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桃红色的身影越过街道直扑过来,撞开一旁的洛凌之,紧紧抱住了乐越。

  乐越目瞪口呆,浑身被紧紧箍住,一股刺鼻的脂粉味直冲入脑。那桃红的身影将脸埋在他胸前,颤抖着哭泣:“李郎……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让奴家等得好苦……好苦……”

  这,这是什么情况!乐越两眼发直,呆若木鸡。

  琳箐、杜如渊、昭沅、洛凌之、孙奔和方圆十丈内的所有人都半张着嘴看那抹桃红抱着他哭道:“李郎啊——我的李郎——”神色各异。

  静默了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的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

  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插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盈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

  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帕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住,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赔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哟,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犹有些愣怔,但看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些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赔笑脸的老妇神色一变,噔噔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到街上号丧!再号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号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道:“唉,小哥,那个疯妇三天两头就会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夫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女,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桐县看她。十几年前,她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有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

  半个时辰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大起,又是从眼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挥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指,分明是他。

  “李庭,你这个负义汉,我要杀了你——!”

  乐越闪身躲避的脚步蓦然一顿,玉翘和菜刀便在这一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面前。

  手起,刀落,哐啷一声,跌到地面。

  洛凌之淡淡道:“夫人,抱歉。”手指再往玉翘的后颈处一点,玉翘闭上双眼,向后跌倒,恰好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汉接住。

  大汉弯腰作揖向他们赔了半天不是,方才拖着昏迷的玉翘离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琳箐小小声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李庭这个名字,在凡间很常见吧。”

  乐越沉思地点点头:“总之先去找客栈。”

  星疏夜刚至,月上柳梢时,眼儿媚门前花灯高挂,娇声流泻。

  乐越、洛凌之和孙奔跨过大厅门槛,迎客的龟奴一看清他们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溜烟跑去报告老鸨周妈妈:“不好了,白天被玉翘拿刀砍的人上门讨债来了。”

  周妈妈心里顿时一凉,刚要思忖对策,另一个龟奴又飞快跑过来道:“妈妈,被玉翘砍的那个小哥和另外两人腰里挂着刀子来的,指名道姓说要见你。”

  周妈妈浑身一颤,下意识要找地方躲。

  龟奴劝道:“妈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那几人,特别是里面那个年纪最大脸黑些的浑身煞气,显然不是凡角,他们今天晚上来,不见着人,一定不肯罢休。还不如说两句软话,探探他们口风,先把人稳住再说。”

  周妈妈的脸色黄了又白,咬咬牙,强撑出笑脸,甩着帕子迎了出去。只见大厅之中,有三人醒目地站在中央,脸黑些煞气最重的那个正和几个姐儿恣意调笑,顶俊俏的一位目中无人地冷冰冰站在旁侧,被玉翘拿刀砍的小哥立在中间,眉头紧锁,神色阴郁,看来不是来讨债,就是想找碴儿。

  周妈妈迈着微微打战的双腿走到近前,将笑脸挤得又殷勤了几分,尚未热络地开口,中间的小哥已经顶着晦气的脸开口道:“这位妈妈,在下有事相求。”

  周妈妈的眼光在他三人腰间挂着的刀剑上飞快地绕了个圈儿,僵硬地笑道:“公子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说一声便是。”

  小哥紧锁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一些:“在下想和妈妈打听一个人。”

  此话一出,周妈妈心中长出了一口大气,立刻心不慌了,腿不颤了,笑脸更殷勤了数倍:“哎哟,好说好说,公子想打听哪个?老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小哥却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妈妈,此处人声嘈杂,能否换个清静点的地方说话?”

  周妈妈连忙点头答应,亲自引着他去二楼的雅间,再连声吩咐龟奴去备香茶。

  孙奔懒洋洋地向乐越道:“越兄,我就不陪你上去了。”接过一个姐儿捧上的酒盅饮了一口,揽着另一个在桌边坐下。

  洛凌之和乐越一道跟着周妈妈到了二楼雅间,却没有一同进去,洛凌之轻轻合上房门,在门外靠墙而立。

  乐越与周妈妈在房中的圆桌边坐下,乐越开门见山道:“这位妈妈,我想向你打听的人就是李庭。”

  周妈妈的脸色蓦地变了。

  乐越接着道:“是这样,我家老爷有位好友就叫李庭,此人在十几年前去外地跑一笔买卖,从此便一去不回,我家老爷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今日突然听说,十几年前与玉翘姑娘结识的商人叫李庭,老爷便差我等向妈妈打听一下。”

  周妈妈脸色呆滞:“难道……那个李庭……真的是死了,所以才一去不回?”

  乐越目光一闪:“周妈妈,不知你能否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你认识的李庭相貌如何,多大年纪,如何与玉翘姑娘结识,离开时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周妈妈一脸犹豫:“小哥,你们要找的人,真的叫李庭?不瞒你说,李庭把我家玉翘害成这样,我心里巴不得他死,但,若他真是你们要找的那人……唉!我家玉翘认识那个李庭,是在十八年前,当时玉翘红得烫手,连知府大人都微服来瞧过她,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李庭就是个贩布的,在喜欢玉翘的人里头,根本排不上趟。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他……不过,那李庭是个小白脸,虽然是个卖布的,长得倒像个读书的,白白净净,当时年纪也就二十余岁,胡子都还没蓄,俊俏斯文。总之,玉翘就被他勾了魂去了,客也不接,除了李庭谁都不见,还说李庭要娶她。我当时就和她说,这是来逛窑子的男人惯说的话,信不得,可她偏就不听……”说到此处,悲从心中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乐越在桌下暗暗握紧了拳,十八年前,恰好是血覆凃城之前。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周妈妈擦完眼角,又擤擤鼻涕,声音微瓮地道:“不知这人和贵老爷要找的人对不对得上。之前玉翘画过他的像,可惜被我烧了。不过他的模样我这辈子都记得,身量挺高的,浓眉毛,高鼻梁,对了……”周妈妈握着手帕望着乐越,神色有些古怪,“老身……说件事情……小哥你别生气。那李庭的长相……和你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像……要是你换身衣裳,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味道差得就远了。怪不得玉翘看见小哥你疯得格外厉害。”

  乐越心神巨震,凭直觉,他已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和玉翘相识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他稳定住情绪,问道:“那后来……李庭是何时离开的?”

  周妈妈道:“他统共只在城里待了不到两个月,布卖完就走了,走的时候哄玉翘说,他是回去准备聘礼。哼!”

  乐越接着道:“他在桐县还有没有熟人或朋友之类的?”

  周妈妈摇头:“没有,要是有,老娘早就顺藤扯瓜,天涯海角也把这个孙子扯出来!他在这城中住着卖布时,租的是城南刘老头的房子,可惜那老头子几年前死了,不然小哥你们可以再去他那里打听打听。”

  乐越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多谢妈妈。”

  周妈妈一把攥起银子,笑道:“小……呃,公子太客气了,老身就是说些知道的事儿,不知能否帮得上贵老爷的忙。”

  乐越起身抱拳告辞,周妈妈福身回礼,殷勤相送,刚走到门前,周妈妈突然停住脚,一拍手:“哎哟,我糊涂了,贵老爷要找人,可不是核对字迹最方便。那李庭的笔迹我倒还留着!”

  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妈妈捧着一个木盒,重新回到了房间内。

  乐越暗暗吸一口气,打开盒盖,取出一大沓纸。他本以为,这些是父亲写给玉翘的情诗书信之类,但定睛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堆票据,上面写着“花雕酒二两”“夜宿十银”之类,字据的末尾都龙飞凤舞签着“李庭”二字。

  周妈妈道:“这都是李庭当年来这里找玉翘时留下的账单,哼,老娘想等有朝一日这孙子出现,让他连本带利偿还!”转而又赔笑道,“不过如果贵老爷想要,老身可以只收五分利低价转让。”

  乐越立刻把账单都放回盒中,周妈妈殷勤地道:“要么,这样吧,老身打个折扣,索性让多些利息,二百两银子,如何?”

  乐越盖上盒盖,摇摇头:“在下要先回去禀报老爷再说。”

  周妈妈了然地点头称是,殷勤地将乐越等人一路送到了大门外,还挥着手绢请他们下次再来。

  离开眼儿媚老远之后,昭沅从乐越怀中探出头,小声问:“你为什么不把那盒账单买下来?”

  看见那盒账单时,乐越明显呼吸急促,心跳得很快,账单上乐越父亲的字迹对乐越来说意义非凡。

  乐越道:“我傻啊,被她宰,二百两银子,把我剁了炸成肉丸子卖掉也不够。”在衣襟上按了一把,“快些缩回去,现在还在大街上,被人瞧见就不妙了。”

  昭沅嗯一声,缩回乐越怀中。

  三更时分,周妈妈吃完一碗消夜,走到门前继续招呼客人,打眼瞧见一个少年在门外徘徊。

  周妈妈连忙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扯进来:“小少爷看起来好面善,头回出来玩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要老身帮你安排一个年岁相仿的,还是要大些的?”

  少年俊美的面孔涨得通红,周围的姑娘们掩口吃吃地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姐姐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娇声道:“妈妈别吓着人家了。小公子,你看我们姐妹哪个比较美,你想让谁陪呢?”

  少年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找周妈妈……”

  四周的人连同周妈妈都一愣,少年从姑娘们的魔爪中挣脱出来,站直身体:“我来买周妈妈不久前曾给人看过的那个木盒。”

  少年让周妈妈带他去了乐越曾去的那间静室,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周妈妈打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数枚奇特的鳞片躺在白色的绢布上,金光流溢,整个室内,都漾满了淡淡的金辉。

  少年道:“二百两银子太沉了,不太好拿。现在市面上,水蛟鳞片的价钱貌似是十两一片,这里有二十片蛟鳞,不知你愿不愿意换那个木盒?”

  周妈妈紧盯着那几枚鳞片,愣怔了半晌,方才飞一般地把鳞片包好,揣进怀中,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把木盒双手奉上。

  蛟鳞龙筋这些珍稀之物百年难遇,周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见过两回,而且水蛟的鳞片根据成色不同,价钱亦有不同,现在她怀中的这几片,周妈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肯定,绝对是万年难遇的绝品!

  眼看少年收起木盒,周妈妈赶紧补充道:“小公子,现在朝廷正抓什么叛党龙妖。蛟,那也是龙的亲戚,犯大忌讳的。老身和小公子投缘,方才与你换了,但此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少年微笑:“放心,我比你更怕麻烦,要不是一时拿不出二百两银子,也不会让我拿此物来换,希望你也能保守秘密。”

  周妈妈谄媚地笑道:“当然当然。”心中却飞快地把眼前的少年以及下午见到的几人在脑子里同通缉榜文上的小像比对了一遍。确定似乎不是,方才把少年送出门外。

  第二天早上,乐越起床时忽然发现昨日周妈妈拿出的那个木盒正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怔了怔,从被窝里揪出人形的昭沅:“这是怎么回事?”

  昭沅揉揉充满睡意的眼睛,神色迷茫,乐越皱眉:“你是怎么弄来的?我知道一定是你。”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不说话。

  乐越紧盯着他:“到底怎么弄来的?二百两银子,你哪有那么多钱。”

  昭沅眼光四处乱瞟:“我偷的。”

  乐越双眉拧得紧紧:“偷?你又不是飞先锋。”

  昭沅抬起前爪挠挠头:“我,我学应泽,变了点银子,骗过来的。”

  乐越沉着脸:“不对,变银子的法术顶不了太长时间,你法力不算高,如果真是骗来的,那老鸨早来找我们算账了。说,你到底是拿什么换的?”

  昭沅目光闪烁,嘿嘿傻笑。

  乐越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扯开昭沅的衣襟。昭沅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乐越的脸色越发难看,扒下他上身的衣衫,只见他的左臂上一大片皮肤全然不见,外表凝固着血痂的红肉裸露在外。

  乐越的脸色瞬间铁青,笼上浓重的黑气:“你拔了自己的鳞?”

  昭沅只好点点头。

  乐越的额头青筋暴起,昭沅第一次看见他如斯暴怒:“你简直没长脑子!多管哪门子闲事!拔鳞换一盒破纸!”

  昭沅挠挠头:“其实没什么,过两天就长出新的了。”

  乐越双目赤红,怒火熊熊:“长!万一你送出的龙鳞暴露了我们的行藏怎么办?!你快一百年的岁数到底活到哪去了!”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跟你说过,我之前都住在河沟里,然后来地上,然后……”

  乐越一口血差点冲出喉咙:“你……”一把将被子盖回他身上,恶狠狠道,“老实在被窝里待着。”哐地摔门而去。

  昭沅在被窝里摸摸鼻子,正在想是真的待在被窝里,还是跟出去看看,房门再次哐地打开。乐越左手扯着琳箐,右手抓着商景大步流星进来,杜如渊打着哈欠尾随在后:“乐兄,你能否轻些开门,这层楼的客人大都还在睡,你到底抓龟兄要干什么能不能先讲明白……”

  乐越拉着琳箐站到床前,把商景放到床上,再一把掀开被子,卷起昭沅的衣袖。

  杜如渊探头过来看:“伤得挺重啊,怎会如此?”

  琳箐吓了一跳,诧异:“你干吗没事拔自己的鳞片?”

  昭沅小心翼翼地瞄了乐越一眼,不说话。

  乐越粗声道:“给他治治吧。”

  商景慢吞吞地眯眼端详了一下:“这个伤势,用老夫的恢筋复骨大法,应该可以很快痊愈。”

  琳箐抢白道:“恢筋复骨大法?听名字就是治疗伤筋动骨的好吧,他这是鳞片脱落。”低头从随身的皮囊中翻出一个玉瓶,“还是要用我们麒麟族特制的秘药活肤生肌水!搭配这个顺须亮鳞露,外敷三滴,内服三滴,效果一定立竿见影。”

  商景咔咔笑了两声:“小麒麟,你的药水好像是雌麒麟的养颜之物,你确定不会喝坏肚子?”

  琳箐晃晃手中的药瓶:“老乌龟,你如果不服,我们来比比看。这样吧,上半块伤归你,下半块伤归我,我只用药水外敷,看谁先医好,怎样?”

  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抓起昭沅的胳膊,将药水轻轻滴在伤上,商景向前爬动稍许,一道绿光落在昭沅的伤处,还真的是一个上半块,一个下半块,泾渭分明。

  片刻之后,绿光笼罩的伤处渐渐生出金闪闪的新鳞,再化作皮肤,琳箐的那块却没什么反应。

  琳箐硬邦邦地道:“那是因为没有内用药水,只外敷,当然见效不够快。”她嘴巴说得虽硬,却松开了手,让出位置,让商景的绿光可以彻底治疗昭沅的全部伤处。

  过了约一炷香的工夫,昭沅的伤便完全复原,绿光淡褪,琳箐凑近看了看:“我觉得,还是不够光滑,新的和老的不太一样。”把玉瓶塞进昭沅手中,“喏,再用顺须亮鳞露擦一擦,鳞片会十分光泽。如果你的龙须有打结,也可以用这个擦,捋捋会特别顺滑。”

  乐越有些无语。

  吃早饭的时候,昭沅坐在最角落里喝粥,对着新端上桌的油饼刚伸出筷子,那张油饼已被另一双筷子夹起,落到乐越的盘子里,跟着,那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大菜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盘中。

  乐越面无表情道:“受伤之后,少吃油腻。”

  可我已经好了。昭沅咬了口包子,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乐越可能还因为他多管闲事在生气。

  吃完饭,结账离开客栈。

  晨光中,他们走出了桐县的城门,乐越回头向城门看了看,洛凌之道:“越兄的心情好像很复杂。”

  乐越苦笑道:“知道自己的爹可能曾是个负心郎,能不复杂吗?”

