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其余人,都在凤君现身的一刹那被法术定在了原地。

  昭沅浑身的法力在龙角脱落的瞬间消失,难以维持人形,变回尺余长的小龙,跌在乐越的肩膀上。连接昭沅与乐越的法线越来越细,越来越浅。而另一条明亮的七彩流光的法线浮现在乐越的手腕上,另一端,连接的是——凤君。

  凤桐缓缓道:“龙,我一开始就说过,你们这一方不可能赢。因为不管是乐越还是慕祯,都是我们凤凰选定的人,这局棋的结果早已注定。”

  乐越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昭沅,双眼大睁,直愣愣地瞪着洛凌之,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无法说出任何话。

  洛凌之是凤君?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从小到大,关于洛凌之的种种历历在目。

  他跟洛凌之是一道玩大的。乐越还记得初见洛凌之是六岁时,恰逢十年一度创派师祖的祭典,这个祭典一向由清玄派和青山派轮流主办,那次轮到清玄派。青山派和清玄派五岁以上的弟子都要参加,乐越跟着师父师叔和师兄们第一次踏进清玄派的山门。

  清玄派又大又气派,弟子却很不友善,知客的弟子板着脸告诉乐越不要乱走乱摸,弄坏了东西青山派赔不起,乐越很憋闷。

  按照惯例,祭典完毕三十六天之后,还要到创派祖师的陵墓再度祭拜。

  祖师陵墓在青山派后山。重华子率领众弟子带着祭品先到青山派内,再与青山派众人一道去祖师墓前。

  清玄派的人到了青山派中依然派头很足,师兄们端茶给他们喝,他们看着茶水皱眉头,嫌弃茶叶和茶具不够好。乐越憋着一口气,恰好瞧见清玄派弟子中有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孩童走到正殿门前,打量两侧的楹联。乐越立刻跑过去粗声道:“你不要乱摸啊,摸坏了你赔不起!”

  那孩童转过身,琉璃般的双瞳望着乐越,友好地笑了笑:“我不会乱摸的,就是看一看。”

  乐越继续粗声说:“看完了就快走。”

  那孩童依然很好脾气地看着他:“我听他们喊你乐越,你是叫乐越吗?”

  乐越横着膀子道:“是,你问这个干吗?”

  那孩童微笑道:“我叫洛凌之,是清玄派的新弟子。”

  前往祖师陵墓的路上,乐越才知道,这个洛凌之竟然是重华子新收的弟子,重华子对他极其看重,他刚入门,却站在很多大弟子的前面,让只能站在本门派尾巴梢的乐越更加看不惯。

  祭拜时,洛凌之只是向祖师墓躬身行礼,并不跪拜。

  清玄派弟子多王孙贵胄,这般行礼的不在少数,洛凌之如此也不显突兀。而且,他的举止比很多大弟子还要沉稳老练,不见一丝孩童的稚气。

  乐越的师兄们不禁偷偷议论道:“清玄派那个小弟子很不简单,怪不得能让重华子青眼有加,以后定然是个厉害角色。”

  乐越听在耳中越发不服气,不由自主总盯着洛凌之瞧,洛凌之也常回望向乐越。他似乎很想和乐越做朋友,与乐越视线相接时总是露出友好的微笑,乐越却总是立刻转过脸去,不予理会。

  祭拜仪式结束,青山派的弟子留下来收拾一干杂物,乐越负责把四散的纸灰归拢到一处,洛凌之没有随师父离开,而是凑到乐越身旁:“我帮你吧。”

  乐越看都不看他,粗声粗气地道:“这是我们青山派的事,不用你做!”

  洛凌之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帮着收拾纸灰,他手脚很快,乐越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收拾完了。洛凌之簇新的衣服上染了不少块灰。

  乐越指了指那些灰:“喂,你师父会不会骂你?”

  洛凌之拍拍衣服:“不碍事的。”又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乐越,“你渴不渴?”

  被帮了忙,又喝了他的水,乐越开始觉得洛凌之没那么碍眼了。两人一起回去的时候,乐越找话和他聊天:“你家是哪里的?为什么进清玄派?”

  洛凌之回答:“我无父无母,是师父把我带回清玄派的。”

  乐越顿时感到洛凌之更亲切了:“咱俩一样,我也没爹娘,是师父把我养大的,青山派就是我的家。你们清玄派看起来规矩很多,你过得苦不苦,每天都做什么?”

  洛凌之道:“每天就是读书、练字、习武,师父和师兄都对我挺好的。”

  乐越再问:“你的师兄都蛮凶的,他们带不带你玩?你平时和谁一起玩?”

  洛凌之顿了顿,没有回答。

  乐越瞟向他:“不会没人和你玩吧?”

  洛凌之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乐越同情地看着他,连玩伴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怪不得他主动找上自己。

  乐越挺起胸脯:“那以后我带你玩吧。这边的山头我最熟了,连镇子里都有我的小弟。你跟我混,我罩你!”

  洛凌之停下脚步,看着乐越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乐越与洛凌之约定,每天下午未时初刻,清玄派午觉的时间在两派之间山坳里的大树下见面。如果有事不能前来,就用洛凌之养的一只信鸽传信,雷打不动。

  结果,约定后的第一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乐越冒雨溜下山去,在约定的时辰到了大树下,一道闪电劈到树上,把树劈焦了一半。乐越赶紧奔向附近的山壁,想找个山洞躲雨,又怕洛凌之来了找不到他。正团团乱转时,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打着伞从雨中走来,正是洛凌之。

  乐越赶紧奔上前去,他浑身已经湿透,满是泥泞,一不留神,泥点子甩到了洛凌之的衣服上。

  洛凌之定定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乐越。乐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解地问:“你看我干吗?”

  洛凌之微笑:“没什么,我还以为……雨这么大,你不会过来了。我本来想用信鸽通知你不用过来的,雨太大,鸽子飞不了。”

  乐越豪迈地道:“怎么可能不过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的雷打不动,既然没有通知改约,就要赴约。”拍拍洛凌之的肩膀,“你也很守约,够义气!”

  洛凌之的衣服上又被他印上两个手印,乐越不好意思地抓头笑笑,打量了一下洛凌之干干净净的衣衫:“奇怪,你走这么远,衣服竟然没有脏,是不是已经学了轻功?”

  洛凌之笑笑,没有回答。

  乐越决定今后也要好好练轻功。

  至此之后乐越时常与洛凌之见面。洛凌之脾气好,凡事谦让,会轻功,身手敏捷,可以一起攀岩爬树,下水摸鱼。乐越和镇上的孩子打架,他一般不帮忙,但会当一当和事佬。比起常常教训乐越的师兄们以及成天与乐越抢东西,磕到碰到就会大哭的师弟们,实在是非常好的玩伴。

  直到师兄们叛逃进了清玄派,乐越发誓同清玄派不共戴天,从此与洛凌之疏远。

  小时候玩伴的情谊也渐渐变成了对手的较量之心,可对于洛凌之的人品,乐越从未有过怀疑。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居然是这样?

  洛凌之竟然是凤君。

  洛凌之怎么可能是凤君?

  他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打过架受过伤,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是凤凰?

  乐越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地从喉咙地冒出来:“你……为什么变成凌之的模样?你不可能是洛凌之。洛凌之在哪里?”

  凤君的脸上浮起乐越熟悉的温和神色:“乐越,其实本君一直在你与慕祯之间犹豫不决,直到论武大会那日与你订下了血契。”

  七彩的法线流光四溢,晕出那日论武大会的情形——乐越抓着龙珠碰向洛凌之的伤口。乐越的血、洛凌之的血和龙珠在一瞬间同时交融。

  凤君道:“凡人的鲜血与凤神的血相融便是订立了血契,这也算是天命吧。”

  乐越踉跄后退两步:“那时的洛凌之就已经是你了?之后你被挤对出清玄派,又受重伤……还有一路上……全都是假的?”

  凤君的脸上浮起乐越熟悉的微笑:“过去种种,多是我为了试炼你有意安排,可以算是假。本君就是洛凌之,洛凌之即是本君,亦等于真。孰真孰假,实在不好定论,由你自行判断。”

  乐越再后退两步,从六岁起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洛凌之就是假的,这不可能。

  凤君轻叹道:“也许,你救下本君,你我结缘,亦是天命早已安排。那些恩怨纠葛的债孽,注定在此代消融。”

  乐越木然地皱眉。

  凤君的嘴角再度缓缓漾起笑意:“乐越,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想起,十几年前,清玄派中,你与本君的初次相见吗?洛凌之从何而来,你依然不明白?”

  乐越捂住额头,眼前金星乱冒,脑中最深的角落处一扇封锁已久的门轰然打开,昔日情形,再现眼前。

  当年,当年。还是十几年前,他六岁的时候。祖师的祭典,他初次来到清玄派。

  清玄派的规矩森严,知客弟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不要乱走乱摸,激起了他心中反抗的情绪。

  祭典开始之后,天空上突然阴云密布,狂风顿起,电闪雷鸣,白昼变成了黑夜。

  在场众人都以为有妖孽滋扰,打坐诵经抵抗。

  乐越趁机偷溜进了通向内院的月门,七拐八绕,竟闯到了清玄派的后山。

  后山有一座灵气竹林,按照清玄派秘传的阵法布置,四方八位埋着可以吸取天地精华的法器,林中灵气充盈,是仅供掌门人打坐修炼的场所。四周有诸多弟子把守。

  乐越到达竹林时,发现竹林外的清玄派弟子都像睡着了一样躺倒在地上。竹林中七彩光晕流动。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竹林,只见竹林中央的莲花台上卧着一只硕大的鸟。

  那鸟双目紧闭,周身七彩绚烂,光芒忽明忽弱,弱的时候竟变成了纯白色,三根长长的尾羽垂在身后,煞是好看。

  乐越情不自禁向那只鸟走近,想摸摸它的羽毛。

  这时天空上炸雷响起,一道无比耀眼的电光直劈下来,乐越只觉得眼前瞬间一亮,下意识想护住那只鸟,接着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莲花台上,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着,周身并无佩饰,乐越却觉得眼花缭乱。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清雅绝伦的面容,那人斜入鬓角的长眉微微皱起,眼角微挑的双目中琉璃般的眼眸望着他,乐越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呆呆的自己。

  “你是清玄派中的孩童?为何能为本君挡下天谴?”

  乐越只听得懂前半句,分辩道:“我是青山派的,跟清玄派没关系。”

  那人喃喃道:“青山派,清玄派分出去的门派,也就是鹤机子的门派?”

  乐越立刻道:“那是我师父!”

  那人的眉皱得紧了些:“你家在何处?父母是何人?生于哪年哪月?”

  乐越答道:“我不知道爹娘是谁,师父把我捡回来养大的。”跟着报上生辰。

  那人本无血色的面容顿时更加苍白,突然呛出一口黑血。乐越大惊,那人抬袖擦去血迹,抬手抚向乐越的脸颊:“你……你叫什么?”

  乐越只觉得脸上被触碰到的地方冰凉刺骨,有些害怕地缩了缩:“我叫乐越。”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虚弱地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看向天上:“天意……什么是天意……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

  乐越很不解,伸手拉了拉那人的衣袖。

  那人垂首看他,神情复杂。乐越情不自禁问:“那你是谁?你叫什么?”

