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最繁华的朱雀街,进得玄武门,皇城便在眼前。晨色苍苍,宫墙巍峨,绵延宫阙层叠的朱檐挑着晨光。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
乐越跟随定南王和杜如渊在承天门外下马,步行入内。皇帝已命两名宦官在门内等候,引着他们一路前行。
乐越与那两个小宦官搭了搭讪,得知两人一个名连六,一个名边张,引得乐越忍不住问:“你们的总管公公是否叫清一色?”
连六公公道:“回禀这位,奴才们的总管公公名叫白三元。”
乐越土包子初进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恨不得脑袋一圈都生出眼睛,穿过这个门那个门,经过那个殿这个殿,乐越两腿发酸,忍不住偷偷问杜如渊:“喂,杜兄,快到了没?”
前面引路的边张公公回头向他一笑:“莫急,快了。”
乐越汗毛微竖。
昭沅也觉得眼睛不够看,虽然整个皇城弥漫着浓郁的凤凰气息,但的确很气派,比之表舅公的水晶宫各有千秋。
应泽品评道:“皇宫不错,卿遥的徒孙,和昭沅一道拿下它。”
琳箐道:“还好啦,就是鸟毛气重了点。”
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门多少殿多少玉桥后,小宦官引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拐过游廊,到得一处偏殿廊下:“王爷、世子和这位请在此休息。”
乐越进了殿内,按照小宦官的指点在一张椅上坐下,酸疼的双腿终于得以休息,又请教杜如渊道:“杜兄,是不是现在就等皇上传唤了?”
杜如渊还没回答他,边张公公又抢先开口道:“这位莫急,面圣之前,还需一事。”
话落音未久,又有几个小宦官捧着托盘漆盒而来。
连六公公向乐越道:“这位请随我来。”引他走到偏殿内间,内间正中居然放着一大桶水,小宦官们将漆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取出手巾等物,托盘的缎子下覆盖的原来是一套衣衫,连六公公向乐越道:“请脱。”
几个小宦官一拥而上,手脚麻利地开始扒乐越的衣衫。
乐越措手不及,挣扎抓着衣襟道:“我自己来就好。”
连六公公掩口笑道:“怕什么,这是奴才们的分内事,脱几回就习惯了。”
夏天衣衫单薄,没两下乐越就被扒个精光,进了水桶中,小宦官拿起几个瓶罐碟碗往桶中洒了几样汁液,倒了几种粉末,乐越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进了汤锅的鸡,现在正进行到放调料这个步骤。
连六公公一一介绍道:“这是芙蓉露,沐浴用皮肤会特别细滑,这样粉儿是西域进贡的药浴粉,清窍提神,这样……”
乐越头皮发麻,几个小宦官拿着浴布手巾仔细将他擦洗一遍,连六公公在一旁指点乾坤:“那里那里,指头缝里别留泥渍,还有这边这边,耳根后面用力擦擦……”
乐越从头到脚被洗刷打磨一遍,好像一只煮熟的龙虾一般红彤彤地出了浴桶,换上簇新的衣衫。
他这辈子头一回足踏丝履,穿上这种公子哥儿才穿的宽袖长衫,软绸的料子又轻又薄,凉滑地贴在皮上,让乐越觉得十分不踏实。小宦官熟稔地替他用干布擦拭湿发,抖扇至半干,绾发束冠。
整治完毕后,连六公公上下打量,满意点头:“好,好,这才是能面圣的样子。”
乐越出了内间,杜如渊双眼一亮,笑道:“乐兄真是焕然一新。”
琳箐的双眼闪着夜晚的星星:“乐越真是太帅了!只是这身衣服有点阴柔,体现不出他的豪气!”
昭沅小声嘀咕道:“有点别扭。”这身行头好看是好看,穿在乐越身上好像借来的,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衬。
乐越从牙齿缝里向隐身在身边的昭沅道:“这就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再坐了片刻,有小宦官在门外宣道:“皇上有命,着乐越与定南王、定南王世子凤乾宫中见驾。”
凤乾宫乐越倒是听说过,正是皇帝老子的寝宫,看来皇帝的确病得不轻,召见臣民都出不了寝宫了。
内宫之中,此时也正议论纷纷。
皇帝竟然将那个自称皇族之后的乡野少年招进宫来,此等大事不仅震惊朝野,也让后宫大大震动。今日乐越奉召进宫,宫娥小宦官们都在好奇议论,不知此人长成什么模样。
澹台容月在殿阁中坐,听得外面的小宫女和小宦官们嘀嘀咕咕议论,心中七上八下。
这个时候,乐越应该是已经进宫来了。
见了皇上后,他会怎么样?
太子和国师不会突然发难,命人把他抓起来吧。
门外的小宫女正在低声道:“……看见的人有没有过来说的,那乐越长什么样子?听说他懂妖法,相貌粗陋,还会变大变小,好像个长翅膀的猴子一样。”
“不是说皮肤黑,身材魁梧,曾经当过土匪吗?”
“不对不对,是一个鬼魅般的年轻道士?”
“都错啦,刚刚琼雪听齐和说了,那个乐越长得一点都不粗陋,模样很俊朗,不比太子差,定南王世子更是比传说中还好看。”
……
澹台容月坐立难安,廊上又有匆匆脚步声传来:“来了来了,他们进了内宫,去凤乾宫见驾了!”
澹台容月蓦地站起身,疾步跑向门边,又微觉突兀,稳住身形,缓缓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老天老天,你一定要保佑乐越他平安。
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揣度,不知这乐越形容如何人品如何。
这次以他来对抗安顺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愿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保佑,这个乐越,不是个难以驾驭之辈。
回廊上悬挂的珠帘清脆作响,小宦官跪地禀报道:“皇上,那乐越与定南王、定南王世子一道来了。”
和韶从软榻上起身,整衣正坐:“宣。”
乐越随在小宦官身后,步入皇帝的寝宫凤乾宫。
迈入门槛,便闻见浓浓的药气。乐越长年挖草药卖钱,还常在山下镇子里的药铺打零工,对药草气味十分熟悉,嗅得出药气中有茯苓、柴胡、贝母并冬虫夏草的味道。
难道皇帝的病其实是肺疾?
凤乾宫甚大,乐越先看脚下,精巧的镂花砖地,花纹已被磨得有些模糊,并非传说中皇帝老子的住处那般遍地金砖。再看四周,墙不是很新,挂着几张山水字画,没有糊满金箔。深朱色的厅柱半新不旧,乐越偷眼迅速扫了一下房梁,未瞧见传说中晚上用来照亮的大夜明珠,反倒是墙角厅柱旁摆着铜制的灯架,色泽颇老旧,不过擦得很亮。
殿中的桌椅摆设,也都半新不旧,四处垂挂的薄纱帷幔中绣着三尾凤纹,用的貌似不是金线。
其实,乐越脚下踩的砖不比金子便宜,房梁和厅柱是凤翼杞梓木,半新不旧的桌椅为小叶犀角檀,连灯架下垫的那方小小的席垫都是只长在江南某地水边的玉线香蒲编就,沿的是一匹千金的紫槿麻布边,沿边的线是西域进贡的雪蚕吃金丝楠木叶所吐的丝,墙上的山水字画出自陆探微与张芝手笔。这些,乐越自然通通看不出。
所以皇帝老子的寝宫挺让他失望,这也太寒碜了,除了屋子大点,还不如狐老七的狐狸洞奢华。狐老七洞里的大花瓶上还镶着金边来着。
看来当皇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享福,今上大概因为不被凤凰待见,所以如此落魄。乐越闻着药香,心中陡生同情之意。
凤乾宫中服侍的宫女和宦官很多,殿中却静悄悄的,连大声呼气的声音都没有,引他们进来的小宦官脚步极轻,乐越不由自主也随着放轻了脚步,小宦官打起珠帘,引他们进入内殿。
遥遥见上首的椅榻上端坐一人,身穿深朱阔袖玄黑袍,头戴珠冕,乐越还没来得及细看,身旁的定南王和杜如渊已倒身跪拜,乐越也跟着跪倒叩首。
皇帝道了“平身”,声音甚是年轻,语气平和,稍嫌中气不足。乐越在定南王和杜如渊之后爬起身,尚未站直,便听见皇帝问:“哪个是乐越?”
乐越躬身道:“草民便是。”
站在皇帝身后的小宦官立刻大声喝道:“大胆!回皇上话竟敢倨立不拜!”
乐越郁闷之,刚要再跪倒,皇帝已温声道:“并非在正殿中,不必拘礼,站着回话吧。”微微一顿,“你上前一些。”
乐越躬身谢恩,向前些许。皇帝再道:“把头抬起来,让朕看一看。”
琳箐隐身在乐越身后不耐烦道:“这个皇帝烦不烦,想看清楚乐越就一次把话说明白,一句话拆成几句真啰唆。”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瓮声道:“把一句话拆成几句正是凡间帝王与官场必会的学问之一。”
乐越遵旨抬头,趁机觑清圣容。
座上的天子年纪约莫比孙奔长了些许,身着绣凤纹的帝袍,面容苍白文秀,身形瘦削孱弱,注视着乐越微笑道:“好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乐越再弯腰:“皇上过誉了。”心里大不敬地想,皇帝长得实在不像皇帝,倒像个病怏怏的小书生。认太子这么大的儿子太不靠谱了,认太子做弟弟还差不多。
昭沅小声在乐越耳边道:“这里没有凤凰,皇帝身上的生气好薄。”生气淡薄,周身还有淡淡的灰气,这个皇帝命不长久了。
皇帝沉吟道:“乐越,乐越,这个名字也甚好。听闻你在玄道门派长大?”
乐越回道:“草民曾是青山派弟子,这个名字是昔日的师父给起的。草民这一代的弟子,都是乐字辈。”
皇帝含笑道:“原来如此,太子也是从小在玄道门派长大,似乎与你还是旧识。你如何进的玄道门派?”
乐越顿了一顿,道:“草民的父母在十几年前的凃城之乱中亡故,是昔日的师父救下了草民,将草民带回了青山派。”
皇帝似是不经意地问:“你的身世,也是你的师父告知与你的?”
乐越微微一凛:“不是。草民昔日的师父只是恰好经过凃城时将草民救出,并不知草民的身份,他老人家只是告知草民,父母亡故于凃城之乱而已。”
皇帝颔首,咳嗽了几声,接过一杯茶水饮了一口,接着道:“既然如此,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
乐越沉声道:“因种种机缘得知。”
皇帝微微一笑,关于这个“种种机缘”究竟是什么,他没有细问,因为不需要。他转向定南王道:“此事多亏杜卿,帮了朕一个大忙,致使皇族血脉不至于流落在外,杜卿与世子,朕自有封赏。”
啊?乐越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语。那厢定南王已躬身道:“臣谢皇上隆恩。”
乐越本想说,定南王爷与世子和此事也毫无关系,但他知道自己没钱没势没背景,换了谁是皇帝,都会猜测他乐越是不是定南王不服安顺王,一手培植起来的傀儡。多说只会越描越黑。定南王已经慨然扛下了这个罪名,乐越便没再开口,想先等着皇帝的态度明朗些再做打算。
御榻之上,皇帝勉力压下一阵咳嗽,许久,方哑声道:“乐越生在民间,倘若未经验证,朕就将你纳入宗室,恐怕朝中众臣,天下百姓,都不会信服。涉及皇室血亲,朕亦不可能草率,须得经由几道测试验证,才能最终定下你的身份。”
琳箐嘀咕道:“测试?乐越这支血脉在外面一百多年了,皇帝又没有傻龙的龙珠那么好用的东西,要怎么测啊?”
定南王已出声询问道:“敢问皇上,要怎么测?”
皇帝站起身,缓缓道:“朕要在太庙正殿内,太祖与太宗皇帝神位前,与乐越滴血认亲。”
滴……滴血认亲……
乐越在心中呐喊一声,不是吧!这怎么可能成功!
他乐越到底是不是老和家的人这件事先按下不表。就算的确是,这支血脉散落民间,早已掺杂数代平民之血。滴血认亲这个方法是父子兄弟相认用的,爷孙都不一定好使了,何况他和皇帝之间的亲戚关系隔了一百多年?
却听皇帝幽幽地道:“滴血认亲是目前唯一能使你身份服众的方法。在太庙之中,蒙太祖、太宗及各位先帝护佑,所得结果定然不会出差错。”话毕,意味深长地望向乐越。
乐越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皇帝折身坐回御榻上,咳了片刻,扔下掩住口的巾帕,虚弱地道:“乐越从今日起可暂住在宫中,内廷西侧有一处乐庆宫,倒与你名字相合,你可暂居于彼处。杜卿在京中有宅邸,朕便不再另做安置,世子留宿宫中,与乐越做个伴吧。”
乐越与定南王、杜如渊一道跪下谢恩。
皇帝又与他们谈了几句,便命小宦官带他们下去安顿。
走下凤乾宫的台阶,乐越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襟凉湿一片,黏在皮上。
边张和连六两位公公在阶下等候,凤乾宫的小宦官将皇上的圣意转传,仍由边张连六引着他们去乐庆宫。
步上路径交叉处,边张公公向定南王躬身道:“王爷到这里可以留步了。”
杜如渊道:“父王,儿臣暂时陪乐越住在宫中,父王无须挂念。”
定南王的目光扫过乐越,最终还是落在杜如渊身上:“在宫中,切记谨慎守矩。”
杜如渊应了声是。定南王轻叹一声,转身随几名小宦官离去。
连六公公笑嘻嘻地向乐越、杜如渊两人道:“世子与这位,乐庆宫已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就在边张和连六引着他们向乐庆宫去的同时,后宫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蹿,散播到各个角落。
皇帝命人收拾乐庆宫时,众人早已猜到,那位自称皇家血脉的乱党首领,定然会在这里住下了。
而今事实果真如此,后宫之中顿时掀起纷涌的暗流。和韶虽然体弱无子,但妃嫔的数目并不算少。以皇后为首,贤妃、德妃、惠妃、淑妃四位贵妃,并何昭仪、沈昭容等数位妃嫔才人,浩浩荡荡,涌进凰慈宫中,求太后拿个主意。皇上让个乡野的土匪头子住进了宫中,诸位娘娘们觉得心里不踏实。
皇后捏着手帕拭泪道:“太后娘娘你要替我们做主,听说那个匪首好生厉害,会变成一只长翅膀的大马猴,骑在乌龟上腾云驾雾,安顺王爷的数万大军都奈何不了他。臣妾们可都是些弱女子啊……”
太后近日为儿子谋算,耗尽心力,常恨儿子的后宫之中皆是有貌无才有胸无脑之辈,没一个中得了用。好容易将那乐越弄进宫中,国师府与安顺王一党尚未发难,后宫中的这一堆竟先跑过来哭闹。真真是有眼无珠看不清大局,一群蠢材!
但后宫中蠢材云集,太后也不能全怪旁人。昔日先帝在位时,后宫之中钩心斗角,倾轧纷纭,幸亏太后手段高,又母凭子贵,方才坐稳了皇后之位。待和韶选择后妃时,太后深知儿子体弱,倘若后宫妖孽丛生,他一定吃不消,因此亲自把关,用多年历练出的一双利眼一一筛选,但凡面相尖刻,精明伶俐者,一概剔除。所以和韶的后宫中一派娇憨气象。
到了今日,难道要怪自作孽不可活?太后的怒火顺着任督二脉噌地烧到百会穴,重重一击桌案:“皇后,你坐镇中宫掌管凤印,不好好管理后宫,反而与诸妃嫔一道打听散播小道谣言,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更与众人一道纠集哭闹,成何体统!”
其他言辞尤可,唯独后面这句“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皇后虽然脑筋不大好使,也知道是项重罪,立刻噤口不言,满屋子嘤嘤啼哭吵闹声一瞬间静寂。
片刻后,还是皇后抽噎了一下,颤声道:“太后恕罪,臣妾们只是听闻一个不相干的乱党要住进内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
太后再一拍桌案:“张口乱党,闭口乱党,谁教你们说这个词的?!此人说不定就是皇室宗族血脉,皇上都不敢大意,将他暂且安置宫中,你们倒先把罪名给定了!”
皇后与众妃嫔们再次噤声不言。
太后扫视众人,冷笑道:“这个少年,年纪与太子相仿,太子自册封后,便住在东宫内,离着后宫殿阁,比西犄角的乐庆宫可近了许多,怎不见你们哭闹,说什么不相干的男人之类?”
这不相干的男人明明是太后你先说的,皇后如此腹诽,却万万不敢流于表面,只委屈道:“臣妾与妹妹们只是听到乱……那人要住进来,一时乱了方寸。毕竟宫里从未有过这种人。望太后恕罪。”
太后长叹:“要怪,只能怪你们都没本事替皇上生个儿子。”
皇后悲泣道:“臣妾们何尝不想呢?可是天意弄人,如今皇上的身体又……呜呜呜……”
妃嫔们跟着呜咽。
太后看着这一堆傻媳妇,只觉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虚,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吧。算起来,乐庆宫离哀家的凰慈宫最近,就算那个乐越变成长翅膀的大马猴,骑着乌龟进来,也有哀家先替你们挡着。”不由自主又叹息道,“说到胆量见识,你们真连澹台丞相家的那个容月都不如。唉!”
这话触发了众妃嫔莫名的嫉妒之心。李惠妃大胆接话道:“那是自然,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所谓一代胜似一代,必然是比臣妾们强的。而且听说,她和那个乐越本就相识,乐越还曾救过她的命,不知……”
皇后到底比惠妃聪明些,横扫了她一眼,将惠妃剩下的话压回了肚子里。
皇后观察太后的脸色,擦擦眼泪,轻声道:“太后娘娘保重,臣妾们先告退了。”小心地起身,带着众妃嫔走了。
此刻,澹台容月正按着胸口拼命压制不安的情绪。她奉召前来凰慈宫陪太后说话,皇后与众妃嫔来时,她不便与她们相见,只好暂时避入屏风之后。惠妃的话虽然让她觉得很刺耳,但乐越住进了乐庆宫中这个消息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乐越在皇宫中,一刻钟就能走到的地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他呢?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知道,她也在宫中?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亲口告诉乐越,万事小心。
澹台容月闭上眼睛,定定神后,转出屏风。
太后微笑地看她:“惠妃就是那种脾气,并无恶意。”
澹台容月敛身行礼,应了声“是”。却听太后接着道:“你与那乐越果真认识?”
