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乎可以称为海滩的近海岸边,排列着二十几株树皮漆黑漆黑的相当高大的山樱树。新学年刚一开始,山樱便以湛蓝的大海为背景,连同仿佛有些发黏的褐色嫩叶,开出绚烂的花朵。不久,到了花雨纷飞时节,无数花瓣落入海中,镶在海面上漂移,乘着海浪被重新打回海岸。尽管我没怎么准备考试,但我还是顺利跨进了东北这所直接以这样的樱花沙滩作为校园使用的中学。这所中学的校帽徽章也好校服纽扣也好,全都绽放着图章化的樱花。
距这所中学很近很近的地方,有一家相当于我家远亲的人家。也是出于这一原由,父亲为自己选定了这所有樱花的临海中学。我被托付给那户人家。毕竟学校就在旁边,听得上早操的铃响之后,我才跑去学校,是个相当懒散的初中生。尽管如此,我还是通过自己擅长的逢场作戏,获得班上与日俱增的人气。
虽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所谓他乡,可我觉得他乡是个比自己出生的故乡快活得多的地方。原因似乎可以解释为,自己的逢场作戏那时也更加得心应手,骗人不再需要以前那番辛苦了。不过相比之下,亲人和他人、故乡和他乡——即便对于多么了不得的天才、即便对于神子耶稣,其间恐怕也都存在不容逃避的难易之差。对演员来说,最难演的地方就是故乡的剧场。尤其在三亲六故聚集一堂的场所,纵使再好的演员,演技怕也无从谈起。然而我演过来了,并且取得了相当不俗的成功。这样的“老油子”,到了他乡不可能失手演糟,绝无可能。
自己对人的恐惧感,仍在心底剧烈翻滚,较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演技委实驾轻就熟,在教室里总让班上的人发笑。老师一边捂嘴而笑,一边感叹说这个班只要没有大庭同学,可就是极好的班了……作为自己,就连那吼声如雷的驻校军官,也能轻而易举地让他笑出声来。
想必我已能够彻底隐蔽自己的本来面目了!正当我开始松一口气时,我始料未及地——完全始料不及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如所有从背后捅刀子之人,此人在班里最为瘦弱,脸也又青又肿,身穿大有可能是父兄穿剩下的长袖——像圣德太子的衣袖那么长——上衣,课程一塌糊涂。军训课和体操课总是袖手旁观,同白痴无异。自己也到底没从这个学生身上看出提防的必要。
那天上体操课时间里,那个学生(姓现在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名叫竹一)、那个竹一照例袖手旁观。我们做单杆练习。我故意尽量做出严肃的神情,“嗨”一声叫着朝单杆奔去,像跳远一样跳到前端,“嗵”,一屁股摔在沙地上。一切都是算计好了的失手。大家果然大笑,自己也苦笑着爬起,拍掉裤子上的沙子。正当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竹一捅一下自己的后背,以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故意、故意的。”我深感震惊。完全没有想到故意失手这点偏偏被竹一看破了。感觉上就好像近距离目睹世界刹那间被地狱业火包拢起来熊熊燃烧。啊——!我拼命用力克制险些发狂的冲动。
自那以来的自己日日夜夜的不安与惊惧。
尽管表面上我一如往常做着可悲的表演逗大家笑,但每每不由得长叹一声。无论做什么都必定被竹一一眼识破,并且很快碰上谁告诉谁——想到这里,额头便腻乎乎渗出油汗,以狂人样的怪异眼神惶惶然东张西望。如果可能,恨不得早午晚二十四个小时跟在竹一身边监视他,不让他随口道出秘密。并在寸步不离其左右的时间里,千方百计让他深信自己的表演并非所谓“故意”,而是自然而然的。倘若顺利,还想和他成为独一无二的好友。我甚至想,假如这些都不可能,那么只好盼他早死。不过,杀他的念头到底没有发生。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想被人杀的愿望诚然有过几次,而想杀人的心思却一次也没有过。因为我认为那样反倒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
为了让他就范,我首先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那样“温柔”的谗笑,让脖子往左倾斜三十度左右,轻轻搂过他瘦小的肩,不止一次以猫被爱抚时的叫声那般甜腻腻的声音邀他来我寄宿的人家玩。可他每次都现出空漠的眼神,默不作声。不过有一天放学后——记得是初夏时节——傍晚的雷阵雨白亮亮自天而降,同学们都好像不知如何回家。而我由于家近在旁边,就满不在乎地冲出门去。这时,忽然发现鞋架旁边呆愣愣站着竹一,我说走吧我借伞给你。说罢拉起畏畏缩缩的竹一的手,一起冒着大雨奔跑。到了家,托婶母把两人的上衣晾干,成功地将竹一拉进二楼自己的房间。
这户人家只有三个人。五十多岁的婶母和三十岁上下戴眼镜的似乎有病的高个子大女儿(这个女儿一度嫁去外地,后来又返回娘家。我也跟着这家里的人叫她姐姐),加上似乎最近刚从女校毕业的名叫节子的矮个儿——不像她姐姐——圆脸妹妹。下面开店,摆了一点点文具和运动用品。主要收入是去世的主人留下的五六栋长筒屋的租金。
“耳朵痛。”仍站着的竹一说,“雨淋湿了就痛。”
一看,两只耳朵的耳垂简直不成样子。看上去脓水马上就要流出耳轮。
“这哪行,痛吧?”我做出大为吃惊的样子。“把你拉进雨中,对不起!”
