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人的失格 > 第三篇 手札
  一

  竹一的预言,一个言中了,一个落空了。不光彩的预言言中了,肯定成为了不起的画家那个祝福性预言落空了。

  我勉强当上了一家粗俗杂志默默无闻的下手漫画家。

  由于镰仓事件,我被高中开除了。我在比目鱼家二楼一个三张榻榻米大小房间里起居。老家似乎月月寄来款额极小的钱,而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那里(那还是老家的兄长们瞒着父亲寄来的)。从此往后,同老家的联系彻底中断。比目鱼总是一脸不快。我讨好地笑,他也不笑。人这东西居然能够如此轻易、正可谓易如反掌地发生变化,变得判若两人。我觉得相当卑劣,或者莫如说感到滑稽。

  “不能出去。反正请别出去!”我一再对自己这么说。

  比目鱼大概估计我有自杀可能。就是说,他看出我有追随那个女人再次跳海的危险,严格禁止我外出。可我一不能喝酒二不能吸烟,只能从早到晚钻在二楼三张榻榻米房间的被炉里看旧杂志——这个形同傻子的我就连自杀的气力也失去了。夶风小说

  比目鱼的房子位于大久保医专附近,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招牌文字倒是相当气派,但那是一栋两户中的一户,店门狭小,店内到处是灰,随手扔的垃圾左一堆右一堆(不过,比目鱼并不靠店里的垃圾做买卖。他好像是靠中介赚钱:把这边店主秘藏之物的所有权转让给那边店主,乐此不疲)。比目鱼几乎不坐在店里,一般一大早就阴沉着脸匆匆出门,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在家,就是说小伙计是我的监督者。只要有时间,他就同附近的孩子们在外面玩投接球游戏什么的。即使这样,也还是好像把二楼的食客当作傻瓜蛋或疯子,以大人语气对我来一通说教。我生性和别人争执不得,于是做出既像疲惫又像钦佩的神情侧耳倾听表示顺从。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而这也有莫名其妙的原因,涩田没有让他姓自己的姓。并且,涩田一直单身也似乎有这方面的原因。我也觉得以前好像从自己家人口中多少听得有关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身世没多少兴趣,深入情由一无所知。不过,小伙计的眼神里有让人联想到比目鱼的微妙地方,所以真有可能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可是,如果真是那样,这对父子也真够寂寞的了——有时深更半夜,两人要来荞面条等外卖饭一声不响地吃着。

  比目鱼家里,饭总是小伙计做。只有二楼食客的饭食,另外放在食盘里由小伙计一日三次端来二楼。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梯下四张半榻榻米房间里伴随着碟碗丁零相碰的声音匆匆吃完了事。

  三月末一个傍晚,比目鱼大概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或者另有什么计谋(即使这两个都猜中了,恐怕也还是另有若干自己横竖揣度不出的细小原由),我被请到楼下难得配有酒壶的餐桌。面对并非比目鱼的金枪鱼生切片,宴会的主人亲自感佩赞赏一番。然后也劝我这个吃闲饭的喝了一点酒。

  “到底打算做什么呢?往下?”

  我没有回答。从桌上的盘子里抓起小沙丁鱼干,注视那些小鱼的银色眼睛,一时醉意朦胧,怀念起到处游来逛去那段时光。就连堀木也令人怀念。我是那么渴望“自由”,险些吞声哭泣。

  来到这户人家之后,我连逢场作戏的劲头也没有了,只是在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中苟且偷生。看样子比目鱼方面也回避和我开怀畅谈。我就更没心思追着比目鱼诉求什么。我差不多彻底成了一脸傻气的食客。

  “免予起诉这东西,看来不至于让你成为前科犯什么的。所以,只要你有决心,就可获得新生。如果你洗心革面,认真地主动找我商量,我也会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世间所有人的说话方式,无不这么虚实莫辨扑朔迷离,有一种不妨说是时刻准备溜走的微妙的复杂性。对那种差不多全都多此一举的严重戒备和可谓数不胜数的烦人伎俩,我总是困惑不解,觉得百无不可,或者逢场作戏蒙混过关,或者采取默默点头一切听之任之的消极态度。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假如这时比目鱼像下面这样单刀直入,问题马上就能迎刃而解。比目鱼那多余的戒心,不,世上所有人那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和虚与委蛇,实在让我郁闷不堪。

  比目鱼当时如果这么说就好了:“官立也罢私立也罢,反正从四月开始找学校上学去!你的生活费,上学后老家会充分寄来。”

  很久之后我得知,事实就是这样子的。那一来,我也会言听计从。然而由于比目鱼格外瞻前顾后拐弯抹角,致使事情节外生枝,自己的人生方向急转直下。

  “若是你没有认真和我商量的心情,自是奈何不得……”

  “商量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是你肚子里的事吧?”

  “比如说?”“比如说?比如你本身往后的打算。”“最好干活去?”“啊,你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可是,就算说上学……”“那个嘛,钱是需要的。但,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的心情。”

  钱从老家寄来——这一句他为什么就不出口呢?只此一句,自己的心情即可落定。然而我如坠五里云雾。

  “怎么样?可有或者可以称作将来的希望那样的东西?说到底,照顾一个人是多么艰难的事情——被照顾的人想必是体会不出的。”

  “对不起。”

  “这个嘛,确实叫我担心。作为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那么就不愿意你的心情模棱两可。而希望你表现出坚定走新生之路那样的觉悟。比如说,如果你就自己将来的方针认真找我商量的话,那么我也是打算配合的。反正那是穷比目鱼的援助,指望像以前大手大脚,势必大失所望。但是,如果你的心情认认真真,坚定确立将来的方针,并且跟我商量,那么即使微乎其微,我也想为你的新生助一臂之力。明白吗?往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不能让我住这二楼,我就干活……”

  “那么说可当真?眼下这世道,哪怕从帝国大学校出来……”

  “不,我不是要当挣工资的人。”

  “那么当什么?”

  “画家。”我断然说道。

  “哦?”

  我无法忘记当时缩起脖子笑的比目鱼脸上那般狡黠的暗影。那既像轻蔑的阴影又有所不同,若把人也比作大海,那么大海的千寻深处有可能荡漾那样奇妙的暗影——便是让我仿佛一闪窥见大人生活底层的笑。

  比目鱼说我那么说是无从谈起的,心情根本就不坚定,想想去,今晚好好想一晚上!于是我像被赶走似的爬上二楼。躺下也没什么想法浮上心头。

  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保准回来,去左边写的朋友那里商量将来的方针,请别担心,真的。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这么大大地写道。随后写上浅草堀木正雄的住址姓名,悄悄离开比目鱼的家。

  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的说教说得懊恼才逃走的。正如比目鱼所说,自己的心情还不坚定,将来的方针也好什么也好全都稀里糊涂。再说,老给比目鱼家添麻烦,比目鱼也够可怜的。一来二去,纵使自己立志发愤图强,也还是要由穷比目鱼援助新生资金。想到这点,心里非常难受,坐立不安。

  不过,我并不是真想找堀木那样的人商量“将来的方针”而离开比目鱼家的。那只是想让比目鱼多多少少——哪怕转瞬之间——放下心来(与其说出于自己想趁机逃远一点儿那种侦探小说式的策略而写那条留言纸条的,莫如说——那种心情隐隐约约肯定是有的——相比之下,自己害怕马上给比目鱼一击而使得他惶惶然不知所措。或许这么说多少算是正确的。迟早要真相大白,却怕实话实说,必做某种粉饰——这是我的可悲习惯之一。虽然这类似世人称为“扯谎”而加以鄙视的性格,但我几乎不曾为自己捞取好处而文过饰非。就算我明知自己只是窒息般害怕气氛突然冷却之变并清楚事后对自己不利,自己也还是要以那种“殊死的服务行为”——纵然那是扭曲的、微弱的、傻里傻气的——那种服务精神而粉饰一句,我觉得这种情况是不算少的。可是,这一习性也被世间所谓“正直者”大大地利用了。)当时不过是把从记忆底层倏然闪出的堀木的地址姓名直接写在便笺边上罢了。