澹台容月心中一惊,拼命想要表现得镇定,但目光和神情中的破绽根本逃不出太后的利眼。
太后慈祥地道:“认识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得,哀家接你入宫,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你父亲亦是如此希望。”
澹台容月咬住下唇,低下头。
太后看见她的神情,不由得忆起自己年少时。那时,她还是个与此时的澹台容月年岁仿佛的少女,游园会时遇见了不知名的少年,他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对不出风流婉约的诗句,却舞得一手好剑。
他为她写过平仄对仗乱七八糟的诗,让猎鹰叼着送到她绣楼的窗前。
他也曾为她去学时令新曲,坐在她家后园墙下断断续续吹了一夜,调子跑得很滑稽,她却哭了一夜。m.chuanyue1.com
因为第二天是她入宫的日子,因为配那曲子的词本是这样唱——
鸿雁已远,新月初上,我思君心如鸿雁,君心似月光,不知映照谁家窗。
数年之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熟悉的潦草笔迹,剑拔弩张地在一本奏折中写了一个硕大的字——冤。被她的夫君皇帝狠狠掼在地上。
写这本奏折的人,是刚刚伏诛的叛王百里齐。
太后温和地向澹台容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所以明白自己是谁最紧要。”
乐庆宫虽处于内廷西侧最外的犄角处,面积不算小,只是宫墙与其他宫苑有所不同,看起来颇不和谐。
乐越有些奇怪,便开口询问,这乐庆宫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连六和边张两个小宦官吞吞吐吐地不肯回答,乐越心中的怪异感越发强烈。
昭沅悄声在他耳边道:“这地方的气息好像与皇宫的其他地方有些不一样。”
琳箐道:“是呀,莫名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灵气。”
乐庆宫的宫门也开得很是古怪,居然是在犄角拐弯处,背阴,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内里却是十分开阔,殿阁雅致,几个宫人见他们进门,便通通在廊下俯身跪倒。
殿阁内倒是一派簇新,宽阔敞亮,桌椅案几都擦得亮晶晶的,椅榻上铺着花样奇巧的软席,照乐越看来,比皇帝的寝宫还好些,案上的水晶盆内摞着瓜果,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边张公公道:“已收拾出内殿两处,世子请居南殿,这位便住在北殿吧。”
乐越和杜如渊点头道谢,一块点心从边张公公身后的碟子里嗖地凭空飞起。
连六公公转过头:“咦?方才是什么……”
乐越连忙说:“没有没有。”
连六公公将信将疑地回身,道:“另外,宫中的规矩众多,乐庆宫虽然偏僻,到底仍在内廷之中,需要知道和避忌的,奴才们自会一一告知两位……”
乐越和杜如渊再道谢,眼睁睁看着另一块点心从边张公公的身后飞起。连六公公似有察觉,再度回头,边张公公也侧转身左右看了看,目光扫到桌案上,顿时皱起眉:“奇怪,盘中的点心,向来都是摆八块的,为何这两盘只有七……”
乐越连忙道:“刚刚我和世子进来的时候,有些饿了,就随手拿了两块吃,哈哈……”
边张公公疑惑地看他:“什么时候?世子和这位吃东西还真快。”
乐越干笑几声。
边张公公道:“都晌午了,也怪不得两位饿了。宫里午时三刻午膳,早膳凤时初刻,晚膳戊时末刻。自有人送来。奴才两人这些日子暂在乐庆宫中供二位差遣,有什么饮食忌口,可先告诉奴才们。只是今日午膳已来不及,先请暂时将就。”
乐越忙道:“公公太客气了。”
杜如渊从衣袖中取出两封红包,边张和连六接过收进袖中,不愧是在宫中见惯了场面,态度未见有多大变化,稍许添了殷勤,再告知他们一些宫中忌讳。
最后连六公公又压低声音道:“另外,这乐庆宫中也有些忌讳。后殿有一处所在,乃太祖皇帝初建皇宫时所立,任何人不得冲撞,两位这段时日,也少去后殿为宜。”
乐越顿时被勾得好奇心起,杜如渊道:“请教公公,乐庆宫昔日是哪位所居?”
边张和连六的脸色又古怪地变了变。
边张含糊地道:“回世子,乐庆宫从太祖皇帝起,便是闲置的,两位是头一回住进此宫的人。”
几人闲叙片刻,边张和连六便告了退,回去向皇帝回禀乐越和杜如渊已安置妥当。
稍时,宫人送来午膳,碗盘碟盆,堆满一张大桌。乐越数了数,共八个凉碟,三十六道主菜,六道汤,十二道面食甜点。送菜的宦官道,因时间仓促,未能完全按照例制,少了四道凉菜,十二道主菜,望请见谅。
乐越内心澎湃不已,应泽用法术定住了宫中众人,琳箐和昭沅总算能和他一道现出身形,一起坐在桌前,风卷残云地大吃一顿。
昭沅的腮中塞满食物,感觉无比幸福。
不消两刻钟,所有碗盘都见了底,应泽取一根牙签剔了剔牙齿,道:“嗯,凡人皇宫中的厨子,倒是勉强不错。”
昭沅摸摸胀鼓的肚子,打了个饱嗝,乐越又挑了片西瓜给他。
琳箐起身,风风火火地道:“我和傻龙去转一转。我们进宫这么久,一根凤凰毛也没看见,太不寻常了,总觉得凤凰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昭沅也急忙站起身。
应泽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打个哈欠,表示他老人家要先歇个午觉。
杜如渊却道:“不用忙,难道各位不觉得乐庆宫中甚是有趣,值得先行查探一番吗?”
午时将过,正是酒足饭饱小憩一番的好时辰。乐庆宫中侍奉的宦官和宫娥们却不敢有一丝懈怠,他们奉命抖擞精神,观察乐越与杜世子的一举一动。却见乐越与杜世子出了正殿,径直向后殿中去。
边张与连六公公尚未回来,守在殿门旁的小宦官末幺上前劝道:“世子,这位,后殿乃禁忌之地,最好不要前往。”
杜如渊微笑道:“我们只是过去看看,并无冲撞之意,公公若不放心,不如引我们过去,也好督管。”
末幺和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个最末等的小宦官,不敢太过违逆杜世子的意思,只好勉强道:“那么,请两位看看便回。”
他引着乐越和杜如渊绕到正殿之后,见一道山墙隔开了偌大的院子,山墙上一扇陈旧的月门紧闭,但未上锁。
末幺推开月门,引他们走进门内,里面也是几间殿阁,殿阁的屋脊和角檐与其余的殿阁不同,未有装饰,窗扇上糊的是白纱,殿外老树参天,幽静阴凉。
乐越突然咦了一声。
隐身在旁的琳箐戳戳他:“乐越,哪里不对呀?”
乐越喃喃道:“为何这里会有槐树,难道宫里不避讳?”
槐树乃木鬼,寻常人家都不会在家宅内种此树,偏偏深宫内院里竟然见到了。
更加古怪的是,两棵槐树各在后殿的一边屋角处,另两处屋角则有两株柳树。
四棵树枝干虬奇,恐怕是数百年的老树。槐为木鬼,柳是木仙,两棵老柳两棵老槐,各在对角屋角处,好像在镇守什么。
琳箐和昭沅没感觉到什么阴森的邪气,只察觉此处莫名透着一股悲凉之意,渗透进骨骼。
乐越问:“我们可以进去瞧瞧吗?”
末幺犹豫道:“恐怕不行,奴才长年在乐庆宫当差,这殿中只有初一、十五或特定时日才能进入。”
乐越很是遗憾,踱到殿门前,随手碰了碰殿门。末幺尚未来得及开口制止,紧闭的门扇因这轻轻一碰,嘎吱缓缓大开。
殿内情形顿时袒露无余,乐越、杜如渊和隐身在后的琳箐、昭沅都讶然。
大殿内一片空旷,唯独正中有一口井,井沿边立着一张矮小的石案,上有一个石头香炉,案下摆着一个蒲团,显然是拜祭之用。琳箐和昭沅到井边看了看,更加愕然,其实那不是一口井,只是用石头在平地上垒砌了一圈,看上去好像井沿而已。
末幺跪倒在门槛边,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嘀嘀咕咕念道:“奴才只是无意,并非故意冲撞,太祖皇帝爷爷莫怪,太祖皇帝爷爷莫怪……”
一边念着,一边迈进门槛,颤着手把门合拢,再在门槛边磕了三个响头,爬起身瑟缩着向乐越和杜如渊道:“两位请随奴才快些离开。”
乐越与杜如渊不明所以地跟他离开了后殿的庭院,末幺小心地关好月门。
乐越问道:“太祖皇帝的灵位,不是供在太庙中吗?”
末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求世子和这位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奴才的麻烦就大了。”
乐越把他拖起来:“放心,我们也怕麻烦,肯定不会说,不过,能否请公公你把原委究竟告知,我们以后也好小心避讳。”
皇宫是个孕育鬼故事的地方,这个神秘的后殿是不是隐藏了一段关于冤魂的秘史?
末幺瑟缩着道:“其实……其实此地本该是一处福地。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兴大业之始,便在此地,更与后殿那里有关。所以,太祖皇帝得了江山之后,就定都于此,并特意建造乐庆宫,供奉后殿里的井沿。”
乐越觉得这段说辞很可疑,如果当真如此,太祖皇帝大可以气派地建一座大殿,设个大神位参拜,为什么要弄个后殿,小石案如此寒酸,还用两棵老槐两棵老柳镇守四角。
末幺接着道:“另外,还有一说,殿外有木,殿中有井,其实是应了‘和’这个字,是江山皇气所在。听说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本朝每位皇帝在初一十五和祭典节庆之日都需前来祭拜。但自先凤祥帝起,这个规矩便废了。先凤祥帝只信凤神,不再祭拜其他。但乐庆宫一直也未有人居住。只是我们这些在此宫中当差的内宦每逢初一十五都清扫内殿,上炷清香。听说太祖皇帝的神气一直镇守着这里,不可怠慢冲撞。”他低头,“奴才所知就只有这么多了。”
乐越听末幺的言语,不像在作假,但末幺所知的这些,是否是真相就难说了。
因为,刚刚他触碰到后殿殿门时,怀中的《太清经》颤抖了一下,片刻间便传来异样的灼热。
下午,边张和连六又带着一群宦官宫娥送来日常必用之物,尚衣局也派人过来,丈量乐越的衣衫鞋履尺寸。
乐越与杜如渊来往应付,团团乱转。
琳箐趁此工夫,扯着昭沅去查看皇宫,他们纵云浮上半空,向下俯瞰皇城。
整个皇城之中弥漫着七彩瑞气,那是凤凰的气息。
昭沅随乐越进宫到现在,凤凰就未曾露面。那笼罩护佑皇城的凤气显示出,凤凰根本就没把昭沅这条进入皇城的龙放在眼中。
而内宫方向,瑞气妩媚绮丽,显示那里是后妃之所,雌凰云集。
这样站在云上看,乐庆宫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分别。
反而是皇城东侧的一处气息有些异样。
昭沅和琳箐一道往那个方向去,发觉此处七彩的瑞气中红气尤甚,昭沅再仔细看,红气翻腾时,有些浓重的好像黑色,他揉揉眼,黑色又消失了。昭沅挠挠头,问琳箐可曾见到。
琳箐摇头,回说没有。
“不过这里红得比别处都厉害些,肯定有原因。”琳箐拉着昭沅往下降了些许,看到了宫门前匾上的字,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这里是太子的东宫。
昭沅和琳箐隐身进入东宫,听到收拾东西的宫女们正在闲谈,说太子又出去啦,恐怕今日又会在京城的私邸那里留宿。
有个宫女小声道:“还有啊,你们太子最近频频去看那位郡主,住在太后宫中的澹台小姐会不会做不成太子妃了呢?”
昭沅和琳箐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
“可是澹台小姐是太后定下的。”
“太后定的又怎样,楚龄郡主的身份可不比丞相的女儿差呀。而且太子喜欢她,就算娶了澹台小姐,将来说不定还会娶那个郡主,到最后谁是皇后娘娘可不一定呢。”
“我远远瞄见过那位郡主,她不如澹台小姐好看。”
“好看不好看还不是要看太子的喜好?听说太子就喜欢泼辣些的。”
……
昭沅和琳箐互望一眼,没想到楚龄郡主和澹台容月都在皇宫中。
琳箐说:“太子不喜欢澹台容月?那假如皇帝真的扶持乐越压下了太子,说不定乐越和澹台容月还有希望在一起哦。”
昭沅听着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股浓烈的酸味。他摸摸鼻子,讪讪地道:“要不我们回去吧,把这件事告诉乐越。”
琳箐挥挥手:“待会儿再说吧,什么要紧的都还没查到呢。不如趁现在我们干脆出宫看看,找找洛凌之和孙奔在哪里。”
洛凌之是琳箐的选定之人,按道理,琳箐应该很容易察觉到他的气息,可是出了皇城之后,她放出神识搜了一圈,洛凌之的气息竟然如水滴融进了大海一般,丝毫不见。
昭沅跟着琳箐在京城上空气喘吁吁地兜了几个来回后,反倒在一家客栈院内的树杈上发现了正在对他们扮鬼脸的飞先锋。
琳箐和昭沅落到客栈院内,飞先锋刺溜从树上蹿下,跳跳舞舞地领着他们到了后院。孙奔正抡着斧头在后院的柴垛边劈柴。
琳箐查得四周没有其他人,便现出身形:“你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赚钱啊。”
孙奔抬袖擦擦汗珠:“孙某没别人那么好命,有皇宫住。当然得时刻记着赚点盘缠。”
昭沅也解开隐身术,上前帮孙奔抱起劈好的木柴在柴垛上码好。
琳箐问:“你有没有查探到什么?”
孙奔咧嘴道:“姑娘,你也太性急了吧?孙某今天刚进城,路面都还没踏熟。”
琳箐眨眨眼:“我相信你的能力嘛,我知道,你连挑选哪家客栈,做哪种零工,都是有深意的。”
孙奔得意地笑了:“琳姑娘真是越来越了解在下了,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当时选了洛凌之,没有选我?”
琳箐叹气:“唉,是啊,我发现洛道士真的不中用,根本连他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在这方面,他比你差太远了。”
孙奔笑得更得意了,立刻把琳箐和昭沅带到他住的房间内,还喊小伙计要了一壶茶。
“一进城,我与洛小道士就分开了,正好发现了这边的线索,就在这家客栈住下了。”
昭沅捧着茶杯问:“什么线索?”
孙奔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向外一指:“那边的院子,就是太子的私宅。”
琳箐瞪大眼,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真的?你太厉害了。”
孙奔谦虚道:“也是运气好而已。”
他与洛凌之分道扬镳后,独自到街上转悠,在一个饭馆里发现了两个乔装改扮成寻常人的道士。
琳箐诧异:“道士又不是和尚,和平常人一样有头发,换上寻常人的衣服你怎么能认得出来?”
孙奔道:“你要想一想,孙某当年是做什么的。当山匪必须精通相人之术,过往客人,有钱没钱,大概什么出身来历,做何营生,历练多了,一看便知。那两个道士虽然改穿寻常人装束,但买的饭食皆是素食,而且他们的手上熏有香痕,身上有香火味,走路的姿态也与常人不同。”
琳箐道:“也可能是还俗的和尚呀。”
孙奔道:“孙某假装无意与他们相撞,有一个人开口道歉时不经意地单掌立在胸前。合掌的是和尚,立单掌念无量寿福的只有道士了。本朝尊崇玄道之术,这两个人步履轻盈,身负武功,改装成常人,必有蹊跷,所以孙某就尾随去看了一下。”
孙奔尾随这两人到了附近一个僻静小巷的旧宅门前,爬上墙头窥探,恰好看见院中有一个熟人,就是在青山派的山顶上曾经围堵他们的清玄派弟子中为首的那位,名叫佟岚的。
琳箐拍掌道:“是了,明明是太子的同门师兄弟,天下第一派的弟子,为什么会鬼鬼祟祟扮成普通人藏在小院中呢?肯定有鬼,十有八九和太子有关。”
孙奔笑道:“所以孙某立刻在这家客栈住下了,打算今晚去那个院子中探探。”
琳箐摩拳擦掌,孙奔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晚上与孙某同去?”
琳箐扬眉:“何必要晚上,我和傻龙用隐身术,现在就可以去嘛。”
她说做就做,立刻拉起昭沅,念动法咒隐去身形,直接从窗口穿出,杀往孙奔所指的小院。
小院就在客栈对面的深巷中,院子不大,房舍也半新不旧,看起来好像寻常的民宅,没什么特别的气息。
琳箐和昭沅到了小院上方,向下一看,却大吃一惊。
院子中站着几人,其中一个身影他们再熟悉不过——
洛凌之。
琳箐喃喃道:“洛凌之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其实和太子是一伙的?”
昭沅相信洛凌之的人品:“我觉得洛凌之不是那种人。”
他慢慢压下云头,听见洛凌之与其他几人的对话。
“……师兄还是快些离开吧,若是殿下或是佟岚师兄回来,就不好收拾了。”
“我能否见见师父。”
“师兄,师父倘若要见你,早就见了,何必让大家为难呢?”
“我今日过来,只是想问,青山派的鹤机子道长和那几位师弟,是否被太子殿下和师父关押起来了?”
“的确没有,那位鹤道长可非寻常人,怎么能轻易被我们抓到?师兄,我们不会对你说假话的……”
洛凌之沉默片刻,微点头道:“好,多谢你们告知,我近日都会在京城内,你们将我过来的事情告诉师父与佟岚也无妨。”
与洛凌之说话的几人纷纷道:“师兄,我们绝不会说的。”
洛凌之抱了抱拳,转身走出小院。他刚迈出门槛,有个人忽然追上前:“洛师兄。”
洛凌之停步回身,那人道:“洛师兄……你是否和乐越在一处?听说他进了皇宫,你们真的打算和太子殿下作对?”
洛凌之没有回答。
那人的声音有些吞吐又急切:“洛师兄……当年我刚到清玄派时,你对我诸多照顾,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虽然外人看来,我们是青山派的叛徒,可我们真的有不得已的理由。洛师兄,你是个好人,乐越我从小看着长大,他的品格我也清楚……有句话,我想提醒你们……有些事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有些人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洛师兄你,还有乐越,千万不要被别人利用。”
洛凌之微微皱眉:“周师弟,你指的是何人何事,能否详细告知?”
那人不肯再细说,只含糊道:“总之,请师兄和乐越多多留意,好自为之。”
洛凌之沉思地看着他,转身出了小院。
他独自步出长长的小巷,身后有声音喊道:“洛凌之。”
洛凌之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了然地笑了笑:“琳姑娘?”
琳箐的声音从空中传下:“昭沅也在哦。孙奔住在对面客栈乙十一号房,我们在那里等你。”
小伙计引着洛凌之进入乙十一号房时,昭沅和琳箐已经与孙奔同坐在桌边喝茶,飞先锋蹲在昭沅身边剥核桃,嘎嘎吱吱叫了两声,以示对洛凌之的欢迎。
小伙计弯腰退出,洛凌之插上房门,走到桌边坐下。
孙奔笑道:“洛老弟,没想到你我分道扬镳各自查探,竟然查到了同一个地方。”
洛凌之道:“我恰好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昔日的同门师弟,就尾随他找到了那里。我想,也许可以打探出鹤机子前辈和越兄的师弟们的下落。”
琳箐抱着茶杯道:“结果可是听到了一番意料之外的话啊。你觉得那人话中所指是谁?”
洛凌之摇头:“没有凭据之事,在下从不妄加猜测。”
孙奔凑近些问:“哦哦?什么?可否说来给孙某一听?”
琳箐便将当时情景复述了一遍,昭沅默默坐在一旁。他总觉得,那人所指的,似乎是……怎么可能?昭沅直觉认为,这话一定不对。
孙奔听完,呵呵笑道:“反正乐少侠也不在这里,孙某就直说了,我觉得,这话中所指的,十有八九是乐少侠的师父吧。”
琳箐张口道:“怎么可能嘛,鹤机子那老头肯定是个大好人。”
洛凌之亦肯定地道:“鹤前辈的品格在下绝对相信。”
孙奔哂笑数声,慢悠悠道:“我说句不大厚道的话,人心难测。”
洛凌之道:“孙兄从未见过鹤前辈,不便妄下论断。”
孙奔挑眉:“我是未曾见过乐少侠的师父,但关于他的种种,有件事我一直不解。乐少侠说,当日凃城之劫时,他师父恰好路过,把他从死人堆中救出。那么,他师父如何对乐少侠父母的来历知道得如此详细?姓名、籍贯、做何营生、家中有无亲族,全部都清清楚楚。”
琳箐道:“可能是鹤机子遇到乐越一家人时,乐越的父母还没有死,他们把乐越托付给了鹤机子,当然就要把姓名身份什么的告诉他。鹤机子救走乐越后,又帮他打听了家中的情况吧。”
孙奔靠在椅背上,声音平缓地道:“好像说得通。但是,凃城之劫那日,整个凃城就是人间炼狱,只有不停地杀人和不停地逃命。进入客栈中救人,绝无可能一边救一边听人诉说身世。”
琳箐反驳:“不能是在兵卒屠杀之后救的呀。”
孙奔吊起一边嘴角:“按照现在我们查到的线索来说,凃城之劫除了对付我们百里氏之外,更是冲着越兄一家去的,你觉得安顺王和他的精兵可能漏下越兄这个婴儿的性命吗?”
琳箐张了张嘴,想说那也不一定,你不是也被漏下了吗?可这个反驳她自己都知道有点强词夺理,便没有说出口,只冷笑道:“反正按照你的猜测,没几个人是好人!”
孙奔抱起手臂:“因为孙某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对所有的人或事,我都或多或少保留一份怀疑。世事不可尽信。”
洛凌之道:“疑点终归不是事实,无论如何,我都相信鹤机子前辈不是那种人。”
昭沅抓紧茶杯,他也相信。
琳箐赞叹道:“看,这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心。”
孙奔不置可否地道:“孙某从不介意被说成小人。”
孙奔最后还是和洛凌之一道在客栈中搭伴住,只是商定每天各自出去打探,互不干涉,这样可以避免像今天一样查到了一起去。
孙奔遗憾地道:“可惜洛少侠今天打草惊了蛇,那个院子今晚定会严加戒备,我是去不成了,只好等来日再查探。”
琳箐道:“太子也真奇怪,把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安排在这个院子里,偷偷摸摸想做什么呢?他有东宫有安顺王府,又有凤凰帮他,何必这么做?”