  即便因为凃城之劫,使得爹不能兑现对玉翘的承诺,但那个时候,爹可能已经和娘成亲了,可能他都已经在娘的肚子里了,不论怎样,李庭都负了她们其中的一个。

  琳箐轻声道:“说不定,这件事中,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

  乐越叹气,说:“也许吧。”

  琳箐的神色微微变了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又忍住。

  中午,他们在郊野处打了些野味充饥,乐越撕下烤鸡的两只翅膀递给昭沅:“给你,以形补形。”

  昭沅愣了一下,抬爪接过。

  杜如渊也凑热闹:“我这里还有一只鸡腿,也给你一起补。”

  应泽威严道:“本座这里亦有鸡腿一根,赏给你吧,不然,难道你要补成三只爪?”

  昭沅咬着鸡翅嗯嗯点头。

  杜如渊四下望了望:“好像人不够啊,龟兄不见了,还有吾的娘子呢?”

  孙奔靠在树上懒懒道:“老爷才发现夫人没了?刚才做饭时她就急惶惶地带着你的龟兄走了,不知去做什么了。”

  约一刻钟后,琳箐带着商景回来了,她双眼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乐越,你猜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商景慢吞吞地爬回杜如渊头顶,缩进龟壳打着瞌睡。

  琳箐嘴角的酒窝深深的:“我们刚才回了趟桐县。那个玉翘,可能今后不会疯得那么厉害了。”

  乐越怔住。

  琳箐笑嘻嘻地坐到地上:“当然,她可能没那么快恢复,但是会一天比一天好。没办法,商景对这种病症不在行,最后还是要等我的内用药慢慢发挥作用。”

  乐越定定看她片刻,诚恳地说:“谢谢。”

  琳箐摆手道:“哎呀,我只是想和老乌龟赌一把谁更厉害罢了。傻龙的那点伤根本不够我发挥,不算数的!”

  乐越一时竟无话可说,火堆上的烤鸡噼啪作响,人间烟火弥漫缭绕。乐山乐水,乐世乐生,皆因世间,有这一份烟火气息。

  通达百态,立于世而乐于生,洞其明则清其心。

  卿遥师祖所赠的那本《太清经》,第一篇,第一句,如是说。

  两天后,乐越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少青山下的泥土,为了避开清玄派的耳目,他们特地一路绕行,未经过凤泽镇,直接从郊野绕到了少青山下。

  一路行来,没什么异常,乐越心下稍安。

  他打算偷偷地上山,看一眼师父和师弟们,确定他们没事。假如师父不愿相见,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

  少青山下如以往一般冷清,乐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少青山的风永远都如斯清新。

  昭沅却猛地抬头看向山顶,他在风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是……

  琳箐神色微变:“乐越,山顶上有血腥味!”她纵起云光,抓住乐越,直接从半空中飞向山顶。

  山顶上一片狼藉。青山派的旧址比被太子火烧变成焦土时更加惨不忍睹。地上掘起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碎砖瓦砾散落各处,裸露的泥土、残破的碎砖瓦上皆洒着暗褐色的痕迹。

  乐越走到一处垒起一半的残破墙壁处,墙壁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刀痕,溅洒着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暗褐。

  乐越的手慢慢从墙下的泥土中拿起一样东西。已赶上来的昭沅、应泽、杜如渊、商景和洛凌之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杜如渊道:“越兄……令师门也许未必……”

  乐越拿袖子擦掉手中物品上的泥土,声音异常平静地说:“这个如意荷包,是乐魏的。”

  最小的师弟,乐魏。

  好吃懒做,每次练功必偷懒。经常从厨房里偷馒头,半夜躲在被窝里啃。惹得床下住了一窝耗子,把被子咬的全是窟窿。时常摸出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跟其他师兄弟炫耀:“师父说我说不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捡我的时候我身上穿的是绸料的衣裳,装着我的那个木盆还是雕花的。看我这个荷包的绣工、料子,说不定被大水淹之前我家有十好几亩田,连佣人都有哩。”

  乐魏……乐郑……乐鲁……乐燕……乐宋……乐齐……乐楚……乐晋……乐秦……乐韩……乐吴……

  师叔……师父……

  琳箐噌地转过身:“昭沅,你在这里看着乐越,我去狐老七那里看看!”瞄了一眼昭沅,她的眉讶然地皱起,“昭沅,你的眼……”

  眼?呆看着乐越的昭沅有些木愣地转望向琳箐,一股莫名的气息从乐越处直压进他心里,他体内的龙气正在不安分地游蹿,并有越蹿越快的趋势。

  琳箐惊讶地望着他:“你的眼珠,为什么变成了血红色?”

  昭沅继续木愣愣地站着。

  躁动、狂暴,那股气支配着他,一股压抑不住的欲望支配了他,他想用爪子狠狠把天地间的虚空撕碎!

  飞先锋兴奋地拍打着翅膀望着昭沅,身体噌噌噌胀大了数倍,双手擂在胸口嗷嗷嗷地叫了几声,昭沅身体中的气息掀起一阵响应的触动,他昂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啸,蓦然化身成一条长龙,盘旋而起!

  杜如渊头上的商景喝道:“不好,这是走火入魔,小麒麟,快制住它!”

  狂风大起,卷起地上的沙石砖瓦,昭沅浅金色的龙身上竟散发出灰色的气息,摇头摆尾,暴躁地咆哮盘旋,琳箐急忙甩出长鞭,化作一条套索,捆住昭沅的身躯,昭沅厉啸一声,竟挣开了套索,琳箐也被震得向后飞出数丈,在飞退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动不动的乐越,不禁大惊失色。

  乐越的双目,也是血红色的,和昭沅一模一样。

  应泽抬手抵住了她的后背:“小麒麟,你真正应该制住的是卿遥的徒孙。”

  此时,天上的昭沅再度昂首长啸,一个闪着电光的灰黑色光球从口中喷出,直射向天空。

  天空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那身影急速向上追赶光球,一把将光球抓住,坠向地面。

  杜如渊大喝道:“越兄,你的师父师弟们没有死!”

  乐越僵僵地转头,洛凌之欺身上前,一掌劈在他的后颈。

  乐越的身体晃了晃,眼皮垂下,直直歪躺在地,半天空上昭沅的身影也顿了顿,琳箐趁此机会再度抛出长鞭化成的套索,此次套索变幻成了数条,将昭沅牢牢捆住,那抱着光球坠落地面的青影挥出一片绿光,笼住昭沅,青影坠到地面,踉跄退了几步,砰的一声极其狼狈地跌坐在地。

  被缚住的昭沅浑身的灰气渐渐淡去,闭上血红的双目,浅金的光芒荧荧亮起,身体颤了颤,逐渐缩小缩小缩小,最终又缩成那条小龙,倒是比以前看起来稍微大了些。小巧的龙身从套索的空隙中掉落,被琳箐一把接住。

  乐越站在一处旷野,茫然地打量四周。

  碧草连天,野花烂漫,远处青山秀丽,丝棉般的云絮缭绕峰峦。

  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从小到大,他在这里挖过野草,练过功,挑过水,带过师弟们玩耍。

  向南再行半里路,有条小河。向西一里,有处洼地,野菜丰美。向北几里,是凤泽镇,而东边那座翠绿的山峰,就是少青山。山脚下盘旋而上的那条青石砌成的路连着他的师门,青山派。

  就算闭着双眼,他都能走回师门。在这个时辰,师弟们应该正在祖师殿中听大师叔松岁子讲解道法,乐宋乐燕一定在打瞌睡,乐齐乐郑乐魏十有八九用书挡着脸偷吃馒头干,还有乐吴乐韩几个……

  对哦,为何师叔讲道法的时候,我会在此处?我在这里做什么?

  乐越越发茫然,突然有只手拉拉他的袖子,乐越转头,看见身边站着昭沅。

  乐越心中一震,脑中蓦地清明了起来。

  对,他是回青山派来看看师父师叔和师弟们有没有被朝廷怎么样。

  乐越皱眉问昭沅:“琳箐、洛兄、杜兄他们呢?怎么只有你和我?”

  昭沅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从刚刚开始就只有你和我了。”他的头壳中迷蒙成一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总也想不起来。

  乐越和他状况相同,他拍拍额头,道:“算了,你我先走吧,说不定他们已经上山了。”

  昭沅点点头,和乐越一道向少青山走去,他向前看了看,抬手揉揉眼,指着某处道:“那里,好像过来一个人。”

  乐越看过去,只见半天空里,有个人影足踏长剑,飘飘而来,乐越眯起眼,手按上了剑柄。

  是清玄派的人?

  天空那人的身影飞到近前,徐徐落下,一挥衣袖,将足下长剑收回身后的剑鞘,惊讶地道:“乐兄?昭兄?”

  乐越的手僵在剑柄上,亦是无限震惊:“怎么是你?”

  眼前的这人、这人,竟然是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师祖卿遥。

  卿遥看见他们,好似十分开心,微笑道:“在下的师门清玄派就在那边的山上。倒是二位,为何会路经此处?一别数日,急需要办的事情可有办完?”

  乐越和昭沅愕然地互望一眼。难道,他们再次回到了四百多年前?

  乐越呵呵干笑两声:“还没。对了,上次那只蚌精,不知是否已回到西海?”

  卿遥指着腰间挂的皮囊:“还在这里,去西海路途遥远,我要先折返回师门报备一声。”

  乐越道:“那么卿遥兄这是要往南海去?”

  卿遥摇首道:“否。师门里还有点事,要过两天才能启程。我本是想下山约一二好友吃酒,竟然遇见了二位。”随即兴致勃勃道,“二位如果今天不急着赶路,可愿随在下回师门坐坐,喝杯茶权作歇脚?”

  乐越立刻答应:“好。”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四百多年前的青山派是什么模样。

  他随即又道:“不过,在下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可能要走上山去了。”

  卿遥笑道:“在下的御剑术捎带一个人也行。”抬手招出背后的长剑,携乐越跃到剑上,昭沅法力长进,不用再变回龙形爬云,直接招来一朵小云托身而起,那厢乐越抓着卿遥的衣衫在剑上站稳,卿遥挥袖念了个起字诀,长剑缓缓升至半空,乘风直向少青山。

  飞剑收,双足落地时,乐越望着眼前情形,更加确定自己身在梦中。

  墨瓦飞檐纵横绵延,庭院开阔,殿宇恢宏,青衫负剑的弟子络绎往来。石山处清泉流泻,莲池中锦鲤沉浮。花木处雀鸣蝶绕,亭台侧竹伴鹤栖。

  一处甬道端的青灰牌楼上题着“玄心道境”四个大字。

  卿遥引着乐越和昭沅过了牌楼向内,一路遇到的弟子们都停下脚步,向卿遥躬身道:“师兄。”但对乐越和昭沅并不以为意,仅有一名年岁较小的弟子道:“卿遥师兄,你说下山找酒喝怎么又回来了?这位少侠和这位龙仙道友是你的朋友?”话家常般一语道破昭沅的身份,充满见过大世面的名门大派弟子风范。

  乐越和昭沅一路走,一路看,早已眼花缭乱,卿遥引着他们到了一处亭阁,此亭临着一泓清潭而建,亭旁卧有一石,刻着一个道字,亭柱上题着一对楹联,“问天问地问世,道境道意道心”。

  字迹张扬不羁,乐越一眼看去,心神某处似被触动,隐隐震荡。

  卿遥道:“这是敝派祖师的笔迹。此处因此唤名问心亭。”

  乐越不解道:“为何不是问道亭?”

  卿遥微笑道:“道在于心。解惑终须问心。”

  乐越的心怀再次隐隐触动,脑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复又被迷雾遮住。他忍不住烦躁地抓抓头。

  “乐兄,怎了?为何神色有异?”卿遥疑惑地问道。亭中的石桌上摆着现成的茶具,他正点燃茶炉,煮水泡茶。

  乐越道:“可能是在下见了问心亭,情不自禁想起心中的困惑与郁结。”

  卿遥的目光中充满了兴趣,乐越打个哈哈:“比如现在,在下便分不清是真是梦,若说是梦,所见所感,俱是真实,若说是真,又唯恐是梦。实在是有些头疼。”

  卿遥笑道:“乐兄的疑惑的确很是难答,我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世事玄妙,空未必则空,实未必则实,看不到的不一定是假的,眼中所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乐越的心中又有什么东西猛地闪了一下,他压抑住心中莫名的情绪,假意四处打量:“贵派果然是道门仙境,连这个亭子都恍若脱尘,还有这池水……”乐越探头向下看了看,“怪了,这池水中为何既没有水草也没有鱼?”

  昭沅闻言跟着向下看,真的,一汪潭水像一块浅绿清透的水晶,清晰可见水底,的确是一条鱼也没有。

  卿遥的声音在身后道:“不但没鱼,有些人在这水边还照不出影子。两位可以凑近些试试看,能否映出影子。”

  乐越依言向下又探了探身,突然,一股大力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向水中扯去。

  乐越大惊,正待挣扎,脚下一滑,一头往水中扎下,昭沅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被一起重重拖向水中。

  扑通一声水响,昭沅睁开眼,面前赫然是琳箐放大的脸。

  “醒了,醒了!”

  昭沅愣愣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居然变回了龙形,正被琳箐提着脖颈拎在手中。琳箐拎着它晃了晃,磨着牙齿道:“你呀,很好,很有出息嘛。”

  昭沅的爪子抖了抖,茫然望着她:“怎么了?”

  琳箐的肝火直冲头顶,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脑袋一下:“怎么了?你刚刚大展神威,都吐珠灭天了,还问我怎么了?”

  昭沅越发迷茫,目光望向四周。

  琳箐的身侧站在一个陌生的男子,面无表情地道:“小麒麟,它刚刚醒过来,若是再被你打坏了,老夫可不救了。”

  乐越揉着脖子缓缓坐起身,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应泽负着双手,满意地道:“你们两个小娃娃,不愧本座这些时日的教导,竟能做出灭天此等有气魄的举动,本座甚是欣慰。”

  琳箐跳起身,一把揪住应泽:“怪不得,原来是你教了乐越和昭沅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害他们两个差点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乐越揉揉额头,皱起眉,猛地,梦之前的记忆纷涌而来。

  青山派……血迹……师弟……师父……

  一只手搭上了乐越的肩头,将一股平和之气缓缓输进他体内,洛凌之缓声道:“越兄,你冷静些,方才商景前辈已经探测到,此处并没有新的亡魂之气。鹤机子等几位前辈和众师弟们应该都无性命之虞。”

  乐越翻身站起:“真的?”

  他看向杜如渊,杜如渊点点头,商景却没有在他头上,他的身侧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个男子向乐越颔首,肯定地道:“真的。”

  乐越有些惊异地看着他,此人的周身笼着一层浓厚的书卷之气,斯文儒雅,身着一袭墨绿的儒衫,看模样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沧桑沉稳气韵。

  “阁、阁下是……”

  那人一脸很是淡定的神情道:“老夫……”

  琳箐飞快地插嘴:“乐越,他是老乌龟啦。”

  乐越的下巴哐当掉到地上:“商景?”