  我离开比目鱼家,走到新宿。卖掉怀里的书,还是一筹莫展。我对谁都很友善,但实际感受“友谊”却一次也不曾有过。堀木那样的玩伴儿另当别论,所有交往都只是让我觉得痛苦,为了缓解那种痛苦而拼命做戏搞笑,反而落得心力交瘁。在路上见到多少认识之人的面孔——就连相像的面孔——也心里一惊,刹那间有一种近乎头晕目眩的恼人战栗袭上身来。被人喜欢这点固然晓得,而爱别人的能力却似乎有所欠缺(不过,我对于世人是否真有“爱”的能力是怀有很大疑问的)。这样的我不可能结交所谓“挚友”。何况,自己身上连“访问”的能力都不具备。他人的家门,对于我,比《神曲》a中的地狱之门还要可怕,觉得那门内有恶龙般浑身一股腥味的怪兽蠢蠢欲动——不是夸张,我实际感觉出了那种动静。

  和谁都没有交往。哪里都探访不成。堀木。这可真是弄假成真了。一如留言条写的,我决定去探访堀木。以前我从未主动去过堀木的家。一般都是用电报叫来自己这边。而现在甚至打电报的钱都没把握。再说,穷困潦倒之身的乖戾感又让我担心光打电报未必能使堀木出来。于是决心实施自己最不擅长的“访问”。我叹息一声坐上市营电车。得知这世上自己的唯一救命稻草竟是堀木,一种仿佛脊背发凉的凄凉感席卷而来。

  堀木在家。家在一条脏污小巷的尽头,二层楼。

  堀木使用二楼仅有的一个六张榻榻米房间。楼下那里,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轻的工匠或缝或敲敲打打做木屐带。

  堀木那天让我见识了他作为城里人崭新的一面。那就是俗话说的不吃亏。冷酷、狡黠、自私,让我这个乡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不是我这种一味倾泻不止的人。

  “你真是让我意想不到。老爷子放话原谅了,还是没有?”

  我不好说是逃出来的。

  我照例支吾过去了。明知马上就会被堀木察觉,但还是没说实话。

  “总会有结果的。”

  “喂,这不能开玩笑!劝你一句,荒唐事也该适可而止了。今天我可是有事。近来忙得昏天黑地。”

  “事?什么事?”

  “喂喂,别把坐垫细绳扯断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用指尖摆弄屁股下的坐垫四角那璎珞似的细绳中的一条——不知是用来缝坐垫的还是捆坐垫的——有时猛地拉扯一下。看样子,若是堀木家的东西,哪怕坐垫一条细绳,堀木也珍惜得很,毫无愧色地、正可谓横眉怒目地责备起来。回想之下,以前同自己交往当中,堀木什么都没有失去过。

  堀木的老母亲把两碗年糕小豆汤放在托盘里端了上来。

  “啊,这……”堀木像个真心实意的孝子似的对着母亲诚惶诚恐,措词也客气得有些不自然:“对不起,年糕小豆汤?太奢侈了!本来不需要这么费心的,这就要出门办事的嘛!不过也好,您最拿手的年糕小豆汤,不吃实在可惜,我就不客气了。怎么样,你也来一碗,老妈特意做的。啊,这东西,好吃啊!奢侈啊!”

  说着,堀木乐不可支地——倒也不完全像演戏——吃得津津有味。我已啜了一口。有汤的味道。一吃年糕,原来不是年糕,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我绝不是瞧不起贫穷(当时我没有觉得不好吃,老太太的一片心意也让我感动。我固然有对贫穷的恐惧感,至于轻蔑感,自以为是没有的)。通过这碗年糕小豆汤、通过为年糕小豆汤高兴的堀木,我得以见到了城里人节俭的本性,以及将内外明确区分开来的东京人家庭的实际场景。只有我这个内外不分、只知道一味逃避人世生活的浅薄的傻瓜蛋被彻底抛在一边,连堀木也弃之不理——这样的感触让我狼狈起来,手拿吃年糕小豆汤用的掉漆筷子,只想把心头无可忍受的凄寂记载下来。

  “抱歉,我今天有事。”堀木站起,边穿衣服边说,“失陪了,抱歉抱歉。”这时,有一位女来访者找堀木。我的人生也急转直下。堀木顿时活跃起来。“哎呀,对不起,本来正想登门拜访呢!不料这个人突然来了。啊,不必管他。请、请请!”堀木显得相当慌张。我让出自己坐的坐垫翻过来递过去。他一把拉过,又翻过来,劝那女子落座。

  除了堀木坐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坐垫。

  女子瘦削,高个头。她拨开坐垫,在靠门旁的角落坐下。我怅怅听两人交谈。女子似乎是杂志社的,大概早就托过堀木画插图什么的,今天来取。“急用。”“出来了,早就画出来了。这就是,请。”

  电报来了。堀木看完,那张兴奋的脸眼看着狰狞起来:“哦?你、这、这是怎么回事?”比目鱼打来的电报。

  “反正马上回去!能送你回去就好了,可我现在没工夫。离家出走,还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家住哪里?”

  “大久保。”我随口应道。

  “那么,离社里很近。”

  女子说她是甲州人,二十八岁了。有个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圆寺一座公寓里。丈夫去世三年了。

  “你成长当中好像吃了不少苦头。人够机灵的!

  可怜!”

  我第一次过男妾那样的生活。静子(这个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一家杂志社上班后,我、还有名叫茂子的五岁女儿,两人乖乖在家看家。这以前,母亲不在时间里,茂子好像在公寓管理人的房间里玩。现在由于“机灵”的叔叔作为玩伴儿出现了,显得大为兴奋。

  我在那里茫然住了一个来星期。离公寓窗口很近的电线上缠绕着一个持枪武士家奴形状的风筝,被夹带风沙的春风刮破了。但仍然不屈不挠地赖在电线上不肯离开,一下下点着头。每次看了,我都苦笑、脸红,甚至做梦魇住。

  “需要钱啊!”

  “……大致多少?”

  “很多……钱尽即缘尽,真的。”

  “傻气!那么陈腐的……”

  “陈腐?可你不懂。这样子下去,没准我又逃走。”

  “到底谁穷?谁逃跑?怪事!”

  “我想自己挣钱,用那个钱买酒,不,买烟。就说画画吧,我以为比那个堀木不知强多少倍!”

  这种时候,我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是初中时代画的几张竹一所说的“妖怪画”的自画像。丢失的杰作。一次又一次搬家时间里丢失不见了。我觉得那的确是优秀作品。那以后也这样那样画了不少,但都远远比不上记忆中的杰作。我总是受困于倦慵的失落感,就像心里开了一个大洞。

  没喝完的一杯苦艾酒。

  我这样悄然形容永远难以补偿般的失落感。提起画画,我眼前一闪而过的,便是那杯没喝完的苦艾酒。啊,真想让她看一眼那些画,让她相信自己的绘画才华,这种焦躁感让我坐立不安。

  “嗬,是不是呢?你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真是可爱!”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啊,真想让她一睹为快。我徒然烦恼不已。蓦地,我念头一转:“漫画,漫画我自以为至少比堀木好。”

  这逢场作戏的蒙混说法,反而让她信以为真。

  “是啊,其实我也很佩服的。为茂子画的漫画,我看了都禁不住笑。试试看?我可以求求社里的总编。”

  那家杂志社,出版发行一种面向孩子的不很有名的月刊。

  ……看见你,差不多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为你做点什么……老是战战兢兢,却又是搞笑能手……时而独自闷闷不乐。但那样子更让女人心里痒痒的。