  那人冰冷的手指再度抚上他的脸:“九凌,你记住,我叫九凌。九五之数的九,凌之于上的凌。”

  凤凰一族,雄为凤姓,雌为凰姓。以九为姓者,唯有凤君。

  冷冷的手指点在乐越的眉心。

  “今日遇见本君之事,你需暂时忘记。我欠了你相救之情,因此与你结缘。从今日起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的种种作为。倘若你能通过我的试炼,我便让你登上九五之位,成为凌驾世间所有凡人之上的君王。”

  乐越双手紧紧扣住头,踉踉跄跄不停后退。昭沅抓着乐越的衣襟挂在他胸前,心中一片冰凉。

  它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乐越遭遇危险时,总会有一道七彩的光芒盖在它的金光之前保护乐越。

  那是凤君与乐越之间血契的法力。

  乐越他根本不是没被凤凰族发现的和氏血脉。他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与凤凰结缘。凤凰从头到尾都没把它当成对手,它遇到乐越之后与乐越一同遭遇的种种只是凤凰在试练乐越。

  在凤凰眼中,它这条小小的护脉龙根本是个不必重视的丑角。

  昭沅的龙鳞开始一片片脱落,暴露在外的皮肉本应疼痛难当,它却没有一点感觉。

  它的一切感觉都已丧失。

  乐越是凤凰的,和它没有关系。连血契线也要断掉了。

  琳箐、商景都愣怔住了,应泽一言不发地立在云端。

  琳箐喃喃向九凌道:“我一直觉得洛凌之不对劲,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你真是太阴毒了,皇帝、安顺王、慕祯,还有小凤凰都是你的棋子,被你随意摆弄。你真能装,竟然连我、老乌龟和老龙一起骗过。”

  九凌淡笑不语。

  应泽慢吞吞道:“嗯,本座一开始就看出他是一只小凤凰。”

  琳箐跳起来:“是真的还是你怕丢面子放马后炮?如果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应泽傲然道:“本座向来输得起,没必要说这种谎言。小凤凰如此处心积虑跟在卿遥的徒孙身边,到底想做什么?本座觉得有趣,所以一直未曾点破。这也未尝不是对本座后辈的考验。”

  他一甩衣袖,将昭沅从乐越怀中甩出:“区区小事,就让你如此萎靡,实在太丢龙族的脸面!这只小凤凰机关算尽,也不过和你一样与乐少年定下了血契。此刻才是较量的时候,你为何先软了骨头?!”

  昭沅被包裹在一团金光之中,抖了抖,身上又有几枚鳞片扑簌簌掉下来,鲜红的皮肉暴露在外。

  琳箐忙用法力将它护住:“它都这样了你还让它怎么振奋啊?一定是凤凰暗中动了什么手脚把它阴成这样的。卑鄙无耻!”

  凤桐懒懒道:“琳公主,留意你的言辞,君上若要对付它,何须等到现在。不过是龙族的脱鳞换角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琳箐愣了愣,突然一扬眉,从百宝袋中抽出一把匕首,丢向乐越:“乐越,昭沅在脱鳞换角,说明你们一心同体,它要变成大龙了。你只要割断你和凤凰之间的血契之线,他们依然是输!”

  匕首自动落进乐越的右手中,乐越握着它,几次举起,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琳箐跺脚道:“乐越,快砍啊!”

  乐越握住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九凌温和地望着他:“你若不喜欢我,或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护脉神,可以试试砍断血契之线。”

  乐越的右手缓缓垂下。琳箐恨得咬牙,难道乐越真对凤君有了情谊,下不了手?

  凤桐拖长了声音道:“琳公主,不用白费心机。如果那条龙都能与乐越一心同体,君上与他缘分纠葛这么多年,岂不更该一心同体,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仿佛证实他这段话一样,咣当一声,乐越手中的匕首落地。他猛地抬起头,直视九凌:“血契之线如此重要,你却放心让我砍,是不是因为琳箐的匕首根本砍不断?”

  九凌淡淡道:“你若这样以为也罢。”

  乐越挺直身体:“凤君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知在下?”Μ.chuanyue1.℃ōM

  九凌微笑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乐越道:“我想知道的是整件事情的真相。几百年前的灵固村,和、慕、百里三家的恩怨与今日种种的关联。还有……灵固村的凰女白芝,应该与凤君有关?你扶持凤祥帝,并不是因为爱上了他的母亲,而是因为白芝,是不是?”

  九凌注视着乐越的目光模糊起来,唇边的笑意带了一丝感慨。

  “乐越,每次见到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血脉相连,你真的很像他。”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阁下不会是说我像凤祥帝吧。”

  九凌缓缓摇头:“不是。你像他的兄长,太子和熙。”

  和熙与乐越的模样并不像,但都有同样清澈的眼神,同样开朗的笑容,同样的豪爽,同样的容易情绪外露,不懂韬光养晦。与他那个擅长权谋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辰尚很喜欢和熙,大概龙族都欣赏这类的少年吧。辰尚总是说,如果和熙继位,应朝将会出现另一番崭新繁荣的气象。

  九凌总是倾听不语,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个牺牲品,偿还他祖先欠下的孽债。

  这是九凌选定的。

  “乐越,你猜得不错,白芝的确与本君有些关系。她算是我的姑母。”

  乐越皱眉,据他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白芝虽然有凤形,但不算是凤凰,更像拥有凤凰神力的某种器灵。眼前的凤君九凌却是如假包换闪闪发光的大凤凰。

  九凌接着道:“更确切来说,她是由我姑母的精魂所化。”他望向应泽,“此事要从太古仙魔大战时说起。”

  应泽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继而继续面色冷漠地负手立在云端。

  九凌悠然道:“应龙殿下似乎忘记了当时的一些事情。仙魔大战之时,奉天庭之命辅助你的青凤使就是我族中的一位前辈,我的姑母恋慕他,在斩杀魔族首领贪耆时,青凤使身殒,姑母痛不欲生。仙魔大战之后,天庭要将无法斩灭的魔族镇压在人界地下,需要一件灵器做镇封之物,于是姑母自愿成为祭炼灵器的仙引。”

  应泽的眉端跳了跳,一些零星的片段又在心中翻涌起来。

  青凤使身殒。

  青凤使……

  “使君,使君……”

  “将军……”

  一个青色执剑的身影从眼前恍惚闪过,应泽勉强稳住心神,压抑躁狂的情绪,那个影子依然无法变得清晰。

  那厢九凌在继续讲述。

  那件灵器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至高的灵气练就。九凌的姑母是白凤凰,精魄阴寒,祭炼土行。九天玄女座下的一位灵芝仙抽取魂魄祭炼木行。加上金行的法器、天池的仙液,用太阳星的真火锻造三十六昼夜,炼成了一把宝剑。以凤凰之血画作凤形,封存在剑之中。此剑平时隐于无形,以作灵芝仙的本体为护养。假如魔族破土,则会在紧要关头斩杀妖魔。

  灵剑集合天地灵气淬炼,出炉时,便诞生了自己的魂魄。

  因融合法器的仙引中,九凌姑母的灵力最强,故而这个魂魄的形体更近似于凤凰,与九凌的姑母容貌相近,九天玄女为她取名为白芝。

  乐越不禁想到,在梦境中,白芝化为长剑的时候,那声低低的长吟。

  “使君啊,你终于回来了……”

  那是凤君的姑母对青凤使延续了千万年的最后一丝思恋吧。

  乐越道:“而后就与我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的一样,和氏、百里氏与慕氏的祖先到灵固村中求药,何老和百里臣盗走了灵芝,导致妖魔出世,灵固村覆亡。白芝用仅剩的力量阻止何老的孙儿出生,被昭沅的父亲打得烟消云散。所以你做了护脉神后,就故意掀起应朝动乱,夺了护脉龙神的位置,以此作为报复。”

  九凌道:“和氏一族背负了太多孽债。灵固村乐氏在那件事之后,遗留了一点血脉未绝。”

  乐越的心猛地跳了两跳:“谁?”

  九凌道:“是村中一个妇人的孩子。据说和氏和百里氏的祖先盗取灵芝逃命时,被这个孩子看见,尾随出了村子,因此捡了一条性命。”

  乐越追问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叫乐九娘?”

  九凌微微摇首:“这就无从查证了。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事情。因为和畅的母亲就是灵固村后人的血脉。”

  乐越讶然,昭沅也挣扎着从微弱的光球中抬起头。

  乐越下意识四下寻找师父和师叔的踪影,他直觉这件事或许和青山派此代弟子都从乐字辈有关。

  但满场人中,没有鹤机子及三位师叔的影子。昨晚从密室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难道师父和师叔他们还在看守慕祯、重华子及清玄派众人?

  乐越不及细想,九凌接着道:“应该说,应朝的动乱就是从和畅的母亲开始的。本君在见到她之前,并不知道这些秘密。”

  九凌的姑母在远古时被祭炼一事乃天庭机密,生在千万年后的他只知道有位姑母早夭,对实情一无所知。

  在应朝太祖开国之后,九凌受封护脉凤神,奉天庭诏命,率领数名护脉凤族,一同辅助辰尚。

  安稳无事地过了三百来年后,后宫之中,突然来了一个可以看见护脉神的女子。

  那女子笑盈盈地向他道:“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护脉神?”

  九凌诧异。后宫嫔妃中本不应该出现这种人的,他立刻报奏天庭,查那女子的来历,却不想竟查出了灵固村之事,由此追溯到上古。

  “本君当时,十分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因为生了皇子,在后宫之中被太子的母亲算计,屡屡遭受欺辱,便流泪向他祈求道:“我不求仙君能助我得恩宠做皇后,但求不要让我皇儿和我一样被欺,请仙君保他一世平安富贵,拿我今生来世所有的福寿来换都可以。”

  乐越道:“所以你就帮助凤祥帝杀兄夺位,你也篡夺护脉神的位置?”

  九凌轻叹道:“欠了债便要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乐越总算明白凤神一族厉害在何处了。那就是,从凤君到手下的小凤凰们,各个都以为自己站在天理的一边。占了天理就能为所欲为。

  九凌道:“这便是你想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慕氏一族,本君给过他们机会,可慕延的儿子太不争气,这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挥袖示意四周,在场的其余人仍处于无觉无识的定身状态,“待解开他们的定身法术,你就是应朝的下一任皇帝,可以趁这片刻的时间,想一想今后该如何做。”

  乐越立刻道:“老子平生最烦两件事,一是被人耍,二是任人摆布。宰了我我也不做这个皇帝!”

  九凌好脾气地道:“你不做皇帝,这条小龙怎么办?它与本君现在都和你连着血契之线。你不做,损失最大的可不是我。”

  乐越气堵得胸口将要炸裂。

  九凌道:“皇帝已死,慕氏父子已败,如今只剩下你可以坐上这个位置。你一向太过意气用事,如今该懂得考虑大局了。”

  乐越紧攥拳头,刚想反驳,杜如渊出声道:“越兄,他说得不错。应朝眼下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如果你不做皇帝,应朝就会至此终结,各方势力为了建立新朝,必定要有一场延续数年的战乱,祸及天下。”

  凤桐跟着慢悠悠道:“你虽然是被君上引导着,接受种种试炼,但事情也全非君上的安排,终究还是你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眼下的局势是你亲手造就。所有的责任,你也应当担得起。”

  乐越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斩钉截铁道:“好,我做!”

  九凌微笑起来。

  乐越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颜,冷冷道:“凤君不怕我做皇帝之后,砸了凤族祭坛,改服易帜,重尊龙神?”

  九凌含笑道:“真是孩子气,本君选中了你,你做了皇帝,于本君来说已是完成了护脉神的司职。护脉神享受的乃是世间凡人发自内心的敬拜。祭坛或图腾供奉之类,我其实不太执着。”

  乐越定定站了片刻,突然闪电般抓起琳箐的匕首,斩向他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铮的一声,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从手臂处直捣进心中,乐越强忍住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抽起一边嘴角笑道:“我猜得果然没错,的确砍不断。”

  九凌轻轻一笑,从容地挥了挥衣袖。

  在场众人醒来。

  钦天监监正再度高声问:“请问乐皇子,假如你承继帝位,是否会改祭礼,换服色,易皇旗?”

