们就是不听,动不动充英雄,现在充呀,闹出人命了,你们怕不,我怕!人命大过天,你们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条命当住。她抹了把泪,泪水已冲出她的眼眶,奔涌在脸上。她哽咽着继续说,现在你们清醒了吧,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村民们傻站了片刻,悄悄放下手中的东西,无言地垂下了头。村口死一般的寂。

  听我一句话,让他们带人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触犯国法谁也救不了你。她说着走向警车,一个个看着那些戴手铐的人,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脸全都布上了暗云,有两个已在车里哭了起来。看来死人的事真是可怕。林雅雯最后站在陈喜娃面前,忍了几忍才说,你对得起你爹么,他养你三十年,就是为了打人放火?

  陈喜娃双手蒙住脸,不望林雅雯,也不说话。

  让开,叫车走。林雅雯最后对住地上的老人,声音略略有些威严地说。

  使不得呀,林县长,抓去是要吃枪子的呀,林县长,你救救娃们吧。几个老人突然跪她面前,磕起了头。林雅雯难过地掉转头,望住天。

  沙漠的天蓝得令人心惊。

  警车最后缓缓地启动了,几个不甘心扑过去要抱车轱辘的老人让胡二魁一顿脚踢到了边上。老人们猛一下抱头痛哭,哭声嘶扯在沙漠里,久久不肯散去。

  乡上的干部将群众一个个连劝带说地劝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荡了。

  林雅雯迈开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见一个人,不远处的沙梁上,红柳丛里,站着一个木雕般的老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满脸胡须,表情凝重得如同秋日的天空。

  他正是六十岁的治沙英雄陈家声。

  夜色沉沉,空气闷得人难受。

  村支书胡二魁在乡上开完会,急急地回来了。刚进门,就被群众围住了。胡二魁拿毛巾抹了把脸,跟老婆要水喝。老婆忙给他倒水,边倒边说,乡上咋说了,人不能白抓。

  胡支书,你可得想法子呀,牛根实的爹拉着哭腔说。

  胡二魁喝了口水,抢白道,瞎嚷嚷啥,抓得又不光是你儿子。

  牛根实的爹还想说啥,声音被别的人打断了。屋子里嚷声四起,有叫喊着报仇的,有说到县上市上闹的,还有人说,欺负急了一把火把流管处烧尽,看谁厉害。胡二魁猛一摔杯子,都给我住嘴!

  屋子里唰地静下来,胡二魁这才说,光发牢骚顶屁用,眼下要紧的是想法儿把人弄出来,我打听了,这种事儿上头也不好办,事是大伙挑起来的,他不能拿谁一个人顶罪,这叫啥来着,对了,法不责重。牛根实的爹一听,忙给胡二魁点了根烟,坐下听他继续说。

  眼下心要齐,谁也不能半道上撒驴,把磨搁在一边。七十二,你先说说,那天打人谁没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来,环顾了一眼,说,王树根没去,说好的一齐上,他提前溜了,说是骆驼不吃草了。

  妈的,骆驼要紧还是树要紧,会计,把王树根写上,他狗日今年甭想浇一滴水。

  还有刘成家,他去了,可没下手,站边上看红火。

  对,我也看见了,牛根实的爹忙做证。

  刘成家来了没?胡二魁边喝边望,发现刘成家没来,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这狗日,出点子时比谁都积极,真到了要紧处,他倒成了孙子,把他也写上,他狗日今年种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时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连揭发了四个人,都是些平日为人不咋的货,胡二魁像是早就算计到了,也没多发议论。他说,县上眼下怀疑朱书记,我们得想法把他脱干净。

  对啊,不能把脏栽倒他头上,有人附和道。

  你们听好了,县上很有可能调查,谁都把嘴夹紧,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伙心里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顶着,要是捎带上朱书记半个字,我叫你们好看。

  大伙纷纷说,我们都是吃五谷长大的,不用你安顿。这时外面放哨的刘骆驼跑进来说,声音小些,村子里有人走动,看不清是谁。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县长就行,你给我看好了,要是她来,就说我屋里没人。

  这林县长,到底可靠不?有人怯怯地问。

  这人我还吃不准,不过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后晌吃饭我故意套了几句,她嘴紧得很,套不出啥。她对朱书记最有看法,冲这点,也不能跟她讲实话,问死就一句话,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湾村全抓去毙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咋个救人,村支书胡二魁显然政策水平比众人高,他说,我已跟祁律师问过了,祁律师的意见是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一时半会上头也治不了罪,会计,每儿个收羊,一家一只,王树根他们四家收两只,要是嘴犟收三只,救人用钱哩。你们几家放心,人我给你一根毛不少的要回来,村上的事,还得谁都齐心,把话带给王树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湾住了。

  人都走尽后,老婆忽然不放心地问,要是上头查你头上咋个办?

  夹嘴,有问的没?

  起风了。

  人们担心的沙尘暴终于来了。此时正值四月,庄稼刚刚爬出地面,嫩绿的苗儿还经不起沙尘的折腾。沙窝的红柳芨芨草黄毛柴虽说绿了,可毕竟嫩得很,还挡不住风沙。胡杨绿得晚,此时新枝儿刚发芽,旧枝儿还没褪进,风一吹,枝儿便嘎嘎地断。这是真正的沙尘,一来便气势汹涌,遮天蔽地。林雅雯正在给村干部开会,猛听得外面吼吼作响,眨眼间天地便一片昏黑。忙通知村干部立即回村,乡上干部也分头下村。人还没走出乡政府院子,风沙便把世界彻底遮盖了。

  没想到,谁也没想到,等看到滚滚沙尘从北部沙漠狂吼而来时,全都惊得哑了。

  林雅雯跑进沙湾村,就看见地里的人往家跑,沙梁上的往草丛中跑,学生娃娃则四下里乱钻,吓得大人满庄子喊。一只鸡在草垛上打鸣,刚张开嗓子,让风嗖一下掠到空中,惊得女主人鸡呀一声,嗓子里就灌满了沙。落下来时,已刮到了几十米外。两只拴在胡杨树上的羊让风扯断了绳子,跌跌撞撞地卷着跑,一只撞在电线杆上晕了,一只卷到了井里。村里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来,铺天盖地。

  林雅雯带着乡上一帮人,先紧着把学生娃娃往家送。狂风掀起她的衣襟,掀起她的头发,耳朵里灌满了沙,近在咫尺的强光景说话她都听不见。强光景只好拽住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林县长你回乡上指挥,这儿有我们。林雅雯拽开强光景,她看见一个孩子失足掉进了干渠,幸好干渠没水,便跳进去抱起他,问是谁家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猛一下扑她怀里哭起来。

  等把陈喜娃的儿子送回家,黑风便涌来了。真正可怕的是黑风,到这时,沙湾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时候到了。纷纷躲进家里,门关得死死的,听黑风吼吼地掠过。树被刮断了,红柳连根拔起来,卷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村支书胡二魁急得在屋里转磨磨,他不放心的是陈家声家,老汉种树种傻了,整天除了他的八步沙,啥都不知晓。这大的风,竟赖在八步沙不走,若不是胡二魁下令叫七十二几个抬他回来,说不定就让这风给吃了。陈喜娃又抓了,一个女人顾上两个娃,到底能不能顶得住,他可不能让陈喜娃回来骂娘呀。几次要出门,都被老婆拽住了,老婆黑上嗓子骂,天大的事也得要命,你瞅这风,出去不把你活吞了。

  黑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整个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似的,一尺厚的黄沙覆盖了整个村庄,田地不见了,麦苗不见了,绿树不见了,草丛不见了,世界一片浑黄。沙湾人欲哭无泪。

  林雅雯算是再次领教了沙尘暴的厉害。

  南湖毁林事件的调查会在流管处召开。县委书记祁茂林是在风中赶来的,车子被风堵在路上长达五小时,手机也断了信号,急得他直在车中骂娘。隔着车窗,他亲眼望见一户人家的房子被风掀翻,几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机强行关在了车内。还好,风停后他跑到那户人家,人没伤,全都躲在了水窖里。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联合国的支持,才从上游把水调下来。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因为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祁茂林紧急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起来,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便是那片林地,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一名推土机手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支使的乡领导,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半天,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支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听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个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敌对情绪,说话硬梗梗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会议开到中午,也没扯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上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恶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么,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走,所到之处,满目荒凉,厚厚的沙尘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窜来窜去,野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几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就没法立足了。一想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梗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在一块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让沙埋了,只露出上面两颗字,胡杨。祁茂林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组镜头,火红的秧歌队,震耳的锣鼓,披红带彩的人们,豪情万丈的誓言。那时他刚当选副县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沙造田运动开始了。县上提出用五年时间,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奇迹,让浩瀚的大漠变成商品粮基地。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从山区的各个角落搬来,人唤马叫,好不热闹。一片一片的沙枣林被砍倒,推土机昼夜不停地叫,一个又一个开发区在沙漠剪彩,立牌,一口接一口的机井开始往外抽水,形势喜人得很。祁茂林脚下的这片胡杨乡井灌开发区就是他亲自剪的彩,当时他的照片还登在地委党报的头版上,风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吸口气,发出一声叹,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脚下这片土地,艰难地收回目光,脚步沉重地离开石碑。他忘记了出来是做什么,忧心忡忡回到会议室,才记起是去叫林雅雯。抬头一看,县长林雅雯正在发言。她不发还好,一发,市领导的火就发起来了。

  林雅雯的发言直冲省厅两位副厅长,说胡杨河流域管理处的改革是造成两起恶性事故的根本原由,如果听任流管处将南北湖几千亩林地毁了,那我这个县长就是历史的罪人。

  市领导接过她的话就发脾气,你是罪人,那证明我们在座的都没党性,都没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会不是讨论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是让你们反省自己,在做好群众思想工作这点上,你这个组长到不到位。有意见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谈,但聚众闹事,集体械斗,致死两条人命,难道你们还不该汲取教训么?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点沉痛地说,汲取教训的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领导,是我们每一个手中有权力的决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断她,用手势制止她不要冲动。在这种场合,一句话有可能就将你的全部工作都否定掉。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杨河流域改革的艰难与复杂,它不只是牵扯到一千多号人的失业,而是一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河系却突然不存在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这条河系一消失,举世闻名的沙漠水库下一步也极有可能面临消失。比之这个,一千多号工人算什么?

