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月底,玄二堂子里,任炳祺兴冲冲地走到后堂陈炯房间。
“师叔请看,”炳祺将两本账册摆在桌子上,乐得合不拢口,“这一本是上月的,这一本是本月的,奶奶个熊,托师叔的福,咱这发达了呢!”
“哦?”陈炯呵呵一笑,将账册推到一侧,“说说看,哪能个发达哩?”
“上个月,码头与堂子各赚八百块洋钿,这个月码头少两百,堂子却多三百,”炳祺凑近,几乎是耳语,“不瞒师叔,是净利,几年来少有哩。呵呵呵,有师叔罩着就是不一样,兄弟们劲头足哩!照这势头,赶到年底,炳祺保准为师叔拿出八千块洋钿!”
“呵呵呵呵,”陈炯又是一笑,“好哇好哇,真是好消息。”
“师叔,”炳祺凑得更近,“堂子里新进几个鲜货,苏州来的,个个色艺俱佳,徒子特别选出两个孝敬师叔。人生在世,没个女人多没趣味!”
陈炯白他一眼:“你这是赶师叔走吗?”
“嘻嘻嘻,”炳祺涎脸笑道,“炳祺是说,师叔既然住到女人窝里,夜夜却睡冷被窝,叫徒子脸上哪能有光哩?要不这样,炳祺只给师叔留一个,再不让她接客,只在这里早晚侍奉师叔,为师叔端茶倒水洗脚敲背什么的,闷了还能唠唠闲话儿!”
“好吧,”陈炯略略一想,“既然这般讲,师叔就依你了。”略略一顿,“对了,大小姐那儿可有音讯?”
炳祺摇头。
“莫不是⋯⋯”陈炯沉思有顷,半是自语,“我住在此地,她生出啥想法了?”
“不会不会,断然不会,”炳祺连连摇头,迭声说道,“不瞒师叔,大小姐开明得很,这堂子是炳祺开的,若是嫌弃,大小姐早就不睬炳祺了!再说,帮中兄弟不只是炳祺开堂子,从南京到苏杭,兄弟们开的堂子多去了,只要没有欺男霸女,违反帮规,大小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无论如何,兄弟们都得有条活路,是不?”
“不会就好,”陈炯嘘出一口气,闷头又是一会儿,“这已有些辰光了,大小姐哪能⋯⋯”
“嘻嘻,”炳祺笑了,“依炳祺之见,只要师叔那柄宝刀仍在大小姐手里,就有戏文!”
“呵呵呵呵,借你吉言!”陈炯也笑起来,从怀中摸出两张庄票,摆在桌上,“炳祺,看看这是什么?”
“乖乖,”任炳祺打眼一看,惊叫,“两万两银票!师叔,您打哪儿搞到的,炳祺这辈子还没见过介多钱哩!”
“呵呵,”陈炯略略摆手,“师叔哪来这本事?是托孙先生的面皮,一万由湖州张老板捐助,一万由浦东宋神父筹措,师叔不过是代孙先生收款而已!”
“太好了。”炳祺握起拳头,“师叔,我们分头凑,待凑足三万,立马汇给孙先生!”
“孙先生来信说,他在日本已经筹到一笔款子,暂时不急用钱,这点钱就放在上海。你拿去,以你的名义,存入汇丰银行。”
“啊?”炳祺大是吃惊,“以徒子的名义?”
“呵呵呵,”陈炯拍拍他的肩,“拿去吧,师叔放心你,孙先生放心你!”
“好!”炳祺屏气有顷,握拳道,“炳祺一定不辜负师叔与孙先生!”收起庄票,盯住它们看一会儿,笑了,“呵呵,师叔,听说洋人银行利息不高,莫如徒子搁在这儿放个高利,让它们为革命事业多生几个崽儿!”
“炳祺,你须记住,革命基金不能外放高利贷。再说,孙先生万一急用哪能办哩?就存汇丰银行,一则保险,二则方便汇往海外。”
“好好好,”炳祺收起庄票,连拍胸脯,“师叔,剩下这一万,全都包在炳祺身上,我就不信,凭我任炳祺这张脸,到年底还能筹不到?!”
“炳祺呀,”陈炯笑了,“不要一心掉进钱眼里,拔不出来哟!”
“咦?”炳祺一本正经道,“孙先生要我们筹款,不掉进钱眼里哪能个筹哩?”
“我问你,”陈炯敛起笑,双目射过去,“筹款做什么?”
“干革命呀。师叔不是说,要推翻清朝、光复中华吗?”
“这就是了。眼下我们还有比筹钱更重要的事体呢!”
“师叔请讲!”任炳祺坐正身子,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陈炯。
“孙先生来信说,当务之急,一是搞钱,二是搞人,三是搞枪。钱这讲过了,下面我们必须搞到人和枪,建立我们自己的武装。清朝就如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树,虽然连根带梢全都朽透了,但我们不砍不锯,它依旧不会倒呀。”
“是哩。先说这人,我已依照师叔吩咐,招到二十多个了,师叔不信,可到顺义码头看看,保管一等一的身手。关键是枪!”
“呵呵呵,”陈炯望着他笑笑,“又吹你那几个人了。莫说是二十多,你就是招进二百多,二千多,人人手里都有一杆枪,怕也摇撼不动那棵朽树呀!”
“这该哪能办哩?”炳祺急了。
“孙先生要求我们联合沪上各界力量,譬如商务总会、光复会及其他社团、协会等,也包括咱的帮众。那些人皆有根基,尤其是商务总会,干大事体离不开他们哪!”
“是哩。师叔要的,他们都有,只是⋯⋯”炳祺现出为难之色,“商会里个个都是有钱人,哪一个伸出指头也比炳祺的腰粗,炳祺想蹭这也蹭不上个边儿呀!”
“呵呵呵,”陈炯笑道,“你只管联络帮众就是。其他事体,是师叔的!”说着抬腕看表,起身,“辰光到了,师叔这该出去一趟。”
“要不要徒子送一程?”
“好吧,茂平谷行。”
灶房里,申老爷子这儿掀掀,那儿看看,巡视一圈,摸出一只空瓶子,掂几掂,朝堂屋里叫道:“小荔子,小荔子—”
没有应声。
“小荔子?”老爷子摇摇头,离开灶房,一步一步走到堂屋,掀开门帘,走到葛荔的闺床前,将被里揉有几揉,声音怪怪的,“早就醒了,装个啥哩?”
“啥事体?”葛荔忽地坐起。
“醋没了!”