  所有人都屏住气,等待回答。

  乐越道:“如今先帝刚刚驾崩,这么大的事,容后再议吧。”

  戏文话本中的皇上每遇到大事时,常用“容后再议”四个字来拖,挺好用的。

  立刻又有官员道:“此事关系社稷,国不可一日无君,乐皇子即将承继大统,却是拖不得的。”

  澹台丞相道:“先帝驾崩,丧仪未举,乐皇子若欲先尽孝道,可先居皇子位,领国事,择臣下暂为辅助,再承大统。”

  乐越一天之前还是囚犯,这个皇子不过是众臣叫的,没有正式拜宗庙,加封号。澹台修这样说,一来是替乐越解围,二来也是为他登基铺路。

  群臣不由得叹服,所谓人不可貌相。一天前,澹台修还紧紧抱着安顺王的大腿,巴巴地上书建议安顺王削藩归拢兵权,女儿都差点做了太子妃。现今乾坤一转,他立刻咻地倒向这边墙头。这才是境界。

  于是群臣都不说啥了,只剩下比较喜欢撞南墙的钦天监监正依然执着地道:“那么,皇子袍服上纹饰当如何?”

  太子与皇子的袍服上,都是要绣凤凰的。

  场上一时又都静了,不少臣子袖着手在心中道钦天监既傻又缺,“乐皇子”显然不懂礼制,才会打马虎眼,连礼部尚书都不吭声,你揪着不松偏让他下不得台,不是给自己来日找不自在吗?

  旁人不好替乐越解困,都等着他作答。

  乐越道:“本皇子未能及时救驾,先帝驾崩,我内心愧疚无比,因此只要备丧服便可,上面不用任何纹饰。”

  钦天监监正退下。

  九凌在半空中微笑看着乐越:“你应答得甚好。”

  百官跪拜,山呼海蹈。乐越站在玉阶上向下望,内心只有一片茫然。

  从离开师门到今天,苦吃过,风浪见过,仗也打过,他始终以为路是靠自己的脚走出来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而今他却知道了,他不是英雄大戏的主角,而是备选的棋子,自始至终都是被人捏着一步步在棋盘上走动,任凭摆布,浑然无知。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能否实现?

  众官再请乐越选择登基前暂时辅政的臣子。乐越选了定南王暂掌兵权,在群臣意料之中。选择文臣时,乐越看向杜如渊。

  九凌温声道:“任用臣下,均衡之道,也是一门学问。”

  乐越皱眉扫视群臣,这些人他连官位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名字,要如何挑选?

  太后颤巍巍道:“哀家为乐皇子举荐一人,澹台修居丞相位数载,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实为良臣。”

  澹台修忙出列推脱。

  乐越道:“多谢太后,就请澹台丞相今后多多教导我政务了。”

  澹台修叩首。

  九凌道:“教导二字不需用,只道让他日后多为你分担朝务便可。”

  琳箐摸着腰间的鞭子柄,觉得手很痒。

  商景低声道:“小麒麟,小不忍,则乱大谋。”

  琳箐很想大声吼,都这样了,我们还谋个鬼啊!她强忍住憋闷之气,松开握住鞭子的手。

  诸事议毕,乾坤已定。

  众官开始筹备崇德帝的丧仪与乐越的登基仪式,有内府宦官前来叩问乐越:“先帝已停灵澜瑞阁。凤乾宫还没有修整,东宫已损,殿下今日暂驾何处?”

  隐身在他身后的九凌又淡淡道:“崇德帝驾崩,你将为新帝,凤乾宫要打扫修缮,准备迎接新帝。”

  乐越向宦官道:“我在乐庆宫住得挺好,就还住那里吧。”

  宦官叩首领命。

  乐越又道:“我现在去祭拜先帝,不知是否方便?”

  宦官抬起头怔住,九凌的声音又在乐越身后响起:“等你换上皇子的袍服,再去祭拜,可能会更好一些。如此询问宦官,似有不妥。”

  乐越道:“也罢,我还是先回乐庆宫吧。”

  宦官再领命。

  宫婢宦官上前服侍,定南王派出一队亲兵跟随,到了乐庆宫前,乐越停下脚步:“能不能让我们在乐庆宫中清静自在地休息一会儿?”

  众宫婢宦官立刻跪地告退,乐越的目光扫到某个方向,九凌淡淡笑了笑,停在宫门外,乐越跨进宫门,确定他没有跟随,小心翼翼地将昭沅藏进怀中。

  九凌看着殿门合拢,踏云而起,凤桐在半空中向他行礼道:“君上。”

  九凌道:“你暂时回梧桐巷吧。”

  凤桐躬身:“君上,我是来辞行的。”

  九凌蹙眉:“为何?”

  凤桐神色从容道:“大局已定,一切都在君上的掌握中,凤桐对君上已没有什么作用了,所以想回到山林去,自由自在过几天清闲日子。”

  九凌道:“是否因为凤梧之事,外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你怨恨本君?”

  凤桐道:“凤桐不敢。君上所做的一切,都自有谋算。凤桐明白,家兄的个性太过固执,不像我看得这么开,因此才有这个结果。我留在凡间多年,实在倦怠了,请君上准我离开。”

  九凌静静站了片刻,道:“也罢,便遂你意愿吧。”

  凤桐跪在云上,向九凌拜了一拜,化作红色的火凤,向着远方而去。

  九凌俯视脚下,宫殿巍巍,瑞气流动,远处万里山河,一派壮阔气象,他静静伫立良久,向梧桐巷的方向而去。

  乐越回到乐庆宫中,即刻命人取来香炉香束和供果,到了后院的厢房内,焚香祭拜。他向后殿中的井沿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根香,看着香灰随着金红色火星的下移逐渐变长、变弯,最后落下。

  乐庆宫本名乐息宫,在某代因与一位皇子的名讳相同,更名为乐平宫。

  凤祥帝夺位之后,觉得平字不好,又改成乐庆宫。

  乐越不知道乐庆宫中隐藏的秘密究竟从哪位皇帝起失传,后世都不再记得有灵固村。和氏的皇族们有意或无意地遗忘了他们祖先的罪孽。

  但此处至少可以证明,何老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那个本不该出生的孙子。孙子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应朝的开国皇帝和恩。

  和恩登上帝位后,将故乡善安定为新都,在灵固村的旧址上修建了宫院,并依照当日神祠的模样盖了后殿,在殿中立了一圈假的井沿祭拜。

  乐越跪在井沿前想,九泉之下,灵固村乐氏的鬼魂们真的能够宽恕和氏的罪过吗?

  祭拜完毕,回到寝殿,乐越坐在椅上,看手腕上血契线的位置。昭沅待在光球内,安静地飘浮在他身侧。

  乐越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不能失去理智。之前我们是被安顺王关在小牢房里,现在则是进了一间大牢房。这间牢房才是真正厉害,想逃出去,一定要沉得住气!”

  昭沅闷声道:“其实,你做皇帝,他当你的护脉神,也挺好的……他确实比我强。”它看得出来,九凌的确对乐挺不错的。

  乐越顿时暴怒,一把抓住它:“我现在这个样子叫好?我和之前的皇帝有什么分别,我只是他们选中的另一个傀儡!”他磨磨牙,“你知道不,我听书看戏的时候,最喜欢骂那些傀儡皇帝,骂他们没有骨头,什么身不由己,全是屁话!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自己当了傀儡,才明白傀儡有多憋闷!”重重一拳擂在椅背上,双目赤红地盯着左手,“我现在恨不得把我这条胳膊剁了,看那根绳子还捆不捆得住我!”

  昭沅用脑袋蹭蹭他的手:“我现在法力只剩一点点了,帮不上你。”

  乐越揪住它:“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昭沅垂下脑袋,它当然想负责,它想打烂祭坛,打倒九凌,扯断乐越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可它只能想,做不到。

  “啊……气死我,气死我,气死我了!”琳箐跺着脚,仰天大喊。

  飞先锋扑扇着翅膀飞在她旁边,擂着胸口跟她一起嗷嗷地叫。

  一旁的树下,孙奔坐在石桌边,悠然地倒了一杯茶,递向琳箐:“公主,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琳箐的周身轰地燃起麒麟火焰:“我快气炸了!”

  孙奔道:“这个,你应该自豪才对,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一眼就看上了那位最有来历的,孙某于他,的确望尘莫及。”

  琳箐咯咯地咬着牙:“我是个猪脑袋!我居然没看破洛凌之的嘴脸!我真蠢!”

  飞先锋捶打胸脯附和:“嗷嗷嗷。”

  孙奔道:“公主你不是猪脑袋,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才造成今日的悲剧。谁让你那时和我赌气呢?可惜一枚鳞片啊……”

  琳箐跺脚道:“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选你这个奸诈小人!”

  孙奔抿着茶点头:“嗯嗯,奸诈小人可比伪君子强太多了。”

  琳箐抓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一拍石案坐下:“其实,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惩罚自己,听你挖苦我,我的心里能好受些。”

  孙奔替她再添上茶水:“现在公主怒气也发够了,应该冷静些了。乐少侠不是两根线都连着吗?凤凰的后招虽狠,我们却还不算输。”

  飞先锋蹲到她身边,轻轻扇动翅膀替她扇风赶走飞虫。

  琳箐嗯了一声,道:“那你为什么留在京城不走?我还以为你那天就离开了哩,你不是说不会帮和家的人吗?”

  孙奔抱起双臂:“安顺王只是暂时被困在泶城,他得知消息,必定会杀回京城。此时愿意追随他的兵马不在少数。真正的大战才要开始,我怎么舍得走?”

  风拂动树叶,很温和,但琳箐能感觉到,风中有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战争即将来到的味道。

  乐越的皇子袍服还在赶制,尚衣坊先送了些可以临时穿戴的衣物过来,乐越沐浴更衣完毕。有宦官在门前跪请入内,手中的漆盘内托着一大沓册子。

  小宦官道,这是今天要阅的折子,最上的一卷绢书,乃是中书衙门代乐越起草的《告天下书》,请他过目。

  乐越先展开那卷绢书,满篇文绉绉的辞令,引经据典,看得他有点头晕,里面有不少生僻字他不认识。来回读了几遍,才勉强读通其义。大概就是陈述本朝近年来的种种弊端,逆党慕氏父子专权祸国,朝野动乱,天下不安。幸有乐皇子,生于民间,上承天命,得贤臣辅助,终于拨乱反正,匡肃朝纲。安社稷,抚民生。

  下面的数本奏折,都是众官奏请乐皇子加封乐王,早登帝位。连日期都替乐越安排了,曰明日宜乐皇子先加乐王衔,先帝灵柩封棺,五日后入葬,第六日乃上上吉日,乐王登基,承继大统。

  还有些折子,是关于崇德帝的宗庙谥号,皇后尊封太后,太后尊封太皇太后的封号备选。乐越登基后的帝号年号,礼部等衙门曰正在商拟之中,来日就有本呈上。

  乐越翻看了一阵,眼有点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小宦官已经殷勤地摆好御笔,磨罢朱砂,待他批阅。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些……都是些要紧之事。我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让周围服侍的人都先退下。又拿着一本折子颠来倒去看了看,抓起笔道,“这要怎么批?在什么地方写字?”

  昭沅沉默,乐越不懂,它更不懂。

  乐越正打算请杜如渊来帮忙。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入耳,一个人走进殿内。

  来人竟是“洛凌之”。

  他穿着淡蓝的长衫,依然是平常打扮,乐越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你……”

  “洛凌之”微笑道:“殿外的人大约知道我是你的同伴,没有拦我,我就直接进来了。我想你更习惯和我这样相处。”

  乐越有些无力地道:“凤君,你能否不要再耍我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九凌道:“你我血契相连,我只期待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欺瞒你许久,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必如此和我说话。你可以喊我九凌,若不习惯,仍和之前一样喊我洛凌之也罢。”

  乐越面无表情。

  九凌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奏折,再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昭沅,接着温声道:“你的师父与师叔正在定南王处。慕祯和清玄派中人暂时已被关押,我方才去看了看。”

  想来九凌仍是以洛凌之的身份去的,乐越道:“难道重华老儿和清玄派的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九凌道:“是凤桐让安顺王安排我进的清玄派,当日我更倾向于选择慕祯,进清玄派是为了就近查看。唯有重华子知道我与安顺王府相关,不过也只以为我是从小为太子安排的护卫而已。如今,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太多。”

  原来如此。乐越禁不住问出压在心中良久的问题:“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你重伤的那次……”

  九凌道:“那次慕祯的确出手伤我,我知道你们要从那里经过,所以故意让他伤到。”

  他说得云淡风轻,乐越却想起那只傻傻的兔精月瑶,还有自己见到重伤的洛凌之时的焦急,以及之后与琳箐、杜如渊、商景手忙脚乱救治的种种,笑道:“想来凤君当时一定在心中嘲笑我们这群愚蠢的傻瓜。能够愉悦到阁下,我们真是不胜荣幸。”

  九凌的神色敛住:“说来你可能不信,本君有时候会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洛凌之而已。”

  乐越抬抬眼皮:“用我们愚蠢的凡人的说法,凤君太入戏了。这样伤身。”

  九凌神色复杂地看看乐越,并未再说什么。

  乐越把几本奏折摊开:“凤君要不要先阅一阅,在下好继续遵命办事?”