  会议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会上形成初步意见,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暂停脚步,等相关方面广泛论证后再行深化。沙湾村村民集体械斗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侦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于县乡两级领导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由县上自查,拿出意见后报市委。会议同时要求,市县两级务必全力动员,帮助胡杨乡农民开展生产自救。

  会议一结束,省市领导连工作餐也没吃,就驱车走了。祁茂林送领导上了车,回头想跟林雅雯说件事,却见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6

  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根本就没离开过沙湖。械斗发生时,他就在流管处。这是事后林雅雯打听到的消息。

  流管处一共三个院落,中间大院是管理处办公区,修得十分讲究,绿树成荫,花草丛丛,碎石铺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十几个大小亭子加上长廊将院落映衬得极具江南林园的典雅与优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边是家属区,青一色的二层小楼房,各带一小院,简洁而实用。北边大院是工程处,以前流管处火时,这儿真称得上车水马龙,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万,加上其它流域的合作项目,国际援助项目,工程部的人可谓金钵满溢,四周乡村的工程队想揽个活,能否走进这个大院便成了关键。那时候的郑奉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但在农民心里,他的权已大得无边,他说返工就得返工,他说不合格你就领不到钱。农民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铁公鸡。意思是他太抠门,放着那么多的钱,却跟农民工程队斤斤计较,让他签个字比找工程处长还难。时过境迁,当初二十多岁的技术员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总管,但老百姓们再也不找他签字了,因为早在五年前,工程处就因没活干而解体,只留下一堆破铜烂铁,还有空落落的大院加上五百号失业工人。这两年,老百姓又暗底里送他一个外号,铁扫帚,意思是让他这把铁扫帚一扫,沙漠的绿色便连根没了。

  南湖发生械斗的那个夜晚,郑奉时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楼里。那楼林雅雯进去过,是刚派到县上担任代县长一月后的一天。小二楼的布置比林雅雯的想象要简单得多,也清贫得多,惹得林雅雯当时还开玩笑,在沙漠里面装廉政呀。郑奉时笑笑,腐败也不会在这穷地方。两人斗着嘴,彼此打量着对方,用审视或欣赏的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最后会心地笑了。想不到当年西北林学院的两位高才生会在沙漠深处会面,时光有时候真是会戏弄人。两个人坐下来,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历史,林雅雯便单刀直入,提出借款的事。

  郑奉时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解地盯住林雅雯,你真以为我是腐败分子呀。林雅雯笑说,你腐败不腐败跟我没关系,有纪委管着,我是没办法了,稀里糊涂跑到这么一个穷县,还想放手大干一场呢,谁知屁股还没坐稳,就让讨工资的老师们给包围了。说着便把沙湖县拖欠教师工资长达十个月的事说了出来,请郑奉地无论如何帮忙,让她把脚先站稳。

  你是怕人代会过不了关?郑奉时一本正经道,那最好,听我的话,趁早打道回府,别逞这个能?

  为啥?林雅雯盯住他,目光已不像青春年代那么清澈,也没了当时盯郑奉时的那种浑身发紧的感觉。

  不为啥,这地儿不适合你,还是到省上坐你的办公室去吧。

  老百姓没赶我,你倒赶我了,这像当初的你么?林雅雯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话语里难免透出一种岁月无法冲逝的女人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忍不住撒娇的天性。

  郑奉时避开她的目光,很是较真地给她讲了半天,从流管处的起落讲到沙湖县令人堪忧的前景,后来又讲到两个人这半生的得失,最后说,你我本不适合为官,却舍了专业误入仕途,我是没退路了,只能听天由命,你却不能,最好现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对得起当年的师兄师妹还有对你我抱有厚望的师长。

  郑奉时说的没错,当年他们的师长西北最负盛名的林业学家拒不同意他们就此止步,踏入社会大门,而是执意要他们考研,做他的弟子。熟料两人都铁了心不愿再在象牙塔里做空头学问,都急着要去社会上闯荡一番。现在看来,当初听了恩师的话,兴许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说不定这一对互相欣赏的男女还能演绎出一段经典的学院派爱情。

  林雅雯释然一笑,她不是一个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的女人,人生的道路从来就没有兴许,选择便也意味着放弃,走了便是走了,从来没有回到起点的可能。再说她也不是跑来叙旧或是感叹人生的,她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借不到款,全县的教师就要罢课,真要这样,她的政治前途便会在这里中止。林雅雯不甘心,当初做决择时,她便发誓要在沙湖县干出一番事业。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在林业处科技处处长的位子上坐了六年,她有点疲惫,有点失落,明知在这个位子上进步无望,便索性来个大放弃,另辟蹊径,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说句内心话,她的目标决不是当一个县长,而是大得有时连她自己也害怕。

  说吧,到底借还是不借?

  你当我是金矿呀,不瞒你说,我这儿职工工资还没着落呢。

  什么?林雅雯有点惊愕。当时她并不知道流管处的真实情况,还以为郑奉时跟她开玩笑。

  是真的,我的职工也半年没发工资了。郑奉时很认真地跟她说。

  怎么回事,不是前两年还风风火火得么?

  郑奉时笑了笑,你听过千万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么,再说了,流管处还不是千万富翁,它像一棵大树,树干早就千疮百孔,茂盛的叶子能阻挡住它的死亡么?说到这,郑奉时忽然想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谈这些有点不近人情,再说如此浅显的道理林雅雯未必真就不懂。他浅浅一笑,还是吃饭吧,我请客。

  那次林雅雯真没借到钱,后来她从多个渠道了解到,流管处真的没钱,比县上好不到哪,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少,又都习惯了市场法则,承受力也比县上的干部强。林雅雯四处跑款,把所有的关系都跑了过来,教师的工资还是没着落,个别学校真的出现了教师停课的现象,形势令她沮丧。正在她一筹莫展时,郑奉时突然打电话,说是有五百万,先借县上周转,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简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说,如果不是那五百万应急,缓解了教师矛盾,林雅雯头上的那个代字到底能否取掉还很难说,她正是凭借了那五百万,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树到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干部说了算的的沙湖县脱颖而出。她这两年的所为,在沙湖历史上可以算是一匹黑马,而且风头日上,大有压过书记祁茂林的架势。

  只是到现在,那五百万还有二百万的欠帐,林雅雯后来才知道,那钱是省水利厅拨下来用于解决职工养老的。当时流管处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厅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职工养老金一次交清,其余矛盾由流管处自已解决。想不到那钱一周转,便迟迟的还不了,省厅的计划逼迫打乱,为此郑奉时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说上面几次都想撤他的职,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接这烂摊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流管处的改革拖了下来。而林雅雯这边,竟然将欠他的二百万给忘了。

  不忘还能咋?县上又累计欠了教师四个月的工资,党政机关干部的工资眼看也不能保证,她算是领教到钱的滋味了。

  南湖发生血斗后,郑奉时既没像“121”那样跳出来,跑省里,跑县上,更没像胡二魁说的那样,躲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里,关起门来练字。郑奉时喜欢书法,早在大学时就师从著名的书法大师谢汉云谢老,大学毕业时他的书法已在西北书坛崭露头角,这些年在本省书法界也算混得一点名气,偶有南方或香港的爱好者慕名前来索字。一遇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便把自己关在陋室里,借墨消愁。省厅跟市上联合召开现场会,郑奉时虽是参加了会议,但却一言不发,话都让开发公司的洪老板说了。林雅雯当时还在会上质问过他,火药味浓得很,没想他装聋作哑,压根不理林雅雯的茬。

  林雅雯现在懂了,郑奉时玩得是金蝉脱壳,把矛盾全部甩给了开发公司,让林雅雯跟财大气粗蛮不讲理的洪老板针锋相对,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

  会议结束后,林雅雯曾两次找他,想当面质问,为什么要玩这种雕虫小技,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却被告知郑奉时去了新疆,具体做什么,接待她的人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一回到县上,祁茂林便主持召开常委会,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常委们全都阴着脸,不说话。

  “121”事件发生后,县上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对流管处意见很大,认为流管处的做法严重破坏了沙湖县的发展环境,应该向省上反映,并坚决予以制止。另一派则显得温和,主张不应该把两家的关系搞僵,至于那几千亩林地,认为产权属于流管处,县上无权干涉。两派意见祁茂林都不赞成,毁林的确可恶,但简单的抗议与闹事解决不掉任何问题,祁茂林主张沟通,主张在双方能形成共识的基础上解决问题。为此他跟郑奉时谈过几次,郑奉时的话令他感慨万端,大家都处在改革时期,各自面临的难题既相同又不同。流域毁林是为了重新改造,大片闲置的林地的确没有效益,如果将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养殖场,不但能解决大批职工的就业,说不定还能形成新的产业,带动沙湖经济的发展。做为县委书记,祁茂林做梦都想让沙湖出现新的经济增长点。他认真看过流管处的改革方案,对开发公司提出的北湖创建棉产业基地,南湖创建种养加一条龙的西北养殖基地很感兴趣,要知道,沙湖县的羊只很有优势,但县上缺乏资金投入,没法帮农民形成优势。如果借开发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种草业和养殖业发展起来,那么县上的财政状况将大为改观。

  在流管处改革方案论证会上,祁茂林代表县上是举过拳头的,也就是说他当时并没反对毁林。可“121”事件一下让他被动,他被水利厅领导骂成是出尔反尔,明里支持,暗中作梗,是把本来就举步维艰的流管处再往火口上推。祁茂林没法跟人家解释。南湖事件再次让他尴尬,这些天他成了众失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舆论指责着,批评着,要求他顾全大局,做出局部牺牲,换来沙湖的大发展。他把这个意思刚在常委会上讲出来,就遭到林雅雯的反对。林雅雯在会上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大规模发展养殖业和种草业是以水资源为根本的,水从哪里来,总不能再疯狂开采地下水吧。

  这话把祁茂林给问住了。为了保护沙漠水资源,县上曾关停或填埋过不少机井,沙湾村的两口机井就让填埋了,只留了一口,保证人畜饮水。作物灌溉则完全靠沙漠水库,沙漠水库一干,沙湾村便面临绝收。如果容许流管处大量开采地下水,岂不是越发不好跟村民交待?