  墨衣男子依然很是淡定地道:“正是。”

  昭沅变回人形,揉揉眼睛,商景的人形模样,呃,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琳箐道:“怪不得你们认不出来,我刚开始也吓一跳,我本来还以为商景的人形模样肯定是个老头子。谁想到这么年轻,这么标致。啧啧。”琳箐眨眨眼,凑近乐越窃窃耳语,“不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杜书呆的爹如此英气勃勃,他却酸气十足了,原来是谁教的像谁。”

  商景和杜如渊皆假装没有听到。乐越咳了一声,没有接话,却在心里赞同。

  应泽于旁侧不以为然道:“小麒麟少见多怪,仙者的容貌本就高于凡人,而且越居上位者,相貌越佳。想本座当年在天庭时,那些下阶小仙见到本座仪容时的崇敬恭谦……”

  琳箐指着天边道:“啊,好像有什么过来了。”众人纷纷随之看去。

  应泽站在空地上寂寞地感叹:“哪像如今,凡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天边当然并没有什么东西过来,片刻之后,商景淡然地道:“少年,不管修道还是入世都要懂得掌控自己的心和情绪。譬如方才,假如你师门中人真的遇难,你走火入魔非但报不了仇,反而连累了小昭沅。”

  乐越的心情已平复下来,沉默地颔首。

  琳箐哼道:“肯定是应泽教了他们什么奇怪的东西。”

  应泽傲然道:“小麒麟休要瞎猜,倘若是本座亲自教导,岂会还没把天打出个窟窿。本座虽然不服天庭和玉帝,但所修绝对不是魔功。”

  琳箐道:“那,乐越和昭沅怎么会走火入魔想要灭天?”

  应泽冷笑道:“他有心魔,小昭沅和他心境相连,自然会被他带累。”再瞟了一眼乐越,语气中又带了一丝赞赏之意,“你走火入魔之后,居然能悟到一丝灭天的霸气,本座十分看好你的前途!”

  乐越默然。

  之前在废墟里看到血迹的瞬间,他心底那股嗜血的狂躁彻底冲破压制,遍布全身,愤懑不平的恨让他浑身几欲爆裂。

  他恨天,为何纵容恶人更恶,他想问天,到底什么才是天道。

  应泽听他声音僵硬道出原委,激赏赞叹:“卿遥的徒孙,你的悟性大大出乎本座预料。让本座告诉你,至强者,就是道!你掌控了天,你就是天道!”

  琳箐气得跳脚:“老龙,少拿你的歪理灌给乐越!你是天道,有本事你去做玉帝啊,还不是要被乐越他师祖一个凡人关在鸭蛋壳里!”

  卿遥永远是应泽的禁忌,老龙的脸顿时全黑了,天空中阴云密布,四下昏暗。杜如渊一把扯过琳箐,捂住她的嘴:“麒麟公主,你是不是嫌今天发狂的不够多。”

  幸而应泽没再有任何表示,只是负手踱开,独自站在一块空地处。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石刻。

  其余人都松了口气,乐越向应泽的方向望了一眼,只有他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昔日卿遥师祖飞升的小菜园。

  杜如渊道:“越兄,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父母亡故于血覆凃城之事,我只知道大概。当日你们在紫阳镇查到了什么,我不太清楚,但事隔十多年,很多事都不可轻易论断。譬如当日,针对孙兄之父的事情为何会变成了针对你的父母,和氏皇族血脉在外流落一百多年,为何凤凰会在那时察觉。种种事情都还疑点重重。越兄你千万冷静,不可因此滋生心魔。”

  乐越认可地叹了口气:“原本我就是打算,此次偷偷回到师门,向师父询问当日的情况。现在……”乐越攥紧拳头。

  洛凌之安慰道:“鹤机子前辈他们没事就放心了。接下来,是要找寻他们的去处。”

  商景道:“这个老夫查探不到。”

  乐越道:“还是去狐老七那里看看。希望这件事不要牵连到他们。还有官府和另一个地方,应该知道消息。”

  昭沅悄悄看了看洛凌之,大家都心知肚明,“另一个地方”所指的就是清玄派。

  洛凌之敛眉道:“这样吧,越兄你与其他人到别处寻访,我回一趟师门,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消息。”

  琳箐迟疑地道:“你……”

  洛凌之笑了笑:“放心,清玄派我再熟不过,潜回去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发现。”

  琳箐哦了一声,顿了顿才道:“那、那我和乐越一起了,他和傻龙的情况不稳定,需要照顾……你自己多小心。”

  洛凌之含笑点点头。

  许久未出声的孙奔从不远处晃过来:“洛兄,我和你一道过去。好歹有个照应。孙某更想趁机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派是什么模样。”

  飞先锋嗯吱吱地乱跳,昭沅复原后它也恢复了正常,但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分配完毕,琳箐瞄瞄仍然伫立在空地上的应泽,低声道:“那他……怎么办?”

  话音刚落,应泽慢吞吞地转过身,踱了过来。

  琳箐转身,抬手指向天边:“有什么过来了。”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有点……

  昭沅拉拉他的衣袖:“的确有什么过来了,是人!”

  是人,数个和卿遥一样御剑飞行的人从四方向着山顶这里乘风而来,为首的赫然是洛凌之的师弟佟岚。

  他浮在半空,大声笑道:“太子所料果然没错,逆贼乐越定然会回青山派!乐越小贼,朝廷的兵马已到山下,将这里团团围住,就算你和鹤机子老贼一样会遁术,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逃掉了!少青山已被包围得滴水不漏,你等快快束手就缚,可以留你们全尸!”

  乐越的心中轰的一声,他从来没发现,原来洛凌之的师弟竟然如此可爱,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遁术”“逃掉”几个字,乐越有种流泪一把抱住佟岚的冲动。

  佟岚眯眼看向下方,见乐越木呆呆站着,神色诡异,只当他已被吓破了胆,哈哈一笑,一挥衣袖:“上暗器!”

  清玄派的其余弟子看着洛凌之,皆不动手,一个弟子道:“师兄,太子命我们留活口,尤其不可伤害那个穿红衣服拿鞭子的姑娘。”

  佟岚横起眉毛:“上暗器就一定会打死?给我发!留神着点儿,别伤到那个漂亮姑娘。”

  这个命令难度有些高,清玄派的弟子们愁眉苦脸地摸出了暗器,扣在手中,佟岚率先一扬手——啪,额头上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记,火辣辣地疼痛。定睛一看,一只长着翅膀的猴子正在不远处对他做鬼脸。

  地面上,孙奔高声笑道:“喊出声的可就不叫暗器了。”

  佟岚大怒:“乐越逆党,果然全是妖人!发暗器!去几个把那只妖猴拿……”话未落音,头顶一麻,眼前一白,一道雪亮的小闪电击中了他的天灵盖。

  佟岚一个跟头从飞剑上摔落,束起的发髻上冒出一股黑烟,几个清玄派弟子赶忙御剑从四方赶上企图捞住他下坠的身影,眼看佟岚已倒栽大葱式笔直扎向地面,一道蓝影一闪,接住了他,转手放到地面。

  应泽哼道:“区区蝼蚁凡夫,竟敢对本座不敬?小小惩戒,竟然都经受不起。”

  几个随后降落地面的清玄派弟子扶住四肢不断抽搐的佟岚,讷讷地向方才接住佟岚的洛凌之道:“大师兄,多谢。”

  洛凌之淡淡道:“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清玄派弟子们都默然。

  方才说话的弟子停了片刻后急促地道:“大师兄,知府大人还有太子的兵马正在上山,我们只是师兄想抢功才打头阵而已,你们还是快些……”

  他话未落音,马蹄与铠甲的碰撞声已近,真正的兵马,杀到了。

  孙奔抱着双臂笑道:“人不少啊,看来朝廷越来越把我们当回事了。乐少侠,恭喜恭喜。”

  乐越亦笑道:“孙兄,同喜同喜。”

  正对着他们的盾牌阵后,有一人身穿大将铠甲,应该就是头领。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敢问今天来围堵我们的,是哪位将军?”

  那人高声道:“本将江南兵马总司赵正,上前喊话者,可是逆贼乐越?本将奉朝廷旨意,特带两千兵马,擒你归案!”

  乐越痞痞一笑:“在下正是乐越。赵将军,千军万马之中安顺王的营帐在下都来去自如,你真当这两千兵马,困得住在下?”

  赵正的脸在头盔下变了颜色。

  孙奔大笑两声,转头向乐越道:“越兄,正事要紧,孙某等不及在这里陪赵将军聊天了。”

  赵将军的脸完全青绿,顾不得之前太子严厉下达的不得伤到红衣姑娘的命令,抬臂做了个手势,一排排弓弩在盾牌后架起。

  一个“放”字已到了他的口边,正要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且慢!通通住手!圣上有旨,诸人听宣!”

  围困的兵卒向两边让开,让出一条通道,十余名黑色铠甲的护卫踏马如飞,簇拥中央几人风驰电掣而来。

  琳箐惊讶:“咦?那不是杜书呆你带到九邑去的十几个护卫吗?”他们中央身穿紫色蟒袍的人似乎是……

  赵将军神色微变:“定南王爷,臣知道世子就在叛党之中,但本将此次围剿叛匪乃奉了朝廷旨令,望王爷勿要徇私干预。”

  定南王翻身下马,手中举起一物:“圣旨在此,所有人等跪下听宣!皇上听闻有同宗骨血流落在外,为保皇族血脉,恩召乐越等人入京觐见,其罪暂免,朝堂之上,验明正身后再做定夺。钦此。”

  满山顶的人都愣了。

  这道圣旨实在匪夷所思。皇上已许久不问朝政,此时竟然会下旨保一个叛党?

  就算这个叛党的确是和氏皇族血脉,这点血脉也不知道已在民间被稀释了多少代,要用什么方法验明正身?

  赵将军犹豫道:“王爷……”

  定南王身边的一人尖声呵斥道:“大胆,难道你还怀疑皇上的圣旨?”从定南王手中接过圣旨,展开,“赵将军,要不要过来辨认一下圣旨之上是否是皇上的笔迹,皇上的玉玺?”

  此人赫然是太后身边最亲信的宦官,曾亲自迎接澹台容月的刘公公。

  赵将军连忙跪倒在地,其余人跟着伏倒在地,叩头口呼万岁。刘公公哼了一声,抖开圣旨,宣读了一遍,内容与方才定南王所言无异。

  宣读完毕,刘公公合起圣旨,捧在手中:“乐越,你可愿接旨?”

  乐越眉头紧锁,沉默片刻,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更是想不明白,这圣旨为何而来。所以他想看一看,这道圣旨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意图。

  乐越接下圣旨,刘公公微笑:“乐越,咱家当日在九邑初次见你时,就觉得你不凡,现在看来,果然不凡,收好圣旨,即刻启程进京吧。”

  刘公公身侧的定南王道:“公公可否暂等本王片刻,本王有些私事要办。”

  刘公公自是满口答应,让到一边。

  定南王眯起眼,越过乐越等人,径直大步走到杜如渊面前,狠狠一掌掴下。

  杜如渊踉跄后退几步,嘴角渗血,脸颊迅速青紫。尚未站稳,定南王又一掌掴在他的另半边脸上:“将这个叛臣逆子给本王拿下!”

  药香缭绕的凤乾宫中,和韶躺在软榻上,看着正缓步走来的人影。

  清平冠,步云履,玄道氅,衣襟与袖口处镶着朱红色的阔边。衣装相貌,从和韶幼年初次见他时至今,没有丝毫改变。

  他走到榻前,照例不行礼,袖手而立,和韶虚弱地撑起身:“国师,朕听闻你前日出关,想来身体已调养大好,功力亦应更进一层楼,实乃朝廷与朕之福。”语气之中,君对臣的关怀之情切切。

  那人的回答照例没有分毫臣子的谦恭:“多谢皇上关怀,我今日前来,皇上应知所为何事。”

  和韶疑惑道:“哦?国师所指什么?朕不知。”

  凤梧道:“数年不见,皇上学会说谎了。”

  一旁随侍的小宦官变了颜色,尖声呵斥:“大胆!皇上面前,竟敢如此不敬!”

  和韶抬手阻止:“朕与国师,一向如此说话,不得对国师无礼。”

  小宦官喏喏退下。

  凤梧淡淡道:“如今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奴才们,也比昔日的护主些。”

  和韶笑笑,呛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旁的宦官宫娥们急忙奉盂递帕,又端过药碗。凤梧袖手旁观,和韶喝了两口,勉强压下咳嗽。

  凤梧再开口:“皇上下了圣旨,让那乐越进京?”

  和韶微笑道:“原来国师是为此事而来。不错,据说乐越乃是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脉,朕为辨真伪,便让定南王去把他带进宫来看看。”

  凤梧冷笑道:“此人在九邑起兵作乱,操纵孽龙,以妖术蛊惑众人,自称皇族血脉之说,定然纯属一派胡言。皇上竟然相信,还下旨召其入宫,未免欠缺妥当。”

  和韶道:“作乱一说,朕听说另有隐情,孽龙妖术之事,恐怕只是传言而已。朕在深宫之中,不知真相,唯有亲眼见之,方能论断。”

  凤梧道:“九邑作乱及孽龙妖术皆乃安顺王与我亲眼所见,绝对无误,皇上身体虚弱,何必再度验证徒然耗费精神。不如此事就由太子处理,皇上安心养病。”

  和韶张口,话未吐出,又是一阵咳嗽,宦官宫女们再度簇拥上前,少顷咳喘平息,和韶甚是疲倦地叹了口气:“朕自知大限不远,也不想再多劳神,无奈此事太子与安顺王皆无法处理,朕唯有勉强亲查。”

  他自枕边取出一本奏折:“除了乐越之事之外,朕近日还接到不少密报,有说安顺王想造反太子想谋逆的,有说国师是幕后主使的,还有人说,太子并非长公主亲生,乃是安顺王与一江湖女子的私生子。纷纷纭纭。若哪天朕死了,江山社稷因为这些谣传而乱,和氏皇族血脉不保,千古骂名,朕如何背负得起。因此此事,朕必须彻查。”

  小宦官接过奏折,捧到凤梧面前,凤梧并未接过,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没想到连臣都有谋逆之嫌,此事臣的确不好再向皇上进言,皇上看着办吧。”也不行告退之礼,转身便走。

  和韶开口唤道:“国师请留步,朕……还有一事想问。”

  凤梧停步回身,和韶缓声道:“朕方才听国师说,孽龙与妖术乃你亲眼所见。国师法力通玄,不知传闻中护佑本朝的护脉凤神,国师可曾见过?”

  凤梧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回答,阴凉幽暗的殿内,他朱红的袖缘好似黄昏天边的云霞。

  少顷,他才平淡地道:“皇上既知是传闻,何必非要求证?”