  九凌道:“不必了,看来我说太多,只会让你对我更加厌恶。兵马之事,杜献足以辅助你。杜如渊暂时不宜授过高官职,他年纪尚轻,有些事情欠缺历练。你可以选择朝中的几位学问高但不会掌大权的文官做你的老师,政务与礼仪之事,不久便可上手。”再瞧了瞧昭沅,转身离开。

  乐越朗声道:“凤君请留步。”

  九凌停步侧回身。

  乐越道:“我不知凤君还有什么计划,但请你高抬贵翅,放过其他不相干的人,尤其是我的师父师叔和师弟们。他们都一生为善,害这样的人,天条也不会允许。”

  九凌淡淡道:“你放心。”

  乐越目送他离开,阳光下渐渐远去的那袭蓝衫,似乎还是那个洛凌之。昭沅竟然觉得九凌的背影有一丝伤感。

  昭沅晃晃头,打个喷嚏,哗啦,一股水流从口中和鼻孔中冲出。

  水流越来越大,哗啦啦地流到地上,昭沅想要收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殿外的宫人听到动静赶来,只见到有水流从乐皇子的肩膀上喷下,淌到地上,渐渐殿中汪起水。宫人们大骇,假装喊人,一溜烟地跑了。

  水越流越多,昭沅怎么也止不住,乐越想抓住它到外面去,手刚碰到它的身体,就被水流弹开,跌坐到水中,殿中的水渐渐涨到了半寸、一寸,没过台阶,向外流去……

  正在此时,应泽挟着黑风晃进殿内,向昭沅弹了弹指头,昭沅口中喷出的水流像关了阀门一样,哗地停止。

  应泽赞赏欣慰地拍拍它的脑袋:“不错不错,这是法力增长的表现。”

  昭沅打了个嗝,呆呆地看湿淋淋的乐越和满地的积水。

  乐越抖抖衣襟:“法力增长是好事,不过你最好赶紧学会关水。”

  昭沅扭动一下身体。

  应泽负手道:“脱鳞换角,法力难以控制,乃必然之事。你体内诸种法术现在都在增长,不知下次是喷火还是吐电。这几日,你多跟着本座吧。”一把扯过昭沅,装进自己袖中。

  乐越道:“应泽殿下……”

  应泽傲然道:“卿遥的徒孙,本座这是为你考虑,万一它喷火吐电,可不像喷水这般你能招架得住。趁这两日无事,我替你带带它,就这样了。”化作一道黑光,嗖地不见,剩下乐越目瞪口呆地站在水中。

  应泽带着昭沅爬上一片云,躺下。

  昭沅探身往下看。应泽闭着眼道:“你放心,那只小凤凰比你厉害得多,乐少年万无一失的。”

  昭沅嗯了一声缩回身,应泽的一只眼睁开一条缝:“你很憋闷?”

  昭沅点头。

  应泽道:“那你就练练法术吧,本座与你的法力正好互相制约,你试着释放出法术对抗本座。”

  昭沅的周身冒了一圈光,应泽浑身立刻涌出黑气,与它的金光撞在一起。

  应泽枕着手臂道:“你的法力绝对伤不到本座,所以倾力使出,试着压制本座的气。”

  昭沅依言试着搜刮凝聚全身的法力。

  它的角和鳞片掉落后,本来感到浑身空荡荡的,法力全无,但搜寻运转之后,却从经脉中一丝丝地冒出来,龙珠龙脉处也有灼热的感觉,昭沅试着把法力在龙珠处聚拢,再化作攻击之力,逼出体外。

  应泽的黑气无限强大,好像一个无底深渊一样,要把它的法力吸收吞噬。昭沅咬着牙坚持,聚拢多些,再释放多些,对抗之力大些……它浑身大汗淋漓。

  应泽合拢双目躺着,好似在小憩,内心却翻涌不已。

  刚刚昭沅喷水,是他做了些手脚。

  在听完那小凤凰提起青凤使之后,他不由自主想知道究竟忘记了何事,一旦回忆,就有一股躁狂之意翻涌难耐。

  灭天覆地在他看来都是区区小事。

  可是卿遥的徒孙、昭沅和小麒麟几个他老人家看着都很顺眼,不想一旦狂躁难耐,不留神伤及。

  他引导着昭沅的法力,压制住不受控制蠢蠢欲动的狂意。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昔日。

  那时他与那人云游到一处山脉,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山顶看山涧浮云。

  他向那人道:“我教你强一些的驾云术吧,能到达天庭,你便可以升仙了。”

  那人答道:“我觉得做凡人就好,做神仙太无趣了。”

  他道:“你们凡人自己也说,多俗事多牵挂多烦心。因此寿命至多不过百年。”

  那人道:“有悲有苦,才有喜有乐。有可牵挂之事,便是一种福气,能得几十年,看看世间风光已经甚好。”

  应泽在云上翻了个身,给累趴下的昭沅添了点灵力。

  此时,他或许明白了牵挂二字的含义。

  乐越换掉身上的湿衣,确定九凌的确没有跟在附近,立刻出了乐庆宫去找师父。

  定南王暂掌皇宫禁卫。乐越匆匆到了五凤楼侧的武德殿,一眼便看到鹤机子、三位师叔与定南王、杜如渊在殿内叙话。

  众人见到乐越,立刻起身,定南王与杜如渊都倒身下拜,乐越心中五味杂陈。幸而鹤机子等四人站在原处未动。

  乐越像以前一样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师父、师叔。”

  杜如渊道:“乐皇子,你和几位道长慢慢叙旧,我等先告退了。”和其余人一起退出大殿。

  殿门刚合上,乐越立刻扑上前:“师父,师弟他们怎么样?有没有被重华子老儿……”

  鹤机子道:“重华子只想抓我们几个老家伙,你师弟他们没事,已经跟着狐老七一家撤了,如今应该隐遁在山林中。有当时太子赔给青山派的金子,饿不到的。”

  乐越的心方才彻底地松下来。

  竹青子微笑道:“乐越啊,你如今已是皇子,不必对我们行师门礼了。”

  乐越苦着脸道:“师叔,你知道的,我哪是做皇帝的料。只是……”他离开师门之后经历了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鹤机子抚须道:“你既然已经居于此位,亦可算是上天安排,从今日起要多多用功,修德勤政。”

  隐云子在一旁呵呵笑道:“正是,那个看见书本就打瞌睡的毛病,第一要改。”

  乐越的嘴张了张:“师父、师叔……洛凌之他……”

  鹤机子道:“嗯,定南王的儿子已经告诉我们了。”顿了顿,突然问了个和洛凌之不相干的问题,“乐越,你觉得一个出生在名门世家的人和一个普通的人谁更容易成为大侠?”

  乐越不解师父的用意,一头雾水地回答道:“自然都不容易,不管什么来历,都要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鹤机子道:“不错,不管身在何位,只要记住这个道理,都能成为大侠。”

  乐越疑惑不解:“师父是要告诉我,皇帝也能做到大侠的境界?可是昭沅和洛凌之……”

  鹤机子眯起眼:“一切自有解决之道。”

  乐越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师父,当日赶他离开师门,是否是故意的。师父到底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世,还是的确不知。

  但他知道师父和师叔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迟疑片刻,终还是闭口不提。

  鹤机子含笑看他:“不再事事都挂在嘴上,要放在心中揣摩,这样甚好。”

  乐越请师父和师叔去乐庆宫住,四位老人家执意不肯,道,留在宫中不大好,不如暂住在京城的道观中方便。

  次日,乐越正式进衔乐王,着孝服前去祭拜崇德帝和韶。

  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存,和韶已入棺,停灵五日便下葬。

  太后、皇后与众妃嫔恸哭不止。

  太后与皇后将加封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可和韶的其余妃嫔尚且不知如何安置。

  杜如渊告知了乐越不少礼仪,乐越回到乐庆宫时,发现桌上又新堆了一摞奏折,有些头大。

  澹台修举荐了几个官员作为乐越学习礼仪学问的辅助,昭沅被应泽带走尚未回来。

  乐越屏退左右,独自在殿中看了一时奏折,有些口渴,一抬头看见九凌静静立在帘幕边,一身繁复的白色袍服隐隐流动着七彩的虹光。

  乐越道:“凤君几时来的,快请坐。阁下今天不做小道士了?”

  九凌没有再让他改变称谓,只道:“我本以为,做洛凌之可以与你亲近些,是我弄巧成拙了,反倒让你更加不舒服。”

  乐越干笑两声,垂眼看奏折。

  九凌道:“你今日祭拜和韶时,礼仪举止,几乎没什么差错。实在很好。”

  乐越呵呵两声:“多谢多谢。”

  九凌道:“你如果想与令师多亲近,可在京城设立道观,令师弟们,也可立刻着人请来京城。”

  乐越放下奏折,肃起神色道:“我师父师叔和师弟们都过惯了穷日子,回青山派可能过得更好些,就不劳凤君费心了。”

  九凌道:“也罢,既然你不喜欢,令师门的事情,我不再提。我今日来,实际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即将继承皇位,后位亦该定下。澹台修家的女儿,我记得你很喜欢她。”

  乐越蓦然变了脸色:“你打算干什么?”

  九凌道:“她很适合做你的皇后,难道你不想娶她?”

  乐越压制住丹田中翻涌的气息:“呵呵,现在提这种事还太早吧,阁下容我再考虑考虑?我正在努力学做皇帝,等……等学得差不多了再说。”再拿起一本奏折,作势敛眉凝神观看。

  九凌直直地站在那里,仍不走。

  乐越索性换个舒服的姿势一本本看下去,耗了大约两刻钟,其间还喊人要了些茶水,侍奉的小宦官们看不见九凌,乐越也只当自己看不见,喝着茶水让小宦官们退下,仍然翻开奏折。

  九凌终于轻叹一声,温和道:“乐越,本君做你的护脉神,哪里比不过那条小龙?”

  乐越抬了抬眼皮:“凤君现在什么都比它强许多,就算它将来长成大龙,可能法术谋略仍不是你的对手,但它有一样强过阁下,就是从来不骗朋友。”

  九凌道:“本君当日扮作洛凌之,一半也是让你在登基之时学习帝王之术的重要一课。做帝王者,没有朋友。世事不可能如你现在眼中心中所见所想那样单纯。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欺骗你,你所要做的,就是辨别和判断。”

  乐越敷衍地点头,举起手中的奏折:“受益匪浅,我这不是正在努力吗?”

  昭沅与应泽练了半天的法术,应泽体内的气息十分狂躁,昭沅心中隐隐不安。

  它把自己裹在光球内飘回去找乐越,在云端看见九凌缭绕着七彩光芒的身影向这里飞来。

  昭沅下意识地顿了顿,九凌收起双翼,幻化成人形:“你的法力还未恢复?”

  昭沅用来包裹自己的光芒下意识地亮了些:“不错。”

  九凌淡淡道:“本君若想伤你,不至于等到今日。你父辰尚与我平辈论交,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叔伯。辰尚这些年越来越糊涂了,我本以为,他会派你的兄长来。结果来的竟是一条不足百岁,需要脱鳞换角的幼龙……”

  昭沅沉默不语。

  九凌道:“你这些时日跟着乐越,历练已经足够了。断了你和乐越之间的血契,或者换你的兄长来吧。”

  昭沅挺起身体:“为什么?”