“瞎讲!”葛荔嘴一撇,“前几日才买一瓶,这刚扭开盖子,哪能就没了?”
“全让你吃光光了,还说没吃?”老爷子鼻子里轻哼一声,“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不理你了!”葛荔听出话音,又躺下去,将被子蒙在头上,夸张地发出鼾声。
老爷子审视四周,见陈炯送的宝刀竟被她孤零零地挂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地方,且旁边遮着一条她几乎没用过的方巾,已知就里,上前取下刀,抽开来,吹几口气,复插进去:“啧啧啧,介好的宝刀被放在此地,算是明珠暗投了!”袖进衣服里,“既然不受待见,莫如让老头子拿到旧货摊上,不定还能换来一坛子好醋哩!”
葛荔掀开被子,蹿上来,一把从老爷子袖里抢回宝刀,又挂在那里,复躺回去,气呼呼道:“啥人不待见了?我心里一直在念着哩!”
“呵呵呵,念着就好!”老爷子走到角门处,送回一句,“方才老头子闲来无事,路过某处花园了!”
“你⋯⋯”葛荔忽又坐起,急问,“看到什么了?”
“还能有啥?”老爷子慢条斯理,“不就是那两个人嘛!”
葛荔面孔扭曲,目光落在陈炯的刀上,噌噌过去,将刀取下,别在腰间。
“呵呵呵,”老爷子斜她一眼,“某人不会是要出去行凶吧?啧啧啧,若用这把宝刀杀人放血,可就有点儿可惜了哟!”
“老阿公,你⋯⋯”葛荔气得嘴脸歪斜,“啥人要去行凶了?我就不能玩玩我的宝刀吗?”说着从腰里拔出,放在手掌里把玩。
“能能能,”老爷子迭声说道,“只是,如果某人一直钻在这床被子里嗅那醋味儿,既不玩刀,也不赏花,只怕会落个鸡飞蛋打,一头不得一头哟!”
“你⋯⋯这是气死我哩!”葛荔呼哧呼哧喘一会儿,大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一笑,蹭上前,挎住老爷子胳膊,“嘻嘻,老阿公,您在这里阴阳怪气,莫不是要给小荔子支几招儿?”
“老头子只支一招,”老爷子在她头上弹一指头,“看准的鸟儿,就不能让它飞了!”
“老阿公,”葛荔将他推到堂间,在他耳边悄问,“依你说,小荔子这是该玩刀呢,还是该赏花呢?”
“刀有刀的好,花有花的好,就看小荔子是何偏好喽。”
“老阿公,这几天哩,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是玩刀的好,这刀嘛,既是小荔子所好,玩起来也顺手哩!”
“呵呵呵,”老爷子乐了,“吃柿子当拣软的,看来小荔子长大了,学会挑哩,那花儿虽然好看,却有刺儿,玩起来确实不太顺手哟。”
“啥人怕他的小刺儿来着?”葛荔来劲儿了,蹦起老高,“老阿公,你且等着,看小荔子这就去手到擒来!”说着将那柄宝刀随手一掷,哧溜一声,人已闪到院中。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申老爷子走到墙根,将那柄宝刀捡拾起来,眯眼赏玩一时,小心翼翼地拭去灰土,走回葛荔闺房,摆在她的梳妆台上。
已是午后,阳光射在南侧河浜里,在水波中激荡出点点碎光。茂平谷行的后客堂里,挺举、陈炯相对坐着,一边欣赏河浜里的碎光,一边品着茶盏。
窗子外面的老柳树下,阿祥与任炳祺对面而坐,中间摆着一盘象棋,看盘中棋子,二人激战正酣。
“伍兄,”陈炯的目光从波澜里收回,看向挺举,“近日听闻商会里颇是热闹,你是议董,能否剧透一二?”
“唉,”挺举长叹一声,给他个苦笑,“陈兄怎么也对这个感兴趣了?”
“呵呵呵,”陈炯笑道,“商会是有钱人扎堆的地方,在下不想守穷,这还指望伍兄引见一二,图个晋升呢。”
“陈兄客气了,”挺举亦笑一声,“依陈兄才具,想必不会缺个晋升。前番见面,陈兄出手就是五十两规银,想必枪势混得不错哩。哦,对了,在下将那五十两银子连本带息还给我那阿弟,嘿,你猜怎么了,阿弟那个后悔哟,没个说!”
“哈哈哈哈,”陈炯朗笑起来,“他总不会是后悔当年身上没带更多银子吧?”
“正是这般!”挺举也笑起来,“不瞒陈兄,当年在下将阿弟囊中的每一个铜子儿全都搜出,阿弟那是一肚子的不乐意呀。这下好了,阿弟得到十倍回报,说是要请陈兄喝一壶哩。”
“呵呵呵,”陈炯连连摆手,“就那小子,在下咋看咋个不顺眼,他的酒还是免了吧。”敛起笑,两眼直射挺举,“方才提到商会,观伍兄气色,不会是有难言之隐吧?”
“也没什么难言之隐,”挺举轻叹一声,“一言难尽而已。”
“那就两言,三言,”陈炯呵呵一笑,“反正这半日交给伍兄了,我们兄弟有的是辰光唠叨,是不?”又拿过开水壶,朝茶壶里冲水,斟向挺举的茶盏,“来来来,伍兄这先润润口,痛快开场,让兄弟开开眼界!”
陈炯的确不是外人,挺举也不隐瞒,将近日发生的商会总理之争略略述过,不无忧心道:“唉,不瞒陈兄,前有粤商,后有甬商,为争总理这把交椅,全都不讲规则了,你争我夺,将这商会⋯⋯”说到这儿,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在下一向敬重查老爷子,可昨日事体,老爷子确实做得过分。商会里若是也论官袍马褂,宣谕诵旨,与衙门又有何异?”
“伍兄所言甚是。”陈炯频频点头,“伍兄可否记得杜牧的《阿房宫赋》?真是好诗呀,把中国的问题点到极处了!”
“《阿房宫赋》?”听到一下子拐到阿房宫里,挺举略觉诧异。
“呜呼!”陈炯随口吟诵,“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是啊。”挺举听他咏出这个,慨然叹道,“战国数百年,六国各逞英豪,终为秦人所灭。始皇帝期望秦国能有万世基业,不想至二世即亡,终为天下所笑。究其根源,不是亡于外,而是亡于内。杜牧确实总结到要害处了,族秦者,秦也。打败我们自己的,正是我们自己!‘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今日之谓也。”
“伍兄所评极是!”陈炯敲击几案,声音激愤,“我们的敌人不在海外,就在国内。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到火烧圆明园,再到八国联军入侵,归根结底,我们没有败给西夷,也没有败给东夷,而是败在我们自身。伍兄可知败在何处?”
