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他耳边喊:“越兄,越兄……”

  乐越感到深深的无奈:“这次又到哪里了……师祖,你能不能别再出谜题,直接告诉我实情?”

  几滴凉凉的水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怎么办?乐越他开始说胡话了……老乌龟你不是说他能好的吗?为什么越来越严重了?乐越如果死了,我就去烧了地府!”

  嗯?乐越竖起耳朵,这个声音……貌似不属于卿遥师祖的梦境,依稀是琳箐。

  乐越的领口又被拎住了,琳箐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一点点水滴再次落在他脸上。

  “乐越,你醒一醒,快醒过来!”

  杜如渊的声音在不远处凉凉道:“琳公主,照你这么天天摇下去,我看越兄这辈子都难醒过来。”

  乐越的领口一松,后脑咚地磕到地面。

  琳箐怒喝道:“杜书呆,你说什么风凉话!你的乌鸦嘴如果敢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就把你……”

  乐越睁开眼皮,捂住后脑,挣扎着坐起身:“不用把杜兄怎么样。我醒了。”

  正在跳脚呵斥杜如渊的琳箐慢慢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眶发红的双眼,突然用手捂住嘴,哇地哭了出来,狠狠一拳砸在乐越肩膀上:“你、你终于醒了!”

  乐越被砸到的肩膀处传出一声闷哼,昭沅从他的领口中摇摇晃晃探出脑袋。琳箐在它龙角上弹了一下:“还有你!我真以为你们醒不过来了。”

  乐越从没想到琳箐也会哭,一时有些无措。

  琳箐抬袖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们醒了就好,醒了……真好。”

  乐越转头打量四周。

  他现在身处一间既奢华又奇怪的房间内。

  房间的地上铺着清凉的竹席,但既没有桌子,也没有床。他睡在房间的角落里,另一处角落摆着几个漆盘,上面放置着精致的瓷器银碗还有水晶盘,盛满了瓜果点心。

  墙壁上挂着琉璃灯盏,里面燃烧着四五根手指那么粗的蜡烛,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但墙壁上空荡荡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石门。

  琳箐站在他的身边,不远处杜如渊和商景席地对坐,两人之间摆着一张棋盘,最令乐越惊讶的是,他和杜如渊的双手双足都绑着颇粗的铁链,铁链另一段被钉子牢牢固定在墙上。

  乐越有些搞不懂眼前的情形:“这是……”

  杜如渊捏着一枚棋子,简洁明了地告诉他:“越兄,我们蹲了。”

  乐越仍未反应过来:“蹲?”

  杜如渊淡定地把棋子按上棋盘:“蹲牢房。这里是安顺王和太子为我们特地布置的大牢。”

  乐越看看画着精致花纹的房梁:“这牢房不错啊。”他动静一大,左胸立刻刺痛起来,琳箐一把扶住他:“小心一点,伤口别裂开。”

  乐越将身体倚靠在墙上:“不碍事,凤凰一刀都没有结果掉我,养好伤更是小意思。不过当时我还真当自己要完了。是了,我中刀之后,到底怎么样了?”四下张望,“应泽……殿下哪里去了?”

  琳箐冷笑两声,抱起双臂在乐越身边坐下:“不要提那个外强中干的老龙!提起就上火!成天吹嘘什么本座要灭天,本座要覆地,结果好嘛,场面刚铺开,战都没战,它就晕了,傻龙都比它强!”

  杜如渊长叹。

  琳箐翻开墙角的一团布,从里面拖出一本书,蓝色的封皮上趴着一只蜥蜴状的黑色物体,两只爪子紧紧抱住书的一角。

  “看,它从那天到现在就是这副死样子。”

  《奇玄法阵书》五个大字跳入眼中,乐越的左胸处抽了抽,书册上有一处被洞穿的残破,染着暗红色的血痕。

  应泽蜥蜴般的身体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肚皮也不见起伏,昭沅飘到它身边,小心翼翼用龙角碰碰它的身体,再用龙尾在应泽脊背上拍打一下,应泽依然没有动。

  琳箐粗声道:“老龙没事,它是自己故意搞成这个样子的。”

  那天,在宗庙中,乐越被凤梧扎了一刀后,琳箐和老龙都发了狂,琳箐把凤桐打了个半死,老龙则招云唤雾,俨然一副要毁天灭地的架势。赶上前救治乐越的商景从乐越胸口拔出匕首,发现匕首被乐越怀中的两本书挡住,没有扎到心脏。商景从乐越怀中取出那两本书册,老龙法力招出的罡风卷开了书页,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自那本叫作《太清经》的书册中浮起金色的符文,半天空中的老龙大叫一声,就从云头上一头栽了下来。

  杜如渊自棋盘边站起身:“越兄,这本书,还有你怀中的另一册《太清经》究竟是何来历?那日在宗庙里,这两本书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没错!老龙看到这两本书,居然不去打凤凰,直接就冲你扑过来了,如果不是我和老乌龟挡得快,可能你现在真的已经在阴曹地府了。”琳箐的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要不是它,你和书呆怎么会在这间牢房里。”Μ.chuanyue1.℃ōM

  昭沅变回人形,皱眉看着琳箐,琳箐看起来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她身上的仙气很微弱,商景也是一样。

  “琳箐,你……和商景前辈是不是受了伤?”

  琳箐苦笑:“傻龙的眼力越来越好了。不错,我和老乌龟在拦老龙的时候受了伤,若不是那本《太清经》,可能我和老乌龟都要废在老龙的手下了。”恶狠狠地在应泽的身体上戳了一指头。

  琳箐和商景都伤得很重,暂时难以使出什么法力,安顺王一党才趁机捡了便宜,抓了乐越、杜如渊和定南王。

  定南王被单独关进了大牢,安顺王和太子忌惮乐越与杜如渊,将他们关进了安顺王府的这间囚室。

  琳箐最后说:“不过,唯一还算解气的是,凤梧被老龙的戾气伤得很重,恐怕难以好转了。”

  杜如渊自棋盘边站起身:“所谓世事难料,吾怎么也想不到,本以为万无一失的验亲仪式会变成这样。越兄,你怀中的两本书,究竟从哪里得到的?”

  乐越在梦境之中见了太多事情,此刻对自己的处境已经不觉得什么了,从果盘中抓起一片西瓜,咬了两口,才道:“这本阵法书得自西郡王府。至于另一本,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是我在梦中所得。”

  琳箐和杜如渊果然惊讶道:“梦?”

  乐越瞄着趴在书皮上的应泽,一字一句道:“我和昭沅,在梦中,回到了四百多年前,见到了卿遥师祖。”

  最后四个字刚刚出口,应泽的身体动了动,蓦地睁开眼皮。

  昭沅从琳箐手中接过托着应泽的书册,乐越再咬一口西瓜:“卿遥师祖他的风采,真是让我钦佩——”

  琳箐跨步挡在乐越面前,乐越撑着站起身,把琳箐拉到自己身后。

  应泽倒三角的眼睛里冒出绿幽幽的光:“那本书,是卿遥在梦里给你的?”

  乐越默认。

  应泽哈哈大笑数声:“好!真好!也罢,是他将本座从云踪山下救出,就当我还他人情了。”

  乐越默默等它笑完,方才继续道:“应泽殿下,我有一件异常要紧之事想问,不知你能否赐教?”

  应泽半眯起眼:“何事?说吧。”

  乐越缓声道:“应泽殿下是不是认识一位叫‘使君’的仙者?”

  应泽的瞳孔猛地收缩,“使君”二字仿佛羽箭,直刺进它的心中。

  使君,使君,使君……这个词很是耳熟。可它记不得谁与这个词相关。

  使君……使君……

  朦胧的记忆中,他曾无数次听人如斯唤过。

  “使君真雅量也……”

  “若非使君,谁又能与那应泽共事……”

  “使君何必为应泽说情,白白赔上自己的清誉?”

  “使君……”

  “使君……”

  应泽的前爪深深掐进头皮中,牢房的地面和墙壁轰隆隆抖动,房顶上掉下大块大块碎屑。

  昭沅被震倒在地,书册脱手而出,商景从怀中抽出另一本书,打开,书页中顿时飞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静字,罩向应泽。

  应泽闷哼一声,抽搐两下,抱着脑袋的两只前爪渐渐松开,屋内震动渐停。

  几个穿着清玄派衣服的人推开石门,向内张望,高声道:“快去通报太子殿下和师父,乐越醒了!”再把门牢牢关上,“守好门,乐越太邪性了,醒过来后立刻就兴风作浪。”

  过不多时,石门再度打开,太子在一群清玄派弟子的簇拥下甚是抖擞地出现,双手负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扫视屋内。他看不见使用了隐身法术的琳箐、商景和昭沅,得意扬扬地问乐越:“妖徒乐越,身在囚牢之中,感觉如何?”

  乐越道:“蛮好,比以前住的破屋子强多了,吃得也好,多谢太子殿下款待。”

  太子阴恻恻道:“觉得不错便好。你身上带伤,刚刚醒来,本宫体恤,不立即审你,让你多休养几日。另外,未免你与杜世子二人在此寂寞,本宫特意为你们带了个同伴过来。”

  击掌两下,两名清玄派弟子拖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走了进来。那人被丢到墙角,凌乱的头发下,露出洛凌之的面容。

  太子哼道:“不自量力,到安顺王府中劫狱!本宫本打算念在曾经同门一场的分儿上命人无须认真追捕你,却不想你竟自己过来送死。也罢,正好与你的同党做个伴儿吧。”甩袖离去。

  石门合拢,琳箐向着石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在刚刚,她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绝对是孙奔。

  乐越与杜如渊上前扶起洛凌之,琳箐勉强运起法术,穿墙而过,沿着那股气息追踪过去,果然在庭院中见到了孙奔。

  他正单膝跪在和祯脚边,神采奕奕,满脸恭顺。

  和祯俯睨着他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人,将洛凌之的行迹泄露给本宫,你就不怕乐越等人来日找你报仇?”

  孙奔露出明晃晃的白牙:“草民不信他们在太子的手中还能翻得了身。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孙某既然想谋功名富贵,自当懂得跟随风向。”

  太子眯起眼:“好一个跟随风向!不过,本宫可听说你的来历不简单。”

  孙奔简洁地道:“与草民有仇的是和氏,其余人等在当日不过是和氏手中的刀,看着和氏永不翻身是草民最大的愿望。”

  太子拊掌道:“果然是能成大事者。不管你来投靠本宫,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此时送了本宫一个人情,本宫会暂且将你留在安顺王府。”

  孙奔叩首谢恩。

  琳箐远远地看着,待太子离去,遥遥地向着孙奔说:“你不单无耻,还连骨头都没有。”

  孙奔无所谓地笑了笑。

  琳箐折身回到牢房中,洛凌之经过商景的救治,已慢慢醒来,乐越正在喂他喝水。

  琳箐硬邦邦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孙奔,他正在向太子表忠心。”

  乐越怔了怔,放下水碗:“洛兄,你和孙兄这是何苦?”

  杜如渊道:“不错,即便你用了这等苦肉计,太子也不可能相信孙兄。”

  琳箐道:“是啊,刚刚我还骂了孙奔一句,不知道能不能帮你们演得像一点。”

  洛凌之虚弱微笑:“难得琳姑娘终于认可了孙兄的人品。”

  琳箐嗤道:“才不是呢,我是太明白他狡诈的本性了。”

  洛凌之含笑道:“起码,我与孙兄都进了安顺王府,这已算是达到目的了。”

  乐越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衣衫:“有琳箐、昭沅和商景前辈在,我和杜兄不会有事,你把自己搭进来有些太不划算了。”

  洛凌之坐起身:“我想不出孙兄那样的好计策,就只能出些人力了,孙兄他……”石门又被推开,洛凌之及时住口。来人是前来送饭的几个清玄派弟子,打头的正是当日带头叛离青山派的乐越原大师兄鲁休。

  鲁休将食盒放到墙边,神色复杂地打量乐越与洛凌之片刻,走将过来,摸出一盒药膏:“洛师兄,你伤得挺重,这个你留着使吧。”

  洛凌之道了声谢,乐越抬手接下。

  鲁休眉头拧得紧紧的,再看乐越:“乐越啊,旁人不知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不信你自己能做出那么多邪事,倘若……背后另有其人,你应该想一想那人的居心,及时回头。”

  乐越站起身,直视着鲁休:“鲁师兄,我小的时候你曾照顾过我,这份同门情谊我一直记着,人往高处走,你们叛出师门,师父让我们不要记恨,我便不多说什么。但你若敢诽谤师父半句,别怪我不客气。”

  鲁休不再作声,这群人中还有个乐越昔日的同门师兄,突然冷笑了一声:“真是傻,你当我们昔日真是为了攀高枝才离开师门的吗?醒醒吧,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那几位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乐越双拳握起:“有种就把话直着说!”

  鲁休挡到乐越和那人之间,抬手道:“乐越,我等的确是好意,念在昔日同门情谊,不忍看你和其他师弟被人利用。你当真没有觉得,鹤掌门他有哪里不对劲吗?”

  他话未说完,乐越已经一拳挥了过去,鲁休闪身避过,大喝道:“乐越,现在青山派的掌门鹤机子,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鹤机子!”