  那你说咋办?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对自己的这个副手,祁茂林还是很尊重的,一方面她的确很能干,到沙湖后帮他解决了不少难题,另则,她毕竟是女的,又比自己年小,祁茂林便处处让着她。没想到一个“121”,便把他们这种友好共处的和谐关系给打破了。

  我目前考虑得还不是太成熟,但胡杨乡的问题决不是单纯保护住几片林子这么简单,我提醒大家,要从长远着想,要往极度困难处着想,就算流管处不毁林,我们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儿长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库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确保农作物增收可以说是句空话。

  林雅雯说出了大家的远虑,常委们全都心情沉重起来。祁茂林知道这样开下去会议有可能走题,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太深层次的问题我们先不谈,眼下还是统一思想,想想怎么把目前的难关度过去。

  林雅雯这次没跟祁茂林较劲,她说,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第一步着眼于当前,把南湖跟北湖的问题合并起来,县上拿出意见,再跟流管处协商,协商不成,请市上跟水利厅协商,对这次事件中构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包庇和纵容。我还是那句话,绝不能以非法手段解决矛盾,这样会让问题的性质发生根本性改变。当然,在这次事件中我们也应该吸取教训,要积极帮群众做好思想转变,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第二步,要从长远着想,要把胡杨流域几个乡镇的发展当成今后我们的中心工作,拿出一个富有战略性的远景规划,争取得到省上或中央的支持。胡杨河流域是考验我们工作作风和为民办实事的一个跨世纪工程,我们要对得起沙湖县三十万人民,对得起我们手中的权力,林雅雯最后沉沉地说。

  祁茂林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会议最后讨论对胡杨乡领导的处理意见,林雅雯坚决要求将朱世帮停职,常委们有几个表了态,有几个低住头,在牵扯到人的事情上,这几个常委总是用沉默来说话。

  祁茂林拿出一张纸,说不用讨论了,朱世帮同志已主动提出辞职,他向县委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林雅雯哦了一声,这个消息她还不知道。

  鉴于朱世帮本人坚决辞职,会议最后决定,由王树林同志担任胡杨乡党委书记,朱世帮同志暂时仍留在胡杨乡,等候相关部门的调查。

  7

  关于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宣传工作在沙湖县大张旗鼓地展开,这是林雅雯下的一步棋,目前这种环境下,与其就事论事,还不如另辟蹊径,只要能把陈家声宣传出去,相信会有办法解决沙湖的问题,这样的例子在当前实在是太多了。市委也做出重要批示,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治沙英雄陈家声,让他成为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一树,沙湖县乃至市上二十年治沙的成就就没人能抹了。

  市委宣传部成立了专门小组,进驻沙湾村,挖掘陈家声等八老汉的先进事迹。

  村支书胡二魁觉得好笑。说陈家声植树不假,可没材料上写的那么玄乎。八步沙是沙湾村的风岭子,人经几辈子,沙湾人都知道在八步沙植树,没有谁比沙漠里的人更清楚树的好处。这树要是一少点,风就格外地大,雨水一广,八步沙的毛刺往高一窜,沙湾人就能端着碗在院子里吃饭了。为此沙湾人从没停止过种树,就连文化大革命,八步沙的树和毛刺也是一年一年的多。那时陈家声还年轻,这人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队上的重活干不了,打发上放羊又老把羊弄丢,人太老实,脑子偏偏又笨,超过五十只羊便数不过。没办法,队长便叫他到八步沙看树。这下算是给他找准活了,干别的不行,看树种树他却是一把好手,这人勤快,腿脚一天到晚不闲,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几年下来,八步沙便成另番样子。包产到户后,八步沙没人管了,陈家声不,放着自家的田不种,一天到晚往八步沙跑,仿佛着了魔。后来人们发现,陈家声真着了魔,一天不到八步沙,一天不栽个树,就心急手痒,丢了魂似的。要是谁家的羊把八步沙的沙枣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骂半月。村人看着好玩,就送他个外号,树痴。后来他提出要承包八步沙,胡二魁想也没想就应了。反正村里除了几个老汉,没人对那片林动心思,再说他两个儿子考了大学,分在大城市,有人养老,就让他安心种树去。

  林雅雯刚提出宣传陈家声,胡二魁有想法,树的确不是他一人种的,不说全村几辈人,单是几个老汉种的,也比他多。没想宣传陈家声有好处,胡二魁便改变了想法。陈家声被县上命名为治沙英雄,奖了两万块,钱当然不能归他一人,归沙湾村,胡二魁拿它把村里的学校修茸了一番。后来被市上命名为治沙英雄,奖了三万,外加一车树苗,胡二魁拿它把村道修了个笔直,两旁栽上奖的树苗,沙湾村便很像个样了。这次听说要把陈家声树为省上、中央的英雄,胡二魁甭提多高兴,有两个老汉不服气,说凭啥光吹陈家声,胡二魁端着饭碗骂,凭啥,他能给沙湾村挣来票子!两老汉便不好说啥了,他们知道,胡二魁高兴的事,谁也没办法。

  沙尘暴后,陈家声似乎老了许多,一头原本还黑着的头发忽然间变白了,脸上的愁云也密密的,总也化不开。林雅雯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在救灾期间,林雅雯问他需要什么,老人犹豫半天,说,我一个死老汉,要啥,啥也不要。说完提起铁锨走了。铁锨是老汉一年四季不离手的工具,在沙湾村,据说八老汉这些年栽树用废的铁锨能拉一三马子。八步沙一共有八道沙梁组成,总共面积有二千多亩,是沙湖县最大的一道防护林。这些年省里市里的领导一到沙湖县,都要上这儿看看,有不少诗人作家还专门为它作诗作词,它几乎成了沙湖县的代名词。站在沙梁上,望着一眼的绿,你没法不激动。

  林雅雯望着有点孤独有点伤心的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她对老汉的敬佩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钱,让老汉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的世界。二次去看他,是在打听到他儿子陈喜娃的消息后,据市公安局的同志讲,陈喜娃抓进去后,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机也是他烧的,问他为什么,他就一句话,想打,想烧。公安局的同志反复给他做工作,要他实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万别往身上揽,他居然不高兴了,你们抓来不就是想定罪么,定好了,要杀要剐随便,我陈喜娃要说半个不字,就不是沙湾的人。

  林雅雯找陈家声,一是想看看他受灾后的生活,尽管乡上已重点做了安排,可她还是不放心。再则,也是想请他做做儿子的工作,不知为什么,林雅雯私下里很想把陈喜娃保出来,老人一共三个儿子,两个上了大学,都在外地工作,想请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这个沙窝窝里,一年四季护着他的八步沙。没想刚开口,就让老人挡回去了,他犯了法,该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气倔得跟牛一样,林雅雯怎么说,老人就是不愿意跟她去公安局。说到后来,老人脸上挂了泪,那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的脸上一旦布了泪,便让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过身子,悄悄抹了把脸,她知道老人是在赌气,按说陈喜娃是不会做啥出格事的,一定是看着那一片林子,伤心,才跟着起哄,没想却把祸闯大了。市公安局调查了多次,沙湾村的人全都一个口径,大伙打的人,大伙烧的推土机。公安局也很被动,案情到现在都没进展。

  那次林雅雯离开时,老人突地掉过身子,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红柳丛,问,林县长,听说你要把沙湾村搬走?

  林雅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盯着老人,半天后问,你愿意搬么?

  老人艰难地摇摇头,又低头平地去了。沙尘暴将厚厚一层黄沙卷进了林地,老人得想办法把沙弄出来,不然,树会干死的。

  林雅雯带着市县宣传小组刚进沙湾村,就让村民们围住了。

  带头的是七十二。他指着手指头问林雅雯,凭啥要撤朱书记,你把好官给撤了,还让我们活不活?

  一听是为朱世帮喊冤,林雅雯心里有了底,她平静地说,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说了算,组织会有结论。

  组织,组织是个啥,方的圆的,我看不着。七十二油腔滑调,刘骆驼几个跟着一片哄笑。林雅雯忍住怒,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发火的。

  还说组织哩,就是你,成心跟朱书记过不去,说,凭啥撤了他?刘骆驼止住笑,用一根红柳条指住林雅雯,满脸恶意地问。有个记者上前挡开他的树条,说话就说话,指人做什么?刘骆驼马上把矛头对准记者,你算老几,又是跑来白吃白喝跟我们要赞助的吧。

  把他轰出去,狗屁记者,光知道说好的,沙湾村的问题咋不写?蹲地上的王树根突然跳起来,他因为多收了一只羊,很憋屈,这次想好好表现一番。

  轰出去!村民们一下起哄了,连推带搡,把记者们往村道那边推。

  都给我住手!林雅雯一声怒喝,村民们被她吓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瞪上眼睛望她。

  你们想听为什么是不,那好,叫你们的朱书记来,我当面讲给你们。

  朱书记让你气走了,我们上哪找去?七十二显得不服气,不过说话的口气明显弱了。

  对,你跟我们说明白,他到底犯了哪个天条,为啥要把他撤了?

  正嚷嚷着,王树林领着胡二魁赶来了,远远的,就听胡二魁骂,狗日的们反天了,县长的车也敢拦,我看不把你们抓进班房子,你们皮胀得慌。骂至跟前,怒怒地瞪了一眼七十二,还不回去,地里沙一层,你倒有闲功夫拦车。七十二这才挥挥手,带上人走了。胡二魁忙跟林雅雯陪不是,说不知道县长要来,惊你大驾了。林雅雯气不爽地说,行了,你也少来这套,做给谁看。胡二魁干巴巴地笑笑,掏出烟,给记者们散。王树林忙带着林雅雯一行,往八步沙去。

  来到八步沙,记者们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绿捉住了,只见绵延起伏的八步沙像一道厚实的绿色屏障,将浩瀚的大漠阻挡在了视线之外。八步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个生态园,中间是沙枣、白杨,纵横交织,外围是红柳、毛条、梭梭、花棒等。八步沙北头,陈家声领着几个老汉正在压沙,每年这个时间,他们都要用大量的麦草压沙,只有将沙压住,才能在次年种树。

  林雅雯满是感动地朝陈家声走去,到了跟前,亲切地唤了他一声陈爷。不料陈家声头也没抬,没听见似的。林雅雯又唤一声,就觉气氛有点不对劲,果然,陈家声硬梗梗地把锨一拿,走了。

  王树林刚要喊,让林雅雯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对准胡二魁,她倒要看看,胡二魁到底还有多少戏要演。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县长跟你说话哩,听见没?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几个老汉全都扛起铁锨,走了。

  林雅雯有点下不来台,尴尬了好一阵子,才跟王树林说,我们先回乡上吧。

  采访组在沙湾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不仅如此,林雅雯还听到许多传闻,说朱世帮做了她跟祁茂林斗争的牺牲品,林雅雯是拿朱世帮跟祁茂林叫板,甚至说她收了王树林不少钱,硬把朱世帮给撤了。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众说啥她都不在乎,问题是群众把她摆在了对立面,这工作就没法开展。想来想去,她决定跟朱世帮好好谈一次。

  林雅雯曾跟朱世帮有过几次交谈,最深刻的一次,是在“121”事件突发后,林雅雯做为组长,找朱世帮谈话。你为什么要带上群众闹事?我是他们的书记,我不带谁带?朱世帮反问道。林雅雯一时语塞,想不到朱世帮会这么直戳戳地回答。见林雅雯不说话,朱世帮又说,做为书记,我得为胡杨乡的百姓负责。