“不瞒陈兄,”挺举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近几年在下也在琢磨此事。以在下浅见,是败在政治。两千年来,我们行的是皇权制,而西夷行的是立宪制。皇权制容易滋生腐败,立宪制则好很多。”
“非也,非也。”陈炯连连摇头,“专制固然不好,若是用得好,也能成事体。大清之始,也是专制,然而,那时节却国势强盛,列国拜服!”
“那⋯⋯请问陈兄,我们败在何处?”
“败在不能抱团上,败在各为己利上。满汉仇视猜忌,朝臣各为己利,贫富互不相济,官民尖锐对立,朝廷高高在上,地方各行其是,中国名为大一统,实则四分五裂,难以形成合力!”
“陈兄所言,也是在理。”挺举沉思有顷,抱拳应道,“国就不说了,单说这商会,在下是深有体会。表面上看,奉行的是西夷民主公议制,实际上完全不是。各地商帮、各业行会,皆为己利,势大者欺人,弱小者受欺。几大商帮,几派势力,面和心不和,暗中较力,活生生地把一个原本是利国惠民的公益协会变成牟利手段,实在令人扼腕兴叹哪!”
“伍兄,”陈炯两眼紧盯挺举,“难道你不想为此做点什么吗?或许可以有所改变呢。”
“我⋯⋯”挺举长叹一声,“唉,心有余而力不足,枉生嗟叹而已。”
“在下倒是有个主意,或可使商会消弭内争,同心同德!”
“哦?陈兄请讲!”
“听说租界工部局有个万国商团,商会何不模仿他们,组建一个只属于商会的商团?”
“商团?”挺举若有所思。
“正是,”陈炯不加思索,侃侃言道,“伍兄可否注意,租界远比我们复杂,各国皆有租界,皆有洋行,扎堆来到上海滩,生意对象清一色是我们中国人,若是换作我们,早就打成一锅粥了。结果呢,打成一锅粥的是我们自己。反观租界各国,各洋行,秩序井然,各有营生,各有长短,亦各有利益,平素各做各的生意,一到关键辰光,必定抱成一个铁团!”
“是哩!”挺举重重点头。
“他们之所以做到这点,是因为他们善于组织。在下作过分析,洋人共有两大组织,一是工部局,二是商团。工部局由各国产生,国家不分大小,皆有席位。商团则由各洋行构成,归在工部局旗下。无论哪家受到武力威胁,就由商团出面,武力摆平。你们有了商会,就如同洋人有了工部局。如果再有商团,就等于把各个行帮、各个行会甚至连各个店铺全都拧巴到一根绳上了。”
“如何拧巴?”挺举大感兴趣。
“训练哪!”陈炯伸开五指,缓缓合成一个拳头,“商团团员分别来自各行各业,各个商帮,各个店铺,若是定期集训,他们就必须厮守一处,这在无形中增加了彼此了解。有了商团,大小店铺,一家有难,百家支援,就可形成大势。商会可借商团自重,对外,可与租界万国商团抗衡,对内,可替政府分忧,关键时刻,还能帮助政府维护沪上的商业安定呢!”
“嗯,是个好主意。”挺举思忖许久,点头应道,“只是,牵扯到商民武装,就是大事体,不但要在商会里议决,恐怕还要征求租界、上海道同意,眼下来看,困难重重。”
“事在人为。”陈炯笑笑,“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挺举正在思索,前院传来女子软软的说话声,且还提及他的名字,说是寻他。
挺举听出端底,脸色瞬间变了,朝陈炯尴尬地笑笑,起身就往前台走去,不料刚到走廊,那女子已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儿,在柜台守值的伙计不明所以,诚惶诚恐地紧跟其后。
来人正是葛荔,手中拿着一根柳条。但与那日的相比,这根柳枝又细又软,与葛荔的娇媚表情配合得恰到好处。
“嘿,伍大掌柜,这在屋里厢躲清闲呀!”葛荔假作轻松,扭身给伙计一个笑,“去吧,没你的事体了。”又冲挺举扬扬柳枝,“走吧,伍掌柜,后堂里请!”
挺举大窘,哪里肯动,两脚如钉,庞大的身板死死卡在走廊当中,将前路堵个结实。
“哟嗬,”葛荔瞟他一眼,拖长声音,“你这是⋯⋯真还跟本小姐摽上劲了!”扬起柳条,“瞧这小样儿,是想在这条廊道上结清账喽?”
“葛⋯⋯小荔子,我⋯⋯”挺举急了,伸出手指朝后堂指指,挤眉弄眼,声音几乎是在嗓子眼里,“有朋友在哩!”
“哦?”葛荔也似吃一怔,正在转悠大眼珠子,陈炯已走上来,立在挺举身后,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两眼射向葛荔,“伍兄,在下恭候半晌了,美人既来,还不介绍一下?”
“我⋯⋯”挺举脸上涨红,只好站到一侧,指葛荔道,“这位是葛小姐,在下恩人,”又指陈炯,“葛小姐,这位是在下朋友,陈炯,刚从日本回来!”
听闻“陈炯”二字,葛荔一下子乱了方寸,急急低头,拱手挡住面孔,慌不择言:“伍掌柜,你有贵宾在侧,在下就不打扰了!”说罢,将小柳枝啪地一扔,转身匆匆走了。
挺举追至柜台处,见葛荔人已冲出大门,沿大街跑去,欲扬手告别,声音却发不出,怅惘有顷,折身再到走廊上,见陈炯早已捡起地上的小柳枝儿,正在手中把玩。
“啧啧啧,”陈炯轻抖几下柳枝儿,赞不绝口,“伍兄果是慧眼,真乃人间绝品也!”
“谢陈兄夸奖,”葛荔一走,挺举就灵醒过来,心里美滋滋的,语气神态恢复正常,“今朝实在没想到,她竟⋯⋯”
“这条柳枝儿?”陈炯将枝儿又闪几闪,看向挺举。
“呵呵呵!”挺举腼腆地笑笑,从陈炯手中接过柳枝儿,不无夸张地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压低声音,“这是一笔旧账,陈兄就甭问了!”
“瞧那样儿,”陈炯笑了,“美人的气想是消了,”拱手,“伍兄,在下恭贺你了。”又冲外面,“炳祺,分出输赢没?”