  和韶的目光有些模糊:“朕不知是否仅仅是传闻,方才要求证。朕听说每代皇帝,皆由护脉凤神择定,一世护佑。朕乃先帝独子,虽然自幼体弱,资质庸碌,仍然做了皇帝,朕想,假如凤神真的存在,我的那位凤神,定然会十分无奈。我一生无为,不像父皇。所幸寿命不长,他能再找下一位明主,这么多年,对不住他了。”

  凤梧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和韶不由得记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父皇唤他进御书房,指着案前立的一人道,此是冯梧国师,你须敬他如师,听他教导,来日你和父皇一样做了皇帝,他会像辅佐父皇一样辅佐你,让我和氏江山千秋万世。

  那时案前的人也像现在这样,不施礼,未躬身,却抬手轻轻抚在他头顶,朱红的衣袖如彤云触碰他脸侧,淡淡的笑容也绚若云锦。

  他傻傻地看,心中自然地想,假如真的有神仙,应该就是这个模样。而后他见那人微皱起眉,向父皇道:“皇子体弱。”

  父皇道:“朕今生,可能只剩此子。”父皇与冯梧的神情都有些遗憾,那遗憾好像变成了针,扎了扎他的心。

  他想把这些神情抹去,以后不再出现,他拼命读书,听太傅的话,有了不解的疑惑时,他捧着书去找冯梧请教,冯梧每次都一一耐心指点。冯梧的学识比太傅还要渊博,三言两语便能开解疑惑,每次请教完毕,他觉得,冯梧当日的遗憾之色便能消去一分。

  直到他十一岁那日,百里齐叛乱,冯梧向父皇请求亲自前去凃城平乱。

  和韶躲在屏风后,听得冯梧向父皇道:“祸根不在百里氏,而在凃城之内,务必斩草除根。”

  父皇神色狰狞:“杀,敢觊觎朕之皇位者,一律杀无赦!传慕延!朕要灭凃城全城!”

  而后,叛乱平息,冯梧重伤而归,闭门在国师府中养伤。

  和韶谎称去郊野打猎,想偷偷溜去探望冯梧。马匹意外受惊,他跌落在山谷中,重伤昏迷时又倒霉遇上大雨,回到皇宫后,伤势在御医的调理下痊愈,却从此落下肺疾。

  父皇的身体也在平定百里氏之乱后突然差起来。父皇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说有很多冤魂缠着他,多得整个寝宫都塞不下。除了冯梧之外,父皇又请了很多道人方士和尚在宫中,夜夜诵经。但父皇仍然越来越暴躁,病也越来越重,终于在几年后驾崩。

  和韶登基之时,也正值酷夏,离他十六岁生辰尚有三个多月。父皇驾崩,连日哀悼,让他旧疾复发,酷热之中穿戴着沉重的凤袍冠冕,大典未完便头晕眼花。踏上御阶,接受百官叩拜时,没留神打了个踉跄方才在御座中坐下,只见一旁的冯梧微微皱眉,神色之中,带着当年在御书房中初见时的遗憾。

  和韶登基之后,冯梧仍是国师,却久不上朝,只偶尔出现。

  上一次见其与今日之间隔了多久?和韶已经算不清了,大概有几年了。连立太子之事,都只是递了一本折子过来,道,应立慕祯为太子。太子册立大典,冯梧也未曾出席。和韶忍不住想,是否要到朕驾崩,慕祯登基时,国师才会出现。

  没想到竟然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一道宣乐越进京的圣旨,先把国师招进宫来了。

  和韶不禁有些想笑,看来朕还是托了那乐越之福。

  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凤梧仍然是一贯淡然的形容:“皇上有恙在身,心绪烦乱在所难免。思虑过多于身体无益,还请安心调养。”微微躬身,“臣先告退了。”

  和韶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国师下次进宫,是否是太子登基之日?”

  凤梧的眉峰微皱,抬眼看向和韶:“臣的旧伤已愈,以后会时常进宫,望能替皇上分忧。”稍微顿了一顿,接着道,“太子应已择定下一任国师人选。太子登基之日,便是臣辞官归隐之时。”

  和韶不由得问:“那么,国师当日为何还要让朕立慕祯为太子?”

  凤梧慢条斯理道:“太子成为太子,并非我让皇上册立,更非他人谋划。此乃天意,亦是天命。”

  和韶又问:“在国师的天意中,那乐越算什么人物?”

  凤梧顿了一顿,方道:“应该是上天安排给太子的一场考验。可以算作……是天灾。”

  凤梧回到国师府,发现凤桐正在庭院中饮茶,凰铃坐在旁边和他叽叽喳喳地说话,一副欢乐怡然的情形。

  凤梧略有些不快:“你们今日怎么有空到此聊天?”

  凤桐晃晃茶盏:“你那皇帝的一道圣旨,让太子躁狂数日,我耳根难静,出来躲躲。”

  凰铃吐吐舌头:“太子最近被楚龄郡主迷得神魂颠倒,根本看都不看澹台容月一眼,我看我快不用做啦,所以就和凤桐哥哥一道来梧哥哥你这里散散心。”

  她的袖口处钻出黄绒绒的一团,喳喳叫了两声。凰铃摸摸绒团的脑袋:“看,阿黄它也很闷。”

  凤梧哼了一声。凤桐的懒惰不思上进他一直很看不惯,自省是自己以前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教导好幼弟,于是肃然道:“那道圣旨起不了什么大用。太子如此沉不住气,固然是他的天性,你也应该尽自己的责任,多加规劝。”

  凤桐摇头:“难,难。凡人有句话说得极好,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到底我等不过是顺天命司运数,凡人执意犯傻,我们难以左右。”

  凰铃插话道:“是呀,我和桐哥哥刚刚还在议论来着,就譬如梧哥哥你的皇帝,你一直说他懦弱无为,结果他突然下了一道圣旨,不是连梧哥哥你都没料到?”

  凤梧再度冷哼一声。凤桐挑眉观察他的神色:“大哥今天特意进宫去吓唬皇帝,是否已让他收回圣旨?”

  凤梧板起寒霜笼罩的脸:“即便他将那乐越招进宫,又能如何?”

  凤桐恍然:“原来是没有成功,皇帝挺有骨气嘛。”

  凤梧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在九邑吃了大亏,和韶又突然做出让他意外的举动,此刻再被凤桐嘲讽,一时间怒气翻腾,不得不凝神压抑,勉强将神色恢复如常:“君上处有何示下?”

  凤桐无奈地摊手:“君上之意难以揣测,只说了五个字——先随他去吧。”

  凰铃接口道:“所以我们就来喝茶了。”阿黄跳到她的膝盖上,扑扑翅膀,扭动两下。

  凤梧皱眉:“他?他是谁?”

  凤桐道:“皇帝、乐越,那条蠢之又蠢的小龙,或者那位上古龙神,都有可能。”他玩味地端详茶盏,“其实,乐越果真身负天命也说不定。”

  当日凃城一事,凤梧亲自出手,一城凡人死了多半,代价惨重,连君上都遭天庭责罚,乐越竟然还能活下来。如今又有上古龙神相助,不说他命好都不行。这么彪悍的好运气,难道真是机缘巧合,没有一只无形之手暗中安排?

  凰铃小声试探着道:“梧哥哥,我一直都很想问,十几年前,凃城的那件事究竟有什么内情?我们护脉神恪守天规,不伤凡人,为什么那时候却……还有,君上是怎么查到和氏的后人在那座城内的?为什么……”

  凤梧冷冷截断她的话:“不该过问之事便不要多打探,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那乐越,不过是上天认定的祸根而已。”拂袖向屋内去。

  凤桐慢吞吞在他身后道:“大哥,直至今日,你还当你在那面镜子中所见的是真相?”

  凤梧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身,继续向屋内去。

  双翅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即使十几年过去,他仍认定,当日的所作所为乃是顺应天命。

  十几年前的某日,凤君偶尔有事难以抽身,命凤梧代上天庭例行述职。

  护脉神司凡间国运,由北斗宫管辖。

  护脉龙神归于北斗第一宫天枢星君门下,凤神本是第二宫天璇星君属下,玄龟从于第四宫天权星君,麒麟则由第六宫开阳星君掌管。

  护脉神每十年需上天庭述职一次,记录功过。凤君夺了辰尚之位后,每次述职时,就要天枢、天璇两宫皆去。

  凤梧上天庭这日,恰好天枢星君事务繁忙,不在北斗宫中,凤梧遂先去拜见天璇星君,代凤君述职完毕,再继续等待天枢星君归来。

  他在北斗宫中信步四处游逛,却看见一棵仙桃树下,两位仙君正在对坐下棋。其中一位是北斗七星君之一摇光星君,另一位则是司掌天命的命格天君。

  凤梧连忙上前拜见,命格天君道:“小凤凰,你来得正好,老夫与摇光星君这里正好差个算子儿的,你过来替我们记个数。”

  凤梧领命侍立一旁,计算棋路棋子时,却看见命格天君身边的一面铜镜闪闪发亮,镜面中云雾缭绕,隐约浮现图景。凤梧顿生好奇,一时连算子都忘记了。

  命格天君察觉他不断看那铜镜,便笑道:“此镜是本君的一件法宝,唤作观尘镜,可以随持镜者的心意看见尘世万物过去现在,并且能预见未来。”

  凤梧心念微动,大胆道:“天君能否将此镜赐予小神一观?”

  摇光星君夹着棋子看了看他:“小凤凰,有时候看见未来之事,也没有多少益处。”

  命格天君呵呵笑道:“摇光星君固然是一番好意,但让他看看也无妨。”拿起铜镜,递给凤梧。

  凤梧拜谢接过,心中自然而然浮起想要看看护脉凤神与应朝运势的念头。

  那铜镜中立刻云雾翻腾,少顷,云雾渐渐四散,露出一幅图景,却是当日辰尚被护脉凤凰一族合力围攻落败而走的情形。随后,整个应朝江山金色的龙气改化为七彩的瑞气,但在东南某处,忽而有一点异样的光彩微弱闪烁。

  凤梧急忙运起念头,那点微弱的光彩扩大,镜中换了一幅景象,却是一个女尼将一个婴孩送到一户人家之中。凤梧待细看时,镜中的情形立刻又被云雾覆盖,云雾变成滚腾的黑烟,浓烟弥漫融散,其下竟然是燃烧的京城。

  整个京城全部被冲天的火焰包裹,半天空中盘旋着几只凤凰,翅翼与尾羽都已被烧焦。画面再转,依稀是皇宫殿阁之内,凤君口吐污血,跌落在地。不远处,一个浅金色的影子龙气缭绕,影子旁边又站着一人,头戴十二旒珠帘冠冕,身着龙袍。

  凤梧大惊,再要向下看,镜中情景再变,竟然是一个黑色的魔影,面目狰狞,双目赤红,飘荡在整个应朝江山之上,直向天上而来,蓦地一扑,好像要冲破镜面,血红的双目恰与凤梧对视。凤梧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双手一抖,铜镜跌下,尚未落地,便打了个圈儿,自动飞回命格天君手中。

  命格天君捻须微笑道:“看来未来之事的确让你难以承受。”

  凤梧连忙跪倒在地:“小神不知镜中所见情形乃是何意,还请天君开恩指点一二。”命格天君却不肯多说,只道,镜中所见,预示了一个劫数,至于是什么劫数,天机不可泄露。

  凤梧心中混沌一片,虽勉强打起精神,仍无法再静心替两位仙君算棋,一局棋罢,他躬身去收拾棋子,一枚棋子从指缝中滑落,恰好跌到观尘镜附近,凤梧抬手去捡,手背有意无意地在镜柄处拂过。

  摇光星君道:“小凤凰,你心绪已乱,全无观棋所需之静,退下吧。”

  凤梧领命告退,刚回身,摇光星君又道:“今日在观尘镜中所见之事,最好全部忘掉。如若自以为是,劫数反而会因此而生。”

  凤梧诺诺应是。就在方才,他有意跌落棋子,触碰观尘镜,一瞬间时,女尼抱着婴孩走进的那户人家的大门闪现,让他看清了门匾上的两个字——“李府”。

  知晓了大致方位与姓氏,追查起来并不算难。

  天命预示,这个婴孩的后人最后引发妖魔临世,还隐隐有灭天之意,那么,防患未然,唯有提前将祸根铲除。

  可惜,要紧关头,竟然有一个野道士半路杀出,令他功亏一篑。

  孽龙一族竟然妄想扶持这个祸根翻身夺位,观尘镜中曾有预见,凤梧并不意外,可没想到玄龟与麒麟族也站到了孽龙一方。果然是天祸临头,大劫之兆。玄龟与麒麟自以为帮了孽龙就是匡扶正义,实际真正天道,是在我凤族这里!

  他走到静室之中,手扶上一块玉屏,玉屏表面顿时映出宫中某处的情形。

  僻静的殿阁内,楚龄郡主正轻声向太子道:“宫中耳目众多,殿下千万不可暴露情绪,让别人觉察出喜怒。”

  太子踢开脚边的瓷杯碎片,冷声笑道:“就算看出,又能将本宫如何!我心甘情愿磕头认那昏君为父,他竟要用乐越这个混混来取代本宫!简直奇耻大辱!乐越一个卑微不堪的贱民,谎称皇族之后,昏君居然也相信。哈哈——好!就让他把乐越招进宫,看看一个大马猴穿上凤袍,能不能变成人样!”

  凤梧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凤桐一提起太子总是那副阴死阳活的模样,屏风映出的虚像之中,楚龄郡主又温声软语地劝解太子,太子再接再厉地扫落两个茶杯,却还故作镇定地负起手,阴冷道:“说来好笑,当日乐越在青山派那个破烂门派内,之于本宫的师兄弟们,还不如路边的一摊烂泥。此人偷鸡摸狗,样样来得,此人……”

  楚龄郡主宽慰道:“乐越只是个不堪之徒,太子何必将他放在心上?”

  太子扯动嘴角:“你说得不错,本宫自打知道有这个人的那天起,便没正眼瞧过他。想当年,那乐越在青山派时,曾经……”

  凤梧按了按额角,他本来想前去和太子说一句,倘若你对那道圣旨心有不忿,我有几条路可供你选择。

  但现在,凤梧决定还是算了,毕竟太子是由凤桐辅佐,自己不便越界插手。这条很长的路,就让凤桐独自去走吧。

  凤梧一挥袖子,屏风上的景象消失无影。

  “哈啾!哈啾!”炎炎烈日下,漫长官道上的马车内,乐越耳根燥热,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琳箐立刻道:“哎呀,肯定是太子在皇宫中骂你,皇帝这道圣旨,一定气死太子和安顺王了。”

  自打踏上进京路以来,乐越挂念师父师叔和师弟们的下落,一直沉默寡言,时常眉头紧锁凝视窗外,目光虚浮,让琳箐很是发愁,故意说笑话逗他。

  乐越揉揉鼻子,琳箐又道:“等晚上扎营时,我再替你去向附近的土地打听一下。”

  她刚刚去狐老七家查探过,狐老七的山洞中空空落落,但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像是提前很有准备地搬走了,连菜地里的药材和暗洞中的菌菇都被细心地挖出。

  能这样有条理地搬走,显然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除了狐老七之外,少青山附近的山野小妖怪们也都消失无踪。

  琳箐向乐越道:“不过最奇怪的是,原来你们少青山一带,既没有土地也没有山神。按理说天庭不会如此疏忽,难道因为你们门派曾有师祖飞升过,又有两大玄道门派坐镇,所以天庭不再派遣土地?”她戳戳应泽,“喂,老龙,你待在鸭蛋壳中,也算在青山派待过几百年,有没有一点山神土地的消息?”

  应泽哼道:“之前……应该是有,本座下了那场雨之后,听说管这方土地的小神仙也获罪了。这些琐碎小事,本座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他肃然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山药酥。

  洛凌之道:“或许商景前辈知道一些原委。”

  乐越摸摸下巴,终于开了口:“我一直在琢磨,到底要用哪种方法才能把杜兄放出来。”

  杜世子现在正被定南王五花大绑关在一辆马车内,周围重兵把守,定南王说,要带这个叛臣逆子进京到皇上面前请罪。

  琳箐、昭沅和应泽曾经使用隐身术轮流去探望过他,杜如渊被捆得好像一只粽子,车厢内也安排了人看管,商景趴在他头顶睡觉,倒还是一副镇定的模样。

  昭沅忧心忡忡道:“杜如渊的爹不会真要大义灭亲吧?”

