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瑞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清晨,京城风暖日和,晨光甚好。

  树叶的清香、春花的幽香荡漾在风中,只有皇帝的寝宫之中散发出浓郁的药香。

  崇德帝和韶躺在偏殿的软榻上,看着窗外的春色。

  皇城内这几日都洋溢着一股喜洋洋的气氛,如同烂漫的春光一样。

  新太子的册立诏书已发,一个月之后,将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大内总管许公公站在软榻的不远处,躬身禀报:“……刚刚接到消息,和祯殿下已经在赶来京城的路上。”

  和韶淡淡哦了一声。

  许公公偷眼察看和韶的神色,又道:“新太子殿下可真是孝顺皇上,费尽心思找来了有仙缘的法器,皇上的龙体不日便可痊愈康健。”

  和韶笑了一声:“太子啊,也难为他了,这般年纪,要给朕做儿子。”

  崇德帝和韶今年方才二十八岁,比慕祯只大了数岁。

  许公公连忙道:“皇上这话若让太子听见可是会折杀他了,别说太子殿下,就算安顺王爷做皇上的儿子,也是对他天大的恩德。”

  和韶依然看着窗外,又笑了一声:“安顺王吗?恐怕他巴不得了。”

  许公公赔笑道:“安顺王爷一向对朝廷对皇上赤胆忠心,这次替皇上前往天下第一论武大会,法器之事,据说也是王爷先留意,太子方才去办的。那件法器,好像是太子殿下修习武艺的门派内一位飞升的师祖所留,有仙家法术护佑。”

  和韶遥遥望着阶下一株含苞的芍药:“仙法之事虚无缥缈,朕一向并不如何相信。便譬如昔日先祖得凤神护佑终得天下之事,朕就一直心存疑惑。”他收回目光,侧首,“许礼,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凤神吗?”

  许公公怔了怔,将腰弯得更深些:“皇上,这个,老奴可说不好,先凤祥皇帝陛下能看见凤神,典册中都有记载。依据此等,凤神的确存在无疑了。仙玄法术,确实是有的,比如太子殿下这次为皇上龙体特意找回的法器,就是清玄派当年飞升成仙的一位道长所留,再如安顺王府的幕僚凤桐,是位通晓玄法的异士,老奴听说此人这次在论武大会上大展神通,震慑了不少人。”

  和韶挑眉:“这次论武大会,凤桐也去了?”许公公点头。

  和韶沉吟,凤桐是国师冯梧之弟,据说和国师一样通晓玄法,身怀异能,他曾派人去凤桐隐居之处请他出山,还许诺司天监监正的官衔,却被凤桐推拒,没想到凤桐竟进了安顺王府做幕僚。

  和韶问:“太子的册封大典预备得如何了?”

  许公公道:“禀皇上,都已经预备好了,礼部那边一应事务都安排妥当,太子殿下的袍服也已经预备好。”

  和韶哦了一声,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许公公急忙上前,偏殿的帷幕后涌出几个宦官宫女,奉盂端茶递帕。

  和韶用衣袖掩住口,苍白的双颊泛出一抹暗红,片刻后,躺倒在榻上,轻声道:“让人预备太子袍服的时候,顺便替他把龙袍也做了吧……”

  许公公和众宦官宫女们立刻扑通通跪倒在地,许公公伏在地面上,叩首道:“皇上,太子已经寻来珍贵的仙家宝物,皇上的龙体一定可以痊愈。”

  和韶轻笑一声:“太子,仙家宝物,痊愈……”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倘若这个世上当真有神仙,朕的凤神又在哪里?”

  京城东南角梧桐巷的宅第内,碧叶连荫,花香怡人,凤桐站在悬挂着细竹帘的廊下,帘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锦衣的少女挑起竹帘,帘旁的流苏上缀着的银铃摇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君上命你进去。”

  凤桐走进帘内,少女跟在他身后,偷偷拉他衣袖:“桐哥哥,论武大会好不好玩?”

  凤桐微笑:“好玩,我还制服了一只噬骨兽,不过留在那边让凡人处置了,没法带回来给你玩。”

  少女皱皱鼻子:“桐哥哥老爱说这些马后炮的话,什么没法子,你定是一忙就把我忘了。”

  凤桐再笑,将要走到门前,少女吐吐舌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替凤桐推开门扇。

  凤桐迈入房内,向着垂帘后隐约的身影跪下:“君上,凤桐回来了。”

  垂帘后的身影正坐在窗边,合上手中的书册:“凤桐,你没有和新太子一道回京?”

  凤桐低首:“太子还在路上,凤桐有事禀报君上,故而先行一步。”

  他将这几日论武大会上所见,一一向凤君禀报,昆仑山麒麟族的公主琳箐已经到了凡间,新一任的护脉玄龟及所选之人也已出现,似乎麒麟、玄龟两家,打算串通起来和龙联手与凤神族作对。

  帘后的凤君淡淡道:“意料之中。”

  凤桐接着道:“麒麟族选中的人是青山派的弟子,名叫乐越。与琳箐公主的脾气有几分相似,勇而无谋,不足为患。龟神选中之人我正在查其来历。龙那边的动静还未查到。”

  凤君放下书册:“凤桐,你行事还是欠缺老练。龙族的继位者其实一直在你身边。”

  凤桐诧异抬头。

  凤君道:“与麒麟和玄龟在一起的人中,是否有个看起来像凡人十三四岁大小的少年?他是辰尚的儿子,叫作昭沅。”

  凤桐猛然回忆起当日论武大会上的种种,那条白色的小蛇,以及与蛇连着的法契金线……他急抬头,神色微变:“不好,君上,龙族要找的人恐怕已经找到……”

  凤君悠然道:“不但已经找到,而且血契也已定下,青山派的弟子乐越,不是麒麟族选中的人,而是遗留在外的和氏后代。”

  凤桐僵僵地跪着,神情变幻不定,片刻后再低头:“君上,是我眼拙疏忽,请君上责罚!”

  凤君抬手摆了摆:“罢了,此事你察觉不出情有可原。”

  凤桐迟疑地问:“君上,接下来要怎样办?”

  凤君云淡风轻道:“不足为患,只管按着计划一步步走便是。”

  凤桐垂首领命。

  凤君又道:“凤桐,依你看来,如今的太子与和氏的后人乐越,孰优孰弱?”

  凤桐思索片刻,道:“新太子争强好胜,器量略窄,偶尔好些投机取巧事,并非完全合格的人选,但就目前来说,他是最优之人。至于那个乐越……”凤桐皱眉,“就我在论武大会上所见,此人资质平庸,并无专长,空有些莽撞与勇武。与太子悬殊太大,没有可比之处。”

  待过了约半盏茶工夫,凤君方才道:“你为了栽培辅助太子,花了不少心血,今后便一直帮扶他吧,来日他继位为君,你就和如今的凤梧一样,做他的凤神。”

  凤桐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多谢君上。”他再抬头,眼底又闪过一丝犹豫,“只是君上,为何你从不亲自做这些皇帝的凤神?”

  帘内的凤君没有回答,凤桐心知唐突,忙转换话题:“对了,还有件小事要禀报君上,太子昨日得了一件宝物,据说是青山派一位成仙的道士留下的,那东西确实有些仙气,被我的凤火烧了半日都没有一丝损坏。”他笑一笑,“太子说,他要用这件宝物来医治当今皇帝的痼疾。不过据我看,他打算拿这件东西做另外的事。”

  凤君微微蹙眉:“宝物?该不会是当年助天庭伏妖魔的道士留下的东西吧。”

  凤桐点头:“正是。”

  凤君笑了一声:“那你们可真是抢错东西了,虽然这件事年代久远,我并没有经历过,不过据我所知,留下的那件东西并不是什么宝物,你们可能抢了个棘手的东西。”

  凤桐怔住。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乌龟伫立在阴寒刺骨的风中。

  朗朗晨色早已变成森森黑夜。

  绿皮鸭蛋上的裂纹从一道变成了两道,两道变三道,渐渐像渔网的网纹一样布满整个蛋身。

  裂纹每多一道,周围就阴暗一分,冷峭的风,卷动着琳箐的长发和乐越的衣襟。

  浓云涌动,电闪雷鸣。

  这,是绝代的大妖怪将要横空出世的场景!

  昭沅和杜如渊及乌龟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琳箐握紧手中的鞭子,双眼闪动着欣喜的光。

  乐越忽然猜到了,这枚蛋究竟是什么东西。

  恐怕新太子和凤凰要找的,就是它,师父应该早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把蛋藏进了腌咸蛋的坛子内,太子和凤凰错把咸菜坛当成了法宝,乐颠颠地抱走了。

  实际上飞升的祖师留下来的,可能不是降妖伏魔的法宝,而是封着魔头的器具。

  传说中连天庭都觉得棘手的大妖魔就被关在蛋内,由掌门人代代看守,以保凡间太平。

  蛋中传来幽幽的声音:“从来不被哪个管,不怕玉帝不怕天;九霄只任我来去,随他谁看不顺眼。串通凡人将我骗,我在蛋里睡得甜;不知蝇营蝼蚁辈,已成灰烬多少年……”

  乐越问:“这是诗吗?”

  琳箐道:“算是吧。”

  杜如渊摇头:“否,处处不通,顶多是个顺口溜。”

  那念顺口溜的声音虽然充满了霸气和潇洒,但其中蕴藏的不满情绪,怨气冲天。

  昭沅扯扯乐越,小声说:“它为什么要念这个?”

  乐越摸摸下巴:“可能因为刚醒,需要发泄一下。”

  他的口气虽然轻松,右手却一直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琳箐双手绕着鞭子,饶有兴趣地看,目光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隐隐雷声中,蛋身的裂纹又多了几道,那声音森森道:“打扰本座好梦者,是谁?”

  乐越按着剑上前一步:“是我。”

  那声音长笑一声:“好,想不到此时的凡间,还有如此有骨气的少年。你姓甚名谁,敢不敢报给本座?”

  乐越痛快地道;“晚辈叫乐越。”

  那声音又问:“眼下是何年何月,离明昌八年有多少年了?”