我女声女气地“温柔”道歉,然后下楼要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枕自己的膝部躺下,小心翼翼地清理他的耳朵。竹一也好像没有觉察这是伪善之计。
“你么,肯定有女人迷上你的!”竹一枕着自己的膝部随口奉承道。然而,许多年后我才体验到竹一这句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恶魔预言般可怕的话语。
迷上也好被迷上也好,一旦竹一这句话以俗不可耐、轻浮戏谑而又格外自鸣得意的感觉忽然出现,哪怕再“严肃”的场合,我都觉得仿佛忧郁的伽蓝迅速崩毁,沦为扁平的废墟。如果不用被迷上的难受这样的俗语,而使用被爱上的不安这样的文学语言,那么,忧郁的伽蓝想必不至于土崩瓦解。想来也真是奇妙。
由自己处理耳垂脓水的竹一说了我会被女人迷上这句傻傻的恭维话。自己当时只是红着脸笑,没有应声。但实际上隐约有所感觉的地方也是有的。
不过,如果对“被女人迷上”这句粗言俗语所产生的自鸣得意的气氛,那么说来倒也有所感觉,那就颇有抒发惊人感怀的意味,甚至单口相声中的大少爷台词都算不上——并不是说是以那种玩世不恭、得意洋洋的心情“有所感觉”的。
对于我,较之男性,女性要费解好几倍。家人中女性比男性人数多,亲戚中也有很多女孩,加上犯那种“罪”的女佣等人,所以,说我从小就是跟女人玩耍长大的,我想也不为过。而那的确是以如履薄冰之感同她们交往过来的。几乎全然不知所措,如坠五里云雾。有时不小心踩在虎尾巴上,受到致命打击。而且同来自男性的鞭打不同,伤口像内出血似的毒火攻心,实在难以治愈。
女人引诱自己,而又一把推开。或者在有人的场所蔑视、折磨自己。而当一个人也没有了,又把自己搂得紧紧的。女人睡起来像要睡死似的——说不定女人是为睡而活着的。此外我也自幼得到了种种样样观察女人的机会。感觉上尽管似乎同为人类,却又好像是和男人截然有别的生物。便是这种匪夷所思且马虎不得的生活奇异地包围着自己。“被迷上”这类说法也好,“被喜欢”这一表达也罢,哪一种都根本不适合我。莫如说“被圈养”可能还算适于用来说明实情。
同男人相比,女人似乎更对做戏感到放松。自己逢场作戏,男人毕竟不至于哈哈笑个没完。而且自己也知道不可在男人面前乘势表演过头,以免露出马脚,必须适可而止。但女人就不晓得适度这回事,永无休止地要求我表演下去,以致在其毫无节制的喝彩之下累得一塌糊涂。她们实在能笑。一句话,女人似乎能够比男人吞食更多的快乐。
中学时代关照过我的那户人家的姐姐也好妹妹也好,只要有时间就跑上二楼我的房间。每次都惊得我差点儿一跃而起,一个劲儿颤抖不止。
“用功呢?”“哪里。”我笑着合上书本。“今天啊,在学校里,那个叫棍棒的地理老师……”如此脱口而出的,全是言不由衷的滑稽故事。
“阿叶,戴眼镜试试!”
一天晚上,妹妹节子和姐姐一起来我房间玩,让我做了好一场表演之后,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别问为什么,戴戴看,用姐姐的眼镜。”
她总是以这么吆五喝六的语气说话。搞笑师乖乖戴上姐姐的眼镜。两个姑娘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一模一样,跟罗依德一模一样!”当时,那个叫哈劳鲁德·罗依德的外国电影喜剧演员正在日本走红。我起身举起一只手:“诸位,”我说,“这次为日本诸位粉丝……”
我尝试现场致辞,让她们笑上加笑。此后每次有罗依德的电影在镇里剧院上映我都去看,偷偷研究他的表情什么的。
还有,一个秋夜,我正躺着看书,姐姐如飞鸟一样扑进房间,一下子倒在我的被子上哭道:“阿叶,救救我啊!对了,最好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家吧!救我、救救我……”
如此胡言乱语一通,又哭了起来。不过,因为女人在我面前表现出这种态度已经不是初次,所以我对姐姐的过头话也没怎么吃惊,反而对这种无聊的陈词滥调觉得兴味索然。于是轻轻钻出被窝,剥掉桌上的柿子皮,把一块递到姐姐手里。结果,姐姐抽抽搭搭吃着柿子说:“可有好看的书?借我一本!”
我从书架上挑出漱石的《我是猫》交给她。
“多谢招待!”
姐姐羞赧地笑着离开房间走了。此事并不限于这位姐姐。女人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活着的呢?对我来说,思索这点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繁琐、还要心烦、还要不是滋味。不过,有一点我从小就通过自身经历得知:女人突如其来哭出来的时候,只要递给某种甜的东西,吃了就会破涕为笑。
这还不算,妹妹节子甚至把她的朋友也领来我的房间。我一视同仁地照样逗大家笑。而朋友走后,节子百分之百说朋友的坏话。开口就说那人是个不良少女,务必当心。既然如此,何苦特意领来!结果,我房间的来客几乎清一色是女人。
但是,这绝不意味竹一恭维的“被女人迷上”状态的实现。说是说,我不过是日本东北的哈劳鲁德·罗依德罢了。竹一无意说出的恭维话作为让人厌恶的预言栩栩如生地呈现出不吉利的形貌,是那以后又过几年的事了。
竹一还给了我另一件非同一般的礼物。“妖怪画!”一次来我二楼时,竹一很得意地让我看一幅他带来的原色版卷首插图,这么介绍一句。
哦?我心里一惊。许多年后才开始耿耿于怀,觉得似乎是那一瞬间决定了自己的下滑之路。我知道,知道那无非是梵高的自画像。我们年少的时候,法国的所谓印象派绘画在日本大为流行。而欣赏西画的第一步,一般都从这里开始。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即便乡下的初中生也大体在图片版上看过了。我也看过好多梵高的原色版,对笔触的妙趣、色彩的鲜活有些兴致。至于妖怪什么的,却一次也没想过。
“那么,这个怎么样?也是妖怪画吧?”
我从书架上取出莫迪利亚尼的画册,给竹一看皮肤晒得如同红铜的那幅裸体女人画。“好厉害啊!”竹一瞪圆眼睛感叹。“活像地狱里的马。”“也是妖怪吧?”“我也想画这样的妖怪画!”