  四周一干清玄派弟子一拥而上,联合将乐越架住。

  鲁休苦笑数声:“也是,难怪你不信,也未看出。你们这些小师弟,根本就是被那几个妖人养大。只有我们,才看得出端倪。”他顿了顿,续道,“就是在十几年前,你被带到青山派之后,我们发现,师父不再是原来的师父。虽然他和师父的相貌、声音完全一样,可举止习惯仍有破绽,只有我们这些被师父带大的弟子才看得出来。可那时,青山派已被他把持,我等不敢说,只能离开师门。

  “你可知道,青山派原本只有师父一人,并没有所谓的两位师叔。那两个妖道是在假师父把持青山派后才突然出现的。你若不信,可以去少青山脚下问那些曾到青山派进香的村民。

  “我不知他们到青山派有什么企图,原本想要隐忍查明,但后来,被他们发现了马脚,我与其他师弟只得假装叛逃,到清玄派保命。剩下你们这些小师弟,都未曾见过真正的师父,我们料想他等为了伪装,也不会将你们如何。因此,才留下你们逃了。

  “这便是我等心中藏了多年的秘密,信与不信,悉听尊便。对了,就连我们的道号辈分,本也不是乐字辈,而是常字辈,正因他突然为众弟子改道号,我们才初次怀疑这人不是师父。”

  鲁休收起吃空的果品碗碟,与众清玄派弟子一道离开。

  乐越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早已被他遗忘的一段往事。

  那是他十岁那年的某日。师父鹤机子阐释完道法后,布置下功课,要弟子们写听经的心得一篇,乐越和几个小师弟苦着脸去求年长的师兄帮忙。师兄乐休小声告诉他说,师父房中有几本册子,那上面有师父写的心得,把册子偷出来看看,自然就知道心得该怎么写了。

  乐越偷偷摸进师父房中,果然在桌案上看见几本书册,其中一本夹着一张纸签条儿,纸签标记的那页正是今天师父讲到的地方。另用细笔小字批注着感悟心得。

  乐越大喜,飞快地袖走册子,溜出师父房门不多远,就被乐休师兄拦住。

  乐越高高兴兴地从袖中取出册子,刚想表功,就被师兄一把夺过,匆匆翻开,哗啦握皱了纸页,神色狰狞。

  乐越有些害怕,赶紧说:“师兄,弄皱了师父会发现。”

  师兄的神色勉强和缓下来,把册子递还给他,还摸了摸他的头。

  抄完感悟后,乐越趁着师父和师叔们吃晚饭的工夫,偷偷把册子放回原位。刚准备溜走,门嘎吱一响,师父竟然出现在门口。

  乐越躲闪不及,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师、师父,弟子刚刚听见房里有老鼠叫,所以进来……”

  鹤机子走到书桌前,拿起乐越刚刚还回的册子,含笑道:“真是好大一只老鼠。”

  乐越只得扑通跪下:“师父,徒儿错了。”诚恳忏悔偷书行径。

  鹤机子抚摸被揉皱的册角:“是谁提点你来偷书的?这本书还有谁看过?”

  乐越很讲义气地没有出卖大家:“没谁提点我,徒儿只是想来师父房中寻一寻有没有解释道法的书,没想到发现了这个。”

  鹤机子放下书册,捻须道:“罢了,为师不会重罚你。但你要把今日所行之事与道法比较,再写一篇心得出来。”

  乐越顿觉眼前一黑,比让他去祖师殿跪一夜还难受。他愁眉苦脸地退出师父房间,又在走廊拐角处被乐休师兄拦住。

  师兄神色有些忐忑:“乐越,师父是不是知道你偷书的事了?他说什么了?你有没有……有没有说是我……”

  乐越挺起小小的胸膛,神气地道:“师兄放心,我跟师父说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干的!”接着苦下脸,“师父也没说什么,就罚我将偷书之事与道法比较,再写一篇心得。”

  乐休师兄松了一口气,匆匆走了。

  乐越沉在梦乡中,紧皱眉头。早被遗忘的一些零星往事浮出来,他却不愿意确认,有意无意地寻找驳斥这些的东西。

  于是,另一段往事出现在他的梦中。

  那时他已有十二三岁,师兄们投靠清玄派去了,师门穷得揭不开锅,乐越每天到山下镇上做点零工赚钱。他年纪小,没几个人肯用他,只有开粮行的乔老拐隔三岔五雇他捡粮渣。

  这是项美差,乐越与凤泽镇的穷孩子都爱去做。一堆孩子坐在粮行铺子里,每人抱一个笸箩,将笸箩里粮食中的碎叶渣等杂物剔掉,就能挣几个铜子儿,还能得一小布袋米或麦仁。

  乔老拐老眼昏花,细小的杂物清不干净他看不清,有的孩子偷偷揣一两把粮食在兜里,他也瞧不见。一群孩子从下午磨磨蹭蹭捡到黄昏,乔老拐就会说,差不多了,就到这里吧,数给大家工钱,还管他们吃一顿饭。一般是熬得又黏又稠的杂粮粥,再加一个杂面馍馍或一张饼。吃饱了到第二天晌午都不饿。

  有一天,乐越照例到镇子中去,发现粮行门楣上挂起了丧帘,乔老拐死了。乐越和一堆孩子站在粮行门口,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憋闷,从今往后再没有那么好赚的钱和白吃的饭了。几个年纪比乐越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路上有吆喝开道的声音,镇上的人蜂拥到街边。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鲜亮绸衣佩戴长剑的人扬尘而过,乐越听路边的人议论说,那群人正中间的那个,就是最近刚刚生擒某邪道门派教主的大侠周轻言,他有事要在凤泽镇住两天,连清玄派的重华子都预备携带重礼亲自去拜会他。

  乐越急忙赶回师门告诉师父这个消息,顺便说了说乔老拐过世的事。鹤机子听罢,起身去房中更衣,让乐越随他一道下山。

  乐越随着师父一道到了山下,鹤机子没有去拜会周大侠,反倒带着他到了乔掌柜的家中祭拜。

  乐越十分不解。

  鹤机子问:“乐越,你将来想做什么?”

  乐越立刻飞快地回答:“禀师父,徒儿想要用心参悟道法,能够……能够悟得大道,弘扬道义。”

  鹤机子道:“为师让你说实话。”

  乐越缩缩脖子:“我将来想做个大侠,像周大侠那样!”

  鹤机子道:“在为师看来,你若做那种大侠,倒不如做一个市集之中像乔掌柜一样的寻常人。乔掌柜的侠义比之名震天下的所谓侠士更值得敬重。”

  乐越自梦中醒来,翻身坐起,往日师父教导他做人道理的片段纷涌浮现。旁边的洛凌之撑起身,低声问:“越兄,难道今天鲁休说的事还是扰乱了你的心绪?”

  昭沅听到动静,揉着眼睛起身。

  乐越道:“不是,我在嫌我自己蠢,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何必计较旁人的话?”

  洛凌之道:“不错,他人言语可择而纳之,自己心里必要有主张。”

  乐越道:“正是这个道理。”

  昭沅挨着乐越坐着,跟着赞同地点头。

  乐越轻声问:“洛兄,你怎么醒着?难道是伤口疼?”

  洛凌之道:“不是,一点皮肉伤,下午经商景前辈治疗,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可能是因为这间牢房内昼夜不分,察觉不到天时的变化,就睡不着了。”

  乐越抖动衣襟扇风,四下看看,杜如渊与商景正在酣睡,唯独不见琳箐。

  昭沅道:“琳箐去找孙奔了。”

  蜥蜴状的应泽从薄毯下爬出,扑了扑翅膀。

  乐越道:“应泽殿下醒了?”

  应泽闷闷地哼了一声。昭沅关切地问应泽:“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下?”

  应泽抬起眼皮,阴森森扫视四周:“你们看着本座的眼神为何都如此防备?”

  昭沅抓抓头:“没有啊。”

  应泽半耷下眼皮,幽幽地说:“尔等不必掩饰,本座知道,经过祭坛一事,你们都有些嫌弃本座。这种事情我早已习惯了。”

  它转过身体,面向墙壁趴着,摇曳的烛光下,黑色蜥蜴般的身体显得格外寂寞。

  昭沅心下很是不忍,爬起身想走过去,乐越拽拽他的衣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昭沅疑惑地坐回原地,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应泽闭上眼,这种事情他的确早已习惯,早在许多许多许多年前。

  “帝座不可重用应泽,恐生大祸!”

  “应龙生性残虐,与天道不合,他早晚必反,务须防之!”

  ……

  什么仙者无争,天庭无忧,都是假的。

  照样有防备与算计,不合群者,照样会被排挤。

  众仙诗文唱和,聚饮行乐时,他便独自在天河边的石头上磨剑,到寂寞的角落处喝酒,直到……

  直到那一日,禁锢在身上的枷锁碎裂,他从镇封万年的寒潭底浮出,重见天日,岸上的那人向他笑道:“在下新烤好的鱼被阁下打湿了,但还有酒,可愿共饮乎?”

  那是第一回有人毫无芥蒂地主动相邀,虽然是个凡人。

  “泽兄,天上有天上的妙处,可人间也有人间的胜景,你看这山岳湖海,原野大川,纵横徜徉其间,逍遥不输与神仙。”

  “泽兄,云有聚散,月有圆缺,何必在意浮云往事,今朝快活便好。”

  ……

  “些许闲言,零碎杂事,将军何须挂怀,只当它是脚下浮云罢了。”

  “泽兄。”

  “泽兄。”

  ……

  “将军。”

  ……

  有某个模糊的身影与那个记忆中深刻的影子重叠起来。

  应泽用爪子扣住头。

  谁?是谁?这人到底是谁?

  牢房的四壁与地面开始轰隆隆地颤抖。

  商景从怀中抽出《太清经》,乐越在书页翻开的刹那飞快地问:“应泽殿下,你还记得少青剑吗?”

  应泽内心一片恍惚,刺目的剑影从眼前掠过。

  少青剑?少青剑是什么?

  少青……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卿遥的师门所在的山名叫少青……

  《太清经》中并没有飞出金色的字符,房屋的颤抖却渐渐停息。

  应泽黑色蜥蜴状的身体渐渐幻化成人形,忽大忽小,最终还是变成平常的孩童模样,抓着头发用力甩了甩头:“本座……只有云踪剑,并未听过什么少青剑。”

  三更,天阴无风,琳箐穿过墙壁,飘进客栈二楼房内,一个黑影在窗边扑扇翅膀吱吱叫了两声,跟着,孙奔从床上跃起,笑道:“琳公主真守时。”

  琳箐哼道:“你很大胆啊,不怕被凤凰盯梢?”

  孙奔摸黑拉着凳子坐下:“孙某相信,即使琳公主受伤,也一定不会让凤凰有机会盯梢。”

  琳箐在孙奔对面落座:“算你会说话。说吧,你让洛凌之带话约我今晚见面,要商量什么事情?”

  孙奔坐正身体:“琳公主,眼下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如今乐少侠、杜世子还有洛凌之都在牢中,你再瞧不起孙某,也只能和我合作。我今晚只想问你一句话,假如我能弄到兵马,你会不会助我?”

  琳箐扑哧笑出声:“你从哪里弄兵马?太子再愚蠢也不会现在让你掌兵吧。”

  孙奔的口气依然很正经地问:“如果我能弄到呢?”

  琳箐心中惦记着牢里的乐越,不想和孙奔多做纠缠:“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如果你真的能弄到兵马,我当然会帮你。”

  孙奔很满意地笑了:“那我先谢过麒麟公主,孙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琳箐回到牢房,将孙奔的话复述一遍。

  乐越皱眉听完:“难道,孙兄是想用南郡的兵马?”

  定南王已被囚禁数日,但大约是安顺王对其有几分忌惮,定南王始终未被定罪,封衔和兵权也没有被剥夺。

  琳箐道:“没错,他让我回来问杜书呆或者杜书呆的爹,就近可调用多少兵马,如何才能调动。”

  昭沅插话:“安顺王应该非常担心南郡的兵马,如果我是他,肯定会派人紧紧盯着。”

  杜如渊颔首:“现在朝廷大部分兵马都在太子和安顺王手中。并非吾爱惜南郡的兵卒,实在是风险太大,可能尚未调动,就会被安顺王的大军剿杀。”

  乐越、洛凌之、商景纷纷赞同杜如渊的分析,认为动用南郡兵马未必能成功。

  洛凌之道:“孙兄与我商议时,亦曾想到过这些顾虑,孙兄有几句话,说得也有道理。即使只有半分可能,也比束手在牢中好。琳公主和商景前辈救得出我们几个凡人,却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横竖已经是反贼了,还不如彻底反了。”

  乐越皱眉道:“话是这样说,可万一不成功,岂不是会白白牺牲许多人命?”

  “是。”洛凌之点头,“不尝试的话,没有一丝希望;尝试的话,肯定会牺牲人命。孰对孰错,端看各人心中孰轻孰重。唉……”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孙兄说有兵马,是除南郡之外,另有可借力之处。”

  杜如渊忽然一弹指:“不错,可借力之处!多谢洛兄,让吾想到一处援兵。”

  众人都期待地等着下文,杜如渊又皱眉:“只是,不知道带领这路援兵的人会不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出兵,用计谋刺激一下才能万无一失。”他思索片刻,方道,“只有再请琳公主辛苦一趟,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此计方能成事。”

  琳箐疑惑:“去哪里?找谁?”