“来喽!”话音落处,炳祺人已在门口。
“辰光不早了,在下告辞!”陈炯朝挺举再次拱手,“商团事体,还望伍兄斟酌,若有用到在下处,在下乐意效劳!”
挺举笑笑,将二人送至门外,拱手作别。
返程途中,陈炯久不作声。
“师叔?”炳祺小声道。
“奇怪,”陈炯凝起眉头,“方才那个葛小姐,一看到我,简直⋯⋯判若两人呢!”
“师叔?”炳祺的声音更小。
“炳祺,你怎么了?”
“徒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咦?”陈炯白他一眼,“对师叔还能藏着匿着?”
“方才那女子,是⋯⋯”炳祺再次止住。
“讲呀,她是何人?”
“大小姐!”
“啊?”陈炯吃此一惊,目瞪口呆,半晌,方才两手扳住炳祺,“你⋯⋯你不是没见过她的真容吗,哪能晓得哩?”
“听音哪!”炳祺几乎是嗫嚅,“大小姐的声音,徒子在闹市里也辨得出!”
陈炯放开炳祺,蹲在地上,两手抱头。
是哩,那个叫葛小姐的是在听到他陈炯的名字之后方才慌神出走的,而他陈炯的刀⋯⋯不定那阵儿就别在她的腰中!
可⋯⋯伍兄?
今日事体,即使是傻瓜也瞧得明白。
伍兄心里装的是她,她心里装的也是伍兄!
显然,这个难题炳祺也看出来了。
“师叔?”炳祺小声叫道。
陈炯抬头,看向他。
“我们回吧,家里⋯⋯有人候着呢。”
陈炯将拳头越捏越紧,半晌,狠狠击在地上,重重叹出一声,忽地起身:“好,家里去,备上老酒,你我不醉不休!”
拿到茂升钱庄的三万两现银之后,里查得立即请来上海滩最有名的设计师,夜以继日地重新装修麦基洋行大厦。
由于装修重点只在一楼大厅与门面,工程并不算大,不消半月,已是有模有样。大门外面,一块巨大的中英文黄铜匾额已经安装就绪,两个工人正在拆除脚手架。几辆装货的马车停在外面,另外几个施工人员进进出出,正在下货,向楼里搬抬。
麦基、史密斯、里查得三人站在南京路的对面,各自眯缝起眼睛,远远地观赏那块黄澄澄的匾额。匾额上,“大英华森橡胶拓殖公司(GREAT
ITAINWHATSONRUBBERPLANTATIONCOOPERATION)”等中英文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OK.(很好。)”看有一时,麦基不无得意地看向身边的史密斯,“Let'sstartourwonderfulgamerightfromhere!(就让我们的游戏从此处开始吧!)”
“It'sgreat,buthow?(太好了,可怎么做呢?)”
“It'shisjob,andheknowsallthehows.(这是他的事情,他晓得如何去做。)”麦基看向里查得,给他个笑。
里查得回以一笑,不无肯定地冲史密斯点头。
夜深了,鲁家宅院里,齐伯从前院溜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到前院,来回走几圈,最后在门房里坐定。
过有一时,一辆黄包车在门外停下,鲁俊逸跳下车子。齐伯迎上,二人嘀咕几句,一前一后地穿过前院,拐向楼梯,不一会儿,俊逸书房的灯亮了。
黑暗里,顺安看得真切。这个夜晚,不知怎的,他翻来覆去睡不实,穿衣起来,远远地盯牢齐伯。见二人都已上楼,顺安嘘出一口气,轻挪脚步,悄悄隐在鲁俊逸书房下的一株蜡梅后面,支起两只耳朵。
楼上飘下声音,虽然很小,但于顺安却是不难分辨:
⋯⋯
“瑶儿睡没?”
“睡了。”
“闹没?”
“还好。”
“瑶儿的事体我想定了,就依你,只是,挺举那儿,你看哪能个讲哩?”
“这是大事体,不能屈了小姐,得寻个合适媒人。”
“让合义去讲,他是商会总理。合义就等着喝瑶儿的喜酒,只要我透个气,保管他跑得比谁都快。”
“敢情好哩,祝老爷德高望重,若肯保媒,无论是小姐还是挺举,都体面哩。”
“齐伯呀,我也有个担心,就是挺举总朝天使花园跑,听闻天使花园的麦小姐对挺举有好感,她父母也对挺举印象不错,这事体没准儿⋯⋯”
“呵呵呵,我打听过这事体,挺举没有这意思,娶洋人做媳妇,莫说是别人,就挺举他姆妈那儿都难过关!”
“呵呵呵,是哩。”
⋯⋯
楼上后来又飘下什么话,于顺安都已不重要了,于他重要的只有一个,鲁叔这已铁下心将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他的挺举阿哥!
顺安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间,坐在椅子里,下嘴皮子都快被他咬破。
顺安眼前轮番浮出三个女人,一个是他不敢对视的大小姐,一个是他只可远观的麦小姐,再有这个,就是他辗转反侧却求之不得的鲁小姐,而这三个小姐,竟就在这么一个晚上,全都绕在了他的挺举阿哥身边!
“鲁叔呀,”顺安泪水流出,心里说道,“你是瞎了眼呀,你是不知情呀,伍挺举再好,再能干,可他的心是花的,对你是有二心的,对小姐,天哪,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小姐,你这是乱点鸳鸯谱了呀,鲁叔呀,你一生智慧,哪能去听一个一事无成的糟老头子的呢?”
顺安眼前浮出里查得,耳边响起一连串声音:“⋯⋯这对你讲个秘密,伍挺举很快就是我们总董的son-in-law了⋯⋯就是女婿呀。伍挺举与嘉丽彼此相爱,麦总董、麦夫人甭提多高兴了,麦夫人讲,她要按中国风俗请个媒婆上门提亲,还要让女儿坐上八抬大轿⋯⋯”
“鲁叔呀,”顺安越想心中越是悲戚,“你这听见了没?麦夫人要请媒婆上门提亲哩,这媒婆没准儿就是鲁叔你呀,谁让你是洋大人的首席买办哩!这且不说,那个洋婆娘还要用八抬大轿嫁她闺女,这事体她完全做得出,我的鲁叔呀!你让祝叔保媒,闹得沸沸扬扬,可这是热脸膛贴到凉屁股上,他伍挺举根本不领情,因为他中意的是那个洋妞儿,一天不见就如没了魂哪,我的鲁叔呀!人家将这八抬大轿在那南京路上一招摇,鲁叔呀,你这老脸往哪儿搁呢?还有祝叔,你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哩?祝叔好歹也是个商会总理,走到哪儿都风光哩!鲁叔呀,你有钱不假,可你再有钱,总是没势吧?你的钱再多,总是抵不过大英帝国的洋大人吧?挺举阿哥是啥样人,你不晓得,你完全不晓得,晓得他的是我,是和他一块长大的傅晓迪呀!他的眼高着哩!他的心傲着哩!你看看,他把啥人瞧在心上了?彭伟伦?查老爷子?鲁叔您?他连会审公廨的沈谳员也没夹在眼角子里,我的鲁叔呀,你哪能看不透他哩?甭看这辰光他没钱、没权、没势,可他的心黑着哩⋯⋯”
顺安这般胡思乱想一夜,直到天亮,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竟是午后。顺安大惊,看看表,匆匆洗把脸,拿起跑街包,害怕撞到齐伯,不敢走前门,就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门,正要开门出去,隐约听到中院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是鲁小姐!