  乐越想了一想,回道:“今天是宁瑞十一年三月二十,明昌是前朝宣武帝的年号,离现在有四百二三十年了吧。”

  那声音长笑道:“原来这一觉,竟然睡了快五百年,真是好得很。”

  它说了这么多话,却依然在蛋里没有出来,只见蛋壳上的裂纹多了再多,这位魔头仍安然不动,真不知该说它是沉得住气还是磨蹭。

  魔头仍旧在蛋中道:“少年,你可知道清玄派?有无听说过一个叫作卿遥的人?”

  乐越答道:“清玄派在百余年前分成了青山和清玄两个门派,晚辈是青山派前弟子,飞升成仙的卿遥道长是晚辈的师祖。”

  遮天蔽日的浓云突然急促地翻滚起来,雷声大作。

  “成仙?卿遥竟然成仙了!哈哈,原来他真的得偿所愿了,你竟然是卿遥的徒孙?哈哈哈,好!实在是太好了!”

  在长笑声中,一道闪电划出刺目的白光,惊天的雷声炸响,蛋壳在雷声中四散碎开,狂风卷开重云,黑暗渐除,白昼逐现,四散的蛋壳中冒出黑色的浓烟,怪异狰狞,顶天立地。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乌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昭沅皱起眉,喃喃道:“龙气,是……龙。”

  黑色的浓烟翻滚变幻,渐渐淡去淡去淡去淡去……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乌龟继续屏着呼吸凝视凝视凝视……

  直到烟雾渐渐变得透明,琳箐方才疑惑地嘀咕:“哪儿去了?怎么什么都没有?”

  立刻,幽幽的、低沉的一声哼响起:“你们这群小娃娃,打扰本座沉眠,要付出一些代价。”

  琳箐的眼眨了眨,拧起眉毛,这个声音,似乎是从……

  众人一同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脚下的草丛里,方才蛋的位置,趴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体。

  那物体扭动了一下,冷笑:“怎么,尔等小后生,看见本座真身,竟然吓傻了吗?”

  众人目前是都有些傻,不过不是被吓得。

  蛋中爬出的“魔头”是个十分奇怪的东西,身体很像蛇,但有四只爪,长短和昭沅的原身差不多,皮色黑漆漆的,最稀罕的是,它的脊背上有一对小小的肉翅,扑扇扑扇的。

  琳箐蹲下身,凑近那团物体:“好奇怪耶,我第一次看见长翅膀的蜥蜴。”

  蜥蜴勃然大怒,浑身砰地又冒出一团黑烟,黑烟再次散去后,草地上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黑衣黑发,横眉竖目望着琳箐,一脸老气横秋:“无知的小麒麟,当日本座大战十几个神仙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居然敢如此无礼!”

  琳箐挑挑眉,正要再开口,却听杜如渊头顶的乌龟道:“敢问前辈可是昔日应龙帝君应泽?”

  乐越诧异,应龙?传说中生有双翼曾助黄帝灭蚩尤,又助大禹治水的应龙?

  乌龟的语气异常谦恭,男童舒眉笑了一声,负起双手:“看来这世上,还是有人记得本座的名字。”

  乌龟从杜如渊头顶爬到地面,趴在草丛中点首三下:“护脉玄龟族商景见过应泽殿下。”

  男童哼了一声,神情异常倨傲:“原来是玉帝派给凡人的奴才护脉神族,看在你态度尚且恭敬的份儿上,本座免你死罪,不用多礼了。”

  乐越皱眉,这口气也太跩了些,应龙帝君应泽?听起来很了不得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琳箐伸手指向应泽:“呀,原来你就是那个犯天条被压在凡间的应龙应泽!”男童冷笑,琳箐再眨眨眼,“不对啊,我记得应泽被收是在太古仙魔大战的时候,怎么会变成窝在凡间小土山的小妖魔,还是被一个凡人收服的小妖魔。”

  仙界典籍记载,太古时,仙魔大战,应龙帝君应泽与魔族之帝有交情,私漏军情给魔族,使天庭折损数员天将,无数天兵,神霄浮黎仙帝亲自斩断应泽的龙筋,将应泽镇锁在凡间岩山下,深水潭中,万年不得翻身。

  在传说中,应泽是应龙一族最强的龙,何至于被一个小小的凡间道士封在一颗蛋里?

  应泽负手望着天边,童稚的脸上充满了沧桑和寂寞:“仙魔大战时,是我做错了,不该相信妖王的谎言,以为他有向善投降之意,念在故交,想放他一条生路,泄露了仙机。神霄帝座没有取我性命,已是手下留情。”

  乐越和昭沅、杜如渊都不知内情,听他这样感叹,听得一晕一晕的。

  他身量太矮,众人看他要低头,有点累,琳箐递给他水袋,索性在他身边坐下:“那么应泽殿下你,为什么会从被镇封的地方出来,又为什么会被凡人封在蛋里呀?”

  应泽蔑视地看了一眼水袋,但还是伸手接过,喝了一口。

  乐越拉着昭沅也坐下,杜如渊也跟着坐到他们身边,大家一起目光灼灼地望着满脸寂寞沧桑的应泽,听他继续叙述。

  应泽冷哼道:“几百年前,我侥幸从封押处脱身,重得自由。我的龙筋当日被神霄帝座斩断,虽然后来又重新长起,法力却已远不及当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玉帝竟然变得昏聩,我为了救少青山下镇中的人,私下了一场雨,让天庭察觉到了我的气息,玉帝便以为我脱身后要反对天庭,派天将来抓我。”

  琳箐点头:“然后您老人家就大展昔日雄风,独自大战数名天将。”

  应泽再蔑视地冷笑,仰头喝了一口水:“虽然本座的法力远不如当年,但区区几个小后生,还休想在我手下讨便宜。”

  琳箐托着下巴:“那您老人家最后为什么会被他的师祖,一个小小的凡人小道士关在蛋里,关了几百年啊。”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应泽的软肋,他手中的水袋扑哧一声,被掐出了几个破洞,所剩不多的水顺着洞和他的手指滴滴答答流下。应泽冷冷看着乐越:“凡人都不是好东西!卿遥的徒孙,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乐越挖挖耳朵,简洁地回答:“没有,我还没活够,暂时不考虑死的事情。”

  应泽阴冷的目光又如刀般锋利起来,昭沅站起身,挡在乐越面前。

  琳箐笑嘻嘻地在一旁观望:“小傻龙越来越有出息了。”

  应泽眯起眼:“你是龙?”

  昭沅戒备地看着他,不说话。

  应泽的双目眯得更细了些:“你是护脉龙神?原来如此,卿遥的这个徒孙,是你选中的人?”

  昭沅紧紧护住身后的乐越:“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应泽挑起一边的嘴角:“好大的口气。你这条乳臭未干的小龙要怎么拦住本座?”

  琳箐也站起身,绕着手中的长鞭:“您老人家现在的模样,比他还要乳臭未干。”

  空气中凝结的气氛像一根紧绷到极点的弦,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乐越慢吞吞从昭沅身后爬起,拍拍身上的草屑,站到昭沅的身边。

  昭沅急忙斜跨一步,想再挡到乐越身前,乐越按住他的肩膀,看向应泽:“这位应龙殿下,我不知道几百年前师祖和殿下有什么恩怨。不过殿下口口声声说我打扰了你的好梦,要取我性命,实在太不讲道理。殿下分明是被关在了这个蛋里,如果不是我,可能还要被关个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现在我放出了殿下,你却要杀我。原来堂堂上古龙帝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我真是长见识了。”

  应泽紧紧地盯着他:“少年,难道你还想以本座的恩人自居?”

  乐越摇头:“不敢,我原不知应龙帝君殿下被关在这个蛋里,只是误将蛋壳打破,而且我师祖与殿下似乎还有些恩怨,所以我和殿下算是各不相欠。”

  乐越在心中补充,如果本少侠知道鸭蛋里关着的是你,一定把蛋有多远扔多远,给我玉皇大帝做我也不放你出来。

  应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大笑:“好一个各不相欠!少年人,你的个性与卿遥一点都不一样,这个歪理本座喜欢。”他似乎认可了乐越的说法,不想再取他的性命了。

  昭沅松了口气,转头佩服地看看乐越。

  乐越咳了一声,恭敬道:“应龙殿下,我们几个还有要事,先告辞了哈,你多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从此山高水长,再也不见。”冲应泽抱抱拳,拖着昭沅,迅速撤离。

  琳箐和杜如渊心领神会,走得一点也不比他们慢。

  刚闪出不到一丈远,眼前突然黑光一闪,应泽又挡在他们面前。

  乐越含笑道:“殿下还有什么事情吗?”

  应泽的双手依然负在身后:“虽然你说各不相欠,但本座思虑了一下,觉得你的确算是本座的恩人,本座应当报答你。”

  乐越边向后退边道:“我只是无意为之,殿下不用报答,真的。”

  应泽眯眼:“不行,假如不报答你,本座日后岂不要落人口实?这样吧,少年人,本座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看样子这位应龙大人是打算蛮不讲理地跟他们耗上了,乐越在心中叹息,道:“好吧,我们想到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中投宿,请殿下送我们过去吧。”

  应泽摇头:“不行,这个要求太简单,有损本座颜面,有没有复杂一点的。”

  乐越在心中哀叹一声,道:“那么,我的愿望就是,请殿下不要报恩了。”

  应泽又摇头:“唯独这种愿望,本座不能答应你。”

  乐越压抑住仰天长啸的冲动,道:“那怎样的愿望才可以?”

  应泽道:“本座也不晓得,反正就是你想一想,想个本座觉得可以的愿望就行。”

  乐越终于明白了,和这位目前一脸青春年少的老龙没有道理可讲,可怜他乐越少侠纵横江湖数年,今天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还会歪缠的。

  乐越忍不住道:“凭什么?”

