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州城是南郡最大的城,繁华热闹,是凤泽镇之类的小城小镇远不能及的。
芍药花期刚至,诚州每年四月初一都有一场芍药花会,这几天正在张罗布置,街边的赏花台已经搭好,真正的名品尚未摆出,寻常的花株已摆了不少,姹紫嫣红,锦绣处处。
乐越欲抓个行人问清定南王府所在处,直接杀将过去,被杜如渊抬手拦住:“不用忙,我们先在城中四处逛逛。”
乐越知道他装神弄鬼的毛病又发作了,遂听从他的意见,不再问路。
琳箐在一旁道:“那日可是有人夸下海口只需在定南王府耽误半日,就可以赶去云踪山。假如午时过后,我们没有在去往云踪山的路上,有人可要愿赌服输哦。”
杜如渊敲着书道:“当然当然。”
他们在街道上左右观望,做闲逛模样。
洛凌之忽然道:“那位应泽小兄弟好像不见了。”
乐越闻言四周一看,果然,方才还在昭沅身边走的应泽没了踪影,他摆手道:“无妨,朝着有卖吃食的地方看,肯定能找到他。”
老龙最近几日相当不错,在洛凌之面前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很配合地扮演着天真可爱的蛇弟弟。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一直顺着应龙殿下的鳞片,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应龙殿下看起来相当满意。
乐越还是一直不敢放松警惕,老龙好像是炉灶边的一堆稻草垛,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个火星,就能烧起来。
乐越的视线细细扫过街边每个卖小吃的摊位。
他还有些隐隐担忧,不知道应泽看到了诚州城的花花世界,会不会感觉囊中羞涩,难以施展,再找个钱庄抢点钱花花。
一条街道走了一半,乐越才发现了应泽的身影,不是在小吃摊前,而是在一条暗巷的巷口,应泽正站在巷口吃着一包炸丸子。
昭沅道:“为什么他的额头好像沾了个东西。”
乐越仔细一看那个东西,心中咯噔一下,玉帝啊,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拐子敢打应龙殿下的主意,给他拍了个花饵吧。
拍花饵是拐带孩童的拐子常用的手段,花饵是一种饼状的迷药,拐子挑个适当的时机拍黏在孩童的额头上,小孩子在迷迷糊糊中就会任由他们领着带走。
乐越走到近前,果然发现,在那条暗巷的中央,正躺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痛苦地抽搐。
方才应泽独自在小吃摊前晃悠,引来一个拐子的觊觎,他看这个孩童长得富贵漂亮,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钱一点也不含糊,料想他肯定是个大户人家溜出来玩的孩子,还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大买卖,遂摸出一块花饵,拍在了应泽脑门上。
因为药效一时发作不到最大,拐子特意买了一包炸丸子,引着应泽走进暗巷,哪知道这孩子刚刚接过丸子包,拐子忽然觉得浑身一麻,一道电光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应泽捏着一枚丸子神色肃然道:“凡人的品德真是一日差似一日。”
乐越低声拍他马屁道:“是,您老人家宽宏大量,饶他一命已经是恩德了。”
昭沅替他拿下黏在脑门上的花饵,用袖子帮他擦擦额头,应泽满意地享受:“本座一向慈悲为怀。”
应泽吃完炸丸子,开了胃口,抬脚进了一家饭馆吃早点。
乐越等人从善如流地跟上,叫完饭,琳箐用筷子敲着面前的小碟道:“离中午越来越近了,有的人可要记得自己打过的赌啊。”
杜如渊微微笑道:“放心,就快了。”
吃完早点,杜如渊又说要到茶楼里喝茶,琳箐再次提醒时辰,杜如渊还是说不急,就快了。
在茶楼里听了一段书,应泽吃掉几盘点心,洛凌之起身如厕。
琳箐道:“我总觉得,洛凌之还瞒了件很重大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乐越道:“能让洛凌之隐瞒的,跑不出两点,一是清玄派相关,二是他师父重华子相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具体的就难猜了。”
琳箐嘀咕:“那个斩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我倒想看看,太子把它弄到手之后,上次的小凤凰举着它,能不能真正挡住我三招。”
她双目中兴致勃勃的光芒闪动,一旁吃点心的应泽哼了一声:“你放心,区区凡人,不可能拿得动。”
琳箐诧异:“你知道?”
应泽慢悠悠道:“什么斩神剑都是无知凡人乱喊,那剑叫云踪剑,所以它化成的山,便叫作云踪山。有哪个凡人能扛得动一座山?”
四周一片沉默。
应泽幽幽道:“如果不是我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云踪山,后世你们这些凡人,更不会叫那里云踪山……”
四周更沉默了,应泽寂寞地拿起一块云片糕,送进口中。
昭沅在困惑中道:“你知道被压在潭中的神将是谁?他到底被压在哪里?”
应泽侧首:“本座不就坐在你面前吗?”
琳箐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
应泽嗯了一声:“是我一直忘了说,本座当日在神霄仙帝座下,被封为天泽将军。”
趁着洛凌之还没有回来,乐越沉痛地捂住额头。
昭沅小声说:“那我们还用去云踪山吗?”
乐越捂着额道:“如果不去,怎么和洛凌之说?”
说,洛兄啊,对不住,和你开了个玩笑,其实你身边这位天真可爱的蛇弟弟他就是那个神将啊……
杜如渊道:“去,还是要去的,我们要去救迎春花吗。噬骨妖兽,那也是一条生命。”
琳箐磨着牙狠狠地盯着应泽:“为什么你一直不说?”
应泽道:“嗯,本座看你们好像很怕被那个洛少年知道一些事情,所以一路特意帮你们掩藏。”
在客栈时,乐越他们分明没和洛凌之住在一个房间。
应泽道:“那时候,本座忘了。”
故意的……老龙绝对是故意的……
乐越瞄见洛凌之回来的身影,挣扎着恢复常态。
洛凌之还是看出不妥,皱眉道:“乐兄,你们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
乐越僵硬地笑道:“没什么,可能茶水喝多了,胀着了。”
又坐了一刻钟左右,杜如渊看了看窗外,突然放下茶杯:“来了。”
茶楼大门外呼啦啦涌进大群兵卒,为首的一个向他们一指:“拿下!”
琳箐立刻拍案而起,杜如渊抬手:“麒麟姑娘,拜托你听在下这一次,不用动。”
兵卒如潮水般杀到桌前,将他们套上绳索,押出大门。
门外停着几辆大车,乐越等被兵卒们像麻袋一样抛进车内。
昭沅被摔得七荤八素,幸亏先被扔进来的乐越用身体垫了他一下。
马车颠颠簸簸,似乎奔过了几条街道,而后停下,他们又被兵卒们一个个从车上拎下。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宅邸的大门口,朱红大门,镏金铜钉,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定南王府。
兵卒押着他们进了府内,定南王府中屋宇重叠,花木珍奇,富贵风流。
穿过开满芍药的宽阔庭院,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有许多衣衫精致的仆役和婢女来来去去,与他们相遇时都敛身退到一旁,婢女们都拿手帕掩住口,好像在偷笑。
终于,兵卒将他们押进了一间宽阔华美的大厅。
厅差不多有青山派一个祖师殿那么大,花砖铺地,陈设奢华,让穷困的青山派弟子乐越和河沟中长大的土龙昭沅眼花缭乱。
昭沅偷偷撞撞乐越:“为什么墙角那个瓶子身上都是裂纹,还可以放在这里?”
乐越低声道:“那些裂纹是故意烧出来的,一般的窑轻易烧不出这种瓶子来。”
昭沅恍然地点头,觉得凡人的有些爱好,很难理解。
厅中也站着几名秀美的婢女,听见他们的对话,又开始偷偷用手帕掩住口。
乐越咳了一声,向杜如渊道:“杜兄,你是不是和定南王有仇?”
杜如渊道:“很大的仇。”
好像为了诠释他的这句话一样,大厅另一头的屏风后传来冷冷的哼声。
有一个人缓步从屏风后踱出,乐越凭借犀利的眼光,断定他一定是定南王本人。
来人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身暗紫色衫袍,仪容华美,剑眉微皱,漆黑的双瞳冷冷地盯着杜如渊:“小畜生,不派兵抓你不行是吧。”
杜如渊恭敬地开口:“是你让我滚出去就别回来的,爹。”
乐越的头有点晕。
“杜兄,他……他是你的……”
定南王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他老子。”
这句有些粗浅的话从定南王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一丝冷静的优雅与霸气。
乐越忍不住抽抽嘴角,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侯气质啊!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他又忍不住向身边一一望去:昭沅,一条龙;琳箐,一只麒麟;应泽,一条太古龙神。现在杜如渊又变成定南王的儿子,就算最平常的洛凌之,好歹也是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他忧郁地想,本少侠真是大运不断,身边随手抓一个都是个人物,而且每个人物都带给他不小的“惊喜”。
定南王命人替乐越等人一一松绑,只有杜如渊依然被捆着。定南王道:“本王为了抓犬子回府,得罪了几位,实在抱歉。”语气十分随和,神情也和盯着杜如渊时阴冷的表情截然不同。
乐越揉揉被捆得有些酸的胳膊,赔笑道:“王爷客气了。”
昭沅轻轻撞撞乐越,小声问:“为什么杜如渊还被捆着?”乐越抽动嘴角轻声道:“凡间有句俗话,父子是冤家。”昭沅茫茫然一脸不解。
被捆着的杜如渊依然气定神闲,和定南王两两对峙的模样,的确像冤家仇敌,隐隐然暗涛汹涌。
琳箐啧了一声:“书呆子,想不到你居然是定南王的世子,怪不得你一直装神弄鬼,还总说定南王的好话。”
杜是诚州一带的大姓,城中的百姓十家中有四五家都是姓杜,加之杜如渊一直神神道道,所以他们从没想过杜如渊的身份居然会如此尊贵。
区区一个人间的定南王世子,在琳箐眼中自然不算什么。她这样满不在乎地和杜如渊笑嘻嘻说话,厅中的婢女们都觉得她口气太不恭敬,俱不满地剜了她两眼。
定南王却挑起了一边眉毛:“哦?”随即扬起嘴角,“小畜生倒还有些良心,知道在外人面前说你爹的好话。”
杜如渊低头咳了一声。
乐越立刻接口:“是啊是啊,杜兄天天在我们面前说,定南王是天下最英武的王爷,忠心朝廷,体恤百姓。听得我们都烦了,原来他竟是世子,这就难怪了。”
定南王的嘴角越扬越高,虽然面上还是一派平静,但眼中已有藏不住的悦色。
乐越趁热打铁:“王爷,世子之所以与我等一起急忙忙赶回来,实在是因为有件火烧眉毛的要紧事,世子十分担心会牵连到王爷,简直是心焦如焚,还望王爷体恤世子一片孝心。”
杜如渊很配合地低着头,一副别扭的孝子模样。
定南王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什么要紧事?”
见杜如渊还是低头不语,琳箐不耐烦地皱眉:“你就别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了!喂,这位定南王爷,那位新太子带着一只妖兽和几十个小道士去了云踪山炼妖杀神,现在可能已经到山边上了。假如他在你的地盘上被妖怪吞了,那么这件事对你来讲算不算大?”
定南王敛起双眉,凝住神色。
杜如渊抬首:“正是,爹,这位洛公子是清玄派的首徒,他可以做证。”
洛凌之向前半步,正待开口,定南王已肃起面孔道:“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所谓鬼神之说都是别有用心之徒在故弄玄虚,将太子殿下与此等事扯在一起,乃大不敬。”
他这句话面上像在教训儿子,但弦外之音让洛凌之有些不是味道,于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杜如渊道:“爹,你不信鬼神,太子信,他现在拉着一头猛兽要去云踪山边血祭,万一他被猛兽所伤,还不得怪罪到我们家头上?眼下救太子要紧,其他的什么大不敬小不敬之事,回头再慢慢计较吧。”
定南王眯起双眸:“确有此事?”