  此外这个那个还给静子说了好多。就算是抬举我,我也认为那是男妾龌龊的特质。想到这里,我愈发闷闷不乐,丝毫打不起精神。金钱重于女人。尽管我悄悄盘算逃离静子而自己养活自己,结果却落到越来越依赖静子的地步。出走的善后处理也好什么也好,几乎全都接受这个胜过男人的甲州女子的关照,致使自己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由于静子的周旋,比目鱼、堀木,加上静子,三人会谈成功。我同老家彻底断绝关系,跟静子“光明正大”同居。同样由于静子的奔波,我的漫画意外变成了钱,用那笔钱买了酒也买了烟。而我的心虚、郁闷却与日俱增。这才叫“闷闷不乐”加“闷闷不乐”。一次为静子的杂志画每月连载漫画《金太与雄太历险记》的过程中,蓦然想起故乡的家,极度凄寂之下,笔竟动不得了,只顾低头落泪。

  对于那种时候的我,唯一的救生圈就是静子。到了那时,静子无所顾忌地称我为“孩子她爸”。“孩子她爸,听说祈祷什么,神明就给什么,当真?”

  真想祈祷的,正是我自己。

  啊,给我以冷酷的意志!让我得知“人”的本质!人排挤人岂是罪过!给我以愤怒的面具!

  “唔,对了,对茂子,神明或许什么都给,可对爸爸怕是不灵的。”

  甚至对神我也怕。不能相信神的爱,只相信神的罚。信仰。我觉得自己正低头向审判台走去以便接受神的鞭打。纵然相信地狱,也绝不相信天堂的存在。

  “为什么不灵?”

  “因为不听父母的话。”

  “是吗?大家都说爸爸真是个好人。”

  那是因为被欺骗了。公寓里的人都对自己表示好感,这我也知道。可我是多么怕大家啊!越怕越被喜欢,越被喜欢我越怕,越离不开大家——把这不幸的病癖解释给静子听,实在再难不过。

  “茂子,你到底想求神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地转换话头。

  “茂子嘛,茂子想要她真正的爸爸。”

  我吃了一惊,一阵眩晕。仇敌。自己是静子的仇敌?茂子是自己的仇敌?反正这里也有威胁自己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理解的他人,全是秘密的他人——看上去,茂子的脸陡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本以为只有茂子例外,然而她也有一条“突然打死牛虻的牛尾巴”。自那以来,我甚至对茂子也提心吊胆。

  “色魔!在吗?”堀木又开始跑来自己这里了。我出走那天他是那样冷落我,可我还是不能拒绝,微微笑着相迎。

  “听说你的漫画很有人气嘛!业余新手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胆量啊!不过当心,素描可是完全不成样子的。”

  堀木甚至流露出俨然师傅的态度。若是我给这家伙看那“妖怪”画,会是怎样的脸色呢?我一边忍受那种徒劳的内心挣扎一边说:“别那么说话!再说我会哇一声大哭的。”

  堀木愈发洋洋得意:

  “光靠混世的本事,迟早要出乖露丑。”

  混世的本事……我实在只有苦笑了,我有混世的本事!不过,像我这样怕人躲人得过且过,莫非和遵奉俗话所说的“你不惹神神不惹你”那种八面玲珑的处世格言之人如出一辙不成?啊,人互相之间真是太不了解对方了。明明看上去截然不同,却引以为独一无二的好友。说不定一辈子都浑然不觉。对方死了,哭着念悼词都有可能。

  堀木算是(虽然肯定是在静子死缠活磨之下勉强答应的)自己出走善后处理的见证人,所以拉出一副俨然帮助自己走向新生的大恩人或月下老人的架势,煞有介事地对我指手画脚,或者深更半夜喝得烂醉跑来住下,又或者借得五元(必定五元)扬长而去。“不过,你的拈花戏草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这样下去,人世可是不允许的。”

  人世究竟指的什么?人的复数?哪里有人世那个东西的实体呢?这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强大、严肃、可怕的东西,而经堀木这么一说,“人世不就是你吗?”这句话忽然涌上舌尖。但我不愿意惹堀木生气,又咽了回去。

  (人世可是不允许的!)

  (不是人世,是你不允许吧?)

  (你那么干,人世要给你颜色看的!)(不是人世,是你吧?)

  (马上就被人世埋葬!)

  (不是人世,埋葬的是你吧?)

  你要知道你这个人的可怖、怪异、毒辣、老狐狸性、妖婆性!这种种样样的话语在胸中来来去去,但我只是用手帕揩脸上的汗,笑道:“冷汗,冷汗!”

  但自那以来,我开始有了“人世不就是个人吗?”这一颇有思想意味的想法。

  而且,开始心想人世就是个人之后,比之过去,我多少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动了。借用静子的话说,有点我行我素了,不再战战兢兢了。借用堀木的话说,莫名其妙变得小气了。再借茂子的话说,不那么疼爱茂子了。

  我不说话,不笑,成天每日在守护茂子的同时,一心为赚酒钱而应各个出版社之约(除了静子的社,别的社也一点一点开始约稿了。清一色是比静子的社还要下流的三流出版社)慢慢悠悠(我属于绘画运笔非常慢的)画什么《金太和雄太历险记》、什么显然模仿《快乐爸爸》的《快乐和尚》、什么《急猴小平》等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破烂标题连载漫画。等静子从社里下班回来,我就一闪交替出门,在高圆寺车站附近的露天酒吧里喝又便宜又厉害的酒,多少带着兴奋的情绪返回公寓。

  “你啊,越看脸越怪。快乐和尚的脸,其实就是从你的睡相得到启发的。”

  “你的睡相也老得够可以的了,活像四十岁男人!”“都怪你,你给吸干了。流水落花人去也,河边杨柳为谁愁!”“别闹了,快睡快睡!或者说要吃饭?”静子沉着冷静,根本不唱和。“酒倒是想喝。流水落花人去也啊,流水落花啊水去也啊……”一边唱一边由静子脱去衣服,额头贴静子胸前睡了过去。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明日也是同样的事周而复始

  尽管依照昨日惯例乖乖行事

  也就是说只要避开狂欢狂喜

  自然不会有大悲大痛找到你

  挡住去路的绊脚石

  蟾蜍避之绕之

  发现上田敏b翻译的查尔·柯娄c的以上诗句,脸上不由得像着火似的红了起来。

  蟾蜍。

  (那就是自己。无所谓世人允许不允许,无所谓埋葬不埋葬。自己是比狗比猫还要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蠢蠢蠕动。)我的酒量增加了。不但高圆寺附近,而且喝到新宿、银座那边,甚至夜不归宿。为了不依照“惯例”行事,我在酒吧里或做出无赖汉的举止,或一个吻接一个吻。也就是说,我又像那次殉情以前那样,不,比那时还厉害地胡乱喝酒。没钱了,甚至把静子的衣物拿出门去。

  自从来这里对那个破损的持枪武士家奴风筝苦笑以来,已有一年过去了。叶樱开花时节,我再次把静子的和服腰带和短褂什么的拿去当铺,换钱在银座喝酒,连续两晚夜不归宿。第三天到底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蹑手蹑脚来到公寓静子房间前面,听得里面传出静子和茂子说话的声音。“为什么喝酒?”“爸爸嘛,不是想喝酒才喝的哟!他人太好了,所以……”“好人就喝酒的?”“倒也不是……”“爸爸肯定吓一跳吧?”“也许觉得有趣。喏,喏,从箱子里跳出来了!”“活像急猴小平。”“是啊!”