  杜如渊微笑道:“去皇宫,找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澹台容月。”

  第二日初更时分,昭沅踏云来到皇宫的上空。宫殿之上,凤凰五彩斑斓的气息绚烂缭绕。

  昭沅深吸一口气,向着凤乾宫的方向俯冲而去。

  顿时,几道凤影从凰慈宫及旁侧的宫殿中飞掠而起,翅扇疾风,口吐电光。昭沅向凤凰丢了几个光球,在宫殿上空盘旋闪避,几只凤凰合成一处,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

  昭沅回身便走,引着凤凰尽量远离太后的宫殿凰慈宫,一个黄色的球体从他脚下的云层中弹射而出,直直地撞向他。

  昭沅侧身躲避,那东西跟着他转了个弯,重重撞在他胸前。昭沅尚未分辨出这是个什么东西,黄球已跃上他肩头,喳喳叫了两声,把头在他脸上蹭蹭。

  昭沅吃了一惊,险些被凤凰的一道电光击中。

  黄球居然是雏鸟阿黄,许久不见,肥壮了很多,仍然是毛茸茸的雏鸟模样,兴奋地扑打小翅膀,扭动身体又跳又叫。

  昭沅狼狈地躲避凤凰的攻击,身后传来凰铃凰珠气急败坏的声音:“卑鄙的龙!快放了它!”

  “欺侮弱小!不要脸!”

  昭沅被骂得很无奈,一边来回闪逃,一边低声和雏鸟商量:“你回去吧。”

  雏鸟啾啾在他脸上啄两下,坚决不走。昭沅更加无奈了:“你为什么总找上我?”

  雏鸟用水汪汪的双眼看着他,钻进他的衣襟里。

  前方,几只喜鹊化成的小童手拿拂尘一字排开:“孽龙!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到皇宫凤凰祭坛禁地劫持君上!快快束手就擒!”

  一道电光划破了昭沅的衣衫,昭沅愣在云上。

  劫持……君上?

  他抓出那只娇嗲地依偎在他怀中的黄色绒球,舌头有些打结。

  难道……

  “你、你、你是凤君?”

  凤凰都已追着昭沅远去,琳箐无声无息落进凰慈宫中。

  偏殿中灯火明亮,澹台容月端坐在帷幕后的椅上,一针针绣着一条巾帕,只是,帕上的针脚极不匀称,抽线时,线上打了结。

  澹台容月轻叹了口气,拿起身旁桌上的银挑和小剪,正要挑去杂线重做,灯罩里的蜡火忽然左摇右摆起来。

  屋中,明明无风。

  澹台容月疑惑地抬头,却见殿中的宫女都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桌前多出一个穿着明艳红色衫裙的少女,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气魄:“澹台小姐,还记得我吗?我们曾在西郡见过面。”

  澹台容月站起身,她当然认识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少女,也记得,这个少女一直跟在乐越身边。她知道,乐越身边的人都很不寻常,所以对琳箐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晕宫女侍卫进入皇宫,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她急切地问:“琳姑娘,乐越……他还好吧。”

  琳箐简洁地道:“乐越还被关在安顺王府中,要救他,需要你帮忙,所以我今晚才来找你。”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布:“我?我可以帮到乐越?姑娘请讲,需要我做什么?”

  琳箐道:“这件事有些难,答应之前,请澹台小姐三思。”

  澹台容月平定下情绪,肯定地道:“我会竭力做好。”

  咻——砰!

  阿黄鼓起肚皮,浑身冒出又一轮光圈。光圈扩散开,笼罩住昭沅身周。凰女甩来的丝绦和喜鹊小童们射出的羽箭通通被弹开。

  凰女们又开始大骂乐越无耻,小喜鹊们叫嚣着让昭沅放开君上。

  昭沅苦笑,问围着自己亢奋地飞来绕去的阿黄:“你到底是不是凤君?为什么你要帮我?”

  阿黄用亮晶晶的双眼热烈地望着昭沅,喳喳地叫。

  远处天边掠来一抹绛红,身后的凰铃惊喜地呼喊道:“桐哥哥!”昭沅的头隐隐作痛,更大的麻烦来了。

  凤桐在昭沅数丈开外的地方停住,喜鹊小童们飞扑到他面前:“主人,那只孽龙抓住了君上!主人快快降住他!”

  阿黄绕着昭沅飞翔盘旋,凤桐向它伸出手:“回来吧。”

  阿黄好像没听见一样,反倒飞到昭沅的肩头落下,闭上眼,缩起脖子。

  凤桐缓声道:“倘若君上知道此事,定然会责罚,回来吧。”

  阿黄哼唧一声,头摇了两下,继续缩着脖子蹲着不动。

  凤桐将视线转到昭沅脸上:“如今大局已定,你们再怎么打皇宫的主意也不可能挽回败局。念在家兄违反规矩伤了乐少年的事情上,我不想出手伤你。但望你等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要再做徒劳之事。”

  凰铃在昭沅身后气急败坏地跺脚:“凤桐哥哥何必和他废话,将他拿下赶紧把阿黄揪回来!”

  昭沅一言不发地站在云上,阿黄依偎着他的颈侧,柔风吹动阿黄的绒毛,搔得昭沅的脖颈微微发痒。

  凤桐神色难以捉摸地注视着昭沅和阿黄,语气无奈地开口:“好吧,既然它执意如此,今晚我们暂且不起冲突。”向旁侧让开一步,“你且离开吧。”

  凰铃凰珠急切地道:“桐哥哥,不能放它离开!阿黄怎么办?”

  凤桐抬手制止道:“无妨。”

  两名凰女悻悻地闭上嘴。

  阿黄扑扑翅膀飞起来,拉住昭沅的头发向前拽了拽,示意他快走。

  昭沅一头雾水:“它、它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凤君?”

  凤桐挑起一边嘴角:“我们君座与令尊同辈,你觉得他会是如此模样吗?它若是君座,我等也不敢无礼地喊它阿黄吧。”

  昭沅侧目看了看阿黄,那为什么喜鹊小童们会喊它君上?

  昭沅估量了一下时辰,觉得琳箐应该已经和澹台容月商谈完毕。此地不宜久留,他无暇多纠缠,飞快地驾云离开。

  凰铃和凰珠恨恨地看着昭沅远去的背影和那个依然紧紧黏在他肩头的黄色绒球,凰铃磨着牙道:“这个死阿黄,从西郡开始就黏着那条龙,还被麒麟耻笑我们倒贴,真是气死我了!”

  凤桐瞥了她一眼:“凰铃,你说这话有些逾越了。”

  凰铃的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什么逾越?才不会有这种事。”

  凤桐遥望向昭沅离开的方向:“或者这也是君上所谓的天命安排。”

  昭沅赶回安顺王府上空,阿黄停顿在云上盘旋,不再和他前行。

  昭沅微微一愣,问:“你不和我一道下去?”记得过去阿黄缠上他后,那是打都打不走的。

  阿黄哼唧一声,脑袋在昭沅脸上蹭蹭,折身向后飞了飞,似是示意它要回去了。

  原来阿黄真的是特意送他回来的。昭沅虽仍有些不解,还是摸摸阿黄的身体,恳切地说:“多谢。”

  阿黄又在他手指上蹭蹭。

  昭沅催促道:“你快些回去吧。”他折身正要降落回安顺王府内,身后有声音唤道:“昭沅。”

  昭沅诧异回头,方才阿黄所在的位置站着一名黄衫少年,看起来不过凡人的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繁复的金色长袍,华美的面容稚气未脱,笑吟吟地望着昭沅。

  “我叫九颂,不过,你若继续喊我阿黄也可以。”

  昭沅一时怔住:“你……你究竟是……”

  九颂宽大的袍袖上流云暗纹浮动,好似下一瞬便会从衣衫上落入空中:“我就是九颂。我可以经常找你玩吗?”

  他清亮的眼眸期待地看着昭沅,昭沅情不自禁地点头。

  九颂拉住他的衣袖:“以后的日子很长,我们会慢慢熟悉的。”他慢慢凑近昭沅的眼前,突然极其飞快地在他脸上吧嗒亲了一下,昭沅重重吃了一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九颂已又变成那只毛茸茸的雏鸟,拿脑袋在方才亲过的地方蹭了两蹭,啾啾着在昭沅脸颊上啄几下,好像一枚黄色的弹丸一般射向远处的天空。

  昭沅愣了半晌,方才回到牢房中。

  他进了屋子,发现琳箐已经回来了。乐越、琳箐、杜如渊、洛凌之、商景坐在地上,一起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连本应寂寞地感怀际遇的应泽都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严肃地望着他。

  昭沅有些莫名,抓抓头,最近他的头顶龙角处时常发痒,总想抓:“我回来了。”

  应泽咽下一口糕,幽幽地道:“小麒麟说,方才,你在王府上空和一个凤凰族的标致少年形容亲密。”

  琳箐的两眼闪闪发光:“原来那只阿黄真的是小凤凰,你什么时候和它那么熟了?没想到它人形的样子很不错哦。”

  昭沅的脸蓦地有点热,再抓抓头:“其、其实,也没……没怎么熟了……”

  乐越、琳箐、杜如渊、洛凌之、商景和应泽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昭沅急忙岔开话题:“琳箐你把话都带到了吧?”

  琳箐道:“那当然了,我担心你被凤凰围攻会受伤,和澹台容月说完就赶紧过去找你。结果刚好看见……”

  昭沅便将与凤桐和两位凰女的一番纠葛说出,最后疑惑地道:“……那些喜鹊小童喊阿黄是君上,我还以为他是凤君,后来凤桐告诉我,阿黄不是凤君。”

  商景慢条斯理地道:“老夫虽未见过凤君,但知道凤君的年纪与令尊辰尚相当,不可能这么年幼。”

  琳箐反驳:“那有什么不可能,老龙都可以这么幼齿!凤桐不否认还好,他一否认,我就觉得,那只雏鸟的来历定然不简单。”

  他们左右讨论,最终也未有结果。

  夜,很快就过去了,次日清晨,澹台容月前去向太后请安。

  自从宗庙一场变故之后,崇德帝和韶的病情便越发沉重,每天难得清醒一两个时辰。百官经历过宗庙事件,都畏惧于未可知的神力,即便觉得安顺王父子勾结国师以妖术祸国,也不敢出声,一味喏喏行事。

  太子听政许久,奏折奏章现在几乎到不了和韶面前。已经有官员联名上表,请和韶禅位与太子。

  整个后宫中死气沉沉。

  太后好像数日之间老了十几岁,澹台容月进得凰慈宫的正殿,只见太后神色疲倦地斜坐在凉榻上,皇后坐在她身边啜泣。

  见礼完毕,澹台容月向太后道:“臣女入宫已有些时日,时常思念家人,不知能否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恩准我与家人一见?”

  太后沉吟片刻,道:“哀家着你进宫,本是看好了你和太子,可惜突然出了这件大事,皇上病重,太子忙于政务,哀家也有心无力。你思念家人,哀家便着人让你母亲进宫,与你相见便是。”

  澹台容月立刻拜谢,而后道:“可惜臣女愚拙,不能为太后解忧。臣女不懂朝政,只常听家父说,太子英明睿智,定将使应朝大盛。请太后娘娘放宽心。”

  皇后本擦干了眼泪端坐在旁侧,此刻神色立刻变了,随即勉强扯动嘴角:“澹台容月不愧丞相之女,甚有见识。”

  澹台容月含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臣女愧不敢当。臣女之前还常听家父说,皇上宽厚仁慈,常有小人不感念皇恩,反盘踞一方,暗取私利,待太子登基之后,定能拔除陈弊,涤清朝政。”

  四周的宫女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皇后沉默了片刻,笑出声:“澹台小姐看来心仪太子久矣,兼之秉性聪慧,句句话都在理儿。”

  澹台容月垂下头:“臣女逾越,一时说了许多,望太后与皇后娘娘莫要怪罪。”行礼告退。

  待她退出正殿,皇后方才冷笑道:“真是好一个澹台丞相养出来的好女儿!”

  太后摆摆手:“罢了,皇后你怎么能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计较。”随即唤左右随侍的宦官,“你且去前边看看,澹台丞相今日有无上朝,他若来了,便告诉他,他的女儿容月思念双亲,让他到凰慈宫来,父女见一见,说说话吧。”

  小宦官应声前去,候到澹台修下朝,向他传了太后口谕。

  澹台修有些意外,澹台容月思亲,按照礼制本应由其母入宫相见,为何现在太后却急传他这个爹去?澹台修思量了种种可能,随小宦官一道进了凰慈宫,先到正殿中叩见太后。

  太后待他叩拜完毕,微笑道:“澹台卿,你真养了个好女儿啊。”

  澹台修一时不明所以,惶恐请罪:“小女自幼疏于教导,不知礼体,若有逾越犯上之处,太后当重罚。”

  太后道:“澹台卿言重了,你女儿聪慧过人,今日在哀家与皇后面前,对国事略做议论,令哀家与皇后刮目相看。这都是你平素教导有方。哀家当时想把她许配给太子,没看错人啊。”

  澹台修诚惶诚恐,请了半天罪才前往偏殿与澹台容月相见,一见容月,立刻出言责备:“今日你在太后和皇后娘娘面前到底胡说了些什么?!后宫尚且不得干预朝政,你竟敢妄议国事!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

  澹台容月道:“禀父亲,女儿未曾乱说什么,只是在劝慰太后与皇后娘娘时,顺口说了说父亲平日里对太子的赞誉,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放宽心。连定南王那种祸乱,太子都能平定,将来定可仁服四海,拔除陈弊,涤清朝政,使我应朝大盛。”

  澹台修皱眉听完,沉默片刻,大喝一声:“住口!太后仁慈赦你无罪,你竟然还敢说此大逆不道之言!我这便去向太后请旨,将你依律重罚!我澹台修只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女儿!”说罢,甩袖而去。

  澹台容月一动不动沉默地坐在纱帘后。

  宫女宦官们悄悄聚在廊下小声议论:“这位澹台小姐是不是缺心眼?平时木木呆呆好像木头一样,却在这个时候以为自己必定能嫁给太子,就狂起来,还在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面前耍狂。也不想想,就算太子登基,她若想顺利嫁给太子,也要太后和皇后娘娘这一关过得了才行。”

  “嘁!以为马上就要做皇后了,自然狂得不住了。我早说过,这个澹台小姐,表面看起来好像个棉花团一样的大家闺秀,心里可厉害着呢。”

  “太子不喜欢她呀,现在她又得罪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她这叫厉害?我看是傻吧。”

  ……

  澹台丞相在太后面前请罪,太后自然没有责罚,澹台修叩了半天的头之后,走了。

  结果,到了第二日,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一向处事中庸从不做出头鸟的澹台丞相,居然上奏章恳请皇上禅位,太子早日登基。奏章中详细陈述太子登基的数项于国于民的有益之处。并曰,几次大乱,皆因异姓郡王坐拥重兵,盘踞一方而起,当趁定南王阴谋败露之际彻底整治,削藩郡,收取郡王手中的兵权。

  此事一出,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万水千山,飞到了北郡王周厉的耳朵中。

  周厉勃然大怒,暴跳如雷,问候了澹台家的男男女女祖宗三十六代。

  “澹台修个酸文,顶着个丞相头衔一向假作清高,竟比谁都忙不迭地抱慕延那老小子的大腿!竟敢提议削老子的兵权拍慕延马屁!”