杜如渊苦笑:“我怎么敢编这种事来耍爹?”
琳箐在一旁凉凉道:“不信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太子被猛兽当点心吃掉。”
好像配合她这句话一样,应泽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响了一声,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咂咂嘴。
定南王杜老爹的神情越发严肃。他扬声唤来侍从,吩咐立刻调亲兵去云踪山探查。
杜如渊道:“爹,我这几位朋友武技超群,不如让我们同去,应能更好地保护太子。”
定南王略一沉思,微颔首:“好。”
定南王手下尽是精兵,巳时四刻,有二百亲兵到城外集结等候,侍从来报,已在后院备好马车,供世子与几位大侠行路之用。巳时五刻后即可出发。
杜如渊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瞄了琳箐一眼,琳箐自然明白他是在得意打赌赢了她的事,扭过头哼了一声。
定南王府地方颇大,众人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过一层层院落,后院似乎还离着十万八千里。盛开的一丛丛妩媚的芍药及其他叫不上名的名贵花朵,依傍着玉阶朱栏,富贵华美,看花了昭沅的眼。
乐越一路左看右看,颇多感慨:“杜兄,你们定南王府平时吃个饭一定挺费事的吧。”
他一向听说豪门大宅中都备有车轿代替步行,还想着有钱人就是会享受,一步路都懒得走,今天算是领教了其必要。
琳箐点头表示赞同:“书呆子,你家是挺大的,差不多有我的半个寝宫大了。”乐越咳了一声,以眼神提示她,不要忘记旁边还有王府的侍从和婢女。几个随他们一道去后院的婢女正在用奇怪的眼光偷偷看她,眼神中透着对吹牛皮者的鄙夷。琳箐吐吐舌头,转过话题,“呃,你家后院快到了吧。”
杜如渊道:“就快了。”
但他们没能顺利平安地到达后院,中途出了点意外。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的妇人突然斜刺里冲进回廊,一把扯住杜如渊,泪水涟涟:“渊儿,你终于回来了……你们爷俩以后再犟上,先把我杀了算了……你从此后哪儿也别去,别再吓我了……”
乐越等被吓了一跳,抱着杜如渊哭的妇人簪着金玉珠钗,一身华服丽裳,相貌柔美,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堆婢女呼啦啦地围上来,轻声劝解:“娘娘,别再哭了,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啊。”
乐越顿时了然,这位美貌的夫人大概是杜如渊的……
杜如渊轻声道:“是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定南王妃紧紧抓住杜如渊的衣袖,泪如喷泉:“别瞒着我,我都知道了!渊儿你哪里都不许去,等我去找王爷理论!儿子刚进家门,娘亲还没见过,就被往外赶,这是什么道理?!”
杜如渊苦笑道:“娘,这次不关爹的事,是我自己向爹请命的……”
他向王妃说出缘由,无奈王妃就是不松手,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出家门。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乐越明白小龙是看到杜如渊一脸的为难,想让他帮帮忙,他摇头道:“这是旁人的家务事,不好插手。”
琳箐抱起双臂,闲闲地道:“干脆让书呆子留在家里好了,反正他不懂武功,去了说不定只能拖我们后腿。”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洛凌之赞同地颔首。杜如渊挣扎着回头:“不带这样不讲义气的!”
王妃的眼顿时直了,举着手绢擦眼泪的另一只手立刻噌地抓住他的衣袖:“义气?渊儿,你不会去混了那个什么江湖了吧。我早说过,那些话本传奇,多看无益,满纸打打杀杀,就是哄你们年少没阅历,让你们把舞刀弄枪结伙打架当好事,等到将来后悔想抽身时就难了。那不是好玩的,不讲王法,混淆道理,你千万不能沾那些东西……”
昭沅看了看乐越,他觉得,杜如渊的爹妈好像很看不上他们。杜如渊的爹说,鬼神都是在装模作样,杜如渊的娘又说,江湖很不好。
杜如渊反手按住王妃的双手:“我这几位朋友都是江湖门派出身,娘你当着他们说这些话,有些失礼。”
乐越立刻笑道:“无妨无妨,王妃娘娘,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正经江湖门派出身,被朝廷认可的。尤其这位洛凌之少侠,还是皇上亲自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世子与我几人萍水相逢,虽然做朋友,却没有沾染江湖事,这次要去办的,是保护太子、保卫江山社稷的正经事。请王妃放心。”
王妃凝目看他,神色渐渐和缓,微微露出一抹歉意:“我担心渊儿,一时口不择言,请各位见谅。”
乐越连忙道没关系,杜如渊趁机将衣袖从王妃的双手中拽出来,扶住王妃的手臂:“娘你放心,我只是去云踪山走一趟,爹派了二百名亲兵跟着,十万分周全,我一定速去速还。”
王妃的眼泪又冒了出来,用绢帕按住双目,杜如渊再接再厉地劝解,从忠君报国到忠孝礼仪一一分析,大约一刻钟后,王妃总算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被你爹捆进家,连口水都没喝,好歹吃了午饭再走……”
杜如渊如蒙大赦,立刻抛下一句:“太子性命关乎社稷,来不及了。”与乐越昭沅等一道,一溜烟奔向后园。
后园宽敞的空地上,马车已经备好,坐七八个人还绰绰有余,四匹骏马拉车,两位赶车的侍从亦已整装待发。
乐越正要爬上车,眼角的余光瞄见一个暗紫的身影从树丛中走来。定南王在马车边站定,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道:“一切小心些。”
乐越在一旁看着,心中浮起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马车奔驰在官道上,很快,又很平稳。
昭沅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用乐越的话来说,王爷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马车里的座椅都铺着厚厚的锦褥,摆放着柔软的靠垫,还能拉展成小床睡觉,马车中有一张小桌,座椅下的暗屉内有点心、茶水、果酒,还有一副围棋,一副象棋。
应泽吃了几碟点心,品了两壶小酒,变成半尺大小躺在一个靠垫上愉悦地睡了。杜如渊和洛凌之下棋解闷,琳箐和乐越观战。昭沅也很想睡,但他觉得,乐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开心,于是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只敢浅浅地打个瞌睡,准备随时开解他。
可惜乐越一下好像有心事,一下又好像没心事,下棋他看不懂,应泽的鼾声把他的睡意越引越浓。他靠着车厢壁,意识渐渐一片模糊,马车一个颠簸,他方才猛地惊醒,急忙再去看乐越,乐越塞给他一个靠垫,诚恳地说:“睡吧。”
昭沅嗯了一声,把靠垫挨着乐越放,方才变回龙形,趴在靠垫上,它觉得离乐越近一点,比较方便履行护脉龙神的职责,便放心地睡了。
它这一觉,睡到了天快黑,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离云踪山约三百里的一处旷野,那两百精骑的兵卒正在饮马喂马搭帐篷,准备在此处露宿一宿,明天再赶路。
亲兵们带有干粮,又打了些野味,晚饭十分丰盛。
只是被树枝串着的烤野兔让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当一个兵卒递给他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皮脆肉嫩的野兔腿时,他婉言谢绝。
洛凌之也没有吃烤野兔,昭沅分给他一只烤鸡翅,洛凌之微笑摇头,乐越啃着鸡腿含糊地道:“不用让他,他吃素。”
昭沅很诧异,乐越吞下一口鸡肉,叹息着解释,清玄派身为名门大派,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顿顿青菜萝卜皮。当然,那些门徒不会这么老实地遵守,暗地里打个野味偷吃两口的大有人在,不过像洛凌之这种至诚君子就断然不会做了,他一向持斋把素,从未破戒。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来,洛凌之好像的确只吃素食,只是因为他们赶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他才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他这些日子品尝到不少人间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让乐越吃素,估计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着洛凌之的目光转成了浓重的钦佩。
在一旁啃鸡肉的应泽赞许地看了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洛凌之笑了笑:“我只是从小如此,习惯了。”
晚饭吃完,各自去帐篷中睡觉时,琳箐走在乐越和昭沅身旁,望着一段距离外洛凌之的背影,拧起眉毛:“我不喜欢这个洛凌之。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装。”
昭沅迷茫地抬头,琳箐向他补充:“就是他很会装模作样,装好人,装清高这种啦。”
杜如渊摇头:“唉,姑娘你好像也用这个词形容过在下,在你眼里,除了乐越兄,难道就没有像样的人?”
琳箐撇撇嘴:“我懒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装法,和你不同,怎么说呢,他样样都做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于是就显得假了。一般这种人,都很有心机。”
昭沅听得有点晕,觉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说的那样。
乐越哈哈笑道:“琳箐,你多虑了,我和洛凌之打过多年交道,他这人看起来好像心机深沉,其实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得很。”
乐越还记得,当年几位师兄刚刚叛逃去清玄派,十二岁的他成了大弟子,责任蓦地重了许多,首先就要帮师父和师叔们填饱师弟们的肚子。于是他每天都去临近的山上挖野菜,而洛凌之居然很无耻地拿着铲子和他一起挖,抢他的口粮。
乐越大怒,为捍卫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单挑,洛凌之却把挖到的野菜都放进乐越的竹筐中。乐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来丢掉:“少假惺惺装模作样!你是在耻笑我们青山派吗?!”
洛凌之弯腰去捡:“不是。”
“不是?那你是同情我们?青山派不用人同情!特别是你们清玄派!”
洛凌之捧着野菜站着,一向干净整齐的衣裳已经皱了,还沾了不少泥污:“我没有。”Μ.chuanyue1.℃ōM
乐越懒得理他,拎起篮子走去另一边,洛凌之又阴魂不散地凑上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乐越觉得很扎耳朵。
洛凌之接着又说:“乐越,我们……是朋友。”
乐越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谁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师父身边去!”拿起竹筐,大踏步离开。
洛凌之没有再跟上来,走出很远后,乐越回头看,一个黑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回想起旧事,乐越已经能够想通师兄们投靠清玄派本就是他们嫌贫爱富想攀高枝。门派事务,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洛凌之不可能参与,不该迁怒于他。可那时他年纪还小,觉得整个清玄派都不是好东西,洛凌之也是迫害青山派的仇敌之一。
乐越叼着一根草躺在帐篷中回忆往事,感觉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顿时回神,发现傻龙蹲在身边,把一个水袋递给他。乐越坐起身,接过灌了两口,抹抹嘴,把水袋递还给昭沅:“谢了。”
昭沅接回水袋,抱在怀中,双目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乐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乐越转着方才叼在牙间的草:“嘿,也没什么,就是多想了点事情。”
昭沅嗯了一声。乐越不打算告诉他是什么事情,表示他这个护脉神还不能彻底被信任。昭沅心里有些闷,他大着胆子说:“你……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乐越瞪大眼,哈地笑出声,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一天天地长进了。你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你爹娘?”
昭沅嗯了一声:“想过。”他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唠叨,还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娇吐水泡,“特别是今天杜如渊的娘抱着他哭的时候,我很想我母后。”
乐越长长吐了口气:“有爹有娘真让人羡慕。”
昭沅蓦然想到了,乐越从来没见过他的爹娘,大概今天见了定南王和王妃,让他想起了关于父母的事。
他张张嘴,想安慰安慰乐越,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再抬起前爪笨拙地碰碰乐越。
乐越看着小心翼翼的他,心情有些异样,傻龙最近一天比一天小媳妇,搞得他总觉得自己随身带了个童养媳。他很想说,其实你热血点更好,又怕伤到傻龙那脆弱的小心肝。
正在此时,琳箐掀开门帘进了帐篷,杜如渊跟在她身后。看到乐越和昭沅两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琳箐好奇地询问乐越,他们两人刚才在说些什么。
乐越抓抓头:“哦,正在说爹娘的事,我一向觉得没爹没娘活得也挺好,不过今天在王府看见杜兄和王爷王妃一家三口还是觉得怪羡慕。”
琳箐在一旁的地铺上坐下,点头:“嗯,特别是书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样子,其实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点像,都是那种只有嘴巴凶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为什么和你爹吵架离家出走?”