顺安的腿迈不动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一股背水一战的雄风,让他一步一步地退回来,一步一步地挪向中院。
张目望去,不见齐伯。
顺安轻嘘一口气,沿着花墙外侧的甬道靠近中院的圆拱门。想想不妥,顺安就在圆拱门外寻个地儿蹲下,打开跑街包,装作检查什么,耳朵却是竖着。
院中凉亭旁边,碧瑶在荡着秋千。眼下不是秋千了,齐伯在秋千底下放了个吊篮,上面又铺了块软垫,碧瑶坐在上面悠悠哉哉,手捧书本,由着性子落泪。
“小姐呀,”秋红手推吊篮,有一搭没一搭地送有几个来回,停下手,将头伸过去,装模作样地瞅向书本,“你这是念到哪句妙词了,哪能伤心介久哩?”
“去去去,你这没心没肺的,讲给你也是不懂!”碧瑶止住泣,嗔她一声。
“嘻嘻,秋红是不懂,可秋红好奇呀,你就念个一句听听。”
“曲栏杆,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嘻嘻嘻,”秋红笑一声,“这句我懂哩,曲栏杆,深院宇,就是咱这小院子,对不?这春来春去,就跟咱这里一样,小姐呀,你看看,这春来春去,秋红跟着小姐也有十来年哩!”
秋红不解不说,这一解反倒伤了情,碧瑶将书本啪地朝地上一摔,朝她尖叫一声:“张秋红,你晓得个屁!”说着跳下吊篮,咚咚咚咚跑向闺楼。
秋红拾起书本,不晓得嘟哝了句什么,慢悠悠地跟着上楼。
张秋红?这个“红”字让顺安不由打个激灵。想到鲁小姐一直在看《西厢记》,想到西厢记里的红娘,顺安的心头猛然闪出一个念头。
是日傍黑,顺安守在门外,看到秋红来为小姐打热水洗脚,见四周没人,急迎上去,挡在她前面,小声叫道:“秋红阿妹?”
“阿妹?”秋红显然没有听到过有人这么称她,吃一惊,见是顺安,受宠若惊,“你⋯⋯叫我阿妹?”
“是呀!”顺安给她一个迷人的笑,凑她耳边,低语几句。秋红先是诧异,继而脸色涨红,终究抵不过顺安火辣辣的目光,含羞点头。
夜色渐深,院中人大多进入梦乡。秋红悄悄溜出圆拱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走到顺安门外,尚未敲门,门已打开。
秋红闪身进屋,抚着胸口,强压住惊怕,压低声音:“傅公子,你说有好东西让我看,在哪儿?”
顺安指向桌面上的一把漂亮银锁,上面系着一条银链子。
秋红拿起银链细细审看。
“阿妹,你戴上!”顺安靠近她,悄声。
“我?”秋红睁大眼睛。
“是呀。我特别让人打制的,是纯银,不晓得中阿妹的意不?”
秋红戴上,走到镜子跟前,细审一会儿,点头道:“嗯,蛮好看哩。”转个身,朝顺安看过来,“傅公子,你叫我来,就为试试这个?”
“当然不是。”顺安给她个笑,“是想请阿妹帮个大忙。”
“嘻嘻,”秋红回他个笑,“你直说帮忙不就得了,绕这么大个弯子做啥?讲吧,啥事体?”
“有几日没见小姐了,她⋯⋯好像不开心哩。我想问问阿妹,小姐为啥事体不开心哩?”
“小姐为啥事体,我哪能晓得哩?”
“呵呵呵,阿妹这是蒙人哩。阿妹一天到晚跟在小姐身边,就如小姐肚里的蛔虫儿一般无二,小姐有啥事体,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阿妹你?”
“嘿,你倒是晓得哩,”顺安一口一个阿妹,秋红早已晕了头,俏脸红红的,歪头看着他,“不过,小姐的事体,我不能随便讲给人听!”
顺安拉开抽屉,摸出五块银元,一字儿排在桌面上,又一块一块地叠起来,码成一小摞。
秋红睁大眼睛,盯住这一小堆银元。
“就凭这东西。”顺安指着戴在她胸口上的锁,又指指这摞银元,“阿妹只要讲出来,它们就全都归你了!”
秋红不无惊愕地瞪大双眼,不由得往后退退,手也不自觉地伸向银锁,显然是要取下来。
“阿妹呀,看把你吓的。”顺安扑哧一笑,“你只管拿去,甭生他心。这事体是老爷吩咐的。小姐不开心,老爷急死了。老爷里里外外,事体介多,没辰光陪小姐,特意关照我,要我关心关心小姐。我觉得这是个难办差事,因为我对小姐一无所知哩。思来想去,我就想到阿妹,这才叫阿妹过来,问问小姐有何喜好,好对症下药,哄小姐开心!”
见顺安讲出这些,秋红半信半疑,目光盯在他身上,似是在掂量他的话。
“阿妹呀,”顺安又是一笑,“阿哥没有蒙你。小姐是老爷的心肝宝贝,没有老爷的吩咐,阿哥哪有这个胆哩?”
“是哩,谅你也不敢!”秋红回他个笑,“所有事体中,小姐最欢喜的只有两样,一是让老爷陪着,二是读诗、写诗。”
“诗?”顺安大是震惊,“我一直以为小姐欢喜的是戏文哩!”
“戏文也欢喜,可赶不上诗文。”
“阿妹呀,你讲得好哩!这快讲讲,小姐欢喜的都有哪些诗文?”
“谁晓得哩?”秋红皱下眉头,“小姐读到好诗,就会一句一句念,然后就哭鼻子抹泪。”
“小姐再念到啥诗文,或写到啥个好句子,阿妹就藏起来,拿给我看看,成不?”