洛凌之带着那副一贯谨慎的态度道:“我只怕,太子仍然没放弃炼制法器,追求长生。”
琳箐的嘴角抽了抽:“你……你不会是说太子现在还在偷偷地炼制那个咸菜坛子吧……太惨了。”
洛凌之讶然地皱眉:“咸菜坛子?”
琳箐猛然想起,当时乐越怕洛凌之太老实,把实情告诉太子,便没对他说过太子的宝坛其实是个咸菜坛子。她只好含糊地笑道:“这是乐越给那个被太子抢去的宝坛起的绰号啦,哈哈,能镇封关着老龙的鸭蛋,那个坛子的法力说不定真的不可估量呢。”
洛凌之忧虑地道:“希望太子不要乱用。”
昭沅闷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天近傍晚时,昭沅和琳箐很没义气地丢下洛凌之和孙奔,赶回皇宫中吃晚饭。
昭沅想了半天,还是把在小院中那人对洛凌之说的话告诉了乐越。
乐越听后大怒。对他来说,师父比生身父母还要重要,师兄们当年背叛师门去抱清玄派的粗腿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出言诋毁。假如那位师兄站在面前,乐越肯定立刻拔剑和他拼命。
杜如渊劝解道:“此人说出这番话,自以为出于一片好心,定然是有什么事情令他产生了这些想法,不排除有人刻意为之。假如越兄你因此在意,反倒上了他们的当。”
琳箐说:“是呀,眼下也没工夫计较这些了。到底皇帝在打什么算盘,为什么凤凰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才真是奇怪。”
乐越握拳砸砸额头:“滴血认亲一项,大概皇帝已经有了安排,我想整个皇宫都在凤凰的掌控之中,我们此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们眼里。”
所以凤凰也罢安顺王也罢现在都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静默察看情势。但他们越是没有动作,越要更加小心防备。
杜如渊摸着下巴道:“偌大的皇宫,空闲宫院甚多,皇上特意把越兄安排进这乐庆宫,大概也别有深意。我想,用意很可能就在后殿的那口假井上。”
昭沅不解。
杜如渊分析道:“按照今天下午末幺公公的说法,后殿的老树假井乃本朝太祖起家的灵迹,这次皇帝与越兄的一场滴血认亲亦安排在宗庙太祖皇帝神位前。这两者之间必有关系。”他一脸笃定地预言,“吾敢断定,不出明天上午,关于那口井,定有事情发生。”
昭沅听得有些头蒙,琳箐半信半疑,应泽夹起碟中的最后一筷菜,哼道:“凡人之事真是无聊。”
晚饭之后,琳箐解开殿内宦官和宫娥身上的定身术,与昭沅、应泽、商景再度隐去身形。那些人只觉得刚看见世子与那人入席吃饭,眨眼间已碗盘皆空。而自己则脑中昏昏沉沉,完全想不起那两人是怎样吃饭,自己如何侍候的。回想午膳时也是如此情形,不由得备感邪门,毛骨悚然。
边张和连六指挥着收拾碗盘,送回御膳房,两人又回内侍府中向总管公公禀告今日乐越与杜如渊两人的言行。禀告完毕,抄近道穿过内廷宫阁甬道,赶回乐庆宫,走到凰慈宫附近,听见岔道拐角处有人低声召唤:“边张,连六。”却是太后身边的宫女琼雪、服侍皇后的宫女婉樱,还有李惠妃的贴身宫女知莲几人。
边张、连六被她们拉到凰慈宫外的一处游廊角落内,众宫女们双目闪闪地向他们打听,侍候那人还有杜世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与不寻常。
边张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道:“不瞒几位姐姐说,我们两个服侍了一天,就感到一个字,邪!”
宫女们吸了口凉气,抓紧了手绢,捂住了胸口,连声催促他快说究竟怎么个邪法。
边张再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这个,还真不好说……总之,那两位,尤其那个叫乐越的,浑身就透着邪。捡个最明显的事情说,今天我们一堆人,就在殿里,眼睁睁看着他们吃饭,愣是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把饭吃下去的!好像眨眼之间,所有的碗和碟子都空了。”
幽幽的,有阴凉的夜风吹过,众宫女们情不自禁汗毛竖起,还有的打了个寒战。
知莲颤声道:“我、我没进宫之前,在老家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养小鬼啊……”
琼雪拉拉她的衣角:“千万别乱说。”
连六悄声道:“我和边张刚带他们进乐庆宫,桌子上的点心眨眼就少了两块。每个碟都是八块点心,宫里从不会出错,他们刚一进,就变成了七块。”
知莲抓紧胸口的衣服:“这、这一定是他们带了什么邪门的东西。”
连六道:“我听说,让他们住乐庆宫,也是上面特意安排的,就是因为乐庆宫里有太祖皇帝的宝井,可以镇压得住邪气。”
婉樱颤声道:“我不信,乐庆宫那个地方,本来就阴森森的。我听一位老公公说,当年没建皇宫之前,那里死过好多人。”
连六苦着脸道:“总之,这些话都只能在私下里说,几位姐姐千万别乱传啊。”
小宫女们纷纷点头,允诺绝对不说。
于是,半个时辰后,乐越和杜世子身边带了邪门的东西的事情便传遍了后宫。
月正明时,宋贤妃、庄德妃、周淑妃、李惠妃带着一堆女官宫娥,一齐造访皇后的凰仪宫。
“宫内谣言四起,据闻那乐越与杜世子的确有些邪性,皇后姐姐你坐镇中宫,妹妹们实在是惶恐无措,只好再过来找皇后姐姐商议,到底我们该如何是好?”
皇后本来就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久前婉樱刚刚向她秘密禀报了从边张和连六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她心中也很害怕,只能强撑着安慰众人:“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不可再乱提此事,各宫已加派了巡防人手。本宫觉得,既然皇上和太后娘娘都放心地让他们住进来,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宋贤妃低声道:“皇后姐姐觉得,安排他们住在乐庆宫,算是放心吗?”
皇后一时难以回答。
李惠妃道:“今天,我去太妃那里坐了坐,觉得那位楚龄郡主有句话问得很对。太子明明文武双全,品德无可挑剔,又是长公主所生,身上算是有一半和氏皇族的血,为何皇上和太后还要相信那个来历不明又很古怪的乐越是皇室血脉呢?”
庄德妃悄声道:“咦?难道你们没有听过最近的一个谣言吗?听说……太子根本就不是长公主生的,他是安顺王和一个民间女子的私生子。”
灯影之中,皇后屋梁上有一只三彩的凤凰展开翅膀,飞出凰仪宫,飞过皇城的高墙,飞入梧桐巷的院落中。
它落在庭院内,化作一名锦衫少女,廊下的一名少女轻盈地向她跑来:“凰珠姐姐,难道是那条龙还有麒麟乌龟在皇宫中生事了?”
凰珠摇头:“没有,凰铃,君上在吗?我想问问君上,我们到底该怎样做。现在皇宫里只有我一个,凤梧哥哥不管皇帝了,凤桐哥哥不管太子了。皇帝要和那乐越滴血认亲,是不是干脆把祭坛让给龙算了?”
凰铃眨眨眼:“君上已经安歇,他说这件事先不要管。龙那里有位上古大神,我们打不过的,等天庭有回音了再做计较。至于皇帝,凤梧哥哥说,皇帝再怎样也违逆不了天命。”
凰珠无奈:“可天命到底是什么啊?”
凰铃茫然回答:“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一切都在君上的掌控之中,姐姐少安毋躁。”
凰珠无语地看了看天:“好吧,那我就等君上调遣了。”重新化成凤凰,拍拍翅膀,飞回皇城。
夜半,昭沅轻轻从乐越枕畔爬出,他听到有一些不寻常的动静从后殿的方向传来。
他穿过墙壁,来到殿外,肩膀处被轻轻戳了两下。琳箐从他身后闪出,比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拉着他飞向后殿。
后殿荒芜的庭院中,连六、边张还有几个身穿内卫服饰的人围成一圈,摇亮火折,浓烈的松香味弥漫,一个火堆熊熊燃烧起来。
火苗蹿了半天高,那些内卫举着半人大的铜镜围在火堆边,火光被铜镜折射,直冲天上。
昭沅疑惑:“这是什么仪式?”
难道这些人正在为那口假井举行什么秘密祭典?
琳箐也不知道,索性拉着昭沅坐在屋脊上看。铜镜折射的火光变成了黄色,映亮半边天空。
这时,边张、连六和另外几个内卫点燃了几盏奇怪的灯笼,一个、两个、三个……一串光球接二连三晃晃悠悠升上了天空。
连六和边张把袍子下摆掖到裤腰上,闪出后殿的宫院,快步走出乐庆宫,而后在寂静的道路上奔跑起来,跑出很远后,两人突然开始高喊。ωWW.chuanyue1.coΜ
“显灵了!”
“神迹啊!”
“太祖皇帝显灵了!”
“祥光!是祥光!太祖皇帝显灵了!”
昭沅目瞪口呆,琳箐抱着肚子,在屋脊上哈哈笑起来。
她拉起昭沅:“凡人真有趣,看来这个皇帝是真心想用乐越对付太子。”她笑吟吟地扬起秀眉,“我们干脆帮他们一把,让这些凡人看看,什么才叫显灵!”
皇后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乐庆宫上空浮起一个巨大的鬼影,安顺王与太子在半空中把鬼影斩破,她正要长出一口气时,太子却提着剑,向着御座上的和韶砍去。
皇后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小宫女匆匆跑到她床前:“娘娘,娘娘!乐庆宫那里太祖皇帝显灵了!”
皇后披上外袍扶着小宫女的手跑到廊下,果然见乐庆宫方向光芒冲天,几点光球在半天中盘旋。
皇后不由自主扶住了身边的廊柱,已有小宫女和小宦官跪倒在地磕头,那几点光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在半天空中连成了一个图形,一道流金般的光芒环绕其上,勾勒出犄角须爪。
皇后捂住嘴,拼命压住惊呼。
那个图形,分明、分明是龙!
琳箐站在屋脊上拍手嬉笑:“昭沅,你这个龙画得真不错,和你自己有点像哦。”
昭沅在半天空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还好啦。”
琳箐弹弹手指,龙影在半空中蜿蜒,她咯咯笑道:“我要不要画个麒麟玩玩呢?”
那串孔明灯应声而动,昭沅道:“我帮你画。”
他们正玩得尽兴,远远天边有声音呵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一道火焰呼地扑向那几盏孔明灯,琳箐划出一道光带,弹灭凤火:“呀,终于有只小凤凰露头了。”
一只三彩凤凰展翅飞来,化作彩裳少女,站在半空,怒容满面:“我们君上知道你们不成气候,懒得理会你们,你们也不要太不识好歹。”
琳箐笑道:“我们都进了皇宫,凤君还让你们做缩头凤凰,他到底是懒得理会呢,还是不敢?”
凰女脸色顿青,一根彩带狠狠甩出,琳箐抛出长鞭,绕住彩带,依然笑吟吟道:“你看清楚点,这次是皇帝命人故意制造显灵假象帮助乐越,我们只是顺便锦上添花而已。看来现在的皇帝已经不喜欢凤凰了。你要打我奉陪,不过我们打斗的情景大概又会被当成太祖显灵为乐越助威的神迹,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哦……”
凰女被她气得险些吐血。
遥遥有声音慢悠悠地道:“琳公主,何必此时就生事端?”
凰女手上的彩带被一股法力注入,轻轻一抽,重新回到凰女手中。一个绛红的身影站到凰女身后,凰女回首看见他,顿时喊了一声:“桐哥哥。”嗖地躲到他身后。
琳箐和昭沅并肩站在一起,笑吟吟地和凤桐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凤桐微笑道:“好久不见,琳公主美丽依旧,哦,昭贤弟似乎长大了一些。”宽大的袍袖一挥,孔明灯熄灭坠落,地上的火堆也渐弱渐灭。
琳箐拍拍手:“也罢,反正今晚乐越的神迹也足够了。”
凤桐含笑:“大约明天早上,皇帝就会降旨,后天乃良辰吉日,滴血认亲应该是那天了吧。”
琳箐敏锐地盯着他:“你们在打什么算盘?”
凤桐无辜地摊手:“什么也没有,就像凰珠方才说的一样,凤君命我们暂时不与诸位起冲突。昭贤弟和琳公主尽可以放心,滴血认亲仪式,乐越应该能顺利通过。”
琳箐双手环在胸前,挑挑眉:“那你的太子可就危险了。”
“哦?琳公主这样以为吗?”凤桐的嘴角又浮起淡淡笑意,“现在断言胜负还为时过早。或者,天意早已注定。”
他转身,慢悠悠踩云飘走。
飘出些许,他又侧回身:“还有,昭贤弟,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你还要事事让他人代劳?”
昭沅的心不轻不重被扎了一下。
琳箐撇嘴:“凤君不是也事事都丢给你们这群小凤凰代劳?”
凤桐长笑一声:“琳公主说的也算对吧。”与凰珠一道乘云离去。
次日清晨,内廷总管白公公手捧圣旨,亲自到乐庆宫中宣读。
圣旨曰,昨夜子时,太祖皇帝神迹突现,圣上感太祖皇帝神诏,为正宗庙社稷,于明日凤时在宗庙内举行滴血认亲仪式,朝中百官皆为见证。若验得乐越乃诈冒皇室血脉,则即刻推出午门,施凌迟之刑,残骨悬挂城门一月,以儆效尤。
乐越叩拜接过圣旨。
琳箐嘀咕:“这皇帝什么意思呀,背地里偷偷摸摸造出假神迹,圣旨上就恶狠狠说要把乐越千刀万剐,太虚伪了。”
应泽不屑道:“凡人。这就是凡人。”
皇后在岔路之处徘徊良久,终于还是走向凤乾宫的方向。
凤乾宫中依然弥漫着终年萦绕的药味,就算燃再多熏香,也盖不过那个味道。
在外殿中,便能听见熟悉的咳嗽,似乎更加厉害了。皇后心中一阵酸楚,也不待通报,快步冲向内殿,挑开了水晶帘。
斜倚在御榻上的和韶看到她,愣了愣,撑起身虚弱道:“皇后,今天太阳烈,你怎么过来了?快些坐下凉一凉吧。”
皇后扑到御榻边,泪水夺眶而出:“皇上,你让臣妾该如何是好?”
和韶有些不解,和声问:“皇后,朕做了何事令你如斯慌张?”
皇后捂住口,泪珠滚滚:“皇上,你、你为何不能好好保重身体?什么太子,什么和氏流落在外的血脉,臣妾都不想看到他们,臣妾只希望和皇上相守到老……”
和韶哑然失笑:“皇后,这些话不该从你的口中说出来。若无太子,他日朕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皇后埋首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皇上别说不吉利的话……没有皇上,就没有臣妾,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
和韶轻叹道:“你是皇后,不能这样孩子气。”
皇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紧紧地望着他:“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和韶抬手抚摸她的鬓发,回想皇后初嫁给他时,不过才十三岁。
她是太师的女儿,自小娇惯,穿着繁重的喜服,假装循规蹈矩地坐着,一双眼睛却好奇地不住偷偷四处张望。
她拉住和韶的衣角问:“你是皇帝?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嘛,两岁,还是三岁?
“从今天起我就是皇后喽?那我和你说话,是每句都要自称臣妾呢,还是可以说‘我’啊。
“盘子里的东西,真的一点都不能吃吗?臣妾我好饿,娘说,我要饿三天,可我现在就忍不住了。
“皇上你也吃一点,嗯,外面的人会听你的话守好房门吧,万一偷吃被抓到了,我娘说,我会被废掉。”
贤妃德妃进宫时,她大哭大闹,被太后罚在佛堂抄经。和韶还记得她闯到凤乾宫中要他把贤妃德妃赶出去时红肿的双眼,目光中带着怨恨和委屈。
在佛堂抄完经后,她不哭也不闹了,眼睛中毫不掩饰的怨恨已变成了委屈与绝望,她只是用那样的神情问:“臣妾不想和别人分享皇上,可是皇上是皇上,臣妾只能与别人分。我是皇后,在皇上心里,我和她们还是不一样的吧?”
那时候她多大?十四?十五?
离现在已近十年了。
这些年,他身体弱,没有太留意后宫的妃嫔,包括皇后。
多年过去,皇后早非当年那个天真娇纵的少女,但,在她的心中,或许和千万平凡女子一样,一直真心真意地爱着自己的夫君吧。
可他这个皇帝,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竟不知道是否能保住皇后后半生安乐。
若得来世,有缘再做夫妻,宁愿只是寻常百姓,平平淡淡,相守到老便好。
皇后出了凤乾宫,她伤心又烦闷,便弃了皇辇,慢慢步行回凰仪宫,天气炎热,她绕道靠近御花园的小路而行,遥遥看见一行人匆匆向着另一方走去,众人簇拥着的那人好似是太子。
皇后便问:“那厢过去的可是太子?”
小宦官答道:“回禀娘娘,是太子殿下。”
皇后疑惑:“看他所去的方向,既非凤乾宫,也非凰慈宫,他这是要往何处去?”
婉樱小声道:“皇后娘娘,奴婢大胆说一句,太子可能是往陈太妃的思容宫里去。”
楚龄郡主与太子的传闻,皇后亦听说过些许,这般看来,传闻倒是真的了。她暗暗思忖,那位楚龄郡主,果然有些手段,只盼别闹出什么丑事。
皇后最近要愁的事情太多,撞见太子去思容宫那件事,她不多久就抛在了脑后。到了傍晚,太后命珠莺前来传话,让她去凰慈宫一趟,身边别带那么多人。
皇后于是只带上了婉樱,到了凰慈宫内,太后与她闲话几句,笑道:“对了,皇后,今日哀家命人打理旧物,不想在箱子底找到了两件当年先帝赐给我的首饰,我这把年纪,戴着已经不合适了,不如你看一看,有没有合心的,拿去戴吧。”
皇后连忙道:“既是先帝赐予太后娘娘之物,臣妾怎敢佩戴。”
太后道:“只是几根钗而已。”拉起皇后的手,“你随我去选一选。”
进得静室内,太后忽命左右退下,合上房门,没有传唤,任何人不得擅入。
待四下无人时,太后示意皇后随她走到静室的幕帘之后,郑重地道:“皇后,哀家假托挑选首饰,让你到此,是觉得你既是皇后,有些事情也该让你晓得。如今安顺王把持朝政,手握重兵,皇上体弱,无力辖制,皇上与哀家亦是不得已,才立了慕祯为太子。如今乐庆宫那个叫乐越的少年,他是真是假不重要,但他背后有定南王。杜献此人不如慕延那般张狂,他在南郡韬光养晦,实力其实不见得比安顺王弱。乐越与太子竞争,实际就是定南王与安顺王之争。哀家说得已经够明白,你该懂了吧?”
皇后的心怦怦乱跳:“母后,用一头猛虎对付一条豺狼,狼死了后,猛虎会不会反身噬主?”
太后很满意皇后问了一句还算有脑子的话,叹了口气道:“这个暂时不必去想了,你以为皇上现在还有得选吗?”
皇后不言语。
太后抬起手,击掌两下:“另外,哀家还想让你见一个人。”
从屋角的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穿宫女服色的女子,向太后和皇后盈盈下拜,太后含笑问皇后:“你猜她是谁?”
皇后不解,那女子缓缓抬首,刻意精修成平而温顺的秀眉下,一双杏目中闪烁着异样的锋芒:“臣女白若珊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含笑道:“她是楚龄郡主。”
皇后大惊,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太后安抚地拍拍皇后的手,向楚龄郡主道:“太子的表现如何?”