  可你是党的书记,更应对组织负责。林雅雯有点怒,事情到这份上,他还这么顽固。

  组织,组织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们毁的是沙漠的树,沙漠人的命。

  可你带头闹事就是不讲原则!林雅雯打断他,难道她不知道毁林的重要性?可毁林后各级组织都在紧急处理问题,朱世帮仍然煽动群众,围攻领导,不停地制造事段,最严重的是竟将水利厅厅长也就是副省长后选人围困在沙漠里长达三个小时,水都不让喝一口。事后厅长尽管啥话都没说,但林雅雯明显感觉到,厅长对沙湖县、对她的看法变了,果然回去不久,沙湖县的一个水利项目就被涮了下来,那可是九百万的扶持资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后来林雅雯火小了,主动跟朱世帮道歉,说她态度不好。朱世帮丝毫不为所动,仍就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一个书记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同一立场上,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喊冤,他宁可不当。林雅雯听不惯这种高调,一摆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

  那次之后,朱世帮没再找过林雅雯,林雅雯也不想见这个带点霸气带点莽气的乡党委书记。可现在,林雅雯明显感觉到,沙湾村民的变化跟朱世帮有很大关系,甚至就是对她的威胁,她不能不面对了。

  林雅雯走进朱世帮家时,朱世帮刚好从田里回来,正午的太阳晒得沙漠滚烫滚烫,刚下车子,一股热浪便钻进裤腿,蒸得人冒汗。朱世帮戴个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几乎认不出他。几天不见,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蜕了一层皮,嘴上挂着几个血泡。他的一条裤腿挽着,一条却拿根草绳扎了起来。林雅雯看见她这样子,忍不住想笑。

  进了院,就轮到林雅雯吃惊了。她从没想过一个三万人大乡的党委书记家会比一般群众还穷。朱世帮的家不在胡杨乡,是一个叫下柳的乡,跟胡杨乡紧挨着。林雅雯留心观察一番,五间房子都是八十年代盖的,破落,低矮,跟村里新起的砖房形成明显的落差。屋里的摆设也很陈旧,电视机还是不带摇控的,一件大立柜样子很古板,是沙漠人七十年代的作品。一张沙发像是从乡政府淘汰下来的,尽管护了护单,可一坐人便陷了进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会是故意装穷吧,这种干部现在不少。正纳闷着朱世帮的老婆进来了,也是刚从田里回来,看到林雅雯,惊了片刻,听完男人的介绍,忙搓着手说,也不言喘一声,说来就来了,叫人没个准备。林雅雯浅浅一笑,学沙漠人的习惯,唤了声嫂子,朱世帮老婆慌得面红耳赤,不停地搓着手说,快别这么叫,你是县长,你看看这屋,咋叫县长坐。快快,你跑镇子上割肉去,我和面。说完红着脸钻厨房了。陪同的王树林笑着说,她就这么个人,见生,我们偶尔来一趟,她都不自在呢。

  林雅雯拦住朱世帮,说肉就不必割了,弄点沙葱,听说你老婆沙米粉做的不错,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帮笑着说,家常饭,想吃就做,便冲厨房喊了一声。

  坐下后,林雅雯言归正传,跟他认真谈起陈家声的事,一旁的王树林趁机把沙湾村村民围攻林雅雯的事说了。朱世帮带点责备地说王树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连这个都看不出,他这号人,你不能由着他。王树林忙说,村民们对你的免职有意见,我也不好硬来。

  扯蛋,那话你也信,职是我辞的,跟领导没关系,二魁这浑球,定是又玩啥脑子。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说。

  朱世帮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谁了,怪不得大热天找上门来,原来是兴师问罪。

  三个人嘿嘿一笑,想象中的难堪局面打开了。林雅雯这才说,免职是我提出的,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带到工作上,你现在这叫啥,脱岗,还是闹情绪?

  朱世帮忙解释,沙尘暴后,老婆忙不过来,好几块地到现在还没补种,总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这才知道,朱世帮的两个孩子都考了大学,女儿还考上了清华,是沙湖县第一个上清华的学生。家里除了老婆,没别的劳力。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大学生的确不容易。

  吃完午饭,三人上了车,气氛更显自由。林雅雯抓住时机问,辞职有何打算,总不会解甲归田吧。朱世帮笑说,正在想呢,想好了打报告给你。王树林插话道,朱书记是想把流管处那些林地买过来,这事我们合计过,难度自然不小,但解决沙湾村的矛盾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拿啥买,钱呢?林雅雯笑着问,并没当真。她现在才觉得,朱世帮这人并不莽,也不霸道,可能是当初大家都在火候上,彼此都有种错觉吧。

  一进沙湾村,朱世帮就冲胡二魁发火,二魁你个浑球,敢拦县长的车?

  胡二魁没想到林雅雯会拉来朱世帮,当下变了脸色道,朱书记,你别气,是七十二那浑球,我已美美批了他,还撤了他的职。

  滚一边去,哄谁哩,你长几个脑子我还不清楚。说,这会又动得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几个哇哇,才嘟嘟嚷嚷说,县农业局救灾时说好给三车化肥的,到今儿个也不兑现,跑去问,你猜人家说啥,就你沙湾村日能,啥便宜都沾。

  我说嘛,就这点小事,犯得着动那么大脑子,林县长,原因给你找到的,咋解决,可就看你了。朱世帮笑着把矛盾交给林雅雯,林雅雯也有点生气,当初救灾,当着市上领导的面,各部门表得态一个比一个积极,真要落实,却一个个哭穷。她掏出电话,当场拨通农业局长的手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马上把三车化肥送来,我在沙湾村等着。

  胡二魁见状,忙又说,还有水利局,说好的五千块钱,到今儿个才给了两千。朱世帮打断他,有完没完,不是你了,走,带我们去八步沙。

  路上,林雅雯听胡二魁悄悄问朱世帮,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帮踢了他一脚。林雅雯不自禁地笑了。原来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轻松的方式化解。

  采访第二天,朱世帮跟林雅雯几乎无话不谈了,林雅雯了解到朱世帮不少内心深处的东西。的确,比之林雅雯,朱世帮对这片沙漠的感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是任何一个生长在沙漠之外的人都无法感受的。朱世帮说,一看到人毁树,他就忘了自个是党委书记,恨不得扑上去剁了他的手。林雅雯联想到几天来在沙漠中的感受,算是懂了他们这份心情。

  往三道梁子走时,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让沙刺挂住了,怎么取也不取开,只好唤走在前面的朱世帮。朱世帮废了半天劲,帮她把裙子取开,望着一脸窘态的林雅雯,朱世帮忽然一笑,说,你穿这身衣服来沙漠,不是检查,倒像是观光旅游。

  这话让林雅雯羞涩,看一眼近乎裸着身子的朱世帮,林雅雯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做秀,她穿一身套裙,颜色是淡紫色的,衬托得她的脸更白皙,跟陈家声和朱世帮的黑脸膛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洲的人。她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怎么能穿这身衣服来沙漠呢?这些日子她过份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着不能让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绪不佳,却把问题的另一面给忽视了。还好,朱世帮也是用玩笑的口吻说,他紧跟着冲一个记者喊,来,给我和县长合个影,也让我沾沾美人的光。

  那个替代了陈言的新驻站记者,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忙跑过来,高兴地为他们拍照。朱世帮穿了件背心,像个骆驼客似的用手指着远处的灌木丛,同时示意林雅雯靠近点,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暖意,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帮怀里靠了靠。

  跟记者交待完工作,两人说着话来到沙漠深处,无风的沙漠显出别样的宁静,灼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腾起股股热浪,没走多远,林雅雯便热得透不过气。朱世帮指指不远处的明长城废墟,两人便向蛇一般绵延不绝的古长城走去。还在恨我?林雅雯主动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朱世帮。

  恨谈不上,意见倒是有。朱世帮也不看她,目光眺望着极远处,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变化着。

  什么意见,能当面提不?

  当然要提,要不我带你到这沙漠深处做什么。朱世帮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脸上,见她满头是汗,一层淡淡的沙尘染在脸上,又一望露在裙子外面的长筒袜让沙棘挂了几个洞,腿上好像开了道血口子,便不自禁地笑起来。林雅雯让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帮汇报,她听,两个人面孔都板得紧紧的,很像回事。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不带任何目的地交谈,感觉心情格外地舒畅。林雅雯忽然想,那种正儿八经的汇报到底能听到多少真话,包括她自己跟上级汇报时,又有几句是发自内心的苦闷和感慨?明明知道都是在忍痛做秀,却做得一个比一个逼真。官帽这东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也没这帽了,能不能像朱世帮这样大度?

  是的,林雅雯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朱世帮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只是到现在还闭口不谈林雅雯几次给他停职这件事,而是表现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个眼神上。林雅雯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女人自然会读懂男人的每一个眼神,况且是林雅雯这样在官场摸打滚爬了多年的女人,更是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蕴含的不同含意。

  朱世帮的眼神丝毫不带有责备或发难,有的是一种豁达,一种超脱,他仿佛早已走出被停职被削权这件事,或者压根就没当它是个事。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点燃,里面是一个男人面对雄悍对象时的那种不服气,那种征服欲,还有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痴爱。林雅雯心一震,很少见到有男人面对人生逆境时的这种豁达,这种自信,如果说罢官是一种逆境的话。

  知道么,你有时固执起来比男人还野蛮,朱世帮终于说。口气似乎是玩笑,却又显得认真。林雅雯又是一震,这是她头次听到别人评价她,还是一个自己的下属。

  还记得你撤下柳乡乡长的事么?

  林雅雯被动地哦了一声,不知道他提这事的意思。那是她到沙湖县的头一年,一次检查工作,发现下柳乡乡长工作期间带着几个村支书打麻将,脸上贴满纸条,头上反扣着帽子,狼狈又滑稽。做为一乡之长居然如此形象,林雅雯当场开会,罢了他的官。这事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林雅雯的铁腕作风自此形成,许多乡长书记一听她要来,早早便候在那里,阵势比迎接书记祁茂林还隆重。有次祁茂林在会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说,自从你到县上,我们连乡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阅兵似的,别扭。林雅雯自己也觉别扭,但嘴上却不承认,几乎强词夺理地说,干工作就得有个干工作的样,我最见不得下面的同志稀稀拉拉,干部没干部的样,领导没领导的形象。可是不久,林雅雯发现了一个事实,表面上的正规和积极掩盖不了内骨子里的松散,相反,群众的距离大了,远了,变得跟干部越发陌生。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没有动静,检查的越勤,效率却越低。林雅雯急在心里,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还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众工作有群众工作的特点,你别看下面的办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跟群众打成一片,群众就不买你的帐。林雅雯这才觉自己省上形成的那种工作作风很难适应乡里的特色,面对不同素质的对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这才是一个基层工作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其实你把一个好官给撤了,朱世帮接着说,牛乡长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办法,再难缠的群众,他都有法子治,他干乡长三年,下柳乡没一户超生,也没一户拖欠农业税,知道为啥么?朱世帮盯住林雅雯,林雅雯低住头,装做不知道,其实她在后来的工作中已发现这点。谁要敢超生,他敢脱人家媳妇的裤子,敢半夜踹门,骂着让人家炒菜,买酒,直到把肚里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农业税,他天天带着人去你家打牌,让你好酒好烟侍候,农民都爱算小帐,与其让他吃了喝了还落个骂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涩地一笑,后来她掌握的牛乡长正是这么一个人,可惜了,大柳乡新换了乡长,工作作风是好了,但成绩,到现在都一塌糊涂。

  是不是把你也停错了?林雅雯笑问。这时候他们已站到古长城上,历史上曾经抵御西域入侵的古长城早已风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见这些土疙瘩,人的意识深处还是会蓦地生出一种激动,一种自豪,这也许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结吧。

  朱世帮笑着避开关于自己的话题,看得出,他不想让林雅雯尴尬,更不想在两人之间制造什么不愉快。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称得上坦荡,他只想跟眼前这位父母官说说心里话。坦率讲,他对林雅雯并没什么成见,辞职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执意不提出来,相信林雅雯也不会轻易拿掉他,他毕竟不是下柳的牛乡长,他在胡杨干了十年乡长,五年书记,这在全县,也是独一无二的。

  知道祁书记为啥要把我调走么?他突然说,连他自己也觉惊讶,不是不想谈这个问题么?