这个问题琳箐一路上问了他很多遍,杜如渊始终只是一个答案:“说来话长。”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次也一样如此。
琳箐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你爹看起来挺严肃的,说太子的事情他还觉得我们不恭敬,还说鬼神之事都是骗人,难道我和傻龙还有那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老龙都是假的?”
一直在帐篷角落呼呼酣睡的应泽抬起头,肃然道:“本座正当盛年。”
所有人都选择忽视他,应泽声明完毕,继续倒头去睡了。
杜如渊的表情有点无奈:“我爹他就是太过愚忠,一向坚持鬼神玄法之类都是无稽之谈。”
琳箐睁大眼:“啊?”
乐越摸摸鼻子:“那他岂不是看我们青山派和清玄派这种的修道门派很不顺眼?”
杜如渊满脸沉重。他说,定南王不只是看修道门派不顺眼,而且是非常不顺眼。定南王曾经数度写奏章给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欺哄百姓,称朝廷公开封赏修道门派,是朝政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隐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见定南王,好几年没有招他去京城了。
琳箐喃喃道:“那你干脆让商景现个原形出来证明给他看。”
杜如渊摇头:“没用的,他会说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障眼法糊弄他。”
昭沅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如渊和他爹说起太子之事时,只说太子带了猛兽,而非妖兽。
杜如渊走到一边的空地铺上,整了整被褥,商景从他头顶慢吞吞地爬下来,先钻进被中。
大家俱沉默下来,气氛略有点尴尬。乐越摸了摸下巴,没话找话:“我觉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较像令堂。”
杜如渊坐到地铺上,笑了笑:“我娘并非我的生母。”
乐越怔了一怔,立刻道:“抱歉。”
“没什么。”杜如渊神色平静,“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与她和平常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牵扯到他人的家事私隐,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乐越打算再换个话题,还没想好说什么,身边的昭沅已傻呆呆地问了一句:“那你的亲生母亲……”
乐越在心中叹气,琳箐很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点。昭沅抬爪挠挠头,惶惶然地想,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杜如渊的神色却还是很平常,淡淡说了两个字:“走了。”
乐越没来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他问出第二句傻话:“去哪里了?”
杜如渊抬手向上指了指:“天上。”
乐越猛地一拽昭沅的衣袖,阻止他继续犯傻,再婉转地道:“杜兄,你如今年少有为,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安慰。”
杜如渊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的生母,并不是过世了。”
不是过世了?乐越终于晕了,琳箐诧异地道:“你说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过世了,难道是……”
乐越还是没按住昭沅,被他又问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杜如渊拆下头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叠:“你们要不要听个故事?”
乐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齐点头,连应泽的鼾声都停住了。
杜如渊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前,有这样一个少年……”
杜如渊的故事果然很长很长,像一则话本中或戏文里的传奇。
从前,有个少年,他出身贵族,十三岁就被封郡王。年少又居于高位,难免骄纵,少年郡王喜豪奢,善挥霍,结交了许多身份差不多的贵胄子弟,成天斗鸡舞马,恣意游乐。
有一天,少年郡王去山林中打猎,遇见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林边树下,向郡王讨一杯清水喝。郡王见老者白发苍苍,虚弱老迈,便让手下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水袋,丢给到老者面前。
老者没有去捡水袋,也没有道谢,郡王懒得再费神耽误工夫,策马继续前行。待进入山林深处,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道人,拦在郡王马前。
郡王便勒马问他为何拦住自己去路,道人问,方才王爷是否遇见一位讨水老者?王爷如何回他?
郡王回答,是遇见了,本王让属下扔了一袋水给他。
道人又问,路见长者,王爷为何不亲自捧水相敬,而只是高高在上地丢水施舍?礼待贤德之士,敬重年长之人,本是世人皆应具备的品德。
被莫名其妙的道人莫名其妙地拦住,莫名其妙地质问莫名其妙的事,郡王当然感觉很荒唐。他觉得,讨水者虽然年长,但只是个平常百姓,他来讨水,没有按照规矩行礼,自己不予计较,依然给他一袋水,已经是宽容大度了。这种不懂得敬重长者的指责实在可笑。假如王爷他真的是个不懂涵养礼仪的人,岂会容忍一个野道人拦在马前啰唆半天。
道人于是说,少有万贯不算富,老来安和方是福,王爷虽然现在贵为王爷,但等到像讨水老人那般年纪时,境况如何还未可知,又怎能轻论尊卑?
道人语重心长地劝告郡王,谦和有德,惜福积善方能长久昌荣。
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人不知所谓。他不过偶发善心,送袋水给旁人,竟被一个野道拦着路,说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他有德无德不劳外人评论,人生在世,应当随性而为,及时行乐,才不会虚掷年华。
道人便说,郡王虽凭当前的权势可以恣意随性,但有三样平常百姓物,他可以打赌,郡王绝对难以得到。
道人的话刺激了郡王,他与道人立下赌约,假若他输了,今后路遇长者,无论贵贱,他皆会恭敬待之。若道人输了,就自绑王府门前三天示众。
道人躬身应允。郡王问道人所说的三样平常百姓物是什么,道人回答曰,一是暖心絮,二是与你彼此真心相待之人,三是一碗充饥的白饭。
道人与郡王约定赌局的时间是半年。郡王觉得这个赌就是个笑话,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输。
能够暖到心的棉絮根本就不用去找。郡王的王府中有天下最好的云床锦被,随便抱它几十条被子盖在身上,别说暖心了,寒冬腊月天里热火烧心都能办到。
郡王自认交友遍天下,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车载斗量。至于最后一样一碗可以充饥的白饭,那就更可笑了,随便哪里,找不来一碗饭?
郡王开开心心地继续去打猎,他的侍从引弓射大雁,无意中射伤了一只路过的白鹤。郡王当时心情很好,见白鹤落地后瑟瑟发抖很可怜,便让侍从放了它,顺便还给它的翅膀上了点伤药。
郡王回到王府后,优哉地数着日子,等着半年期限度过。谁知就在几个月内,他遇见了天翻地覆的大变故。
皇帝驾崩,未留遗诏。先帝共有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到底由谁继位,朝中几派势力争执不下。最终,在凤神殿中验签,大皇子和韶中签继位,改年号崇德,世称崇德帝。太皇太后、太后、三公及国师冯梧辅政。支持二皇子的丞相赵初与振国将军不服,企图逼宫夺位,被镇压。
少年郡王与振国将军有些交情,受到了牵连,同被打成乱党,王爵被削,王府被抄,本人被押进京城,打入死牢。
郡王被押送往京城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罪衣与芒草鞋,手脚开裂,生满了冻疮,被枷锁镣铐磨破,鲜血淋漓。平时逢迎他的人,巴结他的人,与他称兄道弟他自认肝胆相照的人都唯恐被牵连,远远地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来看他。一路上他时常冻得或饿得昏倒,连啃到石头一样硬的馒头都算是美餐。
途经一处山林时,有一位道士踏雪而来,迎着囚车,立于路旁。
道士问:“王爷还记得与贫道的赌约否?”
郡王恍然想起,今日便是那赌局的半年期限到期之日。
只是半年,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王爷变成了落魄的死囚徒。那三样他以为如尘土般普通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
是他输了。
郡王的心中一片冰凉,在他恍然醒悟的时候,囚车已向前走了很远,道士并没有跟来,他未能开口认输。再回头看,只见身后白茫茫,空空荡荡,天地之间,似乎一无所有。
他万念俱灰,趁着押送的士兵将他从囚车中放出来吃饭休息时,跳下了山崖。
身为一个故事的主角,跳崖死不了乃是一条铁律。待郡王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茅屋中,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棉被,虽然粗陋,却异常温暖,茅屋内药香夹着饭香,暖雾缭绕。
有位少女,端着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向他嫣然一笑。
这个笑容,是郡王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笑。
少女名叫荷仙,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独自住在这个山谷中的小屋内,偶然发现了昏迷的郡王,就把他救了回来。
郡王告诉少女,他是被判谋逆罪的死囚徒,如果救了他,会被牵连。不如趁早将他交给官府。
少女却说,我救你时,就知道你是谁。可能你已不记得我了,你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落入王府,是王爷让人放了我,这份恩情,我永远难忘。
郡王确实不记得有做过这件事了,他依稀想起一两年前总管曾新买进一批仆役,他觉得没有必要,就让全部放还回家,只当赐他们一个恩德,大概荷仙就是其中的一个。
却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居然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最后救他的人,竟是一个曾经的婢女。
荷仙悉心地照料郡王。她冒着风雪去附近的城中给郡王买药,半夜还守在火炉边煎药,手冻得又红又肿。她家境贫寒,只能做粗茶淡饭,黄粱米,腌的过冬咸菜,半点荤腥都沾不到。郡王却感觉,这些饭,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珍贵。
郡王的伤势渐渐转好,年三十的晚上,荷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白米,蒸了半锅白米饭。拌些腌的葫芦条儿咸菜干,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接过盛满饭的碗,看着向自己微笑的少女,郡王的心中涌起一个已蛰伏许久的想法。他想,自己如果就这样一辈子隐居在山谷中,也许是最幸福完美的事情。因为他盖着暖心的棉被,手中有热腾腾的白饭,眼前更有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他见过许多豪门千金,荷仙与她们相比,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清秀少女而已,没有芍药般的雍容艳丽,没有端庄高贵的仪态,但只看着她的笑容,他就觉得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
可他现在还是个潜逃的谋逆之徒,他什么也给不了荷仙,只能拖累她,他没有资格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守一生。
只是目前的日子,他已经知足,他隐隐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果然,当冬雪开始渐渐融化的时候,有一队士兵进入山谷,围住了这个茅屋,郡王将荷仙护在身后,兵卒中走出一人,向他单膝跪下:“王爷,圣上已查明,谋逆之事,与王爷无关。我们奉命请王爷回去。”
郡王在数月之内,经历了人世最大的起落。他曾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而现在,丧失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据说,是当时权势最大的国师冯梧为他翻案,证明了他无罪,而眼下,朝廷正有件燃眉大事等他帮忙。
太皇太后辅政,致使外戚权力膨胀,他们不将年幼的崇德帝放在眼里,竟然想取而代之。
郡王带兵镇压了外戚叛乱,从昔日的谋反死囚变成了护国功臣。皇上重新赐他王衔,又将许多土地加封给他做封地。他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四王之一。
在权高得意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村野少女做王妃。他许下誓言,今生唯有一妻,永不立侧妃。
洞房花烛夜,王爷的新床上只有一床粗被,红烛下摆着两碗白饭。众人皆不明其理,这两样东西的意义,只有他和她懂。当掀开盖头,握住荷仙的手时,郡王觉得,他今生再无奢望。
从此,郡王和荷仙夫唱妇随,携手相伴。
杜如渊拿起水袋,灌了口水,问:“听了这段故事,你们有何感想?”