  我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一看,是小白兔。小白兔在房间里轻快地蹦蹦跳跳,母女两个追着玩儿。

  (幸福啊,这两个人。我这个蠢货闯入两人中间,马上就把两人搅得一塌糊涂。朴实无华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如果我这样的人的祈祷神也能听见,那么我要为她们祈福一次,一生仅此一次。)我真想蹲在那里合掌祈祷。我轻轻关上门,重新去了银座,再没返回那座公寓。

  这么着,我在京桥附近一家立饮酒吧的二楼,再次躺躺歪歪过起了男妾生活。

  人世。我也好像朦朦胧胧开始明白了人世这个东西。个人与个人的争斗,尤其是当场争斗,最好当场取胜。人绝不可能服从人。就连奴隶也会以奴隶特有的方式进行卑微的报复。因此,作为策略,人只有依赖当场一决胜负才能活下去。即使口称什么大义名分,瞄准的目标也必定是个人,跨过一个又一个。世人的费解,个人的费解。汪洋大海不是人世,而是个人——我得以从惧怕人世这个大海幻影中多少解放出来,不再像过去那样这个那个担心得没完没了,而开始懂得应付当务之急,脸皮稍稍厚了起来。

  我抛开高圆寺公寓,对京桥立饮酒吧的老板娘说:“分手了!”

  只此一句,胜负即见分晓。那夜我就粗暴地一头扎进那里的二楼。然而,本应可怕的“人世”什么危害也没加给我。我也没对“人世”做任何解释。

  只要老板娘愿意就万事大吉。

  我既像是那家酒吧的客人,又像是老板,既像是跑腿的,又像是亲戚——成了在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存在。然而“人世”全然不以为怪。酒吧的常客们也一口一个“阿叶”叫我,亲切有加,还让我喝酒。

  渐渐地,我对人世不再警惕了。开始认为人世这地方并非那般可怕的地方。换句话说,以前我的恐惧感似乎是被所谓“科学迷信”威胁所造成的——担忧春风中有几十万百日咳病菌、澡堂里有几十万能弄瞎眼睛的病菌、理发店里有几十万秃头病菌、省线车厢吊环有疥癣虫动来动去。不仅如此,还认为生鱼片和没烤熟的猪肉牛肉必定藏有绦虫、吸血虫等什么虫的虫卵,以及光脚走路时脚底板可能有小小的玻璃碎皮扎进来并在体内上蹿下跳戳坏眼珠失明等等,如此不一而足。诚然,有几十万之多的病菌浮游蠕动是“科学的”、正确的现象。而与此同时我也得知,只要对其存在置之不理,那么统统不过是同自己了不相关且即刻消失的“科学的幽灵”

  罢了。假如饭盒里剩三个饭粒、一千万人每天各剩三粒,就等于白白扔掉几袋大米;或者一千万人每天节约一张擦鼻纸,就不知会省下多少纸浆——这类“科学统计”是多么威胁我啊!以致我每次剩一个饭粒、每擤一次鼻涕,都为浪费堆积如山的大米、堆积如山的纸浆所苦恼,觉得好像正在犯重罪似的黯然神伤。然而,那恰恰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字的谎言”。三个饭粒并非收集起来的东西,作为乘法除法应用题也分明是原始而低能的题目。程度上同计算没有灯的厕所的粪坑里人会多少次有一次单脚踩空掉下去、或者省线电气列车的出入口同月台边缘的空隙之间乘客多少人中会有几人失足掉下去——和计算这种概率同样傻气。虽说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但骑厕所粪坑时踩空受伤的例子闻所未闻。想到把假说作为“科学事实”加以教育而自己又完全作为现实来接受并且为此心惊胆战的截至昨天的日记,我不由得想哑然失笑——也就是说,我便是这样一点一点理解了人世这个东西的实体。

  话虽这么说,人这东西还是让我感到害怕。即使在酒吧见到客人,也非得先“咕嘟”一口喝完一杯酒不可。目睹恐怖!尽管如此,每晚我还是要来酒吧,像小孩子反而一把攥紧多少让他害怕的小动物一样,醉醺醺面对酒吧的客人鼓吹自己拙劣的艺术论。

  漫画家。啊,自己是既无大喜又无大悲的无名漫画家!无论日后有多大的悲哀找到头上,我内心也还是想得到暴风骤雨般的巨大欢乐。然而我此刻的欢愉,不过是跟客人说废话和喝客人的酒罢了。

  来京桥后,如此百无聊赖的生活差不多持续了一年。我的漫画也不限于面向儿童的杂志,而开始上了车站小卖店里卖的粗俗而猥琐的杂志。我以上司几太(谐音殉死未死)d这无比戏谑的笔名画污秽的裸体画,往里边插入《鲁拜集》e里的诗句:

  我叫你别再做徒劳的祈祷

  催泪的玩意儿统统扔掉

  干一杯只想所有的美好

  多余的担忧快快忘掉

  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人的家伙

  害怕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

  为防备死者的复仇

  绞尽脑汁机关算尽

  昨夜干杯我满心欢喜

  今早醒来只有凄凉

  奇怪仅仅一夜

  我的心情完全两样

  什么作祟和报应快别想了

  就像远方传来的鼓声

  那是莫可言喻的不安

  放个屁都要一一治罪如何受得了

  你说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血染的战场

  那刺客的刀尖

  可有正义的光芒?

  何处有指导原理?

  哪里有智慧之光?

  美丽而可怖的尘世

  背不动的重物压在弱儿之身

  只因被种下无可奈何的情欲种子

  便招来善恶罪罚声声诅咒

  一筹莫展惶惶不可终日

  只因未被授予反击的力量和意志

  曾在何处如何彷徨?

  什么批评检讨反思?

  空幻的梦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全是子虚乌有只因忘了酒

  怎么样请看这广阔无垠的天空

  都不过是空中飘浮的尘埃

  不知道这地球为何自转

  自转公转倒转随便怎么转

  到处都可感觉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国度所有民族

  都可发现共同的人性

  莫非只我这一个异类

  全都误读了古兰经

  若不然常识与智慧便等于零

  不让纵欲不让喝酒

  够了穆斯塔法f我实在忍无可忍

  不过,当时有个处女劝我别喝酒了。

  “不行啊,天天大白天就喝醉!”

  那是酒吧对面一个小香烟铺的十七八岁少女。名叫阿嘉,皮肤白嫩,长着虎牙。我每次去买烟时都笑着劝我。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好?有道是,人子哟,喝掉所有的酒!去掉所有的憎恶!古时候波斯的……啊算了。还道是,给你悲伤疲惫的心带来希望的,唯有带来微醉的玉杯。明白?”

  “不明白。”

  “这小东西,我要吻你!”

  “吻吧!”

  她大方地递过下嘴唇。“小傻瓜,贞操观念……”不过,阿嘉的表情明显有一种未被任何人玷污的味道。

  过了年一个寒冷的夜晚,我醉醺醺到香烟铺买烟时,掉进铺前的下水井。我喊道阿嘉救命啊,被阿嘉拉了上来。右臂的伤口由阿嘉处理了。那时的阿嘉恳切而严肃地对我说:

  “喝过量了啊!”

  我虽然对死不以为然,但对受伤出血成为残疾人坚决拒绝。因此,由阿嘉包扎手臂伤口的时间里,心想酒怕也该适可而止才是。

  “不喝了。明天开始滴酒不沾。”

  “真的?”

  “绝对不喝了。不喝了,阿嘉,当我的媳妇可好?”

  其实媳妇这话是开玩笑。“那还!”“那还”是“那还用说”的省略。什么“时男”(时髦)什么“时女”(时髦女人),当时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

  “那好,拉钩吧,保准不喝了!”

  可是第二天,我还是中午就喝上了。

  傍晚,摇摇晃晃出门站在阿嘉铺前。

  “阿嘉,对不起,喝酒了!”

  “哎呀,讨厌,装什么醉!”

  猛然一惊。酒也好像醒了。

  “不,是真的,是真喝醉了,不是什么装醉。”

  “别拿我开心。坏人!”