  琳箐道:“放心吧。那个杜王爷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狡猾着呢。皇帝已经招乐越进宫了,杜如渊和乐越一起混,怎么会被定成叛党?只是因为他是定南王的儿子,定南王不得不对他严厉一下。这招叫苦肉计,是凡人常用的伎俩啦。不过杜王爷打杜书呆那两个耳刮子下手真够狠的,货真价实。”

  昭沅恍然。想起方才去探望杜如渊时,他的确一脸悠闲,那几个在车厢中看管他的侍卫服侍他喝茶吃饭,商景时不时施展一下法术,替他舒活一下血脉筋骨,防止发麻。

  洛凌之微笑道:“只是商量事情时少了杜世子,总好像欠缺很多。”

  乐越点头,可定南王绑儿子,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不好插手,想把杜如渊弄出来,难。

  定南王奉旨带乐越进京,乃是秘密行事,因此人马一路沿郊野绕行,不入城镇,夜晚就在郊野中扎营而宿。

  乐越单独被分在一顶营帐内,琳箐是女孩子,也分了一顶小帐,昭沅、应泽、洛凌之、孙奔合住一顶大帐篷。护送他们的兵卒都是定南王麾下的精兵,各个身手敏捷,精悍强干。这厢扎营完毕,那厢火头军已经生起火堆,准备晚饭。

  乐越在帐篷外转了一圈儿,凑到一处火堆处问是否需要帮忙捡柴找水,几个兵卒立刻站起身恭敬行礼道:“这些粗活是我等的分内事,多谢乐公子,请公子回帐内休息。”

  乐越只得讪讪地走开,昭沅和琳箐与他一道又来回溜达片刻,打眼看见孙奔蹲在定南王帐篷旁的一处火堆边和几个兵卒谈笑风生。

  琳箐撇嘴:“姓孙的又开始钻营了。”

  那天在少青山顶,乐越接下圣旨决定去京城后,孙奔居然没有离开,还自动把自己算进乐越的同伙之中,满脸恳切地和乐越说,京城乃龙潭虎穴之地,他和乐越同仇敌忾,不放心乐越孤身犯险,打算和他同去京城看看情况。

  乐越和洛凌之都赞扬孙奔这回很够义气,唯有琳箐不厚道地在心里想,恐怕姓孙的又在打什么小算盘。

  果然,上路之后,孙奔开始时不时地在定南王附近晃悠,还有意无意引出一些用兵打仗之类的话题,其居心昭然若揭——

  他正在努力地向定南王自我推荐,企图混入军中。

  琳箐不怀好意地道:“听说姓孙的当年曾经打算投靠定南王,在门口等了数天,人家连见都没见他。这回终于见了定南王的面,祝他能如愿成功。”

  她在心里补上一句,我看难。

  话刚说完,那边帐帘一挑,定南王自帐篷中走出,兵卒们立刻起身行礼,孙奔也跟着抱抱拳,定南王向他微微颔首,却径直往乐越这方行来。

  “乐少侠,这几天赶路,可还习惯?”

  乐越立刻答道:“习惯,习惯,我们一向跑惯了。”

  杜老爹简洁地一点头,转身离开,乐越忙唤住道:“王爷……世子他……”

  定南王回身,简短道:“乐少侠,若无其他事情请回帐中休息,吃完晚饭早些睡下,明早还要赶路。”

  乐越不好再说啥,只得摸摸鼻子走开。

  晚饭做好,两个兵卒把饭菜端进乐越帐中,乐越只得回帐篷中吃。外面兵卒们整齐地围坐在火堆旁用餐,百十来号人,吃饭时竟然鸦雀无声。

  昭沅、琳箐、洛凌之、应泽、孙奔端着饭碗叼着大饼钻进乐越帐篷中,琳箐问洛凌之:“你刚才去探查杜书呆的帐篷,情况如何?”

  洛凌之端着面汤碗无奈道:“和前几日一样,世子的帐篷外防守森严,无法靠近。”

  二更时分,昭沅使用隐身法从帐篷中闪出,和琳箐一道驾云飞上天空。

  琳箐使用观神术,查探四方,方圆百里之内,仍然没有土地神或者妖物的气息出现。

  琳箐不禁喃喃道:“奇怪,这里离少青山已经很远了,怎么仍然连个土地都找不到?难道天庭已经不再派遣土地神镇守凡间了?”

  昭沅疑惑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琳箐跺跺脚:“不知道呀!这一路既没有找到妖怪,也没有山神土地的影子,很诡异!”她再用法术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只得和昭沅一道回去。

  落到营帐旁边,琳箐突然对昭沅道:“那个……你去找乐越说这件事吧,我,我回去睡觉了。”

  昭沅有些不解:“为什么?”他的嘴比较笨,觉得还是琳箐告诉乐越查到的情况会更清楚一些。

  琳箐的脸奇怪地泛上了红晕:“哎呀,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乐越……他肯定在睡觉。”

  昭沅用前爪搔搔头:“他知道我们晚上会出来查情况,肯定没有睡着,就算睡着了,把他叫醒就好了。”

  琳箐抬手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敲一记:“你真笨,再怎么说,我也是女孩子,半夜去乐越的帐篷里不太好。还是由你去说吧,嗯,就这样。告诉乐越明天早上我再去找他。”扭身跑回自己的营帐。

  昭沅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再挠挠头,琳箐为什么突然这样害羞了?她以前闯乐越房间明明非常爽快。真是越来越奇怪。

  昭沅独自钻进乐越的营帐,乐越正枕着双臂躺在地铺上,昭沅刚刚现出身形,乐越便一骨碌爬起身,悄声问:“怎么样?”

  昭沅摇头:“没查到。”

  帐篷上映出巡逻的兵卒来回走动的影子,昭沅变回龙形,乐越抓着它钻进被窝,昭沅趴在枕边,把查到的结果详细告诉乐越。乐越也大惑不解。昭沅吹吹胡须:“我对土地神之类的不太懂,琳箐说明天再去查一下。”

  乐越嗯了一声:“我想师父师叔和师弟他们应该没事,他们很会藏,尤其是乐晋乐魏几个……”

  昭沅知道他在自我安慰,也点点头:“是啊,看清玄派的人跳脚的样子,就知道你师父他们一定没事了。”

  乐越沉默片刻,问:“对了,琳箐先去睡了?”

  昭沅唔了一声:“她说,她半夜来你营帐不太好,让我告诉你明天早上再来找你。”

  乐越嘿道:“说得跟她以前没做过一样,怎么突然害羞起来了?”顿了顿,又道,“害羞点也好,这样才比较像女孩子。”

  三更过后,昭沅已经趴在枕头边呼呼酣睡,乐越枕着胳膊躺着,仍然睡不着,眼下压在他身上的事情越来越透着奇怪。

  皇帝招他进京之事,他倒是能猜到大概缘故。

  皇帝被安顺王和国师压制,一定不满许久,现在不过是拿他做借口对抗罢了。但是关于自己的身世,还有两次梦遇师祖卿遥,都太蹊跷。

  乐越隐隐感觉,能够“梦遇”师祖,应该和那本阵法书有关。乐越摸摸怀中贴身收藏的两本书,翻了个身,合上双目。蒙眬间,隐约又听见有人轻声呼唤:“道友……道友……”

  难道又再次回到了四百多年前?

  乐越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在帐中,枕边昭沅细细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侧颈边,帐篷上值夜的兵卒巡逻的影子仍然在来来回回。

  但那个声音依然在极轻地响着——“道友……道友……”

  娘啊,难道这回是卿遥师祖从四百年前过来了?

  乐越迅速扫视四周,空荡荡没有任何身影,那个呼喊声却越来越近。

  “道友……道友……”

  声音……似乎比卿遥师祖的沧桑了许多,好像是个老者的声音。

  昭沅在梦中也察觉到了动静,迅速睁眼抬头,周身金光一闪,已化成人形模样,低声喝道:“谁?”

  在帐篷外巡逻的兵卒顿时停住,扬声向内道:“乐公子,有什么事?”

  乐越连忙一把把昭沅按倒回地铺,大声道:“没有,刚才一只蛾子撞到我脸上,吓醒了而已。”

  昭沅迅速变回龙形,钻进乐越袖中,那兵卒挑开帐帘,举着火把向内看了看,发现的确只有乐越一人坐在地铺上,帐篷内空荡荡并无供藏身的地方,方才道了声打扰,闪出帐篷去。

  乐越屏息坐了片刻,待巡逻的兵卒开始正常走动,才从袖口中小心地拎出昭沅,昭沅不再化成人形,老实地盘在他身边。方才那个沧桑的声音竟然又响起来:“道友……道友……”

  乐越盯着声音传来的某处,把嗓音压到极低:“朋友为何装神弄鬼?请现身出来一见。”

  昭沅忽然想到在这个时候应该在帐篷内加道法障,这样外面的兵卒就无法察觉帐篷内的动静了。这个法术琳箐曾经教过它。

  昭沅合起爪子,念动咒语,一道浅浅的金光闪了闪,扩大开,成功地变成一个弧形的壁罩,紧贴着帐篷的布壁,把他们罩在其中。

  帐篷内在法障的光芒中变得明亮起来,地铺边,方才的声音继续道:“道友不用担心,小老儿并无恶意,只是见尊驾路过,前来拜会而已。”

  一颗人头从地面上破土而出,乐越吓了一跳,险些摸起身边的长剑一剑劈下去。那颗头越升越高,渐渐露出脖子、上身……最后,一个干干瘦瘦的老者立在了地铺旁,向乐越躬身一揖:“小老儿邱茗,见过道友。”

  乐越站起身,抱抱拳头:“在下乐越。那个,这位邱道友……冒昧问一句,你……不是人吧。”

  老者的样貌与常人无异,唯有须发皆是土褐色,他摸着褐色的胡子,微笑道:“乐道友好眼色,小老儿已在此处山野修炼三百余年。我虽非人族,但与道友一样,潜心修炼正道,而不是修妖炼魔之辈。”

  乐越再拱拱手:“失敬失敬,原来您老是在下的前辈,但不知前辈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邱茗老者文绉绉道:“我感应到乐道友来到此处。同修道法,便是有缘,故而前来拜会。”

  此话乐越当然不信,他才练过几天道法?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怎么可能吸引修道的精怪前来,眼前的老者必定另有目的。

  果然,邱茗老者神色又再谦恭了一些,躬身道:“另外,小老儿得知,敝处今有龙神驾临,不知乐道友可否代为引见?”

  龙神?乐越反应了一下才犹豫地指着趴在自己肩膀上的昭沅:“你是说它吗?”

  邱茗老者恭恭敬敬地又是一揖。

  乐越一时有些意外的感慨,傻龙成长了,都有精怪上门拜见了。他不解地问:“它就在这里,前辈自己和它打个招呼不就行了?”戳戳昭沅。

  昭沅立刻化作人形,站到乐越身边,那邱茗老者却仍躬身向乐越道:“小老儿身份卑微,不敢贸然打扰龙神殿下,还请乐道友代为引荐。”

  乐越有些冷汗,便依言向昭沅道:“呃,这里有位修道的邱茗前辈……”

  邱茗老者再一躬身:“小老儿的原身乃是地龙,算起来,也与龙神殿下沾些宗亲,请乐道友代为转禀。”

  地龙?那不是蚯蚓吗。乐越一时无语,怪不得老者姓邱,须发皆是这种颜色。只是,地龙与龙虽然有一个字相同,但要算成亲戚,这扯得有点远吧。

  乐越清清喉咙,继续向昭沅道:“呃,这位修道的地龙邱茗前辈,与你有些宗亲,此时前来拜会,望你……嗯,望你愿意与他结识。”

  昭沅面对眼前的情况,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真心向地龙老者拱手招呼道:“邱老你好。”

  邱茗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小老儿难当龙神殿下之礼。龙神殿下肯与我相见,我已感激不尽。”

  昭沅连忙道:“邱老不必如此客气,论年岁邱老还是我的长辈,只叫我昭沅便可。”

  邱茗的胡子梢儿都在感动中颤抖:“龙神殿下对小老儿如此礼遇,小老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乐越唯恐他这一不知如何是好便拖到天亮,插话道:“对了,邱前辈,我们有一个疑惑怎么也想不透,正好向你请教。为何此处竟然没有土地坐镇,也不见其他道仙或妖修的踪迹?”

  邱茗耷下眉,叹了口气:“龙神殿下,乐道友,其实我今晚前来,除了拜会之外,亦是过来报个信,敢问龙神殿下可是正与凤族对抗?”

  昭沅默认。

  邱茗辛酸道:“这些年,那些禽族因为护脉凤凰得势,各个耀武扬威,不单是凡间的龙精蛟灵,就是小老儿这样小小的地龙,也常被他们欺辱。最近传言龙凤大战又将开始,龙神殿下你们一路行来,看似很顺利,其实每走一步都有禽鸟监视,把你们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凤神。他们怕你们察觉,吩咐凡是有道行灵性的禽鸟都不准接近你们,只用寻常的禽鸟盯梢。其他的道仙妖修不想蹚这趟浑水,就自动避开,龙精蛟灵则被他们清理掉了,所以你们自然找不到灵妖。只有像小老儿这种灵气本就稀薄,藏身在泥土中的,方才能过来拜见报信。”

  昭沅愕然,没想到护脉凤凰在凡间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连一条蚯蚓,因为沾了个龙字,都被迫害。它心里隐隐生出愤怒。

  乐越道:“怎么连土地神也不见了,难道护脉凤凰的势力能大到土地神也赶得动?”

  邱茗犹豫道:“土地神,自然不是……小老儿冒昧问一句,龙神殿下与乐道友的同行者之中,还有一位上古大神吧……”

  乐越隐约猜到了原委。

  邱茗吞吞吐吐地说:“这位大神的仙气十分浓厚,小老儿这种卑微小辈感应到,不由自主就心生敬畏,远远避开,不敢上前打扰……我想一路上的道仙妖修避开诸位,这也是缘由之一……我只是听得一点旁人传言……这位上古大神,是否,曾经,犯过天条……”

  乐越直截了当道:“土地神是去天庭报信了吧。”

  邱茗弯腰:“正、正是……”

  乐越与昭沅同时默然。乐越在心中迅速掐算了一下,传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知是否属实。假如天上的衙门办起事来和人间的衙门一样拖沓的话,就算一路走来,土地神们纷纷上天庭去通风报信,等到天庭派兵点将下来捉应泽,说不定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一年之中,变数很多,说不定到时候老龙就完全恢复了法力,他们也想到了对付天庭的办法。

  乐越向邱茗老者道谢:“多谢邱前辈前来报信,晚辈和昭沅感激不尽。”

  邱茗忽而再深深一揖:“小老儿有个请求,请龙神殿下一定答应。”

  昭沅刚要开口允诺,另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你放心,它一定答应,我们全都会尽力帮助它办到。”

  琳箐和商景一同穿过帐壁和法障,走到昭沅与乐越的身边。

  昭沅诧异:“你们……”

  琳箐笑嘻嘻道:“这点动静我们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老龙犯懒在帐篷里睡觉,我和老乌龟已经在外面听了半天了。”顺手弹弹昭沅的额头,“法障搭得不错,但是我们在外面这么久,你都察觉不到,还需要再勤奋修炼。”

  昭沅摸摸额头点头。

  商景走至邱茗面前:“你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我等以护脉神的身份允诺,一定替你办到。”他抬起右手,手中浮起淡淡的绿色光晕,笼罩在邱茗的身上。

  邱茗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几位大神,我有一个孙儿,在三百里外的凌霜山念画潭边的湿地中修炼。希望几位能将此物转交给他,让他勿挂念其他,潜心修道,早日飞升。”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双手捧上,珠子在绿光中自动飞落入商景的手中。

  商景肃然道:“必定办到。你可了却牵挂,不必逗留了。”

  绿光渐盛,邱茗在耀眼的光晕中长长一揖,忽而向昭沅道:“昭沅殿下,辰尚陛下可是你的父王?”