  一旁的谋士道:“王爷,此为必然也。难道王爷不知道,澹台修的女儿早已被内定为太子妃?如今皇上不中用了,他这个老丈人当然要卖力地为太子开道。”

  周厉一拍桌子:“怪不得!敢情他们这是一家子来吞老子!眼下杜献在牢里头了,白震死了,普天之下他看了碍眼的还剩谁?不就是我北郡!”

  另一名谋士道:“王爷息怒。如今安顺王一党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论名头威望,论兵马钱粮,王爷都无须惧怕安顺王。与其等他们来打,倒不如我们预抢先机。”

  周厉一拳砸在桌面上:“好!老子早就想会会慕延这个浪得虚名的匹夫!只是他们眼下占着朝廷,老子始终担心他用对付杜献的那一手来对付我北郡,给本王个谋反的帽子戴,方才忍到现在还没动手。”

  谋士恳切道:“王爷啊,慕延阴毒诡诈,惯用下三烂的伎俩。连从不信鬼神的定南王都能被他安个‘以妖术祸乱社稷’的罪名,他还有什么做不出?”遂自荐道,“在下有一策,能让王爷师出有名。眼下定南王之乱刚刚平息。王爷便以上京助皇上清剿残余妖党为名,点三万兵向京城去。料想安顺王肯定不会让王爷进京,我们这里一动,他便动了,到时王爷再与安顺王一决雌雄。”

  周厉再一拳擂在桌上:“就依此计!”

  几日之后,北郡王周厉亲自率领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应京而来。太子与安顺王闻之此事,自然大怒,调兵迎战。乐越等在牢房中欢欣鼓舞,赞叹杜如渊的借兵灭敌之计用得巧妙。

  杜如渊笑眯眯地道:“还好还好,寻常小计而已。此计能成,第一当谢琳公主与昭沅,第二当谢澹台小姐。这位澹台小姐真是聪慧过人。”

  昭沅道:“我这两天和琳箐一起出去转,听见街上到处在议论澹台小姐父女妄想攀高枝,连太后和皇后都敢轻慢。”

  澹台容月被骂得很难听。

  琳箐瞄了乐越一眼:“她为了乐越,真是牺牲很多——她现在还留在宫里,得罪了太后和皇后,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乐越沉吟不已,心中对澹台容月添了几分牵挂。可惜牢房中无窗,看不见天空,不知道今晚的明月圆缺如何,是否明亮。

  乐越在牢房中这些天,每日好吃好喝,太子、安顺王还有凤凰一族,既没有来审,也没有用刑折磨。乐越不免有些奇怪,暗想,难道他们打算把我们养胖了煮肉吃?

  他胸前的伤已差不多好了,连洛凌之的伤都渐渐痊愈,乐越在牢房中寂寞,不禁思量,到底我要不要越狱呢?

  琳箐、商景和昭沅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琳箐和昭沅每天出去打探情况,凤梧据说伤势极重,只能依靠其他的凤凰为他输送法力续命。安顺王在筹划与平北王交战之事。太子春风得意,据琳箐从孙奔那里得到的消息,太子正秘密谋划着某件事,与清玄派有关。

  这一日,太子慕祯终于再度出现在牢中:“乐越,尔等在牢中几日,可想到了什么翻身之术?”

  乐越道:“我们都被太子抓起来了,哪还有什么翻身之术?”

  慕祯眯眼打量他:“不错不错,中气很足,口齿伶俐,看来你的伤已大好了。本宫正是要你养好伤势,留有大用。本宫多么希望,你真的是和氏的后人。”

  乐越道:“太子殿下何意?”

  慕祯哂笑数声,扬长离去。

  洛凌之皱眉道:“听太子的口气,他的确是在谋划什么。希望他不要走上邪路,做出什么后果难料的事。”

  这几日,乐越已将梦中所知之事说了出来,只是为了防止太刺激应泽,故而把卿遥之事隐而不提,只说了灵固村的种种。

  众人比较太子今日的态度,都觉得此事越来越有隐情可挖。

  乐越道:“如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我只在牢中不动,太子早晚会自己说出谋划之事。”他顿了顿,“看来不用等太久了。”

  慕祯出了石牢,换了一套便装,带着两三个随从,匆匆出门。

  过了两条街,一名随从悄声禀报慕祯道:“殿下,有个可疑的人一直在尾随。”

  慕祯不耐烦道:“或杀或抓便是,这也要禀报?”

  随从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女人十分奇怪,从数日之前就常出现在王府和皇宫附近,时常尾随太子。她武功甚高,数次擒拿都被她逃了,奇怪的是,她从未出手袭击,也不像探子,只是尾随张望而已。

  慕祯大怒:“难道你想说这个女人迷恋上了本宫,才窥探尾随?”

  随从赶紧道:“小人不敢。这个女人虽然很美,但做妇人装扮,小人断不敢如此猜想。”

  慕祯一口气噎在胸中。待车驾转过街角,他立刻取剑下车隐到墙角,果然见树后转出一袭绿色的衣衫,面上罩着轻纱,看不清容貌。

  随从激动地低声道:“殿下,就是她!”

  慕祯从墙角闪身而出,拔剑出鞘,闪电般斩向那女子。女子乍见慕祯,竟呆愣愣地怔住不动,等到剑刃逼近,才侧身避过剑锋,身形凝滞,慕祯的长剑顺势一抖,横在她颈侧。

  左右随从手执利刃涌上,太子用左手中的剑鞘挑开女子脸上的轻纱,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容。

  只是,这女子虽姿容绝艳,却显然已过韶龄,年岁应在三旬以上。一双妩媚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慕祯,眼眶微红。

  慕祯一瞬间有些恍惚,这副容颜,他似曾相识,莫名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之感。他不由得问:“你是谁?”

  下午,慕祯回到安顺王府,刚下马便劈手扯过一个小厮:“王爷在何处?”

  小厮瞟了一眼他铁青的脸色,战战兢兢道:“禀殿下,王爷在书房。”

  慕祯径直大步向书房去,推开房门。

  安顺王慕延放下手中书册,从书案后起身:“殿下,这几日正当要紧关头,朝务纷乱,你应坐镇东宫,不该在宫外久留。”

  慕祯神色冷峻地站着:“父王,我想问你一件多年以来一直想问的事——我的母亲是谁?”

  慕延的神情瞬间变了变,而后躬身道:“太子殿下,你的父皇正缠绵病榻,你的母后终日以泪洗面,殿下应早些回宫,以尽孝道。”

  慕祯皱眉:“父王,如今房中只有你我,不必再拿捏做戏。我只想问一句,我叫了十几年母妃的长公主——安顺王妃其实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是也不是?”

  慕延站直身体:“不管太子殿下从哪里听来了谣言,都不应该往心里去。太子是和氏皇族的血脉,太子的父皇与母后是当今的皇上与皇后。将来太子会继承大统,让和氏江山延续万世。”

  太子放声大笑起来:“爹,你说这话难道不心虚?我根本与和氏皇族半分关系都没有!我的母亲是个江湖女子,我其实是你的私生子,对否?”

  安顺王厉声喝道:“请太子勿乱言!”

  慕祯摇头:“父王,你真是一生唯谨慎。今时今日,还有谁治得了我们安顺王府的罪?父王娶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又让自己的儿子认别人为父,难道真的是为了让和氏的江山千秋万代?”

  慕延沉声道:“太子,你此时的话已近乎胡言乱语,请快些回东宫去。”

  太子又呵呵地笑起来:“父王为了江山社稷真是殚精竭虑,父王的房中一直藏有一个女人的画像,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她才是我的生母吧。”

  慕延面色阴寒:“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太子,那个民妇与你绝无任何关系。太子殿下是和氏皇族的血脉,将来也会继承应朝江山大统,万不可因些许小事误了大局!”

  慕祯拧眉看了慕延半晌,道:“爹,如果你连心爱的女人都不敢认,要这个天下又有什么用?儿以为,得到江山,就应该随心所欲!”语毕,拂袖离开。

  慕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重重合上的门扇,少顷拿起纸笔,画出一张人像,唤过一个侍从:“去查查这个女人住在京城的哪家客栈。”

  傍晚,慕祯回到东宫,批了一阵奏章,用罢晚膳,沐浴就寝。

  三更时,太子的身体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床上凹陷下去,而后,又升起。

  此事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帐外侍候的宦官宫娥和以往一样,丝毫没有察觉。

  慕祯走下蜿蜒的台阶,穿过甬道,到了尽头的石室。

  石室中央,九个清玄派的弟子盘腿环坐在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周围。八卦中央的阴阳眼处升腾着翻涌的紫气,托起一面铜鼎。

  鼎中沸腾翻滚的黑水中浸泡着一物,赫然是那个从青山派抢来的“宝坛”。八卦阵旁端坐着手执拂尘的重华子。

  慕祯走上前去:“师父。”

  重华子起身施礼:“太子殿下。”

  慕祯满意地注视着沸腾的铜鼎:“鼎中的水已黑,快到那个时候了吧。”

  重华子躬身道:“禀殿下,就是这几日了。”

  太子负手皱眉:“本宫一直在担心,乐越究竟是否是和氏子孙。”

  重华子道:“殿下请放心。我很了解鹤机子,他这种态度便可确定,乐越定是和氏子孙无疑。乐越在少青山顶发狂一事更足以证明,他的血中有那样东西。”

  太子颔首道:“那就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皇帝。毕竟,要他平平安安把皇位让给本宫才好。”

  待太子离开之后,重华子走到墙边,双手在石壁上按下,石壁旋开了一扇门,露出一间隐蔽的密室。有四个人盘膝坐在屋中,手足皆被镣铐锁住,竟赫然是鹤机子、松岁子、隐云子、竹青子四人。

  重华子捻须劝告道:“鹤掌门,贵徒乐越现在已是阶下囚,即将要拿来祭坛了,你何必再苦苦守着那个秘密?假如你现在告诉我,清玄派掌门世世代代守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或许我可以和太子商量,留你徒儿一条小命。”

  鹤机子道:“贫道并不知道重华子掌门所指何物。”

  松岁子道:“重华子,贫道劝你悬崖勒马,不要自以为聪明,到头来反倒害了你自己。”

  重华子呵呵笑道:“看看,鹤掌门,令师弟到底是比你实在,贫道总算是清玄派一脉,对当年师祖未曾得知的东西,心中自然是好奇的。也罢,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你们就会求着告诉我。”

  鹤机子道:“重华子掌门,即便有这样东西,你得到它只会招来祸患,不可能因此增法力,成大道。你祭炼的这所谓神器,想要弑神得道,更是会万劫不复。”

  重华子不以为然地顺了顺胡须:“连神都可以不守规矩,反而得到天命认同,人为何不可?”

  竹青子叹道:“荒唐,荒唐啊!”

  重华子毫不以为意,合门离去。

  平北王周厉亲自率领三万大军,打着剿妖党清君侧的旗号浩浩荡荡往应京杀来,行至三河口处,被一名宦官拦头迎住,宦官捧出一道圣旨,曰圣上言,京城妖孽乱党俱以清除,平北王前来护驾忠勇有加,赏玉带一条,金花十朵,即刻返回北郡。

  周厉倨而不拜,从宦官手中劈手夺过圣旨,质问道:“圣旨上为何不是圣上的笔迹?京城妖孽乱党依然猖獗,天下皆知,宗庙都被毁了,罪魁尚未正法,何来俱已清除之说!分明是乱党假传圣旨,诳本王回师,本王岂会上尔等的当!”

  那宦官驳斥道:“圣旨常由中书令代笔,并非每道皆由圣上亲书,王爷既然认得圣上笔迹,为何认不出玉玺?”