  阿嘉毫无怀疑之意。

  “一看就该知道,今天也从中午就喝了。原谅我!”

  “戏演得真像啊!”

  “不是演戏,小傻瓜!吻你的哟!”

  “吻吧!”

  “不,我没有资格,娶你作媳妇也得死了那份心。看我的脸,红红的吧?喝了!”

  “那个、那是夕阳照的,骗人可不成。昨天刚刚说好的。不可能喝,拉钩来着!什么喝酒了,骗人,骗人骗人!”

  在有些昏暗的店铺里坐着微笑的阿嘉那白净的脸!啊,不知污秽的处女性是何等尊贵!迄今为止,我还从没跟比自己小的年轻处女睡过。结婚!哪怕因此招来巨大的悲哀也无所谓,暴风骤雨般的大欢大乐一生只有一次即可。所谓处女性的美,本以为那是傻瓜诗人自作多情的感伤幻影,不料世上也还是活生生存在的。婚后到了春天,两人骑自行车看青叶瀑布去!我当场下定决心。偷这朵花我没有犹豫不决,即所谓“一剑定乾坤”。

  这样,我们很快结婚了。因此得到的欢乐未必大,而后来的悲哀却大得实在超出想象,说凄惨也不足以表达。对我来说,“人世”到底是深不可测的可怕的地方,绝不是可以用“一剑定乾坤”来一举搞定那种容易蒙混的地方。

  二

  堀木和我。

  假如“交友”的状态是一边互相轻蔑一边往来不断并且共同堕落的话,那么我和堀木的关系也恰恰如此。

  我靠着京桥那家立饮酒吧的老板娘的侠义心(女人的侠义心——虽然说法奇妙,但根据我的经验,至少就城市男女而言,女人是比男人具有更多的不妨称之为侠义心的精神的。男人大多缩头缩脑,光知道要面子,而且小气),我得以将香烟铺的阿嘉娶为实际上的妻子。我在筑地隅田川附近一座木结构双层出租楼里租了楼下一个房间,两人住了进去。我戒了酒,专心从事差不多成为自己固定职业的漫画工作。晚饭后两人去看电影,回家路上进咖啡馆,还买盆花回来。而更让我开心的,是听打心眼里信赖自己的这个小媳妇的说话、看她的一举一动。看这样子,说不定当下我可以逐渐成为一个像样的人而不至于悲惨死去——就在我胸间开始隐约孵化这甘美的情思时,堀木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嗬,色魔!怎么?多少有一副深明事理的神气了嘛!今天,我可是高圆寺女士派来的特使……”说到这里,堀木陡然压低声音,用下巴指了指在厨房准备茶水的嘉子那边,问是不是不要紧。“不要紧,随便你说什么。”我冷静地回答。

  嘉子实际上差不多可以说是信赖的天才。同高桥酒吧老板娘之间就不用说了,就连我把自己在镰仓惹起的事件告诉她,她也不怀疑我和恒子的关系。

  倒也不是因为她说我会说谎,而是看她那样子一切都当笑话听,哪怕我有时采用露骨的表达方式。

  “还是蔫头蔫脑的。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让我传话希望你偶尔去高圆寺一趟。”

  刚开始忘,怪鸟便拍打翅膀飞来,用那尖嘴啄开记忆的伤口。过去耻与罪的记忆倏然历历在目,恨不能哇一声大叫,再也没办法坐住。

  “喝?”我说。

  “好!”堀木应道。

  我和堀木。形体两人相像。有时甚至觉得两人一般模样。当然这仅仅是指一起到处喝便宜酒的时候。反正两人一见面,就眼看着变成同样形状同样毛色的狗在下雪的小巷里跑来蹿去。

  自那天以来,我们形同重温旧情,一起去京桥那家小酒吧,最后这两条烂醉的狗竟至跑去高圆寺静子的公寓住了一宿。

  绝不会忘。那是个闷热的夏日夜晚。黄昏时分,堀木身穿皱皱巴巴的浴衣来到筑地我的住处,说他今天因为用钱把夏天衣服送进了当铺。若被老母亲知道可就大为不妙,想马上赎回。反正是要借钱。

  不巧我这里也没钱,就照例吩咐嘉子,让她把她的衣服拿去当铺换钱。借给堀木后还多少剩下一点,就用剩的钱叫嘉子买来烧酒。两人爬上楼顶,对着隅田川不时微微吹来的带有泥腥味的风,摆下脏兮兮的“纳凉宴”。

  我们那时开始做猜词游戏,猜喜剧名词、悲剧名词。这是我发明的游戏。名词全都有男性名词、女性名词、中性名词等词性之分。但与此同时,还应有喜剧名词、悲剧名词的区别。例如,火轮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而电车和公共汽车则各是喜剧名词。何以如此呢?不懂这个的人不足以谈艺术。在喜剧中夹入一个——哪怕一个——悲剧名词的剧作家,仅此这点就已落第。悲剧情况也是同样。

  “注意了,香烟?”我问。

  “悲(悲剧之略)。”堀木当即回答。

  “药?”

  “粉末,还是药丸?”

  “注射。”“悲。”

  “是的吗?荷尔蒙注射也是有的……”“不,绝对是悲。跟你说,针难道不是首当其冲的悲吗?”“也罢,算我输。不过,你要知道,药和医生,可意外是喜(喜剧)哟!死呢?”“喜。牧师、和尚亦然。”“大满贯!那么,生是悲喽?”“不对。那也是喜。”“可那一来,什么都成喜了。那么,再问一个。

  漫画家呢?总不至于说喜了吧?”“悲、悲,大悲剧名词!”“什么呀,大悲剧是你本人!”

  诙谐到了如此一塌糊涂的地步,无聊倒是无聊,可我俩相当得意:这是世界沙龙也不曾有过的足够机警的游戏。

  此外我还发明了一个与此相似的游戏,那就是猜反义词。黑的反(反义词之略)是白。但白的反是红,红的反是黑。

  “花的反义词?”我问。

  堀木撇着嘴角思考:“这个么,有一家叫花月的餐馆。所以,月!”“不对,那不成其为反。倒不如说是同义词。

  星星和紫罗兰不也是同义词吗?不是反。”“明白了。那个么,是蜂。”“蜂?”“对应牡丹的……蚂蚁?”“什么呀,那是绘画题材。蒙混可不成。”“明白!花对云团……”“月亮对云团吧?”“对了对了,花对风,风!花的反义词是风。”“不怎么样吧?那岂不成浪花小调的套话?露马脚了!”“或者。琵琶?”“更糟!花的反义词嘛……该是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东西,举那个才是。”“所以,那……等等。什么呀,女人?”“顺便问你,女人的同义词?”“五脏六腑。”

  “你啊,看来不懂诗。那么,脏腑的反义词?”“牛奶。”“这个倒还可以。趁势再来一个,耻?hontea的反义词?”“不知耻。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堀木正雄呢?”

  从这里开始,两人渐渐笑不出了。心情沉闷起来,脑袋里好像充满烧酒醉人特有的那种玻璃碎片。“别得意!我可没像你那样受过绳绑之辱!”

  我心头一震。堀木在内心并没有把自己当一个人看。在他心里,自己只不过是没有死成的、不知耻的、傻乎乎的怪物,是所谓“行尸走肉”罢了。他仅仅为了自己的快乐最大限度利用自己——不过如此的“交友”!想到这里,我到底不快起来。但转念一想,堀木那么看自己也是理所当然。自己从小就似乎是没有做人资格的孩子,即使受堀木的轻ahonte:法语词汇,意为羞耻。

  蔑怕也无可厚非。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可是个难题!”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

  听得堀木这镇定自若的回答,我再次看堀木的脸。在附近楼房霓虹灯闪闪烁烁的红光的照射下,堀木的脸看上去俨然地狱判官一样威严。我惊愕不已。

  “罪的反义词,我说,不是那东西吧?”