对人过于恐惧的人,反而更想亲眼确认远为可怕的妖怪的心理;越是胆小如鼠的人越是盼望暴风雨来得更为猛烈的心理。啊,这群画家被人这种妖怪伤害、威胁的结果,终于相信了幻影,在光天化日下的大自然中历历在目地看见了妖怪。但是,他们并未通过戏谑化而蒙混过去,而是致力于如实再现。如竹一所说,毅然决然画出了“妖怪画”。这里有自己将来的同伴——我兴奋得险些流出眼泪,不由得极力压低嗓门对竹一说道:“我也画,画妖怪画,画地狱里的马!”上小学时我喜欢画画和看书。但我自己的画没有像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好评。因为我压根儿不信人说的话,所以作文之类对自己不过好比搞笑的开场白罢了。虽然从小学到中学接连让老师们欣喜若狂,但自己本身觉得索然无味。唯独绘画(漫画什么的另当别论)让我为表现对象物——尽管以幼稚的个人风格——多少煞费苦心。一来学校图画摹本一无是处,二来老师的画拙劣至极,只好自行其是地胡乱尝试五花八门的表现方式。进了中学,油画用具倒是一应俱全了,可是即便从印象派画风中寻求范本,自己画出的东西也完全提不起来,简直像彩印纸手工一样呆板。不料,竹一那句话使得自己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待绘画的姿态是大错特错的。将给人以美感的东西力图原封不动地表现以美的天真和愚蠢!大师们尽管将平平常常的东西通过主观创造表现得美不胜收,或把丑的东西表现得催人作呕,可是他们并不掩饰对它们的兴趣,沉浸在表现的喜悦之中。换句话说,我从竹一那里得到了全然不为他人看法所左右这一画法的本源性秘籍。于是瞒着那些女客,开始一点点从事自画像的创作。夶风小说
画出来的实在惨不忍睹,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这才正是心底深藏的自己的本性!虽说表面上我谈笑风生并逗别人笑,而实际却有一颗如此充满凄风苦雨的心。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暗暗自我肯定。不过除了竹一,我到底没把画给任何人看。一来我不愿意自己的逢场作戏被人揭穿老底,以致一下子绷紧神经;二来担心对方可能觉察不到自己的本性,仍然视之为独出心裁的做戏表演而沦为笑料。这是再伤心不过的事。于是我把那幅画藏进壁橱深处。
另外,学校上图画课时,我也将“妖怪式手法”秘而不宣,一如既往以平庸无奇的笔法将美的东西画得很美。
我早就对竹一(只对竹一)满不在乎地表露自己容易受伤的神经了,所以这回的自画像也放心地拿给竹一看。他大为赞赏。我就第二张、第三张继续画妖怪画。
“你会成为了不起的画家!”我又从竹一那里得到了一个预言。被女人迷上的预言、成为了不起的画家的预言——这两个预言被竹一这个傻瓜刻在我的额头。
不久,我来到东京。
我想进美术学校。但父亲早就打算让我上高中,将来当官。也对我这么说了。生来从不还嘴的我怔怔接受下来。父亲让我上四年。加之我自己也差不多上够了海滨樱花初中,就没上五年级,四年修了之后直接考取东京一所高中,随即开始了住宿生活。那里的脏乱和粗暴搞得我心力交瘁,逢场作戏根本无从谈起,遂让医生出具浸润性肺炎诊断书,搬出宿舍,住进上野樱木町父亲的别墅。我横竖过不来集体生活。而且,什么青春的感奋啦年轻人的骄傲啦,那类大话也听得我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也追随不了所谓“高中精神”(highschoolspirit)。无论教室还是宿舍,我甚至觉得那不外乎排放扭曲性欲的地方,自己那近乎完美的做戏技巧,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不开议会的时候,父亲每个月只在别墅住一两个星期。这样,父亲不在时间里,那座相当宽敞的房子,只有管理别墅的一对老夫妇和我三个人。我时不时逃学,却又没心思逛什么东京(最后我好像连明治神宫、楠正成a铜像、泉岳寺四十七士b墓也没看),整天闷在屋子里看书画画。父亲进京时,每天早上我赶紧去学校。但去的有时是本乡千驮木町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氏的画塾,练素描练三四个小时。搬出高中宿舍后,到校上课也觉得自己活活处于旁听生位置——或许自己性情古怪——全然提不起兴致,就更加懒得上学了。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始终未能理解爱校之心这个东西。校歌什么的也一次都没想记过。
不久在画塾里从一个学画生口中得知烟酒、妓女、当铺和左翼思想。组合固然不伦不类,但事实如此。
那个学画生叫堀木正雄,东京下町人,比我大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就来画塾继续学西洋画。
“不能借我五元?”
只有一面之交,这以前一句话也没说过。我慌忙递上五元。“好,喝酒去!我请客。可以的吧?”我无法拒绝,被他拉到画塾附近的蓬莱町一家酒馆。这是和他交友的开端。
“早就注意你了。喏喏,那腼腆似的笑,那前途无量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我们的结交,干杯!阿娟,这家伙是美男子吧?迷上可不成哟!由于画塾里来了这家伙,我成了第二位美男子,遗憾!”
堀木肤色微黑,长相端庄。作为学画生,少见地穿着像模像样的西装,领带也够地道。头发打着发蜡,从正中间稳稳分开。
也是因为是自己不习惯的场所,感到的只是惶惶不安,手臂一会儿抱起一会儿放下。腼腆似的微笑倒是始终挂在脸上。不过两三杯落肚,开始奇异地觉出解脱般的轻松。
“我本想进美术学校来着……”
“哎呀,无聊。那种地方,无聊。学校嘛,统统无聊。我辈的教师,存在于大自然之中!面对大自然的冲动!”