楚龄郡主福身回禀:“太子今日气急败坏,看样子已按捺不住,他与国师的弟弟凤桐的关系,似乎没那么好。”
皇后彻底愕然,太后道:“若珊对皇上之事极其用心,太子乃安顺王私生子一事,多亏她前来告知。对了,她还懂些医理,送上一服药方,能医治皇上的病症。皇后,你可不能怠慢她。人前她要假意稳住太子,私下里,你便当她是姐妹吧。”
“姐妹”二字让皇后本能地觉得警惕,可楚龄郡主能医治皇上这件事让她欣喜若狂,她猛地抓住楚龄郡主的衣袖:“你真的有方子可以医治皇上?”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臣女的母亲精通医理,她的嫁妆中有专门医治难症的古方,臣女曾随着学了一些,但是否能医好,只有五成之数。”
竟有五成的希望可以医好!皇后紧紧抓住楚龄郡主的手臂:“好妹妹,你若真能治好皇上,哪怕要我的命都行!”
楚龄郡主连忙作势欲跪:“皇后娘娘此话臣女万万经受不起。”
太后和皇后一道搀扶起她,皇后自知方才有些激动了,稍微收敛了些情绪,真心诚意地感谢道:“久闻楚龄郡主乃是一位奇女子,今日本宫方才真正理解其意,你为皇上所做的这些,本宫一定永远记得。”
楚龄郡主道:“臣女所做这些,只是尽本分而已。我虽是女子,也不愿看到千秋基业遭人谋夺。臣女的父王在世时常教导臣女,乾纲清正,方能万民有福。而且,于私,我也有我如此做的理由。”
太后微微颔首:“宫中耳目众多,你不宜在此久留,快快离去吧。”
楚龄郡主盈盈拜退,太后转动搁架上的玉瓶,地上露出一条暗道。这条暗道通往思安宫的佛殿,住在思安宫的陈太妃却根本不知道有这条暗道存在。
待楚龄郡主走后,暗道口合上,太后问:“你觉得这位郡主如何?”
“智计过人,聪慧伶俐。多亏了她了。”顿了顿,皇后有些好奇地问,“母后,她说的于私帮助皇上的理由是什么?”
太后道:“她本以为父母之死是乐越所为,最后才发现是太子。因为镇西王夫妇知道太子的身世秘密。”
皇后讶然道:“安顺王父子胆敢谋杀同品的郡王?也太大胆了。郡主为报父母之仇竟能与那太子虚与委蛇,臣妾好佩服。”
太后道:“你当然要佩服她,只怕你与后宫诸妃加在一起都比不得她。”瞟了一眼皇后木讷站着的样子,摇头叹道,“你啊,日后要多多留意小心。”
皇后立刻道:“臣妾会留意小心,好好照顾这位妹妹,又不被其他人发现。”
她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很聪明,太后的神情却更无奈了:“唉,皇后,有些话不说明白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倘若这个郡主变成了皇上的妃子,只怕不到一个月,你皇后的位置就难保。对她,与对那乐越一样,她有她的盘算,我们有我们的主张。你记住这句话便可。”
皇后懵懂地点头,她发现很多事情她已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滴血认亲仪式当日,文武百官寅时末便在太庙之前列序等待,卯时初,安顺王与定南王至,两位王爷的轿子同时到了承天门,于是在下轿后同行而来。安顺王身穿松柏栖鹤纹褐色王服,定南王着流云翔鹤纹紫色王服,两人一路低声谈笑,在百官之首站定。
过不多久,太子驾到,神色从容,还带着微笑与定南王闲话了几句。
只是乐越一直未出现。
卯时中,国师到,众官中稍起了一阵骚动。国师冯梧自今上继位后就鲜少露面,连太子册封大典都未出席,今天居然到场。他多年来容貌一直未变,看来依然不到三旬的年纪,宽袖道氅,手执拂尘,行至安顺王与定南王面前,仅微微颔首算作招呼,便到另一侧上首站定。
他自先帝时就权势显赫,无人能及,连见皇帝时都可不行大礼,百官中看不惯者甚多。
应朝一向尊崇玄道之术,凤祥帝之后更甚,儒学一派的清流们一直深为忧虑。但国师府权势熏天,挺身劝谏的官员都没落得好下场,众官只敢偷偷议论道术误国。国师府和安顺王公然将非和姓之人扶上太子之位,不少官员仰天长叹本朝亡国之日不久矣,没想到皇上和定南王又扶持出一个出身玄道门派装神弄鬼的少年说是皇家血脉。
众官早看透了,乐越对太子根本就是一场黑吃黑的较量。
他们或心灰意冷或明哲保身地一致决定,袖手看热闹就好。
国师到达不久,皇帝的銮舆缓缓而来,太子、安顺王、定南王与众官叩拜迎接,唯有冯梧依然倨立原地。
和韶身着玄黑朱红阔袖的凤袍,帝冠珠帘后的面容似乎气色好了些。他进入太庙,跪拜太祖太宗与众位先帝的灵位,敬香祷祝。众官依然没见乐越露面,不由得暗自揣测,这少年的架子未免太大了些,也或者是皇上另有安排。
和韶跪拜完毕,问左右:“乐越何在?”
白公公道:“禀皇上,因乐越其身份未明,宗庙祭拜时在场多有不妥,故而在华清门外跪等宣召。”
和韶道:“传他速速前来。”
乐越在华清门外跪了近两个时辰,若不是昭沅向商景学了舒筋活血术一直替他施法,只怕他现在走都走不动了。
终于看到白公公疾步赶来的身影,乐越如蒙大赦,感叹道:“在朝廷里混,必须要有两条结实的腿。”
琳箐安慰他:“现在你跪一跪,以后就是旁人跪你了。”
乐越心道,老子既不想跪旁人,也不想受旁人跪。
白公公走到近前宣读口谕,乐越方才爬起身,随他一道赶往太庙。
乐越出现在百官视线中时,百官中又暗暗起了一阵骚动。
近日关于乐越的传言多不胜数,众官都听了不少,但此时一见,发现乐越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朗朗两道剑眉,浑身散发着朴素的乡野之气。穿了一件淡紫的丝袍,配着一顶玉冠,搭在他身上好像借来的一样。丝袍的衣摆甚长,与他如飞的健步很不般配。众官看他步履杂乱地随着白公公走到玉阶下,跪倒向皇上磕了个头,也很不合礼体,不由得都在心中摇头。
冯梧淡淡地道:“乐少侠此次前来,真是多得庇佑,一切周详。”
乐越爽朗一笑:“国师过奖。”
他身后左侧站着昭沅,右侧站着琳箐,把应泽供在当中。杜如渊还特意借出了商景和他们同行,趴在昭沅的肩膀上。
在场的众官看不见这些,只见到一向倨傲的国师竟很不淡定地出言讥讽乐越,意有所指,乐越答得甚是张狂。
看来这少年的确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百官都抖擞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观望。
和韶自御座上站起身:“朕自继位以来,庸庸无为,且无子嗣,愧对太祖太宗及列位先帝英灵,幸得和祯为子,宽厚仁德,朕稍感宽慰。然,竟闻尚有和氏宗族血脉遗落民间,朕惊喜不胜,以为列祖列宗庇佑,特命南郡王杜献寻其回朝。为免冒充误认,故在太祖太宗及列位先帝神位前行验证之礼。众卿皆是见证。愿列祖列宗护佑朕去伪杂,辨明正,得真正和氏血脉入宗室。”
场上诸人除冯梧之外者再次倒身叩拜,和韶又道:“既然国师今日到场,本次验证仪式,就由国师来主持吧。”
冯梧躬身接旨。
乐越在冯梧之后踏上玉阶,刚走上两阶台阶,他身后的昭沅突然重重地飞了出去。
应泽一指点在乐越身后:“不要回头,继续向前走。”
乐越一步步向上走去,台阶下,昭沅挣扎着爬起身,看见凤桐袖手站在半天空。
琳箐跳起来:“小凤凰,果然是你在捣鬼!”
凤桐扬起嘴角:“否,否,我只是过来瞧热闹,顺便看一下,昭贤弟能否过得了太庙这一关。看来,还是不行。”
晨光中,宗庙上硕大的凤凰图腾光华灿烂,形成一个壁罩,把太庙牢牢罩在其中。
昭沅向前走了两步,刚踏上台阶,立刻又被壁罩上的光芒弹开。
凤桐笑道:“君上一直命我们不必理会。因为就算你们进了皇宫,宗庙里,祭坛上,祭拜的仍是我们凤神。宗庙的图腾受无数香火,已自成神识,但凡不被认可的异类,通通无法踏进宗庙。这不是我们凤神的法力,而是凡人的景仰与供奉。”
他俯视昭沅,昭沅从台阶下慢慢爬起,感到了深深的屈辱。
他初次尝到,身为一个护脉神,因不受认可而被抛弃的羞耻。哀伤的寒意和愤怒的热火缭绕着他的身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包裹住龙珠。
琳箐也束手无策,这道光壁是人间的皇族抛弃龙尊崇凤而形成,她可以通过,但帮不了昭沅。
她看向已站到玉阶之上宗庙门前的乐越,只有当乐越成为皇帝,龙的图腾重新出现在祭坛之上时,这道光壁才能消失,护脉龙神才能真正地重获荣光。
乐越侧身站在宗庙门前,瞥见昭沅一次次被光壁弹开,凤桐出言讥讽,不由得攥紧拳头,商景已从昭沅肩头趴在了他的肩上,出言提醒道:“少年,你现在动了,非但帮不上忙,反倒会耽误大事。”
昭沅站在台阶下,正抬头遥遥看着他。
昭沅虽是一条龙,却一直和好兄弟一样讲义气。跟着他跑前跑后,拼命做事,一遍遍承诺“我会变强,我会帮你”。
但此时,乐越站在这里,却不能让昭沅和他站在一起,他冷冷地瞥向殿内硕大的凤凰图腾,有朝一日,他一定亲手把它砸烂。
凤梧站在门内,唇边浮起一丝讥笑:“乐少侠缘何愣怔?”
应泽一直负着手,一副懒得动的模样,慢吞吞道:“一些微末玩意儿,看不顺眼,打烂便是。”
商景尚未来得及阻拦,他老人家已随随便便一挥袖,哗啦啦,光壁崩裂破碎,狂风骤起。众人站立不稳,群臣惊呼,历代皇帝的牌位乒乓摇晃,大块大块的碎渣从宗庙的屋脊掉落。
几个小宦官踉跄上前,扶住和韶,凤梧和凤桐却同时露出一抹欣然的笑。
琳箐恍然醒悟,跺脚道:“完了,老龙上当中了激将法!”
群臣中,已有人惊呼:“天谴,这是天谴!太祖太宗皇帝显灵了!”
“这乐越必定是冒名顶替扰乱宗室之徒!”
“太祖太宗皇帝不容有人冒认宗室,显灵发怒了!”
……
太子跪倒在地:“请太祖太宗息怒,父皇,天降责罚,请将那乐越速速押出午门,凌迟示众,以平上天与列祖列宗的怒火!”
和韶扶着栏柱,勉强站立,心道,难道朕所做之事当真不容于上天与祖宗?
他高声喝道:“来人,将乐越拿下!”
“拿下”两字刚刚出口,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闪电,落在将要一拥而上的护卫面前。与此同时,阶下的昭沅化作金色的长龙,升腾而起,盘踞九天。
金龙一声清啸,长风荡涤乌云,碧空朗朗,风停,地稳,宗庙停止颤抖,碧蓝苍穹中,金色晨光斜射而下,落在宗庙前站立的乐越身上。
和韶、太子及其他在场的众人慢慢站直身体。他们的眼睛看不到金色的长龙,耳朵听不见龙啸,但他们看见灿烂光芒中的乐越,恍若以浅金的晨光为龙袍,宗庙的琉璃瓦折射的七彩光束为帝冕,立于玉阶之上。
定南王整衣跪倒在地:“皇上,依臣愚见,此非天谴,乃上天恩泽,太祖太宗皇帝及列位先帝显灵庇佑之吉兆。”
太子变色道:“狂风大起,天地遮蔽,宗室颠簸,列祖列宗的牌位怒颤,这叫吉兆?”
定南王道:“风起地颤,是上天与列位先帝之灵有感震动,而后天降祥瑞,光兆祥和,为大吉大兴之像。预兆大应江山定有一番崭新繁荣,臣恭喜皇上。”
和韶露出悦色,微咳几声,看着身边的乐越,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安顺王向前一步,道:“本王尝闻定南王兄不信鬼神,怎得今日突发这番言论?”
定南王微笑:“本王不信鬼神,但信天。”
和韶笑道:“好一句不信鬼神但信天!杜卿言之有理。”
安顺王敛衣跪下:“皇上,乐越妖异非常,绝非宗室血脉,臣在九邑时便见他以孽龙作法,愚昧百姓,此人万万留不得,皇上若为仁义,可饶其一条性命,驱逐出关,永世不得回朝。”
和韶道:“慕卿之忠心,朕尽知晓。但如今势分两派,各执一词,一说凶兆,一说吉兆,朕也无法定夺,唯有验证之后才知。朕早已下旨,倘若乐越冒认皇室血亲,则即刻推出午门,施凌迟之刑,残骨悬挂城楼一月,以儆效尤。难道慕卿疑心朕敢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包庇乐越?”
安顺王叩首:“臣不敢。”
和韶接着道:“另,乐越以孽龙作法之事,恐是谣传。在宗庙凤神图腾前,又有国师坐镇,即便世上真有龙,怎能在此作乱?”
安顺王不再言语。
宗庙凤神的光壁已恢复,乐越看向天上,遥遥见人形的昭沅立在云端,于光壁之外望向这方。
即便进不了宗庙,即便现在还无人祭拜,他是乐越的护脉神,他一定会帮他。
验亲仪式正式开始。白公公端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盛着清水的玉碗,黄缎垫布上摆着小巧的匕首。
和韶拿起匕首,正要划破手指,凤梧突然道:“且慢。”走上前端起玉碗,“陛下,为保万无一失,不妨将碗中之水改换作祭坛外的天露,如何?”
应朝历代皇帝崇尚玄道之术,宗庙外有一尊青铜仙鹤像,口衔铜盏,承接天露,做炼丹之用。
和韶最忧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他在这碗水中做了点手脚,哪怕滴进一滴人血和一滴猪血都能融在一起。他此时如果阻拦,必定露出马脚,只能淡定地说:“国师言之有理,便依你说的办吧。”
乐越觑见和韶的神色,心道,老子果然没有猜错,当真是在水碗里做了手脚。皇帝一看就是不经常说谎的,说国师言之有理时,脸都黄了。
他想不通,凤梧肯定明白有应泽和商景在场,这一关他乐越必定能过,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换水。
可能他单纯以吓唬皇帝为乐。
凤梧捧着水碗到宗庙外,把水换成了铜盏中的天露。
和韶稳住心神,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水碗内。乐越接过匕首,噌地割破手指,血滴啪嗒落入碗中。
和韶不由得暗暗望了他一眼,心道,这次只能看你的命了。
商景的龟壳上冒出幽幽绿光,乐越的血滴一头向着和韶的那滴血扎去,两滴血眨眼融在一起,变成滚圆的一大滴趴在水碗底。
白公公和一旁的几个小宦官率先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恭喜皇上,老天保佑,列位先帝有灵啊!”
殿外的众官跟着跪下,高呼万岁。
和韶又惊又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难道真的上天护佑,太祖皇帝显灵?难道这乐越真的是和氏血脉?
他一时情绪激荡,又抑制不住地咳起来,命白公公将玉碗捧给百官验看。
凤梧袖手站在一旁,乐越本以为他或多或少会使些绊子,不想竟如此顺利。
白公公捧着托盘走下台阶,突然天边猛地扎来一头鹰隼,张开利爪,口吐雷电,直向白公公扑来,昭沅急忙抛出一个光球,白公公哎呀一声,两手一抖,昭沅拼命想接住玉碗,却被光壁重重弹开,他的后背处被什么尖利的物体刺破,意识一空,从半空跌落。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琳箐怒叱一声,挥鞭甩去,商景运起法术,已都来不及。
众人只见玉碗跌落台阶,摔成了数片,一条一尺来长的物体坠落地面。
太子喝道:“龙,是龙!那乐越果然懂妖法!快!护驾!把他拿下!”
一只火红的凤影在天空中幻化,直冲向地上的小龙,有人失声高呼:“是凤神!凤神显灵扫清妖孽了!”
一根燃火的长鞭和一道青虹阻挡住了凤凰的身形,商景救起昭沅,琳箐再一鞭子向火凤甩去,恨恨道:“让老龙出手吧!”
火凤在空中化作虚无,琳箐抬头看见了天上袖手站着的凤桐。
凤桐用双指夹住琳箐的长鞭,神色凝重:“琳姑娘,此事的确不是在下安排的。”
琳箐怒喝:“你骗谁呀!”
凤桐凝目望向宗庙内。
宗庙中,凤梧微笑着看乐越和应泽:“知道你们这次输在何处吗?”
应泽皱眉,天地一瞬间如夜般昏暗,凤梧依然微笑:“你们输在,有些事,你们当我不会做,但我做了。”
乐越忽然感到胸口处一凉。方才割破手指的匕首被凤梧插进了他的左胸。
凤梧没有用法力。
从来没有一个神仙,会丝毫不用法力,只用凡间的兵器,暗算一个凡人。
但是凤梧这样做了,连应泽都没料到。
凤梧含笑向应泽道:“上君托大了。”
商景手中的昭沅利啸一声,一条金色的长龙猛地撞破祭坛的壁障,鳞片鲜血淋漓地冲向宗庙内,宗庙的四壁和屋顶化作碎片四分五裂,凤梧的身形倒飞向天际,应泽缓缓升到半空。
凤梧被凤桐接住身形,擦去嘴角的血迹道:“应龙上君……就算你现在杀了小神,也救不回那个凡人的命了。”
地上的百官仓皇四散,小宦官们簇拥着和韶踉跄地缩在残留的栏杆中,太子和安顺王振奋地高呼拿下妖孽,还有琳箐的怒喝和商景焦虑的声音。
但乐越觉得这些混乱的声音正越来越模糊,他慢慢滑落倒地。
原来他居然会不明不白地折损在这里。
既没有当上大侠,也没有做成皇帝。
就这么窝囊地要死了。
看来乐越天生就是个寻常命,即使遇到了龙,遇到了麒麟,有大神保护,该窝囊还是窝囊。有什么紧紧圈住了他的身体,乐越在模糊中知道,是昭沅。
他挣扎着道:“对不住……这事……实在太窝囊了……等我挂了……你再找个像样点的人吧……”
凄厉的龙啸声惊天动地。
乐越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了,又落到了一处实在的地方,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难道本少侠已经到了地府?
乐越努力挣扎,猛地睁开双眼,蓦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放大在眼前。
那张脸向他亲切微笑道:“道友,人生何处不相逢,怎么你会在这里?”
乐越一骨碌爬起身,四下看了看。
蓝天、白云、绿树、青草,还有两只苍蝇,眷恋在他身畔,嗡嗡地叫。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重重一咬,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再摸摸左胸,掌下有什么蠕动了一下,乐越伸手入怀,摸到昭沅凉凉的龙身,他拎出来,拎到眼前,小龙的爪子动了动,身体扭动两下,慢慢睁开眼,充满迷茫地看他。
是昭沅,没错。
卿遥伸手摸摸昭沅的身体:“乐兄,你的这位龙友还是如此可爱啊。”
昭沅甩甩头,再次用力地看了看乐越,浑身金光闪烁,化成了人形。
他一把揪住乐越的衣襟,乐越无奈道:“你不用扒开验证了,我刚刚自己验过,没伤。”可是左手上,滴血认亲留下的口子却还在。
卿遥疑惑地问:“乐兄受伤了?”
乐越拍拍额头:“没有,现在好像没事了,我还以为我做了鬼了。”
卿遥笑眯眯道:“不过,越兄,你的水遁术可真高明,那天在敝派中,你和这位龙小弟跌入池中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乐越打个哈哈:“那个,我可能有点奇奇怪怪的毛病,自己常常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了,卿遥兄,这里是何处?”
卿遥疑惑地看看他,道:“难道乐兄又是用什么法阵莫名到了这里?此地是善安。”
善安……乐越皱眉,善安不正是京城的旧名吗?
天下皆知,应朝的京城应京昔日是个荒凉的小城善安,太祖皇帝的祖籍就是善安,后来得了天下,觉得自己的故乡是龙兴之地,就在此处定都,更名为应京。
看来,每次回到四百年前,他和昭沅也是身在穿越前所在的地方。
乐越道:“卿遥兄怎么会在此地?”