乐越、昭沅和琳箐一直眼也不眨出神地听,此时才都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乐越道:“发人深思,颇为受教。”
昭沅道:“明白了很多道理。”
琳箐道:“对目光短浅的凡人有不少告诫作用。”
乐越又道:“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但是……”他抓抓头,杜如渊所说的这位王爷最后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喜结连理了,可这样和定南王目前的状况好像对不上号。
杜如渊慢慢道:“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还有一段。”
郡王娶了荷仙之后,夫唱妇随,相携相伴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郡王领悟到当惜福积福的道理,洗去桀骜锋芒,处事宽厚仁和,尤其敬重长者,谦和待人。
有一天,郡王亲自去街上施药,供百姓防时令疾病,当日和他打赌的道士忽然出现,向他道:“你与王妃,乃是一段孽缘,她非善类,你须早早休了她,断此孽缘,方能免伤心之祸。”
郡王大怒,向道士道:“先生于本王曾有点化之恩,我本应拜谢,但即便是先生,说此伤人言语,我也断不允许!”遂冷脸踱开。
道士在他身后长叹道:“罢了,我老人家本不爱道人是非,只是不忍看你被骗,你本不该有此一劫,如今看来,也不可免了。”
郡王自不理会。
一年多之后,王妃有孕,王爷大喜,王妃怀胎十月,在冬天即将临盆。
孩子要出生时,王妃却忍着阵痛苦苦哀求王爷撤走产婆和婢女,只留她一个人。郡王自然不会答应,王妃哭求不成,突然浑身冒出异光,房中的产婆和婢女们都昏睡过去。在异光之中,王妃居然长出了翅膀,她告诉郡王,其实她并非凡人,而是一只成仙的白鹤,乃负责看守瑶池的仙婢。
郡王非常震惊,这才明白王妃是他当年救过的那只鹤,但他仍然说,你救我虽为报恩,但之后你我彼此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是我唯一最爱的女子。即使你是仙,我是人,我仍要和你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荷仙却说,王爷,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救你,我奉天命点化你,如今产子完毕,缘分已尽,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这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年,郡王的先人只是一员普通的武将时,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林,看见林中的山神庙破旧不堪,神像倒塌,就出钱找人将山神庙翻新重建,再塑神像。郡王承袭王爵后,骄纵挥霍,山神念及他祖先的情义,决定点化他一下,让他明白富贵易失,当珍惜福德的道理。所以山神便上书玉帝,奏请此事,玉帝恩准了。正好郡王注定有场大劫,山神就化作乞水老人和道士,点化于他。
这件事情,本与荷仙这个小仙娥无干,偏偏凑巧,天上的一位仙君要请山神喝酒,临时让她到凡间传信,不想刚到凡间,就被郡王侍从的箭射中。
等见了山神之后,荷仙知道了他点化郡王之事,她虽然是个小仙娥,但心中一向很有主张。回到天庭后,她便在王母面前进言,说山神的点化太浅,既然她与郡王因一箭结缘,不如由她再去点化一番,让郡王彻底明白世间一切繁华,一切恩怨,一切情缘,看似天长地久,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原本,郡王坐在囚车中,在风雪中遇见道人之后,立刻就会有京城来的使臣出现,宣读赦罪圣旨,山神想用此瞬失瞬得之感让他顿悟。但荷仙用法术让使臣迷了路,马失蹄跌进了山涧,使臣晕在雪堆中。
然后郡王跳崖,再然后,荷仙把郡王运进茅屋,把他扣在偏僻的山谷中数月,使得朝廷的人满天下寻他不得。
不负她苦心,郡王住了几个月茅屋,吃了几个月的粗粮咸菜萝卜皮之后,终于彻底领悟了该领悟的道理。
荷仙流着眼泪道,我为了让你彻底明白,所谓世间凡情不过是一场虚空,便下嫁于你,嫁给你之后,我曾害怕,万一点化你不成,自己反陷俗世凡情之中,该如何是好。还好,总算功德圆满,孩子已经生了,我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渐渐化成了一只白色的仙鹤,拍拍翅膀,窗扇自动打开,仙鹤展翅,飞出了窗外。
房中静静一片,郡王木木呆呆地站着,他身边的床上锦被中,有一颗硕大的蛋。
乐越、昭沅、琳箐都目瞪口呆。
乐越道:“咳,这应该还算是个教化世人的故事……但是……”
昭沅抬爪挠挠头,他不敢再乱说话了,但是……为什么,他觉得,杜如渊的爹好可怜,他被玩弄了。呃,玩弄这个词用在凡人的雄性身上是不是不太恰当?
琳箐脱口道:“这叫个鬼的点化呀,这叫耍人这叫骗婚好吧!”她立刻又向杜如渊道,“对不起哈,我没有对谁不尊敬的意思,我只是针对故事而已。”
乐越感慨道:“曾经,我还幻想过,有个温柔、美丽的仙女爱上我,现在看来,仙女真不是好娶的。”他也向杜如渊道,“我也只是对这个故事发点感叹。”
杜如渊没说什么,反而是琳箐接上了他的话:“仙族的女孩子并非都是这样的,她是特例。像我就……”
乐越注视着她,琳箐忽然有点慌乱地结巴起来:“像我就、就不会做这种事!”
乐越嗯了一声,在心里道,你彪悍在另外的地方。
昭沅小声道:“泽覃表姐也不会。”
琳箐眨眨眼看他:“泽覃表姐是谁?”
昭沅脸有点热,期期艾艾地低下头。乐越摸着下巴奸笑着瞧他,原来傻龙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他的表姐。
琳箐戳戳他:“不要像个小媳妇一样吞吞吐吐的,说嘛说嘛,这位泽覃表姐是不是你喜欢的雌龙啊?”她托起下巴做思索状,“哦,四海龙王是你的表舅公,那么这位表姐是不是龙王家的龙公主?眼光不错嘛!”
昭沅的脸越来越热,像火烧一样,结结巴巴辩解:“不、不是的……”
乐越仗义地及时出手,替他挡下琳箐:“算了,不要跑题,总之,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都有一两个这种……”毕竟是杜如渊的生母,不能多说什么,乐越把这种后面的词省略掉,“这种存在。”
琳箐笑盈盈地去看乐越,连声赞同,不再追问昭沅了。他感激地望着乐越,用前爪抓住他的袖角。
帐篷的角落里突然阴森森地冒出一个声音:“说得很是。”众人一起看去,只见应泽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端坐在地铺上,浑身散发着料峭的寒意,“人也罢,仙也罢,总有一两个为了自己向上爬便不知羞耻地欺骗他人的家伙,实在可恶至极!”他的头顶聚起一朵黑云,咔啦打了一道雪亮的小闪电,“欺骗感情者,罪不可恕!”
众人都巴巴地看着他,静候下文,以为会接着再听一段感情八卦。没想到应泽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再躺回被中,接着睡了。
琳箐嘀咕:“什么嘛,每次一点真相都不说,空发牢骚。”
乐越再次将话题正回去:“杜兄,你说的故事还没有完,仙娥化鹤飞走之后,郡王怎么样了?”
杜如渊继续道,仙鹤飞走之后,郡王大病数日,他在病中下令,谁也不能靠近那间屋子。王府中的人都很奇怪,王妃生产之后,她的房门一直被紧锁,婢女们只敢把饭菜放在门前,过几个时辰再将根本无人动过的饭菜收走。王府中的下人都在传说王妃难产死了,连外面也谣言纷纷,十天后,下人们忽然听到王妃的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们立刻前去禀报郡王。
郡王强撑病体挣扎着进了王妃的房间,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约半个时辰之后,郡王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他对下人们说,王妃已经死了。王妃下葬时,由郡王独自把遗体放入棺木,立刻命人钉棺。直到如今,关于王妃依然有种种谣传,有人说王妃离奇暴毙,有人说王妃生的孩子不是郡王的,所以郡王杀妻。
从那之后,郡王开始痛恨鬼神之说,他说鬼神都是杜撰哄骗世人之物,他坚持认为神仙、玄法都不存在。
帐篷中再次寂静良久。昭沅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杜如渊用好像讲故事一样的口气述说这段往事,其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乐越道:“杜兄,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故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渊对这段旧事知之甚详,必定是有人告诉他,定南王强迫自己相信那都是不存在的一场梦,他一定不是告诉杜如渊这件事情的人,那么会是谁呢?
杜如渊道:“告诉我的人正是我的生母。只有最后一段,是我从王府的下人闲谈中听来的。”
乐越再次有点被震惊住。
杜如渊道:“每年八月十五,我的生母都会回来看我一次,她自己告诉了我这段往事,她问我,能不能体谅她。”他再笑了笑,“所以,你们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能看见一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了吧。”
乐越点头,杜如渊这样,其实算是半人半仙,或是半仙半人?“那么你现在的娘……”
杜如渊道:“我现在的娘是太傅之女,本就从小和我爹定了亲事。”
后来定南王娶了荷仙,把这件定下的亲事抛到一边。太傅家也没说什么,定南王杀妻谣言传出后,没有人敢做他的续弦,没想到还是这位一直没嫁的太傅千金成了他的第二任王妃。
琳箐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和一般凡人不大一样。书呆子,其实你也蛮强的,居然自己从蛋里出来了,幸亏你生在冬天耶,要是夏天,可能没等你爬出壳,蛋就臭掉了。”
杜如渊摇头晃脑道:“这就叫天赋异禀。我小时候也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龟兄,才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
小时候,他经常遭人指指戳戳,说他并不是王妃亲生的。有一天,他看见鱼池边站了一个人,遥遥地看着自己,便问旁边的仆人那人是谁,仆人却大惊失色地说,鱼池边并没有人。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郡王,郡王请出一根大棍子打了他一顿,说他如果再敢装神弄鬼就打断他的腿。他被打得出气多入气少,幸亏娘拦住了爹的大棍,把他送回房中。
伤好不多久,他又发现一只乌龟趴在鱼池边,好像在晒太阳。他年幼淘气,跑去抓龟,乌龟很老实,任凭他抓住,他把乌龟翻过来翻过去玩了半天,最后端了一只空盆,装满水,把乌龟放进去,带回自己房中养。
下人却问他,小世子你为什么要把一盆水放在自己的房里?他发现,别人看不见盆里的乌龟。
他很害怕,乌龟从盆里爬出来,突然开口说出人话,让他不要怕。结果更把他吓得直哭,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乌龟变成了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替他擦干眼泪,竟然就是他曾在水池边看到的人。
乐越越来越佩服杜如渊了,他的这段童年往事简直是个鬼故事,杜如渊小时候挺强的,居然没被吓傻了。
琳箐指着被窝里的商景道:“哎呀,亏你还是辈分很老的龟族大长老,居然用这种现身的方法吓小孩子。还成天说别人肤浅。”
杜如渊道:“之前我生母每年来看我一次,我每次说起这件事就会被我爹打一顿,后来才知道别人都看不见她,所以早已习惯这种事了。”商景趴在他的手边睡,杜如渊接着道,“后来,龟兄就一直陪着我,我懂的不少东西,都是他教的,龟兄于我算是半师半友。”
昭沅景仰地望着商景,越发觉得自己很不够格。琳箐可以保护乐越,商景教过杜如渊很多东西,而他,帮不了乐越不说,反而要乐越时时教导帮助他。
他低头叹了口气。
杜如渊又道:“我之所以今天说这段旧事,也是告诉乐越师兄,我爹看起来厌恶鬼神之说,古板不化都有缘故,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因此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他相信你是和氏后人,他就会帮忙。”
乐越思索,定南王的过去实在太惨痛,如果为了拉他帮忙就挖开这个大伤疤,有点不人道,于是他道:“到时候再说。眼下先把太子和迎春花的事情摆平了。”
太子事件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实在激不起众人的热情。
琳箐打了个哈欠:“要不是想看看洛凌之到底隐瞒了什么没说,我根本就懒得过来。”
乐越道:“说不定能看到太子跳大神的现场,很难得嘛。”
一般做什么祭典仪式,都要在地上画个阵,摆上长桌,插香烛,烧黄纸,披头散发按照步法挥舞桃木剑,乐越把太子代入这个场景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值得期待。
天色已晚,几个人各归各位,倒头睡了。乐越快沉入梦乡时,感到身边的昭沅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不会一直这么差。”乐越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睡了。
昭沅趴在枕边,将脸埋进被角,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快点变成强大的护脉神。
帐外夜色深重,明月高悬,照着此处,也照着彼方。
云踪山脚下,太子的大帐已经驻扎,只待明日午时,布阵作法。
看守大帐的亲兵们走来走去巡视,一顶小帐篷中,几个清玄派弟子将一只铁笼团团守住。
铁笼里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虎崽,它已经知道了明天等着它的结果,它的妖筋已经被凤桐打断,再使不了法术,变不成庞大的模样。它忧伤地趴着,偶尔舔舔伤口还未痊愈的右前爪。
夜已近三更,加之连日赶路奔波,清玄派中年纪较小的弟子已经有些困倦。
一个小弟子偷偷打了个哈欠,向他身边的师兄道:“假如明日的事情成功,师父是不是真的就能做国师?”