  周厉立刻喝令左右,把传旨宦官就地砍了。护送传旨宦官前来的一队安顺王帐下亲兵也一并砍了。

  两日后,平北王军与安顺王的先锋军在陶城开战。

  京城中,安顺王收到战报,与太子和凤桐商议。

  太子道:“平北王真是愚蠢,他斩了传旨的宦官,正好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周厉这个傻瓜,无论如何不是父亲的对手。”

  安顺王立刻道:“太子殿下,你口误了。”

  慕祯愣了一愣,方才笑道:“是了,一时之间,称呼仍然改不过来。”说着看向凤桐。

  凤桐道:“无妨,只要太子别在朝廷上及众官面前口误便可。”又道,“周厉不足为患,但要提防有些人浑水摸鱼。”

  慕祯接道:“此是自然,尤其两处牢房,要请安顺王爷和桐先生费心严加看管。”

  周厉的兵马与安顺王的先锋军在陶城激战数日,成胶着之势,安顺王下令让先锋军后撤数百里,将陶城让给了周厉,周厉占下陶城后,一鼓作气趁胜前行,安顺王军只退不守,眨眼间,平北王军又占了几座城池。

  周厉大喜,花重金请来一群知名文士,命其等炮制了一篇清逆党、保皇上的檄文,广发天下。大军扛着保皇大旗奋勇向前。

  和韶在内宫,半昏半醒之时,也听到了战报。服侍他的王公公擦着眼泪悄声道:“没想到周厉竟然是个忠臣。”

  和韶咳嗽数声,虚弱地道:“什么忠臣,只是不愿居于慕氏父子之下,想取而代之罢了。可惜,他必不敌慕延。”

  坐在床头的皇后哽咽道:“不管什么居心,能除掉些慕氏的羽翼也好。”

  和韶挣扎着摆手:“慎言,慎言,朕已活不了几日,你的日子还久,为将来打算,不可乱说胡话。”

  皇后止不住抽噎起来:“皇上……好好一个朝廷,怎会变成这样?”

  和韶苦笑道:“用国师的话来说,这……这就是天命吧。”

  凰慈宫的静室中,楚龄郡主也在与太后议论局势。

  “周厉与我父王多年相交,一起封王,后来西郡和北郡不睦,臣女上战场时,与北郡交手过几次,周厉之才不过尔尔,其麾下又无勇猛之将,必然敌不过安顺王大军。若皇上有其他兵马可用,此时正是绝佳的机会。”

  太后苦涩道:“现在满朝臣子都投向太子一方,哪里还有能保护皇上的兵马?即便周厉与安顺王两败俱伤,皇上也无反手得利的能力了。”

  楚龄郡主红了眼眶:“可惜,西郡已被安顺王所占,否则臣女就算拼得一死,也会率西郡所有兵卒保护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

  太后的泪溢出眼眶:“昔日满朝口口声声自称忠义的臣子,竟都不如一个柔弱女子……可叹可叹……”

  楚龄郡主道:“即便是女子,也可为朝为君尽些许之力。不瞒太后说,先父在地方上还有些旧部,隐匿未动,太后若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差遣若珊。”

  太后拉住她的手,流泪不止,打开妆台上的一道密匣,取出一页纸:“朝廷中仍忠于皇上的旧臣,都在这里了。可哀家一旦与他们接触,必定会被安顺王一党察觉。西郡若在京中有可用之人,能否代哀家向他们传句话?”

  楚龄郡主接过名单,重重点了点头。

  楚龄郡主回到住处,不久,太子驾到。楚龄郡主起身相迎:“太子殿下近日政务繁忙,竟还前来看望若珊,若珊感激涕零。”

  慕祯道:“正是因杂事太多,有些烦了,才来瞧瞧你。”

  楚龄郡主羞涩低头。

  慕祯抬手触碰她鬓边的发:“本宫听闻,你在西郡时,像男儿一样去战场打过仗,可知道北郡军队的深浅?”

  楚龄郡主低声道:“岂敢在太子面前献丑,周厉绝对敌不过殿下的大军。到时天下归治,所有兵权都回到皇上的手里,臣女先在此恭喜殿下了。”

  慕祯道:“每次你说的话,都恰好能开解本宫,你对本宫来说,真是一杯忘忧酒,一朵解语花。”

  楚龄郡主的脸上飞起红晕:“若珊有一件东西,想要献给太子。”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的旧纸。

  慕祯接过打开:“这是一张名单。”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些触动,这张名单上所写的,均是效忠安顺王府和国师府的心腹官吏。

  楚龄郡主嫣然道:“正是,这张名单是若珊从太后手中取来的。昔日西郡王府的兰花暗卫忠勇骁悍,自遭逢大劫之后,父王母妃皆过世,普天之下,能调动兰花暗卫的只有臣女了。太后招我前去,道太子图谋篡位,命我动用兰花暗卫,联系名单上的人。”

  太子皱眉:“但你在深宫之中,如何调动兰花暗卫?”

  楚龄郡主盈盈道:“太后准我明日上午出皇宫遥祭亡父亡母,我今日调配出一种香饼,出城之后点燃,香气数里可闻,兰花暗卫身上带有一种西域细蜂,闻此香必来,他们早已知道我在皇宫内,见此召唤,便会随细蜂赶来。”

  太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楚龄郡主,半晌后,挑起她的下巴:“你如此聪慧能干,倒叫本宫如何赏赐你才好呢?”

  楚龄郡主娇羞地低头:“若珊不需要赏赐,太后与皇上俱被孽龙和乐越迷惑,若珊与那乐越不共戴天。太子才是天道正统。只要太子能替若珊杀了乐越,报父母之仇。若珊就是粉身碎骨也甘愿!”

  太子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静室之中,倒映进屋外树影,一片旖旎。

  下午,澹台容月前去向太后请安,闻得殿内数种香气混杂,不由得道:“好香啊,太后娘娘是要制香吗?”

  太后笑了笑,未回答。

  凤慈宫的宫女们都鄙夷澹台容月的人品,不愿搭理她,澹台容月冷坐了一时,又有宦官送来香料。小宫女拿笔记下到了的香料名称,清点核对。澹台容月听了片刻,暗暗诧异,再辨别香料中已有的香气,待送香宦官走后,出声问道:“太后娘娘,臣女斗胆询问,殿中的香味以西域醉红花最甚,可是这道香的主料?”

  太后命小宫女们把香收进内室,道:“不想容月对制香亦甚是精通。”

  澹台容月道:“幼时家母曾教过一些。略能辨识香料而已。太后娘娘要的这些香料,似乎正可以调配一种兰花香。”

  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道:“太后娘娘要制何香,岂能擅问。既然主料是西域醉红花,又怎会是兰花香呢?”

  澹台容月起身施礼道:“是臣女逾越了。太后娘娘不是制兰花香便好。那兰花香……虽然香气淡雅,但当要慎用,可能对娘娘凰体有碍。”

  太后沉吟片刻,道:“容月,哀家知道你一番好意。天气炎热,你且回去歇着吧。待晚膳时,再来陪哀家。”

  澹台容月只得告退离去。

  廊下侍候的小宫女们嘀咕道:“太后娘娘真是宽宏大量,这种人,应该早点让她回家去!”

  “娘娘已经看都懒得看她了,她的脸皮真厚,若是我,自己就请旨回家了。”

  “哎呀,人家哪舍得回家呢,不在宫中,可就更看不见太子了。说不定一回去,太子就忘了有这么个人了。她全靠太后娘娘提携呢,忘恩负义的东西!”

  ……

  她们议论的声音不算小,恰好能让澹台容月听见。

  陪着澹台容月的小宫女偷眼瞄见澹台容月的脸色越来越阴,心中暗笑。

  澹台容月走到回廊拐角处,突然停住脚,转过身,廊下议论的小宫女们立刻闭上嘴。她蹙眉道:“我想去思安宫一趟。”

  小宫女道:“内宫不可随意走动,当要向太后娘娘请旨……”话未说完,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暗中掐了她一把,接口道:“不必的,姑娘如此得太后娘娘喜爱,太后早吩咐过,内宫之中,容月姑娘可以随意走动。诗云诗霞,服侍容月姑娘去思安宫。”

  两个小宫女应声上前施礼,与另外三四个小宫女一起,引着澹台容月向思安宫去。

  那名年纪稍长的宫女目送她们走远,用手帕捂住口嘻嘻笑起来。

  另一名小宫女道:“灵茜姐姐,你好厉害哦,澹台容月这次要倒大霉了。”

  灵茜甩着帕子扇了扇风:“她啊,必定是听了我们的嘲讽,不好发作,嫉妒太子最近总去找那位楚龄郡主。于是到思安宫找那位郡主撒气去了。嘻嘻嘻,真是傻瓜!后宫之中本来最忌讳撒泼吃醋,太子讨厌她,她再这么一闹,这辈子别想沾上皇宫的门了。”

  众宫女都掩口窃笑。

  “真是可惜,我们不能都跟着去,亲眼看她如何撒泼了。平时装成那种端庄贤淑的样子,这次终于露出嘴脸来了。嘻嘻。”

  太妃不在思安宫内,楚龄郡主出来迎接澹台容月,满脸惊喜道:“容月,竟然是你!我进宫这么久,一直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自……西郡一别后,你还好吗?”

  澹台容月道:“若珊,我也很想念你。不知有无方便说话的静室?”

  澹台容月脸上的笑容挺勉强,楚龄郡主却像丝毫未察觉一般,亲热地将她引进自己住的殿阁。

  澹台容月进了门槛,便向左右道:“请各位先退下吧,我有些私房话,想单独和郡主说。”

  思安宫中的宫女奉命退出去,澹台容月亲手合上了房门。

  思安宫的宫女们暗暗道:“这位澹台小姐看来来者不善啊。”众宫女想凑到近前偷听,门忽然嘎吱开了,澹台容月站在门前道:“可否在一丈之外侍候,我与郡主说话不想被旁人打扰。”

  众宫女依言退下,望着再度合拢的门扇道:“好大的款派。”

  诗云嗤笑道:“可能也只能款派这一回了。”

  房中,楚龄郡主殷勤地给澹台容月斟茶,拉她并排坐下。

  澹台容月直视着她:“若珊,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楚龄郡主无辜地睁大眼:“啊?”

  “你是不是和太后说,要动用你的兰花暗卫帮她?”澹台容月直言不讳,“太后与皇上皇后如今已够可怜,你何苦再落井下石?”

  楚龄郡主的神色更加迷茫和无辜了:“若珊,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什么兰花暗卫,还有太后和皇上皇后?我一个孤女,得太子恩典住进冷宫中,如何能接触到他们呢?”

  澹台容月皱眉:“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假如没有西郡那件事,可能我真的会以为你想要帮助太后……你应该是以此来博取太子的信任吧?”

  楚龄郡主睁大了眼,手中的茶杯盖顿时落地,声音蓦地拔高了:“容月,我知道了,你说了这么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就是以为我和你抢太子?”

  她扑上前,抓住澹台容月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

  “容月,你相信我!太子只是可怜我而已!我万万不会和你抢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父亲是丞相,我拿什么和你争?你千万不要多心!你不要……”

  她的泪珠滚滚而下,言语哽咽。

  澹台容月苦涩地看她:“若珊,我是看在你我是好友的分儿上,方才前来劝告……你当我不知道西郡王爷和王妃中毒的真相吗……”

  低头抽噎的楚龄郡主猛地抬头,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横在澹台容月的颈项上,悲苦的神色全然不见,目露阴狠的杀气,声音极低地道:“澹台容月,你和那乐越不干不净,何必做出一副三贞九烈的高洁模样?不要以为我真的脾气好到任由你在我眼前指手画脚。我抬抬手便能除掉你,我留着你,是不想让你那么痛快。应朝早晚必亡,但亡之前,我要先把你这个贱人踏入泥埃!”

  她收起手中的匕首,飞快地扑向旁边的桌子,哎呀高呼出声。

  众宫女们慌忙推门而入,只见楚龄郡主跌坐在地上,打碎的茶杯茶壶碎瓷片跌落在她的周围,她挣扎着爬起身,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不碍事的,是我自己跌倒了。”

  澹台容月站在一边,满脸厌恶。

  楚龄郡主擦擦眼泪:“我就是……一时手滑。”

  众宫女们上前搀扶楚龄郡主,收拾桌椅和一片狼藉的地面。

  楚龄郡主的衣服被茶水打湿了一片,鬓发蓬乱,手中划破了一道伤口,渗出血丝。

  诗云诗霞向澹台容月福身道:“容月姑娘,你和郡主‘谈’够了的话,就请回去吧。”

  楚龄郡主擦着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容月,我们还是好姐妹,对不对?”

  澹台容月忽然微微笑了笑:“是啊。”她走到楚龄郡主面前,宫女们刚要阻拦,澹台容月已一把抓起楚龄郡主的手腕,飞快地从她的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众宫女都大惊,澹台容月把匕首放到桌上:“姐姐,身揣利器时当要小心,别没刺伤别人,先割到自己。”转身离开。

  傍晚,太后把澹台容月唤到殿中,询问她下午见楚龄郡主之事。

  澹台容月从容承认。

  太后问:“你去找郡主,所为何事?”