  林雅雯摇头。说实话,她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凭直觉她认为是祁茂林偏袒朱世帮。

  他是怕我在胡杨乡搞出什么更大的名堂,树大根深,我在胡杨乡也算一棵大树。

  哦?林雅雯不只是吃惊了。

  其实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团结,你们这些人,老怕下属成气候,老怕下属给你们惹事,其实说到底,还是怕你们的乌纱。

  林雅雯觉得心被扎了一下,有点尖锐,有点刺痛,她忍着,徉装镇定地道,说下去。

  你别不爱听,你也不是什么圣人,还是很在意你头上的乌纱的,俗话说,官做到县级,才算入了门,可一入门,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别人的影子,你见过几个真实的官?

  没见过吧,朱世帮又笑,林雅雯感觉中了他的套,没想这个脱了西装跟种树的农民分不出来的黑脸男人说起官场哲学来还一针见血。林雅雯来了劲,急切地想听到下文。

  其实真正的官场是不能有自己的,你只能做一个影子,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你摆布别人也被别人摆布,要是标新立异,那就是不和谐,流水线会自动把你挤出来。

  你在替自己发牢骚,林雅雯说,说完又觉这话别扭,她为什么就不能说出真实的感受呢,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难道还需要裹得密不透风?

  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想按自己意愿活着的人,想干点实事的人,所以我当不了官,这点我很清醒,要不然,坐在县长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声惊得一群沙娃哗一下四散逃开,鼠头鼠脑的样子煞是可爱。

  你有目标了?林雅雯觉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不俗,自己的确小看他了,误把他当成一个没有远见不守纪律自由主义严重的人。她的判断力为什么老是出错,为什么老是把下面的干部看走眼,难道自己真的跟他们有距离,这距离到底怎样才能消失?

  有,不瞒你说,还很大,当然,还需要你的支持。朱世帮突然转向正题,原来他说那么多,就是想争取林雅雯的支持。

  还是那件事,朱世帮想把流管处的林地买下来,当然,不是他自己买,是让沙湾村的村民买。只有把林地买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护。用三年时间,将八步沙跟南北湖的林地连成片,这样,一个有效的防护体系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进几公里,整个胡杨乡的防护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时,风沙就很难穿过防护林,真正的人进沙退便能形成。

  钱呢,钱从哪来?

  林雅雯养成了一个习惯性思路,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钱。也许是沙湖两年多让钱逼的。

  是啊,钱!朱世帮叹口气,这就是我请你这个县长帮的忙,我的想法是,县上支持一些,找银行争取一些贷款,必要时可以让沙湾村或是胡杨乡的农民集资,沙湾村不能再养羊,一只羊每年吃掉的草,相当于沙漠损失掉一亩地的灌溉用水,没人算过这笔帐,把羊全卖了,再贷款,必要时我们可以争取社会各界的支持。朱世帮说得很自信,看来他是把帐算细了。

  光种树效益哪来?林雅雯又回到现实问题上。

  这得往长远里看,目前沙湾村的种植结构很不合理,整个胡杨乡都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种越穷,先保护植被,然后发展生态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湾村的景观就会成另一番样子。

  林雅雯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这方案县上多次提出过,但都认为见效慢,不符合当前的发展形势,加上农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谁会跟着你天窗里看馅饼?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迁计划说了出来,这方案是她请林业厅两位处长找专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两年最富创意最大胆的一个设想,目前她还没向任何人透露。

  你这是老瓶装旧酒,朱世帮很轻易地就否定了她,你知道么,胡杨乡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从山区搬来的,当年那个疯劲,就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恨不得一夜把三县一市的人全移来,可结果怎样?你把他们移到新疆,将来新疆没水了咋办,再移过来?移来移去,农民最终还是找不到立足地,为什么就不教会他们一个生存的办法呢?

  朱世帮一气说了许多,说到后来,他激动了,甚至对移民政策大发攻击,说是对农民的极不负责,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抚,事实上却是在逃避,在推卸。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林雅雯忽然怀疑起自己来,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么?

  她动摇起来,在固执而自信的朱世帮面前,她的信念正在一点点瓦解,她从没感到这么不坚定过。

  起风了。风从空旷的北部沙漠吹过来,打在两个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层层凝固,浑身突然不舒服。两个人在风中静静地站着,谁也不说话。

  8

  朱世帮真就发动全沙湾村的村民,把羊卖了,还成立了个沙湾村生态农业开发公司,向县上正式递交报告,要求购买流管处的林地。

  祁茂林在会上说,我就知道他安闲不住,买地,买地有那么容易?

  林雅雯看着他的报告,这报告她已看了五遍,每看一遍,就想起他古长城下激动的样子。她跟祁茂林说,就让他放手折腾吧,说不定他真能把事儿办成。

  他办成让我们这些人做什么,这人总是异想天开,脑子里尽是不着边际的玩艺。

  那咋办,我们也没道理不给他批呀,事情由他出面联系,资金由他解决,我们再不批,能说得过去?

  说不过去不说,调他到计委,安安心心干正事。祁茂林不耐烦地说。

  啥叫正事?林雅雯突然来了脾气,这些天她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朱世帮说的影子问题,影子这两个字说得太深刻,几乎说到了他们的要命处。林雅雯认真审视了自己两年来的所为,发现那些被上下标榜的创新,说到底还是影子在不停地换衣服,并没有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为此她感到汗颜,也觉得脸红。她决计放弃搬迁计划,跟朱世帮一道将沙湾的绿色屏障建起来。

  雅雯同志,对这个人我比你更了解,如果答应他,南湖的流血事件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你我是干工作还是整天为他提心吊胆?

  我就不信这个邪!林雅雯几乎拍案而起,她的冲动来自另一方面。这些日子,她接到不少电话,要求县上做出牺牲,支持流管处的改革。流管处是省管单位,改革的成败当然比一个沙湾村重要,尤其“121”事件被媒体爆光后,更是成了新闻热点,相信祁茂林也接到过同样的电话。林雅雯到现在才相信,祁茂林执意要调走朱世帮,就是给流管处创造条件。

  她忍住心中的不快,平静一下自己说,对不起,祁书记,我的意见是支持朱世帮,只要他能把沙湾村的问题解决好,也算是给胡杨给沙湖县闯出了一条路子。

  可他总是惹事生非,在群众中又很有号召力,要是再跟流管处起冲突,谁来负责?祁茂林也有了情绪,他想不通林雅雯为什么会在朱世帮的事情上来个大转弯。

  我负。林雅雯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把祁茂林晒在了那里。祁茂林嘴唇动了动,没把话说出来。摊上这么一个县长,祁茂林真是头痛。

  会后,祁茂林又单独找了林雅雯,果然不出所料,祁茂林暗示了省市领导的意思,说流管处的职工到处上访,造成很不好的影响,要求林雅雯站在大局,在这件事上保持冷静,保持一致。祁茂林还说,他已经跟市上领导做了保证,同时也请市上领导跟公安局协调一下,宽大处理南湖事件责任者。毕竟是集体斗殴,法不责重么,祁茂林说。

  你的意思是交换?林雅雯略带嘲讽的目光盯在祁茂林脸上,片刻后她收回目光,很认真地说,祁书记,我们是沙湖县的父母官,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了沙湖人民的利益。

  可流管处也为沙湖的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我们做出点牺牲有什么不可?

  那可是几千亩林地,不是你我说句话就能牺牲了的。

  两人不欢而散,祁茂林起来想去,还是提起电话,把林雅雯的态度汇报了上去。

  一项决定很快由市委作出,市委组织部通知林雅雯,要她做好准备,去省委党校学习。接到通知,林雅雯哭笑不得。没想到祁茂林会跟她来这一手,想想两年的合作,林雅雯给自己挑不出毛病,尽管不少问题上两人有意见分歧,可心底里她还是很尊重祁茂林的。林雅雯边收拾东西边恨自己,也好,可以去省城过一段安心日子了,也好还还欠女儿丈夫的。

  有人敲门,此时已是夜里十点,林雅雯想不出是谁这么晚来拜访。打开门却见王树林提着两包东西站门口。

  听说你要去学习,专程来看看你。王树林恭恭敬敬站门外,林雅雯瞥一眼他手里的东西,见是些营养品,这才说,进来吧。

  老想来看看你,可一直没机会,王树林坐下说。

  现在有机会了?林雅雯感觉到王树林的不自在,心里有点烦。

  林县长,沙湖县就这样子,外来的干部老是受排挤。

  是吗,这我倒没感觉到。林雅雯想给王树林泡杯茶,纸杯拿起来又放下了。胡杨乡的工作目前怎么样?她问。

  情况还好,知道么,林县长,那几个抓去的都放了出来,现在就剩陈喜娃没回来。

  噢,林雅雯略略吃惊,陈家声呢,他怎么说?

  他那个人,就知道低住头种树,儿子的事很少说,我找过他,但他啥也不说。

  没证据证明是陈喜娃干的呀,怎么单把他留下?

  别的人都交了钱,有两万的,也有三万的,陈家声不交钱,儿子就放不出来。

  哦?这倒是新情况,林雅雯顿觉得浑身不舒服,拿钱赎人,如今的公安是越来越胆大了。

  他两个哥不是在外地么,也没找过乡上?