  罪的反义词居然是法律!可世上所有人大概都想得那么简单,那么不当回事。其实,没有刑警的地方才有罪在蠢蠢蠕动。

  “那么是什么?神?你身上哪里有一股基督徒的味道,难闻!”

  “不要那么轻易定论嘛!两人再想一想。这可是个有趣的课题。对这个的解答,可以从中看出那个人一切的一切。”

  “不至于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玩笑就免了吧!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与罪不一样?”

  “我想不一样。善恶概念是人制造的。人擅自制造的道德用语。”

  “啰嗦!那么,是神?神、神。神肯定没错。肚子瘪喽!”

  “嘉子正在下面煮蚕豆。”

  “难得,我中意的东西。”堀木双手合在脑后,仰面躺倒。

  “你对罪好像完全没有兴趣。”

  “那是的,不是你那样的罪人嘛!我就算拈花戏草,可也没把人家弄死或把钱卷走。”

  不是弄死的,不是卷钱——我心中某处响起微弱而顽强的抗议声,但马上转念,认为是自己不好,习惯了。

  我死活无法做到正面交锋。我拼命克制烧酒的闷醉带来的急速充满火药味儿的心情,几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不单单关进牢里是罪。我觉得,只要弄清罪的反义词,好像就能把握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可是,神有撒旦那个反义词,救赎的反义词大概是苦恼。爱对憎、光对暗,各有其反;善对恶,罪与祈祷、罪与懊悔、罪与告白、罪与……啊,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甜如蜜。饿了啊,快把什么吃的拿来嘛!”

  “你拿来不就得了!”差不多是生来第一次的剧烈吼声冲口而出。

  “好咧,那么,我去下面和嘉子两个犯罪就是。议论不如实地验证。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

  堀木几乎醉得舌头转不过弯了。

  “随你的便!你给我滚远点儿!”

  “罪与空腹、空腹与蚕豆。不,这是近义词吧?”堀木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爬起。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二者从脑海一角一闪掠过,我不禁一惊。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认为罪与罚是近义词,而作为反义词并列的话?罪与罚是绝对不相通的、冰火不同炉的。将罪与罚作为反义词考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绿水藻、腐臭的水池、乱麻般的心底……啊,明白了!不,还没……正当走马灯在我脑袋里转来转去的时候,堀木的声音传来:“喂,那是哪家子蚕豆!快来!”堀木声也变了脸色也变了。本来他刚刚踉踉跄跄爬起下楼,却又马上折了回来。“什么呀?”

  气氛陡然带了凶气。两人从楼顶下到二楼,从二楼再往楼下自己房间下的楼梯上,堀木停住,小声指给我看:“看!”自己房间的上端有个小窗,从那里可以看见房间里面。电灯开着,灯光下有两只动物。我晕晕乎乎地看着。这也是人的形状,也是人的形状,用不着大惊小怪——伴随着急剧的呼吸,我在心里悄声自语,甚至忘了解救嘉子,只顾站在楼梯一动不动。

  堀木大声干咳,我独自逃跑似的重新跑上楼顶躺倒,眼望饱含水气的夏日夜空。那时袭击自己的感情,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也不是悲哀,而是劈头盖脸的恐惧。并且不是对于墓地幽灵之类的恐惧,那或许类似在神社杉树林中碰见白衣神体时感到的古代那种不容分说的暴烈的恐惧感。我的少白头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的。我对一切更加失去了自信,更加无底线地怀疑人。我对人世活动的所怀有期待、欢欣、共鸣等等永远离我而去。那实在是自己一生中的决定性事件。我被迎面劈开眉间。自那以来,无论接近什么人,那伤口都在作痛。

  “我表示同情,但你这回怕也多少醒悟了。我再不会来这里了。简直是地狱……不过,你要原谅嘉子。毕竟你也不是正经家伙。告辞。”

  堀木这人不迟钝,不至于在尴尬地方久留。

  我爬起身,一个人喝烧酒。然后嗷嗷放声痛哭。怎么哭、怎么哭都哭不够。

  不知什么时候,背后嘉子端着满满装有蚕豆的盘子呆呆站着不动。“他本来说什么都不做的……”“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不知道怀疑人,坐下,吃蚕豆吧!”

  两人并坐吃蚕豆。啊,信赖是罪?那个男的是个三十左右、无知无识的小个头商人,让我画漫画,自以为豪爽地放下几个小钱。

  那个商人后来到底再没出现。作为我,较之对那个商人的憎恶,憎恶和恼怒的更是堀木——最先发现的他,那时也不大声咳嗽一声,而直接折回楼顶告诉自己。这使得我在失眠的夜晚心头火起,呻吟不止。

  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嘉子是信赖的天才,不知怀疑人。可是,因此招致悲惨。问神吧,信赖是罪不成?同嘉子被玷污一事相比,对我来说,嘉子的信赖被玷污后来久久成了几乎让我活不下去的苦恼起因。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只知道窥看别人脸色、相信人的能力早已出现裂痕——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嘉子那纯净无瑕的信赖之心恰如青叶瀑布一样让我觉得神清气爽。而那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黄色的污水。看呀,自那夜以来,嘉子对自己的一颦一笑都开始放在心上。

  “喂!”

  仅此一声,都吓得她打个寒战,眼睛都好像不知往哪里看。无论我怎样挑逗、怎样搞笑,她都凄凄惶惶、战战兢兢,一味对自己使用敬语。

  纯净的信赖之心,莫非真是罪之源泉?

  我这本那本找来很多有夫之妇被强暴的故事看。可是,所受强暴方式像嘉子那样的悲惨的,我想一个也没有。说到底,这根本不成为故事。假如那个小个头商人同嘉子之间多少有一点儿类似恋情那样的感情的话,说不定我的心情反而得以获救。然而,在那夏夜,嘉子只是信赖对方,如此而已。而自己却因此而被迎面劈开眉间,声音嘶哑,开始有了少白头。嘉子则不得不一辈子惶惶不可终日。大部分故事都似乎把重点放在丈夫原谅不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对我来说,那好像不是多么痛苦的大问题。莫非保留原谅与否那种权利的丈夫才成其为幸?如果认为横竖原谅不得,那么也不必大吵大闹。痛痛快快与妻子离婚,再娶新妻如何?倘若做不到——我甚至觉得——那么就“原谅”忍受好了。总之不管怎样,仅凭丈夫一己的心情即可一了百了。也就是说,就算那样的事件对丈夫的确是个大大的打击,那也只是一次性打击,而同无休无止去而复来的波浪不同,似乎是可以通过有权的丈夫的怒气而随便处理的纠纷。可我们两个呢,丈夫没有任何权利,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不好。漫说发怒,抱怨都没有一句。况且,妻子是因其具有的少见的美好品质而被玷污的。而那美好品质又是丈夫一向憧憬的纯净的信赖之心那一值得无比怜惜的东西。

  纯净的信赖之心莫不是罪?