  九凌微微皱眉:“你做乐越的护脉神,对乐越来说,只有害处,绝对带不来好结果。此事从一开始你就知道。”

  昭沅道:“乐越是我的朋友。”

  九凌的双眉敛得更紧:“朋友?你真的将他当朋友,何至于连一条龙脉都舍不得?”

  昭沅不再回答。

  九凌看着它,一甩衣袖:“也罢,本君的仙力绝对压得住你,不至于有什么大差错。你真的心口如一,为朋友舍弃龙脉,并不算什么大事。”

  昭沅回到乐庆宫中,一直都很沉默。

  乐越也很沉默。

  他偷偷翻阅卿遥师祖留下的阵法书与《太清经》,希望这两本书除了能镇住应泽之外,还有能让他断掉与凤凰之间血契的方法。

  但《太清经》中只有养气静心的法门,乐越一时没有什么发现。

  不管是对付清玄派,对付太子还是对付安顺王,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点主意也没有,只能做束手无策的傀儡。

  乐越憋闷躁狂,夜晚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见枕边昭沅低声道:“乐越,其实你现在还是不想做皇帝吧?”

  乐越叹气道:“现在不是做不做皇帝的问题,是怎么才能不做凤凰的傀儡皇帝。”

  昭沅顿了顿:“我会帮到你。”

  乐越烦躁地抓抓头:“你先快点长角换鳞。九凌……我暂时想办法对付。”

  次日,琳箐踏着霞光赶回皇宫内,远远看到昭沅恹恹地趴在乐庆宫的云端。

  琳箐连忙赶上前,一把抓起它:“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卑鄙的凤君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暗算你了?”

  昭沅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有,只是因为它锻炼法力太多,导致此刻全身无力。

  琳箐这才松了口气:“那你赶紧跟我下去,我有紧急军情要告诉乐越。”

  琳箐亲自前去打探,安顺王已得知京城有变,一面派人前去和周厉和谈休战,诱导其先与自己联手攻打京城,一面征调西郡与原本自己麾下的兵马到供城集结。

  幸亏周厉帐下有一名他起兵攻打京城时,杜如渊与琳箐合力安插进去的南郡谋士。此人每晚接到飞先锋传递的计谋,进献给周厉做应战之策,周厉采纳后每每得胜,对此人极其宠信。

  这名谋士向周厉进言道:“京城传来飞鸽快报,慕延的老窝已被端了,大势去矣,他自知末日将近,这才要和王爷和谈,分明是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趁这个机会除之,来日必成大患。王爷杀了慕延,更可以以此为名,进京请赏。要坐皇位的那个毛孩子只是杜献的一个傀儡,王爷除掉他轻而易举,到时不费多少力气,天下就到手了。”

  周厉到底算有几分心计,道:“可京城已被杜献占了,他也不好对付。”

  谋士立刻道:“杜献前段时日被慕延抓住,差点丧命,王爷把慕延打得落花流水,这才给了杜献机会。杜献一个世袭的王爵,哪里是王爷的对手!王爷进了京城,只消轻轻弹弹指头,他定然落荒而逃。”

  周厉一拍桌案,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很好!”立刻传令左右,把安顺王派来和谈的说客拖出去砍了。

  安顺王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继续与周厉对战。自己则领了万余精兵,快马加鞭杀向京城。

  琳箐先找到杜如渊,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定南王,自己赶到宫中通知乐越。

  她正要冲进乐庆宫,昭沅的话止住了她的双腿:“乐越不在乐庆宫中,他去凰慈宫了。”

  琳箐诧异地道:“乐越去皇太后宫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昭沅道:“皇太后是让乐越去凰慈宫见澹台容月。”它觉得跟去那里不太合适,就留下练练法术。

  琳箐僵硬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军情真的有点紧急。我去看看乐越快回来了没有。”

  琳箐急急踏云向凰慈宫飞去,远远地,她已看到乐越与澹台容月在宫院的小亭中相对而坐。

  她眼睁睁看着,乐越的手抓住了澹台容月的手,又立刻放开,他们的脸,都红了。

  乐越在说:“小月亮,这次我能够从牢里出来,你帮的忙最大,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对不住了。”

  澹台容月垂着头,轻声道:“乐王殿下该自称孤才是。”

  乐越无奈道:“听见你喊我乐王,我真是浑身不自在。”

  琳箐一向看不起“嫉妒”这两个字,她认为,当你嫉妒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如对方。可是现在,她心里有股压抑不住的烦躁。她……嫉妒了。

  她嫉妒澹台容月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和乐越这么亲密。

  她嫉妒澹台容月的身份让她成为最适合乐越的皇后人选。

  她嫉妒地拼命想找澹台容月与乐越不相配的地方,就是找不到。

  四周的云彩都要因为这股嫉妒燃烧起来。

  乐越抬头看向亭外:“奇怪,现在还不是傍晚,怎么会有这么红艳的霞光?”

  澹台容月惊喜地道:“是呀,好漂亮!好像发亮的锦缎一样。”

  两人不由自主地先后起身,站在一起看着云霞。他们的周身晕染上霞光,与小亭宫苑一起,好像一幅工笔勾勒的精致画卷。

  琳箐怔怔地站了片刻,转过身,轻轻离开。

  澹台容月疑惑地望着天空:“奇怪啊,云为什么一下子又都变成灰色了?”伸手向栏外,“下雨了?”

  乐越也伸出手去,感到两点凉意滴入手心,很快消失。乐越握起手,心中莫名有点酸痛的感觉。

  天上的云已慢慢散开,透进日光。

  乐越与澹台容月回到桌前坐下。

  澹台容月道:“有件事情,太后让我和你说一下。现在后宫中的诸多人,留在宫内有些尴尬。先帝曾在京城附近建了一座行宫,太后想和皇后娘娘还有先帝的妃嫔们搬到那里去,挑一些原本跟在身边的旧宫人跟随。每月用度不会花费太多。”

  乐越仍没能从刚才莫名的情绪中完全恢复,勉强集中精神道:“后宫这么大,就算她们全部留下,也绝对够住。”

  澹台容月道:“照规矩,先帝殡天后,后宫的妃嫔宫人们,多数是要发放的。只是太后娘娘体恤她们的不易,又不想你为难,才做下这番安排。”

  太后刚经丧子之痛,立刻将澹台容月接进宫,安排她与乐越相见,其实并没有多少撮合之意,主要是为了此事。

  这话她直接和乐越说,不如经澹台容月之口转述合适。

  乐越道:“她们真这么想,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皇宫原本是他们的,现在我们住进来,就要人家搬出去,好像有些不妥。”

  澹台容月道:“太后娘娘的意思,可能是搬出去大家都更方便一些。服侍的还是身边用惯的旧宫人,用度也宽裕的话,可能真的会比留在宫中更舒服。你的顾虑,也不必太重,自古一朝天子,一朝……”

  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没说完,忽然想到这个比方放在此处,意思就是一朝天子一批后宫。这话有些莽撞了,不由得羞惭。

  乐越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住了口,道:“那就这么办吧。小月亮,这种事情,你比我懂得多,以后要你多多帮忙。”

  澹台容月的脸顿时通红,垂首微微点头。

  乐越这句话本是随口说出,没别的意思,见澹台容月的反应才恍然醒悟,没来由脸也有些热,干笑了两声。

  乐越回到乐庆宫,昭沅、琳箐、杜如渊、商景、应泽都在殿内,九凌并未出现。

  琳箐将军情告知乐越,杜如渊道:“安顺王善用兵,他手下可征集的兵马不少,家父已经派人去南郡调兵,京城及周边防务不可懈怠。琳公主说,孙兄还未走,由他领一队兵马驻守京城附近再合适不过。”

  乐越自然赞同,又念及攻破京城时孙奔的离去,便补充道:“只是,要孙兄愿意才行。毕竟和氏与百里氏……”

  琳箐道:“放心,孙奔说,虽然和氏与百里氏仇深似海,但他不会对付你。他本来就是有仗打就行,安顺王也是他的仇人。”

  乐越道:“那就好。”

  琳箐神色淡淡、与平日有些不同,乐越忍不住关心地问:“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琳箐立刻笑道:“没有啊,不过这两天来回跑,我是有些疲倦了。”她打个哈欠,“你们慢慢聊吧,我先去补会儿觉。”

  乐越看着她走出门去,茫然地问:“琳箐到底怎么了?”

  杜如渊、商景都道不知。

  昭沅也摇摇头,琳箐不准它把去凰慈宫的事情告诉乐越,它只能守口如瓶。

  夜半,昭沅在乐越枕边辗转难眠。

  静谧的夜空笼罩着整个皇宫,有什么正在静悄悄蔓延,冰冷的气息钻入锦帐,攀爬上床席,侵蚀进它尚未长出新鳞片的皮肤。

  昭沅挠挠乐越,乐越翻个身,继续酣睡。昭沅搜刮全身的法力,罩住乐越,钻出床帐,闪到殿外。

  值夜的宦官们安安静静地守着,护卫们在乐庆宫的围墙外轮流巡视。昭沅爬着云升到半空。皇宫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无形的阴郁之气扎进它的皮肤,游入它的血管,像当日在少青山顶一样让它烦躁难当,腹中的龙珠散发出一阵阵的热力,抵御着这股狂乱,使它稍微镇定平静下来。

  昭沅拍着云彩四处寻找琳箐,却不见她的踪影。也许琳箐散心去了,昭沅想。它察觉到琳箐白天时很不开心,猜测她可能在凰慈宫中看到了乐越与澹台容月之间的什么。

  杜如渊暂时住在定南王在京城的府邸中,商景和他在一起。昭沅溜了一圈儿,也没有找见应泽。

  它只得驾着小云回乐庆宫去,乐庆宫的上空,九凌七彩流光的身影静静伫立。

  昭沅在他近处停下,听得九凌问:“今夜,其他几个都不在皇宫中?”

  昭沅点点头,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会在……”

  话问了一半,它自己都觉得愚蠢,立刻收住口。护脉神是要陪在守护之人附近的。昭沅想起,以前的夜晚,它或乐越睡不着觉,总会在外面遇见洛凌之。

  九凌淡淡道:“你又为何不睡,半夜到外面来?”

  昭沅老实回答:“我察觉皇宫中的气息有些不寻常,所以出来看看。”它直觉这些气息不是九凌搞出来的,九凌就算想对付它,也不会使用可能波及乐越的法术。

  九凌微微皱眉:“不寻常?你确定?”

  昭沅肯定地点点头。

  九凌凝神细察:“为何本君没有察觉。是整个皇宫都有,还是只有乐庆宫?”

  昭沅道:“整个皇宫都有,乐庆宫这里,好像浓重些,还有……”它看着乐庆宫的宫院,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扑向后殿。

  九凌的身影顿了顿,随即与它一同前往。

  应泽裹在一团小黑云中在皇宫上空随意飘荡。

  天黑的时候,琳箐黯然地路过他的身旁。应泽一眼就看出,小麒麟受了情伤,但他老人家没有吭声。他只是沉默地目送着琳箐飘向附近寂寞的山林。

  小麒麟需要冷静一下。

  神仙爱上凡人绝对没有好下场。这条真理只能让后生小辈们自己慢慢领悟。

  昭沅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他更瞧见了,他只管把自己的气息隐藏住,他想独自待着,不被任何人打扰。

  自从进了皇宫之后,应泽的心绪就莫名地纷乱,有些影像会突然浮现在眼前,搞得他很忧郁。这些影像应该属于他被钉在云踪山下前遗忘的过去,想拼起来,又缺了什么。

  是关于那个青衣的使君?