但是,他的话全然没让我产生敬意。傻瓜蛋,画也肯定一团糟。不过我想,作为玩伴儿倒可能不坏。换言之,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都市无赖。就算形体和我不同,但在彻底游离于人世生活之外和迷惘这点上,还是和我完全属于同类。不过,他的逢场作戏是下意识的,且对做戏的悲惨浑然不觉。这是他和我本质上的不同。
不过玩玩罢了,不过作为玩伴儿交往罢了——我总是这么蔑视他。有时甚至以和他交友为耻。然而在同他相伴而行过程中,最终居然被他打败了。
话说回来。起始我一门心思认定他是个好人、一个罕见的好人。原本对人怀有恐惧感的我也彻底解除戒心,以为有了东京城的好导游。实际上每次一个人乘电车都怕乘务员。很想去歌舞伎剧场,又怕正面门厅铺着猩红地毯楼梯两侧并排站立的引路小姐。而进了饭店,悄然站在自己背后等盘子吃空的男侍应生又让自己害怕。特别是结账的时候,啊,自己那笨拙的手势!买东西付款的时候,那同吝啬无关的极度紧张、极度羞赧、极度不安和恐惧,使得自己头晕目眩,感觉世界一片漆黑,险些发狂。别说砍价,找回的零钱都忘记拿了。不仅如此,甚至忘记带回买的东西之事都屡屡发生。这么着,自己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在东京街头游逛,只好从早到晚歪在房间里——就是说,我有我的苦衷。
当我把钱包交给堀木一同走起来,堀木大刀阔斧地砍价。而且——或许是游逛高手——他把以最少的钱换取最大的效果那种付款手段施展一尽。此外还对花钱多的出租车敬而远之,而分别利用电车、公共汽车、小汽艇等等,使出以最短时间到达目的地的看家本领。早上从妓女那里回来路上,顺路走进什么什么餐馆、进入早间澡堂、就着豆腐火锅喝酒,不仅便宜,还能让人觉得奢侈——如此这般对我进行现场教育。此外还介绍说露天摊床的牛肉饭、烧鸡又便宜又有营养。还保证说早上再没有“电气白兰地”更让人醉意上头的。总之,事关花钱结账,他一次也没让我感到过不安和慌恐。
同堀木交往当中另一点让我释然的,是堀木全然不以交谈对手为意,任凭激情喷涌(所谓激情,或许就是不以对方处境为意),白天黑夜喋喋不休,根本无需担心两人走累了陷入尴尬的沉默。与人接触过程中,由于生怕当场出现可怕的沉默,原本口讷的我总是抢先拼命做戏说笑话。而现在由于堀木这个傻瓜蛋不知不觉地主动扮演搞笑角色,自己只要不哼不哈地当耳旁风,偶尔来一句“何至于”笑笑就算完事。
酒、烟、嫖妓,这都是冲淡恐人情绪——哪怕一时——的有效手段。不过,我也很快明白过来:为了追求那些手段,自己甚至开始怀有即便卖掉自己所有东西都不后悔的心情。
对我来说,妓女并不是人也不是女性,看上去不是白痴就是狂人。在她们的被窝中,自己反而得以放心大胆地呼呼大睡。她们近乎悲哀地毫无私欲。大概在我身上感觉出不妨说是同类的亲和感了吧,她们每每对我示以并不别扭的自然而然的好意。没有任何心计的好意,不强加于人的好意,给予可能不会再来二次之人的好意——有的夜晚,我从这些不是白痴即是狂人的妓女身上实实在在看见了玛丽亚的光环。
但是,在我为了逃避恐人情绪和追求一夜少许休闲而去那里跟自己恰属“同类”的妓女嬉戏的时间里,身边不知何时开始荡漾自己浑然不觉的某种令人厌恶的氛围。虽说这一情形是我完全始料未及的“追加赠品”,但这“赠品”逐渐鲜明浮上表面。堀木指出这点时,我心里一惊,随即厌烦起来。在别人眼里,说得俗些,我是在妓女的训练下学当女人。而且近来成效明显——学当女人的训练,来自妓女的最为严格,也就分外有效。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女达人”气味儿,女性(不限于妓女)本能地嗅出并贴上身来。我把这种猥琐的、有损声誉的氛围作为“追加赠品”接受下来,而这似乎比自己的休闲等等还要引人注目。ωWW.chuanyue1.coΜ
堀木大概是以半恭维的心情指出这点的,但我自己也有相应的沉重记忆。例如,茶馆女子给我来过稚拙的信,樱木町邻居将军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每天早上都在我上学出门时没事找事似的化着淡妆从她自己的家门进进出出。还有,去吃牛肉饭时,即使自己默不作声,那里的女帮工……还有,常去买烟的那家香烟铺的姑娘递过来的香烟盒中……还有,去看歌舞伎邻座那个……还有,在深夜市营电车上自己醉得迷迷糊糊……还有,故乡一个亲戚的女儿意外寄来一往情深的信……还有,不知是谁的一个少女趁我不在房间时送来的似乎亲手做的偶人……由于我极为消极,以致无不有头无尾,全部支离破碎,哪一个都没有下文。不过自己身上某个地方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氛围而使得某个女子做梦这点,却是否定不了的,那绝非什么自作多情的随意笑谈。被堀木那样的人指出之后,我感到类似屈辱的痛楚。与此同时,对嫖妓也陡然失去了兴致。
一天,堀木还出于赶时髦的虚荣心(就堀木而言,我至今也没想除此以外的缘由),把我领去共产主义读书会(说是R·S,记不确切了)那种秘密的研究会。对于堀木之流来说,或许共产主义秘密聚会也是那种“东京导游”中的一项。我被介绍给“同志”,势之所趋地买了一本小册子,还听上座一个长相奇丑的小伙子讲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不过,感觉上那东西自己早已一清二楚。那想必是那样的,但人的心中怀有远为莫名其妙的可怕东西。说欲望,言犹未尽;虚荣心,亦不充分;将色与欲并列起来,又或有所缺。是什么,自己也不知晓。反正觉得人世的深层具有并不仅是经济学的奇谈怪论。对奇谈怪论惊恐万状的我,虽然像肯定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肯定所谓唯物论,但不能因而从恐人情绪中解放出来转而放眼苍翠的新叶,从中感觉发现希望的喜悦。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次不少地参加R·S(似乎是这样,错了也有可能)聚会。“同志”们煞有介事地板着面孔,专心致志研究一加一等于二那样近乎初等算术的理论——那情形看起来真是滑稽无比。于是我以往日逢场作戏的手段设法让聚会放松下来。或许因了这个,研究会的局促气氛渐渐得以缓和,感觉上自己甚至成了研究会必不可少的红人。这些显得单纯的人大概以为我也和他们同样单纯,是乐天而风趣的“同志”。果真如此,就意味着我彻头彻尾欺骗了这些人。我并非同志。却又次次参加聚会,为大家提供戏谑服务。
因为喜欢。我中意这些人。但那未必出于由马克思维系起来的亲爱感。
