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1852年,收录曾国藩从道光二十年至咸丰二年的家书)
修身之道
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
(1844年10月10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畅快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
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做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1],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2],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季弟信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八月廿九日
【注释】
[1]丁艰:原指遭父母之丧,后多专指官员居丧。[2]黜:降职或罢免。
【精彩点评】
曾国藩在这封信里,告诫家中兄弟,功名富贵是变幻莫测的,不能掌握,只有建立功德和修习学业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功德积一分,我们就能增长一分,学业增进一分,我们就得进一分,但功德和学业的修养需要一天天的积累,不能促成,一分分的积累才能使家业兴旺。他还举了个例子证明人生的事情不能自己掌握,而增进学业,自己能否抓住机会,则是自己能把握得住的。面对挫折,不能听天由命,要继续努力,加强卧薪尝胆的功夫,不可荒废了学业。
努力了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不能成功,成功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有人抱怨没有成功的机会,其实,有时候成功的机会就在我们身边,只是你没有把握住。另一方面,是成功的机会的确还没有来。不过,机会也需要我们自己去创造,这样才能加速成功的到来。
【经典格言】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做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
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
(1850年2月20日与诸弟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正月初六日接到家信三函:一系十一月初三所发,有父亲手谕,温弟代书者;一系十一月十八所发,有父亲手谕,植弟代书者;一系十二月初三澄侯弟在县城所发一书,甚为详明,使游子在外,巨细了然。
庙山上金叔不知为何事,而可取“腾七之数”?若非道义可得者,则不可轻易受此。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能令鬼服神钦,则自然识日进气日刚。否则不觉坠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诸弟现处极好之时,家事有我一人担当,正当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名声既出,信义既著[1],随便答应,无事不成,不必爱此小便宜也。
父亲两次手谕,皆不欲予乞假归家。而予之意,甚思日侍父母之侧,不得不为迎养之计。去冬家书曾以归省、迎养二事与诸弟相商。今父亲手示既不许归省,则迎养之计更不可缓。所难者,堂上有四位老人,若专迎父母而不迎叔父母,不特予心中不安,即父母心中亦必不安;若四位并迎,则叔母病未全好,远道跋涉尤艰。予意欲于今年八月初旬,迎父亲母亲叔父三位老人来京,留叔母在家,诸弟妇细心伺候。明年正月元宵节后,即送叔父回南,我得与叔父相聚数月,则我之心安。父母得与叔父同行数千里到京,则父母之心安。叔母在家半年,专雇一人服侍,诸弟妇又细心奉养,则叔父亦可放心。叔父在家,抑郁数十年,今出外潇洒半载,又得观京师之壮丽,又得与侄儿侄妇侄孙团聚,则叔父亦可快畅。在家坐轿至湘潭,澄侯先至潭,雇定好船,伺候老人开船后,澄弟即可回家。船至汉口,予遣荆七在汉口迎接,由汉口坐三乘轿至京,行李婢仆,则用小车,甚为易办。求诸弟细商堂上老人,春间即赐回信,至要至要!
李泽县、李英灿进京,余必加意庇护。八斗冲地,望绘图与我看。诸弟自侍病至葬事,十分劳苦,我不克帮忙,心甚歉愧!
京师大小平安。皇太后大丧,已于正月初七日廿七日满,脱去孝衣。初八日系祖父冥诞,我作文致祭,即于是日亦脱白孝,以后照常当差。心中万绪,不及尽书,统容续布。
兄国藩手草
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九日
【注释】
[1]著:建立。
【精彩点评】
在这封家书里,曾国藩迎养父母和叔父,连途经之处的车马安排都一一安顿好,心思缜密可见一斑。父亲两次书信里都拒绝曾国藩请假回家探亲,曾父为儿子着想、让儿子顾全事业不要为家所累的好父亲形象变得鲜明亲切起来。即使隔着百年历史鸿沟,父母一心为儿女的无私情感与现代一般无二,值得歌颂。
从信中我们还可发现曾国藩不仅孝顺父母,对叔父母也关怀备至。曾国藩的叔父曾骥云(1807—1860),字高轩,只比曾国藩大四岁,年龄的接近,使他与曾国藩的关系异常亲近。幼年时,他们如“兄弟”般相处长大,叔侄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曾骥云处处关怀呵护曾国藩。成年后,即使是离开家乡在外求学,抑或是在京城做官,或是在各地从政治军,曾国藩总是在家书中关心着叔父曾骥云的身心健康、起居生活,像对待父亲那样敬重着曾骥云。
【经典格言】
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能令鬼服神钦,则自然识日进气日刚。否则不觉坠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
遇牢骚欲发之时当反躬自省
(1851年10月28日与诸弟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
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鹬皇,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中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又患目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心即甚忧之。近闻还家后,亦复牢骚如常,或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昨尽诿其咎于命运。
吾尝见朋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1],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指不胜屈。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人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稍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2]也。
王晓林(植)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抚。余署刑部,恐须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殇其二。又丧其兄,又丧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穷翰林之难当也。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迥非昔日初中进士时气象,居然有经济才。
王衡臣于闰月初九引见,以知县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庙中,竟于九月初二夜无故遽卒。先夕与同寓文任吾谈至二更,次早饭时,讶其不起,开门视之,则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报,竟不可解。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已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则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片包解,其实当征之时,是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手,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入己也。今年父亲大人议定粮饷之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之陋风,实为官民两利,所不利者,仅书吏耳。即见制台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诸弟皆宜极力助父大人办成此事。惟损银弥亏,则不宜操之太急,须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则好义之事反为厉民之举。将来或翻为书吏所藉口,必且串通劣绅,仍还包征包解之故智,万不可不预防也。