  澹台容月回答,去找楚龄郡主谈心。

  太后闭目片刻,缓缓睁开双眼道:“你这些天在宫中陪哀家,哀家很是开心。但如今宫中事务繁杂,你既然思念双亲,哀家这便着人送你回家吧。”

  澹台容月行礼领命,默默地回到偏殿。

  晚膳后,楚龄郡主又来秘密拜见太后,她的神色和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双眼红肿,脸色蜡黄。

  太后将装着刚配好的香饼的钿盒递与她,拉着她的手,和蔼地道:“今天委屈你了。”

  楚龄郡主低下头:“臣女不知太后所指何事,臣女今日与容月妹妹聊天,谈得甚是开心……”她咬咬唇,声音里含着委屈,“所以,臣女斗胆,请太后宽恕她未奉懿旨便擅闯内宫私会臣女之罪。”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真是个识大体的孩子。”

  第二日,澹台容月离开了皇宫,轿子刚刚在皇宫门外起行,一辆朴素的车驾从宫门内驰出,与丞相府的轿子擦身而过,径直往前奔去。楚龄郡主将车窗帘掀开一条缝,向丞相府的轿子望了一眼。

  下午,楚龄郡主拜祭完双亲回宫,暗中通知太后,一切俱已妥当。

  两三日内,有细作回报慕祯,奉命追查名单上的官员,假扮兰花暗卫与他们联络之后,那些人果然应允会为了和氏江山,见机行事。

  慕祯立刻着人罗织罪名,飞速处理掉这批人,并告知凤桐和安顺王。

  凤桐道:“这些人除与不除,无伤大雅,如果此时除了,反倒显得太子行事严苛。”

  慕祯道:“先生所言极是,但略做威慑,也能让有些人打消不该有的念头,看清时局。”

  凤桐便不再说什么了。

  慕祯离开之后,安顺王歉然向凤桐道:“桐先生,太子年幼,脾气莽撞,望先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凤桐微笑道:“王爷放心,太子是天命所选之人,我会辅佐他到底。”

  凤桐虽如此说,安顺王仍是不太放心,太子最近日渐骄纵,渐渐显露出不大服凤桐之意,令安顺王颇为忧虑,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着人好生盯着慕祯。

  刚刚吩咐下去,就见一个侍从匆匆而来,回报道:“禀王爷,上次王爷让查的人,小的已经查到了,那女子住在沐恩街的八方客栈中。”顿了顿,补充道,“太子之后又与她见过几面。”

  安顺王叹了口气,傍晚,换了套便服,悄悄出府。

  八方客栈的一间上房门外,小二轻轻叩门,房门打开,一袭绿裳立在门后,见到小二身后的安顺王,好像早有预料一样,将他让进房内。

  安顺王进屋坐下:“你料到我会来?”

  绿萝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等你。”

  安顺王肃起神色:“既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阿萝,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找太子,你为何还要到京城来?”

  绿萝夫人淡淡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儿子。”

  安顺王冷冷道:“他不是你儿子,你自作聪明只会坏了大事。”

  绿萝夫人嘲讽地笑道:“坏了你谋逆篡位的大事?你怕祯儿不是公主的血脉,而是我这个江湖女子和你所生之子这件事传扬出去,令你多年的谋算毁于一旦?慕延,收手吧,你做的孽还不够多吗?替儿孙后代积点福,莫要等到报应来时后悔莫及。”

  安顺王道:“我这一生,从不信命,从不信报应,有些事你不明白,我也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只要记得,你的儿子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的太子,不是你的儿子。”

  安顺王起身离开,绿萝夫人忍住眼中的泪水:“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们父子的前程,我会离开。祯儿他是个好孩子,他来看过我几次,虽然他没有喊我娘,可我已经很知足了……听说他要成亲了,澹台容月是个好姑娘,祯儿娶她再好不过。可楚龄郡主,让祯儿小心她,这个女子年纪虽小却狠毒无比,西郡王夫妇和那个小世子都是被她毒杀的,我亲眼所见。她的继母是我的师妹,她知道你我之间的秘密。”

  安顺王的身形顿了顿,最终没有回头,开门离开。绿萝夫人眼中的泪水终于静静地流了下来。

  琳箐和昭沅在窗外看完这一切,纵云离开。孙奔坐在远处的屋脊上,笑吟吟问:“两位,如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琳箐嗯了一声:“没错。”

  孙奔期待地道:“还有呢?琳公主不赞扬一下在下办事得力?”

  琳箐哼道:“首先是杜书呆的计策好。”

  孙奔叹气道:“好吧,出力多的未必是功劳大的。孙某不是个贪功的人。”向琳箐伸出手,“那样东西,可以给在下了否?”

  琳箐抛出一物:“慎用。”

  孙奔抬手接住,在月光下露出雪白的牙齿:“晓得。”

  安顺王回到王府中,并未返回卧房,而是绕上回廊,走进内院,来到关押乐越的石室中。

  他负着手,一言不发地望着乐越,半晌后,才叹息道:“本王,真的不想伤你。”

  乐越静候下文。

  安顺王接着道:“本王至今没有伤你性命,也许是一丝天性未泯吧。今日有人问本王,怕不怕报应。我说,我从不信报应。现在对着你,我还是这样说。”

  乐越道:“王爷这样做大事的,就应该看得开一点。”

  安顺王神色叵测地又看了乐越半晌,一言不发地走了。昭沅竟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寂寞。

  安顺王刚回到卧房内,前方便有战报送来,说北郡的兵马突然不见了。

  安顺王与周厉交兵数日,用了让周厉长驱直入,再四方包抄剿灭的计谋,周厉本来按照安顺王的预料前进得很开心,但不知怎么的,走到霍安一带时,居然就地扎营不动了。安顺王的兵马只得从三面围堵,未能断其后路。

  周厉打仗勇而无谋,本就不是安顺王的对手,三面围堵便将他的兵马灭了大半。

  但周厉居北郡十数年,兵马钱粮囤了不少,这边兵被灭了,后面便源源不断补充上来,安顺王一时竟不能将他全灭。

  如此胶着了这些时日,安顺王一方的兵马也损耗许多,安顺王本来没怎么将周厉放在眼中,当下也不得不稍微重视了一些。京城局势复杂,他不便离开,于是派得力的副将再引兵增援,每日用隼鹰传递情报并遥遥指点战局。

  这两日,副将听从安顺王的命令,把周厉的主力诱向泶城,周厉如他们所愿上了钩,没想到在泶城附近失去了踪影。

  副将一时蒙了,发快报回禀安顺王。

  安顺王批复,大队人马不可能凭空消失,泶城附近多山林,定然是分散藏匿。

  安顺王深知,凭周厉的脑子绝不可能想出如此计策,定然另有人指点。他唤人火速去牢中看看定南王的情况。

  不久后,派出的人回来禀报道,定南王老老实实蹲在牢里,绝无异常。

  安顺王沉吟片刻,便让隼鹰给副将送信,命其暂时原地待命。即刻点兵马,连夜赶往前线。

  第二日晚上,太子带着一群清玄派弟子来到石牢中,挥手喊了一声带走,清玄派弟子们一拥而上,打开乐越手脚上的铁镣,将他五花大绑,绳子上还贴上了符咒。

  乐越询问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慕祯冷笑道:“去了你就知道。”

  一名弟子取下石室中的一盏灯罩,将一枚令符模样的物事按进铁托内,缓缓旋转。

  石室的地面赫然洞开一个大洞。

  众弟子把乐越推进洞中,指着洛凌之和杜如渊向慕祯道:“殿下,这两个人怎么办?”

  慕祯道:“也罢,一起送过去吧,让这二人在一旁做个见证,看本宫精心谋划,即将登场的好戏。”

  于是清玄派弟子们将洛凌之和杜如渊也五花大绑。绑洛凌之时手下留情,稍微松了一点。

  杜如渊絮絮叨叨道:“不错,太子殿下精心策划的好戏,开场之时,若无人观赏,岂不可惜乎。吾等能做见证,甚幸,甚幸……”话未说完,被某个嫌他啰唆的清玄弟子用一团布塞住了嘴,先丢进洞中。

  洞口隆隆合上,太子掸掸衣袖,与众清玄派弟子悠闲地踱出了石室,直接出了王府,登上马车,径直回到东宫。夶风小说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掉进洞中,顺着一道台阶滚了几滚,洞内早已候着几个清玄派弟子,见他们三个滚将下来,立刻上前,二话不说,分别把他们的手脚捆作一处,三根竹竿一穿,抬牲畜一般,沿着漆黑长长的甬道向前走去。

  这条地道很长,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走到尽头。

  手拿火把走在最前头的清玄派弟子把手按在墙壁上,触动机关,尽头的土壁凹旋开去,露出一间灯火明亮的石室。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被放在石室的地上,乐越扭着脖子打量四周。

  只见不远处,几个清玄派弟子盘腿围坐成一圈,圈子的正中央,浮着一团紫色的气团,托着一个大鼎。

  慕祯正站在重华子身侧,吩咐道:“把乐越带上来。”

  两个清玄派弟子立即把乐越拖向大鼎。乐越发现,自己身下是个硕大的八卦图案,托起大鼎的紫气正是从其中的阴阳眼里冒出。

  慕祯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乐越,本宫留你到今天,正是为了这一刻。你能为本宫派上这么大的用场,算是死得其所了。”

  乐越看向大鼎:“在下十来天没洗澡了,如果太子殿下打算煮了我,先整治干净些,天热,不干不净的东西容易吃坏肚子。”

  慕祯抬脚踢了踢他:“死到临头还能说俏皮话。”

  洛凌之挣扎着撑起身,皱眉道:“师父,太子殿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慕祯和重华子都没有理会洛凌之,慕祯俯视乐越:“乐越,你的那条龙在何处?怎么不见它出来护着你?”

  乐越呵呵笑道:“天热,它去避暑了。太子殿下,怎么不见凤神?”

  杜如渊“呜呜呜”地在地上挣扎,慕祯示意取出他口中的布团。杜如渊大喘一口气,道:“看此阵仗,是行邪术的架势。凤神授意凡人做出这种逆天而行之事,有悖天道。”

  慕祯大笑几声,正色道:“杜世子此言差矣,此事与凤神没有丝毫相关。听闻杜世子身边,有龟神护佑,你的龟神在何处?”

  杜如渊道:“可能因为天太热,和越兄的龙一道避暑去了。”

  慕祯道:“看来,到了紧要关头,所谓的神都不太好用,在宗庙的时候是如此,此刻也是如此。乐越,本宫再让你见见几个人。”啪啪击掌两下,石室的墙壁上又洞出一道门。

  乐越向里看去,不由得惊呼出声:“师父!师叔!”

  清玄派弟子们上前按住挣扎的乐越,乐越怒道:“重华老儿,你们这样也配谈修道!我的师弟们在哪里!”

  慕祯悠然道:“莫急,莫急,你们总会团聚的。”

  鹤机子端坐在地上,缓缓道:“乐越,镇定。”三位师叔注视着乐越,目光淡然而平静,乐越的情绪慢慢地静下来,清玄派的弟子们松开手。

  慕祯蔑视地瞥向他:“乐越,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琳箐姑娘会喜欢你。她那样的姑娘,应该与我相配。”

  乐越晃晃腿:“这个你要去问她,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女人不好懂。”

  慕祯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不要紧,她很快就能知道,我与你有多么大的不同。”

  乐越道:“殿下,我们就没有相同过。”

  慕祯负手望向悬浮的铜鼎。

  “本宫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依附于神?所以,本宫有个愿望——让人间有一日,不再被天左右,让世间的所有人,都不必被神掌控。”

  慕祯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样式古朴的匕首,他缓缓抚摸着匕首的利刃:“乐越,应朝和清玄派之间,有个天大的秘密,鹤机子道长从未告诉过你吧?百余年前,德中子自立门户时,从师门的残卷中知道了此事——和氏皇族的血脉中潜藏着特殊的法力,清玄派世代监视着和氏,防止这种法力在人间引起大乱。今日,这种法力恰好为我所用。”

  乐越完全没有料到太子竟然有如此伟大的愿望,愕然道:“太子殿下,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慕祯缓缓举起匕首:“我要——灭天。”

  昭沅在乐越怀中用爪子死死搂住兴奋蠕动的应泽。慕祯的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与师父查遍天下典册,终于在一本密卷中找到了这套术法,今日再取你之血,便能祭炼圣器,唤出能与天庭对抗之物,从今日起,人间将再不从天!”

  乐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太子的目的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应泽一尾巴拍开了昭沅,从乐越的衣襟处爬出,眯起倒三角的眼睛:“年轻人,你要灭天?”

  慕祯的阐述被打断,同样眯起眼,打量着应泽蜥蜴状的小身体:“这是何物?”

  重华子挡到慕祯身前:“殿下请小心,此物的气息非同寻常。”

  应泽的身体嗖嗖地膨胀起来,渐渐幻化成孩童模样的人形,负手端详慕祯:“本座本以为你是宵小之辈,却不想你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本座甚是欣赏,你如果想灭天,本座可以助你!”

  琳箐莫名地打了个寒战,转首望向京城的方向,孙奔道:“怎了?”

  琳箐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乐越他们。”

  孙奔勒住马势:“今夜的成败至关重要。”

  琳箐哼道:“有我在,你怎么可能失败?”

  孙奔扬眉一笑:“不错。”

  前方刀刃寒光隐隐,战鼓声疾。

  慕祯怔了片刻,哈哈仰天大笑起来:“乐越啊乐越,连你的龙都要投靠于我,你竟然还痴心妄想与本宫作对!”他止住笑声,斜望向应泽,“好吧,假如你能助我灭天,本宫可以封你做个先锋!”

  应泽肃然看向那个八卦阵:“你要用此阵灭天?”