  他与卿遥的影子时常会在他眼前重合。

  青衣,长衫,隐藏在浓雾中也能感受到的温和的笑容。

  还有那相似的声音。

  “将军……”

  “将军……”

  “泽兄……”

  以及……

  雪亮的剑光闪现在眼前,应泽体内的戾气又开始喧嚣流窜。

  他永远都记得。那时,卿遥有事要回师门,邀请他一同去看少青山的风光。

  应泽心中十分不屑,他天生就是神,对这些想要修炼成仙的碌碌凡人总有些看不上。但他还是和卿遥一同前去了,配合卿遥御剑的速度,到了那日傍晚,才到了少青山脚下的某个小镇。

  结果,他没有看到卿遥口中描述的悠闲美景,反而看到光秃秃皲裂的土地和灰头土脸逃荒的凡人。

  他和卿遥到镇中打探,得知这里已经有快一年没有下过雨,庄稼颗粒无收,井水干涸,清玄派帮忙施法求雨也没结果。应泽在街上随便溜达,瞧见一群人正在拆一座神祠,把里面木雕的神像拖出来烧掉。应泽踱过去看热闹,只见熊熊的火苗中一颗正在烤焦的木雕龙头。

  镇民说,这座神祠是龙王庙,干旱以来,镇民们向祠中敬献过无数牲畜供奉,依然一滴雨也不下,可见什么龙王管雨都是假的,不配享受供奉,要它尝尝火烧的滋味。

  龙无能,不会下雨这话让应泽觉得龙族的面子有些蒙羞。他要让凡人看看,龙神的威力到底有多高。

  于是他招来了几片云,打了几个闪雷,刮了点风,下了场瓢泼小雨,顺便在半天空现出原形,让无知的凡人们见识了一下。

  也不过就是这么比芝麻还小的一点点事情,他做完之后,立刻丢在脑后,与卿遥一同去清玄派了。

  结果,刚喝了两坛清玄派私藏的好酒,一觉还没睡醒。几个天庭派来的后生小神仙,带着一群更弱的小天兵,将他团团围住,拉开一个阵势,说他犯了天条,要拿他回去。

  他老人家自然是嗤之以鼻。

  当年老子叱咤风云三界纵横的时候,你们还都是一把灰一股烟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居然在老子面前谈天条?

  欠调教。

  于是他就动爪调教了一下,小后生们伤了几个,残了几个,连滚带爬地撤了。

  然后引来了更多的小后生。

  应泽不禁疑惑。天庭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训练小神仙的?

  一个一个,歪瓜裂枣一样,兵器使得稀烂,仙法更是一塌糊涂,除了叫阵的时候声音响亮,一无是处。几道雷一劈就横着躺下了,三招都吃不住。

  打寒潭出来之后,应泽一直没有与天庭接触,也没有神仙找过他。应泽想,毕竟他是戴罪之身,可能天庭已经决定放逐他,取消他的仙籍。他也就不去主动打听天庭的种种。从这些小神仙的身上,他总算看到了目前天庭的现状。

  这些稀里哗啦的小后生让他很心痛,很为天庭的将来担忧。

  一心痛,一担忧,心情便开始有一点点阴郁,力道不免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吧,小后生们不中用地躺下了一片。

  剩下寥寥几个没躺下的,拖着躺下的,奔回天庭去了。【穿】 【书】 【吧】

  应泽对着他们奔逸的背影语重心长地叮嘱:“回去告诉你们现在管事的,好好教教你们。”

  卿遥袖手旁观,应泽当时没有在意他不太寻常的神色,还以为卿遥皱起的双眉是担忧他犯下的天条。

  他笑嘻嘻地拖着卿遥去附近的山上喝酒,大口灌着酒告诉卿遥莫要担心。

  “这点小错,在天庭不算什么,按照调教后辈的规矩,我出手再重些都没事。”他看着天空,一时有些出神。

  卿遥问:“你看见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应泽晃晃酒壶:“不是。我只是……”

  他想告诉卿遥,他只是突然发现,做凡人真的很不错。他不介意在这个凡间一直待下去,和某个人一起游历各处,共饮同行。

  可这句话他没能说出来,他只说到了“只是”那里,便停下了,一把剑插进他胸膛的正中央。

  是卿遥的剑。

  所插之处是应龙的心所在的地方,也是唯一能伤到应龙的命门。

  他曾告诉过卿遥。

  “你们凡人的心偏,应龙的心却是正的,正正地长,最容不得歪门邪道。”

  山的四面八方和头顶上空出现无数的天兵,将他密密围住,应泽的意识渐渐失去。

  为什么?

  几百年了,他就想问卿遥这句话。

  是你说的,不愿做神仙,只想做凡人。

  是你说的,愿与泽兄为友,游历天下山河。

  到底为什么?

  在蛋里,他发过誓,有朝一日,破壳而出,就算颠覆天庭,打倒玉帝,掀翻三界也要找到卿遥,问他那样做的缘故。

  问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等出壳之后,他又有点不想问。

  他还记得最后看见的卿遥的面容,眼神和神情都很陌生,很复杂,以他数万岁的年纪,竟然看不透。

  此刻,应泽想,也许他对天庭的愤怒,对卿遥的恨,其实只是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

  千万年来,从未有人与他真心相交。

  他只是一条孤独的应龙。

  应泽裹在黑云中,荡在后宫上空。

  风,将一丝血腥气送进他的鼻端。他的脚下,是皇后居住的凰坤宫。

  宫院中,燃烧着一个火堆。皇后正一边痛哭,一边将一条条绢帕丢进火中。

  绢帕上都染着血,是和韶生前咳出的血。和韶曾担心自己病得太过严重会使得群臣以此逼他退位,便时常让小宦官偷偷藏起一些染血的绢帕,皇后把这些绢帕收在自己宫中,每每看着流泪。

  小宫女哽咽道:“皇后娘娘,这一烧,先帝的病痛就都去了,先帝在天上,或来世,必定会健健康康的,无忧无虑。”

  皇后哭道:“可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火焰冒出烟雾,弥漫,上升。

  应泽将自己沉浸进浓重的黑暗。

  应龙是龙中的异类,气息与仙和其他的龙族不同,注定不会被仙界所容。

  为天界做再多,他们也只当你是潜藏的祸害,防备你,猜忌你,随时准备将你除掉。

  我们生着双翅,就要无拘无束,率性自由!

  应龙的心是正的。正,就是要堂堂正正昂首挺胸不被约束地活!

  难道只有从天,才能正?

  难道只有向天庭俯首称臣,才叫正?

  错,三界之中,只任我自在叱咤,才是真正的正!

  昭沅和九凌到了乐庆宫后殿,阴暗的气息越发浓重地涌来,昭沅打了个寒战,龙脉在龙珠中不安地冲撞,昭沅张开口,呼地吐出一簇火焰。

  火苗触碰到那棵槐木,非但没有燃烧,反而一下熄灭,阴森之气更加狂乱地涌动。

  九凌终于也察觉到了,挥袖甩出一道虹光,阴气翻腾扭曲,九凌抬手欲施法术,夜空上的阴云突然疯狂地涌聚,一道几乎能刺瞎双眼的闪电亮起,惊天动地的滚雷炸开,整个皇宫在颤抖,不远处的天空,出现一条巨大的黑色龙影,展开双翼。

  乐越一骨碌滚下床,推开连滚带爬躲进殿内的宦官护卫,奔到门外,在几乎让人站不住的狂风中看见了那条正在越变越大的龙影。乐越立刻从怀中抓出《太清经》,翻开书页,金色的字符升起,与此同时,一个七彩的光罩在上空张开,罩住整个皇宫,七彩巨凤清鸣一声,扑向巨龙。

  半天空中的应龙翻转身体,甩动长尾,九凌被它甩开数丈,光罩扭曲。

  《太清经》的字符还未冲出光罩,便被撞得粉碎,乐越急中生智,运起《太清经》中的基本心法,念诵其中法诀,书页之中,再度浮起字符,稳稳地上升,受着乐越的意念操控,盘旋缠绕向天上咆哮的应龙。

  应龙狂躁地长啸,再度猛地甩身,九凌所布的光罩立刻粉碎,凤身翻滚着飞跌下坠,昭沅裹着金色的光球挡住九凌飞坠的身影。与此同时,一道火光从天而降,甩灭天上的电光。琳箐踏着彤云站到昭沅和九凌身侧,商景巨大的龟影也出现在半空,一个绿色的光罩严密地护住皇宫。

  琳箐大声道:“老龙怎么又发狂了呀,谁刺激他了!”

  昭沅喷出一口龙火:“我和九凌都没有刺激他,他突然就这样了。”

  琳箐飞快地瞟了昭沅身边的九凌一眼。

  九凌化成人形,道:“的确如此,可能是他自己刺激了自己。”

  嘭!

  缠绕着应泽身体的字符全部粉碎,琳箐的长鞭脱手被狂风卷走,身形不受控制地飞出,幸而一只手挡在她身后,稳住了她的身体,九凌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吧?”

  琳箐站直身体:“没事,多谢你,眼下收拾老龙要紧,不管有什么恩怨,我们暂时都放下,联手打吧。”

  九凌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我正是此意。”

  琳箐一把抓起昭沅,往下一丢:“你留在这里也只能拖后腿,回去护着乐越吧。”

  昭沅自知眼下法力不济,乖乖钻进商景的光罩。

  天空之上,应龙的身躯越来越巨大,琳箐与九凌一边闪避一边试图攻击,却根本近不了应泽的身。

  乐越捧着《太清经》看向天空,喃喃道:“不行……”他注意到,应泽的双目是紧闭着的,它的甩身和咆哮,都像是在努力自我克制,而非灭天覆地。

  但,就是这样,他们已经抵挡不住。

  好似是被老龙影响,乐越的心中,也不断地涌起与那日在少青山顶发作时相似的狂意,只因手上的《太清经》才使他一次次地冷静下来。

  乐越赶紧再度运起心法,念诵法诀,昭沅吐出龙珠,悬在乐越头顶,将法力输送入他体内。

  书页上升起的字符越来越多、越来越亮,迅速汇成一条金色的锁链,套向天上的应龙。

  琳箐、九凌与商景的法力合为一股,辅助着经符的锁链,一起网住了应泽的身体。

  应泽的咆哮渐渐停止,身躯也停止了翻腾。乐越松了一口气,稍稍把心收回肚子。

  应泽一直紧闭的双眼,却在这时,睁开了。乐越打了个激灵。那双眼,是暗红色,幽幽地在一片漆黑的上空亮着。

  被这条锁链捆绑的感觉,应泽很熟悉。

  几百年前,他就是这样被捆住的。

  还有……数万年前……

  “将军,我未负你所托。”

  ……

  “杀!务必将他斩杀!”

  “斩下他的首级!让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

  “泽兄,抱歉……”

  “卿遥,他在哪里?”

  护在光罩中的皇宫又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本书,是卿遥的?卿遥在哪里?”

  乐越勉强站稳身体,集中全部意念诵读着《太清经》的经文。

  应泽暗红双睛越来越亮,渐渐变成血红,燃烧起无尽的凌厉与憎恨。书页上的符文刚刚浮出书页便粉碎湮灭。

  “背叛!全都是背叛!”

  商景张开的光罩支离粉碎。乐越感觉一股大力击到胸口,身体不由自主飞跌落地,《太清经》脱手飞出,一股腥味涌到嘴边。

  昭沅厉啸一声,拼出全部法力挡在乐越身前。

  一道雪亮的电光,击倒了琳箐,穿过九凌的身体,直劈向乐越,昭沅吐出龙珠撞向闪电,耀眼的光芒迸出,龙珠咔啦碎成粉末,与电光一起消融在空中。

  龙脉像一团金色的棉花,和昭沅僵硬的身体一起坠落。

  乐越感到左手连接血契的位置一阵烧灼的疼痛,那条血契线迅速地变淡,变细,不见,乐越张嘴想嘶吼,却什么也喊不出。

  此刻,更亮的一道电光正向着他的天灵盖劈来!