“好哩。”
“阿妹呀,”许是觉得方才声音大了,顺安轻嘘一声,“这桩事体万不可让小姐晓得。小姐要是晓得了,阿哥的差事儿就算办砸了!”
“我晓得。”
“还有,也不能让齐伯晓得,只有你知我知。”
“好哩。”
顺安将几块洋钿塞进秋红手里,送她到门口,悄悄打开房门。
院子,静寂无声。
第二日,天刚迎黑,秋红过来打开水,看到顺安房中亮灯,溜过来敲开房门,掏出一张纸头,急急塞给顺安:“这是小姐写的,你看看对不?”
顺安粗看一遍,眉头凝起:“小姐啥辰光写的?”
“今朝天快亮时写的。”秋红应道,“昨晚小姐一宵没睡,害得我也睡不成,天快亮时,小姐写完这几句,才算睡下,一觉睡到后半晌。”
“晓得了。记住,从今朝开始,无论小姐有啥事体,都要讲给我听。等这桩好事体做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啥好事体?”秋红眼睛睁大。
顺安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绝密,只不许漏出半字!”
“秋红保证谁也不讲!”
“老爷有意把小姐许配给我,这才⋯⋯”顺安故意顿住,诡秘地挤几下眼,“晓得不?”
秋红吃此一惊,小口大张,半晌也合不拢。
“阿妹呀,我这是把实底全都托给你了。实话对你讲吧,老爷虽说有这意思,但老爷是老爷,小姐是小姐。老爷打小就顺着小姐,由着小姐的性子行事。老爷这儿没啥讲了,只有小姐乐意,这桩好事体才算成功,晓得不?”
“天哪,”秋红这也回过神来,“怪道⋯⋯”
“呵呵呵,阿妹呀,我与小姐的这桩好事体,全都指靠你了!”
“嘻嘻,”秋红眼睛眨巴几下,“要是这般讲,秋红该向傅公子叫姑爷哩!”
“是哩。”顺安回她一笑,“不过,这辰光还不能叫,对啥人也不能讲,晓得不?”
“晓得哩,”秋红眼睛眨巴几下,“秋红只在私下里叫你,成不?对了,姑爷,方才听你讲,等好事体成了,少不了我的好处。我想问问,姑爷能给我个什么好处?”
顺安伸出五根指头:“五百两银子,成不?”
秋红摇头。
“一千两!够你吃喝一辈子!”顺安又添五根指头。
秋红摇头。
“咦?秋红,你想要啥?”顺安吃惊了。
“我⋯⋯”秋红抿会儿嘴唇,半含娇羞,“我想与姑爷、小姐永远住在一起!”
“这个好呀,”顺安痛快地应承,“本姑爷让你一直侍奉小姐就是!”
“我不侍奉她!”秋红变了声调。
“咦?那你侍奉啥人?”
“我只侍奉姑爷!”
顺安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还有,你也得给我配个丫鬟!”秋红看向他,一脸期许。
顺安仍旧怔在那里。
“姑爷,成不?”
“成成成,”顺安恍过神来,连连点头,“好事体哩!阿妹介漂亮,本姑爷欢喜哩!”
“姑爷,你⋯⋯”秋红满脸羞红,不无娇嗔地白他一眼,“我这去了嗬!”说毕拉开房门,探头看看,伸耳听听,悄悄溜出去了。
“小娘×,”顺安望着她的背影,不无鄙夷,“小土鸭也想飞上天哩,也不撒泡尿照照!”关上房门,回到房间,盘腿坐下,拿过碧瑶的诗文,眯起眼睛琢磨。
顺安琢磨来琢磨去,终也弄不明白诗文里边的意味,正无奈何,听到挺举的脚步声从后门一路响着过来,没入他的房门里,眼珠子连转几转,匆匆伏案,将碧瑶的诗文一字不落地抄在一张纸头上,欣赏一下,装进袋中,推开挺举的房门。
“阿哥,总算把你候回来了!”顺安呵呵笑道。
“看神情,阿弟这是遇到好事体了。”挺举已经收拾好床铺,摆好书本,正要读书,看过来,笑道。
“是哩,”顺安又是一笑,“今朝读到几句好诗文,这想与阿哥分享。”
“嘿,阿弟来雅兴了,好呀,念来听听!”
顺安掏出纸头,酝酿几下,朗声诵读:
一样黄昏深院宇
一样有,笺愁句
又一样秋灯和梦煮
昨夜也,潇潇雨
今夜也,潇潇雨
滴到天明还不住
只少种,芭蕉树
问几个凉蛩阶下语
窗外也,声声絮
墙外也,声声絮
挺举正襟危坐,二目微闭,侧耳倾听。
顺安放下纸头:“阿哥,念完了,就是这几句。”
挺举凝思。
“阿哥呀,”顺安锁起眉头,“这辰光是春天,不是秋天,这些日也没下雨,院前院后好像也没有芭蕉树,我思来想去,哪能就捉摸不透这意思哩?还有,啥叫凉蛩?”
挺举依旧凝思。
“阿哥,”顺安急了,“快解呀,你这一肚子学问哪里去了?”
挺举睁开眼,小声问道:“此诗可是小姐抄写的?”
“咦?”顺安大是惊愕,“你哪能一下子就猜中了呢?”
挺举又入凝思。
“阿哥,是这样,”顺安早已想好由头,顺口解释,“我晚上回来,看到廊下有张纸头,想必是风刮过来的。捡起来一看,晓得是小姐写的。你这解解,小姐写这诗,究底是啥意思?”
“此诗非小姐所写。”
“啊?”顺安怔了,“你方才讲,这是小姐写的,哪能又讲不是了?”
“方才我讲的是,此诗是小姐抄写的。此诗的作者叫吴藻,是道光爷年间的女词人。小姐抄录此诗,必是心里苦闷,以此诗寄情。”
“啧啧啧,阿哥这学问,真是没个说哩!”顺安长吸一口气,叹服道,“阿哥呀,我晓得小姐心里有苦闷,可我弄不明白,小姐的苦闷,你哪能从这诗里就看出来了?”
挺举从顺安手中拿过纸头,打眼一看,怔道:“这不是小姐写的,是阿弟的笔迹呀!”
“呵呵呵,是哩,我怕阿哥有说辞儿,就把小姐写的藏起来了,又抄一遍,谁晓得还是让阿哥看出来了。”
“呵呵呵,”挺举也笑一下,指着纸头,“你看,黄昏,秋灯,潇潇雨,都表示一个愁字,滴到天明,说明诗人一夜没睡⋯⋯”
“对对对,”顺安急道,“小姐真就是一宵没睡哩!”