  我甚至对唯一指望的美好品质都开始抱以怀疑,所有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势之所趋,只有找酒精了。我脸上的表情变得猥琐不堪,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牙齿七零八落,漫画也差不多完全近乎色情画了。不,清楚说来,那时我已开始临摹春宫画偷偷卖钱了。我需要买烧酒的钱。看见嘉子总是把视线避开我惶惶不安,我起了这样的疑心:这家伙全然不知提防,因此和那个商人怕是不止一次吧?还有,堀木呢?或者同自己不认识的人?虽有疑心,可我又不具有断然追问的勇气,而在以往那种不安与恐怖深渊的痛苦挣扎中一味喝烧酒。喝醉了就把心提到嗓子眼,稍稍尝试一下低三下四的诱导式审问。内心愚不可及地一喜一忧,表面只管胡乱地做戏搞笑。而后对嘉子来一阵极其不堪的爱抚,烂泥一般昏睡过去。

  那个年末,我深夜喝得大醉回来,想喝糖水。看样子嘉子已经睡了,我就去厨房找糖罐。开盖一看,什么砂糖也没有,而有一个黑乎乎的狭长的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一看盒上贴的标签,我吃了一惊。虽然标签已被指甲撕去一多半,但洋文部分剩了下来,上面清楚写道:DIAL。

  安眠药。当时全靠烧酒,没用安眠药。不过失眠像是我的老毛病,一般安眠药都熟悉。这一盒DIAL,应该比致死量还多。盒还没有开封,但无疑是打算迟早使用而撕掉标签藏在这样的地方的。可怜!那孩子不认得标签上的洋文,便以为用指甲撕去一半就不要紧了。(你没有罪)我蹑手蹑脚地往杯里偷偷倒满水。然后慢慢开封,一粒不剩地一下子抛进口腔,不慌不忙地喝干杯里的水,关掉电灯,直接躺下。

  听说我三天三夜像死了似的。医生看作过失,暂且没有报警。开始觉醒时,听说最先小声出口的梦呓是“回家”。到底家指的是哪里,连当事人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据说那么说完就哭得不成样子。

  雾渐渐散去。一看,枕边坐着满脸不快的比目鱼。“上次也是年末的事,都忙得天旋地转。可他总挑年底弄这种事,我的命也保不住了。”

  听比目鱼说话的,是京桥酒吧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叫了一声。

  “唔,嗯?清醒了?”老板娘把笑脸压在自己脸上似的说。

  我眼泪一滴接一滴流了出来。

  “让我和嘉子分开!”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说出口来。

  老板娘欠起身,微微叹了口气。

  接着,我又说了一句完全意想不到的话,不知是滑稽还是发傻,很难形容:“我去没有女人的地方!”比目鱼首先哈哈放声大笑。老板娘也哧哧笑出声来。我也流着泪苦笑,满脸通红。

  “唔,那样好。”比目鱼一个劲儿放肆地笑个不停,“还是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好。有女人是不好办。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但是,我这句傻里傻气的胡话,到了后来,以非常凄惨的形式实现了。

  嘉子似乎认定我是作为她的替身喝药的,在我面前比以前更加惶惶不安了。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好好开口说话了。这个样子,使得我待在房间里也感到郁闷,情不自禁跑去外面,照样灌便宜酒。但是,自安眠药事件以来,我的身体眼看着消瘦下去,四肢乏力,漫画也懒得画了。比目鱼那时作为“探望金”放下一笔钱(比目鱼说是他的心意,俨然从他自己身上拿出来的。其实这也好像是老家哥哥们的钱。当时自己也和从比目鱼家逃出时不同,能够隐隐看出比目鱼装腔作势的把戏了。所以我也狡黠地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郑重其事就那笔钱向比目鱼致谢。可另一方面,比目鱼他们何苦搞这麻麻烦烦的名堂呢?我心里觉得怪怪的,既像明白,又像不明白)。我一咬牙用那笔钱一个人去南伊豆的温泉看看转转。但我的状态根本不容我悠悠然转什么温泉。想到嘉子,我实在孤寂得不行,心情远远没有沉静得能够从旅馆房间眺望山景。我一没有换睡袍,二没有泡温泉,蹿出去在脏兮兮的酒馆那样的地方东跑西跳喝烧酒,那才叫泡在酒里一般大喝特喝。只落得身体更糟地返回东京。一个东京下大雪的夜晚。喝醉的我在东京银座街头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反复哼唱“这里离故乡几百里、这里离故乡几百里”,一边用脚尖踢开仍不断有雪花落下的积雪。忽然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咯血。雪上出现一个大大的日丸旗。我蹲了一会儿。

  之后双手捧起没有血污地方的雪,边洗脸边哭。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哀婉的童女歌声如幻听一般从远方隐约传来。不幸。即便说这世上有各种各样不幸的人,不,即使说全都是不幸的人恐怕也不为过。可是,那些人的不幸可以用来向人世提出堂堂正正的抗议,而“人世”也容易理解和同情那些人的不幸。但自己的不幸统统属于自己的罪恶,向谁也抗议不得。而若嗫嚅着哪怕说出一句有抗议意味的话,那么不仅比目鱼,人世所有人都必定目瞪口呆地说“你居然好意思那么说!”而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通常所说的“固执任性”还是相反“软弱可欺”。不过反正像是罪恶的集合体,只能永无休止地迅速不幸下去,没有具体的阻止对策。

  我站起身,打算姑且买点儿合适的药。当我走进近处的药店同站在那里的老板太太四目相对那一瞬间,老板太太像被闪光灯照了一下似的抬起头,瞪圆眼睛,像木棍一样呆立不动。可是,那瞪圆的眼睛里没有惊愕之色也没有嫌恶之色,流露出的几乎是既像求救又像倾慕的神色。啊,此人也一定是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对不幸的人很敏感。我正这么想着,忽然发觉药店的太太拄着拐杖勉勉强强站在那里。我克制住恨不得跑过去的冲动,仍和太太面面相觑。相觑之间,眼泪流了出来。随即,对方的大眼睛里也有泪珠涟涟而下。

  我就那样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了药房,踉踉跄跄返回住处,让嘉子做盐水喝了,默默躺下。第二天也躺着,说有点儿感冒,躺了一整天。到了夜晚,自己隐瞒的咯血实在太让我不安了,起身走去那家药房。这回笑着向药店的太太老老实实坦白了自己至今的身体情况,和她商量。

  “酒不戒掉是不行的。”

  两人就像骨肉至亲似的。

  “可能是酒精中毒了,现在都想喝。”

  “不能喝了。我丈夫也是,肺结核,却说什么用酒杀菌,简直泡在酒里,自行缩短了寿命。”“心里不安得不得了。害怕,怕得不行。”“给你拿药。酒务必戒掉。”

  太太(未亡人。有一个男孩,进了千叶或哪里的医科大学,不久得了和父亲同样的病,正在休学住院。家中躺着中风的公公。太太本人五岁那年因患小儿麻痹症,一条腿完全不顶用了)“嗵嗵”拄着拐杖,从那个货架这个抽屉里为我凑齐各种药品。

  这是造血剂。这是维生素注射液。注射器么,这个。这是钙片。这叫淀粉酶,保护肠胃。太太怀着爱心向我介绍了五六种药: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可是,对于我,这位不幸太太的爱心也过于深了。最后,太太说这是实在想喝酒想得受不了时的药。说着迅速递给一个用纸包着的小盒。

  吗啡注射液。太太说害处没有酒大,我也信了。加上一来正是我觉得醉酒到底不洁净的时候,二来又可以久违地体味逃离酒精这个撒旦的欢欣,于是毫不迟疑地自己往自己手臂上打了吗啡。不安也好焦躁也好羞赧也好,统统不翼而飞,自己成了神采飞扬的雄辩家。而且,打完之后,身体的衰弱也忘了,画漫画也来劲儿了,画得妙趣横生,几乎边画边自己笑出声来。

  原打算一天一支,后来变成两支。到变成四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它就没法工作了。“不行啊!上瘾了,那可不得了的!”

  经药店的太太那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相当严重的瘾君子(我非常容易受别人暗示的影响。就算不让我花那笔钱,而若又说那毕竟是你的事,我就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觉得不花对不起人家,结果必定很快花掉)。而对于中毒的不安,反而使得我需求更多的毒品。

  “求你了!再来一盒,账肯定月底还清。”“账那玩意儿,什么时候都没关系。问题是警察那边麻烦。”啊,自己周围,好像总是有浑浊、黑暗、形迹可疑、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如影随形。

  “那方面就请你想法遮掩了,拜托了,太太!