  昭沅点头。

  “两百多年前,我曾有幸与辰尚陛下有一面之缘,当时他盘旋在九天云上的英姿,我至今难忘。相信昭沅殿下有朝一日定会重登护脉龙神之位,让凡间万物都仰望龙神的荣光。”老者浮现出欣慰的神情,身形渐渐消散,化作几点黑色的碎屑,跌落尘埃。

  昭沅愣住,呆呆地道:“他……”

  琳箐惋惜地摇摇头:“你竟然没看出来,他和紫阳镇中的那只刺猬一样,是一团魂精。”她蹲下身,看那几点碎屑,“太狠了,蚯蚓的复原力极强,就算被砍成两截都能存活。他们竟然将他斩成数段还开膛剖腹用火焚烧……”

  昭沅木然地问:“他们是谁?”

  没有回答,帐篷中一时沉寂无声。

  琳箐、商景、乐越连同昭沅都心知肚明,他们只可能是听命于凤凰的羽族。

  昭沅直僵僵地站着,突然仰头向天,一声龙啸逸出喉咙。

  琳箐与商景同时扑上前,想要出手阻止,可惜为时已晚。

  刺目的金光自昭沅身上迸出,一条金色的长龙腾空而起,冲破帐篷,直上云霄。

  巡查的兵卒们如同石像一般愕然看着眼前的奇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金色的长龙在半空中盘旋长啸,暗黑的夜空金光灿烂,瑞云缭绕,亮胜白昼。【穿】 【书】 【吧】

  无数惊鸟从树梢上喳喳飞起,胆怯地拼命拍打翅膀飞蹿。兵卒们手中的兵器跌落在地,双膝不由自主地弯曲跪倒,更多的兵卒,连同刘公公、定南王都从帐篷中涌出。

  刘公公颤手指向天空:“就是这个东西!和我在九邑见到的一模一样!真……真是太神了……龙……龙果然是真有其事!”

  定南王负手望天,皱眉不语。

  杜如渊缓步穿过人群,走到定南王面前,他身上的绳索早已解开,薄绸的单袍衬着充斥天地的龙瑞,环绕浅金的光晕。

  “爹,你已亲眼看到,我所说的尽是实情,可以放了我吧。”

  定南王凝望天上,淡定并且肯定地道:“世上绝无鬼神,不过是偶尔的天象有异,或海市蜃楼,或别有用心之人使出的障眼法而已。”

  孙奔带着飞先锋站在不远处,飞先锋再次看见躁狂的昭沅,激动得手舞足蹈,捶打胸脯嗷嗷叫了两声,背后藏起的双翼唰地展开,整个身影又再度胀胀胀胀胀大,扑扇着翅膀飞向天空,兴奋地转圈。

  兵卒中再起骚动,刘公公尖声道:“这只猴子咱家也见过!”

  定南王道:“竟然连一只猴子也会使用,可见这种障眼法何等低劣。”他厉起神色,转首呵斥已跪倒在地的兵卒,“一些江湖把戏,就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速速各自归位!”

  琳箐、商景和乐越追出帐篷,本正团团乱转地看着天上的昭沅思忖对策,此时远远听见定南王的话,琳箐立刻竖起眉毛,推了一把乐越:“喂,杜书呆的老爹还在死鸭子嘴硬,索性今天晚上就让他彻底见识一下什么叫作天命所归!你快把昭沅喊回你身边。”

  乐越只得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昭沅,镇定些,回来。”

  天上盘旋的金龙身形顿了顿,乐越接着默念:“昭沅,昭沅,克制情绪,快些回来。”

  翻腾游动的金龙渐渐平静下来,一个摆身,俯冲向下。围观的兵卒们不自觉地退后。金龙坠落,缠绕上乐越的身体,咻地消失无形。

  它消失得太过突然,旁边的众人还都在愣怔怔地瞻仰龙神,结果眨眼工夫龙神就不见了,天地间重归暗夜,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四周顿时陷入沉寂。

  在这沉寂之中,唯有定南王淡定地踱到乐越面前,上下端详他片刻,伸手,拎起乐越的衣袖,抖一抖,再拎起乐越的衣襟,抖一抖。双眼眯一眯:“嗯?乐少年,如果本王没有猜错,这个障眼法所用的应该是烟花之物,机关就藏在你身上。”

  乐越感到昭沅钻向怀中深处,只好僵硬地向定南王干笑。

  定南王再抖抖他的衣襟,没有抖出什么,恰好这时候飞先锋也落回地面,蹲到乐越身边,向定南王呲起牙齿扮鬼脸。

  定南王伸手摸摸飞先锋身后的皮翅,捻了一捻,淡然道:“嗯,做得颇像真的。”

  飞先锋扑扇着翅膀嘎嘎吱吱叫了几声,意在证明翅膀的确是真的,可惜定南王已经淡定地踱开,一扫四周的兵卒:“该归营者速速归营,该巡逻者继续巡逻。”

  兵卒们立刻呼啦啦地动起来,遵命行事。

  定南王向刘公公道:“公公今晚受惊了,请回帐中休息。”

  刘公公向乐越这方看了又看,嘀嘀咕咕地走开:“唉,咱家有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这双眼。”

  定南王回转身,又望向乐越这方,语气依然很平静地道:“几位今晚也该闹够了,都回营吧。”最后向那几名随侍在身边的黑甲护卫一抬手,“把世子绑回去,继续严加看管。”

  乐越眼睁睁看着杜如渊再度被五花大绑,拖向那顶软禁用的小帐篷。

  琳箐忽然高声道:“喂!姓杜的老爹!你睁大眼看清楚!”她浑身轰地冒起熊熊烈焰,转瞬间,一头巨大的火红麒麟足踏火云,口吐狼烟,站在营帐之间的空地上。

  定南王回身皱眉看了看:“嗯。”

  麒麟周身的烈焰跳跃几下,再度变成身着红衣足蹬软靴的少女,瞪大眼睛盯着定南王:“怎样?”

  定南王严谨地开口道:“小姑娘,戏法变得相当不错。”

  琳箐绿了脸。

  定南王转身,留给众人一个平静的背影:“眼下天干易燃,最好不要随便玩火。”

  琳箐呆怔了半晌,才猛地跳起身,乐越连忙一把将她拦住,琳箐在乐越臂弯中挣扎踢打:“别拦着我,就算他是杜如渊的老爹,我也要把他的头壳劈开!”

  一直袖手站在一旁的商景抬手按住她肩膀:“小麒麟,你就算把他的头壳劈开,他也依然会如此。”

  乐越真心叹服道:“其实我觉得,杜兄他爹才是四位郡王中最强的一个。”

  好歹将琳箐拉回营帐后,琳箐终于还是不甘心,闯到火头军的营帐中拿了一兜菜包子,说动应泽再去挑战定南王。

  琳箐带着应泽隐身闯入定南王的帐篷,在他面前突然现身。应泽招出两朵小黑云,使旋风,打闪电,劈晕了两个护卫,劈碎了几个酒杯,定南王很专注地看完,慈爱地摸摸应泽的头,还让护卫端来点心请应泽和琳箐吃夜宵。

  应泽便揣着点心满意地回来了,盛赞定南王是卑微的凡人之中不可多得的意志坚定的人才。

  琳箐含恨而败,回去后也没有得到乐越他们的同情安慰,乐越和洛凌之、商景反而凑在一起,感叹当年定南王所受的情感伤痛。

  乐越道:“可见当年杜兄的母亲对杜王爷的伤害实在难以估量。”

  洛凌之道:“伤之最痛,唯情而已。”

  琳箐的牙都快被他们酸掉了,磨一磨道:“我觉得杜书呆的娘甩了定南王是对的,这人根本是个变态。”

  没想到乐越、洛凌之和商景都不赞同地拉下了脸。

  商景道:“小麒麟,你这样说太过刻薄,若非当年之事,定南王又怎会连亲眼所见的东西都不敢相信?”

  孙奔饶有兴趣地插进来道:“各位所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否详细告诉在下?”

  琳箐被抛在一旁,看他们几个嘀嘀咕咕凑在一起回顾定南王那段苦情的往事,恨恨地跺脚回自己的帐篷中睡觉去了。

  众人离开之后,乐越吹熄蜡烛,躺回地铺,从怀中摸出昭沅,戳戳它荧荧发光的龙角:“恢复过来没?”

  昭沅的胡须微弱地动了动。

  乐越把它放到枕头边:“唉,上次是我连累了你,这次你怎么自己狂躁起来了?”

  昭沅无语。

  乐越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说老实话,我心里也难受。师父和师弟们还不知道怎么样,皇帝招我进京,不过是为了拿我做棋子对付安顺王和太子。还有父母之仇……可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要对付的既然都不是好东西,那么我们就不能和他们一样变坏。梦里面卿遥说的道在于心,虽然咱们到不了那个境界,但不能被报仇烧掉理智。假如失掉理智,可能更报不了仇。”

  昭沅向他身边凑了凑,乐越拉拉它的胡须:“听我乐大侠的一番劝导,你是否感到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昭沅轻轻地嗯了一声。

  乐越枕着胳膊跷起腿晃了晃:“你现下一天猛过一天,说不定到了京城之后,你大展龙威,一招便将那个凤君灭了,那么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嘿嘿。”他拍拍枕边,“当然,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你看,我们还是很有前途的。所以,要顶住。”他感到一根龙角在自己的脸侧蹭了蹭,会心一笑,合上双眼进入梦乡。

  第二日清晨,吃过早饭拔营时,昭沅忽然发现定南王正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外,双手背在身后,肃然地看他。

  昭沅向他礼貌地笑笑,定南王缓步踱到他面前,取出一样东西,昭沅下意识地接过,是一块金丝绳串着的玉片。昭沅有些愣怔,定南王淡淡道:“此物佩戴在身上,据说有安神之效,不知对你是否有用。”转身踱开。

  再一日傍晚,队伍到达咸禄州地界,乐越向兵卒打听过,踏进咸禄州后,经过的第一座城名曰寿城,凌霜山就在它的边上。

  车马经由官道绕过寿城时,乐越掀开车帘向外看,果然见一座翠山立在斜阳下。据闻,前朝曾有位隐士隐居在此山中,效仿陶渊明,柴栏陋院内,遍种菊花。惹得不少人前往寻访赏花,其中一品菊花唯独在此山中开得格外好,名为凌霜,于是这座山就改名叫了凌霜山。

  慕名赏花之人来往络绎,那隐士便不再是隐士,变成了入世的名士。后来此人中了科举,做了高官,在京城最繁华的所在拥有最奢华的大宅,却再难种出当日在山中隐居时那般好的菊花。十几年后的某日,他因巡查路经此地,到山中去看自己往昔的住所,茅屋早已残败,院中杂草遍生,不由得叹息道:“念画已无画,寻花再无花。”还将这句感叹题在山下潭水边的石壁上,于是无名之潭得名念画潭。

  乐越和昭沅直着眼睛听完这段典故,琳箐惊讶地向讲述这段典故的洛凌之道:“想不到你连这种事都知道,不比杜书呆差啊。”

  洛凌之淡笑道:“《四海异闻录》上录有这段典故,我只是恰好看过而已。”

  乐越担忧地瞄了应泽一眼,老龙正在闭目养神,对这个名字没起什么反应。乐越情不自禁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阵法书和《太清经》,卿遥师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说不定还遗留过什么痕迹。

  乐越盘算了一下,他自己和洛凌之、孙奔三个凡人都不会使用隐身术,绝对不可能在定南王眼皮下面溜去凌霜山,但他实在是想亲自前去看一看,于是便叫停了马车,直接到了定南王车驾前道:“在下受人之托,有件要事需绕路去凌霜山下的念画潭一趟,不知王爷能否应允。”

  定南王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吩咐今天就在这附近扎营休息,明日再启程,并且没有派兵卒盯梢。

  琳箐奇道:“杜如渊的老爹真奇怪耶,竟然对我们如此放心。”

  乐越道:“因为杜王爷知道我们根本不会趁机溜走。”

  琳箐想起定南王送昭沅玉片的事情:“对哦,杜如渊神神道道原来还是随了他爹,这个定南王行事很古怪,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乐越道:“总之,定南王对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应该还是暗中帮我们的。其他事情,猜不透便不用再耗费心力了。”

  琳箐双眼亮闪闪地道:“乐越,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气势了!”

  乐越叮嘱昭沅看着应泽,凌霜山是卿遥曾到过的地方,假如老龙突然发狂,后果不堪设想。

  凌霜山看似就在城边,走起来距离却颇远。一路上,琳箐用法术仔细地搜寻四周,依然没发现妖精或地仙的气息。约半个时辰左右,他们终于到了山脚下,琳箐不禁道:“如果那蚯蚓的孙子已不在这里了该怎么办?”抬手向天上指了指,“喏,蚯蚓说得没错,一路上盯着我们的可不少啊。”

  乐越抬头看,远处天空上隐约有几个黑点盘旋。以前,看见天上有鸟雀飞过,总觉得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如今完全变了味道。

  乐越道:“让它们盯,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怕被人看的。”

  琳箐冷冷道:“可要是让我发现它们再滥伤无辜,别怪我的鞭子狠。”

  孙奔打个呼哨,飞先锋拍打翅膀飞到半空,发出两声清亮的啼叫。

  四周和山上的树木突然都颤动起来,树杈上,石缝中,山壁悬挂的藤蔓上,冒出了一只只黄毛灰毛或大或小的猴子,探着头,瞪着眼,抓着耳,挠着腮,揪着树叶,荡着秋千向这里看来。

  飞先锋在半空盘旋了一圈,嘎嘎吱吱叫了几声,猴子们立刻吱吱咕咕地纷纷指向某个方向。两三只黄毛小猴从山壁树杈上跳下来,争先恐后向那个方向跑了几步,乐越等立刻跟上,转过几个弯,前方一条小路延伸进山壁形成的夹缝。右侧山壁的一处被削平,刻着念画潭三字。

  夹缝中有一条溪水潺潺流出,小路在溪水旁侧蜿蜒探入,尽头是山壁环绕的一处空地,一汪碧水泊在其中,应该就是念画潭。

  原来这汪潭水是汪活水,盖因此地地貌独特,溪水从山石中流出,先注入了潭内,再由另一侧流出狭缝去,潭水因此格外清澈。

  刚踏进此处,昭沅就察觉到有灵气在潭水附近流动,而且气息好像不止一股。那几只引路的猴子跃到山壁上,从藤蔓上摘了几枚浆果,蹲在潭水边洗了洗,谄媚地送到乐越等人的面前。琳箐没有接,盯着潭水边空旷的某处眯起眼:“有羽族的气息。”

  一道光束自她的指尖弹出,飞向那处,好像打中了某道看不见的屏障般飞溅开来,琳箐再一弹指,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竟然有碎裂的声音,瞬间出现三个身影。

  三个身影都穿着黄褐色的衣服,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身量较高,俊眼修眉相貌端丽,一身薄衫像是丝绸质地,潇洒飘逸。另一个则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穿着土褐色的粗布衣衫,满脸质朴。那名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相貌柔美,眼眶红红的隐约蓄着眼泪,抓着褐色的衣裙瑟瑟发抖,别有一股娇怯怯的味道。

  琳箐扬起鞭子:“喂,你们两只小鸟,赶快放开那条蚯蚓,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乐越大奇:“没想到邱老口中的孙儿竟然是孙女。”

  昭沅小声道:“是孙子,那个女孩子不是蚯蚓。”抬爪指向敦实质朴的褐衣青年,“他才是。”

  乐越顿感颠覆,那名相貌俊美的青年向前一步,拱手道:“几位上仙,不知你们因何事而来,恐怕对我们兄妹有所误会。我们在此是解决一些家务事。在下并没有为难这位邱兄的意思。”

  琳箐抬起下巴:“骗鬼呀,没做亏心事,何必要躲起来?”