非法。我暗暗为此快乐。莫如说舒心惬意。世上合法的东西反倒是可怕的(令人预感其中有深不可测的强势),架构匪夷所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那没有窗户的彻骨生寒的屋子坐下去。外面纵是非法的大海,我也要跳进去游泳,不久死去——似乎还是这样让我开心。
有个说法叫“见不得光的人”,好像是指凄惨的失败者、道德败坏者。可我觉得自己生来就像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每当遇见被世人指为“见不得光的人”那样的人,心里必定充满温馨。这“充满温馨的心”让我为之心荡神迷。
另有犯人意识这一说法。尽管我在这人世上终生受此意识的折磨,然而因有糟糠之妻这样的好伴侣而得以与之单独凄然嬉戏或许也是我的一个人生姿态。还有好像此外常言说的“胫伤之身”之语,但那个伤是我还是婴儿时就出现在我一只小腿上的。久而久之,漫说治愈,反倒越来越深,深至骨髓,每夜的痛苦如坠痛苦万状的地狱。话虽这么说——说法固然奇妙得很——但那块伤又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近,甚至觉得那伤痛仿佛伤口活生生的感情或爱情的窃窃私语。对这样的人来说,那种地下运动团体的气氛让我觉得分外放心和舒心。就是说,同运动本来的目的相比,运动的质感更与自己一拍即合。作为堀木,仅仅出于傻里傻气的调侃而把自己领去研究会介绍一次,往下口称要做生产方面的研究和进行消费方面的考察——说完这等拙劣的俏皮话后,再不靠近聚会,还时不时挖空心思找我一起做消费方面的考察。想来,当时是有种种样样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像堀木那样出于时髦的虚荣心而自诩者有之,像我这样仅仅中意其非法气味而赖在那里不走者有之。倘若这些真实用心被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信奉者识破,堀木也好我也好,势必遭到烈火般的怒斥,即刻作为卑鄙的叛徒清除了事。可是,我、甚至堀木始终未遭除名处分。尤其是,同合法的绅士世界相比,在这非法世界中我反倒得以悠然自得地“健康”生活下去。以致被作为可靠“同志”托我办种种样样的绝密——几乎让我笑出声来——事项。而且,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拒绝,不管什么都满不在乎地接受下来。而且不曾做得拖泥带水而被狗们(同志这么称呼警察)怀疑盘问。欢笑之间、同时让别人欢笑之间,把他们称为危险(从事那种运动的人都像祸事临头一般紧张,甚至模仿侦探小说那样拙劣的手段保持高度警惕。虽说交给我做的事无聊得让人目瞪口呆,但他们一再强调事情何等危险)的事项做得无懈可击。作为我当时的心情,纵使成为党员被捕、终生在狱中度过也觉得无所谓。我甚至认为,较之战战兢兢过世人的“实在生活”而在彻底不眠的地狱中呻吟,说不定还是牢狱快乐。
樱木町别墅里,父亲因有来客或外出什么的,即使同住一起,也几乎三四天都见不着面。不过,父亲总好像对我有所怀疑,让我惧怕。正当我想离开别墅去哪里找房子住而又没说出口时,从管理别墅的老伯口中听说父亲好像打算把这房子卖掉。
父亲的议员任期快要到了,这么做肯定有很多理由。看样子已无意争取连任,而想在故乡建一座隐居住所。他对东京似乎没有什么恋恋不舍的意思,为一个充其量是个高中生的我提供宅院和佣人,在他看来怕也多此一举(父亲的心意也和世上其他人同样不为我所了解)。总之,房子不久将转去他人之手。于是我搬到本乡森川町一座叫仙游馆的出租屋的昏暗房间,并且马上在钱上有了困难。
这以前父亲每月都给我一定数目的零花钱。就算两三天花完了,但一来毕竟别墅里任何时候都有烟有酒有奶酪有水果,二来书、文具以及服装等所有东西都能随时从附近店里“赊账”求得。此外,即便请堀木吃荞面条或盖浇饭什么的,若是父亲关照范围里的町内餐馆,自己默默出门也不碍事。
而在突然独自租房住,一切都要靠每月定额汇款解决之后,我就狼狈起来。汇款照样两三天就没了踪影。我开始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断给父、兄、姐姐等人交叉拍电报要钱,接连写“详情函达”信(信上诉说的情由全都是子虚乌有的讨巧故事。我认为有求于人时以先逗人笑为上策)。与此同时,开始在堀木指教下一个劲儿跑当铺。尽管如此,花钱还是时不时捉襟见肘。
归根结底,我不具有在无亲无故的房东屋子里独自“生活”下去的能力。我害怕一个人老老实实待在那屋子里,觉得好像马上有人朝自己扑来当头一棒。我不断地跑出去,或为那个运动帮忙,或跟堀木一起到处喝廉价酒。学业也好学画也好,几乎全部放弃。上高中第二年十一月又闹出同一位比自己年纪大的有夫之妇殉情事件,我的人生随之一变。
上课缺席,课程学习根本不用功。好在对考试答案好像有深得要领之处,迄今为止在故乡的至亲那里总算得以蒙混过关。可是好景不长,学校方面好像把上课时数不够等情况悄悄报告给了故乡的父亲。长兄作为父亲的代理人给我寄来了措辞严厉的长信。但相比之下,自己直接的痛苦更是缺钱以及为那个运动做的工作越来越刻不容缓,根本不容我再有半玩半做的心绪了。
不知是中央地区还是什么地区了,反正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带学校所有的马克思学生行动队队长都由我担任。听得武装起义就买来一把小刀(如今想来,刀小得连削铅笔都不够力),揣进雨衣口袋,东奔西窜进行所谓“联络”。很想喝酒好好睡一觉,但没有钱。何况P(记得用这样的暗语称呼党来着,或者错了亦未可知)那方面要我办的事一件接一件,几乎无暇喘息。看来以自己的病弱之躯,死活也承担不来了。原本就是仅仅出于对非法活动的兴趣为那个团体帮忙的,而这样一来,简直弄假成真,忙得天昏地暗。我到底禁不住这种厌烦感,就对P的人说:“怕是找错门了吧?让你们的直系干好不好?”随后一逃了之。但毕竟心中不快,决定一死了事。
那时,对我怀有特别好意的女人有三个。一个是我借宿的仙游馆的姑娘。每当我为帮忙做那个运动累得浑身瘫软回来饭也不吃就躺下的时候,这个姑娘肯定拿着信笺和自来水笔来到我的房间。
“对不起。下面弟妹太吵了,没办法慢慢写信。”说着,对着我的桌子一写就写一个多小时。
我本该佯作不知地躺着不动,但看样子她很想跟我说点什么。于是发挥那种被动的献身精神,尽管实际上一句话都懒得说,但还是噢一声给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打气,翻身趴着吸烟。
“听说有个男的用女方寄来的情书烧洗澡水来着。”“哎哟,讨厌。是你吧?”“烧牛奶喝的事倒是有过。”“荣幸啊,喝好了!”