  慕祯像注视着世间最美的东西一样注视着那口铜鼎:“现在,只差乐越的血了。”

  应泽的眼皮动了动,沉默地踱到一边。

  围坐在阵法四周的九名清玄派弟子站起身,念诵奇怪的经文,重华子抽出腰间长剑,踏着奇怪的步伐绕阵游走,整个八卦阵发出耀目的光芒。

  两个清玄派弟子按住乐越,慕祯拿过一只玉碗,举起匕首,走到乐越面前,举起匕首,狠而准地划向他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按着乐越的清玄派弟子突觉掌下一震,整个人被飞弹出去,慕祯眼前一花,手中一空,眨眼间,本在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乐越右手握着匕首站直身,左手扯开身上断裂的绳索:“殿下,你想取我的血,只怕没那么容易。”

  洞内的清玄派弟子纷纷亮出兵刃,重华子向着屋内的鹤机子一剑刺去。

  一枚石子击中了他的剑身,打断了他的剑势。洛凌之反手从一名清玄派弟子手中夺过长剑,格住重华子的剑身。

  杜如渊拍拍衣服站起身,抖掉身上的绳子:“哎呀,哎呀,眼下可怎么办?”

  几把刀剑砍向他,没触到他的身体就被弹开。

  杜如渊好整以暇地向慕祯道:“太子殿下,你连人都灭不了,谈何灭天?”他边说边走进内室,趴在他肩上的商景运起法力,鹤机子和三位长老手脚上的镣铐尽数打开。

  重华子犹在和洛凌之缠斗,隐云子和竹青子道了一声得罪,双双上前,与洛凌之三人合力,制住了重华子。

  清玄派的弟子们自然不是鹤机子与松岁子的对手,场面完全扭转。

  乐越封住太子的穴道,转了转手中的匕首:“殿下,我给你看一件事情。”他走到那只大鼎前,看了看咕嘟嘟煮在黑水中的坛子,“太子是以为,用我的血和这只坛子炼在一起,就能招出可以灭天的妖魔了对吧?”

  乐越微微一笑,用匕首割开手指,将血滴进鼎中。

  铜鼎的黑水咕嘟咕嘟咕嘟地滚着,一点异常都没有。

  慕祯的双目赤红,牙齿几乎咬碎:“原来,你根本不是和氏血脉。啊哈哈,你果然是个假货!”

  乐越摇摇头:“错!就算我是真的,殿下的祭炼也不可能成功。因为——”乐越沉痛地道,“太子当天在我们青山派认错了宝贝,这口坛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咸菜坛子。”

  慕祯和重华子的表情十分精彩。

  鹤机子长叹道:“殿下,重华子掌门,贫道一再提醒过你们,一切皆要顺其自然。”

  乐越道:“不过,太子不用太过遗憾,真正的灭天大神,你也见过了。”拍拍应泽的肩膀,“就是这位应泽殿下。”

  应泽简短地说:“本座虽要灭天,但不和蠢材为伴。”

  慕祯脸色惨败,浑身颤抖不已。

  应泽踱到八卦阵旁:“这个阵法,尔等从何处得知?”

  慕祯冷笑不语。

  重华子哑声道:“从一本昔日师祖带出来的残卷中看到。此阵法名曰九九五行祭炼阵,乃是以九九之数,借八方之气……”

  应泽一挥衣袖,整个八卦阵光芒灿烂刺目,紫色的法烟变成了黑色,顶得铜鼎砰地撞到屋顶,鼎中的黑水呼啦啦地漫溢出来。应泽冷声道:“五行之数,合聚成焰。”

  法力不尽,火焰不熄。

  那人含笑念诵完这些话,扔下手中的树枝:“来,泽兄,这是我精心钻研出的妙阵,往阵中灌注法力吧。”

  他不耐烦地问:“为何?”

  那人无奈地比了比四周:“现在大雨刚过,根本找不到干柴生火。你我刚刚淋完雨,要炖一锅好汤暖暖身体才好。”

  他往阵法中输入法力,聚集的火焰托起铁锅咕嘟咕嘟煮着汤。那人一面往汤里放着调料,一面兴高采烈地说要把这个阵法收进手记中造福后世。

  他不禁问道:“你给这个阵法取什么名字?炖汤阵?”

  那人放八角的手顿了顿:“当然不能叫这个名字,阵法的名字要起得响亮一些。就叫——九九五行祭炼阵吧。”

  嘭,铜鼎中的咸菜坛子终于在不尽的煎熬中粉碎了。

  应泽收回法力,八卦阵顿时光芒全无,阴阳眼中的法焰熄灭,铜鼎跌落在地,泼洒的黑水在地面冒出咕咕的气泡。

  应泽皱眉,印象中,曾有什么也这样碎裂,里面的水流了一地。

  不,不是水,是酒。

  “……我念在昔日一场相交,给你一个机会,你却因此使诈?”

  “交情?仙和魔谈何交情!战场之上,更没有兄弟。”

  ……

  模糊的片段闪过眼前,应泽捂住额头,在石室震动两下之后勉强压抑住焦躁。

  到底是哪些东西忘记了?

  应泽抬起眼,双目赤红地望向鹤机子:“你是乐越的师父,青山派的掌门?告诉本座,卿遥在哪里?!”

  鹤机子单掌立在胸前,行礼道:“师祖已然仙去,阁下何不放下前尘往事?”

  应泽长啸一声,石室的四壁颤抖着出现裂痕,大块大块的残渣掉下来:“就算他到了天庭,本座也会灭天,以报当年被欺之仇!”

  乐越从怀中抽出《太清经》,翻开书页,与此同时,昭沅现出身形,念动法力,它金色的龙气与应泽黑色的戾气对抗,商景趁机张开法罩,将众人笼罩在其中,在石室坍塌之时破土而出,冲开东宫寝殿的屋顶,落到宫院之中。

  东宫内,竟无任何反应,所有的殿阁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慕祯惊慌四顾,厉声道:“东宫的人何在?”

  杜如渊抬手指向天空:“太子请看。”

  半边天空染着红色。

  “那是我南郡的兵马,大约已经攻破了京城的城门。”

  小宦官急匆匆地穿过曲折的回廊,奔到凤乾宫的寝殿中:“启禀皇上,启禀太后,启禀皇后娘娘……方才,前边来报,有兵马已经涌进京城城门,向着皇城来了。”

  和韶虚弱地咳嗽着难以开口。

  太后站起身:“知道了。各宫院的人可都遵从哀家的吩咐去做了?”

  小宦官道:“禀太后娘娘,各宫院,连东宫在内所有人俱以按照娘娘的吩咐聚集在凤乾宫内。太妃和嫔妃娘娘们都在偏殿内。侍候的人有的在偏殿服侍,其余都在前宫院和廊下。”

  太后颔首:“让楚龄郡主到这里来。”

  小宦官领命退下,不久后引着楚龄郡主进殿。

  楚龄郡主盈盈施礼,太后将她喊到座椅前:“有兵马打入了京城,向皇宫来了,怕吗?”

  楚龄郡主摇头:“臣女知道,这定然是保护皇上的救兵,已打败了安顺王在京中的兵马,前来护驾了。”

  太后慈祥地道:“郡主真是蕙质兰心,这些兵马能够顺利败退安顺王的人马,也多亏了你的帮忙。”

  楚龄郡主垂首:“臣女只是传信而已,断不敢居功。”

  太后含笑道:“不,这个功劳你一定要领,若非你如哀家所愿,将那名单给了慕祯,那群安顺王手下的心腹怎么会被慕祯猜忌除掉,哀家的反间计怎么会成功,真正忠于皇上的臣子怎么能接掌职权,安顺王所掌的虎贲营和禁军又怎么会倒戈呢?”

  楚龄郡主猛地抬头,满面惊惶。这次,却不是装的了。

  皇后停止了哭泣,愕然睁大了眼。

  太后一抬手,旁侧的帷幕中涌出护卫,迅速将楚龄郡主拿下。

  楚龄郡主不甘心地挣扎,太后站起身,口气依然很慈祥:“哀家一生,见得最多的就是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在深宫之中玩弄权谋,你的道行实在太浅了。按照本朝律例,弑父弑母弑弟,当判什么刑法?”

  楚龄郡主被拖出了大殿。

  太后走到殿外,看着远方天空的红光,沉思不语。

  那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一个红衣的少女来到殿内,向她道:“太后娘娘,多谢你听了澹台小姐的话让澹台丞相上书建议削藩。但要对付安顺王,还需要你再帮一个忙,你可愿意?”

  于是,就有了那份名单。这是孙奔混在安顺王府几日中,所得到的效忠安顺王府掌管京城要务的大多数官员的名单,孙奔假借太子的名义告诉这些人,最近会有乐越等人的残党与他们接触,策反他们,让这些官吏假装答应,借以套取情报。而后,再由太后把这张名单交给楚龄郡主,让楚龄郡主拿去向太子献媚,太子得到名单后,必然派人假扮乐越一派与这些官员接触,核查真伪。那些官员预先听了孙奔的话,都一口答应了接头人的要求,却不知恰好掉入圈套。

  太后在施计之时有意把澹台容月赶出皇宫。因为她预料到,不管这条计划成功与否,最近的皇宫,必然会经历一场大乱。

  皇后站到她身边:“母后,既然来的人是对付安顺王保护皇上的,又何必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凤乾宫中,如此戒备呢?”

  太后轻叹一口气:“皇后你,真是天真啊。对付安顺王,就一定是保护皇上的?谁知那乐越一派又会有什么打算?”

  孙奔张开角弓,射下了站在城头的总兵,京城的西城门大开,孙奔一马当先,长驱直入,身后马蹄声如雷,旌旗猎猎。

  北城门处,定南王手下的副将也已攻入城内,与孙奔会合,副将率铁卫前往天牢救定南王,孙奔领着兵马直向皇宫而去。

  把守皇宫的禁军是安顺王的心腹,抵抗顽强。可人数不及孙奔所带兵马,未多久便出现不支的败象。

  孙奔指挥兵卒冲向皇城大门,天空之上突然出现几只硕大的凤凰,口吐闪电,向孙奔所带的兵马冲来。

  战马顿时惊嘶颤抖,不少兵卒被掀下马背,顿时场面大乱,士气锐减。

  孙奔跳下战马,张弓搭弦,一箭射向天上的凤凰,怒喝:“尔等号称神族,却屡屡倚仗灵力,残杀凡人,这叫什么神族?!还配在祭坛之上,享受世人供奉香火?!”

  飞先锋在半天空中膨胀到最大,嗷嗷地擂起胸口。凤凰震碎羽箭,双翅扇起火浪。那火浪本是卷向地面上的人,却在半途突然扑卷回去,烧向凤凰。孙奔和兵卒们的上空显现出一只火红的麒麟,身周冒着烈烈火焰,傲立在云端。

  孙奔振臂喝道:“战神麒麟在护佑我等,凤凰违逆天意,我们这就攻进皇宫,剿除乱党,救出皇上!”

  兵卒的士气重新振奋,高呼应和,再度冲向皇城的大门。

  把守皇城的禁军在门内将门死死顶住,孙奔率人冲了几次,竟不能冲开。

  天空上,凰铃凰珠两只彩凰根本不是琳箐的对手,几个回合,双翼和尾羽均被烧焦,琳箐不屑道:“你们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让凤桐或你们凤君来吧!”

  凰铃凰珠仍顽强抵抗,孙奔打个呼哨,丢给飞先锋一个水囊。

  飞先锋喈喈笑着,拔开水囊上的木塞,向皇城城墙上淋洒,凰铃急忙向它吐过一个火球。飞先锋飞闪开去,火球落在城墙上,轰地燃烧起来。

  孙奔一声令下,兵卒们张开弓,将一个个小水袋射向城门和城墙,水袋破裂,里面的桐油泼洒出来,火势立刻蜿蜒蔓延。

  皇城的大门烧得滚烫,抵住门的禁军们衣衫也着了火,再也坚持不住,皇宫的第一道门轰然大开。

  孙奔策马,踏入皇城之中,再一声令下,兵卒们四散开来,用城墙上的凤火引燃火箭,射向四方。

  巍巍宫阙,玉阶朱栏,被熊熊的火焰包裹,天空一片赤红。

  琳箐喝道:“孙奔,你打进来就行了,为什么放火烧皇宫?”孙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管一箭一箭射出去,前宫门到凤和殿一带,已全部沉浸在火海中。

  火焰映入孙奔的眼中,他的双目被染成了暗红,注视着绵延火海,肆意长笑。

  正在此时,内宫之中,昭沅金色的龙影腾空而起,盘旋于天上,呼地吐出凉风。

  昭沅在心中默念:一,呼风;二,唤雷;三,布云;四,施雨——

  阴云聚拢,电闪雷鸣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冲天的火势在雨水中渐渐熄灭。

  就在此时,一个影子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掠向了内宫。

  凤乾宫内,已嘈乱成一团,内侍们禀报道,宫门已被冲开,乐越的人马放火烧了前宫院,正向内宫而来。

  胆小的宫女们吓得哭了出来。

  皇后与嫔妃们惊慌失措,太后叹息着向皇后道:“哀家告诉你,不知是福是祸,此时已应验了吧。”

  皇后颤声道:“那么,应该怎么办呢……他们嘴里说着保护皇上……其实比慕氏父子更加来者不善……”

  太后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皇后怔怔地站了半晌,突然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擦去泪水,走到廊下高声道:“所有人都静下来,听本宫吩咐!”

  宫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皇后道:“现在,有人冲破了宫门,打败了安顺王掌控的禁军。他们说,是为清除慕氏一党,还政于皇上。凤乾宫的侍卫、内侍,凡手中有兵器者,都到凤乾宫的宫墙与前宫院处把守。所有宫婢,都听本宫安排,取利刃分队把守各层宫院。若他们真的为保护皇上而来,我们开门请入,若非如此,为了应朝社稷,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也要保护皇上!”