那位师兄瞪他一眼:“小声点说话,别被外面的亲兵听见。他们都是王府的人,说不定会去报告那个凤桐。”
小弟子缩缩脖子:“可我觉得,太子对凤桐十分倚重,而且那人很厉害。据说他一个人,就放火烧了整个青山派,这只噬骨兽也是他降伏的。”
师兄哼道:“再厉害,厉害得过师父?凤桐是安顺王爷的幕僚,太子自然会看在亲爹的面子上尊重他,可他是师父的徒弟,青山派的宝物,以及明天的这件事,都是师父教给他的。依我看,那凤桐根本无法和师父比。”
其余的弟子们都连连称是,又有一个弟子道:“那天,大师兄和太子说完话就辞行回去,连招呼都没和我们打,应该是赶着回去向师父报告或商量对策吧。不知道明天师父和大师兄会不会赶过来。”
迎春花缩在笼中,这些人说的话它都听不懂,它知道自己明天会死掉,他们要杀了它,把它的血抹在一个坛子上。
迎春花很害怕,它非常非常想念主人。
噬骨兽的幼仔出生后不久就会被母亲丢掉,任它们自生自灭。它们是妖兽,长相丑陋,凡人都害怕它们。但是它们有一种天生的自保方法,会变化成别的长相可爱的年幼灵兽模样,让其他的母兽喂养自己。
迎春花在初春的某天被丢弃在一个山坡上,它被雨水淋了一天一夜,奄奄一息,到了早上,雨渐渐停了,有一只母虎带着自己的虎崽到附近觅食,迎春花看见虎崽们在母虎身边扑来扑去,惬意地滚动玩耍,它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虎崽,想让母虎收养自己。可惜它已经爬不动了,母虎没注意它,带着虎崽们走了。
迎春花很绝望,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它头顶上说:“师兄师兄,这里有只幼虎,好像有灵气,是灵兽。”跟着它被一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灿烂的阳光下,它第一次看到主人的笑脸。
主人说:“我在迎春花丛边捡到你,就叫你迎春花吧。”
主人给它洗澡梳毛,喂它好吃的东西,抱着它睡觉。
主人说:“你要变成最厉害的灵兽,给我长脸!”
所以它要保护主人,谁敢欺负主人它就咬谁。
迎春花要和主人永远在一起。
主人……
迎春花闭着眼,眼角渗出的水珠滴到它的前爪上,浸得伤口丝丝地疼。
小弟子指了指笼子:“师兄,它在哭。”
师兄哼道:“大师兄可差点被它咬死。哭得再可怜也是只妖兽。”
云踪山下的夜风吹皱了帐篷的布帘,月光下,一个身影站在太子营帐边的树枝上,望着脚下。
营帐中的一切都落入他的眼底,包括方才小帐中,清玄派弟子的谈论。
凤桐在细风之中静静地站着。
凡人的某些“雄心壮志”实在可笑,原来清玄派的掌门竟有此图谋。凤桐回想起论武大会时,重华子每每见他,都满脸谄媚,一口一个桐先生,显然已看出他凤神的身份,更露骨地暗示过能否由凤桐引荐,拜见凤君。转过脸背地里,却打这种不上道的小算盘。
重华子撺掇太子做此事,是想让太子有足以摆脱护脉神的力量吧,太子会听从去做,就说明已有此打算。
该不该夸他一声有抱负?凤桐轻笑,他以为从人变成神仙会如此容易?
凤桐已经仔细地查探过云踪山,整座山隐隐有仙气,应该是一件仙家兵器所化。寒潭下万年玄铁打造的锁链长满长长的青苔,的确曾关押过一位法力强大的仙者。可惜如今锁链已断,仙者早已踪迹不见。
和祯的一番心血,注定是场空。
凤桐一直很懒,兄长凤梧已经辅佐了两代皇帝,他却成天跟在凤君身边优哉游哉地喝茶下棋睡觉,若不是凤君吩咐,加上辅佐乱世之君比较有趣,他才懒得去和这些凡人打交道。
凤桐不明白,为何当初凤君会为了凡人夺神位,改天命,他觉得不值得为了凡人这样做。
比如眼下,他奉命帮扶和祯,但他对其他三支护脉神的动静兴趣更浓一些。
贪得无厌、无自知之明,这些凡人的通病和祯一样也不缺少,也许让他吃点苦头就能长些教训。
凤桐看向太子的大帐,他准备暂时不现身,袖手旁观,随便和祯去折腾。
折腾够了总会消停点。
凤桐眯起眼,营帐旁的树丛中忽然冒出可疑的白烟,巡逻的亲兵一个个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跟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暗处蹿出,奔向那顶关着噬骨兽的小帐篷,把一根细管悄悄地塞进帐篷的门帘缝隙中,往帐篷里吹了些什么。
一盏茶工夫后,黑影钻进帐篷,片刻,抱着一团东西飞快地奔出来,奔进树丛,奔向小路。
凤桐饶有兴趣地挑眉,黑影抱走的那团东西,似乎正是那只老虎模样的噬骨兽。
凤桐有点犹豫了,是继续站在这里看太子,还是跟过去瞧瞧?
好像跟过去会比较有趣。
他弹弹手指,昏倒在地上的亲兵们立刻像被雷劈到一样跳起来,茫然四顾后,顿时大喊起来:“不好了!有刺客!保护太子!”
凤桐随即一甩衣袖,乘风追着黑影逃窜的方向而去,他有意没有隐去身形,风吹动他的衣袂发出声响,亲兵们抬头望天大嚷:“刺客用轻功跑了!快追!”
第二天,昭沅大清早起,去小河边把几个水袋装满,留着路上喝。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三人站在马车边说话,昭沅没在杜如渊身上发现商景的影子,他一直想向商景请教,当年的护脉龙神是如何保护皇帝的。
昭沅抱着水袋四处找寻,走过门帘半挑的帐篷,发现商景和琳箐正在帐篷里说话。
因为他傻,所以琳箐和商景知道他走进来也不避讳,没有中断话题。
琳箐抱着手臂看商景:“……真的和你没关系?昨天听到杜如渊说他爹娘的旧事,我就觉得有的地方说不通,荷仙就算自作主张,但嫁人两年还生个孩子,她也太乐于奉献了,很可能……有谁早已算到,她生下的孩子会和这场乱世有关系,奏请天庭,让荷仙不得不生。”
商景慢吞吞道:“小麒麟,别把事想得太复杂,也别认为谁都精于算计。”
琳箐挑起眉毛:“算了,我不会过界插手别家的事情。只是担心,万一真的此事和你有关,早晚有一天,杜如渊可能会知道,如果因此和你反目,影响了大局就不好了。”
商景没有说话。
琳箐转身向帐外走,走到昭沅身边时,又侧回身:“当初,你为什么会站在鱼池边让杜如渊看见呢?只是凑巧偶然路过?”
商景依然没有说话。
昭沅觉得,这个时候去找商景讨教好像不太好,便默默地跟着琳箐离开了。片刻后,杜如渊走进帐内,俯身伸出手:“龟兄,要启程了。”
商景爬到他手中,杜如渊将它放到自己头顶。商景稳稳地趴着,半眯起眼睛。小麒麟见识太少,自以为聪明。只有多经历些,才会明白,凡尘俗世中本有许多意外,许多凑巧。
就像他遇见杜如渊,的确便是凑巧。
那时候商玄这个娃儿丢下一句护脉神他不做了,长老们再重新选个谁吧,便脚底抹油,溜之夭夭,他老人家只好十万火急从群仙宴上赶回,亲自去抓商玄。
天冷老人家容易犯困,他路过一处凡间豪宅,打算进去借张空床休息一下,结果竟然察觉到一丝微薄的仙气。他钻进一间空房,发现床上有个蛋。
豪宅是处王府,里面有很多下人,但这间房被牢牢锁住,也没人照看这颗蛋。
商景从不多过问与自己和本族无关的事情,但这个蛋让他想起了族中的年轻小龟们刚生下来的样子。于是他决定在这张床上睡个好觉,遂变回一只大龟,孵着蛋睡了数日,十天之后,蛋中的孩子总算被他孵出来了。等孩子的爹赶来后,他便放心地上路,继续去抓商玄。
这件事虽小,他还是一直记着,几年之后,商玄依然没抓到,他路过这个地方,就顺便去看看那个孩子。
他站在鱼池边,看见一个挂着如意项圈的孩子趴在走廊栏杆上,一双眼睛好奇地睁大,指着他问身边的乳母:“他是谁?”
商景知道了,这个孩子天生有仙缘,他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决定留下再查看查看。他变成乌龟趴在池边,被杜如渊捡起养了几天,细细查探之后,他确定,这个孩子有文昌星护佑,是与护脉龟神有缘的人。
他终于抓到了商玄,把他五花大绑拎回族中,商玄却死活不肯继续做护脉神,嚷嚷说:“文人多酸气,我简直像是被泡在醋缸里过了百十年,打死不再做了。再说,那种想借着玩凡人往上爬的小仙鹤生的孩子,我可不乐意带。”
族中其他的小龟,要么傻,要么浮躁,都不能稳重到委此大任,杜如渊已经七八岁,再临时培养小龟们也有些来不及。商景想起他变成龟形,那个孩子把它放进水盆中,一路跌跌撞撞捧回房时灿烂的笑脸,心中有点触动,他叹息道:“要不然,这一任就由我来做吧。”
这段往事,商景没想过要告诉谁,包括杜如渊,有些事,不需要多说。他手把手教导这个孩子,让他变成今天的模样,可能他很多地方都不算完美,不过商景还是觉得很欣慰。
他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能成为一位支撑新朝的栋梁之臣,为凡间做很多事情,青史留名。
他活了许多许多年,看过很多事情,他一直很喜欢凡间,也很喜欢凡人。
因为在凡间,你永远无法预料到,谁与谁有缘。
马车继续沿着官道飞驰,据兵卒们说,中午之前,一定可以赶到云踪山。
琳箐一路都在摩拳擦掌,声称如果那只小凤凰敢出现,就在旷野处好好和他打一场,出出火烧青山派的气。
乐越闲来无事,去和应泽聊天:“殿下,咱们打个商量,等下见了太子,你就帮我按住他,让他不要伤害迎春花,或者让迎春花不要伤害他。你我之前就算扯平了,你看怎么样?”
老龙这一路除了吃还是吃,别的什么也没干,不嫌人,可乐越看着他,总愁得慌。
应泽不答应,他说这样太简单了,不能显示他老人家的手段。
应泽吃下两盘点心,打个瞌睡消食,他懂得享受,指名让昭沅帮他捏捏肩膀,昭沅真的就去捏。
琳箐看不过去,道:“怎么他叫你捏你就捏啊。”
昭沅嘿嘿傻笑两声。
琳箐无奈地转眼看了看乐越,她很想问,你养的这条为什么越来越不像龙了?