  俊美青年冷冷道:“麒麟上仙此言差矣,最近世道不太平,我等感觉到有强大的灵力靠近,不知是敌是友,一时隐身躲避有何不可?”

  乐越觉着眼前的情景有些微妙,蚯蚓兄看起来蛮健康,反倒是那个女孩子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琳箐嗤笑道:“很会找理由,可惜你的真身清楚地暴露了事实——你们两只小画眉是打算躲起来把这条蚯蚓当口粮吧。”

  画眉青年的神色变了变,一直在偷偷擦眼泪的少女突然跳了起来:“这位上仙,拜托你不要这样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阿邱的,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他……”

  少女脸上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哽咽不已。画眉青年转身面向她,冷冷道:“千意,听了麒麟大神的话,你该明白了吧?你与他任谁看来都没有好结果,趁早断绝此念,对大家都有好处。”

  少女咬住嘴唇,用力摇头。蚯蚓青年挡在她身前,挺起胸膛:“紫树兄,我相信意儿绝对不会伤害我,就算有朝一日被她吃掉,我也心甘情愿,请你成全我们吧。”

  琳箐抓着鞭子被晾在一旁,瞪大了眼。乐越叼着一枚浆果拉她退后两步,塞给她一枚果子。

  昭沅小声问:“雄画眉和邱老的孙子是不是情敌?”

  琳箐闷闷地咬了一口果子:“看样子有点像。”

  飞先锋嗯嗯地点头。

  洛凌之沉思道:“在下倒觉得未必,看他的样子,不像心怀妒恨,倒像严厉的长辈管教晚辈。”

  孙奔道:“我赞同洛兄。”

  琳箐哼道:“说得好像你们两个很懂一样。我就觉得是情敌。”

  孙奔露出牙齿:“要不要赌一把?”

  琳箐一个斩钉截铁的“好”字刚要冲出口,那厢名叫千意的画眉少女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画眉青年紫树的面前:“哥哥,求求你!答应我和阿邱在一起吧……”

  紫树冷冷道:“绝不可能。”

  千意泣不成声。

  孙奔露出得意的微笑。

  琳箐别过头,假装没看到。

  蚯蚓青年也跪下一同恳求,紫树的态度依然强硬。乐越几人都跟着倍感纠结,唏嘘不已。应泽咬着浆果品评道:“情这个东西,很是无聊。”

  紫树甩开千意恳求的双手,向这方躬身道:“让几位看笑话了。”

  琳箐马上道:“啊……没有,应该是我说抱歉才是,方才有些误会……”她好奇地看向蚯蚓青年和画眉少女,“问句有些唐突的话,这究竟是……”

  紫树简洁地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数月之前,他的妹妹千意羽翅受伤,跌落在附近,被念画潭边修行的蚯蚓邱常救起。邱常为她敷药疗伤,悉心照料,千意竟然因此对邱常渐生情愫,请求兄长准许她嫁给邱常。

  紫树垂下眼帘:“我们兄妹与邱兄本是异类相克,舍妹与其的姻缘定然没有好结果,因此我极力反对。舍妹离家出逃,我来抓她回去,这才争执起来。”他顿了顿,问道,“不知几位到此何事?”

  乐越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这位邱兄可认识一位名叫邱茗的老人?”

  邱常躬身道:“邱茗是家祖。”

  乐越犹豫了一下,走到邱常面前,从怀中掏出那颗邱老留下的珠子。珠子在递到邱常面前的刹那发出荧荧的光彩。

  邱常的脸上变了颜色:“这……这是家祖的本命灵珠,为何会在阁下手中?”

  乐越道:“令祖已经故去了,托在下等将这颗灵珠带给邱兄,他还让在下转告邱兄,望你潜心修炼,早日得道成仙。”

  邱常颤手接过灵珠:“家祖他老人家一生为善,从无仇家,敢问因何亡故?”

  乐越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道:“我们见到令祖的时候,他已经遇害,只留下魂魄给我们报信。”

  邱常颤声道:“敢问,家祖替各位报的是什么信?”

  紫树面无表情道:“看这位少侠的神色,邱兄的祖父应该是亡于我羽族之手。”

  蚯蚓青年和千意的脸一瞬间都失去了血色。

  紫树继续道:“几位大神之中有龙神。令祖前去报信,不可能是别的事情。实不相瞒,我也已收到消息,凡几位大神经过之处,都要暂且躲避。听闻前方道路,凤神已派手下清扫。龙凤大战迫在眉睫,邱常,所以我才一直说,你和千意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有好下场。”

  他绕过僵立的邱常,拉着千意后退几步,千意踉跄地随他退到一边,抬起茫然的泪眼看向他:“龙凤大战关我们什么事呢?我们不是凤凰,阿邱也不是龙……”

  紫树残酷地望着她:“你觉得邱常的祖父身亡是凤凰亲自动的手?”

  千意的目光终于变成了绝望,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站不稳,跌坐在地。

  应泽眯眼看了看紫树:“小辈,你不是寻常的画眉精吧。”

  紫树躬身一揖:“晚辈紫树,乃咸禄州羽灵之首。”

  应泽微颔首:“果然,怪不得此地如此不隐蔽,这条蚯蚓还能留着一条小命。”

  此话一出,捧着灵珠僵立的邱常似乎有了点反应。

  紫树继续躬身道:“并非所有羽族都想参与此事。晚辈大胆说一句,龙凤恩怨本与我等无关,大部分羽族都不想被卷入其中。”

  琳箐向上指了指:“可天上那些是怎么回事?”

  紫树面无表情道:“大部分并非全部,凤凰乃羽族之首,护脉凤神又把持凡间气运,某些羽灵有心攀附本在情理之中。就譬如我虽是咸禄州羽灵之首,亦只能勉强让本州之内的羽族与他族之间不起冲突,但如果真有一意孤行执意参与的,我亦不便阻拦。”

  琳箐道:“有道理啊,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两边都不想得罪,选择明哲保身。”

  紫树拱手道:“多谢麒麟大神体谅。”拉起千意,“我与舍妹先告退了。”

  千意定定地站着不走,流着泪的双眼仍然痴痴看向邱常。紫树用力把她扯到身边:“邱常,从今往后你与舍妹便当作从未相识吧。”

  邱常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千意的手臂:“请紫君应允我和千意在一起。”

  紫树皱眉道:“邱常,且不提你与千意异类相克,单说你与羽族之间新添的血仇,就不该说出这等疯话来。”

  邱常挺直脊背,一字字道:“杀我祖父者,既非千意,也非紫君。我只与那凶手有血仇。我和千意真心相爱,就算异类相克又如何。”

  一瞬间,他淳朴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千意露出不敢置信的喜悦,挣脱紫树的手扑入邱常的怀中。

  紫树的整张脸都绿了。乐越、昭沅、琳箐皆愕然。

  应泽哼道:“小情人真是肉麻。”

  孙奔抱着手臂感叹道:“这位画眉兄,看来你是拦不住喽。”

  千意又拉着邱常双双跪下,哀求地看他:“哥哥。”

  紫树喃喃道:“你被一时的情感冲昏了头,希望来日不要后悔。”

  邱常坚定地道:“我不会后悔。”

  千意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我也绝对不会,念画潭会保佑我们,让我和邱常永远不分开。”

  紫树捂住额头,长叹一声:“也罢,我只当没你这个妹妹,日后你是生是死,与羽族再无关系。”又冷冷盯着邱常,“你既然不顾异类相克,执意要和千意在一起,倘若今后出现问题,也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他一甩左袖,附近潭水边的一块石头变成粉碎,“但你若别有居心,或有朝一日敢负千意,这块石头就是你的下场!”

  邱常连连应允。

  紫树复长叹一口气,向乐越等人躬身一礼:“几位大神,容我先行告退。我会尽力担保咸禄州羽族不参与此事,也望几位若与凤族开战,不要牵连无辜羽族。”

  琳箐立刻道:“放心吧,我们不是凤凰,无辜连坐这种缺德事才不会干。”

  紫树道了声谢,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的千意和邱常,化作一只画眉,振翅离去。

  邱常搀扶着千意自地上站起。洛凌之微笑道:“千意姑娘的兄长虽然口称与你再无瓜葛,却又对邱常兄说了那番话,可见对你的关心。”

  千意拭去泪痕,露出羞涩的笑容:“嗯,我知道哥哥他一向嘴硬心软,他最疼我了,才不会真的不管我。”

  一路走来,总算碰见了一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乐越也颇欣慰,但想起邱茗老者,心中又有些沉重,便向邱常抱拳道:“令祖之事,归根结底是由我们而起,实在抱歉。”

  邱常郑重地把珠子收进怀中:“祖父之仇,我一定会报。他老人家在给诸位报信之前已经遇害,与你们并没有直接关系。我一定会查出凶手究竟是谁!”

  千意担忧地抓住邱常的手臂。

  琳箐扬着鞭子道:“不管是谁,授意此事的是凤凰,我们定然会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替你讨回公道,你放心啦。”

  千意的神情中露出怯意,岔开话题道:“是……是啊,此事,可以从长计议。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伴你。对了,几位大神是否还急着赶路?你们快些走吧,我听哥哥说起过,这一带的土地去天庭禀报一个什么重大人物的消息,可能战事最终连天将都会卷进来,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乐越和昭沅神色僵硬地瞄向应泽,他们害怕老龙发狂,没有告之沿途的土地去天庭禀报应泽行踪之事。没想到画眉少女为了赶他们离开,随口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应泽正背着手端详一旁的山壁,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也许这句话他未曾留意听到。

  乐越跟着心中一紧,应泽端详的那块山壁上好像隐约刻有字迹,不会是昔日卿遥师祖在此处留下的痕迹吧?

  听千意竟然对几位大神说出如此失礼的话,邱常十分紧张,却见乐越对千意的话浑不在意,反而立刻扭头看向一边,他有些奇怪,便也向那处看了看,释然道:“大神对石壁上的题字感兴趣?那是十几年前一对情侣留下的字迹。”

  乐越闻之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只要与卿遥师祖无关便万事大吉。

  他也凑过去看那块石壁,削平的石面上凌乱地刻了不少句话,有两行最为清晰。其中一行刻痕娟秀,曰“君为松柏,妾为萝蔓,相依相缠,不离不散”。旁侧一行则字迹刚劲,刻着“今生唯愿娶阿萝一人,永不分离”。看得乐越一阵肉紧。

  但跟着旁侧的几行凌乱的刻痕只有那个娟秀的笔迹。

  “昔言不离今却散,为那般,可笑可笑,莫叹莫叹。

  “松柏无情,藤萝已断,从今后,万般皆散。

  “过往种种,是幻是空,但见刻痕,无限嘲讽。”

  ……

  原来,这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乐越微有唏嘘,琳箐恨恨道:“这个世上人渣男总是那么多!”

  在场的所有雄性集体沉默。

  片刻后孙奔道:“这位邱兄如今与画眉姑娘喜结连理,居然还留着这些字迹,也不怕不吉利。”

  邱常道:“我们不像凡人那么讲究,看着这些字,反而会提醒我们要真心诚意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乐越端详着字迹道:“看来这两人都是江湖中人,而且武功不低,字迹是用剑刻上去的,一气呵成,飘逸流畅。可见两人或是世家子弟,或出身名门大派。”

  邱常道:“他们的来历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当年他们的确都佩带着长剑,衣衫也都很精致,确实不像普通的凡人。”

  邱常接着说,两人在石壁上刻字立誓后就离去了。一些时日后,那个女子独自回到这里,很伤心地哭了很久,砍坏了一些树木,最后留下一段刻字。后来,她又来过两次,每次都刻下一段字迹,而后便再也未出现。直到两三年前,那女子又来到此处,看着这些刻痕很久,最后,很平静地离开了。

  琳箐阴森森地道:“不知道抛弃她的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了?”ωWW.chuanyue1.coΜ

  邱常道:“山壁有灵性,映下了他们的样子。”看向应泽,“可能这位上君方才已经看到了。”

  琳箐诧异:“咦?老龙你看到了什么?有好东西也不告诉我们一起看。”

  应泽慢吞吞道:“是你们法力未足发现不了,反倒怪本座?”

  邱常走到近前,手在石壁上一拂,壁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男一女携手而立的虚像。

  虚像的面目朦胧,只见那男子一身石青长衫,俊逸风流,女子身着碧绿衫裙,妩媚婉约。二人站在一处,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神仙眷侣”这个词语。

  昭沅抬爪子揉揉眼,他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尤其那个男的。

  乐越也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眼熟?”

  应泽道:“呣,自然眼熟。”石壁上的虚像一变,却是一名女子独自站着的情形。邱常道:“这是那女子最后一次过来时的样子。”

  乐越等都吃了一惊,虚像中的女子依然穿着碧绿的衣裙,发饰形容都不再年轻,带着成熟的端庄妩媚风韵,分明就是绿萝夫人。

  怪不得刚才那年轻男子看起来如此眼熟了,十有八九,他就是安顺王!

  哦哦!这里极有可能是安顺王与绿萝夫人当年的定情之地,见证了安顺王对绿萝夫人始乱终弃的全过程!

  真是意外之喜。乐越迅速从随身皮囊中掏出一大张纸按上墙壁。

  琳箐奇怪道:“你做什么?”

  乐越再摸出几样工具:“当然是把这些字拓下来,比对一下证据,看看到底是不是安顺王和绿萝夫人。”

  孙奔击掌道:“不错,说不定这些字来日能派上大用。”

  乐越拓下字迹,揣进怀中,众人告别了邱常和千意,离开念画潭。

  走出峡道后,琳箐又回头向念画潭方向看了看:“你觉得,他们两个真的能顺利地在一起吗?”