卿遥道:“我送那只蚌回到海中,听闻善安城辖下有个村落崇尚道术,颇懂养生之道,所以就过来看看。哪知道进树林找水时,就看见乐兄你躺在河边了。”他看看旁边那条河,再看看乐越,“是了,乐兄有龙友相伴,必然精通御水之法,所以我每次碰见你,才都在河边。”
乐越干笑两声,心道,我只会喝水。
昭沅乍见乐越没事,心中一片空白,只紧紧跟着乐越,用前爪抓着他的胳膊,生怕他的胸口突然再多出一把刀子。
卿遥看看他们一人一龙,问:“乐兄你们有什么打算?”
乐越盘算,每次跟着卿遥,总有办法回到四百年后,于是道:“我们莫名其妙到了这里,没什么打算,不知卿遥兄可愿与我们同行。”
卿遥立刻欣然答应。
他装满水袋,带着乐越和昭沅走上一条小路,道:“这个村子很不好找,我在城里和人打听了半天,还画了张图纸,依然找不到地方。”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半晌,只看见荒山老树野草沟渠,一个茅草屋都没遇见。
乐越不禁道:“卿遥兄,你的图纸会不会有问题?”
卿遥唉声叹气,这张图是他在善安城里请一个算命的画的,花了二十文,那算命的信誓旦旦地说,绝无差错,看来被骗了。
乐越暗道,相信算命的不被骗才有鬼。
他们又走了快半个时辰,两腿酸软,绕进路边的树丛想歇口气,却见一棵大树下坐着三个人。
卿遥立刻精神振奋,走上前去,抱拳一揖道:“几位,打扰了,敢问可知去灵固村的路怎么走?”
那三人有老有少,最老的大约年过六旬,衣衫破旧,一头花白枯发。另一人大约三旬有余,肤色黝黑,身形健壮,一副武夫打扮。这两人都未回话,只一脸警惕地打量卿遥及远处的乐越和昭沅。
最年轻的那个是位二十余岁的青年,身穿锦衣,面容俊秀,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他也打量了一下卿遥,和和气气地起身还礼道:“阁下想来是外地人吧,不知去灵固村所为何事?”
卿遥道:“我等只是路过的游客,听闻善安的灵固村崇尚道术,村民皆养生有道。因此想去见识一下。”
那青年再打量了一番卿遥,道:“不瞒阁下,我们三人也是去灵固村的。”
卿遥喜道:“哦?那不知能否同行?”
青年、中年汉子和老者互相看了看,中年汉子啐了一口唾沫:“也罢,都这么多人,再加三个也行。”
卿遥欣欣然回身,向乐越、昭沅招招手,两人一龙与那三人一道在树荫处坐下。
中年汉子再轮番地打量了他们三个一遍,粗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几位小哥也是和我们一样到长寿村中找灵药的吧?”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一脸茫然。
青年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发现不似作伪,方才微笑道:“看来几位的确是外地客人,过来游玩的。所谓长寿村,就是灵固村,他们整村的人都能活到百岁以上,而且头发乌黑,牙齿坚固,身体清健,不显老态,传到外地,就说这里有个长寿村。这个村子倒还有个别称,因为全村人都姓乐,又叫乐家庄。”
卿遥道:“哦?我们这位乐兄也姓乐,可真是有缘分。”
那三人的目光立刻都落到乐越身上,老者瓮声道:“原来这位小哥竟姓乐,看来乐家庄的人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了。”
青年道,灵固村一般不轻易接待外客,不过如果是有缘之人,或许可以留宿一晚。
青年又问他们名姓,卿遥、乐越和昭沅皆如实报上。
青年拱拱手:“幸会幸会,在下姓慕,单名一个纶字。这位是百里兄,名讳百里臣,我两人和几位一样,也是从外地慕名而来,只有这位何老丈是本地人。”
乐越听得这几人的姓氏,不由得有些诧异,便问道:“请问老丈的姓是哪个何?”
老者哑声道:“人可何。”
之后攀谈中,乐越得知,慕纶乃是州城的大户人家子弟,无奈适逢乱世,家道中落。母亲患了顽疾,无法医治,听闻善安城灵固村中有可以续命医治难症的妙药,这才远道前来。
那中年汉子百里臣军中出身,只因镇守边关时冻伤了一条腿,被发还回乡。怎料家乡发大水,他妻子水虫入体,患了寒症,每逢发作便生不如死。他四处寻觅药方医治未果,偶然听闻善安有个长寿村,有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于是来求。
两人在城中打探时相遇,又在路上碰见了何老丈,便三人同行。
乐越道:“看来灵固村中人人长寿与精通医术有关。”
何老丈摇头嘶哑地开口道:“你们这些外地人不知根底。乐家庄的人并不懂什么医术。他们能长寿是因为他们有一口仙井,井中之水能治百病。乐家庄的人怕井被他人占去,才严禁外人进入,所谓去求药,其实就是求一口井中之水罢了。”哑声说完,咳咳咔咔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
卿遥道:“那老丈此行也是为求药?”
何老丈道,正是,善安此地名字虽好,可百姓过得既不善也不安,去年大旱,粮食几乎无收,又闹了瘟疫,他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只剩下老伴和儿媳妇还吊着一口气,这次的灵药就是给她们求的。
乐越听后甚是同情,卿遥道:“相信灵固村的人并不是铁石心肠,一定会答应几位的要求。”
何老丈长叹一声:“唉,几位把人看得太好了。闹瘟疫那时,死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他们来救。听说灵固村中供奉着一位圣姑,全村之人都听从圣姑的命令。救不救人,也看那位圣姑的心情而定。”
慕纶接口道:“之前在下在城中打听时,也听人说,想求药,必须先拜圣姑。”伸手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香,“喏,这就是在下在城中道观里请的香,听说圣姑只受这种有茉莉香气的香火。”
百里臣打开身边的藤条筐,取出一枝精心保存在水瓮中的荷花:“我是听说,圣姑喜欢白色的荷花。而且必须像刚摘下来一样新鲜才行。”
何老丈嘶声道:“我家中连下锅的米都没了,实在没什么东西献给圣姑。只有我家老婆子绣的一块手帕,希望圣姑能收下。”
乐越不禁想,不知那个所谓的圣姑什么来历,竟和神仙一样,要人叩头跪拜。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是两爪空空,没有任何敬献的东西。
慕纶道:“三位,你们这样,恐怕灵固村不会让你们进村啊。”
卿遥不禁又埋怨了一番那个画图纸的算命的,画错图纸就算了,竟然连这么关键的事情都没告诉他。
百里臣道:“几位如果不是为了求药,又何必破费?进不得村子就算了。”
卿遥叹气道:“话虽如此,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没能窥得灵固村的玄妙,总是心有不甘。”
再休息片刻,起身上路,那位何老丈知道路径,带着他们绕过两道山谷,沿着一条小河的河沿而上,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谷之中,一座村庄坐落在河畔。四周垂柳成荫,袅袅炊烟映着黄昏落日,一派悠然气象。
他们踩着木桥过了河,走到庄前,有两三个农夫打扮的后生迎出来,抱拳施礼:“贤客何处来?”
卿遥抬袖还礼,指指自己、乐越和昭沅道:“我三人是外来的游客,听闻贵庄贤名,特来拜访论道。”
为首的后生谦和道:“无为无争一村庄,不敢言道。”
卿遥道:“在下天南地北一闲人,不谈章法,只爱自在。”
那后生抬首扫视卿遥、乐越和昭沅,躬身道:“贤客或是有缘人,请容我先去通禀一声。”匆匆入庄,剩下的两人看向慕纶、百里臣和何老丈。
慕纶羡慕地向乐越这方看了看,上前一揖,恭敬道:“在下三人,家中有亲属重病,闻得贵村中有灵药,前来求乞。”
一名后生道:“敝村乃寻常农庄,既无人读功名书,也无人有济世药。几位是否投错了路径,寻错了地方?”
慕纶慌忙取出请得的香束,恭敬地双手奉上:“在下家中母亲重病,急等救治,诚心求乞,请这位行个方便。此香乃我诚心敬献,望可通融。”
后生道:“村中真的没有阁下所求之物,请回吧。”
慕纶苦苦哀求,百里臣自他身后上前,打开藤筐,取出那枝荷花:“鄙人是个粗人,不懂说文绉绉的话,只是偶然得到一枝荷花,觉得很漂亮,便前来此地,希望为它寻一个懂花之人。”
他这番话说得很生硬,磕磕绊绊的,显然是有范本背下来。那后生接过花,看了看,道:“是一枝好花,阁下请在此暂等,容我进去片刻。”说罢匆匆进庄。
百里臣长吐了一口气,满脸兴奋期待地站到一旁。
何老丈也上前一步,掏出怀中布包,嘶声道:“此物是我老伴亲手所绣,并非什么好东西,可惜无人可用,不知能否在庄里为它觅个主人。”
他打开布包,露出一条手帕,乃劣质丝绢所制,但绣着一幅生动的金鱼戏水图。
剩下的那名后生一脸勉强地看了看,再看看佝偻脊背的何老丈,道:“那请老丈在这里暂等,晚辈进去帮你寻寻。”
替卿遥、乐越和昭沅通报的那个后生最早出来,抱拳向他们道:“贤客远道而来,多有慢待,望请见谅。请三位随我入庄,无珍馐佳肴招待,但有清茶奉上。”
慕纶、百里臣和何老丈都用又妒又羡的目光看过来。此时另外两名后生也匆匆出来,分别向百里臣和何老丈道:“两位请随我进来。”
慕纶向前两步,急切地问:“那在下怎么办?能否请两位通融再禀告……”颤手捧起那束香,“在下也……也不求什么了,只愿将这束香献给喜香之人。”
一个后生摇头道:“阁下既已道明来意,又何必做作更改?你所求的东西敝村中真的没有,请早些寻觅他法,以免延误病人。”
慕纶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几名后生执意不肯。乐越和卿遥看不过眼,替他说情通融,仍然不行。三名后生领着乐越五人进入庄内,昭沅回头看了一下,只见慕纶仍跪在庄前,看着他们的方向,满脸绝望。
灵固村中皆是竹篱茅舍,三两闲人聚在门前饮茶聊天,孩童四处奔跑嬉闹。到一处岔路,两个后生领着百里臣与何老丈向某一方向去,引着卿遥、乐越、昭沅的后生躬身向另一方向示意道:“三位请。”
蜿蜒砖路的前方,有一道屋宇,与其他房舍不同。
挑檐墨漆,花窗白墙,倒有几分道观或佛寺的大殿模样。
乐越和昭沅看到这栋屋子,心中都咯噔一下。这座房屋的四角各种着两棵柳树,两棵槐树,庭院布局,与乐庆宫中的后殿一模一样。
昭沅浑身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后颈的龙鳞有种想要竖起的冲动。就在此时,他发现,这栋很像乐庆宫后殿的屋子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
她看起来大约凡人十四五岁左右,相貌异常端丽精致,却全无表情,好像一尊冰冷的白玉像,一双黑晶石般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昭沅不由得顿住。
因为,屋顶的少女,是一只凤凰。
一旁的乐越也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抓住昭沅的手腕。
知客的后生诧异地问:“二位,怎么了?”
卿遥微笑道:“哦,在下这两位朋友大约是看这栋房屋与别处不同,有些疑惑。”
后生立刻答道:“这是我们村中祭拜用的祠堂,自然与寻常屋子不一样。”
后生引着乐越三人到了那道屋宇前,廊下站着一个长髯长者,向他们含笑揖道:“有客远道而来,未能及时相迎,还望勿怪。”
乐越一路行来,所见的灵固村人唯有此人穿了长衫,便心知其身份必在众人之上。果然,为他们引路的后生道:“这是敝村村长。”
乐越和卿遥连忙道失敬。
村长道:“只是多了几岁年纪,故而勉强担当此责,敝村之中,并无高低之分,客人不必客气,请屋内用茶。”将他们让向旁侧的厢房。
乐越暗暗向正殿处瞄了一眼,心道,不知里面是否也有一口水井。
那屋顶上的少女从始至终都在盯着他们。昭沅暗中戒备,直到进入屋中,凤凰少女的目光好像还黏在他们的脊背上。
厢房内的摆设十分简朴,一张旧桌,几把木椅而已。
村长亲自拎着一白瓷茶壶斟茶待客,茶碗都是半旧粗瓷的,茶水清香别致。
落座后,互通姓名,村长姓乐名颂,听了乐越姓名,顿时笑道:“竟然如此凑巧,敝村中人,全都姓乐,所以外面也有人称呼敝村为乐家庄。”
卿遥道:“那说不定越兄与前辈五百年前,还是同宗。”
乐越忙道:“这倒不是了,晚辈本出身自玄道门派,属乐字辈,其实晚辈原本姓李。”
乐颂捻须笑道:“原来如此。”
昭沅仔细打量这位村长,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仙气。卿遥与其谈论各地名胜风俗,村长所知十分广博,与卿遥聊得甚是尽兴,乐越偶尔插话一两句,昭沅只管捧着茶碗坐在一旁,总感觉那凤凰少女的目光穿透了屋顶,还在盯着自己。
昭沅不自在地动了动,看向屋角处的一张竹帘,那里通向隔壁厢房,厢房内有另外一个凡人的气息,好像也是个女子。
正在闲谈间,一个青年后生走到门前,恭恭敬敬抱了抱拳。乐颂站起身,歉然道:“三位请在此宽坐,老朽暂且失陪片刻,去去就来。”与那后生走到屋角,掀开竹帘,进入内室。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自然逃不过昭沅的耳朵,乐越自从吃了琳箐的鳞片后,眼力耳力都非同寻常,也听得清清楚楚。
后生道:“颂翁,已经安顿那两人在客房住下了。”
村长叹道:“也罢,只是他们的家人恐怕病势沉重,倘若救不了,又该如何?”
一个柔婉的女声轻声说:“即便救不过来,总是尽力了。神灵既然愿意借我们之手救治众生,为何不多做些功德呢?”
后生插话道:“是啊,颂翁,这次的两人都是穷苦人,还有一个和他们同来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们就没有放他进来。”
村长唉声叹气道:“晴儿啊,你救的人越来越多,我心中总是不安。我们一族供奉神明,世代守在这里,这是天命。俗世之事,不可多问。倘若因此招来世人贪念,可能会酿成大祸。”
那女子道:“祖父放心,我知道分寸。禽鸟走兽见同族落难尚会悲鸣,况且人乎?救助有难之人,亦是我们的功德。”
后生立刻紧跟着说:“颂翁,偶尔救一两人,没什么关系吧?来求助的人真的十分可怜……方才我过来时听说,我们没让进村的那个有钱少爷,还在村口跪着,唉。”
村长肃然说:“今日放两人进村已是多了,那位少爷……唉,请他即刻离去吧。”
那后生急忙一迭声地说:“知道知道。”
乐越与昭沅诧异地互望一眼,他们本以为灵固村的人故意拿搪端架子,不肯救人,但听了这番话,才知村里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卿遥向门的方向比了一比,低声道:“两位,听到了没?”
乐越和昭沅点头。
卿遥端着茶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个灵固村,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昭沅正要说话,突然打了个激灵。那个原本立在屋顶上的白衣凤凰少女此时正站在门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少女一步步地走进屋内,昭沅浑身戒备地紧绷。少女的目光扫过乐越和卿遥,锁在他身上,扬起下巴:“喂,龙,你从哪里来的?”
这是在梦中,四百多年前,龙和凤还没有结仇,这个少女不是护脉神,而是别的凤凰族。所以,或许她没有恶意?昭沅心中混乱。
少女紧盯着昭沅,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一个仙族。难道你是天庭派下来的?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卿遥开口道:“这位姑娘……”
他话刚出口,屋角的竹帘一掀,村长和那位后生一道走了出来,诧异地看着他们道:“几位怎么都站着?”
卿遥、乐越和昭沅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后生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村长含笑道:“老朽怠慢,几位有些急了吧?罪过罪过。”拱手请乐越等再次就座,从头到尾,都好像那凤凰少女不存在一样。
昭沅惊诧茫然地瞧瞧村长,又看看那少女,少女哼道:“凡人看不见我啦。”打量了一眼乐越和卿遥,“不过,这两个凡人好像能看见我?真是奇怪。”
昭沅抓抓头,村长疑惑地看向他:“这位小公子?”
卿遥立刻含笑道:“我们游历各处,第一次看到这样悠然的世外桃源之景,一时有些出神,前辈莫怪。”随即以此为话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和村长闲聊。
卿遥吸引过村长的注意力,昭沅方才用法术悄悄与那少女聊天:“我们是路过的。”
少女索性在昭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瞪着昭沅,一脸的不信:“路过?龙,你是哪位仙君座下,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昭沅回答:“我不是哪位仙君座下,我就是寻常的龙,没有去过天庭,他们是我的朋友。”
少女拧起眉毛:“和凡人做朋友?你真奇怪。”
昭沅趁机问她:“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一言难尽。我从很多很多年前就在这里了。大概会永远在这里待下去。”
昭沅忍不住问:“为什么?”
少女瞟他一眼:“天机不可泄露。万一你别有居心怎么办?”
昭沅哦了一声,老实地不再问了。少女托着腮看了他片刻,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昭沅无奈地说:“是你让我不要多问。”
少女恨恨地看着他:“那你可以说别的嘛,对了,龙,你叫什么名字?”
昭沅报上姓名,接着问那少女的名字,少女说:“我叫白芝。这个名字是九天玄女娘娘帮我起的,怎么样,很好听吧。”
昭沅连忙称赞好听,乐越偷偷瞟了眼白芝,心道难怪她如此倨傲,竟然是这么大的来头。
昭沅接着问:“这个村子里的圣姑是不是你啊?”
白芝道:“圣姑这种老气横秋的名字我不喜欢,当然不是我。这些凡人又看不见我,不过,也可以说是我。”
昭沅听得有些糊涂,不好意思细问,便换了个问题:“那么你留在这里,是奉了九天玄女的命令吗?”
白芝轻轻点了点头:“娘娘说,等到有一天,它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到天庭了,可这么多年了,它一直是这样。我想,可能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的神色有些悲伤,遥望向门外的天空。
昭沅同情地看着她:“连偷偷溜出去玩一下都不可以?天庭没有派别人陪着你?”
白芝抬起手腕,她的双手和脚踝上都绑着银色的锁链:“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是世代陪我守着这里的。”她清亮的眼睛看着昭沅,“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昭沅有些难以回答,他既不知道卿遥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乐越一道嗖地离开梦境。
白芝板起面孔:“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盯着你们,防止你们有什么异常举动。我警告你们,千万不要动歪念头,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很难看。”
昭沅苦于在村长眼皮底下,不可以做出奇怪的举动和表情,只能连声保证。
少女站起身,像刚来的时候一样,端着冷冰冰的态度走了出去。走到门前,她忽然回过头:“喂,龙,如果你闷的话,我允许你来找我聊天。”
村长与卿遥相谈甚欢,留他们在村中住宿,让方才领他们过来的那个后生先带他们去客房安置,再预备晚饭。
离开那栋房子时,昭沅回头看了一下,白芝依然坐在屋脊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盯着他。
那后生少言寡语,乐越与他攀谈,只问得他的名字叫乐永,按辈分是村长的侄孙。
乐永带他们走到一个竹篱围就的小院前,推开竹栏院门,高声道:“九婶,我将客人带过来了。”
院内的茅舍中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正准备晚饭呢,客人已经来了。”笑着向卿遥、乐越、昭沅福身,“地方狭小,请多担待。”
卿遥、乐越和昭沅连道不敢。
乐永道:“九婶,这三位是贵客,今晚颂翁要设宴款待,你就不用预备他们三人的晚饭了。”
九婶应下,将他们几个让进屋中。茅屋矮小,内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挨着里墙一张土砖垒成的大通铺,铺着干干净净的旧竹席,一溜儿摆着三个糠枕,三床薄被。
乐越扯过条凳,在大铺边的桌旁坐下,一只肥硕的三花猫大模大样进了屋内,在昭沅脚边蹭了蹭,自来熟地跳到他的膝盖上。
门前出现百里臣壮硕的身影,朗声笑道:“听到又有三个人过来,就猜想是不是三位,果然果然。”
百里臣和何姓老者一早就被带到这里住下。卿遥询问他们是否见到了圣姑拿到了药,百里臣摇头:“据说圣姑要晚上询问神意才知道能不能救人,先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也罢,等就等吧,总比那位连门都进不了的慕公子强多了。”
过不多时,何老佝偻着脊背蹩了过来,和他们彼此诉说进村后的情况。谈及慕纶没能进村,何老也是一番叹息:“我们在路上遇着时,慕公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还当他已经打听明白,晓得关窍了。却没想到……唉,到底是年轻人。”
何老对灵固村所知甚多。卿遥和乐越谈及方才见到村长的情形。卿遥道:“看那颂翁年不过五旬,竟然已有许多孙辈了。”
何老咳嗽了两声,嘶哑笑道:“五旬?你们可看走眼了。这位村长年纪起码在八十以上。招待我们的这位乐九娘也是他的侄孙女,领我们进村的几个后生在他的孙辈中,可算年纪最小的一茬了。”
乐越讶然,村长乐颂须发乌黑,脸上少有皱纹,走路步伐轻捷,怎么看也和八十岁这个年纪不沾边。
百里臣感叹道:“长寿村果然不一般。难道圣姑已经几百岁了?”