怎么还不快走啊?写什么信,装模作样!肯定是在用“へへののもへじ”c画画。“给我看看!”
我以死也不想看的心情这么一说,对方就一口一个哎哟不嘛哎哟不嘛,那个高兴劲儿,简直没法看,只落得让人扫兴。于是我就打发她办事。
“抱歉,去电车路那家药店买来卡尔莫钦d可好?实在太累了,脸发热,反倒睡不着。不好意思啊,钱嘛……”
“好的好的,什么钱不钱的!”
说着兴奋地起身出门。打发办事,绝不至于让女人垂头丧气。女人受男人之托,反而心中高兴——这点我也心中有数。
另一个是女子高等师范的文科生,是所谓“同志”。因为那个运动方面的事,每天死活都得和她见面。事情谈完后,她总是跟着我走动,拼命给我买东西。
“把我当作亲姐姐多好!”那做作的样子让我身上发抖。但我还是做出含愁带笑的表情应道:“我正是那个意思。”
反正,不能惹她生气,那不得了。一定要蒙混过去才行——为了这么一个念头,我越来越向这个讨厌的丑女人大献殷勤,任她给我买东西(买的东西清一色毫无品位可言。十之八九我都马上转手给了烧鸡店的老头儿),讲笑话逗她笑。一个夏日夜晚,她横竖形影不离。为了让她回去,就在街头黑暗的地方吻了她。结果她兴奋得完全不成体统,叫来出租车,把我领到似乎那些人为从事运动在一座楼里秘密租用的仿佛事务所的狭小西式房间,吵吵嚷嚷一直闹到早上。一塌糊涂的姐姐,我暗暗苦笑。无论借宿的姑娘,还是这个“同志”,因为客观上必须天天见面,所以没办法像对待过去各种女人那样巧妙躲避开来,加之担惊受怕,只好拖泥带水地一味讨取两人的欢心,致使自己形同被五花大绑。
同一时候,我还从银座一家大型酒馆一个女侍应生那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恩惠。仅仅见面一次,却由于拘泥其恩惠,使得自己进退两难,又是担忧又是无端觉得害怕。到了这时候,即使不靠堀木向导,我也能一个人坐电车了,歌舞伎剧场也能去了,甚至能身穿带有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出入酒馆了——我开始能够多少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了。而心中依然为人的自信和暴力感到困惑、恐惧和苦恼。表面上——仅仅表面上——能在与人寒暄时一本正经。不,不然,若不带着失魂落魄的戏谑苦笑,我还是无以寒暄,天性使然。但不管怎样,我总算能够寒暄了——哪怕再晕头转向战战兢兢——这“伎俩”莫非东奔西忙搞那个运动带来的?或者来自女人?抑或酒?不过主要是缺钱花的结果。在哪儿都心惊胆战。而若能在大型酒馆里被很多醉酒客人或女侍应生、男侍应生们拥裹着打成一片,我那仿佛不断被人追赶的心情反而好像可以平静下来——我这么想着,手拿十元钱独自走进那家大型酒馆,笑着对接待我的女侍应生说:“只有十元,就来十元的吧!”
“不用担心。”
对方语音有一点儿关西味儿。而且,只此一言就使自己忐忑不安的心镇定下来。不,不是因为不必担心钱,而是觉得在她身旁不必担心。
我喝了酒。由于她让我放心,反而没了逢场作戏的搞笑心情,只管不遮不掩地表现自己固有的沉默寡言和郁郁寡欢,闷头喝酒。
“这种,可喜欢?”
女子把种种样样的菜肴摆在我的面前。我摇头。
“只喝酒?我也喝!”
一个秋日寒夜。我按照恒子(记得叫恒子。不过记忆模糊,不敢确定。我这个人,连殉情对象的名字都忘了)的吩咐,在银座后街一家露天寿司铺里一边等她一边吃根本不好吃的寿司(不知何故,就算她的名字忘了,当时寿司的糟糕味儿也清楚留在记忆里。还有长相酷似青蛇脸的秃脑瓜老头摇头晃脑地俨然高手胡乱攥着寿司的样子也清晰得如在眼前。多年后在电车上或什么车上有张面孔似曾相识。苦苦想了一阵子,忽然觉察原来长得像是当年寿司店那个老头儿,不由得苦笑起来。这种事不止一两次。在她的姓名、甚至长相都已远离记忆的现在,依然准确记得——几乎可以画下来——那家寿司店的老头儿长相。这大概意味那时的寿司实在太不好吃了,给了自己寒冷和痛楚。说起来,别人把我领去所谓可以吃到美味寿司的店里吃寿司,我觉得好吃的时候也一次没有过。太大了。我总是猜想对方怕是不能嚓一声攥出拇指肚大小的寿司)。
她租住的是本所一个木匠家的二楼。我在这二楼毫不掩饰自己平时忧郁的心情,就好像牙齿剧痛袭来一样单手捂着腮帮吃茶。我的这副样子,好像反倒让她中意。感觉上她也是个完全独立无援的女子——周围冷风骤起,落叶狂飞。
一起躺下时她讲了她自己的事:她比我大两岁,老家在广岛。“我是有丈夫的哟,在广岛开理发馆来着。去年春天离家跑来东京。可他在东京不做正经事。一来二去被以诈骗罪起诉了,进了监狱。我每天都探监送这个送那个。从明天开始算了!”不知什么原因,我这人对女人的身世提不起半点儿兴致。加上她的述说方式大概欠火候,或者因为话的重点不对头,反正我总是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较之关于身世的千言万语,我期待的更是一句窃窃私语,断定那更能引起共鸣。然而我一次也没从世上的女人那里听到过。想来也真是奇怪得很费解得很。不过,这个女子尽管没用语言说出“寂寞”,但其身体轮廓好像拥有一寸来宽的气流一样拥有无声的极度寂寞。每次靠上前去,我的身体都同样被那气流围拢起来,同自己身上不无刁钻的阴郁气流完全融合在一起,一如“附在水底石块上的枯叶”,我的身体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脱离开来。
而且这和在那白痴妓女们的被窝中酣然大睡的感觉完全不同(不说别的,那些妓女们都不知愁)。同诈骗罪犯人之妻度过的这一夜,对于我是被解放的、幸福的(毫不犹豫地肯定和使用这么夸张的字眼,自以为在我的整个手札中没有第二次)夜晚。
然而仅仅一夜。早上醒来一跃而起,我又成了原来那个轻薄、伪装的逢场作戏者。胆小鬼连幸福都怕。棉花可以扎伤人,被幸福伤害的事也是有的。趁着还没受伤,我想尽快直接分手,遂用那逢场作戏的戏谑烟幕把自己遮挡起来。