他们说话渐渐不怎么避忌洛凌之,洛凌之只是坐在一旁,淡淡的,不多问。
乐越闲得发慌,抓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们说,凤凰如果在,会不会已经察觉到我们接近,提前设下埋伏,等下,突然之间,就会从天上冲下一群刺客,说时迟那时快……”
他正指向车顶比画,忽然砰的一声,一个重物砸在车顶上,穿破顶棚直击而下,电光石火之间,琳箐猛一扬手,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冒……
乐越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个影子已经嗖地奔向蓝天,只留下车顶的破洞和破洞外广阔的天空,跟着,琳箐抓着长鞭,从破洞越出车外,直追黑影而去。
马高高抬起前蹄惊嘶,车外噌噌地拔出兵器声这才响起:“全员戒备!有刺客!”
乐越抓着瓜子看着头顶,洛凌之也和他一起向上看:“这位姑娘身手真好。”
商景瓮声道:“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
待惊马被兵卒安抚住,乐越走出车厢时,琳箐已经回来了。
她两只手各拎着一样物事,一起丢在地上,遗憾地拍拍手:“不是小凤凰。”
乐越看着地上愕然,他身边的洛凌之也怔了怔。
这不是……
“白祖茂?”
“迎春花?”
被琳箐丢在地上的人看到乐越和洛凌之也脸色蜡白,他挣扎着爬起,趴在地上拼命磕头:“两位师兄,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当日是我该死,求你们放我和迎春花一条生路吧!”
这个人正是迎春花的饲主,论武大会上放妖兽咬人的华山派弟子。乐越听了洛凌之方才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祖茂。
洛凌之弯腰想去搀扶他:“白兄快不要如此,你不是已被逐出师门,怎么会……”他的手还没碰到白祖茂,迎春花便对着他奓起毛露出牙齿。
白祖茂连忙呵斥一声“迎春花”,把它按进怀中。
乐越摸着下巴看着眼前种种:“这位白兄,你从太子手里救出了迎春花?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讲情义的。”
白祖茂哆哆嗦嗦地抱着迎春花,抖得像根风中的麦穗,洛凌之安慰他道:“白兄请放心,我们正是来阻止太子的,不会为难你们。”
白祖茂这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被逐出师门后……就藏在城外……然后一路追随太子……昨天晚上……”
琳箐打断他:“过程就别说了,说结果,你现在是不是在被太子的人追?有没有个穿大红衣服的追你?”
白祖茂把怀里的迎春花搂得更紧了些:“不,不知道,我救了迎春花后,就没命地跑跑跑,有时候后面有追兵的声音,我就跑小路……后来我用御剑术,刚才风大,我内力不足,就……”
就掉下来,砸到了他们的车顶。
乐越往嘴里扔了颗瓜子,砸得还真准。
琳箐没问到小凤凰的消息,满脸遗憾,她建议,要不然大家也别费事往云踪山赶了,直接在路边等着太子送上门,反正有这只噬骨兽,不愁太子不过来。
白祖茂立刻抖得更厉害了,腿一软,又要跪下:“求几位师兄女侠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琳箐笑嘻嘻地宽慰他:“你别怕,只是用你们做一下鱼饵啦,有我……和这位乐少侠在,一定会保护你们。”她做保证时仍然不忘记替乐越增添点侠义的光辉。
昭沅注意到了这细小之处,佩服地记在心里。不过,他总感觉,从刚才起,附近好像就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可是其他人都没发现,难道是错觉?
他向身侧道路边的树林处瞄了一眼。
隐隐有马蹄声从往云踪山方向的道路一端传来。琳箐转着鞭子,大喜:“终于来了!”
马蹄声渐近,兵卒们握紧兵器,杜如渊抬手摆了摆:“勿动刀枪,准备恭敬太子,不得冒犯。”
骑马的人影渐渐逼近,琳箐寂寞地说:“好像没有那只小凤凰。”
袖手立于一旁的应泽嗤道:“小麒麟,你成天吹嘘自己厉害,如何连本座的这个成天被你笑话的同族小辈都不如,他方才都已经有所察觉,你却没有吗?你口口声声要找的小凤凰,从一开始就站在那边的树梢上。”
琳箐大惊,转头向树梢上看去,只听见一声长笑:“原来区区低端的障眼法,竟能瞒得过琳箐公主。”
一抹火红的身影,跟着那声长笑飘飘荡荡自半空中落到路边,琳箐刚要扬鞭子冲过去,乐越抬手拦住她:“碍着定南王和太子的关系,他们不挑事,我们不能先打。”
凤桐落地后,只是袖手站着,没有找碴儿,目光一一扫过杜如渊、商景、乐越、昭沅、应泽,在乐越、昭沅和应泽身上多转了两个圈,乐越冲他抱抱拳:“凤先生,再次相逢,幸甚幸甚。”
凤桐含笑对他点点头:“乐越少侠。”他喊出乐越的名字,昭沅心里咯噔一下,这表明凤凰已经在注意乐越了。
他戒备地盯着凤桐,凤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又在他身上打了个圈。
此时,骑马人群已在不远处,一名兵卒遵照杜如渊的吩咐迎上前高声道:“我等奉定南王爷之命前来保护太子,来者何人?”
那群人勒马站定,缓缓向旁移开几步,有两人拍马自分出的空隙中走出,其中一人朗声道:“原来是定南王府的亲兵。那可正巧了,在下等人乃是镇西王府的家臣,奉命前来送请帖。”
竟然不是太子的人?
乐越定睛仔细看,见那行人皆骑着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银色甲胄,只有越众而出的两人穿着软绸缎的长衫。衣甲纹饰的确不是安顺王府的纹章。
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只和杜如渊有关了。
杜如渊向前走了两步,拱了拱手:“原来是镇西王府的客人,幸会幸会,不妨请再移步稍近些许,方便说话。”
那队人马便走到近前,乐越看着中间的两人眯了眯眼。中间那位穿湖色长衫的少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难道定南王世子在此?”
杜如渊再拱拱手:“阁下好眼力。”
少年微微笑了笑:“路边的马车虽已破损,却不掩其奢华,且有定南王府印记,应是王爷或世子所用,诸位中,并无年长之人,故而推测定然是世子在此。”
他身侧的随从滚鞍下马,走到杜如渊面前,单膝跪地,捧上一张红帖。
少年仍然骑在马上:“既然世子在此,在下等人便不去定南王府打扰了,这张请帖,还望世子收下。”
杜如渊取过请帖,收进袖中,少年秋水般的双目牢牢盯在他的身上,扬起两道秀眉:“原来世子在自家封地上游玩,也不骑马只坐车。”
杜如渊道:“见笑见笑,在下自幼不擅骑射,比起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连举办招亲大会都亲自骑马千里送帖的豪气,实在惭愧。”
“少年”的长眉皱起复又舒展开来:“世子的眼神也不差。”
哦哦哦,这位果然就是镇西王的郡主。乐越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望,杜如渊还打算让本少侠色诱她,现在看来,这位郡主好像不是个能被轻易色诱的人。
昭沅也暂时忽略了凤桐,聚精会神地看这边。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女孩子都爱把自己打扮成雄性呢?明明装得一点都不像,身材不一样,脸不一样,声音更不一样。
乐越戳戳他:“喂,郡主太漂亮,你看呆了?”
昭沅摇头:“她只比兔精姑娘好看点,但是比琳箐差远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她。”
乐越哈地拍拍他肩膀:“不错不错,江湖经验又多了点。但是你对女孩子要求太高了。”乐越咂咂嘴,“郡主的姿色,已算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列了。”
琳箐立刻迅速地瞟了乐越一眼。昭沅疑惑地皱眉,有那么好吗?他低声问乐越:“你是不是喜欢她?”
乐越的表情很无奈:“如果夸一个人好看就是喜欢,那本少侠就是天下多情第一人。喜欢这种事很复杂,脸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看内在,看对不对脾气。学问很深。”
昭沅似懂非懂地点头。
凤桐远远地在一旁站着,他掂量乐越和昭沅半晌,横看竖看只看到了一个“傻”字。这样的一人一龙凑在一起,如果能掀翻如今的朝廷,那么只能证明世道变了。
凤桐想到和祯,突然有些偏头痛,太子其实……也有点小傻。像是这场妄图斩神修仙的闹剧,眼前的这个乐越肯定不会做,但太子就做得出。
到底傻大胆和傻乐天之间哪个更让人犯愁一些,凤桐竟然一时不好判断。护脉神实际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凤桐惆怅地长叹。乐越关切地问:“凤公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头疼?”
凤桐淡淡道:“我牙疼。”
那厢,杜如渊诚意邀请郡主下马坐坐,郡主道:“不用。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来日再见吧。”
杜如渊笑道:“郡主真的不再等一等?我们是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再过片刻,殿下大概就会到了。”
郡主道:“不必,去请太子大驾未免太不敬了。”她像男子一般抱拳道了声告辞,掉转马头,带着众随从扬鞭远去。
乐越看着马后扬起的尘土喃喃道:“郡主真是英姿飒爽。”把最后一枚瓜子仁扔进口中,“太奇怪了吧。”
琳箐道:“英姿飒爽的女孩子很奇怪吗?”
乐越道:“我是说太子。这又过了大半天,也该来了吧。”
琳箐眨眨眼:“是耶,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调戏民女被打了?”
太子和镇西王郡主走的路线一致,双方碰面的可能极大,鉴于当日太子曾对琳箐意图不轨地搭讪,众人都觉得,他再度搭讪镇西王郡主被揍十分有可能发生。太子的搭讪水准实在不怎么样,镇西王郡主看起来又实在很不好惹。
凤桐皱眉:“胡说。”太子虽偶尔做些不自量力的事,但断不会如此不自持。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天空一声尖锐的哨响,开出一朵花火。
定南王府的亲兵长顿时道:“是王爷的烟火信号,王爷询问我们在何处!”
他扬扬手,立刻有先行兵摸出一根竹管,点燃引信后抛上天空,也是一声尖哨,跟着炸开一朵烟花。
凤桐向着第一朵烟火的方向飞身而起,乐越趁机向一直缩在旁边发抖的白祖茂道:“快走!”
白祖茂抱着迎春花愣住,乐越催促道:“赶快,等那个红衣人回来,或者太子的人过来,你就走不掉了。”
洛凌之也道:“白兄,你快走,我们会帮你挡一阵。”
白祖茂这才醒悟过来,还磨磨蹭蹭痛哭流涕道谢地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乐越恨不能让琳箐助他们一臂之力,再把他们一掌甩飞。
白祖茂“来世愿做牛做马”还没说完,如雷的马蹄声便响起,从隐约的闷雷变成震撼大地的巨雷,而且不是来自一方,而是四面八方。
这下想走也走不掉了。
乐越无可奈何地叹息,定南王府的兵卒们却都很兴奋,引颈张望:“是铁骑营!”
漫天沙尘中,千余黑色甲胄的精骑从道路两头和两侧的林间涌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两人拍马而出,乐越他们身边的兵卒立刻齐刷刷跪倒在地。左侧一身锦袍者,正是太子,右侧深紫衣,束蟒带者,却是定南王。
杜如渊恭恭敬敬喊了声爹,定南王神色肃然:“无礼,见了太子还不下跪!”
太子扫了一眼杜如渊,吊起一边嘴角:“定南王,原来这位竟是令郎。”他一一扫视眼前,“看来本宫要找的异兽果然是被人偷了。定南王,窝藏盗贼之事,令郎似乎有份,这群人现在见到本宫仍不下跪,当如何处置?”
他话未落音,视线扫到了一处,眼瞳猛地放大,满脸见到鬼的神情,洛凌之向前一步,神色平静:“殿下。”
太子握紧缰绳,面无表情,洛凌之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四周变得出奇地寂静。
乐越故作疑惑道:“太子怎的好像受了惊吓?难道你的昔日师兄洛凌之有什么能吓到你的地方?”