  应泽皱眉:“嗯?”他的头顶立刻咻地飘来一朵小黑云,咔啦啦,轰隆隆,打了一道闪电,两个闷雷。

  乐越立刻从善如流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应泽似乎沉思了一下,而后道:“这样吧,本座暂且跟着你们一路,等你慢慢想到了愿望,再告诉我不迟。”

  广福镇最好的面馆是阿福面馆,阿福面馆的招牌面是福禄面。

  福禄面一概用青蓝福字的敞口瓷碗盛,面条颜色金黄,半韭菜叶粗细,用鸡蛋和面,揉面、醒面、擀面、切面皆有讲究,是店内的独门秘诀。面汤乃是大骨熬成的秘制高汤,雪白的汤浸泡着金黄的面,点缀着青菜、葱丝、香菜和酱红色的酱菜粒儿,顶上还码着几片酱肉,热腾腾地上桌,再浇上一小勺辣油,堪称人间绝品。

  这样人间绝品的面摆在眼前,乐越却觉得食欲不是很高,身边的琳箐戳戳他,悄悄向旁边比一比,压低声音:“哎,你觉得他跟着我们真的是要向你报恩吗?”

  乐越用涣散的目光看了一眼对面几乎将头插在面碗中,狼吞虎咽的应泽,以及他身边摞起的三个空碗,喃喃道:“假的,他是来蹭吃蹭喝的。”

  杜如渊愁眉苦脸:“这样下去,吾的一点盘缠实在很难坚持很久啊。”

  应泽把头从面碗中抬起来,从桌上的咸菜碟中挑起一筷咸菜,拌进面碗内,又开始埋头继续。

  端上第五碗面的店小二笑嘻嘻地向乐越说:“令弟的饭量真好。”

  琳箐小声道:“要不然我们就假装没钱付饭费,把他押在店里洗盘子算了。”

  乐越僵硬地抽动嘴角:“你敢吗?”

  琳箐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昭沅悄悄拉拉乐越的衣角:“如果没钱了,我可以帮你洗盘子赚钱。”

  乐越摇头:“你洗一个月的盘子,恐怕也赚不了他一顿的饭费。”

  放下第六个空碗,应泽终于抬袖抹了抹嘴:“嗯,勉强垫垫底了。”

  乐越迅速一拍桌子:“小二,结账。”

  出了面馆,应泽还舔着嘴角,一脸意犹未尽:“凡间的饭食,过了几百年,的确有长进了。不知道凡间的酒,有没有一同长进。”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商景通通当作没有听到。

  应泽继续自言自语:“想当年,我在山崖上赏月喝酒,共喝了十八坛,那酒,我记得,叫作女儿红。”

  乐越等人依然当作没有听到,琳箐向杜如渊道:“对了,书生,你那天说分析天下局势什么的,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往哪里去?”

  杜如渊走到街角的一个棚子下,席地而坐,伸手到袖子里掏了两掏,掏出一张图纸,在膝盖上摊开。

  乐越、昭沅和琳箐凑到他身边或蹲或坐,杜如渊指了指图纸:“现在我们在广福镇内,向东走,可到京城,向南走是定南王属地。我那日曾说过,如今天下兵马大权,分落在四个藩王手中,京城的安顺王势力最大。其余的三个王分别是定南王、平北王、镇西王。假如能得到这三王的兵权,乐越师兄夺取皇位便有很大的希望。”

  乐越道:“也就是说,如果能说服这三个王联手反对安顺王,就能阻止安顺王和新太子夺皇位?”

  他的话里,明显故意地将自己夺皇位的事情忽视掉,杜如渊和商景默默看看他,昭沅低头,目光有点哀怨。

  杜如渊颔首:“可以这么说。”

  琳箐道:“可是乐越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能证明他是皇室血脉。两手空空,拿什么说服那三个王,让他们支持乐越?”

  乐越道:“如果能向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们安顺王和新太子其实是想谋朝篡位呢?”

  杜如渊摇头:“四个藩王各踞一方,如今安顺王坐大,其余三王早已和他有过节,但,这三位藩王彼此之间也有过节。这三王,也不是都对皇室忠心,更有想和安顺王一样,企图有朝一日拥兵自立的。”

  乐越皱眉,局势如此,十分棘手。

  杜如渊接着道:“不过,办法还是有的。”

  他指着地图,逐一分析。

  原来其余的三个王中,只有定南王一直忠心于和氏皇族,平北王势力稍大,早有了拥兵自立的野心,镇西王的势力最弱。m.chuanyue1.com

  杜如渊道,只要先说服定南王,再摆平镇西王,最后合两王的势力搞定平北王,就可以万事大吉。

  琳箐撇嘴:“你说得倒容易,有什么能成功的办法吗?”

  杜如渊笑眯眯道:“不急不急。”抬手在地图上定南王的势力范围处画了个圈儿,“我们如今,可以先去说服定南王,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至于镇西王处,如果乐越师兄愿意奉献,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琳箐诧异:“怎么奉献,怎么一个人搞定?”

  杜如渊笑盈盈的目光落在乐越身上,乐越直觉地感到一股寒意,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杜如渊跟着道,镇西王与平北王一向势不两立,平北王意图谋反,想要扩张势力,不敢向安顺王下手,只能先蚕食临近的镇西王地盘,两方数度交兵,前日,有平北王处的奸细混入镇西王府,毒死了镇西王和王妃,镇西王的世子今年才两岁,如今只能由镇西王的女儿楚龄郡主主持局面。

  这位楚龄郡主十六七岁,是位难得的有见识有骨气的女子,据说从小习武,还能披甲上阵,但她一个女孩子毕竟难撑大局,所以楚龄郡主在父母灵床前发出招亲告示,谁能替她取下平北王的项上人头,她就嫁给谁。

  杜如渊摸了摸下巴:“新太子定在考虑将她纳为太子妃,但镇西王和安顺王也素有旧怨,郡主不会轻易相从,她性情刚烈,说不定乐越师兄这种豪迈爽朗的江湖少侠正合她心意……”

  乐越睁大眼:“你让本少侠使美男计色诱郡主?”

  昭沅用前爪挠挠头,他觉得这个方法有点……

  杜如渊摇摇手指:“别说得这么难听,哪里是色诱了,乐越师兄你身为未来的大侠,为一位柔弱少女讨回公道难道不是理所应当?那位少女因此倾心于你,愿意以身相许,又难道不是顺理成章?说不定这件事情还能成为千古佳话。英雄美人,国仇家恨,爱恨交加,多么动人心魄啊!”

  琳箐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出一个像样点的主意?”

  杜如渊正色道:“为何麒麟姑娘你也如此没有见识?此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一方势力。得郡主等于得镇西王兵权。”

  乐越道:“为了兵权就去欺骗勾引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这种事我做不来。”

  杜如渊再摇头:“乐越兄,你怎么如此迂腐?哪里让你勾引了?哪里让你欺骗了?只不过让你去那位郡主面前晃一圈,行侠义之事帮帮她,看她能不能顺便看上你而已。光明正大,有哪点违背道义情理?”

  昭沅觉得杜如渊的话是很有道理,只是还有哪个地方怪怪的。

  乐越嗤鼻:“这是歪理。”

  杜如渊悠然道:“管他歪理正理,只要好用就是真理。”折起膝盖上的地图,重新收回袖内,“当然,我只是出主意而已,要不要做,最终还是看乐越兄你自己的意思。”杜如渊掸掸衣袖,轻飘飘地道,“如果你真的无意为之,大不了在下去投靠太子。”

  琳箐瞪眼:“你敢。”

  杜如渊轻笑:“麒麟姑娘,在下不喜欢被人恐吓。”

  眼看双方将要争执起来,一直站在一旁不作声聆听的应泽忽然道:“原来尔等是要谋朝篡位。”端详了一下昭沅,“你这只小龙保的,不是太平皇帝,而是开国之君。”

  可他这个保开国之君的龙神做得很不称职,昭沅有些惭愧。

  应泽点头:“有志向,本座喜欢。你们要对付的龙神,是不是比你强了很多?”

  昭沅小声说:“我们要对付的不是龙,是凤凰。”

  应泽诧异:“什么?”

  杜如渊长叹道:“唉,应龙殿下,您老人家在蛋里待了太久,还不知道眼下凡间的局势,已与几百年前大不相同。”

  他口舌翻飞,将护脉龙神与护脉凤族的恩怨以及近百年来的天下局势一一道来。

  应泽越听神色越凝重,最后一拍大腿,勃然大怒:“你爹辰尚也忒不中用了,我龙神一族自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没怕过谁,他竟然被几只凤凰欺负成这样!实在丢脸。区区几只小鸟,能有多大能耐!废物,实在是废物。”

  昭沅挺直脊背:“我父王不是废物!”他的争辩声太响亮,引起过往行人侧目,乐越急忙安抚地拍拍他肩膀。

  应泽冷笑:“不是废物,就是蠢材,太蠢了。”

  昭沅攥起拳头:“不准你这样说我父王。”

  应泽眯眼:“不准?你这只乳臭未干的小龙敢对本座说不准?你拿什么来和本座说不准?”

  乐越急忙一把拉住昭沅:“他还小,不懂事。您老人家别和他计较。”

  应泽哼了一声,看着昭沅摇头:“你身为龙神,竟然要凡人反过来护着你,实在太没用了。”

  他负起手,望向乐越,这个姿势本该十分有威仪,可惜他现在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模样,还要抬头才能与乐越对视,威仪打了不少折扣,平添了几分喜气。

  “少年,你是卿遥的徒孙,我本不是很待见你,但你能明目张胆地谋朝篡位,坦坦荡荡,有野心,敢承认,这点与卿遥不同,本座有些欣赏。不如,你抛弃那条无用的小龙,本座来做你的龙神如何?”

  昭沅的心里咯噔一下,转眼看向乐越。

  在一旁看热闹的琳箐嗤笑道:“护脉神是由玉帝册封的神族,在天庭典册上均有记录,还没听说过有谁自己说想做就能做了。”

  应泽又眯起双目:“天地间的事情还没有本座想做做不了的。”

  这口气也太大了,乐越腹诽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被压在凡间几千年,又被关在蛋里几百年?