“常言说钱尽即缘尽。这个嘛,解释反了。意思不是说钱没了就被女人甩了。而是说男人没了钱,就自行心灰心冷,一蹶不振,笑声都没了气力。而且分外乖僻,最后破罐破摔,男方将女方甩掉——半发疯似的甩啊甩啊,直到甩掉。金泽大辞林上面说够可怜的。我也明白那种心情。”
记忆中是好像说了这番傻话,逗得恒子忍不住笑了。久居不宜,危险在即。脸也没洗我就匆匆离开了。而自己当时那句“钱尽即缘尽”的胡话,后来招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往下一个月,我没有见那位一夜恩人。分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欢喜渐渐淡薄,偶尔受到的恩惠反而让我无端地惶恐,自以为是地觉得它严重束缚了自己。甚至酒吧那次结账——当时全部让恒子负担的俗事也让自己开始耿耿于怀。觉得恒子也和房东姑娘、和那个女子高等师范生同样足以威胁自己。即使远远离开,也总是一味觉得怕恒子怕得不行,担心一旦和那个一起睡过觉的女子重逢,就会当即遭到她火冒三丈的怒斥,何况自己本来就懒得见人,因此愈发对银座敬而远之。不过,懒得这一习惯绝非自己的狡猾,而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琢磨透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女人这东西,在睡过之后和早上起来之后这二者之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联系,就好像彻底忘却一样把两个世界利利索索切割开来。
十一月末,我和堀木在神田一家露天小店里喝便宜酒。离开小店之后,这个坏朋友提出再找地方喝去。两人本已没钱,却还是缠着喝、喝。当时也是因为喝醉变得胆大起来,就说:“好,那么就领你到梦幻国去。可别吓着,名叫酒池肉林……”“酒馆?”“是的。”“开路!”
如此这般,两人上了市营电车,堀木撒起野来:“今晚我正馋女人,吻一口女招待也可以的?”我不大喜欢堀木醉酒失态,堀木也知道这点,于是这样叮问自己。“可不可以?就是要接吻!一定吻一口身旁坐着的女招待给你看。行吗?”“不碍事吧!”“多谢!对女人我可是又饥又渴。”
在银座四丁目下了车,我把恒子当作救命稻草,身无分文地走进名叫酒池肉林的大酒馆。和堀木在一间空着的包厢里刚一落座,恒子和另一个女招待就跑了过来。另一个女招待坐在自己身旁,恒子一屁股坐在堀木身边。我心中一惊——恒子要被接吻。
并非出于惋惜的心情。我身上本来就很少有占有欲那个东西。何况,就算偶尔略感惋惜,也没有气力断然主张所有权和别人争执。以致后来甚至眼看着自己实际上的妻子被人强暴而默不作声。
我尽可能回避同别人发生摩擦。生怕卷进那个漩涡。恒子和我只是一夜之交。恒子又不是自己的,应该不怀有惋惜等自作多情的欲念。尽管如此,我还是吃了一惊。
这是因为我感到不忍,恒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接受堀木突如其来的吻。被堀木玷污的恒子势必同自己分手。而自己也没有足够挽留她的渴望。啊,这回完了!尽管我为恒子的不幸一下子惊呆了,但很快像流水一样轻易了断,笑嘻嘻轮流看着堀木和恒子。
然而事态实在出人意料地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算了!”堀木扭歪嘴巴说,“就算是我,对这么寒碜的女人也……”
堀木十分无奈地合拢双臂,贼溜溜看着恒子苦笑。“上酒。没有钱的。”
我小声对恒子说。作为心情,这回我可真要泡进酒池一般大喝一通。恒子不过是个甚至不值得醉汉接吻的穷困潦倒的女人罢了——我觉得意外、纯属意外地受到了晴天霹雳般的打击。我破例大喝特喝,喝了又喝,喝得酩酊大醉,和恒子相视而笑,悲戚的笑。那么说来,这家伙的确是分外疲惫的一副穷酸相的女人啊!我这么想道。与此同时,彼此无钱的亲和(如今我想,贫富不和虽然说法似乎迂腐,但毕竟是戏剧一个永远的主题)、这个女人带来的亲和感涌上心头。恒子是可爱的——有生以来此时第一次意识到微弱而又积极主动的爱恋之心。我吐了。人事不省。喝酒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此时也是第一次。
睁眼醒来,枕边坐着恒子。躺在本所木匠家的二楼房间里。
“你说钱尽即缘尽,以为你是开玩笑呢,原来是真的?竟然再也不来了。让人心烦的缘尽啊!我挣钱给你也不成?”
“不成。”
往下,她也躺下了。天亮的时候,她嘴里第一次吐出个“死”字。一来,对方看上去已对作为人的活动疲惫不堪;二来,想到自己对人世的恐惧、烦恼、钱、那个运动、女人、学业,我也很难再坚持活下去。于是轻易同意了她的建议。
然而,那时还没有作为实感的“死”这一精神准备。那天上午,两人在浅草六区游逛。走进饮食店喝了牛奶。“你来付!”
我站起从袖口掏出钱夹。打开一看:三枚铜板!比羞耻还要严重的凄惨感袭上心来。脑海里随即浮现出的,只有剩在游仙馆自己房间里的校服和被褥。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此外再无任何可以典当的东西。顶多有自己现在穿着行走的碎花点和服、大衣。这就是自己的现实。我清楚得知无法活下去了。
见我犹犹豫豫,她也站起身来。往我钱夹里一看:“哎哟,就那点儿?”
虽是无心出口的语声,但同样是刻骨铭心的痛感。正因为是自己初次爱恋之人的声音,也就格外痛。无所谓这点儿那点儿,三枚铜板根本就不是钱,而是我迄今从未品尝过的奇异的屈辱,一种绝不容我活下去的屈辱。说到底,那时的自己还没有从富家少爷那一属性中完全脱离出来。我当即作为实感下了决心:主动一死了之!