何老半闭起眼睛:“那倒没有。”详细解释道,灵固村中的圣姑都是终身不嫁的女子,寿数和寻常灵固村中的村民一样。圣姑这个叫法是村外人给安上的,灵固村人管圣姑叫作女奉。上一任女奉死后,便由村长与村中长者共同在村中三岁到六岁的女童中挑选,送到神祠中验定。能感知神意的,便是继任的女奉。这一任的女奉貌似是村长的孙女。
乐越和昭沅互望了一眼,都想到了竹帘后房间内的那个女子。只怕她就是圣姑。
感知神意,莫非是能感知到白芝的存在?
天擦黑时,乐永提着灯笼来接乐越等人。走到一处岔路口,远远闻得一阵嘈杂,乐永拦住一个经过的人询问,那人道,是没能进村的慕纶企图翻墙进村,被发现,后生们正在把他轰出村去。
卿遥道:“在下多言一句,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慕公子品格纯厚,是个君子,救母之心恳切,孝心可嘉。为何不能网开一面,让他入村?”
乐永硬邦邦地道:“敝村自有规矩。”
卿遥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去到村长家中时,饭食已经备好,因卿遥出身玄道门派,所以是一桌素席。饭菜别致可口,酒也是村中自家酿造的米酒,香醇绵甜。
席间,乐越又忍不住提起慕纶的事情,替他说情,村长拿几句话含糊岔了过去,最后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村中人世代在此村中,乃是顺天意行事,不可多干涉村外俗事,否则将引来祸端,还望客人体谅。”
乐越不好再说什么。昭沅一直没有发现白芝的踪迹,默默埋头吃饭。
晚间,他们回到九婶处休息,灵固村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时不过刚入更,整个村庄已关门闭户,灯火全无,沉入梦乡。
乐越躺在大铺上,合上眼,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梦境之中睡觉,颇觉新奇,不知道闭上眼之后会回到四百多年后的现实,还是进入梦中之梦。
蒙眬中,乐越听见嘈杂打斗的声音,还有琳箐的声音在喊:“乐越乐越!”似乎又有别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左胸处灼热刺痛,身体像被什么紧紧缠住,正在挣扎不休之时,肩膀处突然被人一拍。
乐越一个激灵弹起身,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嘘了一声,卿遥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越兄,你听。”
乐越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仍在灵固村的茅屋内,有凄凉的笛声和清冷的月光一道,从窗扇门板的缝隙钻进屋内,如泣如诉。
乐越和昭沅轻轻起身,跟在卿遥身后悄悄打开房门闪出小院。整个灵固村如同坟墓一般寂静,天地间,只萦绕着那悲凉的笛声。
他们循着笛声一路向前,顺着蜿蜒的砖路渐渐走到村口,突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依稀是女子的声音。
乐越抓住昭沅,和卿遥一道飞快地闪到路旁的树后,片刻后,岔路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在月光下缓缓走向村口,婉声问:“何人在村外吹笛?”
那笛声顿了顿,停住,依稀是慕纶的声音道:“回姑娘的话,是没有资格进村的人。”
女子道:“阁下与敝庄没有缘分,还请回吧。”
慕纶反问:“敢问姑娘,何为与贵庄有缘?是献上了圣姑喜爱的东西,还是明明有所求,却要口是心非,说什么只为孝敬圣姑?”
女子道:“灵固村中,只有侍奉神明的女奉,没有什么圣姑。”
慕纶道:“但世人皆知,灵固村中有美丽的女子,可以听见神明的声音,能够点清水为灵药,救助病苦之人。所以世人称其为圣姑。”
那女子沉默片刻,轻声说:“或许是世人的误传吧。公子是不是因为没能进入灵固村,便觉得那圣姑有难不救?你心生怨恨,才在村外流连,吹奏这幽怨的笛声?”
慕纶苦笑一声,乐越和昭沅蹩在树后窥探,只见慕纶与那女子隔着村门相对而立,月光下拖曳出长长的人影。
“难道姑娘觉得在下的曲声中有怨恨之意?这首曲子是在下的一位先人所作,借此思念远离的亲人。在下家道中落,父亲已亡故,母亲病重,倘若我找不到灵药替她医治,可能她也会很快离我而去。心中一时所感,不免寄于曲中。”
女子道:“你在这里耽搁,只是徒然浪费时日,何不快些离去,另请名医替令堂诊治?”
慕纶叹息:“姑娘以为,若有他法可为家母治病,我还会来到这里吗?我相信人非草木,即便是那位圣姑,也有父母,或许可以体谅到我为母求药的心情,准我入村。”
女子静静站了片刻,问:“若是一直不肯让你入村,难道你就在这里等下去?”
慕纶摇头:“家母的病拖不了太久,过了今夜,我就会离开。”
他拱手一揖,在村口的老树下坐下,悲伤的笛声再度响起。
女子静静站在原地,片刻后,道:“你进来吧。”
慕纶的笛声走了一个音,停住。那女子接着道:“你可以入村了,请进吧。”
慕纶愣怔地站起身:“姑娘……你说的是真的……”
女子点头:“只是,我并无把握能治好令堂的病。你快些随我走,三更将至,过了时辰,今夜便无法感知神意了。”
慕纶踉踉跄跄地进了庄门,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你是……”
女子道:“我叫乐晴,是灵固村这一代的女奉。”
乐越在树后伸长脖子打量那圣姑的模样,朦胧的月光下,只能看清一个纤弱的身影,面上似乎罩着轻纱。
目送慕纶随着乐晴走远,卿遥低声嘀咕:“等一下必然有灵固村的感灵祈药仪式,不可错过啊。”
神祠院中灯火明亮,人影攒动,乐越本以为灵固村的人都在睡梦中,却不想早已聚集在这里。
硕大的火堆在院子中央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息,卿遥、乐越和昭沅闪到院墙角落的阴影中,透过花砖的缝隙向内看,只见一干村民围着火堆垂手而立,村长站在上首回廊上,见圣姑带着慕纶进院,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乐永开口替慕纶说情:“村长,既然女奉觉得此人与本村有缘,不妨网开一面。”
村长道:“也罢,时辰已到。请这位公子去那方等待,女奉入正殿祈福。”
围在火堆边的村民让开道路,乐越瞄见百里臣和何姓老者都在火堆边面向正殿站着,慕纶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圣姑缓缓走向正殿,长长的白色面纱掩住了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秀丽的轮廓。白色镶墨边的衣裙背后墨色的流云图案似乎在火光中浮动,昭沅蓦然想起,他昔日趴在草丛中初次见到乐越和洛凌之时,洛凌之浅青衣衫背后的流云花纹,与此时乐晴背后的流云纹一模一样。
乐越拍拍昭沅的肩膀,悄声郑重道:“正殿里面的情况,靠你了!”
昭沅念动隐身咒,卿遥羡慕地看着他的身形隐去:“不知道这门法术凡人能否修习。”
昭沅穿过门扇,到了正殿之内。
殿里悬挂着经幡,贴满道家符咒,朱漆的香案上供奉着鲜花果品,庄严富丽。女奉乐晴手执香束,跪在案前的蒲团上,喃喃祷祝。
香案后,没有庄严的神像,只有一口井。
这口井和乐庆宫中那圈井沿的位置一模一样,但它是一口真正的井,阴凉的水汽直渗透进昭沅的鳞片。
井中冉冉升起一个白影,清亮的双眼看向昭沅:“龙,是你?”
昭沅疑惑地看着白芝:“你是凤凰,为什么会在井里,你为什么……”
白芝的身上有一块一块黑色的印记,好像黑墨,泼洒在她的脸上、颈项上、手上、雪白的衣服上。她的神色很憔悴,声音虚弱:“每天太阳星归宫之后都会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她低下头,“所以,晚上我都不会出去,太难看了。”
女奉乐晴仍在叩拜祷祝,把双手放进面前的一盆清水中,在水中画着符文,喃喃念诵,再自颈间取下一枚玉环,浸入水中,水盆中散出浅浅的光晕,光晕扩散到白芝身边,她身上黑色的印记开始逐渐变浅消退。
昭沅向井中瞄了一眼,察觉到幽不见底的寒意。
一炷香燃烧完毕,乐晴停止念诵,把玉佩重新挂回颈间,再点燃三根香,拜了一拜,插进香炉中,从身边的提篮中取出百里臣带来的荷花、何姓老者的手帕和慕纶的香束摆上桌案。又取出三只小小的银瓶,分别放在三样物品的旁边。
白芝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看来又有凡人来请他们帮忙,可我今天好累,一点也不想管。”
她口中虽这样说,还是伸出手,浅淡的银光落到那三件物品上,物品上方顿时浮起淡淡的虚像。
百里臣的荷花之上的虚像是一间简陋的屋舍,一个面色蜡黄四肢浮肿的妇人在床铺上痛苦地呻吟。白芝看了看,说:“这个女人是水虫入体啦,把虫子排出来就没事了。”
慕纶香束之上的虚像也是一间卧房的情景,房内较为富丽,雕花的大床上躺着一名面色灰败的中年妇人,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正坐在床头熬药。白芝道:“她的寿限快到了,病已无法根治。不过呢,再多活三四年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转而看向何姓老者锦帕上的虚像,皱着眉摇了摇头。
一个年轻女子盖着破烂不堪的薄被平躺在破旧的土炕上,一名老妪守在炕头流泪。那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身怀六甲。
白芝道:“这个女人倒是可以活,可是她肚里的孩子保不住了。”
昭沅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女子的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生气,腹部处却是一片死灰。
白芝道:“这个孩子天命注定不会被生下来,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次的三个活人倒是可以救,还好。”
她双手一拍,虚像消散,桌上的荷花与香束化成了飞灰,唯独那方手帕只有一半化灰,仍残留半片在桌上。
女奉乐晴看见桌上的情形,俯身三叩首,她站起身,刚要拿起桌上的银瓶,白芝一挥手,三只银瓶倒下,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乐晴立刻再跪拜叩首三次,起身扶正银瓶,把那半片残帕收进袖中,退出殿去。
昭沅不禁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芝道:“这样就代表我今天很累,明天再说。”
果然,乐晴的声音在殿外轻柔地响起:“今日不宜求露,明晚方可。”
百里臣粗声道:“明天真的可以?圣姑不会在搪塞我们吧。”乐晴道:“阁下请放心。”
慕纶急切道:“敢问圣姑,在下母亲的病症……”
乐晴道:“公子宽心,应可见起色。”
慕纶长舒了一口气,道谢不迭。
乐晴蹙眉看向何姓老者:“只是,这位老丈……”
何姓老者颤巍巍地略直起腰。
乐晴淡淡道:“老丈家中的两人,恐怕只有一人可以无碍。”
何姓老者浑身一颤,哑声问:“敢问圣姑,老朽的儿媳与未出生的孙儿,哪个可活?”
乐晴自袖中取出那半方残帕,帕上的金鱼戏水图被烧去大半,只余下一点浮萍。
乐晴道:“本就无生,亦不算夭亡。”
何姓老者颤抖着愣怔片刻,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向乐晴的脚边:“圣姑,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儿!我儿子已经死了,儿媳肚里的这个孩子是唯一的指望……求求你救救他,哪怕……哪怕用我这条老命来换都可以!”
乐晴摇首。
何姓老者一把抓住她的衣摆,被众人呵斥拖开,挣扎着哭道:“……如果一条命不够……还有我老伴的命!还有我儿媳的命!只要我的孙儿能活,要所有人的命都行!”
昭沅在殿中听着,有些同情,问白芝:“真的没救了?”
白芝哼道:“刚才你也看到了,那女子的肚子上死气沉沉,根本是天意注定的死胎,谁能更改?凡人就是这样贪得无厌,他的儿媳能救下来,他就应该庆幸才是。所以才不能多救人,看到实在可怜的偶尔救一救。凡人多贪念,得到一尺,就想要一丈。”
昭沅道:“可是也有好人的。”
白芝撇撇嘴:“你是想说你那两个凡人朋友?”
昭沅嘿嘿笑着点头。
白芝打了个哈欠:“好累啊,我要回去睡觉了。”
昭沅立刻说:“嗯,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正打算退出正殿,白芝又叫住他:“喂,你明天再过来也可以。”
昭沅抓抓头:“明天说不定我们就走了。村长说只留我们住一夜。”
白芝说:“嗯,我是说,你若是不走,想过来的话,就过来。”
昭沅笑笑:“好啊,谢谢你。”
白芝咬着嘴唇看他:“傻龙。”扭身化作一道白光,落入井中。
昭沅有些不明所以,待和乐越卿遥一道偷偷摸摸潜回住处后,一五一十地把殿中所见说出。
乐越摸着下巴,暧昧地笑了:“依我看,那个白凤凰姑娘看上你了。”
昭沅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半晌,憋得满脸通红地摇手:“没……没这种事。”
乐越把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怎么没有?相信我的眼光!当女孩子约你继续见面的时候,就表示她喜欢你。”顺手捏捏昭沅的脸,“唉,长大了啊。”
卿遥也笑吟吟道:“一龙一凤,一金一银,很是般配。”
昭沅脸上火辣辣的,结结巴巴要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分辩,幸亏卿遥及时拉开话题:“那口水井中的东西大概就是灵固村秘密的关键。”
乐越道:“凤凰姑娘说她奉九天玄女之命守在这里。灵固村的秘密应该和天庭有关。卿遥兄你熟知各处秘闻,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此地的其他传说?”
卿遥沉思片刻,摇头:“善安虽是座老城,但并无关于此地的异事记载。就连灵固村之事,因以往多有长寿村之类的地方出现,诸人都猜测此地可能有祛病除灾的秘方而已,没有太多玄妙传闻。”
他们这么议论着,天已渐渐亮了,院中公鸡喔喔地打鸣,九婶带着两个儿子开始打扫做饭。
乐越毫无睡意,就开门出去,帮着九婶劈柴扫院子,打眼看见百里臣从旁边的屋子中踱出来,问九婶要水盆和手巾。
九婶的儿子小石头道:“炉子上的铁壶里有现烧好的热水,客人可以洗漱用。”
百里臣道:“吾洗脸从不用盆,就着哪里的水擦一把便是了。这水是给何老打的,他昨晚上一宿没睡,有些起热。”
乐越昭沅去看何老,果然病了,脸色青灰,两颊暗红,躺在床上喃喃喊着胡话,全是求圣姑救救他孙子。
九婶忙让小石头去村长那里讨去热药,又喊另一个儿子小松拿些温茶来。
百里臣道:“何老昨晚上和我说,儿子没了,孙子没了,他觉得没什么活头了,唉。没想到连圣姑也救不了。”
九婶同情地叹息:“女奉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否则我们村里的人岂不是要和神仙一样长生不老?生生死死,命里早已注定。”
小松提着茶壶进来,插话道:“是啊,晴姐姐说,神殿里的井水只能强身治病,不能救命。”
百里臣的神色一愣,九婶迅速瞪了小松一眼:“饭还在锅里,我先去看着。”拉起小松走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九婶端着一碗水进来,说是小石头从村长那里讨来的退热药,百里臣扶起何老,把那碗水给他灌了下去。再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乐越刚刚吃完早饭,百里臣过来说,何老退热了,人也醒过来了。
卿遥悦道:“那就好,百里兄与何老一个屋子,多开解开解他老人家。”
百里臣道:“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都要断子绝孙了,再开解也不中用。唉。”他左右看看,合上房门,凑到桌边,悄声道,“对了,方才我看到,九婶的儿子拿了个小瓶子回来,从里面倒出些凉水一样的东西在碗里,九婶再舀了一勺凉水掺进去,端了给何老喝,他就好了。莫不是他们神殿里真有一口能治百病的井?”
乐越干笑两声:“哈哈,是吗?也许是那位圣姑施了法术?”
百里臣一双环豹眼中闪出沉思的精光。
卿遥道:“此是灵固村中的私隐,他们心存善念,肯救扶病苦,我等也不该多窥探私隐才对。”
百里臣的神色僵了一僵,继而爽朗地笑道:“公子说得极是。我回去瞧瞧何老。”
何老清醒过来后,情绪立刻又激动起来,硬要到神祠那里再去求求圣姑和村长。众人都劝他不住,也不敢太拗着他,最终由百里臣陪他去神祠。
卿遥和乐越都觉得,如果立刻跟过去,有些看热闹的意思,不如等一时看看情况,酌情再帮忙说情较好。恰好乐越看到九婶后厨的水缸空了,她的两个儿子小松和小石头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都做不了重活,就拎着扁担水桶去挑水。
他挑着两桶水从村东的水井处往回走,迎面看见慕纶匆匆走来,他身侧有一位白裙黑裾白纱覆面的女子,竟然是圣姑乐晴。
“乐少侠,我听说何老病了,现在情况怎么样?”慕纶急急问道,看了一眼乐晴,“我请晴姑娘来替何老诊治。”
乐越淡定地看看他再看看圣姑:“何老已经好了,慕兄怎么才知道消息?”
慕纶有些羞惭地道:“昨日我入村晚,在神祠那边暂住,因此刚刚听到消息。”
乐越又看看他和圣姑:“何老和百里兄现在应该就在神祠那边,怎么慕兄你……和圣姑没遇到他们?”
女奉乐晴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圣姑二字当不起,少侠请喊我乐晴便是。”
慕纶的脸微微有些红:“哦,清晨的时候晴姑娘去村边收集百花露水入药,我跟去帮忙,正好回来的时候听到何老生病的消息,就请晴姑娘一道过来了。”
乐越嗯了一声。
慕纶又道:“那既然如此,我与晴姑娘先去神祠看看……对了,少侠挑的水重否,需不需要……”
乐越忙道:“不需要不需要,一点也不重。何老的事比较要紧,请两位赶紧回去吧。”
慕纶匆匆向乐越道别,与乐晴一道向神祠方向去。乐越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挑着水回到九婶家,灌满水缸,方才和昭沅、卿遥一道赶去神祠。
没料到刚走到神祠外,就看见百里臣和慕纶两人搀扶着何老走出,看神情就知道,何老的恳求未被答应。
卿遥道:“此事我们既然已知真正根源,不便再多开口。”乐越与昭沅一道站在路边默默看着百里臣与慕纶搀扶着何老慢慢往住处去。何老佝偻而蹒跚的身影仿佛又衰老了十几岁。
卿遥缓缓道:“有些事,的确已无法更改,天命循环,因果环扣,相衍相生。非轻易所能破解。”
他这番话有些突兀古怪,乐越不禁转头看他,卿遥浅青的衣袂在风中摇曳,好似越来越远,面目轮廓开始模糊,装束也有改变,恍恍惚惚中仿佛升腾了起来。乐越揉揉眼,左胸处猝不及防地剧烈疼痛,四周景象一片混沌,乐越捂住胸口,心中忽而迷茫。
这究竟是何时?身在何处?我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哪里是梦幻,哪里是真实?
耳边有急切的呼喊声。
“乐越乐越乐越……”
“越兄越兄……”
乐越闭上眼,摇摇头,后心处感到重重的一击,眼前金星乱冒,再一个激灵,发现自己仍站在灵固村的路旁,昭沅抓着他的手臂,卿遥的手按在他的后心处,都一脸急切地看他。
卿遥道:“越兄,你怎么了?方才好像体力有些不支,是不是昨夜没有睡的缘故?”