  应泽盯着他:“怎样,少年?这就当是本座报你放我出来的恩。假如本座做了你的龙神,别说是区区一个凡间皇帝,这个世间,你想要的,本座都能满足你。什么天,什么地,什么凡规天条,什么玉帝,通通不用在意。”

  乐越道:“那个……应龙殿下,此事须从长计议,我先要考虑考虑。”

  据最近几天观察,这位应龙帝君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对他不能硬顶撞,只能先使用缓兵之计。

  应泽道:“还考虑什么?只要你答应,我立刻帮你让整个凡间血流成河。”

  血……血流成河?

  应泽一甩衣袖,抬手:“看透吧,少年,我告诉你,这世上人人皆会负你,可信的唯有自己。假如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鲜血流遍大地,多么安静,多么美丽,从此世间便归于你。”

  看来老龙当年曾经遭遇过被背叛的伤心事,导致他颓废愤懑,捡个机会就要抒发下对整个世间的绝望。

  从他的言语分析,这件事十有八九和成仙的师祖卿遥有关。

  乐越小心翼翼地绕开他的疮疤,道:“倘若如此,我不是成了货真价实的光杆皇帝?除了我没别的活人,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连碗面都吃不上了。”

  应泽沉吟道:“那就把卖面的留下吧,其余的都灭掉。”

  乐越道:“您老人家也喝不成女儿红了。”

  应龙道:“嗯,那么把卖酒的也留下,别的灭掉。”

  乐越面无表情道:“我看您老人家还是把所有人都留下,只灭掉我就可以了。”

  应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道:“你竟然打算宁死不从?本座在你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条百无一用的小龙?他哪里强过本座?”

  昭沅凑到乐越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乐越在心中道,他再百无一用,也比你正常。

  经过这几天,乐越越发感觉,“正常”是一种最难能可贵的品格。

  应泽一言不发地看着乐越和昭沅,片刻之后,半闭起眼道:“算了,看来此事对你来说太过突然,你的确需要考虑一下。本座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就暂时跟着你,等你的决定。”他充满威仪地踱开,走向棚子外。

  昭沅轻声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乐越望着应泽径直走向包子铺的背影:“他的意思就是,他会继续跟着我们,蹭吃蹭喝。”

  不远处应泽在包子铺前的对话顺着熏熏然的春风飘来——

  “你们店铺中,都有什么包子?”

  “酱肉包、雪菜包、豆沙包、大肉包、三鲜包……什么都有,大约十来种,小少爷你想吃什么馅儿?要几个?”

  “嗯,每样先来两只尝尝吧。那边棚子里的人付钱。”

  ……

  乐越抬手捂住眼,琳箐按了按太阳穴,杜如渊长长叹息。

  昭沅又碰碰乐越:“有没有什么可以赚钱的方法,我帮你。”

  只有商景依旧趴在杜如渊头顶酣睡,雷打不动。

  晚上,一众人等投宿到客栈内。

  合计后,乐越决定听从杜如渊的意见,去定南王处,至于镇西王那边,主动赢得楚龄郡主芳心一事,他仍然不妥协。

  杜如渊道:“也罢,反正只要说服了定南王,合定南王与镇西王两方的兵力,一定可以打败平北王,所以说不定不用娶楚龄郡主,只要双方联手出兵就可搞定。”

  他这番话,乐越觉得可以接受。

  琳箐道:“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可以说服定南王,还说由你一个人就可以?”

  杜如渊笑嘻嘻道:“自然因为我有独门妙计。”他似乎打算在这件事上卖个大关子,一直不肯透露会用什么方法说服定南王。

  琳箐嘁了一声,抱起双臂:“装模作样。”

  琳箐最近有些心浮气躁,她要找的乱世枭雄人选迟迟没有出现,她曾经动用法力占卜,却一无所获。想到护脉神中,眼下只剩下她要护持的人选未能确定,便觉得十分丢面子。

  简单合计完毕后,各自散去睡觉。

  因为杜如渊的盘缠所剩不多,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只要了两间客房。琳箐单独睡一间,乐越、昭沅、杜如渊、商景加上应泽挤在一间。

  琳箐走后,剩下的几个开始分床,房间窄小,地上只能铺下一张地铺。

  乐越道:“我睡地上吧,杜兄床上请。”

  杜如渊道:“不不,你我一同睡地铺,请应泽殿下床上歇息。”

  昭沅道:“我变回原形睡就好,不占地方。”他念动咒语,嘭地变回原身,趴到地铺枕头边的被角处。

  应泽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看昭沅,道:“本座也能变小,少年,我就与这条小龙一道,和你挤一挤吧。”

  乐越立刻说:“不敢不敢,殿下你还是床上请。”

  应泽道:“本座从不计较这种小事,你不用太小心。”说话间,他浑身冒出一股黑烟,也变成半尺大小,他忌讳如今原身的模样像条长翅膀的蜥蜴,太难看,只是变小了尺寸,依然是人形。

  乐越在地铺上睡下,应泽蹲到他的枕边:“少年,我今天所说之事,你要好好考虑清楚。能得到本座当你龙神,是你几辈子都难得的福气。只要你想,本座便能为你办到。”

  他的后背处伸出一对黑漆漆的翅膀,扑扑地扇动。

  应龙乃有翼之龙,乐越只听过传说,如今当真见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应泽侧首看他:“你似乎对本座的双翼很感兴趣。”拍打了几下翅膀,向乐越鼻子尖处凑了凑,“想不想摸摸看?本座恩准你摸。”

  乐越还真有些想碰碰,昭沅抬爪在它后颈上挠了一下,小声说:“千万别摸。”它也是第一次看见应龙,但它听父王说过,应龙有翼,触碰龙翼者便视为与应龙订立誓约,有生之年,不离不弃。

  应泽引诱乐越摸他翅膀,是想让乐越稀里糊涂便认他做了龙神。

  昭沅觉得这种抢人的方法很无耻。

  应泽哼道:“想不到你这条小龙还懂一些事情,罢了,本座从不强人所难,今日便算了。”背后的双翼噌地收起,钻进被中。

  昭沅还是不放心,便绕着地铺的席子边缘从乐越的枕头左侧爬到右侧,挡在应泽和乐越中央。

  应泽阴森森道:“小龙,你难道怀疑本座会食言?”

  昭沅不回话,把头埋在被子中。

  半夜,昭沅在梦中,感觉到自己驾云般飞了起来。

  有什么捏着它的后颈,让它悬在半空中,风凉凉地吹在身上,昭沅下意识地扭动抓挠几下,什么都抓不到。

  昭沅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醒了。

  它发现自己的确在天上飞,头顶是明月寒星,脚下房屋的屋顶像山峦般连绵。有只手捏着它的后颈,昭沅有些惊慌,立刻拼命挣扎起来。

  头顶上一个声音道:“不用怕,本座只是想让你出来陪我看看月亮。”

  跟着,它的身体在半空停住,然后落到了一片屋瓦上。

  昭沅立刻变回人形,站起身揉了揉眼,他正在一处房屋的房顶,应泽坐在他身边的屋脊之上,脚边还放着两个圆圆的坛子。

  应泽拍拍身侧:“来这里坐下,陪本座赏月。”

  昭沅皱眉,谨慎地在屋脊上坐下。他搞不懂,这位应龙殿下刚刚还企图和他抢乐越,为什么突然又把他弄到这里看月亮?

  应泽望向夜空:“从凡间看天上,月有时盈有时缺,不管多少年,都是一样。”

  应泽的身影在夜空下看起来很孤寂。昭沅忍不住道:“在天庭,月亮是什么模样?”

  应泽道:“在天庭月亮叫作月宫,由太阴星君掌管,他与太阳星君轮流当值,这样人间就有黑夜白昼,月宫中还有很多美貌的仙女,很多桂花树,有最香醇的桂花酒。”他侧首瞧了瞧昭沅,“你对天庭有兴趣?”

  昭沅点头,应泽道:“我已经有几千年没有回过天庭了,不知道如今的天庭有没有变模样。”他看向月亮,目光很寂寞。

  昭沅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很想回天庭?”

  应泽沉默片刻,突然拎起脚边的一个坛子,打开封口,凑到嘴边,风中顿时酒香四溢。他仰首饮了两口,举着坛子向昭沅晃了晃:“要吗?”

  昭沅犹豫地伸出双手捧过酒坛,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刺呛辛辣的味道顿时顺着舌头蔓延入腹中,昭沅被呛得皱起脸咳了两声。

  应泽哈哈笑道:“看来你是第一次喝酒,酒要大口喝才痛快。”

  他从昭沅手中拿回酒坛,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从几百年前传过来——

  “泽兄此言差矣,大口喝酒固然淋漓酣畅,浅斟慢酌亦有怡然之趣。”

  应泽猛地举起酒坛,向口中灌去。

  昭沅擦着充满酒气的嘴角钦佩地看他喝,待坛中酒尽,应泽方才放下空坛,问昭沅:“今日本座要做那少年的龙神,你是不是不高兴?”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说不高兴会不会惹到这位应龙殿下?昭沅谨慎地没有作声。

  应泽扬起嘴角:“我只是有意试探,看看那少年品德如何,如今看来,他目前还勉强凑合。”他盯着昭沅,“不过,千万不要相信凡人。”

  昭沅觉得不能苟同,应泽挑眉:“怎么,看你的神色,你觉得本座的话不对?你似乎很喜欢那个少年。”

  昭沅嗯了一声:“我要帮助他当上皇帝,把父王丢掉的护脉龙神位置拿回来。”

  应泽拍拍他肩头,满脸赞许:“这句话说得好,记住,这个凡人,只是你夺回护脉龙神位置的工具。”

  昭沅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不是工具,乐越和我是朋友。”

  应泽嗤鼻:“朋友?你还乳臭未干,不知道凡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连他们自己都定论说,人心难测。你也只不过是他的工具。”

  “工具”两个字让昭沅觉得很刺耳。

  “乐越根本就不想做皇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就帮了我很多忙,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被凤凰抓去了。”

  应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呵呵大笑:“他是不是还和你说,他无心权势,只想逍遥自在?他是不是一直好像不图回报似的和你在一起,说你和他是朋友?”