“咦,小姐一宵没睡,你哪能晓得?”挺举看过来。
“这⋯⋯”顺安觉出说走嘴了,忙又改口,“这诗上不是写着吗?不是‘滴到天明还不住’吗?阿哥,我这问你,小姐愁的是啥,这诗里讲没?”
“诗里没讲。”
顺安忖思一时,望过来:“阿哥,我想求你帮个忙!”
“做啥?”
“写首回诗,劝劝小姐,让小姐想得开些!”
挺举目光如炬,射向他。
“阿哥,我⋯⋯”顺安脸上微涨,欲盖弥彰,“我没啥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我们得帮帮小姐,是不?小姐想不开,鲁叔就会不开心。鲁叔不开心,就会影响到生意,也影响到我们这些做下属的⋯⋯”
“阿弟呀,”挺举扑哧笑了,“你甭讲了,阿哥为你回一首就是。拿纸笔来!”
顺安备好纸笔,挺举略一思忖,顺手题写一首和诗,顺安念咏几遍,大是欢喜,回到房间,取笔墨抄过,核对无误,小心放好,于次日寻到机缘,连同碧瑶的诗稿一同塞给秋红。
日照窗棂,光线射在碧瑶面前的案面上。
碧瑶静静地坐着,两道目光牢牢锁住案面上的两张纸头,一张是她抄录的吴藻的诗词,另一张是挺举的和诗。
秋红忐忑不安地候在一边,一声不吱。
碧瑶渐渐激动起来,眼角盈出泪花。
秋红的心也随之吊在嗓子眼上。
碧瑶猛地站起,手捧挺举所和的纸头,在厅中缓缓走动,颤声咏读:
漫曳长裙西苑去
树袅娜,人延伫
看桂子枝头秋几许夶风小说
秋到也,香如故
秋去也,香如故
月下徘徊谁共语
暗把个,星星数
把烦闷忧愁全锁住
一丝丝,生情愫
一缕缕,牵情愫
碧瑶咏毕,热泪盈眶,连声赞叹:“好哇,好哇,好哇!”
“小姐,”秋红故意问道,“什么东西好哇?”
“啧啧啧,”碧瑶再出赞叹,“是这首词好哇,完全讲到我的心窝里去了。你看,我心里烦,夜不成寐,它就叫我外面走走,去逛园林,赏赏桂花,数数星星,将这烦恼抛到一边去。更难得的是这词儿配得极是工整,尤其是后面两句,一丝丝,生情愫。一缕缕,牵情愫。意、韵、味三相俱绝,堪称佳句啊!”
“嘻嘻,”秋红凑上前来,“小姐说好,一定就是好了,我真替他高兴!”
“替他高兴?”碧瑶这也想起来什么,转头问道,“对了,我这问你,这是啥人写的?”
“小姐,你猜猜。”
碧瑶凝思半晌,摇头。
“小姐呀,”秋红凑得越发近了,半是诱导,“你往近处猜猜,就在这个院里,小姐天天都能见到的人。”
“我阿爸!”碧瑶陡然兴奋,脱口而出,继而又一细想,轻轻摇头,黯然神伤,几乎是在嘟囔,“阿爸不会写的,阿爸他⋯⋯不要我了,他⋯⋯”两手掩面,伤心悲哭。
“小姐呀,”秋红显然见她哭得多了,呵呵一乐,小声安抚,“你莫要七想八想,秋红晓得,小姐是老爷的心肝宝贝,老爷哪能不要小姐哩?”
碧瑶哭得越发伤心。
“小姐呀,”秋红呵呵又是一笑,“你这还没猜出是啥人写的呢,介好的诗文呀!”
“除了阿爸,啥人能写出来?啥人能晓得我的心思?”碧瑶一边哽咽,一边泣诉,“可⋯⋯我晓得,这不是阿爸写的,阿爸没这雅兴,再说,他的字不是这样的!”
“小姐呀,”秋红诱导道,“你再猜猜,除去老爷,小姐每天都能见到的,还有啥人?譬如说⋯⋯”
“齐伯?”
秋红摇头。
“伍挺举?”碧瑶打个惊战。
秋红再次摇头。
“总不会是傅晓迪吧?”
秋红连连拍手:“小姐真灵,一下子就猜中了!”
“啊!”碧瑶黛眉凝起,半是诧异地看向纸头,再看看另一张,疑窦丛生,唬脸问道,“咦,我的这张纸头哪能在他手里呢?”
“小姐呀,”顺安早已支好招了,秋红嘻嘻笑过,“讲起这事体来,真就是个缘分哩!”
“缘分?啥缘分?”
“巧缘分哪。”秋红连比带画,绘声绘色,“小姐写的这张纸头,原本是放在桌面上的,不晓得哪里来阵风,竟然把它吹到窗外,它飘呀,它飘呀,它飘呀,它竟就飘到廊道里了,傅公子,不不不,我该哪能称呼他哩?对对对,想起来了,是傅生!傅生碰巧路过,那纸头偏巧落到他的头上,这是昨日的事体。今朝傅生遇到我,要我将这两张纸头一并呈送小姐,我问写的都是啥事体,他说,小姐晓得的。小姐,你讲,这桩事体巧也不巧哩?”
碧瑶听得傻了,良久,方才缓步挪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向窗外,似乎是在极力想象那阵奇异的风是如何将她的纸头吹出窗外,那纸头又是如何落到走廊里,落到傅晓迪的头顶上,那傅晓迪拾起这纸头,又是如何抬头望向她的窗棂,并在夜静更深辰光,写出这份和诗来的。
就这般痴痴呆呆,碧瑶在窗前坐了不知几个时辰,时不时地看向那首和诗。
是的,是傅晓迪的笔迹。她忆起来了,傅晓迪曾在前面书房里抄过她阿爸起草的商会章程,那字迹就是这般无二。
黄昏又至,一阵脚步声由前院传来。
“小姐,快看!”秋红打个灵醒,跑到窗前,手指窗外,压低声音,“是傅生回来了!”
碧瑶连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棂,果见顺安挎着跑街包,正从前院走向中院,走进闺楼外侧的长长甬廊。
“小姐,”秋红话中有话,“傅生那张纸头你都看一整天了,要不要⋯⋯我归还他?”
碧瑶答非所问:“这首词填得倒是雅致,吟起来颇有味道。我总在想,好词好句都是作古之人写的,不曾想到身边就有这样的人,我⋯⋯一直把他看低了呢!”