  给你一个吻!”太太红了脸。我越来越得寸进尺:“没药,工作寸步难行。那东西对我好像是壮阳药。”“那么,干脆打荷尔蒙好了。”“别拿我开心。酒,或者那种药,两个少一个就工作不了。”“酒不行。”“是吧?我嘛,用了那药之后,一滴酒也没喝过。结果,身体情况好得很。我也不打算老画那些一塌糊涂的漫画,往下戒酒,养好身体,用用功,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画家。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嗳,求你了,吻一下!”

  太太笑了起来:“伤脑筋啊,上瘾我可不管哟!”说着,太太“嗵嗵”拄着拐棍,从货架中取出药品。

  “一盒不能给的,给了一下子就用光了。一半吧!”

  “小气!也罢,算了。”

  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打上一针。

  “不痛吗?”嘉子战战兢兢地问。

  “痛是痛的。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不愿意也非用这个不可。近来我精神得很吧?好了,工作、工作、工作!”我撒起欢儿来。

  有时甚至深夜敲药店的门。太太一身睡衣“嗵嗵”拄着拐杖出来。我猛地扑上去吻一口,做出哭相。

  太太默默递过一盒。

  毒品和烧酒同样,不,比烧酒还要卑劣和污秽——及至真正觉悟之时,我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瘾君子。简直无耻到了极点。为了得到那种药物,我重新开始临摹春宫画,甚至同药店的残疾太太有了春宫画上的丑陋关系。

  想死,一死了之!已经无可救药了。无论做怎样的事、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能耻上加耻。骑自行车游青叶瀑布对我已无从谈起。我身上只是污秽的罪加卑鄙的罪,苦恼有增无已。想死,必须死。活着是罪恶之源——虽然我已一门心思想到这个地步,但还是以半疯模样在住处与药店之间来来去去。

  由于药物用量随之增多,再工作钱也不够,欠的药费已达到惊人的额度。太太一见我就眼泪汪汪。我也流下泪来。

  地狱。

  我决定采取逃离地狱的最后手段。这个失败了,往下只有上吊自尽——我以相信神之存在那样的决心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把自己的实际情况(女人的事到底没敢写)一五一十坦白一遍。

  但结果更糟,左等右盼也毫无回音。由于焦躁和不安,药量反而增加了。

  今天一气注射十支,然后跳进大河——就在我悄然这么下定决心那天的下午,比目鱼好像用恶魔的直觉嗅了出来,领着堀木出现了。

  “你、听说你咯血了。”

  堀木在我的前面盘腿说着,现出过去从没有过的友善的微笑。那友善的微笑让我感激和高兴,不由得背过脸去掉下眼泪。这么着,我被他那友善的微笑——仅仅一个微笑——彻底打翻、葬送了。

  我被送上汽车。比目鱼也以凄婉的语调(语调是那般沉静,简直可以形容为大慈大悲)劝我住院:“反正住院再说,下面的事交给我们好了!”我就像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判断力什么也没有的人,只是抽抽搭搭唯唯诺诺对两人言听计从。加上嘉子,我们四个人在汽车上摇晃了很长时间。当四周有些昏暗的时候,到达树林中一家大医院的大门口。

  我以为是一家疗养院。我接受一位年轻医师不无过分的温柔而郑重的诊断。之后,医师腼腆似的笑着说:“啊,先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嗯?”

  比目鱼、堀木和嘉子准备把我一个人留下回去。嘉子把包有替换衣服的包袱交给我,又默默从和服腰带间把注射器和用剩下的药物递过来。莫非她仍以为是强壮剂?

  “不,不要了。”

  这实在是稀罕事。被劝而予以拒绝,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说仅此一次也不过分。我的不幸,是没有拒绝能力之人的不幸。以为拒绝别人的劝说会在对方心里和自己心里留下永远无法修复的苍白的裂痕——我始终被这样的恐惧弄得提心吊胆。然而,自己那时十分自然地拒绝了使得自己几乎发狂般追求的吗啡。是被嘉子所谓“神一般的无智”所打动了不成?那一瞬间,我大概不再是瘾君子了。

  不料,我很快由那位面带腼腆似的微笑的年轻医师带领着进入一栋病房楼,被“咔嚓”一声锁在里面。精神病医院!

  去没有女人的地方那句喝安眠药时自己说的胡话,分外离奇地变为现实。那栋病房楼里清一色是男性狂人,护士也是男性。女人一个也没有。

  现在,我已经无所谓罪人,而是狂人了。不,我绝对没发什么狂。没有发过狂,哪怕一瞬之间。可是,据说狂人一般都这么说自己。换言之,情况似乎是,被关进这家医院的人是狂人,没被关进的人是正常人。

  问神:不抵抗莫非罪过?

  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使得自己哭了,忘了判断忘了抵抗,坐上汽车被领到这里,被当成了狂人。即便从这里出去,自己的额头仍被烙上狂人,不,废人的烙印。

  人的失格。

  我已完全不再是人了。

  来这里是初夏时节,透过铁格窗,可以看见医院的院子小池塘开的红色睡莲花。此后过了三个月,院里大波斯菊开始开了。这时,想不到老家的长兄领着比目鱼接自己来了。长兄以往日那种一本正经而有些紧张的语调对我说:“父亲上个月底因胃溃疡去世了。我们不再问你的过去,不打算让你担忧生活,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求你离开可能有种种不舍的东京,开始在乡下过疗养生活。你在东京惹出的事情,涩田会大体做善后处理的,不必放在心上。”

  故乡的山河仿佛就在目前,我微微点头。废人一个。

  得知父亲死了,我更加颓废不堪。父亲已经没了,一刻也不曾从胸间离开的那可亲而又可怕的存在已经不在,我感到自己的苦恼之壶整个空了。甚至感到自己的苦恼之壶之所以分外沉重,恐怕也是由于父亲的关系。我彻底心灰意冷,连苦恼的能力也失去了。

  长兄准确履行了对我的承诺。我从自己生身的小镇乘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的地方,其东北方向有个很少有的温暖的海边温泉,村头有座茅草房。虽然间数有五间,但看上去相当破旧,墙皮剥落,立柱被虫咬了,几乎无法维修——长兄买下给我,配了一个近六十岁的红头发丑陋女佣。

  此后三年多一点时间里。我被这个叫阿铁的老女佣以奇异的方式强暴了几次,加之不时像夫妇吵架一样争吵,肺病好好坏坏,时瘦时胖,还时有血痰。昨天打发阿铁去村里的药店买卡尔莫钦,买回来的跟平时的盒子形状不一样。而我也没怎么注意,睡前吃十片也全然没有睡意,心里觉得纳闷儿。如此时间里,肚子里不妙起来,赶紧去厕所。结果拉起了好厉害的痢疾,拉完又接连去了三次厕所。实在太让人诧异了,一看药盒,原来是叫黑尔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倒,肚皮上放了个热水袋,打算说说阿铁:“跟你说,这个不是卡尔莫钦,叫黑尔莫钦。”

  说到这里,哧哧笑了起来。“废人”,这个像是喜剧名词。想睡觉喝了泻药,况且泻药的名字叫黑尔莫钦。

  现在,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一切都将过去。在这个迄今我作为“阿鼻叫唤”置身活着的“人”的世界,我唯一觉得似乎是真理的,仅此而已。一切都将过去。我今年将满二十七岁。白发明显增多,一般人看我已不止四十。www.chuanyue1.com

  a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的经典长诗。

  b1874—1916,日本诗人、文艺评论家。

  cCros·Guy·Charles(1879—1956)法国诗人。

  d二者日语发音相似。

  e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OmarKhayyam)的著名四行诗集。

  f穆斯塔法:真主的先知,穆罕默德的别名。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人的失格更新,第三篇 手札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