  昭沅点头。

  应泽又呵呵两声:“果然啊,果然不愧是卿遥的徒孙,果然这些凡人的伎俩全都一样。”他又拎起一个酒坛,拍开,“本座知你不服,不再多说,等到有一天你后悔时,就会明白本座告诉你的道理多么正确。”

  昭沅没作声。

  应泽仰头饮了口酒:“我问你,假如你不是护脉龙神,打算做什么?”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想变成像敖广表舅公那样的龙,可以呼风唤雨,法力高强。”

  应泽哼道:“敖广兄弟那四条小泥鳅,愚忠玉帝,不值得效仿。真正的龙,当无拘无束,天上天下任意纵横。所谓世间凡人,不过都是渺小尘埃,转瞬无影无形,不足挂碍。”

  把应泽关进鸭蛋中的乐越的师祖,一定对应泽刺激很深,昭沅同情地看他,小心转开话题:“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应泽没有回答,沉默地喝酒。昭沅也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陪他坐着。

  酒渐渐又要喝尽,残缺的月偏离了中天,应泽眯眼看着星光,耳边似有笛声响起。

  他总记不住那些曲子的名字,只觉得悠扬婉转如同九天上缭绕的浮云,让他忍不住想睡,半迷蒙中,身侧浅青的衣袂在夜风中飞扬。

  那真的已是许多许多年前。

  次日清晨,乐越从酣梦中乍醒,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从房内的一个角落飘来。他诧异望去,只见正常尺寸的应泽正躺在墙角的地上,睡成了一个大字。

  乐越戳戳枕头边的被子,昭沅睡眼蒙眬地从被角处露出脑袋,乐越指指应泽:“你知道这位应龙殿下怎么了吗?”

  昭沅抬起前爪揉揉眼:“嗯,他昨天抓我去房顶看月亮,喝了很多酒,最后在房顶上睡着了,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背回来。”当时应泽睡得像摊淤泥,它好不容易扛着他找回了客栈,现在后背还隐隐作痛。

  乐越痛心疾首地看它:“你干吗不把他扔在房顶上自己回来就好。”

  昭沅愣了愣,片刻后道:“可是我觉得他醒来之后还是会找过来继续跟着我们。”ωWW.chuanyue1.coΜ

  乐越长叹一声。

  应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乐越一行退房结账。

  出了客栈,就听街边有闲人聚在一处嘀嘀咕咕:“你说奇怪不,几坛二十年的竹叶青,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从地窖里丢了,空坛子跑到了杀猪刘大家房顶,王掌柜气得半死,说是黄鼠狼精作怪。”

  “黄鼠狼只偷鸡,怎么会偷酒喝,我觉得另有蹊跷。”

  昭沅瞄了一眼应泽,只见他面不改色地奔向路边的小吃摊,向摊主露齿一笑,充满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应有的稚气,天真烂漫:“五碗豆腐脑,十屉小笼包。”

  乐越喃喃道:“总有一天他会逼我和他同归于尽。”

  杜如渊拍拍他肩膀:“大丈夫当忍一时之气,淡定。”

  按照杜如渊的计策,乐越一行出了广福镇后,折转向南,直奔定南王的封地。

  应泽对于凡间美食的热情一直有增无减,大概过了四五天后,杜如渊的盘缠就被吃了个精光。

  一时之间搞不到钱,他们连城镇都进不得,只好落魄地在郊外露宿。

  乐越打开包袱,拿出最后几只干烧饼,分给杜如渊、琳箐、商景和昭沅各一只,自己留下一块只剩了半截的,捧起最后一只完整的烧饼给应泽。

  应泽看看烧饼,表示了对这种粗糙食物的不屑:“本座不吃。”

  乐越道:“只剩下这个了,如果应泽殿下你不怕饿肚子,不吃也行。”

  应泽踱开到一边,忽然抛下一句“我去去就来”,冒出一股黑烟,踪迹不见。

  乐越和其他人都懒得问他要去哪里,真心希望他就此不回来了更好。

  昭沅跑去附近的河边接了点水,大家围坐在几棵大树间的空地上,生起一堆火,就着凉水啃烧饼,一旁的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乐越侧首听了听,精神大振:“难道有野兔?”油汪汪的烤野兔,乃露宿荒野安慰漫漫长夜的最佳滋补。

  琳箐摇摇头:“不像,好像有妖气,是只小妖怪。”

  妖怪不能当食物,乐越兴趣顿失。

  琳箐道:“懒得理它,它如果敢过来,我们就修理修理它,如果不过来就算了。”

  杜如渊道:“很是,现在主动找事就是浪费力气,浪费力气等于浪费食物。”

  也不知道草丛里的妖怪是不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论,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琳箐道:“没有走,藏在草里偷看我们呢。”

  大家都觉得,他们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被一只妖怪偷窥一下并无什么不妥,于是全都坦坦荡荡地坐着,任凭它看。

  啃完烧饼后,乐越摸摸肚皮,就地躺下,准备闭上眼睛一觉到天亮,突然有阵阴风吹过,火堆抖了两抖,接着,又有一股黑烟冒出,应泽无声无息地站在火堆边,扑地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袱丢到地上。

  一股浓郁的烧鸡香味从包袱中散发出来,应泽简洁地吐出两个字:“晚饭。”

  乐越翻身坐起,拆开包袱,两只肥硕的烧鸡,三个丰满的卤猪蹄躺在荷叶包中,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在火光下反射出销魂的油光。应泽坐到地上,又放下一个酒坛。

  乐越吸了吸鼻子:“呃,这些东西,您老人家从哪里弄来的?”

  应泽仍然简洁地说:“城里。”

  乐越道:“我知道是城里,但,怎么弄到这些的?”老龙身无分文,一路吃来,全是杜如渊付账,如今能抱来这些东西,除非……

  应泽道:“哦,我看见城里有个钱庄,就进去拿了点钱。”

  乐越的手抖了一下:“这叫抢劫。被官府抓住,要坐牢的。”您老人家不会坐牢,我们就不一定了。

  应泽耷拉着眼皮道:“抢劫本座见过,本座这是拿,不是抢。”

  乐越道:“不告而取非窃即抢。”

  应泽道:“那么本座现在回去告诉他们一声,钱是本座拿了,有胆他们就从我手中再拿回去。”

  乐越扶住额头:“这更叫抢了。”

  应泽噌地站起身:“凡人就是忒多规矩,吃饭要付钱,拿点钱叫作抢,这里那里都要讲规矩,满口礼仪规矩,却俱是利用,到最后都无情无义。”他一甩衣袖,卷起一只烧鸡和那只酒坛,走到远处的树下,自啃自饮。

  琳箐眨眨眼,看看乐越:“你的那位师祖,当年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乐越揉揉太阳穴:“我也很想知道。”

  包袱里的烧鸡和猪蹄散发出勾人的香气,乐越十分犹豫是吃还是不吃。反正应泽抢也抢了,东西也买了,放着不吃也挽回不了什么,但吃的话又实在对不住江湖道义和自己的良心。

  乐越从一旁的草丛中掐了一片草叶,抛起来,假如落到地面正面朝上,就吃,背面朝上,就不吃。

  草叶毕竟不是铜板,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被一阵过路风一吹,竟落进了火堆之中。

  乐越只得再去掐一片。

  昭沅在一旁看乐越的挣扎和矛盾,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树后有团黑影悄悄探出了头。昭沅讶然,对面坐的琳箐向他眨眨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乐越也有所察觉,仍然装作不知情,弯腰掐草叶。

  黑影探头探脑地从树后跳出,悄悄地,一点一点,跳向装着烧鸡和猪蹄的包袱,用嘴叼住包袱皮的一角,一点点往树的阴影中拖。

  乐越猛地转身,一个饿虎扑食,牢牢将黑影擒获在掌下。

  昭沅、琳箐和杜如渊纷纷凑上前,连在一旁孤独地啃烧鸡的应泽都向这边望来,只有商景还趴在杜如渊肩头酣睡。

  那黑影是只野兔,灰扑扑的,乐越拎着它的耳朵晃了晃,野兔瑟瑟颤抖,突然口吐人言:“大侠饶命。”

  会说话,的确是妖。而且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只雌兔妖。

  乐越从来不为难女孩子,立刻将兔子放回地上。

  琳箐蹲下身,用鞭子柄戳戳它:“兔子不是吃草吗?你为什么偷肉吃?”

  兔子匍匐在地上哽咽道:“麒麟大仙饶命,我是这座山里的兔精,修行两百年,从来不曾伤人。我本不敢打扰各位,但,我洞中有一个人命在旦夕,假如再不吃点好东西,他就要死掉了……”

  兔子抖动了两下,身周泛起浅浅的光芒,顷刻后变成了一名灰衣少女,相貌倒还算甜美标致,双眼盈满泪水。

  兔精少女说,前几天她在山上采集芝草,看见山边的道路上有几个人围住一个人,好像在争执,然后那个被围住的人想要离开,其余几人中为首的一个突然从背后刺了那人一剑,他们可能以为那人立刻会死,拔出剑后把他抛进了路边的土坑便走了。她跑过去察看,发现那人还有气息,就把他拖回洞里,日夜照顾。

  兔精哭道:“可是,我道行很浅,不会治伤的法术,我怕被道士发现,也不敢进城。他一直不见好转,马上要死掉了……我想如果能弄点补养的东西给他,他是不是会好起来。”

  妖精救人是件很感人的事情,尤其是一位柔弱的妖精少女不顾自己安危拯救一个落难之人,更加令人感动。乐越的侠义之情顿时熊熊燃烧:“姑娘,你带我们去看看那个重伤的人吧,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摸黑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路,翻过一个土坡,方才到了兔精姑娘的洞穴。

  洞穴只是一个普通的土洞,和狐老七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洞里囤积了一些野菜青草,洞内最深处,靠着石壁的草垫上躺着一个人,头边搁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碗。

  昭沅跟着乐越凑到近前,看清那人的模样,都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草垫上的人衣衫脏污,头发枯黄凌乱,面容灰白枯瘦,仍透出一种虚弱的俊美。

  他真的要感谢这张脸,假如他不是拥有这张脸,打动了路过的兔精姑娘,而是像他的师父重华子那样,年近黄昏,脑满肠肥,一脸龌龊,大概他早已经是一具路边的尸体,阎王殿里又多出一缕冤魂。

  兔精姑娘痴痴地望着他,泪盈盈道:“就是他了。”

  乐越喃喃道:“怎么会是洛凌之……”

  昭沅帮着乐越一起扶起洛凌之,乐越解开他的衣襟,洛凌之身上在论武大会被妖兽所伤之处刚刚愈合,痕迹清晰,前胸和后背又各有一处新伤,糊着厚厚的,显然是兔精姑娘自制的草药。

  杜如渊弯腰仔细瞧了瞧:“现在伤口处有药,不好察看,不过看位置,应该是被锋利的兵器穿胸而过。”

  琳箐道:“他是胸与背受伤,不应该仰躺,应该侧卧呀。”

  兔精又低头:“我,我没有照顾过伤患,对不起。”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是不是因为我没照顾好,所以他要死掉了?”