  乐越闭目待死,危急时刻,一道银色的光网罩在他身上,挡下了那道闪电。

  乐越木然抬头,却见半天空中,有四个身影乘风而来,手拿拂尘,长衫飘飘,竟然是他的师父鹤机子和三位师叔。

  师父和师叔们指尖的仙光聚成银白的光网,罩向应泽。

  隐云子喝道:“应龙,你杀戮无数,天庭仁德,饶你不死。你若不幡然醒悟,再造杀孽,便将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应泽放声大笑:“好!真好!本座为天庭出生入死,战功累累,却变成了杀戮无数,全靠天庭仁德,饶我不死。这样没有道理的天,留它何用!这样没有道理的世间,灭了便罢!”

  他猛然昂首,无数电光爆裂!

  鹤机子低咤一声,一物从九霄天外飞来,劈开雷电。

  乐越扑倒在地,双目疼痛难忍,琳箐、九凌和商景一个接一个跌落在他身边。

  半天空中,竟然悬着一把硕大的——剑。剑身宽厚,仙光四射,柄上雕刻着一条昂首呼啸的应龙。

  松岁子道:“应龙,你可认得此物?”

  应泽定定地看着它:“本座当然认得。”

  剑身上浮起隐约的景象,一个魁伟的身影站在战车上,手持此剑,驰骋于天地间,一剑挥去,无数妖魔污血四溅。

  应泽的头像要裂开一样疼起来:“云踪!将我钉在人间千万年的云踪!我的佩剑云踪!我用它斩杀了无数的魔族,你们竟用此剑对付我!”

  他愤怒地甩动龙尾,云踪的剑身颤抖长鸣,鹤机子大声喝道:“应龙,此刻你竟还不醒悟!这云踪真的是你的佩剑?!”

  应泽猛地僵住,云踪铮鸣着弹起,径直向他的首级斩下!雪亮的剑光划开了一直笼罩在某处的迷雾。

  “应龙,快快想起你的真名!”

  “你为天界做再多,他们也只当你是潜藏的祸害,防备你,猜忌你,随时准备将你除掉。三界之中,自在叱咤,才是应龙的正!”

  “此种想法太偏激,有仙者不识我们应龙,这是他们的错。因为被错看了,就走上错路,这才是低了我们的身份。任凭谁怎么看,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

  “你认为向天庭俯首称臣,忍气吞声是对。我以为随性自在是对。所以你应泽和我应沐,从今后不再是兄弟!”

  ……

  “应沐,我念在昔日一场相交,给你一个机会,你却因此使诈?”

  “交情?仙和魔谈何交情!战场之上,更没有兄弟。三界之中,早已不存在应沐,只有贪耆。”

  ……

  “杀!务必将他斩杀!”

  “斩下他的首级!让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

  “将军,我未负你所托。”

  ……

  想起来了,那个青色的影子,数万年前,曾经将一把长剑插进他的胸膛正中,就和之后的那次一样。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仙者,只听说天庭派了一名仙使到应泽身边,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愚蠢的应泽!

  应龙是龙中的异类,气息与仙和其他的龙族不同,注定不会被仙界所容。

  这句话他告诉过他很多遍,可应泽一直执迷不悟。

  可笑!愚蠢!

  假如那时你和我选同一条路,何至于有今天?

  可为什么我会将自己当成你?

  本座怎么会是愚忠于天庭的蠢材应泽?

  天界那帮宵小一定永远都记得本座的名字——贪耆。

  向来不从天,不从地,只从自己的魔帝贪耆。

  很久很久以前,本座还有个名字叫应沐。

  鹤机子长长叹息:“贪耆,你被封压在人间千万年,镇着你的云踪剑铭刻着应泽的记忆,渗透进你的身体中,竟模糊了你的神志,让你把自己当成了应泽。可不论云踪,还是九遥,都始终无法化解你的魔性与戾气。”

  九遥?这是卿遥的本名?

  当年在寒潭边,那友善的笑容,还有之后的种种,果然全是假的。

  在寒潭的相遇就是一个设下的局。只是为了监视防范,在他将要恢复记忆之时迅速将他灭杀。

  “泽兄。”“泽兄。”

  叫得真是亲切,能对着魔帝贪耆,若无其事地喊着这个名字,虚情假意地演着情真意切,这等境界,不愧是天庭有为的仙君,青凤使九遥。

  应沐冷笑数声,幻化成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黑发,黑色长袍,与墨黑的天空融成一处,暗红的双目寒意闪烁。

  云踪在半空铮鸣盘旋,再度自动劈向应沐,应沐抬起手,轻描淡写地一拂,竟一把将云踪牢牢握进手中。云踪的剑身剧烈颤动,应沐冷笑道:“本座会被你钉在寒潭下数万年,乃是因为你们的仙帝浮黎亲自出马。你的主子尚且不是本座的对手,何况你区区一把兵器!”

  说话间,手中黑雾电光闪烁,噼里啪啦电着云踪的剑身。

  云踪铮铮悲鸣,终于停止了颤动,剑身的灵光全无,变得暗沉破旧。

  应沐轻哼一声,随手把它往下一抛,云踪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插入乐越身侧不远处的地面。

  应沐眯起眼:“尔等所谓青山派的道士,到底是天庭的哪路杂碎,也该现出原形,报上名了吧?”

  鹤机子四人互相对望一眼,隐云子率先向前施了一礼,破旧的道袍化成了织锦长袍,头戴方巾,面目慈和:“小神隐云,乃少青山土地,奉天庭之命镇守此方。”

  竹青子与松岁子的模样亦大变,一个身穿碧青长衫,清癯消瘦,一个着暗绿长袍,虬髯苍苍:“吾等并无天庭封衔,不过少青山上一竹一松两棵老树罢了。”

  应沐阴寒的目光扫向鹤机子:“有土有树,还差一只鸟。”

  鹤机子从容摸了摸长须,模样渐渐变幻。长须消失不见,束起的花白头发变成了漆黑的长发,半束仙冠,半垂于肩,满脸的皱纹沟壑消却,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端正清雅的年轻容颜,宽大的袍袖直垂到云上,洁白无瑕的长袍边缘镶着宽阔的黑边。

  “小仙白棠,乃玉帝座下一名鹤使。”

  乐越看着天,心中早已一片木然。

  昭沅直僵僵地躺在他的手中,龙珠碎了,龙脉光彩全无地盖在它的肚皮上。

  琳箐、商景和九凌重伤。

  应泽变成了贪耆。

  师父和师叔是神仙。

  师父是神仙,为什么要从凃城之劫中救出他?为什么一直不表露身份?

  乐越彻底混乱了。

  他想起那日在牢中,师兄曾说过,师父不是原来的师父。

  到底是鹤仙变成了鹤机子,还是鹤机子本来就是鹤仙?

  先是洛凌之,再是师父。

  在这局纷乱难解的棋中,他乐越到底算个啥?

  一开始,他曾以为自己是个将。

  后来发现,可能不过是个车。

  再后来连车都不是,变成了炮。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就是个卒。

  天上,贪耆已经与四位神仙打了起来。

  乐越两眼发直地看着电光一道道地闪,响雷一个个地炸,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仙光戾气来来往往。

  琳箐撑起身体皱眉喃喃道:“不行的,他们肯定打不过老龙。”

  九凌苦笑道:“贪耆一出,覆天灭地,数万年前,天庭损失无数天兵才将其擒杀,怎可能是我等所能企及。”

  琳箐拍打额头:“可天庭的典籍明明记载,贪耆被应泽斩杀了,浮黎仙帝为了惩罚应泽泄露军机之罪,把他压在云踪剑化成的山下,永不得自由,怎会……”

  商景瓮声道:“或许是天庭担心贪耆未灭的消息泄露,有意称贪耆为应泽,这也在情理之中。”

  琳箐仍是不解:“那么真正的应泽,在何处?”

  天空上,隐云、竹青子和松岁子的身上都已处处血痕,难以站立,鹤机子身上也伤了数处,但闪避攻击,还算游刃有余。

  贪耆袖手站在云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四个躲避罡风雷电,隐云怒喝一声,甩出拂尘,贪耆抬手弹开,淡淡道:“尔等小卒,怎配做本座的对手。本座不愿以大欺小,你等且去,让应泽来会我。”

  白棠的身形顿住,神色复杂:“贪耆,在数万年前与你的最后一战中,应泽将军被你所杀,阁下竟忘了?”

  罡风雷电,一瞬间止息。

  贪耆暗红的双目再度变成血红。

  不可能。

  最后一战之时,应泽率天兵将他包围,他记得在激战中,他只用手中战杖重击了应泽一下而已。之后,他和其余的小天兵交战,直到最后,那名青凤使偷袭了他一剑,应泽都没再出现。

  “应泽怎么可能接不下我那一杖!他绝对没有死!”

  白棠缓缓道:“事已至此,我何必欺骗阁下?当日亲历过那场大战的仙者都可以做证。应泽将军为了擒拿阁下,抽出自己的龙筋龙骨祭炼成剑,交托于青凤使。因此他法力大损,在战场上被你击杀殒亡。”

  贪耆踉跄后退一步,数万年前,他被那柄长剑刺中的情形清晰地重现。

  长剑的剑锋很利,切入他的心时居然没多少疼痛,反而有种莫名的热流蔓延到他全身,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应泽的龙筋和龙骨炼成的剑?对应龙来说,最好的灵药就是同族的筋骨。

  应龙的龙筋和龙骨既是至强的利器,可以穿透他身上的魔甲,又是能够维系应龙性命的药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贪耆的记忆回溯到那场大战之前更遥远的年代。

  他和应泽都还年少,因同为应龙,从小一起长大。

  应龙繁衍后代的能力不强,那一代,只有他和应泽两条小龙,虽然不是亲兄弟,却像亲兄弟一样互相扶持长大。

  应龙天生带着戾气,其他的神族与他们打交道时,态度虽然客气,却明显带着防备和窥察。

  别的龙族也不让小龙和他们玩耍。

  应沐和应泽偷听得知,因为应龙嗜战,龙神们害怕自己的子女沾染上应龙的戾气。

  应沐和应泽都异常气愤,发誓成为三界之中最强的战将,并且立下誓言,永远做兄弟,绝不互相背叛。

  结果,同样的愿望,应沐与应泽却选了不同的路。

  天庭征召武将,应泽居然要去参加甄试。应沐大为不解:“天界不容我们,你为什么还要去做他们的走狗?”

  应泽道:“天界防备我们,是不了解我们应龙,假如他们知道,应龙除了嗜战之外,更有一颗比谁都正的心,就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

  应沐实在不能理解应泽为什么要执着天界的神仙对他们的看法。那些傲气的仙者看不上他们,他也不需要他们看上。

  天不容我,我也不容天。

  应泽与应沐争执得十分激烈,谁也没争过谁。

  应沐便懒得再拦应泽,任由他去甄选天兵了。听说应泽中选了,他还在心中窃喜,天界的那群仙者,他看得再透彻不过,应泽就算比驴还能干,那些仙也不可能待见他。

  果然不出他所料,应泽在天庭干活比驴多,受气比海深。

  每次听说天庭仙者聚会,应泽不能入席,或者有别的仙犯错推脱到应泽身上等事情,应沐都会特别愉悦,酒也多喝两碗。

  应泽去当天兵后,应沐在阴界与阳界交汇处建了个洞穴,凭借武力收服了一大票手下,从阴界到阳界都占了蛮大的地盘,无数精怪来投靠他,敬他为大王。

  应沐觉得大王这个头衔气魄稍有不足,便自封为帝。意为,你天帝又怎样,我也可以做帝。

  隔壁也有几个魔自封为帝,其中最大的一头老魔,应沐也战不过的,来主动相邀应沐,一起夺下天界,掌控三界。

  应沐不喜欢被旁人管,但也不太爱管旁人,对掌控三界兴趣不大,便婉言拒绝,继续做他自在的应龙帝。

  他满心希望,应泽能幡然悔悟,早点回来,与他一起逍遥快活。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白天,应泽来了。劈头一句话就是——“应沐,醒悟吧,脱离魔道,尚且为时未晚。”

  应沐十分愕然。

  应泽的表情异常痛心疾首:“魔道并非正道,你为何会堕入其中?与天庭为敌,结果只有覆亡。抽身吧。”

  应沐不由得怒了。老子只是看不惯仙,不拜玉帝,在阴界凡界圈点地盘自己过日子而已,没招你们也没惹你们,怎么张口便是堕落覆亡?你去做神将的时候我虽看不惯也没拦过你吧。

  “难道要和你一样在天庭做驴才叫正道?肆意三界,自在做条应龙反倒叫魔道?”