“小姐呀,”秋红赞道,“细看那傅生,唇红齿白,长得光鲜哩,就跟小姐总是讲的那个什么张生一般无二,怨不得崔莺莺⋯⋯”故意打住。
“讲呀!”碧瑶脸色绯红,催道。
“秋红听说傅生是个大才子哩,样样俱精,做啥成啥,钱庄上下无不夸他好哩。还有老爷,打心眼里欢喜他,一上来就重用他哩!”秋红使劲夸赞。
听到老爷,碧瑶心里咯噔一沉,脸色沉郁下来。
“小姐?”秋红凑前,小声叫道。
碧瑶托会儿香腮:“他是不是个大才子,单凭一首诗看不出来!”
“这⋯⋯”秋红急了,“小姐呀,哪能看他出来哩?”穿书吧
碧瑶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你把这个交给傅生,看他还有何对?”
显然,这个香帕是她早就备好了的。
秋红当下拿过香帕,跑到后院交给顺安,将小姐的反应如实禀过,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是哩,傅生已经不再是小姐一个人的,她张秋红也有一份!他亲口承诺过的!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顺安将香帕放在鼻下,轻嗅几下香气,缓缓展开。
上面果是词文,是碧瑶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已凉庭院
丛桂天香满
几个黄昏闲坐惯
疏了花笺竹管
玉阶依旧蛩鸣
绿窗依旧侬听
又是一宵风雨
不知多少秋灯
顺安盯住香帕吟咏几遍,又仔细赏析一时,挠头不解其意,心道:“啥意思哩?不行,还得等阿哥回来!”
顺安思谋妥当,拿出纸笔,将诗文重又抄一遍,装进袋中,急不可待地等候挺举。
因有天使花园的事情,挺举每晚都在九点左右到家。顺安熬过九点,果然听到挺举的声音,紧忙过来,推开他的房门,从袋中掏出纸头,不无兴奋道:“阿哥,你帮我解解!”
“是小姐回的?”挺举匆匆看过,抬头问道。
“是哩,”顺安呵呵一笑,“小姐和这秋天、桂花摽上劲了,真让我摸不着头脑,还请阿哥指点。”
“呵呵呵,”挺举回他个笑,“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回个应诗?”
“是哩,是哩。”顺安迭声作答,伸手摆好早已备好的纸笔。
挺举凝眉有顷,再写一首回诗。
顺安接过,轻声吟道:
菊羞梅妒
胜在馨香处
弹压西风成独步
自成蟾宫风度
也曾梦访吴刚
飘飘仙乐霓裳
树下琼浆畅饮
醒来金粟堆窗
顺安吟毕,思忖半晌,仍旧不解其意,抬头问道:“阿哥,这首回诗,究底是啥意思哩?”
“呵呵呵,”挺举应道,“意思是,桂花开在金秋,傲风压菊,无视秋风秋雨,自放奇香无比。”
“这这这⋯⋯”顺安愈加不解,“这与小姐的诗文,有何关系?”
“唉,”挺举轻轻摇头,长叹一声,指着顺安抄录的诗句,“这首诗词,小姐仍是抄录吴藻的。从所抄之诗来看,小姐心情已有好转,但愁云仍未散去。我写这些,是叫她荡尽愁绪,夜间睡好,就如这桂花,不管秋风秋雨,自在开去。”
“乖乖,”顺安眉开眼笑,“阿哥真是好才气嗬!我这就把诗文抄给小姐,保管她云开雾散,笑逐颜开!”略顿一下,“不过,阿哥呀,后面四句,能否改改?”
“哦?”挺举来了兴致,“哪能个改法?”
“就是⋯⋯”顺安清清嗓子,顺口咏出,“何不邀来吴刚,飘飘仙乐霓裳。树下痛饮美酒,联袂共谱新曲。”
“嗬,你这一改,倒是别致。”挺举扑哧一笑,歪头看着顺安,“顺安⋯⋯”
“阿哥,”顺安急急打断,“是晓迪,你哪能又忘哩?”
“这不是在我这屋里吗?”挺举吐下舌头。
“哪怕是在梦里,你都得叫我晓迪。甫顺安已经死了!”顺安一字一顿,绷紧面孔,“阿哥,你记牢没?”
“好好好,我记牢了。”挺举冲他一笑,“晓迪,我这问你,是不是相中小姐了?”
“阿哥,你⋯⋯”顺安怔了下,脸上涨红,“你哪能介想哩?不可能哩,阿弟是猪八戒背个破箱子,要啥没啥,哪能高攀得上哩?”
“呵呵呵,”挺举又是一笑,“那就是阿哥想多了。不过,你让小姐又是‘邀来吴刚’,又是‘联袂共谱新曲’,分明有挑逗之意,不是相中小姐,又作何解?”
“阿哥,我⋯⋯”顺安脸色越发红了,“我这是瞎掰哩。你快审审,这几句好不?”
“古体诗中,通常是用‘琼浆’,不用‘美酒’,‘新曲’也是别扭,且不合韵。”
“呵呵呵,”顺安连笑几声,自嘲道,“我这叫歪来来,得由阿哥你这高手斧正。”
“这样吧,”挺举审会儿词文,笑道,“第三句维持原貌,最后一句改为,‘联袂共抒清商’,其他就按你改的。”
“好哩!”
当秋红将诗文再次送到时,碧瑶完全被征服了,满含泪水,一遍接一遍地吟咏:
菊羞梅妒
胜在馨香处
弹压西风成独步
自成蟾宫风度
何不邀来吴刚
飘飘仙乐霓裳
树下琼浆痛饮
联袂共抒清商
每每吟至“联袂共抒”,碧瑶就会脸色绯红,陷入遐思,脑海里浮出一幅幅画面:
晓迪第一次到她家,在她的逼视下窘态百出。
阿爸书房里,在她的咄咄攻击下,晓迪左支右绌。
后院里,她将晓迪赠送的四本书一本接一本地撕碎。
阿秀宅外,晓迪陡然出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将她强行拖走。
大街上,晓迪跪在她面前,任由她一下接一下地掌掴。
院子里,晓迪急切地看着她与秋红放风筝。
⋯⋯
“晓迪⋯⋯”碧瑶越想越是感动,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全新的解读,一股暖暖的、从未有过的激情在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底升腾,充满她的心房。
“晓迪,晓迪,晓迪⋯⋯”碧瑶将顺安抄写的诗文供在案前,面对它缓缓跪下,泪眼模糊,不住地呢喃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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