  乐越急忙安慰她:“没有没有,要不是因为你,他可能早就没命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他死的。”

  琳箐在一旁看着乐越和兔精,哼道:“你别忙着保证,还不知道要怎么救他呢。”

  杜如渊摸着下巴:“他这伤我们几个救不了吧?”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另外的一人两兽,见那三个非常默契地点头,接着道,“所以得找大夫,要找大夫当然是要进城。”

  大夫不可能来这荒山野岭的兔子洞救人,只能把洛凌之运进城去,问题是,进城找了大夫后,这诊金要拿什么付……

  还有,洛凌之前胸有伤,背后有伤,不能背,不能扛,伤势很重,还要轻运轻放,如何将他运进城去也是一个问题。

  琳箐道:“我可以用法术把他瞬间弄进城去,路远的话不太好办,还好这里离城镇很近……哎呀!”她突然一拍手,“差点忘了,我带着麒麟族的疗伤秘药,应该有点用处。”

  乐越看着琳箐匆匆给洛凌之塞下两颗药丸,用清水喂下,心中稍安,又不免沉思犹豫,进城的问题解决了,可诊金该怎么办呢……

  跟着过来的应泽抱着双臂靠在洞口:“怎么,少年,缺钱用了?要不要本座借你?”

  乐越猛抬头,铿锵有力地向应泽道:“多谢应龙殿下。”

  半个时辰后,洛凌之安稳地躺在了永寿镇最好的客栈里最柔软的床上,乐越要了桶温水,帮洛凌之擦洗了一下,拿自己的干净衣袍替他换上。

  收拾完后,正好杜如渊也领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

  洛凌之受的伤的确是被利器从背后刺入穿胸而过所致,还好行凶之人的准头有些偏,未伤到心脏,利器应该是一把双刃锋利的长剑。

  大夫把过脉,开了药方,乐越忧心地问:“这位伤患有性命危险吗?”

  大夫犹豫了一下,道:“他受的原本是致命伤,又拖了几天,按理这位公子早该……但他脉相平稳,好像内伤已愈,只有皮肉刀口仍在,实在奇怪,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乐越干笑两声:“那个,可能因为这位少侠是大名鼎鼎的清玄派首席弟子,从小修习玄法,有法术护佑吧。”

  大夫遂连连感叹:“所谓道法之术,果然玄妙也!”

  大夫走后,乐越大大夸赞了一番琳箐的灵药。

  昭沅趴在洛凌之床边看了看,见他面上的死灰色已经褪去,呼吸平稳,像在安详地沉睡。

  昭沅抬爪探探他的鼻息:“如果再给他塞一颗丸药,他是不是就能醒了?”

  琳箐拍手道:“是耶,我试试看!”

  乐越表示赞同:“说不定连外伤也一起好了。”

  只有杜如渊谨慎地道:“饭可以多吃,药不宜多服,万一治过头了,会不会出现别的毛病?”

  琳箐从腰间的袋中翻出药瓶:“怎么可能,这药是用我们昆仑山上的多种珍奇药材配制而成,顶多就是吃太多他能多活个一二百年,不会有其他顾虑。”

  乐越从她手里接过药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药丸,喂洛凌之服下。

  昭沅屏住呼吸,趴在床沿眼也不眨地看,洛凌之的脸色渐渐泛红,额头渗出薄汗,突然呛咳一声,吐出一大口暗黑的血。

  乐越和昭沅顿时手忙脚乱,乐越扶起洛凌之,昭沅赶紧拿过一块手巾擦去血渍。

  杜如渊凉凉地在一旁道:“我说会治过头吧。”

  原来琳箐是火麒麟,所以长老们专门给她配制的伤药都偏暖性,洛凌之的重伤之躯难以承受,导致内火攻心。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探出头,瓮声瓮气道:“用偏寒的法术替他稍微顺顺气,会好一些。”

  昭沅就懂得偏寒的法术,他立刻卷卷袖口,跃跃欲试。

  乐越回想起头一次见他时他喷出的水雾,以及之后施展的种种法术,将手按在他肩上,语重心长道:“你还是算了吧。”

  昭沅嗯了一声,浮起失望的神情,低头默默走到一边。

  琳箐道:“喂,你不让他试,我们这边还懂寒性法术的,就只剩下那位应龙殿下了。”

  应泽正在一旁的桌边吃消夜,用筷子夹着一只蒸饺往辣酱碟中蘸,他老人家显然在留意这边的动静,正襟危坐的姿势和大模大样的表情都明白地表达着一句话——“来求本座吧。”

  琳箐把声音压到最低:“你不觉得他更不靠谱吗?”

  洛凌之气息微弱,乐越有些茫然了。

  商景摇摇头:“你们这群浅薄的后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夫真为将来忧心。”

  光芒一闪,他已从杜如渊头顶瞬间移动到床上,慢慢爬到洛凌之胸前,从他身上发出的暗绿光芒将洛凌之整个罩住,很快,他的面色又渐渐恢复正常,呼吸平顺,眼皮忽然微微颤动……

  洛凌之醒了。

  昭沅蹲在房间角落的小火炉边,拿着一把破蒲扇扇炉火,炉子上熬着伤药。不过昭沅觉得洛凌之好像不怎么需要喝这个东西了。

  坐在窗边的洛凌之除了脸色还有点苍白之外,行动举止都与平常无异,很难看出他昨天晚上还是个只剩下半口气的重伤患。

  如果不是他建议再多给洛凌之塞一颗药,可能洛凌之连那点苍白的脸色都不会有,昭沅心中涌起一股愧疚,继续卖力地扇火扇火。

  洛凌之正在向乐越道谢:“越兄,你两次救了我的性命,这份恩情,不知将来该如何答谢。”

  乐越爽朗笑道:“我和洛兄算是多年的交情,谈什么报答,说不定哪一天,我也需要洛兄救命,所以多谢之类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他转过话风,问出从昨天疑惑到现在的话,“究竟是谁把洛兄伤成这样?”

  根据兔精姑娘的说法,洛凌之显然是被人暗算,而且之前有过争执场面,代表洛凌之与暗算者认识,说不定还很熟。

  洛凌之是清玄派大弟子,武功高法术好,一向待人宽厚温和,会是什么人和他有如此深仇大恨,还能在洛凌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招得手?

  还有,永寿镇距离清玄派足有数百里路,洛凌之为何会来到这里?

  洛凌之敛眉,凝起神色:“越兄,我也有事相询,你在永寿镇,难道是鹤机子掌门已经得知太子炼妖之事,让你前来打探阻止?”

  乐越茫然:“什么太子炼药?打探阻止什么?”

  洛凌之双眉紧皱:“你竟然毫不知情?那你为何……”

  乐越抓抓后脑:“洛兄,实不相瞒,太子放火烧了青山派后,我就被师父逐出了师门,至于因何缘故,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说来话长。看来你要说的事情比较要紧,还是你先说吧。”

  洛凌之颔首,长长叹息:“此事缘由,还是在太子从你们青山派抢走的那件法器上。”

  乐越在心中偷笑两声,看来太子还抱着那只咸菜坛当宝贝,不过,那日倘若他真的带走了关着应泽的蛋,乐越也十分愿意。

  洛凌之道:“越兄,你还记得迎春花吗?”

  何止记得,简直毕生难忘,乐越点头。怎么忽然又从法器跳到了迎春花身上?

  洛凌之再叹息:“当日安顺王府的那位幕僚桐先生擒获了噬骨妖兽后,华山掌门便将那名弟子逐出师门,把妖兽交由家师处置,后被太子殿下讨去,说要把它带到京城。”

  乐越惊讶:“噬骨妖兽是凶兽,除了伤人之外没别的作用,太子带它回京城干吗?”

  洛凌之蹙眉:“当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还曾从旁劝说,但太子执意为之,之后,他又带人从贵派抢回了那件法器。安顺王与那位桐先生先太子一步回京,太子启程时,师父怕妖兽与法器在半路出差错,遂派我和其余十九名师弟护送太子返京。”

  乐越道:“可是京城在东,永寿镇在南,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洛凌之道:“我和师弟们护送太子出了凤泽镇,太子突然下令调转方向,改向南行,我们不能抗命,只好相随。走到永寿镇附近郊野时,我无意中听见太子与佟岚师弟的谈话言语,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是要去云踪山炼妖。”

  当年,德中子离开师门,自创新的清玄派时,除了盗走“天下第一派”的令牌外,还卷走了几本道法武学秘籍和记录秘事的卷宗。其中,由创派祖师传下的一本异闻录里,提到了云踪山和斩神剑。

  相传,数千年前,有一位神将违反天条,被天庭的仙帝亲手打下凡间,用剑钉在寒潭之下,再压上一座高山,使其万年不得翻身。

  钉住神将的神剑就叫作斩神剑,得此剑者,能上斩天兵,下诛妖魔,横扫整个凡间更是轻而易举。

  太子应该是在清玄派做弟子时,读过这本书,对斩神剑向往已久。

  乐越挖挖耳朵,这个被钉在寒潭下的神将传说,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和最近谁说的哪个故事有点雷同。

  太子对法器的执着也让他很不理解,何必呢,反正他都是太子了,听说皇帝已经半只脚踏进阎王殿,马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干吗还要辛辛苦苦去找什么神兵法器,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

  难道太子和凤凰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先预备好对付他们的东西?