乐越拍拍额头,左胸的疼痛已消失了:“没事,可能是最近疏于练功,真气岔道。”昭沅忧心忡忡地抓着他的胳膊,眼角的余光扫见旁侧的神祠突然好像雾中晕开的水墨一样,一片模糊。
昭沅一凛,再定睛看,神祠分明好端端地立在眼前。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抱膝坐在屋顶,遥遥看向这方。
乐越看看愣怔的昭沅,再望向神祠,嘿然用手肘撞撞他:“不去和人家打个招呼?”
昭沅张张嘴,刚要说话,见乐永从神祠院中匆匆走出,迎面看到他们,露出欣喜的笑意:“三位正巧在这里,村长让我们请问几位,是否愿意在敝村中多住几日?”
乐越一直隐约觉得,这次的灵固村之事与四百多年后的和氏皇族大有干系,正想找借口在这里多滞留些时日,不想灵固村竟主动开口留客,顿时喜出望外,抱拳道:“自然求之不得,多谢多谢。”
卿遥也拱手道:“如此,就多叨扰了。”
乐永道:“村长还有些事,想与三位商量,请几位神祠中说话。”
乐越、昭沅、卿遥随乐永一道进了神祠偏厢。村长满脸忧色站在堂中,待乐永退下,合拢房门后,对他们深深一揖。
乐越吃了一惊,连忙和卿遥一道扶起村长:“晚辈万万当不起如此大礼。颂翁有何吩咐,只管开口。”
村长道:“老朽虽闭居山谷,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多活了几岁年纪,还是懂些相人之术。三位出身玄道门派,谈吐举止不俗,想必在玄法之道上颇有造诣。”
乐越道:“晚辈在拳脚上还好些,玄道之术实在连皮毛都没摸到,这位卿遥道长是清玄派高徒,于此道较为精通。”
卿遥道:“晚辈与越道友相似,尚未知皮毛。”
村长摇首:“卿遥公子不用过谦,还有这位昭沅公子,亦是高人,老朽看得出来。敝村现有一事,急待几位帮忙。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和村长一道出了厢房,走到神祠屋角处,只见镇守屋角的槐树半倒在院墙上,半截树根裸露在外,根部翻起的泥土十分新鲜。
卿遥皱眉道:“是谁竟推倒了这棵老树。”
村长叹息:“正是刚才过来的何业。”何业是何老的名字。
乐越讶然地正了正下巴,这棵槐树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要说是百里臣推倒的还比较可信,何老他能掰断一根树枝就不错了。
村长长叹道:“孽缘啊……也罢,既然有求于几位,老朽便告知你们敝村的秘密吧。”
乐越、昭沅和卿遥与村长回到偏厢中,村长合上房门,沏上茶水:“三位可知,我们灵固村的这座神殿中供奉的是何物?”
乐越他们不能暴露自己早就知道,只能配合地露出期待的神情。
村长慢慢道:“是一口水井。”
乐越和昭沅立刻再露出惊讶的表情。
村长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毫不怀疑地继续说下去:“至于这口井的来历,老朽也只是听上代村长口述。据说,上古时,天地间曾有一场浩劫,天庭派神将平定劫难,遗留下此井。有九名仙童和九位仙娥自愿下界入凡,看守这口井。他们的后代都成了凡人,却又流淌着仙族的血,遵守着祖先的诺言,永远守在井旁,这就是敝村与乐姓族人的由来。
“九名仙童和九位仙娥的后代都变成了凡人,天庭怕以他们的能力难以镇守此处,于是就下赐仙树四株,以双柳双槐均衡阴阳之气,镇守四方。乐姓族人在四株仙树的镇守之处盖起神祠,挑选灵力最优盛的女子为女奉供奉。不想在几十年前,因为这几棵树与庄外之人生出了一段干系,竟然牵扯到如今。”
乐越和昭沅不约而同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继续聚精会神地听。
村长唏嘘着说出这段往事,因为这件事,算是因他而起。
几十年前,他刚刚接任村长之位,不幸遇上了千年难得一遇的日月双蚀。此乃极其阴霾的大凶天象。当晚月蚀之时,西方天空九颗星连成一线,整个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双柳双槐突然自己熊熊燃烧,幸亏神殿的井中卷起水龙破屋顶而出,浇灭了火焰,可其中一柳一槐被烧焦。女奉、村长和几位长者合力用古传的方法救还了柳树,槐树却不见好转,女奉占卜神意翻阅典籍,得知救那棵槐树需要世缘。取凡间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未满三周岁、父母双亡的男童之血九滴为引,配以其他方法,才能还转。
所幸神明庇佑,女奉占卜出,善安县境内,就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村长带着几名村人按照女奉所卜出的方位寻觅,果然寻到此子。
“这个孩子不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而且是个棺材子。简直像老天特意安排给我们的救星。他本应姓李。”
乐越心中莫名一震。
“孩子的父亲在妻子刚有孕时便病死了,孩子的母亲生产时难产,咽气之后孩子方才出生。因他是棺材子,父母的家人都不肯抚养他,把他遗弃在坟地中,被一个看坟的何姓孤老收养。”
村长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正在出天花,只剩下半口气吊着。村长就扮成郎中救了这孩子的命,并假装救治需要割开他的手指,取了九滴血。
槐树救活之后,村长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但万万没有想到,六七十年过去后,这个孩子竟然尚活在人间,而且为了孙子性命,入村求药。
方才,何姓老者到神祠中恳求村长救他孙子,苦求之下,一时悲愤,用头撞树。
那棵树本因他的血才得以复原,与他血灵相通,结果何姓老者一头撞过去,树轰然倾倒,他却安然无恙。
乐越抓抓后脑:“呃……颂翁难道是觉得晚辈三人与何老关系不错,想让我们再悄悄设法为你取几滴血?”
村长唉声道:“只是倾倒,血倒不必了,但再让此树入土,需要三人合力施法,如今灵固村中在世者除老朽与晴儿之外,无有能力施法之人。老朽无奈,只得求助几位。”
卿遥道:“我等不是灵固村中人,也可以吗?”
村长凝视着昭沅与卿遥道:“几位修习过玄道法术,身上隐约有仙气,与敝村气息相融,乃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遂整衣起身,又揖道:“万望几位助敝村解此困局。”
乐越与卿遥自然立刻答应。昭沅也跟着道:“只要能帮得上忙,请尽管吩咐。”
村长欣然道谢,随即转首唤道:“晴儿,三位贵客已经答应,你出来吧。”
屋角的竹帘一挑,女奉乐晴自内室走出,盈盈施礼,柔声道:“可否请三位伸出右手,让我测试一下几位的灵力。”
乐越率先伸手,乐晴按住他的手腕处片刻,蛾眉微微皱起,又按住昭沅右手脉门,双眉皱得更紧,再轮到卿遥时,终于退去阴霾神色。“乐公子灵力杂乱薄弱,这位小公子的灵力醇厚,但性属阳,与槐木不和。唯有卿遥公子灵力绵长且温和,是最恰当人选。”垂首向卿遥福身,“此事便拜托阁下了。”
于是定下由卿遥和村长、乐晴一道救治槐木,乐越和昭沅在一旁守护。救治槐木需要子时施法,连接三天。只有等槐树复原之后,才能再度举行求药仪式。
卿遥与村长、乐晴共同演习救治法阵,乐越和昭沅先回住处告诉那求药的三人这件事。
走出神祠,昭沅迎面看见白芝坐在围墙上,她的神情有些虚弱,昭沅关切问:“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是不是和槐树倒了有关?”
白芝点点头,她左手绑着的银链变成了黑色,左臂的衣袖隐隐带着灰气:“我现在好累,龙,多谢你肯留下来帮我。”
昭沅道:“帮你的不是我,是卿遥道长。我的法力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做守护。”
白芝淡淡笑道:“做守护也是帮我啊。总之多谢。”她笑起来的样子和之前冷冰冰傲慢的态度大不相同,望着昭沅好像要再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轻盈地飞回神祠正殿内。
乐越意味深长地拍拍昭沅的肩。
慕纶、百里臣和何老得知延期三天之事后态度各异。
慕纶十分急躁,他母亲病得凶险,拖不了太长时间。听乐越说完后,便寒着脸匆匆出了房门,向神祠方向去。
百里臣的妻子乃是痼疾而非急症,因此他比较镇定。何老面向里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理会乐越的话。
乐越和昭沅闲来无事,便去找九婶帮忙。乐越去屋后取柴,打眼看见百里臣在院中,手里拿着一只纸折的青蛙,正在逗九婶的儿子小松。
百里臣五大三粗的,满脸笑容哄孩子,这个情形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
百里臣瞟见乐越,将那只纸青蛙递给小松,摸摸他的头顶,站起身和乐越搭了两句讪,也抱了些木柴同到厨房中帮忙。
饭快好时,慕纶回来了,他愁容满面,步履缓慢,百里臣钻出厨房拍拍他肩膀:“慕公子,俺说得不错吧,即使你和那圣姑有些交情,这些定下的事情也改不得。”宽慰他几句,和他一道进了房中。
当夜子时,村长、乐晴和卿遥为槐树施法救治,乐越和昭沅站在一旁守护。
三人将槐树围在中央画出法阵灌入灵力,这个法阵乐越见过,就在卿遥留下的那本阵法书上,书中称其转阴返阳阵,原来竟来自于此。
一个时辰之后,倾倒的槐树回归原位,施法的三人各自收手。村长道,等明天和后天再施法两次就可以完全无恙。
施法救治十分耗费精力,连卿遥都露出疲惫虚弱的神色,村长和乐晴更是站都不大能站得稳了。
回到住处之后,卿遥倒头便睡,昭沅念动从商景处学来的法咒,掌心中聚集起淡淡金光,落向卿遥身上,帮他恢复元气。
但他的法力接触到卿遥,只觉得空荡荡一片,好像摸着一片虚影,昭沅一惊,法力尚未收回,眼前的景象连同卿遥一起猛地晃荡扭曲。
乐越左胸处骤然刺痛,抬手捂住。昭沅一把抓住乐越,乐越耳边再度响起呼唤声。
“乐越乐越乐越……”
“越兄越兄!”
“昭沅昭沅……”
乐越踉跄两步,神志恍惚之际,听到有什么东西哐当落地的声音,跟着,一个声音道:“怎可如此!”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慕公子何必故作姿态,我们三人之中,数你最迫切。原本就是他们不仁,怎能说咱们不义。难道慕公子打算把此事告诉那圣姑,以此献媚?”
砰的一声,似是有手掌重击桌面。
乐越晃晃头,听得慕纶的声音道:“百里兄,你将慕某看成这种人,我无话可说。此事断不可为。我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假如你们动手做,我一定阻拦!”
脚步声起,门扇响,似是有人摔门而出。
随后,声息全无。
四周一切越发混沌,乐越感到双肩被什么抓住,晃了晃。他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胸口处蜷缩着龙形的昭沅,卿遥关切的面容近在咫尺:“越兄,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乐越一骨碌起身,环顾四周,房间中没有任何异样,房中一片光明,窗户处透进阳光。
“天亮了?”
卿遥坐到桌边斟茶:“太阳已上三杆了。越兄和龙兄昨晚睡得真熟。”
乐越拍拍昭沅,昭沅晃晃脑袋从他怀中抬起头,化作人形站到地面,疑惑地打量四周,张口欲言,乐越暗中一扯他的衣袖,昭沅便没有开口,沉默地站在乐越身边。
三人出了房门,见百里臣正在院中转圈,乐越向他询问何老的情况,百里臣道何老已经平复了许多。
乐越问:“怎么不见慕兄?”
百里臣笑道:“慕公子啊,起大早就不见了。兴许又是帮那位圣姑收集花露去了吧。”
用罢早饭,卿遥身体尚有些倦怠,便回房歇息。乐越、昭沅陪着小石头去村后的山坡上挖野菜,脚下山谷中的灵固村仿佛一幅凝固在山中的图画。
昭沅轻声向乐越道:“你觉不觉得……”
“很奇怪是吧。”乐越将一棵野菜扔进筐中,“我们凡间有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说一个名叫庄周的人,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他便不清楚,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到底现在是梦还是方才是梦。”
昭沅抓抓头:“应该还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吧。”
“对,所以这个故事叫庄周梦蝶。”乐越随手抓起一撮土,“再像真的,也是梦。卿遥师祖把你我带进梦中,大概是想告诉我们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此事必定与我们大有关联。”
昭沅与乐越看法相同,又有一丝困惑。
白芝她,也是梦吗?
乐越拎着篮子站起身,拍拍衣服:“可能事情的关键就要出现了。”他向某个方向遥遥望去,远远的树下,慕纶正捧着乐晴的手,在说着什么。
小石头丢下铲子,喊了声晴姐姐直扑过去。
慕纶慌忙松开了乐晴的手,看着走过来的乐越与昭沅,笑得有些尴尬:“两位几时过来的?”
乐越道:“刚来。早上不见慕公子,我还向百里兄问起,原来也到村后来了。”
慕纶的神色已恢复如常:“不错,我帮晴姑娘收集草药,不想方才晴姑娘被草叶划破了手。眼下正要回去,乐少侠不如同行?”
乐越婉言推拒,带着昭沅继续去挖菜,本已往村里走的慕纶从后面追了上来:“乐少侠,等一等。”
乐越转身,慕纶满脸欲言又止:“乐少侠,有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乐越静候下文,慕纶停顿半晌,叹气,“唉,算了,兴许只是我杞人忧天。”把话咽进肚子里,掉头走了。
昭沅道:“昨晚我听到了隔壁房中的争吵,百里臣他们是不是想对灵固村做什么事?”
乐越摸摸下巴:“十有八九,还是和药有关。”在山坡上坐下皱眉看下面的灵固村,心中忽然一动,有件一直忽略的事情跃进脑中,“对啊,这里是京城!”
昭沅仍有些不解,乐越猛敲自己的脑袋几下:“我真傻了。”一把抓住昭沅的胳膊,指向山下,“你看,这里就是应朝的京城,皇宫所在!”
昭沅看着眼前的灵固村,终于明白过来。是了,灵固村这里就是应京皇宫所在,可是眼前此处山群绵延,地形地貌与应京皇宫一点都不一样。
乐越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从眼下卿遥师祖的年纪来看,此时距离应朝开国应该只有几十年,先不论灵固村是如何败落的,短短几十年,这周围山水土地怎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他皱眉直直望向灵固村的方向,扯着昭沅站起身:“走,快回村里去,我想卿遥师祖要告诉你我的,就是这件事!”
他话音刚落,天地陡然变得一片漆黑,身边挖野菜的小石头消失不见,再一瞬间,他和昭沅竟站在了九婶家门前,天上群星璀璨,家家户户灯火明亮,已经是夜晚。
卿遥从九婶家的院中走出,乐越拦住他:“卿遥兄何处去?”
卿遥含着笑意望向乐越:“去神祠准备今晚救治之事,两位不一起去吗?”
乐越点头:“当然要去。”
快走到神祠门前,便听见院中传来村长的说话声,语气甚是严厉。
“……慕公子,你再如此,老朽只好赶你出村。”
慕纶的声音急切地分辩:“晚辈对女奉,一直以礼相待,从未敢有逾越。”
村长道:“慕公子应知男女之大防,且慕公子,你已有妻室了吧。”
慕纶顿了一顿,道:“晚辈,的确已有一妻,但尚未纳妾。”
乐越等已走到门前,村长和慕纶看向他们,便都住了口。
村长身后站着的乐晴向前一步:“我想请问慕公子,你那句尚未纳妾是何意?”
慕纶怔了一怔:“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
乐晴冷冷地注视他,片刻,折转身,迈进偏厢,合拢房门。
神祠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乐越、昭沅和卿遥卡在院门口,尴尬地站着,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村长颤巍巍抬起手,摆了摆:“慕公子,你请先回吧。”
慕纶僵硬地拱手退下,乐越拉着昭沅让开道路。
村长仰首向天长叹:“冤孽啊冤孽!如此亵渎神明,必遭天谴!”
慕纶垂首走到院门前,乐永从外面匆匆而入,与他撞了个正着。
“颂翁,九婶让我问你,小松是不是到神祠来玩了,整村都寻不见他。”
村长道:“并无。”
已走出院门的慕纶突然扑回来一把扣住乐永手臂:“九婶的儿子几时不见的?”
乐永道:“傍晚的时候就不见了。”
慕纶脸色微变,直冲向门外。
乐越和昭沅迅速尾随其后,只见慕纶冲入九婶院中,推开百里臣与何老的房门,屋内漆黑,慕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摇亮,房中空空如也,两人踪迹全无。
慕纶回身,一手揪住乐越:“两位今天傍晚到现在见过何老和百里臣没有?”
乐越和昭沅摇头。
慕纶面色顿时大变,跌脚道:“不好,他们真的做了!”飞奔回神祠,村长紧闭院门,乐永等几个后生拦住慕纶,将其拒之门外,慕纶与乐永等纠缠着拍门高喊,“村长,晚辈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此事关乎神祠,请快快开门。”
少顷,村长终于打开门,慕纶一头撞进去,上气不接下气道:“请村长立刻着人查找何老与百里兄现在何处。恐怕九婶儿子丢失一事,与……他们相关。”
村长微微变色:“公子这是何意?”
慕纶满脸难色,垂首道:“昨夜,百里兄与何老找晚辈商议,说灵固村有起死回生之药,却不肯救治何老的孙儿,恐怕眼下也是在拖延不想给我们药。因此,他们想……想绑了九婶的儿子让灵固村给药。”
乐永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为何不早说?”
慕纶不言语。
另一名后生道:“此事于理不通,他们想要解药何必绑九婶的儿子?慕公子常近女奉身侧,绑了女奉岂不更好?”
慕纶急切抬头:“我为什么要骗各位?百里兄只有一人,何老年长病弱,他们恐怕女奉会法术不好制服,所以向小孩子下手。他们也是一时情急心思进了邪路,还请村长不要怪罪,眼下快些找出九婶的儿子为上。”
村长对慕纶的话并不全信,但还是吩咐乐永带着村中青年去找寻九婶的儿子与百里臣、何老的下落。
只不过盏茶工夫,几名后生揪着何老回到神祠前:“村长,慕公子没有说谎,此人说,九婶的儿子的确被他们绑了。”
何老整了整被拉扯的衣衫,佝偻着脊背咳嗽两声,才慢吞吞沙哑道:“诸位不必如此愤怒,小老儿是特意回来让你们抓我的,我正好当面与村长谈谈条件。那位乐九娘的儿子现在后山,请村长与女奉带上灵药亲自走一趟,我们并不想为难小孩子,只是求药而已。”
村长叹道:“老朽说过数次,放列位进村,便会尽力而为,为什么你等总是不信?”
何老道:“眼下我信也没用,乐九娘的儿子在百里臣手上,还请女奉与村长一道和他谈谈,看他信不信。”
村长沉思片刻,道:“也罢。”当真唤出乐晴,随何老一道去后山,只命乐永等几个后生看守神祠。
乐越和昭沅一直在旁侧观望,卿遥不知何时又站到他们身旁,道:“一道过去看看?”
乐越扬眉:“多谢卿遥兄提点。”
何老在前引路,步履蹒跚,行得甚慢,约三刻钟后才到得村后,只见山坡的树丛外,一人抱臂而立,正是百里臣。
村长停下脚步,拱手道:“阁下,老朽与女奉已到,不知阁下带走的孩童在何处?”
百里臣高声道:“咱是粗人,就不与村长女奉拐弯子说话了,不知两位可带了药来?”
村长平缓道:“阁下,灵固村的人,从不说谎,有诺必遵。神祠槐树未愈,的确无法得药。待明日之后,定然将药奉上。”
百里臣哈哈大笑几声:“笑话,村长真把我等当三岁孩子哄了!一棵一撞就倒的朽木,与药何干?明日复明日,你们就是不想给药!”
村长涩然道:“阁下一定要如此说,老朽也无法。不然这样,你将孩子放回,老朽亲自给你当人质,待拿到药后,你再放了我,如何?”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你们这些人心计高,我一个粗人恐怕算计不过你们。这样吧,我这里有张纸,写明了我们会答应什么不答应什么,你们若一一做到,我们肯定把那小儿放了。”扔过一根树棍上的书信。
乐晴抬手接住,解下书信展开,左右将火把凑近,乐越探头去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一条条列得十分清楚。
村长脸色陡变:“不好,百里臣一个粗人,何业一介村夫,怎么会用一笔好字写如此详尽的条件?”