  来过,让陈家声骂回去了,说是要看看,谁敢把他儿子咋个。老汉是个犟脾气,你一走,他把记者们全轰了出来。

  这情况林雅雯知道,陈家声本就反对宣传他,儿子又出了事,难免会火气大。林雅雯已给记者组提供了全面的材料,要他们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把老汉的事迹写出来。

  林县长,你这一学习,外面说啥的都有,不过我相信,你很快还会回来,是不?王树林显然不想在陈家声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他怕还有人来,便急急地开始表白。

  组织决定的事,我个人只能服从。

  林县长,那我走了,你也多保重,有机会我去省城看你。说着话王树林便起身告辞,林雅雯本想再嘱咐几句,要他多关心关心陈家声的生活,见他告辞,便也没多说。

  送走王树林,林雅雯把他带来的礼品往冰箱里整理,没想突然翻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竟是一沓子钱。

  林雅雯一下惊在了那,失声就往外追,跟迎面进来的强光景撞了个满怀。强光景一把扶住她,问出啥事了。林雅雯忙问,见王树林了吗?

  强光景说刚刚看到他的车出了宾馆,有啥事?

  林雅雯拿着钱,无奈地摇摇头,进屋坐下了。

  强光景嗫嚅半天,说,这种事,说来也普遍,他是你点名提起来的,回报一点也是应该。

  啥叫应该,你啥时也学会这些了?!

  林雅雯的声音很厉,强光景吓得缩住头,不敢言声,手在口袋上摸着,半天后战战兢兢说,我先回去了,有事你叫我。

  你把这钱拿回去,该怎么处理你应该懂。

  强光景半天缩着手不敢接,林雅雯再次发火,他才拿上钱快快走了。刚出宾馆,他便把电话打给王树林,说事情不好了,县长发了火,要我把钱上交。电话那头王树林也急了,结巴着问,不会是嫌少吧。强光景说我也不知道,她的火很大,咋办?王树林默了片刻,说,你也放着,找个机会再送,她现在受人排挤,我们说啥也不能落井下石。

  强光景嗯着,心里却感到害怕,幸亏他自己的没送出手,真要那样,今晚就不好收场了。

  林雅雯感到孤单,从未有过的孤单。这是她到沙湖县第一次有人给她送钱,以前听到这种事,只是笑笑,觉得不可能,都是老百姓瞎猜的,想不到真就有这种事。她在心里认真地把王树林想了想,觉得除了工作少点闯劲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同志。可他为什么要送钱呢,难道仅仅因为自己为他说了句话,还是沙湖县这样的风气早就有了?她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个问题,如果还想在沙湖继续干下去的话。恰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爱人周正刚打来的。林雅雯想也没想就把这事儿给说了,周正刚听完,很是严肃地说,雅雯,我们不指望你给这个家挣来多大财富,但有一条,你必须平平安安回来,实在干不成,就打辞职报告,原回你的林业厅。

  周正刚是一名建筑师,在省城很有名气,当初林雅雯到沙湖县任县长,他就极力反对,说现在的官场岂是你这种书呆子呆的,还是安安稳稳做你的科技处处长,家里不缺你吃的穿的。林雅雯当初激情勃勃,非要下来闯一番,没想接二连三的难题摆在她面前,她感到无力招架。

  雅雯,你在听我说话么?电话那头周正刚又在叫了,林雅雯这才发觉自己走了神。忙说,正刚,我在听。

  你把钱交到组织上,当面跟组织说清楚。

  可那样王树林怎么办,我不是害他么?

  咱们管不了他,谁让他乱送。

  打完电话,林雅雯想想不放心,又把电话打给强光景,说那事儿先放一放,找机会还给他,千万别把一个干部给毁了。强光景一听就兴奋了,急忙说是。紧跟着把电话打给王树林,王树林也是兴奋异常,两人约好地点,决定好好研究研究,看林雅雯到底是啥想法。

  9

  党校的学习枯燥而紧张,林雅雯一时有点不习惯。这中间她接到林业部一位朋友的电话,说她报去的关于陈家声的材料很典型,部里已决定重点宣传,要她把陈家声的材料跟沙湖县的情况一并报部里,弄不好真能给她引来资金。

  关于资金的事是林雅雯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她也是受到沙漠水库干涸后经过多方宣传引来不少资金这件事的启发,想把陈家声的事迹宣传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沙漠地区农民的生存状态,为沙湾村乃至胡杨乡引点资金。

  林雅雯打电话给宣传部,要秦风速将上述材料送来,秦风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林县长,县委刚刚做出决定,关于沙湾村和胡杨乡的宣传报道一律要由祁书记审批。

  那你就找他签个字,派人送来。到现在林雅雯还不知道县上发生了什么事,说话的口气还跟平常一样。事实上她刚离开沙湖县,县委就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对胡杨乡和沙湾村的宣传报道一定要慎之又慎,凡是牵扯到不利于团结的,有损沙湖县形象的,跟县委县政府提出的建设小康农村和文明和谐社会不相吻合的报道一律停发。对进驻胡杨乡和沙湾村的各路记者一律由县委宣传部审批,外发稿件一律上常委会讨论。三个一律一出,沙湖县的宣传部门和新闻单位神经便紧张起来,大大小小的事都找祁茂林。市委宣传部也做出相关规定,严明了新闻采访与宣传报道纪律,还通过相关渠道将个别记者采写南湖事件的稿件全部追了回来,换上市委宣传部统一采写的宣传沙湖县治沙经验和绿化成果的稿件,一时之间,沙湖县给人一种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个时间林雅雯向秦风要材料,无异于给秦风出难题。况且秦风升任宣传部长的时日指日可待,同事们私下里已改称他部长了,在林雅雯跟祁茂林之间,他焉能不考虑熟重熟轻。

  林雅雯等了两天,还不见动静,便把电话打给强光景。强光景一接电话,就诉起了委屈,说自她走后,政府这边的工作由付石垒主持,付石垒现在连开会都不叫他,他这个办公室主任简直成了打扫卫生的。

  好了,你也别把自己说那么可怜,还是多从自身找找原因吧。林雅雯有点恼,秦风在电话里跟她趾高气扬,强光景又在电话里怨声载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你把市委宣传部采写的材料给我传来,要快,我等着用。

  下午林雅雯没去上课,宿舍的书桌上放着强光景传来的材料,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市委宣传部花大力气组织的稿件。稿件共分五个部分,标题起得都很亮眼,不亏是喝过墨水的。一看内容,林雅雯傻眼了,如果按材料统计的数字计算,沙湖县百分之七十五都成了绿化地,他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算,这种材料拿到上面,岂不是自己搧自己嘴巴?但白纸黑字,确确实实写在上面。仅95年至2000年,五年期间沙湖县人均植树三百株,压沙达到二十二亩。这数字来自沙湾村的统计,放大到全县,简直就是笑话。除了胡杨乡,其余乡的农民每年压沙不到三亩,种树更是屈指可数,况且今年种明年毁,成活率不到三成,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水资源,材料上说经过多年的有效治理,沙湖县地下水资源枯竭的现状得到有效遏制,经专家测算,地下水位目前按每年五厘米的速度提升,再过一个五年,沙湖县的地下水藏量将达到历史平均水平,一个树木葱葱、瓜果飘香的沙湖又可以呈现在世界面前。

  这样的材料只能用于招商引资,拿去跟人家要钱是不可能了,你都富得马上要步入小康了,谁还相信你没钱治沙,谁还相信你的人畜饮水至今还保证不了。

  荒唐!林雅雯气得将材料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她决计亲自撰写,按自己两年来的调研和所见所闻,写出一个真实的沙湖。

  朱世帮来的这个下午,省城的天空下着沥沥细雨,朱世帮在楼道口叫住她,林雅雯吃惊地发现,一个多月不见,朱世帮竟越发瘦得不像样子了。林雅雯感慨了几句,朱世帮笑着说,哪像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马列书。两人来到校外的一家小餐馆,朱世帮说今天你请客,我身上没钱了。林雅雯说到底咋会事,不至于沦落到饭也吃不起吧。朱世帮说你快点菜,最好点回锅肉,先把肚子解决掉我再跟你汇报。

  朱世帮果然沦落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要不然他还不找林雅雯。二十天前他拿着沙湾村村民们凑的六万元钱,跟河南一个老板去兰考,说是兰考培育成功一种沙生植物,属黄金保健药,比头发菜都值钱,经济效益非常可观,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种,非常适宜盐碱地和沙漠种植。到了兰考,老板将他带到一药品种植基地,指着旺盛的药材说,这有好多种,你随便挑,要是种了不活我给你三倍的赔偿。朱世帮边看药材边翻资料,发现这儿的药材至少有一半适宜沙漠地区种植,便一次定了二十万的合同,付了六万定金。酒足饭饱,他被安排到一豪华宾馆入住,第二天他跑去提货,对方却翻脸不认人,压根不承认跟他签过合同。朱世帮急了,跟人家红眼,惹来了警察,你猜怎么着,跟他签合同收定金的根本不是兰考人,以前也是这家基地的客户,去年不联系了,对方还以为朱世帮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热情招待,没想朱世帮竟让那家伙骗了。警察根据线索,查来查去,发现那人竟是负案在逃的诈骗犯,他用同样手段还骗了酒泉一家农场十万现金,不知钻哪儿挥霍去了。

  朱世帮一脸羞惭,说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饭,居然连农民都不如,这下好了,把沙湾村两千多号人的血汗钱弄没了,咋有脸回去。

  林雅雯劝他先吃饭,她有点怨他,当了二十年干部,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又有点心疼他,他也是心急,沙尘暴后大片土地荒废,农民不知道种啥,这才上了骗子的当。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的那抹温情涌了上来。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心情,林雅雯忽然有点理解他了,一个人如果突然失去自己的舞台,是很容易冲动或激进的,错误便也由此而生。

  朱世帮一连吃了三碗米饭,几碟菜让他扒拉个尽光,这才打着嗝说,谢谢你招待我,最近咋样,学校生活还愉快么?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强些吧。

  朱世帮突然脸红,不知林雅雯是笑他还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问。

  还能咋,找人借钱呗,总不能跟村民说钱让人家骗了,那还不把他们愁死。朱世帮要了一盒烟,吞云驾雾起来。透过缭绕的青烟,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脸庞后面的那层愁容,还有比愁容更让她感动的那份真诚。

  朱世帮说本来他有几个朋友,凑几万块钱应该不成问题,可一听他现在不是书记了,居然电话都不接。这世道呀,朱世帮苦笑着摇摇头,闷声抽起了烟。林雅雯忙宽慰,你先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不瞒你说,我来就是跟你借钱的。朱世帮的样子有点狼狈,听林雅雯这一说,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林雅雯很快将五万块钱送过来,朱世帮却向她报告了一个坏消息。水利厅决定将流管处拥有的几千亩林地全部卖给职工,以地价作为补偿,买断职工的身份。这样他们便将矛盾转嫁到了职工身上,往后跟职工打交道,更难,朱世帮说。

  其实我早想到他们会这样做,林雅雯并不吃惊,现在全省全国有多少企业这样做,理论上说是置换职工身份,本质上却是甩包袱。那些置换到职工名下的资产多是不良资产,有些完全就是个空头支票,职工丢了饭碗却是实实在在的。林雅雯不想对这个问题多发感慨,改革时期,一切都在探索中,国家和个人都在经历阵痛,很难找到一把万能的钥匙。林雅雯担心的是,林地出售后,村民跟职工的矛盾会越发尖锐,到那时你连找流管处的理由都没,说不定林地一分,流管处这块牌子也没了。

  能不能想办法从职工手中收购林地?