  乐越道:“太子既然有意得到那把传说中的神剑,又为什么要劳师动众,拖着迎春花带着我们门派的宝坛前往?”

  他不打算把宝坛其实是个普通的咸菜坛这个悲伤的事实说出来,洛凌之为人太君子,被他知道了,一定会去告诉太子。

  乐越衷心希望,最好太子能一辈子都把咸菜坛当成宝贝。

  洛凌之道:“太子得了贵派的宝坛,却不知如何使用。”

  乐越诚恳地道:“是,那个坛子在我们厨房当了无数年的咸菜坛,我们都没有发现,可见它必须用特定的、秘密的方法才能启动。”

  洛凌之无奈道:“太子拿到手后也试过种种方法,都没能找出使用的窍门,我想他这次带着迎春花,应该是想用血祭大法。”

  乐越皱眉:“那不是歪门邪道吗?”

  一般妖魔邪教中炼制魔器时,才用血祭大法,以妖魔之血祭养器皿,器皿可获得魔性。

  应泽、杜如渊和琳箐一直坐在墙角,假装替昭沅看着药锅,正大光明地偷听,琳箐道:“不对啊,假如他只是想拿那把剑,没必要带收妖的器皿还用血祭大法。”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慢吞吞道:“得神剑,斩神将,吞元神,获长生。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乐越和洛凌之都蓦然回首,洛凌之应该看不见杜如渊头顶的乌龟,因此把这句话当成是杜如渊所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打算拔出神剑,拿那只宝坛困住神将,再得到其元神,以此长生不老?”

  在人间,攀上权势的最巅峰莫过于做皇帝,目前,皇位已唾手可得,太子竟然还想长生不老,千秋万世,永远做皇帝。真是个追求不俗的有志青年。

  乐越在心中摇头,不知道他有这种远大志向是自修成才还是凤凰教导有方。

  洛凌之神色凝重:“这种做法有违天地自然,以血祭炼妖极容易走火入魔,取神剑斩罪神更是违背天规,恐怕会招来弥天大祸。”他站起身,“越兄,我必须立刻告辞,赶回清玄派,禀告家师。”

  乐越也起身,拦住他去路:“洛兄,你重伤尚未痊愈,不宜赶路劳累,而且,恕我直言,你觉得回到清玄派,令师重华子掌门会管这件事吗?说句不好听的,说不定你师父早就知道此事,才派你们师兄弟前去帮着太子。”

  洛凌之面色坚定:“越兄,你对清玄派有些误会,家师并非这种人。”

  乐越冷笑:“不是这种人?洛兄,你一直没说暗算你的人到底是谁,那人就是太子吧。”

  洛凌之是清玄派大弟子,其余弟子一定不敢轻易对他下手,倘若是太子的侍从,他又会有所防备,能一招得手者只有太子。

  乐越道:“你发现了太子和令师弟商量的事情,便现身劝谏,但太子肯定是不会听的,所以发生了争执,于是你打算回去禀告你师父,就被太子从背后偷袭。”

  洛凌之道:“太子既然偷袭我,便表明家师不知此事,因此家师必定是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太子一方人数众多,只有快些告诉家师,他老人家和师叔们联手,才能阻止太子。”

  乐越觉得洛凌之实在太顽固不化:“我想太子不是怕你回去告诉令师,而是怕你在告诉令师之外,又将此事泄露给别人。”

  洛凌之肃起神色:“越兄,请不要随便说出‘我想’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推测言辞。”

  乐越无奈地点点头:“好吧,算我说错了,但是洛兄,永寿镇离清玄派有几天的路程,恐怕你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勉强赶回去,你的师父和师叔们再赶到云踪山,太子早就大功告成,回到京城准备做皇帝了。”

  洛凌之道:“假如我使用御剑术,加上轻功,一路赶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乐越变色道:“洛兄,你不要命了?”

  御剑术十分消耗元气和内力,洛凌之刚从鬼门关回来,这样飞一飞,再用用轻功,等赶到清玄派,必虚脱而死。

  乐越一把拽住他胳膊:“舍身成仁不是这样耍的,洛兄。”

  洛凌之神色从容道:“越兄,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将衣袖从乐越手中扯出,又道,“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也存有些打算,我知道,你身边的小师弟和那位姑娘,还有这位以一本《韩非子》不战而胜的公子,都不是寻常人。越兄你一向侠义正气,必定不会对这件事情袖手旁观,倘若我师父和师叔们不能及时赶去云踪山,阻止太子之事就拜托越兄和几位了,此是不情之请,望越兄能答应。”

  老天啊,这不是在交代遗言吗?

  洛凌之为啥就这么迂腐这么不变通这么不懂拐弯呢?

  乐越长吁短叹:“洛兄,你为什么一定要选返回清玄派这条死路啊,你和我们一道去阻止太子不行吗?”他盯着洛凌之的双眼,“该不会,太子除了要炼妖血祭拿神剑之外,还想干点什么别的事情,你目前不好说吧?”

  洛凌之垂下目光,不言语。

  杜如渊坐在火炉边开口道:“洛少侠,容我插句嘴,如果你想找令师重华子道长的话,不用回清玄派。我今早去替你买药时听见街巷间的闲谈,九华山地藏宫将于四月初八开一场佛道法会,各大佛门寺院与玄道门派均会参加,天下香客蜂拥前往,据说贵师门在参与法会的名单之内,大概令师几天前已经率人前往了,而且,佛道法会由安顺王发起,这些门派的一举一动他应该都会知道吧。”

  洛凌之神色微变。

  杜如渊慢悠悠道:“洛少侠,就算你师父和安顺王及太子不是一路的,现在你想阻止太子,也只能选择和我们一路了。”

  终于,在迫不得已之下,洛凌之还是留了下来。

  乐越等人让他在房内休息养伤,准备歇息一天后,立刻动身赶往云踪山。

  云踪山正好在定南王的势力范围内,与他们本来的打算恰好相合。

  现在唯一思虑的就是,到底是先去定南王府,还是先去云踪山。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一致认定当然应该先去云踪山,及时阻止太子,如果晚到一刻,就什么都难以挽回了。

  那个泡菜坛子根本不是法宝,如果杀掉迎春花血祭,一点用处也没有,谁知道太子仗着一颗比天还大的雄心,乱用些半吊子的歪门邪道的法术,会在取神剑、企图杀神将夺元神时发生什么?

  乐越冷笑:“说不定,到最后变成我们去救他的命。”

  杜如渊却坚持应该先去定南王府说服定南王。

  琳箐看着他道:“你这个书生,平时文绉绉的满嘴仁义,想不到比我们哪个都狠,你是不是算准了太子顶多懂些半吊子法术,又抱着个泡菜坛子当宝贝,一定不会成功,想让他干脆在取剑斩神的时候挂掉,我们就不用费事了?”

  杜如渊道:“不是的,吾只是觉得去定南王府处借点亲兵一同前往会好一点,毕竟我们人少,太子人多嘛,我们又不可能伤人。”可惜他嘴上这样说,满脸别有居心的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杜如渊又说,云踪山是定南王的地盘,假如不打个招呼就闯进去不太好,而且太子秘密前往,定南王并不知情,万一太子在云踪山出了什么差错……定南王会很难办,凤凰和安顺王悲愤之下,说不定会灭掉定南王发泄悲痛,那时候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他说的话有点像歪理,又很有道理,双方僵持不下。

  琳箐道:“要么,看哪个意见支持的多,就听哪个喽。”

  乐越举手赞同直接去云踪山,昭沅也跟着抬起一只前爪:“我和乐越一样。”

  杜如渊无奈地看他一眼。

  乐越搂住昭沅的肩膀:“好兄弟!”昭沅喜滋滋地傻笑。

  琳箐理所当然也站在乐越一边。

  杜如渊和商景坚持应该先去定南王府。

  琳箐道:“我们这边三个,你们两个,你输了耶。”

  杜如渊微笑:“谁说的?”他卷着手中的书卷,敲敲一旁的小桌,“应泽殿下,你赞同哪一方?”

  应泽刚刚吃完早饭不久,现在正在吃午饭前的开胃饭,他夹着一个春卷,甚有威仪地道:“本座觉得,不用去云踪山。”

  琳箐气愤地道:“你耍诈,你给老龙买春卷收买他!”

  杜如渊挑眉:“只要有结果,用哪种手段有什么所谓?”

  琳箐暗恨。

  应泽咽下口中的春卷:“小麒麟,不得乱喊本座老龙,本座正当盛年。”

  三对三打平,依然僵持不下。

  琳箐道:“那就叫上洛凌之,我和你赌脑袋,他肯定站我们这边。”

  杜如渊摇摇手中的书:“其一,我们只是在商量一件普通的有点意见不一致的事情,不需要赌脑袋这么悲壮。其二,你如果让洛凌之选择,首先要把我们为什么去定南王府告诉他。定南王府就在去云踪山的路上,我们直接说要去知会一声定南王,顶多只耽误半天工夫,按照洛凌之的个性,应该不会拒绝。”

  琳箐嗤笑:“顶多只耽误半天,你还真自信,你觉得半天就能说服定南王帮我们?”

  杜如渊微笑:“我肯定,要不要和我赌?”

  乐越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琳箐已经噌地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和你赌!”