乐晴猛地抬头,林前的百里臣,方才领路的何老,早已不知所终。
“祖父,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神祠!”
乐晴足尖一点,飞身而起,纵起轻功先赶往神祠方向,人群、火把通通折返村中,刚到村子中央,便见两三个后生和九婶一道快步迎过来。
“村长,刚要去告诉你,那两人并没有绑九婶的儿子。”
九婶扯着小松挤到村长面前。小松稚声道:“百里叔叔说和我玩躲官兵游戏,只要我能藏到三更不被找到,就给我做风筝玩。”
村长顿足,急赶向神祠。
刚到祠门前,恰遇留守的后生前来传报:“村长,女奉已到神殿中仔细查过,神体无恙。”
村长刚松了一口气,神祠内忽然传来打斗呵斥声,村长领着众人匆匆赶去,只见偏厢内,慕纶正被乐永等人按在地上,挣扎着抬头看面前的乐晴,兀自辩解:“……在下当真不知此事……”
乐晴将方才的书信抛下:“你这伪君子,还要信口雌黄到几时?难道百里臣和何业写得出这封信?整件事情,根本便是你主谋策划。”
乐越、昭沅和卿遥跟着村长走进偏厢,乐永道,方才村长和女奉走后,有一条黑影将他们引离院门,幸亏女奉检查正殿后发现偏厢有异,方才将慕纶擒住。
慕纶挣扎道:“在下当真冤枉……这封信是前日何老找村长求药时让我代写的……我一直在神祠附近,方才见女奉归来,就想找她问问情况,女奉与这几位都去了正殿,我觉得不便打扰,又退了回来,偏厢房门忽然打开,里面传出动静,我唯恐是百里兄或何老,便进来看看,刚一进门,女奉与几位就赶了过来。在下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村长、乐晴和其他灵固村人均冷冷看着他。
村长刚要开口说话,乐越和昭沅突然听到一声痛楚的呼声。似乎是……白芝的声音。
昭沅奔出房门,顿时愕然,只见白芝站在正殿上空,身体摇摇欲坠,滚滚黑气正从正殿中疯狂涌出,勉强被她张开的法罩笼罩其中,偶尔漏出的黑气如蚀骨的虫蚁般在她的肩上、胳膊上扩散,啃食她的血肉。
昭沅踏云而起,手中聚起法力化为光壁相助白芝,金光触及白芝处,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眼前的白芝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昭沅愕然地站在半天空中,向下看去。乐越随手从身边的后生手中抢过一把刀,村长、女奉和其他灵固村的人也都奔出了厢房,刚刚被救还的那棵槐树就在此时轰然倒地,有一人站在墙边长笑,是百里臣。
“村长,女奉,你们既知调虎离山之计,怎不知还有一计叫作投石问路?”
他手中拿着一物,扬了一扬:“多谢女奉告诉我宝物的位置。这棵灵芝与贵村的缘分也该尽了。”
村长嘶声喝道:“快放下那棵灵草!那是镇压上古妖魔的法器!神树已倒,妖魔若出,天下大乱!”
黑气已从白芝的光罩中越来越多地冒出,遮蔽星月,百里臣却恍若丝毫没有看见:“妖魔?哈哈,笑话!莫非村长当我是三岁小儿,编这种故事欺哄?”
乐晴欺身上前,抬手抓向百里臣手中的物事,百里臣闪身避过,身法十分灵巧:“灵固村中的诸位可能忘了,在下乃行伍出身,兵法武艺都略懂一二。女奉大概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捷地跃上院墙,乐晴再度扑过去,乐永带着一群后生一拥而上。正在此时,屋角的另一棵柳树轰然倒塌,神祠正殿的屋顶与门窗发出噼啪的断裂之声,村长脸色青黄,喃喃道:“不好,妖魔将出,妖魔将出矣……”陡然大喝道,“快,守住正殿!法器离井,抢回也无用了,拼死守住正殿!”
乐晴堪堪折回身,在倾倒的槐树的位置站定,百里臣趁机跳下院墙,刚要拔腿离开,一柄凉凉的东西横在他的颈侧。乐越手握刀柄:“百里兄,劳驾你将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百里臣僵硬地笑道:“少侠不是灵固村中人,何必蹚这趟浑水?这株灵芝也分少侠一份便是,说不定吃下之后就可从此长生,飞升做神仙。”
乐越道:“在下对做神仙和长生不老都没兴趣,百里兄如果现在没了命,吃多少灵芝都救不过来了。”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也罢。”把手中的东西抛出,乐越接住,定睛一看,那东西分明是半截树根,哪里是什么灵芝。
他一分神,百里臣趁机闪身从刀下退出,迅速退开丈余,呵呵笑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老子当日在战场拼杀时,你还不知在哪里。那灵芝根本不在我手中,何业早带着它出村了。好叫你得知,调虎离山、投石问路之后,还有一计金蝉脱壳!”
他在大笑声中纵身向村口逃去,转眼身影没入黑夜。
乐越情知追也晚了,正要折身返回院中,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整座神祠爆裂开来,碎片纷飞,漆黑的戾气吞灭天地,白芝白色的身影像断线的纸鸢一般随瓦砾倒飞而出,昭沅疾扑上前,去接她的身体,抬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白芝像幻影般穿过他的手臂,坠向地面。
大地剧烈颤抖,乐越滚倒在地,听到一声凄哀的呼喊。
在乐越不远处,乐晴瘫坐在地上,正拼命扶起一个人,那人护在她身上,满身血迹,一根断木插入后心,向她露出虚弱的笑容。
“女奉……你……你没事就好……我真的真的没有骗过你……”
他抬起手,擦拭乐晴脸颊的泪水。
“……若有来生,你……不要再做女奉……我慕纶……除了你……再不会娶旁人……”
周围的山群在黑暗中轰鸣,吞天灭地的戾气渐渐遮蔽了乐越的双眼,乐越的身体缓缓升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他提到了半空,俯瞰着在戾气中崩塌的灵固村。
黑色的戾气逐渐凝聚成一个狰狞的黑影。突然,一道青光闪过,戾气凝结的黑影裂成两半,卿遥踏着一道云光,青衫飞扬,立于戾气之上,群山崩塌,化作数道白光,包裹向白芝,汇聚交融,白芝的身体在耀目的光芒中渐浅渐淡,最终与白光融合成一团白色的光球,再渐渐伸展,化成一柄七彩流光的长剑落入卿遥手中。
剑身嗡鸣,白芝欣慰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使君啊,还好正是你归来的时候——”
剑光起,戾气破。
乐越眼前又一片模糊,朦胧的雾气中,漾开另一幅图景。
图景之中已是白天,一马平川光秃秃的大地上,有一处土堆动了动,跟着,百里臣与何老自土堆内爬出,百里臣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这是哪里?何老,你我该不会下地狱了吧?”
何老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四处看,百里臣惊呼一声,指着某方:“是善安城的城墙!这里怎会是善安城外!善安城外,怎会一马平川,山在何处?”他满脸不敢置信地四周张望半晌,一拍大腿,“人常道,有宝物现世,天地大变,该不会是……”
何老哑声道:“十有八九吧。”
他二人神色呆滞地四处看了半晌,百里臣方才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几声:“乖乖,这个宝贝真不得了,天崩地裂,灵固村的人讲的居然是真话,真是好宝贝啊。”
何老佝偻脊背咳嗽几声,没有答话。
百里臣又向身后看了看:“也不知道那个灵固村会不会出啥要命的事,忽然有些心里不安。”
何老再咳嗽两声,沙哑道:“他们享了这么多年福,也是时候换换风水了。”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不错不错。”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反正做都做了,没那么多妇人之仁!”向何老索要那件宝物。
何老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长得好像灵芝模样,却通体雪白,百里臣拿着它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啧啧称奇。
何老道:“不如你我就在此把灵芝分了,以免夜长梦多。”
百里臣道:“也好。”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在灵芝上剖下细细的一绺递给何老。
何老怔了怔:“百里侠士,这样分是否太不公平?”
百里臣横起眉毛:“何老,神殿的井中有这件宝贝的事情是我从那个小崽子口中套出来的,之后栽赃那姓慕的小子投石问路的连环计虽然是你的主意,可若无我出力绝对成不了事。我拿命去拼,险些死在灵固村人的手里,如今宝贝到手,十成功劳,我起码占了九成,如此分配,有何不妥?”
何老剧烈地咳嗽起来:“百里侠士,这点灵药恐怕不足以保下我儿媳腹中的孩子,还望你大仁大义,多分我一些。”说罢连连作揖。
何老苦苦哀求,百里臣丝毫不为所动,哈哈一笑拍拍何老肩膀:“何老,连泡灵芝的井水都可以起死回生,这些灵芝足够你用了。我这也是体谅你,你儿媳一个病得快死的大肚子婆娘,万一没福气禁不住药,喝成一尸两命怎好?”
何老颤巍巍抬眼看了看他,百里臣噙着笑容玩弄匕首,何老再度低下头:“百里侠士说得很是,小老儿多谢你的提点。”
百里臣再重重一拍他的肩头:“你老真是个明白人。”
百里臣收好灵芝,要进城去,何老阻拦道:“灵固村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我,说不定已在小老儿的家中和善安城内埋伏。为保险起见,还是藏一藏好。这里虽然山都平了,所幸我还认得路,先去寻寻可藏之处。”
百里臣赞同,何老领着他避开善安城,绕行郊野,到了天快黑,走到一处荒野,此处距离灵固村已十分遥远,并未受灵固村大变的影响,何老引着百里臣走进一片树林,躲藏进林中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内。
百里臣一路上随手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宰杀剥皮,何老在土地庙旁的溪水中洗净,掐了些草叶塞在鸡和兔子的腹中,用泥糊住,架在火堆上烧烤。
野味烤好后,百里臣切下几块兔肉递给何老,自己抓起一只鸡啃了两口,啧啧赞道:“香!这肚里塞的什么叶子,竟让肉香了十倍!”
何老道:“是小茴香。”
百里臣皱眉:“小茴香?不像,这个味儿我以前没……”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身体一晃,按住额头,诧异地看向何老,张口待要再说什么,口中涌出白沫,双眼向上一翻,瘫倒在火堆旁。
何老慢吞吞地吃完手中的肉,颤巍巍站起身,低头看百里臣,咔咔咳嗽两声,映在墙上的影子跟着火光摇摆跳跃。
“当然不是小茴香,是能放倒一头牛的草药,方才小老儿我在饭前已经吃了另一味解药,可惜百里侠士你没有吃。”
何老吭吭地怪笑起来,颤巍巍地弯腰将百里臣仰面放平,取出他怀中的灵芝,拿起火堆边的匕首,双手握紧,高高抬起,向着百里臣的脖子狠狠插下。
乐越看着眼前情形,不禁心惊肉跳,可又不能进入场景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何老一刀一刀一刀落下,拖拽着百里臣的尸体扔进土地庙后的一个深坑中,推土埋上,再仔细地打扫干净痕迹,到河边洗干净手,佝偻着身体好像没事的人一样离开。
一只手抓住乐越的袖子扯了扯,乐越侧首,发现昭沅站在身旁,他也看见了方才的全部情形,正要和乐越说些什么,脚下和四周又开始扭曲,乐越的身体猛地坠下,重重砸落地面,一个东西跟着咚地掉在他的胸口,蠕动了两下。
乐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在一块菜地中,头顶蓝天白云,周围一派农家风情,龙形的昭沅爬到他肩头揉揉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回了原形。
菜地不远处,有一座茅屋,屋顶上有两个奇怪的孩童。男童穿着金色的小袍子,女童身着水蓝色的衫裙,并肩坐在一起,好奇地看着乐越和昭沅。
昭沅喃喃道:“他们身上有龙气,他们是龙。”
那男童从屋顶跳到地面,眨眼间到了乐越和昭沅的面前,侧首打量昭沅片刻,周身金光闪烁,嘭的一声化成一条金色的小龙,在空中扭动两下,飘到昭沅身边,头靠在它的头旁,伸直身体,和它比了一下长短。
这只小龙似是比昭沅还年幼,尽管它努力地从龙角到尾巴稍都伸得笔直,仍然比昭沅短了一截。
小龙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用尾巴拍打一下昭沅的身体,嘭地又变作刚才的男童模样。
昭沅也化成人形。他眼下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那男童看起来比应泽还幼齿些许,至多只有七八岁大,拼命踮起脚尖,也只有昭沅的肩膀高。
蓝衣女童也跑了过来,向那男童道:“阿尚,你就不要和人家比了,差太多了。”
男童鼓起腮:“他没我强壮!”
女孩子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可表情中明显写着否定。
男童挺起胸脯,对昭沅拱拱手,老气横秋道:“原来你这位是龙族同宗,但不知你阁下出身哪里何处,贵姓尊名?”
女童拉拉他的袖子,小小声提醒他:“阿尚你说错话了。‘你阁下’这种说法是错的,还有……”
男童抓抓头:“是吗?可是我听父王他们都是这样寒碜的。”
女童再小小声说:“是寒暄不是寒碜。”
昭沅忍着笑说:“我叫昭沅。”
男童依然一本正经地拱手:“见过见过,我敝姓大名辰尚,是护脉龙族,不知你阁下是哪一族?”又变成金色的小龙,飘到昭沅面前,用龙角在昭沅脸颊蹭了蹭。
昭沅呆立在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乐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
辰尚?这条小龙……它它它居然是傻龙的爹?
乐越忍不住探手戳戳小龙的身体。小龙立刻扭身闪开,吹起胡须:“凡人,休得无礼!”一道金色的闪电咔嚓劈向乐越伸出的右手。
昭沅抬手拦下:“他是我的朋友。”
小龙再化为人形站回地面,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紧拧起,满脸嫌恶他上下打量乐越:“一看就不像好东西。”上前一步,挡在昭沅面前,隔开他和乐越,“不要和他做朋友。”
女童再次拉扯他的衣袖:“别胡乱说旁人的坏话。刚刚他们两个是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男童故作老成地拍开她的手:“棠妹,我有分寸。此人我怎么看都不顺眼。”语重心长向昭沅道,“他不适合和你做朋友。”
乐越有些哭笑不得,昭沅却只顾着紧紧盯着那女童。因为他刚刚从幼年的父王口中听到了“棠妹”两个字。
那么这个女童,就是母后?
女童见昭沅总看着自己,便盈盈一笑,温婉秀美的眉目中,已隐约有盛年时母后的神韵。天空之上,涌起大片烂漫的云霞,绛红中透着紫气,女童抬头望去,开心地喊道:“快了,快了呢。”
大片云霞都聚拢向茅屋上方的天空。男童仰首看着天空,露出喜悦的神色。云霞绯红的光彩与他周身的金色龙气相呼应。笼罩在茅屋四周。
难道这茅屋中的人,是……
之前种种涌上心头,乐越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正在此时,忽有凉风骤起,聚拢的云霞四散裂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狠狠向着茅屋拍出一道白光。
辰尚立刻飞身而起,挡开白光,护在茅屋屋顶:“你是谁?敢妄动我们护脉龙神选中的承天命之人?”
那白色身影立在半空,冷笑:“承天命之人?这个孩子根本就是违背天道,不该出生!”
乐越和昭沅看清来者的脸,均大吃一惊,她,竟然是白芝!
乐越此时已大概猜出事实真相,不由得毛骨悚然。
白芝像从未认识过乐越和昭沅一样,冰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三条小龙和一个凡人,你们懂得什么才是真的天道?这个孩子根本早就该死了,他如果出生,所有因果冤孽,便会从此而起。”
她的语气狠厉,却透着虚弱,身体竟然是半透明的,好像下一个瞬间就会消融在空中。
辰尚皱起脸:“你是一缕精魂吧,带着凤凰的气息但不是凤凰,有些像器物又不是器物,都不知该算入哪一界哪一类,居然用这种口气教训我们?我们护脉龙神奉天帝旨意,观察凡间的运数,选择君王定下朝代,这间屋子里的,就是我选定的开辟新朝代的帝王。你别想伤他!”
白芝凄厉地盯着茅屋,身影在空中忽实忽幻:“不错,我只是一缕快散的精魂而已。我留住最后一丝神念,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结果掉这个孩子,了结这段因果孽债!”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她周身白色的光芒暴涨,仿佛一簇彻底燃烧的火焰,猛地撞向茅屋。
辰尚摇身变回龙形,身形骤然膨胀,张口吐出龙珠,金光万道,与白芝化作的光芒在半空中相撞,白色的光芒顿时如水浪撞上岩石般破碎四溅,星星点点的荧光微微亮了亮,便黯然熄灭。
半天空中,唯有一张白纸飘飘荡荡落下,那张纸上,有一只用暗沉的朱红草草勾画的凤凰。
蓝衣女童俯身拾起那张纸:“阿尚,她……消失了……”昭沅心脏的位置好像被尖锐的东西扎到,有一点从未有过的刺痛与酸涩。
茅屋中,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屋门打开,何老佝偻着脊背自门内走出,跪倒在地,朝天叩拜。
“老天,多谢你保佑我终于得了一个孙儿。我自知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但所有罪过,请只报应在我一人的身上。”
乐越手脚冰凉,握紧了拳。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和氏皇族的来历。
原来这就是他乐越祖宗的来历。
人可何变成了和口和,想来是因为何老本应姓李,这个孩子因灵固村井中的灵芝才能成活,井口之禾,故而改姓和。
史书记载,太祖皇帝之父和存,十七岁入军,二十六岁做参将,三十四岁统领十万兵马割据一方,五十八岁收服中原十二郡,十分天下,已得八分。
年六十九岁时,卒,长子和恩继承父业,终将另外两分江山取入囊中,即加冕为帝,定国号应,废前朝旧都,兴建新都应京。
周遭景象又渐渐模糊,年幼的辰尚和龙后、茅屋、郊野、何老,皆被抹去,混沌之中,应京气象万千的图景在乐越与昭沅的眼前铺开。
玄色金龙旗帜猎猎飘扬,恢宏的殿宇之上,白发道人向御座中的皇帝道:“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原来这便是真相,原来这就是因果。
但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到底谁欠了谁的债?到底哪些该还?
到底我是谁?何业的后代,和氏的子孙,李庭的儿子,还是青山派道名乐越的弟子?
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家庄、灵固村。
我究竟该是谁?
乐越茫茫然站着,朦胧中似有一幅幅图景从眼前掠过,左胸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狠狠一拳砸向身侧的虚空,高声道:“卿遥师祖,我知道你必定在附近,徒孙已经被你老折腾数次,你是否该坦率相告,屡屡将我带进幻梦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茫茫只有雾气的天地间没有回音。
片刻后,有悠扬的笛声响起,乐越和昭沅眼前的雾气中,又晕开一幅图景。
只是这幅景象,与以往,都大不相同。
这幅图景中的天,是赤红色的,苍凉的大地上只有黄色的沙土和褐色的山石,有两人站在光秃秃的峭壁上,风卷动其中一人浅青的衣袂和另一人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妖魔残部已被困在弹天谷,不用几日,此战应该就可以彻底结束了。只是魔帝勇猛,恐怕难以灭他。”
那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冷冷道:“那么,使君日夜盯着本将,难道是疑心我再通风报信?”
青衣人随他转过身:“不,小仙知道将军不会再那么做。小仙奉玉帝法旨前来,是为帮助将军,绝无监督之意。”
黑衣人注视着远方:“也罢,如今我已是整个天庭的罪人,你即便监督着我,也是应该的。凤使既然要帮助本将,我正有一事,想托付于你。”他解下腰中佩剑,递与那名青衣人,“三界之中,只有我知道如何斩杀贪耆,可单凭我之力,恐无法将他灭杀。此剑名少青,与我常用的云踪剑本是一双,都是三界中最锋锐、灵气最盛的兵器,倘若我不能完全斩灭贪耆,便要请凤使相助,务必将他彻底镇封。”
青衣人抬手接过剑,郑重道:“小仙即便形神俱灭,也定不辜负应泽将军所托。”
乐越的脑中彻底混沌成一片,双手抱头,头壳,左胸,都剧烈地刺痛起来。昭沅慌忙搀扶住他,脚下猛地一空。
迷蒙中,乐越挥手想驱散眼前的浓雾,有谁抓住了他的双手,提起他的领口晃了晃,耳中像从高处摔下般嗡地轰鸣一声,身下感觉到了踏实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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