太子神色一敛,复又满面倨傲:“洛凌之,你不告而别,如今见了本宫还拒不行礼?”
一旁的琳箐手指绕着软鞭,走到洛凌之身边:“我也不打算理会你,你要不要先治治我的罪?”
和祯的目光柔和起来:“琳箐姑娘……”
定南王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乐越忽然抬起手,笑嘻嘻地朝着天上挥了挥:“凤公子,太子在这里,你快下来吧。”
凤桐飘飘荡荡自天下落下,立于路边。
太子看到他,表情又变了一变:“桐先生……你……”凤桐明明是和他父王一起回了京城,如今居然独自出现在此处?
和祯曾见识过凤桐的不少手段,知道他并非常人,眼下忽然看到他,更对凤桐的本事多了分敬畏。但他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平常地问:“先生几时过来的?”
凤桐微笑道:“刚到。”
和祯当下揣测,来云踪山之事他有意避开凤桐,如今凤桐竟能收到消息,迅速赶来,究竟自己身边,被安插了多少眼线,是否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凤桐的掌握之中?
重华子曾说过,欲掌大权,手段过强的人当用之又防之,若你掌控不了他,他会反过来掌控你。重华子当时暗指的就是凤桐。和祯明白,重华子这样说,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这两句话的确很对。
和祯一直清楚,凤桐此人是他能否登上皇位的关键。甚至,安顺王府有如今的势力,他成为太子,可能都是因为凤桐。
凤桐是当今国师冯梧的师弟,也有传闻说,冯梧本名凤梧,与凤桐是亲兄弟。自崇德帝亲政后,冯梧便不怎么再管朝政,崇德帝听说了凤桐此人,曾派人去请,凤桐拒不出山。
几年前,凤桐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安顺王府中,自荐做幕僚。和祯听说父亲当时很惊诧,询问凤桐因何缘故,凤桐道,我欲投贵主,令郎慕祯世子,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父亲大概是认为凤桐就是传说中的凤神,一直对其言听计从,在他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凤桐就从父亲的幕僚变成了他的幕僚。
凤桐太有手段,让和祯既放心又不放心,假如这次取仙元之事能成功,天下也罢,凤桐也罢,都能毫无顾忌地被他掌握在手中。
和祯不由得想得出神。
凤桐的出现使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和缓了些,定南王便在这片刻的和缓中开口道:“殿下所说的被盗之物是?”
凤桐道:“哦?殿下有东西被盗了?”
和祯扬起马鞭指向缩在破损的马车旁的白祖茂:“本宫的一只瑞虎,被此人盗走。”
当着定南王的面,假如说出噬骨兽,势必会引来定南王的疑问,和祯只说是一只瑞虎的幼崽。
乐越挖挖耳朵,满脸茫然:“虎,哪里来的虎?”
和祯冷冷道:“他怀中抱着的可不就是本宫的瑞虎?”
乐越的神色更茫然了,侧身指了指瑟瑟发抖的白祖茂和迎春花:“太子殿下是说他抱的那只猫?”
和祯拉下脸:“大胆,竟然敢在本宫面前指虎为猫!”
乐越一脸无辜:“太子,你看错了吧,它明明就是一只猫。”
定南王和不明真相的王府亲兵们都一起看向迎春花,黄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很乖巧,但那对圆耳,那粗壮的四肢,那身花纹,那条耷拉在下面的粗尾巴,实在很像一只虎崽。
和祯浑身散发着刀般的寒气:“虎。”
乐越掷地有声道:“是猫。”
太子抬手:“拿——”拿下两个字刚说了一半,白祖茂怀中的迎春花突然蠕动了一下:“喵……”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太子的侍从们刀剑已经从鞘中拔出了一半,拔也不是,收也不是,一起愣着。
太子的脸涨成了紫色:“这只妖兽在作怪,拿下!”
乐越上前一步:“且慢!”他满脸正气,望着太子,“殿下刚刚还说它是虎,现在又说它是妖兽?那它是什么妖兽?请太子明示。”他顿了顿,一脸沉痛,“就算它是一只小猫,殿下也不能这样冤枉。”
迎春花的双耳抖了抖,卷起尾巴轻轻甩动,睁着黑漆漆的双眼无辜地叫:“喵,喵喵……”
太子眼睁睁看着他睁眼说谎话,碍于定南王,又不能辩驳,怒气郁结在胸中,急火攻心。他烧青山派,抢宝坛,秘密来南郡,一番心血眼看皆成泡影,居然连迎春花都要被明目张胆地抢走。
定南王郑重道:“殿下,世上本无鬼神,也没有什么妖兽。别有用心之人的杜撰之说,千万不可当真。”
太子只得低声道:“桐先生。”
凤桐垂下眼帘:“殿下,会这般叫的,确实是猫,不是虎。”
和祯怔在马上:“桐……桐先生……”
乐越等也万万没有想到凤桐会这么说,倒有些像在帮他们,不由得诧异。乐越暗中紧绷的心放松下来,笑嘻嘻地向凤桐抱了抱拳:“凤公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
凤桐颔首:“谬赞了。”他转目望向太子,“殿下,册封大典在即,你即使为了替皇上祈福,带瑞虎来云踪山取天水,孝心拳拳,也未免太轻率。殿下请速回京城吧。”
凤桐的话听来很合理合体,却等于明白地让和祯回京城。太子攻心的怒火之上又加了一勺不悦的滚油,脸色越发地青起来。
凤桐走到他的马前,递上一张折着的纸。
太子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神色再定了定,把纸捏成一团,塞进袖中:“预备启程回京!”
纸上只写着一句话——云踪山下并无神剑神将。
乐越高声道:“请问太子殿下,这位白兄和他的猫能走了吗?”
太子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喝道:“还不快滚!”
乐越笑着应了句多谢太子。白祖茂这次总算长了教训,抱着迎春花,像一溜被疾风卷着的轻烟般,逃了。
太子的侍从们去云踪山下通知仍然守在寒潭边的清玄派弟子们。预备由定南王护送,出南郡,回京城。
杜如渊总算有机会去问定南王:“爹,你怎么来了?”
定南王依然板着面孔道:“让你和那几个神叨叨的少年人前来保护太子,无一点稳妥,简直儿戏,只是为父有意试炼试炼你,才点了队人跟着你过来。”
乐越一行走了不久,定南王处理了一些要紧事务,点麾下铁骑营精兵千余人,快马加鞭,赶向云踪山。
乐越他们走的是官道,定南王率人走了小路,今天清晨正好与追捕白祖茂的太子相遇,故而才耽搁到此时。
定南王道:“你天黑扎营,日上三竿方起,倘使这是行军打仗,只怕你好梦没醒,敌人的刀已经让你的头颈分家。”
杜如渊低头:“爹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定南王哼道:“出去跑了一趟,倒是乖觉不少,吃了苦头知道还是家里好了?”
杜如渊嘿嘿地笑。定南王绷着面孔:“回去之后,先和你娘道歉,再去藏书楼把《六韬》《三略》各抄十遍!”
杜如渊低头应是。
乐越、昭沅、琳箐远远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太子与侍从们也下马休息,要等云踪山下清玄派的人来会合后方能启程。
侍从们捧出锦褥缎垫,一层层铺于地上,太子坐下后,犹是一副唯恐草屑灰尘污了他的衣衫的神情。
如此做派让乐越等人颇不以为然。连另一边的定南王都微微皱眉。
琳箐道:“只看他这些举动,就难成大事。”
一直沉默站在乐越这边的洛凌之突然缓步走向太子,乐越、昭沅、琳箐立即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看。太子显然对洛凌之很是忌惮,他的侍从们都悄悄伸出手,去摸腰间的兵器。
洛凌之的面容依然平静如水:“殿下,我有件事想请教。”
太子道:“哦?”
旁边的侍从喝令洛凌之向太子行礼,洛凌之不予理会,只看着太子道:“殿下随身佩带的,可是玄清剑?”
太子道:“不错,本宫随身带的剑,就是玄……”
就在此时,大地突然震动起来,站着的人不由自主脚下踉跄。
顿时有人惊呼:“地震了!”定南王疾声道:“镇定!远离大树!蹲下不要动!”
太子的侍从们高喊保护殿下,四周乱成一团。
混乱中,琳箐和凤桐稳稳地站着,不约而同地望向云踪山方向,他们都感觉到,这并非地震。
琳箐急急地转头四处看了看,问乐越和昭沅:“知道老龙在哪里吗?”
乐越昭沅同时摇头。
琳箐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飞身而起,是向着云踪山方向。www.chuanyue1.com
杜如渊顶着商景踉跄地奔过来,商景向昭沅道:“你也跟过去看看吧,小麒麟不稳妥。这里我守着。”
昭沅立刻点头,有种初次担起重任的兴奋。他绕进树林里,悄悄使用驾云术。他驾云术也只懂初阶的,根本追不上琳箐。他变回龙身趴在一朵小云上,龙尾拼命拍打,拍起风帮云飘得更快些,气喘吁吁地向前赶。渐渐看见前方有一座青翠的高山,四壁陡峭,好像一把从云端插入地面的宝剑,高山正在剧烈地抖动,带动着周围数十里的土地都在颤抖。
昭沅驾着小云落向地面,落地有点不稳,跌了个跟头。它刚要爬起来,后颈蓦地被一双手捏起。
昭沅挣扎扭动,抓着它的那双手将它转了个方向,它看到近在眼前的琳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发出声音。
昭沅趴在琳箐手掌中,和她一道躲在一棵树后,向山的方向看去。
云踪山仍然在抖动轰鸣,山下潭水溅起数丈高的白浪。
潭水边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着剧烈颤动的山峰。
那身影,是应泽。
昭沅的双眼睁大了一些。
应泽长长叹了口气:“云踪,几百年不见,你想我了,我也想你了。你待出而鸣,我却拿不动你了。我老了,你也老了。”他抬手抚上山石,“你暂且继续在凡间做一座山吧。”
云踪山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黑云聚,狂风起,雪亮的闪电劈向山顶。电光亮彻天地的一瞬,昭沅恍惚看见高高的云踪山变成了一把巨大的黑剑,包裹在暗色的烈焰中。
烈焰里,有千军万马厮杀的场景,轰鸣化作了战场上的呐喊,一个身穿黑甲的身影立在一辆战车上,从半空中飞驰而过,一剑挥出,鲜血汹涌溅起,远处的魔兵们四散溃逃。
琳箐用最细的声音喃喃道:“这就是老龙风光的过去。”
再一瞬,电光熄了,巨剑、火焰和那种种幻象皆消失不见,云踪山不再轰鸣颤抖,静静矗立,又变回那座寂寞的山峰。
应泽又站了良久,一甩袖,山壁上的一块石头砰地化成粉末。应泽化作一道黑光,无影无踪。
待他消失片刻后,琳箐带着昭沅从树后走出来,站到方才应泽站着的位置,琳箐双手合在胸前,对着地上的那堆石屑念了几句什么,团出一个光球,弹到石屑上,石屑被光球包裹竟然渐渐地合拢,立了起来。
昭沅蹲在一旁,它觉得这样窥探应泽的隐私不大好。
那块被打碎的石头有一面如镜面般光滑,上面刻着一行字——
清玄派卿遥到此一游。
琳箐和昭沅赶回去后,发现应泽躺在一棵树下打瞌睡,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乐越和洛凌之在一旁坐着。洛凌之一言不发,乐越正百无聊赖,看见他们精神一振,立刻跳起来凑到近前小声问怎么回事,琳箐向应泽那里使了个眼色。
乐越恍然领悟,原来是老龙回云踪山怀旧闹的,只是这场怀旧动静未免太大。
再过了约半个时辰,清玄派的弟子们赶到了,他们被那场震动吓得不轻,纷纷议论是否是地龙翻身或者云踪山有大妖怪要出世。太子听在耳中,神色变幻不定,清玄派的弟子们看见洛凌之,大为欣喜,立刻围上前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只有佟岚恭恭敬敬地站到太子身侧。
乐越仍然懒得理清玄派的人,闪远了些,洛凌之对师弟们的追问闭口不答。太子向着他们的方向扬声道:“洛凌之。”
洛凌之转身,向太子的方向行了两步:“殿下。”
和祯露出一个微笑:“洛凌之,方才你询问本宫的话本宫还未回答你。不错,我佩带的剑,就是玄清剑。”
他伸出右手,随侍的侍从单膝跪地,双手托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放入他手中,剑柄上挂着一枚绿珠和黄色的剑穗,正是清玄派历代掌门方有资格佩带的玄清剑。
和祯握着长剑,举到眼前:“这柄剑,是本宫临出发前,师父亲自给本宫的,本宫只是暂时使用。不过,本宫已经和师父商定了他日这柄剑的主人。”
他一扬手,把剑丢向身边的佟岚,佟岚急忙上前接住,牢牢攥在手中跪下:“多谢太子千岁!”