  乐越捂住额头,长叹一声:“琳箐,你上他的套了。”

  昭沅挠挠头,看看琳箐,又看看笑眯眯的杜如渊,突然明白了过来。

  琳箐和杜如渊打赌,就等于答应了要和他一同去定南王府。这样一来,琳箐就变成了赞同去定南王府的一方,现在成了二对四,就算加上洛凌之赞同乐越,也是杜如渊一方稳占上风。

  乐越唏嘘不已,琳箐慢慢挪到他身边,慢慢蹲下,小小声说:“对不起。”

  乐越向杜如渊抱抱拳头:“佩服佩服。”

  杜如渊笑吟吟道:“好说好说。”

  大局已定,由乐越前去告诉洛凌之,去云踪山前顺路先知会一声定南王,以免给定南王带来麻烦。

  洛凌之果然很能理解地同意了。

  洛凌之继续在房内休息,预备第二天启程,他单独睡一间房,乐越、昭沅还是和杜如渊、商景、应泽挤在一间,琳箐单睡一间。

  计划商议完毕,无事可做,吃过午饭后,琳箐来敲他们的房门,向乐越道:“反正下午没有事情,我们一道逛逛城里的市集吧。”

  她换了件嫩黄色的新衣服,发辫也绑的和平时不大一样,漂亮的眼睛难得一点也不凶巴巴的,笑盈盈地望着乐越,昭沅忽然觉得,房间里好像开满了芍药花。

  乐越却显然缺少欣赏美丽鲜花的那根筋,皱眉道:“我们现在吃住的钱都是应泽抢来的,囊中空空,逛市集只能徒然伤感,还是在房里睡觉吧。”

  琳箐道:“逛市集未必要买东西呀,只是四处看看嘛,我很久都没有逛过凡间的市集了。在房里睡觉有什么好,你们房里这么挤,一下午待在里面,多憋闷啊。”

  乐越一脸为难道:“可我真的懒得动,要么这样,让如渊兄陪你去吧。”

  杜如渊立刻道:“我和龟兄下午预备去几间书坊转转,想来琳箐姑娘肯定会嫌无聊,就不和你们一路了。”

  琳箐继续锲而不舍地望着乐越:“只当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好不好?”

  乐越打个哈欠:“这几天赶路,活动的可够多了。”他向一旁张望张望,一把拽住昭沅,“要么这样,昭沅没怎么逛过凡间的市集,你和他一起去逛吧。”

  变小了钻在地铺中睡觉的应泽从被角露出头:“本座也有兴趣一逛。”

  琳箐突然收起笑容:“算了,我没兴趣了,也要回房睡觉,你好好休息吧。”她转身离去,带起一股凉风。

  乐越躺回地铺继续睡觉,昭沅变回龙形缩在枕头边。

  杜如渊和商景出去后不久,昭沅在睡梦中,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似乎是乐越起身,悄悄走出了房间,昭沅抬起充满倦意的脑袋看了看,乐越果然不见了。

  奇怪,他一个人要去哪里?

  昭沅困惑地抬爪揉揉眼,又继续钻回被子里睡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昭沅睡饱了起床,乐越还是没有回来,他去洛凌之和琳箐那里找了一下,洛凌之和琳箐都说没有看见过乐越。

  琳箐哼道:“不肯和我一起去逛街,却偷偷跑出去,有什么神秘的事情要做?”

  她拉着昭沅一道去楼下大堂找小伙计打听,刚下楼,就看见一个人从外面匆匆进来,正是乐越。

  琳箐立刻快步冲上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凤凰抓了,我都快……我……”她忽然结巴起来,一把拉过昭沅,“我……帮着他找你,他很担心你,都快担心死了。”

  昭沅觉得琳箐的态度有点奇怪,乐越的怀里鼓鼓的,揣着一件很大的东西,那东西还会蠕动。

  乐越满脸神秘道:“我自然是想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才跑出去的。”

  琳箐紧紧盯着他怀中鼓起的那团:“这就是你觉得特别重要的事情?怪不得我让你和我一起逛街你都不去。”她咬住嘴唇,猛地转过身,走回楼上。

  昭沅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抬头看乐越,乐越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昭沅跟在乐越身后,看他径直上楼,敲开洛凌之的房门:“洛兄,我觉得有个人,你应当见见,实际上是她救了你的命,她很想见你,可是不敢进城,我就特意把她带来了。”

  乐越从怀中捧出灰毛茸茸的一团,轻轻放在地上,灰色的毛团在地上蹦跳两下,跳到洛凌之身边,怯怯地抬头,抖抖竖起的耳朵,用晶亮晶亮的红色眼睛望着他。

  原来是那位兔精姑娘。

  洛凌之俯身,温柔地抚摸灰兔的头顶,然后再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救命之恩,永生难报。”

  灰兔红红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迅速幻化成那个灰衣少女,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修道门派的弟子,我只是一只兔精,你一定很看不起我。我只想能和你说说话就可以……”

  洛凌之低头望着她,目光清澈而温和:“仙又如何,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对我来说,天地万物,没有高下之分。”

  兔精姑娘的双肩轻轻地颤抖,不敢相信一般抬起头:“你……真的这么想?”

  洛凌之轻轻颔首:“姑娘,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兔精姑娘又垂下头:“我没有名字,认识我的精怪都叫我灰灰。”

  洛凌之微笑:“若你不嫌弃,我送你一个名字吧,古人常说月中有兔,天庭有瑶池,你叫月瑶如何?”

  “月瑶月瑶……”兔精惊喜地在口中喃喃念着,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虽然,人与妖殊途,但我会永远记得你。”

  到了傍晚,乐越又将灰兔揣进怀中,赶在天黑之前送她回郊野。

  这次昭沅和他一起去,琳箐也跟来了。

  乐越在山道边放下灰兔:“月瑶姑娘,就此别过,你好好修炼,愿你有朝一日,真的能飞升天庭,成为瑶池中的仙女。”

  兔精姑娘化作身形,向乐越福身道:“多谢少侠相助,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得。”

  乐越笑道:“不用那么夸张,姑娘你救人才是最积福报之事,我不过顺手帮帮忙而已。”

  兔精姑娘再福了福身,方才离去,她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头。

  乐越一直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方才转身回城。

  等回到客栈,杜如渊、洛凌之和应泽已经在楼下大堂内吃晚饭了,应泽埋首在一只硕大的面碗中,吱溜溜地喝汤。

  乐越昭沅和琳箐也凑上前坐下,各自点了饭。

  应泽从碗中拔出头,又跟着要了一碗面。

  洛凌之初次看见应泽进食,还不太习惯,低声向乐越道:“越兄,这位小公子这样吃,不会胀食吗?”

  乐越道:“放心,他把这个客栈吃下去都胀不到。”

  杜如渊斯文地喝着粥道:“我们明日加油赶路,大约两三天后就能赶到定南王府所在的诚州城,然后再去云踪山,大约再需要一天就可以。”

  乐越道:“但愿一切顺利喽。”

  应泽脸埋在面碗中含糊道:“云踪山,无须去,白费力气。”

  洛凌之的神情有点诧异,乐越打了个哈哈:“小孩子,大人说话喜欢乱插嘴。”

  应泽抬起头,皱眉:“本座……”乐越立刻抓起桌上的一只肉包,递到应泽面前,应泽接过,塞住了嘴。

  乐越心知应泽这种状态很难瞒过洛凌之的眼,让他相信应泽是个寻常人,便小声道:“他叫应泽,是昭沅的弟弟。小黑蛇。”洛凌之一脸了然,乐越的声音再小点,“脾气古怪,能吃。”

  乐越一脸真诚的痛苦,洛凌之理解地点头。

  晚饭后,昭沅跟着乐越上楼,琳箐突然在身后戳戳他,轻声道:“你和我到我房间去,我有话要问你。”

  昭沅一头雾水地跟着琳箐到了她的房间,刚跨进去,琳箐就紧紧插上门,还抬手上了道法障。

  “我问你几句话,你必须老实回答哦。”

  琳箐的表情非常郑重,昭沅遂也郑重地点头。

  琳箐晃晃手指:“一定一定要老实回答。那我来问你第一个问题……”

  昭沅聚集精神望着她,琳箐在房间中来回走了两步,又凑近他身边:“你觉得,我和今天的那个兔子精月瑶,到底谁比较好看一点?要说实话。”

  昭沅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你好看。”除了大姐和泽覃表姐外,琳箐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那个兔精姑娘是很可爱,但是论好看,远远比不上琳箐。

  琳箐又来回走了两步,再目光灼灼地问他:“那么你觉得,她哪些地方比我强,我又哪些地方比她强?”

  这个,昭沅抬爪计算了一下:“嗯,她比较可爱,比较温柔,你比她好看,比她厉害,比她能打。”

  琳箐的神色变了变,用手指绕着胸前的头发:“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一般的凡人……比如乐越这种的凡人……是喜欢可爱温柔一点的,还是喜欢好看厉害能打的?”

  昭沅直直地看她:“原来你喜欢乐越。”

  琳箐立刻敲了他头顶一记:“乱说,少自作聪明!”

  昭沅道:“我又不是傻瓜,你问那么多,不就是怕乐越喜欢了兔精姑娘吗?你放心,兔精姑娘喜欢的人是洛凌之。乐越只是帮她忙而已。”

  琳箐抱起双臂看他:“你这条傻龙,倒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她竖起手指,一字一顿,“我、告、诉、你,我才没有喜欢乐越,我只是在想我要找的乱世大英雄人选,是不是在找到他的时候应该收敛一下脾气比较好,别把他也吓到,又被谁抢了。”

  昭沅没有接话,琳箐明显在口是心非。可是如果戳穿她的谎话,琳箐发起脾气,一定很恐怖,昭沅觉得还是顺着她比较好。

  凡人常说明哲保身,真的很必要。

  京城中,安顺王府中最幽静的院落内,红衣小童弯腰向正在院中品茶的凤桐道:“主人,太子殿下没有直接回京城,一行车马折转向南,似乎要去云踪山。”

  凤桐颔首,放下茶盅:“慕祯此人什么都尚可,只是野心太大,太喜欢投机取巧,时常想要些根本不可能要到的东西。”他敛衣起身,“我即刻去云踪山走一趟,来不及告知君上,你替我代为禀告吧。”

  次日,乐越一行按计划出发,洛凌之的伤休养了一天后已经没有大碍。

  他们昼夜兼程,快速向南赶,终于在三天后的清晨,站到了定南王府所在地——诚州城的城门前。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龙缘(全二册)更新,第五卷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