  应泽仍是痛心疾首地道:“天庭已知道你们的反意,战事一起,必将祸害三界众生。归降天庭吧,我会与你同进退。”

  应沐怒火中烧,与应泽大打了一架,谁也没输,谁也没赢。应泽临走前还苦口婆心地叮嘱他慎重考虑。

  应沐盛怒之下,去了阴山之顶,向最厉害的那位老魔道:“要反天庭吗?算本座一个!”

  他立刻受到热烈欢迎,老魔与他称兄道弟,应沐道:“只是有一样,开战之后,本座与我洞中的孩儿们,只打应泽。”

  然后他就卷进了仙魔大战。

  天庭兵力到底多,稍弱一点的魔部逐渐被除去,应沐在战场上与应泽交兵数次,仍然难分胜负。

  他骁勇无匹,天庭称他为魔帝贪耆。

  应沐觉得这名字挺好的,他的确胃口不错,挺喜欢吃。写起来又比他的本名气魄。他自己也开始用这个名字。

  一个夜晚,应泽又一次单独出现在他的帐中。

  应泽是来通知他,天兵天将们在某地做了个圈套,欲引所有的魔部进入而后击杀。

  应泽摸出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我知道你必定不愿意降。那你就走吧,这些是我在天庭中积攒的一些细软,你潜藏气息,到荒芜之地暂避些时日,我会再为你想办法。”

  应沐没拒绝也没答应,应泽道:“也罢,明日子时,你我在阴山脚下见,答应或不答应,你给我个回复。”

  应泽走后,老魔来见应沐,给他看了点从一个仙者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上面写着明日子时在阴山脚下集结,灭杀贪耆。

  应沐有些不相信,可他提前去阴山脚下探查时,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仙者让他不得不相信。

  他不动声色地带领手下灭掉了那些仙者,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前往赴会。其实却是计中计,做了个圈套等着天兵。

  应泽还在和他假惺惺地喝饯别酒时,老魔已让数十万天兵灰飞烟灭。

  战报传来,应泽手中的酒碗跌落。

  “应沐,我念在昔日一场相交,给你一个机会,你却因此使诈?”

  “交情?仙和魔谈何交情!战场之上,更没有兄弟。三界之中,早已不存在应沐,只有贪耆。”

  ……

  后来他才发现,当天的那些证据是老魔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与应泽真正反目成仇。

  应沐没有后悔,当时也已经没了后悔的时间。天庭命应泽戴罪立功,派了一名仙使督管他。应泽终于率领铺天盖地的天兵将他包围。

  血战数天数夜之后,他一杖击中了应泽,那名青衣的仙者一剑刺进了他的心脏所在。他被应泽的佩剑云踪钉封在凡间数万年。长剑上铭刻的应泽的记忆竟渗透进他体内,抹杀了他的意识,让他忘了自己是谁,让他以为自己是应泽。

  万年之后,突然有一天,捆绑他的锁链断开。

  他浮出寒潭,见得一人向他微笑道:“兄台可愿一道共饮?”

  那人问他:“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他回答:“本座名叫应泽。”

  那人的神色顿了顿,继而继续微笑道:“此名甚是洒脱,在下卿遥。”

  贪耆缓缓眯起眼。

  “卿遥,也就是青凤使九遥,数万年前刺伤本座,数万年后再次镇封了我,玉帝应该会重赏他吧?”

  白棠的神色再次变得很复杂:“九遥仙君四百多年前就已经殒亡了,封住阁下之后,灰飞烟灭。”

  九遥在数万年前封住应沐时便受了重伤。幸存一丝仙元,天庭将他的仙元养护起来,投入轮回。

  当日应泽祭炼的少青剑在镇封了应沐之后又化成了一堆龙骨和龙筋,最终变成凡间的一座山脉,名叫少青山。

  这座山上有龙的气息,天庭为这里挑选的土地神也与别处不同,引来了有心向道的凡人在此修炼。天庭选出竹、松二仙携带天书数卷,点化有灵根之人,成立了清玄派。再将九遥的仙元投入轮回,重塑魂魄,引入清玄派修炼,等待重新飞升成仙。

  可转世的青凤使与前世性情大不相同,无心求道,只爱四处游山玩水,却在无意间到了封存另一魔物的灵固村。

  再之后,就是乐越与昭沅梦中所见的何老、百里臣、慕祯盗宝之事。

  灵固村的妖魔被放出,卿遥想起了前生是仙的过去,斩灭了魔族。

  他追寻着云踪的气息,到了寒潭边,悼念应泽,却在无意间放出了应沐。

  “九遥仙君一直为你隐藏气息,直到那次阁下私自降雨,戾气被天庭发现,他用镇封之法将你封住,仙力耗尽,灰飞烟灭。”

  贪耆厉声长笑:“听你所言,竟然是卿遥保了本座的命?哈哈,原来数万年前,应泽保住了我的命,数万年后卿遥保住了我的命,他们什么都对,唯有我样样皆错!”

  白棠道:“小仙本与此事无关,十几年前,因为一个意外,方才进入清玄派,参与镇守阁下,得知种种秘密。我没必要欺瞒阁下。过往种种,孰对孰错,小仙没有资格评判,应泽将军与九遥仙君与阁下究竟是朋友还是仇敌,也唯有你自己断定。”

  贪耆后退一步。

  朋友?仇敌?如何分辨。

  他以为的朋友,总会杀他,砍他,算计他。他当成了仇敌,又会被告知,那些杀他,砍他,算计他的,都是为了他。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到底什么是敌,什么是友?

  应泽用龙筋和龙骨炼成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又让应泽的仙力永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所以在寒潭下,云踪铭记的应泽的记忆才会融进他的心中,抹杀他的神志。那些本应是应泽的记忆,还留在他心里。

  当他以为自己是应泽时,一直记得,贪耆曾是应泽的兄弟,即便用阴谋算计了应泽,应泽仍然想留他一条性命。

  而几百年前,那个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到底是为了监视,还是真心相交,他也无从分辨了。他只想记得那时的笛声很美,那时的酒很浓。

  一切无从分辨,那就不分辨了。

  那些骗过他,害过他,又据说是为了帮他、为了救他的应龙和仙已成尘埃,湮灭于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空旷虚无。

  贪耆的身体又幻化成巨大的应龙,张开双翼,龙吟震彻三界。

  虚无,就是天灭,地覆,万物皆无。

  乐越手边的《太清经》突然碎成粉尘,在半空中化成了一个虚影。

  那影子青衫飘荡,手握长笛,向贪耆唤道:“泽兄。”

  本要颠覆天地的震动瞬间静止,贪耆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那个身影。

  “果然,不到这一步你就不会出来。此刻你何须再作伪?本座不是应泽,是贪耆。”

  影子叹道:“姓甚名谁,当真如此重要?许多年前,我也曾有此困惑。那时我在寒潭边怀念将军,竟无意间放出了你,你告诉我,你是应泽。那一刻我忽然悟了,同样的字也代表不了同样的人,去者已无可回,在此世者,却仍有而今。”

  在他说话间,那柄已光彩全无的云踪剑晕起淡淡的光芒,扩散至昭沅身前,它肚皮上的龙脉像受到感应一般涌出历代护脉龙神的法力,灌输入昭沅的筋骨中。

  贪耆眯起绯红的双目:“你用何种身份与我说这些话?青凤使九遥,还是卿遥?”

  影子飘扬的衣角渐渐浅淡:“只是残留在世间的一丝魂魄罢了。不论是数百年前,还是千万年前,前事已尽,来日方长。”

  贪耆双目中的血色减退些许又瞬间浓重:“你躲藏在书中,是想趁我不备时,再次给我致命一击?”

  影子抬起手:“泽兄可还记得这些?”他执笛做笔,在半空中虚画,飘逸不羁的字迹一行行浮在空中——

  立于世而乐于生,洞其明则清其心……

  长乐饮饮,浮生阔阔,何计朝夕……

  这是昔日卿遥与他游历山河时,讨论道法所得的句子,他还曾嘲笑过卿遥怎样也脱不了一股凡尘的俗气。

  那些句子聚在一起,变成书页,合成一本书册——《太清经》。

  昔日的初代凤君青凤使九遥,后来的凡间道人卿遥,残留下最后一丝意念在《太清经》中,实则只为了一件事。

  “我想与泽兄说,能与你结缘,乃我此生至幸。”

  缥缈的影子终于浅淡到不见,彻底消散在空中。贪耆赤色的双眼一点一点变成幽黑,再度昂首龙吟。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气,天地再度颤抖。

  昭沅摆首浮起,挡在乐越身上,一枚七彩流光的珠子突然砸到它面前,九凌沉声向它喝道:“快,此物能让你重筑龙珠。应龙无法自控,我等都不是他的对手,唯有你的法力与他相克!”

  昭沅瞧着那枚珠子,有些愣怔。

  九凌扬袖弹出一道光束,七彩的珠子在光束重击中化成粉末,包裹住昭沅,星星点点的金光在昭沅周身浮动,它体内热流上涌,张口吐出一道光焰。金色的光焰与星点汇成一处,化作一枚金光灿烂的龙珠,龙脉摇曳浮动其中。

  与此同时,九凌、琳箐、商景、白棠、梅竹二仙和土地神隐云都抬起手,法力汇聚成各色光束,灌注到昭沅体内。

  昭沅长啸一声,身体在撕裂感中暴胀,化作一条金色的巨龙,直冲入天上,缠绕向狂躁的应龙。

  一金一黑两条影子在天空中翻滚,大地在轰鸣声中裂开缝隙。昭沅的耳中传入贪耆的声音:“还记不记得本座教你的东西?”

  昭沅猛然忆起,贪耆曾以教导的名义教他对抗应龙之气的办法。

  昭沅集中精神,将法力凝聚在一起,一道熟悉的力量缠绕住它的龙气,狠狠地拖出它全部的法力,撞向贪耆身体的某处。如同昔日,贪耆教导昭沅练习法术时一样。

  扑天戾气蓦然冻结,慢慢慢慢裂开缝隙,一丝,两丝,轰然溃散。

  天地的震动静止了。

  应龙从空中跌落向尘埃。

  一些零碎的片段浮现在眼前,似是千万年前,他还是小龙时,与应泽较量法术,失足从云上落下,应泽拍打着短小的翅膀,拼命追赶下坠的他:“阿沐!阿沐!”

  转眼,他身处战场,被应泽逼下悬崖,应泽的手抬了抬,想拉他,又缩了回去。

  又眨眼间,却是他浮在云上喝酒,卿遥在旁边的高阁上倚栏站着,浅青的衣袂在笛声中飞扬。

  “阿沐,阿沐……”

  “泽兄……”

  那两个令他刻骨铭心的身影交替出现。贪耆在恍惚中合上双眼。

  应龙的身体在溃散中变浅,千万年的孤独即将消融。

  一片,两片,三片……忽而有纷乱的书页从半空中落下,包裹向应沐即将烟消云散的身体,化成了一枚卵,轻轻落在地面。

  天空中阴霾散尽,重见晴空,大地合拢,坍塌的屋舍和殿阁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石砖的地上,透明的光卵中,匍匐着一条一寸长的小龙,黑乎乎的皮肤,双翼耷拉在体侧,好像一只长翅膀的蜥蜴。

  白棠俯身,捧起那颗蛋:“前尘尽去,从今往后世上已没有贪耆,只有重生的应沐。”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龙缘(全二册)更新,第十四卷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