和祯噙着笑望着洛凌之:“洛凌之,你是不是痴心妄想地以为,这把剑会是你的?你既无能力,又不识时务,只不过因为生下来就在师父身边,才做了清玄派的大弟子,说实话,你真是丢师门的颜面。”
其余的清玄派弟子都变了脸色,可他们不敢得罪太子,只能默默地站着。
和祯挑眉:“本宫顾念昔日同门情谊,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恩准你留在清玄派,望你今后更谨慎些。别太不知进退,自以为是。”
洛凌之神色从容地静静站着,待太子的话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解下腰间的佩剑,一起递到旁边一位清玄派弟子手中:“替我交给师父,我就不向他老人家拜别了。”
那样东西是清玄派的弟子人人皆有的身份铜牌。
那名清玄派弟子僵僵地看着他:“大师兄……”
洛凌之右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从此刻起,我不是大师兄了,多保重。”转身大步离开。
佟岚向他的背影朗声道:“大师兄何必赌气呢,他日我当上掌门,一定还会继续尊你为大师兄。师父说,他也会继续把你当成大徒儿。”
洛凌之好像没听到般,继续向前走。走到乐越身边时,向他拱拱手,道:“越兄,这一路多谢了,暂且告辞,欠你的情,来日再报。”
乐越拦住他:“喂喂,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洛凌之笑了笑,没有回答,纵起身形,没入林中。
太子的视线凝在洛凌之消失的方向片刻,又扫过满面凄惶与不忿的清玄派众弟子,脸色阴晴不定,突然挥手喝令立即启程回京。
杜如渊走到乐越身边,道:“乐越师兄,我们也该走了。”
乐越的目光也胶在吞没洛凌之身影的林子方向,思量再三,还是放心不下:“杜兄,我有点担心洛凌之。不然这样,你我暂分两路,你先回王府,我去追洛凌之,之后直接去西郡,你我镇西王府的招亲会上见。”
杜如渊思索片刻道:“也好。我爹在这里,我肯定要回家一趟,不然我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而且去西郡,有些事情还要预备一下。我回去后先试着说服下爹,不过可能暂时不会成功。”
镇西王郡主的招亲会是五月二十,他们就约定五月二十在西郡郡州府广池城的东城门见面。
昭沅肯定跟着乐越。琳箐也说要和乐越一起走,好在路上继续找她要找的人。应泽他老人家则要跟着乐越继续报恩。于是只剩下商景陪着杜如渊回家。
定南王和太子一行骑马沿着官道出发,乐越和昭沅琳箐应泽一起转身走向林间的小路。
琳箐一边走一边问乐越:“你干吗这么担心洛凌之啊,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清玄派反倒更好吧。”
乐越摇头:“你不懂,洛凌之这个人死心眼,他和本少侠不一样,重华老儿跟清玄派就是他的天。他连剑都不要了,现在心灰意冷,万一一时想不开,找个树杈,挂上腰带,或者爬上一座山头,往下一跳,咻——唉!”
听乐越这么一说,昭沅也有些担心了。琳箐嘀咕道:“他要是真想不开,留着剑抹脖子不是更快?我看他没那么纤细。”
他们沿着路绕过一个拐角,竟然看到前方的树边站着一抹熟悉的红。
琳箐立刻振奋精神:“喂,小凤凰,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凤桐云淡风轻地道:“几位要走,方才没来得及道别,所以过来说一声。”
琳箐冷笑。乐越抱一抱拳:“客气客气。”
他们正要无视掉凤桐继续赶路,凤桐悠然向昭沅道:“令尊辰尚近来安好否?”
昭沅浑身一震,僵僵地站住。凤凰果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浑身的龙鳞戒备地竖起。乐越按住他的肩,问凤桐:“尊上凤君近日好吗?”
凤桐弯起眼:“乐越少侠真会开玩笑。”
乐越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凤公子,彼此彼此。”
凤桐细长的眼眸凝望着他:“他日诸位若到京城来,我必定摆酒相待。”
乐越再抱抱拳:“多谢多谢,到时定不负约。”拽着昭沅,大踏步离开。
凤桐的声音最后从背后传来:“你们要找的人,往西北方的山上去了。”
南郡一带多山,除了云踪山外,还有几座高矮不一的大小山峰,错落分布,有断有连。
凤桐指给他们的那座山就在不远处,乐越遥遥打量了一下,挺高。他和昭沅琳箐应泽一道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果然看到了洛凌之。
洛凌之正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乐越深知这个时候不能刺激他,让昭沅琳箐和应泽在后面的树丛中暂时休息等待,独自小心谨慎地一尺尺接近洛凌之:“洛兄。”
洛凌之回首看他,浮出一丝疑惑的神色:“越兄?”
乐越打个哈哈:“哦,我听说,这座山山顶看风景不错,就爬上来看看,没想到居然会碰到洛兄你,哈哈,真是巧。”趁机走到洛凌之身侧坐下,确保他在自己抬手就能抓到的范围,“洛兄,你觉不觉得坐在山顶看四方,胸怀会豁然广阔起来?”
洛凌之没有回答。
乐越抬手指向前方:“洛兄,你看那边的山,那边的树,那边的水,那边的旷野,山河多么壮阔!这就是属于我们大丈夫的天地!在这种山河天地里,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洛凌之收回一直飘在悬崖外的视线,转到乐越身上:“越兄,我只是上来坐坐,不是来跳崖的。”
乐越顿时有些尴尬,抓抓后脑道:“是我多管闲事……”
洛凌之轻声道:“多谢。”
乐越拍拍洛凌之:“唉,洛兄,现在你我同病相怜,都是被逐出师门的天涯一匹狼了。不过,做独行侠也很有前途。”
看着远处的山,乐越又想起了少青山,不知道师父和师弟们过得好不好,青山派的新房子是不是已经开始挖地基了。
他还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经常翻过山到清玄派和青山派之间的山间空地中找洛凌之玩。因为那时候师兄们年长,只有洛凌之和他差不多大。洛凌之虽然规规矩矩的有点死板,又是对头门派的,但也总比没人玩强。后来他渐渐长大,懂得了门派恩怨的深重,加之添了十几个师弟,也就不怎么找洛凌之了,再之后发生了师兄们投靠清玄派事件,洛凌之就彻底变成了敌人。
如今大家都离开师门,想想过去的恩怨真是小孩子闹事,毫无意义。一阵山风便吹得干干净净。
能毫无芥蒂地再做朋友,倒是件好事。
乐越问洛凌之:“今后有什么打算?”
洛凌之轻叹道:“暂时还不知道。”
乐越看着他落寞的神情,脱口而出道:“最近西郡王的郡主要公开招亲,肯定很有趣,我们要过去看热闹,你要不要一起去?”
洛凌之思索了一下,点头:“好。”
关于去西郡也捎带上洛凌之这件事,琳箐难得地没有赞同乐越。她认为他们现在需要时刻商量关于天下和对付凤凰的大事,多个洛凌之在场不方便说话,等于多个累赘,身边有应泽这个胃口宛如无底洞的累赘已经够烦了,现在简直烦上加烦。乐越很坚持,他说做人不可以不讲情义,昭沅赞同乐越。
琳箐恨恨地瞪昭沅一眼:“你有不跟着乐越说话的时候吗?”
昭沅道:“你以前也一样……”
琳箐愤愤地跺脚走了,乐越欣慰地把手搭上昭沅肩膀:“说得好。”
他们在夜晚前赶到附近的一座小镇,找了家客栈。
半夜,整个小镇都在沉睡的时候,昭沅悄悄从被角中爬出,无声无息地打开窗子,钻到屋外。
他爬到屋顶,月光下,有个黑影已经站在屋顶上等着他,拎起他飞到了城镇外的旷野上空。
应泽带着他落到一条河边:“小龙,你想求本座教你什么?”
昭沅诚恳地看他:“请你教我能快点变强的方法。”
应泽眯起眼:“为了帮那个凡人?”
昭沅知道应泽对乐越有成见,但还是点点头,又补充道:“我也是为了能打败凤凰,夺回护脉龙神的位置。”
应泽的神情很莫测:“也罢,本座想看看,你这条小龙到最后会得到什么结果。不过,本座不会白教你,将来你也要替我做一件事情。”
昭沅立刻用力点头。
应泽遂道:“那本座先教你一些最简单的养气方法。”
应泽说,他是应龙,和昭沅不属于一种龙,所以有的修炼法门不一样。不过,吸精华,养仙气,这种最基本的修炼仙元方法是一致的。
应泽告诉他,龙,并不是只有在水中才能修养仙气。月光的阴润之气,太阳的阳泽之气,云气雾气,甚至吐纳间的气息,都可以吸收精炼,纳入体内,蓄养仙元。
打根基的关键两个字就是“养”与“蓄”,养和蓄不需要特定的场合时辰,这本该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事情,要变成水到渠成般自然。
昭沅暂时还无法达到应泽教他的境界,他只能一步步小心地按照应泽教他的方法吐纳。试着让仙气缓缓在体内顺畅运行,周转。
他悟性不算慢,应泽挺满意。
应泽又告诫他,天地间有清气,也有浊气,万不可为求速成,吸收因暴戾、血光而产生的浊气,更不可以杀戮来养自身,否则会堕入魔道,反噬其身。所以有时说,仙与魔,只是一步之差。
应泽乃上古龙神,他教给昭沅的,都是天庭最上仙的修养之法,比昭沅的龙爹辰尚自然高明了不少。昭沅吐纳了几个时辰,就觉得浑身舒畅,有种从未有过的轻快之感。
天渐渐泛蓝时,昭沅抖去身上的露水又悄悄钻回乐越身边,把头凑近枕边,闭上双眼。
昭沅一天天地修炼,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应泽教导他,修炼仙法犹如积水成渊,一点点累积之后,会在某日,因一个契机,彻底脱胎换骨。
他跟着乐越一路向西郡去,应泽每天夜里要教导他,胃口日益增大,走了三四天,当日抢来的盘缠也渐渐要被用光。
乐越赶在倾家荡产之前,在途经的一个小城中做了点小买卖,赚些路费补贴。
他做的买卖就是自己的老本行,替人算卦看相。
可惜乐越年纪轻,纵使舌灿莲花,别人也觉得他不牢靠,比较像骗钱的,不肯光顾他。
乐越也不气馁,蹲在城隍庙前那张租来的破桌后,继续招揽生意。他蹲到天将中午时,突然有人狂奔而来,高喊:“不好啦,孙将军带人要杀进城里来了!”
乐越茫然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顿时开始四散逃命。
不会这么倒霉吧,赚个盘缠都能碰见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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