  她即刻清点众人,分派列队,太后在一旁协助。兵器不够,就拿出做针线用的剪子裁刀,宫女们握紧手中分发的兵器,却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和韶在内殿想说些什么,却因咳嗽一时难以开口。

  凰铃和凰珠衣衫残破地站在屋顶,俯视着宫院内,流下了眼泪。

  “君上和凤桐哥哥为什么不来帮我们?”

  “为什么要让龙和麒麟攻进皇宫?”

  一个硕大的凤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们头顶。

  凰铃和凰珠仰头,愕然道:“梧……梧哥哥……”

  凤凰收拢双翼,缓缓落下,化成人形,立到廊下。

  宫院中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料到,在祭坛上刺杀乐越后重伤的国师冯梧会突然出现。

  凤梧一甩衣袖,太后、皇后、宫女、侍卫,凤乾宫中的所有其他人都被定在了原地。他缓缓步入内殿,步履微有些蹒跚,灯光下映出他惨白憔悴的面容。

  和韶在卧榻上挣扎着撑起身体,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国……国师……”

  他刚要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凤梧已走到榻前,扣住他的手臂:“叛军已经冲进了前宫院,你如果不想应朝灭亡,就与我一同出去。”

  和韶虚弱地咳嗽道:“……国师……想让朕,去哪里……”

  凤梧面色阴霾:“当然是出内宫,到凤和殿前。叛军以你的名义打入皇宫,只有你能制止。”

  和韶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原来到了此时此刻……国师终于发现……朕还有用?”他抬袖擦去咳出的腥液,“朕不会和你去的。”

  凤梧不容置疑地道:“你必须去,你要对那些叛军说,乐越才是叛党,太子是你选择的正统继位之人,否则,应朝必将灭亡。皇上难道想让应朝毁在你的手里?”

  和韶淡淡道:“即使没有乐越,应朝难道就不会毁在我的手里?……慕祯并非长公主的孩子,乐越却可能是和氏的血脉……到了此时此刻,朕死后,皇位到底是姓慕还是姓乐有什么不同?”

  凤梧紧紧箍住他的手臂:“有!慕祯做太子,是顺应天命。如果乐越夺了皇位,妖魔即将作乱,整个世间都会陷入炼狱!”

  和韶虚弱地摇了摇头:“国师,连朕这个凡人到了此刻都能看开,你为什么还看不透?什么是天命……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何必太过执着……”

  凤梧不由分说地扯起他,勉强聚集起全身之力:“到了凤乾宫,孽龙之流,由我来对付,你只要……”

  他忽然发现不对,和韶的气息微弱,根本站立不住。

  凤梧扶起和韶,和韶再度露出苦笑:“没想到,朕在死之前,还能再见国师一面……朕一生不能如你所愿……恐怕最后一次……依然要让你失望了……”

  凤梧绛红的衣袖一点点从和韶慢慢松开的手中滑出,和韶的气息渐渐变无,合上了双眼。

  宁瑞十一年夏,崇德帝和韶驾崩于凤乾宫,终年二十八岁。

  凤梧化回凤身,展翅飞上了天空。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他知道麒麟与孽龙一定会察觉到,说不定现在正向这里赶来。凤梧却没有迎战或暂时隐匿的心情,他的心中突然之间没有任何情绪,也没了再去争斗的念头。

  天命?天命到底是什么?

  难道当年在镜中所见的事实,真的无论如何不可改变?

  他突然之间,不想再追究了。

  他跟随凤君数百年,见惯凡人生死,早就看出和韶身体羸弱,命难久长。

  可此时此刻,和韶猝不及防地亡故在他面前,这个他一直没有瞧上眼的懦弱皇帝却让他感到莫名的苍凉。

  他还记得和韶初登皇位,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祭拜宗庙时,用少年天真的目光期待地看着他:“国师,朕此时,是否是被凤神认定的皇帝?”

  代替凤君护佑了几代皇帝,在少年的目光中,他得到了做神的满足与愉悦。

  但他当时以为,这个皇帝如果不多多勤奋,恐怕会一世庸碌,便避开其目光,保守地答道:“皇上刚刚继位,待有政绩之时,才能论及此事。”

  少年的神情有些失落,但那点期待的光芒,依然隐藏在他的眼底。

  如今这目光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天下已没有和韶,他也不会再守护下一个皇帝。

  凤梧仰天厉啸一声,周身纵起绛红的火焰。他的法力和仙元当日被应泽全部震碎,勉强支撑到今日,现在终于到了尽头。

  焚烧自身的火焰,到最后变成了五彩的颜色。在火焰消散之时,一点微弱的灵光向着天庭方向飘荡而去。

  琳箐、昭沅和商景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是护脉凤神凤梧最后的结果。

  凰铃和凰珠凄厉地悲鸣着,向着京城某处展翅飞去。天空渐渐泛出白色,黑夜将尽,黎明即将来临。

  昭沅的龙角又隐隐有了异样的感觉。

  地上的大火已被昭沅的大雨熄灭,乐越、杜如渊和洛凌之已从东宫迎出来,与孙奔的人马会合。

  南郡的兵卒们口呼世子,向杜如渊跪拜。为首的副将道:“启禀世子,方才末将看见传讯的烟火,王爷已被救出,应该正在盘控京城大局。”

  被擒的禁军交代,皇宫之中剩下的守卫都聚集在凤乾宫内。皇上、太后、皇后等都在凤乾宫内。

  副将道:“乐……乐皇子,是否要臣等立刻前去凤乾宫,控制局面?”

  此时此刻,乐越在这些人口中,已正式变成了乐皇子。

  乐越道:“不可,我们的目的是自安顺王一党手中救出皇上,若率兵去凤乾宫,岂不是变成了逼宫的乱党了吗?”

  副将立刻道:“是,乐皇子宽厚仁义,乃仁德之君。”

  乐越浑身直不自在,刚要开口说什么,杜如渊抢在他之前道:“陈将军,你火速遣一兵卒,卸去盔甲兵器,去凤乾宫中报信,说乐皇子率军清除了安顺王逆党,请皇上下旨,调遣众兵。”

  副将即刻去办。杜如渊飞快地低声道:“越兄,这等关头,你可不能公开说出你不是皇子这种话来啊,一说我们就都变成乱党了。”

  乐越只得应着。

  孙奔扬手,将手中的马鞭和一样东西抛给洛凌之:“洛将军,接着,这是调兵用的虎符,琳公主从定南王口中问得了它的下落,从南郡将它取来,暂借给孙某,现在交给你了。”

  他三下五除二脱去身上铠甲,再披上破披风,抬手抱拳:“各位,保护皇上这种事,孙某就不奉陪了,告辞。”吹声口哨唤上飞先锋,翻身上马,掉转马头便走。

  乐越连忙道:“孙兄留步。”

  琳箐、昭沅和商景已经折返回来,琳箐道:“姓孙的,你……”

  孙奔勒住马势,注视烧焦的殿阁:“可惜啊,这场火烧得好,但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十多年前的紫阳镇。”

  孙奔打马飞驰出城门,琳箐在他头顶的天上叫:“喂喂,姓孙的。”

  孙奔再度停住马:“麒麟姑娘,在下与和氏慕氏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帮乐越,只能帮到这里。你放心,就算乐越真是和氏后人,在下也不会对付他。”

  琳箐轻盈地落到马前,挑起眉:“你好啰唆,我知道你的血海深仇,志向抱负,我追过来,只想和你说一句话——”仰头看着孙奔,莞尔一笑,“这一仗,你打得够漂亮,我很欣赏。”

  孙奔露出雪白的牙齿:“多谢。”

  前去传信的小兵带回话来,太后代皇上传口谕,着乐越单独到凤乾宫中见驾,并令百官入朝,皇上有旨宣告。

  杜如渊即刻让人去请百官入朝,乐越再次踏进凤乾宫的正殿,与上一次相隔不过数日,却恍若隔世。

  正殿中悬挂着纱帘,乐越隐约窥见帘后端坐的不是皇帝和韶,而是一个华服的妇人。

  一个柔和却充满威仪的女声缓缓道:“乐越,你替皇上铲除了慕氏乱党,匡正朝纲,皇上与哀家都要替江山社稷谢谢你。”

  乐越立刻醒悟这是太后,行礼之后道:“太后娘娘不必客气,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假如我不反抗,可能已经被太子拿去炼坛子了。总之,这样做,也是为了自保。”

  太后沉默片刻,道:“听闻乐少侠出身江湖,果然快人快语,坦坦荡荡。宗庙中,皇上本已鉴定出你的确是皇家血脉,如今慕氏父子既除,今后肃清朝纲,还少不了你多多出力。”

  乐越诚实道:“朝政之类,草民其实一窍不通,这次能胜,多亏太后娘娘的帮忙,引安顺王离开京城的计策才能成功。安顺王手中仍握有重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战事只是刚开头而已。其他的事情,不妨等彻底太平了再说。”

  太后道:“皇上心中已有论断,这次招乐少侠前来,只是由哀家先表谢意而已。乐少侠请在凤和宫前稍作休息,待百官到来之时,再宣皇上旨意。”

  乐越行礼退出。

  太后从座椅上站起,一个摇晃,险些跌倒,皇后从屏风后冲出扶住她,痛哭道:“母后……”

  太后颤巍巍地叮嘱道:“忍住,千万要忍住,此刻还不是大放悲声的时候,一定要忍到百官到来。”再度坐回椅上,叹息道,“刚才看这乐越的形容,倒是个质朴少年,但愿哀家没有看走眼。”

  朝阳高高升起时,朝中文武众官都聚集到凤和宫外。

  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众官此时仍心有余悸。本以为安顺王和国师是狠角色,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后浪远比前浪勇,一夜之间,竟然胜负颠倒,京城易主。

  左边上首那地儿,本应该站着太子,现在变成乐越了。

  右边上首那地儿,本应该站着安顺王,现在变成定南王了。

  世事无常,时局叵测,当如何自处?

  百官正在心中忐忑,突然有内侍来到凤和殿前,高高挂起丧幔,沉重的丧钟响起,太后与皇后一身缟素,出现在众官面前。

  “皇上昨夜,已驾崩于凤乾宫。”

  众官哗然,有人顿时伏地恸哭。

  昭沅想起昨夜殒亡的凤梧,隐约明白了缘由。他的龙角再度奇怪地痒痛起来。

  众官之中已有人道:“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伪太子慕祯既已除去,当由何人继承大统?”

  又有一官越众而出,道:“先皇之前本已在宗庙前鉴定,乐皇子乃皇族血脉。当由乐皇子继位。”

  澹台修出列道:“太后,不知先帝驾崩前,可有遗诏。”

  太后道:“先帝驾崩之前,未有遗诏,但先帝之前曾言,愿让乐皇子承继大统。”

  不少臣子立刻也跟着附和。

  乐越目睹眼前景象,觉得如做梦一般,总感觉不对。

  很不对。

  太容易,太顺利了。

  按理说,不应该如此顺利。

  琳箐在半空中皱眉向昭沅道:“真是古怪,凤凰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昭沅也不解,凤君、凤桐都没有出现,他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与忐忑。

  百官之中,钦天监监正兆陆忽然出列高声道:“臣逾越,有件事想问一问乐皇子。”向乐越施了一礼,“本朝自凤祥帝以来,皆供奉凤神,以凤为尊,但乐皇子似乎尊龙,敢问乐皇子,如若即位,是否会改祭礼,换服色,易皇旗?之前在宗庙时,百官亲眼所见,凤神显灵,痛灭龙妖,如若乐皇子即位,是否会触动我朝根基,惹怒神祇,带来祸患?”

  众官一时沉默。乐越转身面向众官,晨光落在他身上,镀出耀眼金光。

  “我的护脉神,从来只有——”

  他话刚说到此处,忽然有个声音朗朗道:“兆监正此言差矣。”

  众官回首,均不由自主地向一旁让开。

  凤桐缓缓穿过众人,他依然一身绯红,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走向乐越。琳箐正要一鞭子甩下去,凤桐已行至乐越面前,单膝跪下。

  “凤桐叩见陛下。恭喜陛下通过了所有考验,你不负期待,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天上的昭沅、琳箐、商景愕然僵立在云端,动弹不得,乐越更是瞬间犹如变成了石头一般,木然不知所措。

  昭沅的龙角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与乐越之间连接的法契之线烧灼着他的左腕,好像爪子被砍断一样痛苦。

  昭沅抱住头,眼前晕开耀目的光芒。

  那光芒是七色的流光,缤纷斑斓,绚烂难以描绘。

  在光芒之中,一只凤凰遥遥自天边飞来。

  昭沅痛苦地呻吟,两只龙角从头顶脱落。

  凤凰身上七色光芒流转,是前所未见的华美,地面上,除了乐越之外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

  凤桐躬身道:“君上。”

  凤凰收拢羽翼,七彩的流光汇聚一处,变成了纯白的光芒,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光芒之中,渐渐出现一个人的轮廓,向着乐越露出熟悉的微笑。

  “乐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应朝的新帝。”

  乐越一生之中,再没有比现在更茫然的时刻。

  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头发梢蔓延到脚底,他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

  “你……你……”

  那人用和平时谈天一样熟悉的语气含笑向他道:“乐越,我就是凤君。”

  他竟然是——洛凌之。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龙缘(全二册)更新,第十三卷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