  她这句话是向乐越说的,神色竟然带了几分茫然。

  乐越奇怪地看着她:“怪了,你怎么突然这个样子,都不大像你了。他们两个在一起后肯定会有波折,不过,只要他们互相喜欢,就像现在一样坚持,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琳箐的双眼中微微有异样的光彩闪烁:“我觉得也是。那么乐越……假如,你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你……会怎样……”

  乐越含糊道:“这个……不好说,要真发生了才知道。”

  琳箐眨眨眼:“总可以先想象一下吧。”

  乐越打着马虎眼:“想象不出啊,我不是邱兄,不会有画眉姑娘看上我。难道要我想象和一只凤凰有些什么?这个……”

  应泽肃然地插嘴:“如果是凤凰,本座不允许你们有好结果。记住,你已和小昭沅定了血契。”

  乐越嘿道:“我当然不敢。”

  琳箐拉下眼狠狠瞪了一眼应泽,再瞪向乐越,丢下一句:“我去前面探探路。”嗖地消失不见。

  昭沅复杂地看了看乐越,洛凌之淡然地看着天边,孙奔咳嗽一声,飞先锋怪叫两下。

  众人默然走了片刻,应泽突然停下脚步:“本座到此就不再和你们同路了,你们几个小辈好自为之。”

  昭沅、乐越、洛凌之和孙奔都始料未及,愕然站定,负气走在最前面的琳箐也风一般地奔回来:“老龙,你说什么?你要走?”

  应泽踮起脚抬手摸摸昭沅的头:“勤奋修炼,或者可以有所突破。”

  琳箐讶然问:“老龙,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你为什么要走,要去哪里?”

  应泽皱眉:“本座就是懒得再听你这只小麒麟成天聒噪,还有卿遥的徒孙,毫无前途,甚是无趣。本座要去凡间的别处逛逛。”

  乐越抓抓头:“应龙殿下真的要走?在下还想欣赏你老人家大战天庭的英姿。殿下总是教导我们要勇于灭天覆地,但若没有亲眼见到,就觉得这是一句空话,不真实。”

  应泽哼了一声,昂头看着远方。

  乐越满脸遗憾:“貌似这一路上,我们没遇见土地神,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殿下,纷纷去天庭报信。我还以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殿下大战天兵,开开眼界了,唉。”

  琳箐道:“我赌老龙会赢。天庭算什么,傻龙都吐珠砸过天!”

  乐越叹息:“可应泽殿下不给我们观战的机会,要抛弃我们了,可能是觉得我无趣,昭沅傻,你聒噪,杜兄和商景前辈太迂腐,凌之太白,孙兄太黑。以后的日子注定崎岖,我们没有靠山了。”

  孙奔抱起双臂:“先说好,乐少侠,凡人孙某能帮忙对付,什么神神鬼鬼的就不要指望了。”

  洛凌之简短道:“在下亦是。”

  乐越抬手拍拍昭沅的肩膀:“以后我们只能指望你和琳箐了。”

  昭沅讷讷道:“还有商景吧。”

  琳箐翻翻眼睛:“老乌龟壳很硬,当当挡箭牌治治伤还可以,论打就不行了,可能还不如飞先锋呢。呃,对,京城可是凤凰的地盘,很多凤凰都在。”

  乐越复又长长叹息:“没办法,我等只有靠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了。暂时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到了皇宫,起码好吃的东西挺多。对了,凌之,这个你懂的可能比我多,皇宫里的人一顿饭有多少个菜来着?”

  洛凌之思索了一下:“我曾听家师提起,宫中的餐食依身份而定,最低例制,早膳应该有十八道菜点。”

  一直昂首望远方的应泽侧转回身:“卿遥的徒孙,不必再兜圈子,若觉得京城难行,本座就勉强再陪你们走一段。毕竟本座还欠你的情。”

  乐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当真?”笑嘻嘻地抱拳,“多谢应泽殿下。在下也还欠着殿下三年的饭食,尚未还清。”

  应泽淡然地嗯了一声,踱到昭沅身旁,昭沅把留在袖子里的一枚浆果捧到他面前。

  应泽抬手接过,望向天边的残阳。

  四百多年前,他刚从寒潭中出来,亦曾有人问他:“泽兄为何不与在下同路?”

  他简短地道:“我身犯天条。”

  那人神色一亮:“天条啊,我只在传说中听过,如此更要与泽兄一路,长长见识。”

  那时亦是黄昏,落日红霞,跨过四百余年后,情景依旧。

  回到定南王扎营处,乐越拿着从石壁上拓下的字样,直接去询问定南王:“不知王爷认不认得安顺王爷的笔迹,请帮忙辨认一下,这幅字是否出自安顺王爷手笔。”

  定南王接过纸条端详片刻:“慕王爷的字迹本王只见过几次,确与此幅十分相似。”

  乐越道谢收起拓本,定南王没有询问这幅字的来历。

  第二日清早拔营,昭沅随在乐越身后走向马车,望着前方疑惑地定了定,昨天看见安顺王年轻时的影像后,他便曾觉得,那个身影与谁有些相像,此时,这个念头又浮上脑海。

  洛凌之站在马车前遥遥向他们道:“今天天色不错,再用不了几日,便可到京城了。”

  乐越道:“是啊。”回头拽住昭沅,“快些。”

  昭沅拍拍额头,不可能,大概只是巧合罢了。

  一行人马再走了几日,终于到达了距离京城数十里的雍州城外。定南王下令在此驻扎,刘公公与传令兵先去京城报信,待圣谕下达,方可进京城。

  乐越在营帐中徘徊,心情有些异样。在京城之中,也许有些谜团便可解开。皇帝,安顺王,太子,护脉凤神,这些人物究竟与他有怎样的关系。父母之仇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

  乐越隐隐感到,这隐情定然不简单。

  昭沅站在帐外的一棵树下,背靠大树遥望京城的方向。

  这里的空中有种特别的气息,让他的内心起伏难平,好像有很遥远的记忆被渗透进体内的气息唤醒,萦绕在心中,模糊且熟悉。

  琳箐走到他身边:“站在这里,是不是感到有些熟悉和异样?”她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拍拍昭沅的肩膀,“因为你是护脉龙神,京城是这个朝代王气聚集所在,你龙珠里的龙脉中留着你的父王还有前代的护脉神对京城的记忆。”

  就算现在的京城已被凤神占据,可龙对王气的感应未曾改变。

  琳箐道:“我们护脉神各有独特的属性,比如我们麒麟好战,所以护佑武将;乌龟他们温暾,所以护佑文臣;凤凰花俏,工于心计,所以护佑后妃;而龙天生就是帝王。因此,即使凤凰夺了你们的位置,也长久不了,本性不合。”

  龙脉因京城的气息在龙珠内翻腾,昭沅似有所悟。不错,这是护脉龙神的天性,因天性而生的命运,大概就是天命的由来吧。

  琳箐微笑问:“怎么样,有没有悟到我说的道理?”

  昭沅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我以为只有商景才会说道理。”

  琳箐的笑容中有异样的神采,弹弹他额头:“那是我平时不愿意故作深沉啦。别忘了,我是护脉麒麟,比你多活了几百年呢。”

  乐越站在帐帘挑起的缝隙,看向昭沅与琳箐所站的方向,有声音道:“越兄,你在看什么?”

  乐越循声转头,却见洛凌之不知何时站在帐边。乐越将他让进帐中,洛凌之向着方才他所望的方向看了看,含笑道:“我一直觉得,琳姑娘和昭沅好像亲姐弟一样。”

  乐越嘿道:“如果昭沅再长大一点,说不定他们两个挺般配的。”

  洛凌之疑惑皱眉:“越兄,你这话可有些不着边了,再怎么看,琳姑娘都比较喜欢你。”

  乐越咳了一声:“洛兄,你几时变得这么八卦了。再说,琳箐她是神,我只是凡人,没可能了。”

  洛凌之道:“蚯蚓和画眉都可以在一起,凡人和神有何不可?”

  乐越摇首:“不一样,凡人的寿命在神的面前像朝露蜉蝣。而且,琳箐那个性我可吃不消。我还是喜欢脾气好一些的,嘿嘿。”

  洛凌之笑了笑:“也罢,我就不多事了。我过来是和越兄说,我与孙兄想提前进城,各自找个落脚的地方。”

  乐越不解,洛凌之道:“越兄,你不会忘了吧,身无功名的平民无法进入皇宫。我与孙兄又没有通神化形之术,不能相陪了。我二人商议,京城之中坊市之间往往能打听到一些意外的消息。我们便各自找个地方赁屋居住。越兄在宫内,我们在宫外,有昭沅、琳姑娘等可以帮忙互通消息,这样内外都有照应,比较稳妥。”

  他这番考虑十分周详,乐越真心道谢。

  洛凌之微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而且那日在青山派山顶上,师弟曾告诉我,师父已来了京城,我正好有话想问问师父。”

  乐越道:“洛兄,你要万事小心。”在洛凌之面前,不太好说重华老儿的坏话,只能道,“你师父现在肯定和当年不同了。”

  洛凌之应允他自会小心,又道:“杜世子已被绑了一路,入京城进皇宫之前,不知杜王爷能否将他放出来。”

  提起此事乐越就头疼,定南王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当真把杜如渊绑了一路,如果不是有商景随时施法帮他舒活筋骨,好端端一个杜世子肯定被绑残了。按照这个势头来看,说不定杜王爷真的会牵着五花大绑的儿子去皇帝面前跪地请罪。

  当天晚上,皇帝即着另一位宦官总管白公公与几名禁卫前来宣旨,命乐越、定南王、定南王世子杜如渊明日辰时入宫见驾。

  定南王下令拔营启程,赶到距离京城十余里的郊野处驻扎。

  安顿下来之后,乐越趁机去找定南王谈判:“王爷,明日在下与王爷世子一道见驾,是否将世子放出来?世子只是帮助在下而已,王爷绑着世子,等于是说我有罪。索性王爷也将我一道绑了去面圣算了。”

  定南王冷淡地道:“乐少侠请放心,本王今夜就给那逆子松绑,明日陪同见驾。”

  乐越总算松下口气,揣着安心的答案而归。琳箐拽着昭沅和应泽,隐匿进杜如渊的小帐篷中盯梢,看看定南王是否信守承诺。

  直到半夜子时,定南王方才进了关押杜如渊的帐篷,命左右兵卒退下,解开杜如渊身上的绳索。

  杜如渊的双臂终于重获自由,恭敬垂手道:“爹。”

  定南王道:“圣上已下旨,命你明日陪那乐姓少年一道入宫见驾,为父也陪同前去。”

  杜如渊低头:“给爹添麻烦了。”

  定南王盯着他,突然抬手,又狠狠一掌掴在杜如渊脸上。杜如渊被打得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捂住脸。

  琳箐跳起来,化作人形的商景一把按住她的手:“这是他们父子的家务事。”

  那厢,定南王冷冷向杜如渊道:“知道为父为何要打你吗?”

  杜如渊垂首道:“不管爹相信与否,帮扶乐越,乃儿臣之命。”

  定南王冷笑:“命?你知道什么是命?你又知道现在所做之事等于什么?愚蠢!”

  杜如渊不作声,定南王狠狠一甩衣袖:“你今年方才几岁?读过几本书,看过多少世情经历过多少事?自作聪明玩弄政事,这些岂是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玩得起的?愚蠢至极!若非今上要用你们做棋子,你们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为父,你娘,还有万千无辜性命,都要因你等的愚蠢变成陪葬!”盯着垂首不语的杜如渊,定南王满脸怒容,“我绑了你一路,就是希望你能多长些脑子,看清楚事态,不想你竟依然如故。你可知道,我为何从小便不让你习武,就是不想让你与为父年少时一样,牵扯进政乱之中。从古至今,权谋争斗便是一个无底深渊,我像你这般年龄时继承王衔,宦海沉浮数十载,至今仍不敢懈怠分毫。你果真想弄权谋术,好歹不要如此愚蠢,玩这种三岁孩子可笑至极的把戏,给我滚去多读几本书,潜心历练,待十余年后你年届而立,或者方可有谈政的资格。”

  杜如渊缓缓道:“爹,木已成舟,一切已晚。”

  定南王闭上双眼,长叹一声,眉目之间出现了无限沧桑:“我是你老子,就算陪你一道粉身碎骨,亦只能当作是命,但南郡万千无辜性命若被你牵连,你可担得起?”

  杜如渊道:“爹如果与安顺王开战,胜负未必。”

  定南王摇首,神色无奈至极:“真是乳臭未干的小儿才说得出的无知之言,一动刀兵,必定生灵涂炭,无辜累伤。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你读的几本书,都读到了哪里?”

  杜如渊道:“若不为战,何以养兵?”

  定南王道:“兵可为善,固土安国,亦更可为凶,故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

  杜如渊道:“父亲引圣贤之言,论之固然有理。然如今安顺王把持朝政,太子无知暴戾,倘若继位,后果可想而知。国亡而弗知,不智也;知而不争,非忠也。”

  定南王道:“无知!那乐少年难道是明君之选?据我一路察得,其确实品德淳厚,但一无知,二无才,举一庸人为君,更加可笑。即便今上以他为子,与太子相抗,朝中文臣武将无一会认同。慕延其人,虽心机深沉,却文韬武略兼备,有服人之资。否则你当真以为,众臣会认可一个外姓的黄口小儿继入皇室,端坐朝堂?”

  杜如渊不语。

  定南王再叹道:“此时已如你所言,木已成舟,再多言亦枉然。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拂袖摔开帐帘离去。

  琳箐、昭沅和应泽方才现出身形。

  昭沅向杜如渊道:“其实,你爹挺疼你的。”

  杜如渊唉声叹气地摇头不答。

  琳箐挥着拳头道:“书呆,别信你爹的!竟然说乐越还不如那个傻瓜慕祯!那个安顺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护脉麒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见他连洛凌之都不如。乐越可是我和昭沅一起看上的人。”

  商景又变回乌龟趴到杜如渊头顶。

  昭沅扯扯琳箐的衣袖:“我们走吧。”他想杜如渊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需要沉淀一下。而且,他更看出,杜如渊的爹虽然训斥了杜如渊半天,实际是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帮忙的。

  回到乐越的小帐中,他将所见告诉乐越,乐越唉了一声:“杜王爷说的话句句在理。倘若连杜兄全家与南郡都遭连累,我更是罪无可恕了。”

  琳箐瞪着他道:“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一定要打败凤凰太子安顺王,现在只能赢不能输了。”

  乐越神色郑重地点头:“不错。”

  天未亮时,乐越便整衣起身,洗漱完毕,定南王命人准备了一些饭食,乐越稍微填填肚子,走出帐篷。

  昭沅、琳箐和应泽隐身跟随,帐外已备好马匹,定南王身着深紫鹤纹王服,紫金冠束发。杜如渊也换上了浅紫的世子袍服,衣衫上亦绣着祥云仙鹤的暗纹,乐越等只见过他刚到九邑城时那身孔雀般的华贵行头,初见他穿上如此正式的服饰,雍容之气顿现,但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琳箐咂嘴道:“杜书呆挺有世子模样的嘛。”

  乐越翻身上马,孙奔遥遥在一顶帐篷旁抱臂观望,洛凌之走到近旁相送:“越兄进宫一切小心,我与孙兄待天亮就进京城。”

  乐越向洛凌之道了声保重,扬鞭启程。

  天边隐约泛白时,一行人策马行到京城大门外,随行的侍卫下马向守城卫士递上信物。

  卫士验看完毕,打开城门,放行入城。

  天刚隐约亮,京城已开始喧闹,宽敞的街道两旁店铺忙着开门,摆摊的小贩推着叮当作响的小车争着在路边占据好位置。悬着饭馆酒楼字样的门内窗中飘出饭菜的香味,和着摊贩的吆喝声缭绕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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