那天夜里我们跳进镰仓的海里。她说衣带是借酒馆朋友的,就解下衣带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掉大衣放在同一位置,一起跳入水中。
女的死了。我一人获救。
我是高中生,加上父亲的名字大概多少有新闻效应,结果报纸也似乎作为相当大的问题报道出来。
我被送进海边一家医院,老家来了一个亲戚,这个那个处理一番。临回去时对我说:父亲等全家人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从此会和家人断绝关系。不过相比之下,我更怀念死去的恒子,抽抽搭搭哭个不止。说实话,过去接触的人里边,我只喜欢那个寒酸的恒子。
房东女儿寄来了一连有五十首短歌e的长信。清一色是以“活下去为我”这句文理不通的语句开头的短歌,五十首。另外,护士们有说有笑地来我的病房玩,有的护士临走还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医院发现我的左肺有毛病,这对我成了十分有利的好事。不久我被以“帮助自杀罪”的罪名领去警察署,在那里被作为病人看待,破例留在保护室里。
深夜时分,在保护室隔壁的值班室里值夜班的年老警察轻轻打开隔墙门扇。“喂!”他朝我打招呼,“冷吧?到这边来,烤火!”我故意垂头丧气地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对着火盆烤火。
“还是想死去的女人吧?”
“是。”我用像要杳然消失般分外细弱的语声回答。
“那就是常说的人情。”他逐渐摆出架子。“第一次和那女人结合是在哪里?”
对方几乎像法官一样煞有介事地盘问。他把我当作小孩子欺侮,为了打发秋夜的无聊,俨然他本人是审问主任,企图从我口中套出色情意味的感怀。我当即觉察出来,真怕自己扑哧笑出,拼命忍住。对警察这种“非正式审讯”可以概不回答这点,我也是知道的。但为了给这秋日深夜打趣助兴,我自始至终表现出像模像样的所谓诚意,仿佛对他是审讯主任、处罚轻重完全取决于他一念之差这点坚信不疑。因而适当“陈述”起来,以便多少满足他对男女情事的好奇心。
“噢,这样就大体明白了。只要你无论什么都老实回答,我们也好从轻发落。”
“谢谢,拜托了!”
演技几乎出神入化。不过这出色表演并没有为自己带来半点儿好处。
天亮了,我被署长叫去。这回是正式审讯。
开门一进署长室,署长劈头一句:“嗬,帅小伙子!这个嘛,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生出帅小伙子的老妈!”
署长还很年轻,皮肤微黑,感觉像是大学毕业生。被他这么一说,心情一落千丈,就好像自己是半边脸满是红斑的丑陋的残疾人。
这位仿佛柔道或剑道选手的署长的审讯,委实轻描淡写,同深夜的老巡警那偷偷摸摸、刨根问底的好色“审讯”有天壤之别。审讯完了,署长一边写送检文件一边说:“身体要弄壮实些才行啊,好像咯血了嘛!”
那天早上莫名其妙地咳嗽。每次咳嗽我都用手帕捂嘴,结果手帕像落下红色雨雪似的染上了血。那不是从喉咙里出的血,而是昨晚把耳朵下面的小脓包捅破了出的血。但我蓦然觉得还是不挑明于己有利。
“是。”我低眉垂首,正正经经地回答。
署长写罢文件说道:
“是否起诉,是检察官大人决定的事。不过你最好给你的身份担保人打个电报或电话,求他今天来横滨检察院一趟。那人有的吧?你的监护人或保证人什么的……”
我想起来了,有个经常出入父亲东京别墅的姓涩田的书画古董商是自己上学的担保人。和我们是同乡,长得敦敦实实,也充当过给父亲“吹喇叭抬轿子”那样的角色。此人的脸庞、尤其眼神和比目鱼相像,父亲总是叫他比目鱼。我也那么叫惯了。
我借用警察署的电话,查找比目鱼家电话号码。找到了,就给比目鱼打电话,求他来横滨检察院一次。比目鱼口气傲慢,和以前判若两人。但不管怎样,反正答应下来。
“喂,那电话机、最好马上消毒!毕竟咯血了!”重新撤回保护室后,署长那么吩咐警员的粗声大气传来坐在保护室的我的耳畔。偏午时分,我被细麻绳绑着身体——倒是允许用大衣遮挡——麻绳一端由一个年轻警察紧紧攥着,两人一同坐火车去横滨。
不过,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警察署的保护室也好老巡警也好都让人感到亲切。啊,自己怎么会这样呢——被作为犯人捆绑起来,反而身心放松,镇定自若。即使现在写起来,当时的记忆也让我觉得悠然自得。
但是,那期间令人怀念的记忆当中,也有——只有一个——让我终生无法忘记的浑身冷汗淋漓的悲惨遭遇。我在检察院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接受检察官简单的讯问。检察官似乎是个四十岁左右文静的(假如说自己长得漂亮,那也无疑是所谓邪恶的漂亮。而检察官的长相则不妨说是纯正的漂亮。漂亮中带有聪颖的静谧韵味)、不猥琐的人。我也全然没有戒心,怔怔陈述。突然咳嗽起来。我从袖口里掏出手帕,蓦然看上面的血。我启动一个阴暗的念头:这咳嗽没准也能产生某种作用。吭、吭,我夸张地加了两三声假咳,用手帕捂住嘴,瞥了一眼检察官。就在一瞥那一瞬间,检察官静静微笑着问道:“可是真的?”
一身冷汗。不,不止,现在想起都天旋地转。初中时代被那个傻瓜蛋竹一说出“故意、故意”而顿觉从背后将自己一脚踢入地狱——感觉上即使说比那时的感受还要严重也绝不为过。那次加上这次,是自己一生中演技大失水准的惨败记录。有时甚至觉得,较之遭遇检察官那般文静优雅的侮辱,索性被宣判十年刑期会更好受一些。
最后免于起诉。然而我全然高兴不起来,以无比惨痛的心情坐在检察院休息室的长凳上等待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从背后的高窗可以望见满是火烧云的晚空,海鸥以“女”字形状飞了过去。
a亦作“楠木正成”(1294—1336),日本南北朝时期武将。
b四十七士,一般史称“赤穗四十七浪士”,又称“忠臣藏事件”。
c用这七个日文字母(平假名)画人脸。例如へ为眉毛和嘴巴、の为眼睛、も为鼻子等。
d一种镇静安眠药。
e日文传统诗歌的一种,由五句三十一个字(音)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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