  这事我想过,怕是我们钱还没凑齐,林地就到了别人手里。朱世帮忧心忡忡地说。

  林雅雯忽地想起开发公司,心猛地一悸,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很可能在演一场戏。她跟朱世帮说,你马上回去,一方面积极筹款,一方面关注流管处的改革,记住了,千万别再鲁莽,凡事要冷静,你也该汲取教训了。

  朱世帮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10

  林雅雯通过多种关系跟郑奉时联系,就是打听不到他的消息,这个人像是突然从世上蒸发了。

  找不到郑奉时,就没法准确掌握流管处的改革动向。县上传来的消息五花八门,很难判断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林雅雯相信这是有人在故意放烟幕。林雅雯曾经主持过县化工厂的改革,当时方案刚经政府办公会议讨论通过,她便力排众异,将还未最终敲定的方案公布了出去,目的是想广泛征求各方面意见,熟料第二天政府大院便坐满了上访的工人。工人们提的意见五花八门,有些近乎苛刻,林雅雯起先还耐心地答复,后来慢慢发现,工人压根不是跟她讨论方案,而是骨子里就拒绝改革,拒绝买断,还想在国家这棵大树上吊下去。林雅雯没了耐心,直后悔当初不听他人意见,把方案过早公布了出去。后来她想采用铁腕手段,不料工人心里比她更有底,结果化工厂的改革比预期推迟了半年,政府还额外贴了一百万。这一百万对林雅雯来说就是一笔沉重的学费,县上其它几个厂子改革时,林雅雯要么快刀斩乱麻,要么就放烟幕弹,搞得工人摸不着北,结果却都很顺利。你能说得清哪种工作方法正确,只能说摸着石头过河,过去了你就是改革家,过不去你可能就是罪人。

  直到六月初的一天,林雅雯才得到确切消息,郑奉时在新疆一家合资农场,已经升任总经理,他跟这边没作任何解释,只是简简单单发来几百字的辞职报告,手续档案他都不要了。

  林雅雯气得跌脚,自己还指望跟他共度难关呢,哪料他一逃了之!也怪自己,细细想来,郑奉时离开流管处的心迹早就露了出来,都怪她太主观,把郑奉时想得跟她一样,固执而又不轻易服输。她怅然一笑,逃跑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一进六月,党校的学习更为紧张,有消息说,他们这批学员很有可能作为全省改革的攻坚力量,期满后将被派到各攻坚单位。他们的课程也增加了许多,随着中国加入WTO,需要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省委已做出决定,学习班延期。鉴于此,沙湖县政府的工作由付石垒全面主持,关在党校大院里的林雅雯就像沙湖的过客一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就连强光景,也很少打电话汇报工作了。林雅雯有种失落,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天她在楼口意外地碰上苏小静,就是那个取代了陈言的女孩子。苏小静穿一身牛仔服,头发披散在肩上,样子很清纯。老远笑着走过来,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想了半天,才记起她是个记者,还给自己拍过照,便笑着说,你都漂亮得我不敢认了。苏小静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挽住她的胳膊,说笑着走出教学区。

  苏小静告诉林雅雯,她被炒了。为什么?林雅雯很感意外。这时候她们已坐在党校外面的一家西餐厅里,西餐厅里人不是太多,装璜精美的大厅显得空落,低沉悠扬的音乐散发着一股伤感的气息。

  我偷着去了胡杨乡,拍了一些土地沙化的照片,违犯了纪律,苏小静边喝咖啡边说,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愉快。

  你又要批我吧?见林雅雯不说话,苏小静调皮地眨了下眼,问。www.chuanyue1.com

  怎么会?林雅雯拿调匙搅了下咖啡,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苏小静一定是听了记者圈不少传言,把她当成了一个爱扮起面孔训人的教条主义者。林雅雯为自己的形象感到不安,这两年她的确是跟不少记者发过火,尤其这些被称为野路记者的驻站记者。

  还采访到什么?林雅雯突然意识到苏小静找她定有什么重大报料,怕是自己拿不定主意,跑来寻支持。

  果然,苏小静说她手头有几份重要材料,里面详细披露了沙湖县生态恶化的可怕现实,还有市县联合作假蒙骗上级的所作所为。当然,都是以前领导做的,苏小静特意补充了句。

  哪来的?林雅雯顿感自己坐不住了,从上任到现在,她一直得到有关方面的暗示,不要乱踩雷区。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掏钱买的。

  哦?林雅雯抬起头,目光怀疑地盯在苏小静脸上。

  是陈言的,他卖给了我。

  陈言?

  他去了深圳,临走时提出跟我做这笔交易。他采写了五年,但一直没敢往外发,怕丢了饭碗。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往哪放。

  林雅雯花两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陈言的全部材料。她震惊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县竟隐藏了如此惊人的黑幕,有些连她这个县长都闻所未闻。比如巧立名目骗取国家治沙资金,然后修建县委办公大楼。比如每年从农民身上收取水资源保护费,钱却用来修建沙漠游乐场。还有沙漠水库每年一半的维护资金被县上挪作他用,部分竟用到领导干部外出考察治沙经验上。一个个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挥霍和浪费掉的都是国家和老百姓用来治沙的钱。而往上报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杨林带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滩,提供的照片却还是绿树成荫。更滑稽的是流管处跟县上联手做假,绿化地共享,数字交叉使用,检查时也是这样。

  林雅雯惊了一身汗,所有这一切,居然瞒过了她这个县长,怪不得常委会上一提数字,祁茂林就说数字是逐年落实过的,上上下下都有记录,不让她细查。怪不得有次跟郑奉时细聊,郑奉时闪烁其词地说,在沙湖县当县长,你要学会跟数字打交道。傻啊,她忽地想起宣传部秦风给她提供有关记者在沙湖县索要财物,搞有偿新闻的事,原来她被人利用,被人操纵,成了做假者的保护伞。

  林雅雯感到血脉在贲张,一种被侮辱被欺骗的羞怒在胸腔燃烧,恨不得现在就拿起材料去找省委领导,又一想,她忍住了。如此恶意的做假,难道上面不知道?长达十年时间累计冒领几千万治沙资金会没有人察觉?一系列的问题冒出来,林雅雯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牢牢把沙湖县套住。一边是莺歌燕舞,一边是黄沙漫天。一边是随着政绩的突出不断有人被提拔,一边是老百姓为了林地接二连三流血死人。沙湖县真正被沙尘罩住了。

  林雅雯叫来苏小静,这些材料你打算咋办?

  高价卖出去,我已找到了买家,正跟他们谈价钱呢。

  你怎么能想到卖?林雅雯吃惊地盯住苏小静,不相信这话是她说的。

  不卖还能咋,指望我署名发出去,我在这块地盘上还混不混了?苏小静口气轻松,完全不像是谈一件正事。

  那你为什么找我?林雅雯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面对这个玩世不恭的女孩,一时竟不知说啥。

  是陈言拖付我的,他让我有机会把这些转给你。

  陈言,他会想到给我?林雅雯越发糊涂,搞不懂他们玩什么游戏。

  你也别把他想太坏,你弄得他丢了饭碗,他却认定你是个好领导,还说有一天你可能需要这些。

  哦,林雅雯叹了一声,但她不认为陈言可惜,一个记者动用不正当手段敛财,再有才气也算不得好记者。她把话题转到材料上,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我一个无名小卒,说的话谁信,连陈言都没办法,差点当废纸烧了,我还能咋?

  打算卖哪里?林雅雯不自觉地开始放弃,兴许苏小静说得有理,太敏感的东西未必谁都喜欢,她本人毕竟对媒体这行不是太熟。

  卖给南方一家大报,还有香港一家媒体。

  香港?

  那边出的价高,兴许香港人说了,他们才会害怕。

  苏小静的这个他们让林雅雯思考了很久。

  那,能给我留下一份么?

  可以,但你不能泄露是我给你的。

  林雅雯连夜将材料重新整理一番,寄给了林业部那位朋友,同时将重要章节摘抄一份寄给了省纪委,一开始林雅雯想用匿名,斗争了很久,还是坚决地署上了自己的名。

  七月的沙漠热浪滚滚,骄阳怒射,沙海像是着火一般,蒸得人没法近身。风倒是一天几场,可全是热风,吹得人心里干焦干焦,哪儿也放不下身子。

  陈家声刚从省城回来,他被省政府授予治沙英雄光荣称号,出席了颁奖大会。一同去的是村支书胡二魁,本来会议安排陈家声做典型报告,可陈家声不识字,只好由胡二魁代他做,把胡二魁美的,当着全省人的面露了一会脸。回来的路上,胡二魁说,我这个村支书也没白当,好歹跟着你见了会省长。陈家声却显得很焦躁,儿子陈喜娃还没放出来,他找过市长,市长说你当英雄是一回事,儿子犯罪是另一回事,你是老党员,应该深明大义。陈家声说事情不是他干的,他是叫别人卷进去的。市长说你放心,只要不是他干的,法律就会还他一个清白。可陈家声听说儿子已被关进看守所,还让犯人打了,他的心就不实在了,觉得市长的话未必可信。他求胡二魁,帮他想想法子,胡二魁说你不是不急么,当初叫你凑钱赎人,你说啥来着,共产党的衙门又不是国民党的,哪有拿钱赎人的理儿,现在急了吧。

  陈家声恨恨说,当初是当初,这阵是这阵,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养老。

  胡二魁笑了笑,放心,你现在是省上的英雄,谁敢把你儿子咋?

  陈家声并不知道,村上凑钱赎人,胡二魁耍了个奷心,心想陈喜娃是陈家声的儿子,没人敢动他,便把赎陈喜娃的钱私自扣下来,交给了朱世帮。

  烈日炎炎,陈家声跟两个老汉坐在八步沙,新压的沙地让一场沙尘暴给卷了,再压,麦草又成了缺货,三个人正合计着上哪儿找麦草去呢。就见一行人衣冠楚楚走过来,打头的是付县长付石垒,边走边跟来人介绍着什么,到了跟前,就唤陈家声,说是林业部来了考察组,专门落实他的先进事迹。陈家声有点窝火,这阵子老有各种各样的工作组找他介绍经验,经验是个屁,给我点麦草还是真的。他掉转身,没理付石垒,腾腾腾朝远处的胡杨林走去。付石垒尴尬极了,喊了两声,见陈家声没反应,便冲跟前一老汉喊,老邱,你来介绍介绍。

  老邱慢腾腾起来,有点口吃地说,树都长着哩,你们自个看,介绍个啥么。付石垒硬要他介绍,老邱扛起铁锨,红着脸道,不就种个树么,又不是种金子种银子,说着话慢腾腾地走了。

  付石垒讨了没趣,脸红到脖子里,硬撑着跟林业部的同志介绍,他说像八步沙这样的防护带,全县有十多处,都是政府出政策农民出工种植的,这是沙湖县十多年来探索出的一条路子,只有把农民发动起来,风沙才能被真正扼制住。

  走了一半的老邱突然掉转身子,冲付石垒恶恨恨吐了口痰。就听另一位老汉骂道,政府出政策,说的比唱的还好。

  南方那家大报果然以很快的速度将苏小静卖给的稿子登了出来,还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些就是“121”事件和南湖事件毁林现场拍的,照片下配着一行黑字,气愤的农民拒不让有关方面将伐倒的胡杨弄走,目前这些胡杨还摆在现场。报纸用了整整两个版面,后面还打着一行醒目的字,本报将继续关注沙湖县生态恶化状况。

  拿到报纸的这天,林雅雯接到朱世帮的电话,朱世帮说,他已被任命为县旅游局局长,县委催着上任。林雅雯问,林地的事怎么样了?朱世帮叹气道,一言难尽。林雅雯又跟他提起报纸的事,问县上有何反应。朱世帮语气很淡地说,你指望一张报纸就能把乾坤扭转过来?

  也就在同一天,林雅雯听到另一个消息。沙湾村二十多个村民在省政府门前静坐,强烈要求省政府把沙湾村的土地还给农民。原来,村民们一听流管处要把林地分给职工,急了,四下找人出主意,就有人提出南湖北湖原来都是沙湾村跟邻近一个村子的,当年流管处搬到沙湖,省上把这些土地无偿划给了流管处,当时闲地多,村民们一想流管处建在沙湾村,还能沾不少便宜,便没条件的答应了。现在到了这份上,村民们便不管不顾了,怕县上阻拦,悄悄背着干粮,跑到了省城。村民们还拿出了当年的划拨书,四址规划书,这些材料足以证明,这两片林地原本就是沙湾村的。

  林雅雯接到祁茂林电话,要她协助县民政局和信访办的同志前去领人,祁茂林还在电话里恶恨恨说,知道谁出的主意么,朱世帮!

  林雅雯以学校学习紧张为由,拒绝了祁茂林。合上电话,林雅雯忽然感到疲惫无力。朱世帮出此下策,一定是被钱逼的,没有钱,买地谈何容易。可想想自己,林雅雯更感悲凉,这种时候,她这个县长只能以赌气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静坐事件闹了整整三天,直到祁茂林迫不得已请朱世帮出面,村民们才卷起铺盖卷,离开了省政府。

  南方那家报纸第二篇报道出来的这天,林雅雯接到通知,她已被任命为省沙漠研究所所长,要她中止学习,到新单位报到。林雅雯捧着报纸,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窝囊。走出党校大门,林雅雯收到一条短信,很简单,只有几个字,跟往事挥手作别。

  林雅雯仔细揣摩半天,才明白这是郑奉时发来的。她富有感慨地笑了笑,阳光下她的笑显出一道凄凉的颜色。

  11

  谁也没想到,一场大火会席卷整个沙湾。

  林雅雯接到火情时,国家林业部刚刚给她发来传真,陈家声的事迹已通过林业部审定,被授予全国义务造林模范标兵光荣称号,林业部已做出决定,对林家声个人奖励五万元,对沙湾村和胡杨乡分别奖励十万元,同时拨出专款,支持胡杨乡的绿化事业。朋友还告诉她,北京有家大企业,愿意无偿支援沙湾村,提供价值一百万的优质树苗和最先进的滴灌设备。林雅雯正处在兴奋中,就接到强光景打来的电话,说是不好了,沙湾村让大火烧光了。

  就在朱世帮离开沙湾村到县旅游局上任的第二天,四台推土机开进了南湖,开发公司洪总亲自坐阵指挥,南湖大片胡杨林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沙沙倒地。村支书胡二魁紧忙向乡上汇报,书记王树林赶到现场,要求洪老板停止毁林。洪老板不屑地说,我花了钱买了地,想咋改造就咋改造,碍着谁了?

  王树林跑去跟流管处交涉,流管处一位干部说,地现在是洪老板个人的,我们也管不着。原来,流管处真就把林地作价卖给了职工,全部用于置换职工身份。开发公司又以高出置换价百分之三十的价格从职工手中整体收购了林地,一次性将现款付给了职工。这一切都是在胡杨乡和沙湾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在此之前,沙湾村的人还在等省政府的好消息,因为有领导亲口答应,要积极协商,尽量满足村民的要求。没想推土机突然开进了南湖,沙湾村的人愤怒了。

  人群朝南湖涌,村民们提着锨,木棍,还有绳子,扬言要把洪老板捆起来,抬到省委去。书记王树林堵在人群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冷静点,这样闹是犯法的,头两次的教训还不够么,陈喜娃还关在班房子里,你们又想进去?

  人群压根不听他的,怒骂着、吼喊着,朝南湖走。王树林抓住胡二魁,你挡呀,你还想叫死人么,抓进去几个陈喜娃你才甘心?

  村支书胡二魁也让村民们的阵势吓住了,一听王树林的话,这才猛地醒过神,脱了衣裳,光着胸膛挡前面,谁想闹事就先把我胡二魁砍死,从我身上踏过去。

  愤怒的村民们见支书豁了出来,这才止住步子。不过吼喊声并没平息,胡支书,那可是养命的树呀,要是毁了,我们还活不活?

  大伙要相信政府,县上说了不算,难道省上说了也不算?胡二魁的嗓子血都出来了,一没朱世帮,他就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再也硬不起来了。

  王树林紧忙跟县上汇报,付石垒在电话里说,一定要稳定住群众,流管处的改革是经过省上有关部门批准的,我们要顾全大局,记住了,顾全大局!

  见群众被堵在了路这边,那边的洪老板更来劲了。说起来洪老板为这片地也是处心积虑了好久,现在总算到了手,他的开发项目已经得到省计委的立项,并报到了国家计委,一个现代化的生态农业园正在等着他去建设。他怕南方那家报纸的报道和村民的上访会影响他的事业,索性抢在相关方面还没做出反应时先把地推了,到时即或有变,顶多也就是挨顿批评,花几个小钱而已。

  洪老板指挥着推土机,疯了一般向胡杨林扑去。路这边的村民们望着胡杨林倒下,眼里的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夜里,县上派来的工作组和警察反复跟村民做工作,说县上正跟有关部门交涉,要大家相信政府,南湖的胡杨林不会毁掉。村民们全都坐在沙梁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南湖。直到起了大风,风刮得人没法待,这才无奈地回了家。还好,大风也把推土机的声给刮没了。

  火是半夜里着起来的,当时村民们全都入睡,村支书胡二魁陪着王树林,顶着大风,又村里村外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人从家里溜出来,这才朝村委会走去。忽然,胡二魁看见一道火光从南湖冒起来,像是推土机被人点着了,他喊了声不好,就朝南湖跑。书记王树林累了一天,腿都迈不动了,一看火光,立马惊得僵住了。等他反应过来跑向南湖时,四台推土机都着起了火,熊熊大火伴着噼噼啪啪的爆响声,将沙漠的夜晚震得惊魂。王树林跟胡二魁一个望着一个,问,咋个办呀?胡二魁说,快喊人,救火。火字还没落地,就听得一声巨大的爆响炸过来,扭头一看,只见白日里堆放油桶的地方爆炸了,腾起的火苗四下横飞,落在南湖的林子里,那些被风干了胡杨一见火苗,便噼噼啪啪燃起来。

  完了,完了,没救了。胡二魁瘫在沙上,捶胸顿足。

  大风呼啸着朝火光扑去,胡二魁眼见着大风呼啦啦将火光散开,心里的那点儿希望全都没了。

  沙漠的风是真正的风,风卷着火,不可遏止。等村民闻声赶来时,整个南湖已是火光一片。呼啸的北风卷着火焰,扑向流管处,眨眼间,流管处大院便被火光吞没了。

  火光紧跟着涌向八步沙,陈家声哭喊着要往火中跳,被七十二和刘骆驼死死抱住了。可怜的陈家声,他做梦都没想到,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八步沙,眨眼间淹没在一场火海中。

  火光冲天,整个沙漠像是一片火的海洋,到处爆响着噼噼剥剥的声响。

  村民们傻呆呆地望着大火,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燃了起来。

  胡二魁哇地一声,趴在地上哭开了。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由于沙湾村的机井干涸,紧急调来的五辆消防车竟然派不上用场。市县两级的领导全都抱着对讲机,指挥干部群众拿沙子灭火。但火势焉能是沙子扼制住的,大火席卷了流管处三个大院,扑向沙湾村,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沙湾村几乎是在瞬间消失的,等军区的直升机和省林业灭火队合力将大火扑灭时,半个胡杨乡变成了灰烬。

  林雅雯孤零零地站在沙梁上,她的头发被火光吞没了一半,脸上烧得黑一块紫一块,衣服的两个袖子也烧没了。她是第二批赶来救火的队员,等她赶来时,朱世帮已成了一具尸体。人们都说朱世帮疯掉了,一见到火,便没命似地跳进去,喊着让村民们赶快挪树。那些曾被村民们当做罪证留在沙湖的胡杨树成了大火的帮凶,朱世帮想冒死搬出一个隔离带,没想他跟胡杨一样成了大火的殉葬品。

  人群缓缓地移动,走在前面的四个人抬着朱世帮,他的面孔已被全部烧焦,一条胳膊也没了,村民们用胡杨为他做了条假肢,把他裹在红柳枝里,朝沙湖深处走去。他的身后,是胡杨乡三万多口人。林雅雯看见,书记祁茂林和新上任的代县长付石垒也在送葬的队伍中,他们陪着省市领导,走得很悲恸。

  洪老板也死了,据说他是第一个发现纵火者的,当时陈喜娃正抱着塑料桶往他的黑色奥迪上倒汽油,他一个猛扑扑过去,跟陈喜娃扭到了一起,他终是抵不过陈喜娃,让陈喜娃摔倒在地,身上浇了汽油,跟奥迪车一同点燃。

  五十多号警察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陈喜娃的尸体。关于陈喜娃逃跑的事,林雅雯是后来才听到的,但是林雅雯已觉得毫无意义。她站在沙梁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内心突然涌上死亡一般的冰凉。

  又起风了,风还是从北部沙漠吼来,裹着沙尘,扑向焦黑一片的沙湾。

  林雅雯转过身去,却发现郑奉时就立在不远处。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实习书记更新,愤怒的胡杨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