梁侍御处银二百,月内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兑去。公车来兑六七十金,为送亲族之用,亦必不可缓。但京寓近极艰窘,此外不可再兑也。
邑令既与我家商办公事,自不能不往还,然诸弟苟可得已,即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处,容当为书。本邑亦难保无假名请托者,澄弟宜预告之。书不详尽,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注释】
[1]抑塞:心情忧郁,内气不通畅。[2]哂:微笑,一笑了之。
【精彩点评】
曾家家底殷实,不愁吃穿,无忧无扰,既然有天分,曾国藩的温弟就应该踏实读书求取功名,没承想却是自视甚高,牢骚不断,怨天尤人。难怪曾国藩会告诫他:“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曾国藩用朋友的实例向弟弟说明:牢骚太多的人,后来的人生压抑、堵塞。规劝之情可谓是苦口婆心。生活中我们也会有牢骚,牢骚太多时,不如自我反省一下。不要拘泥于自己的想法里拔不出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也不要总是指责别人的错误,虽然本意的出发点是好的,在发牢骚之前,先想想人无完人,别人也是有优点的,自己也有犯错的时候。
信件开头,曾国藩说自己的癣疾复发了。这里说的癣疾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牛皮癣。牛皮癣反复发作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精神因素:精神创伤和情绪紧张及过度劳累便可诱发或使病情加重。即使在医疗技术发达的今天,牛皮癣都还是个难以根治的疾病,可想而知,这个疾病会给曾国藩带来多大的痛苦。
【经典格言】
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
求速效无益,当在孝悌上用功
(1943年7月3日与诸弟书)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初一、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1]。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2]矣。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3]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
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4]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用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5]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则听此语否?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也谓禄仕[6]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亦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悌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
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甫之妇人耕田,独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花,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皆依以为业,并此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
【注释】
[1]这句话意谓困苦心志、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2]锢蔽:禁锢、蒙蔽。[3]《贤贤易色》:此句出于《论语》中的章名,意在谈论孝亲之道。[4]《曲礼》《内则》:皆系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中之篇名。[5]蔼然:和蔼可亲的样子。[6]禄仕:做官的俸禄。
【精彩点评】
俗话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信中,曾国藩给弟弟们讲学问不仅在书本中,更是在家庭日用中间。在孝、悌二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天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名,对于孝、悌、伦、纪的大义,反而似乎与读书不相干,殊不知书上所写的,圣贤要说的,也无非是要明白这个道理。
儒家认为孝是各种道德规范的根本,贯穿于人的行为始终,从侍奉父母到治国安邦,从君主到平民都离不开孝。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句话表达了儒家传统对人的道德从家庭伦理到社会伦理的一个发生过程。“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可见,“孝悌”是人的根本。
【经典格言】
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
第一要除骄傲习气
(1844年9月2日与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六月廿日,接六弟五月十二日书。七月十六日,接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1],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初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六月廿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2]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
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3]。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呈。
男谨禀
道光廿四年七月二十日
【注释】
[1]忙迫:意指忙碌。[2]光景:情形。[3]率教:听教。
【精彩点评】
“戒骄傲习气”是曾国藩家训的一个重要内容。对自己的家世、学识、技能、相貌、地位等产生优越感,便容易产生一种傲慢自大的心理。骄傲是致败的原因之一,对于没有经历过艰苦的后辈子弟,曾国藩最担心他们会染上骄傲的习气。
曾国藩为人谦虚不傲慢,与祖父的熏陶有关。道光十九年(1839年),曾国藩离家进京之前,侍奉祖父于阶前,向祖父请示:“此次进京,求公教训。”祖父对他说:“你的官是做不尽的,你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你若不傲,更好了。”这段话对曾国藩的影响很深,多年以后,每每想起,仍然如同“耳提面命”。
【经典格言】
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
(1846年11月7日与父母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读第五、六两号家信。喜堂上各位老人安康,家事顺遂,无任欢慰!
男今年不得差,六弟乡试不售,想堂上大人不免内忧,然男则正以不得为喜。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1]则有悔,日中则昃[2],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男毫无学识而官至学士,频邀非分之荣,祖父母、父母皆康强,可谓极盛矣。
现在京官翰林中无重庆下者,惟我家独享难得之福。是以男栗栗恐惧,不敢求分外之荣,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合家平安,即为至幸。万望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以男不得差,六弟不中为虑,则大慰矣!况男三次考差,两次已得;六弟初次下场,年纪尚轻,尤不必挂心也。
同县黄正斋,乡试当外帘差,出闱即患痰病,时明时昏,近日略愈。男癣疾近日大好,头面全看不见,身上亦好了。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八月廿三日,折差处发第十四号信。廿七日,周缦云处寄寿屏,发十五号信。九月十二日,善化郑七处封卷六十本,发第十六号信。均求查收。
男谨禀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
【注释】
[1]亢:极,非常。[2]昃:降落。
【精彩点评】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最初出自《周易·丰》,形容物极必反,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走向其反面,没有永恒的完美。信中,曾国藩没有得到差事反而高兴,并对父母说:“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可见曾国藩对世事的洞察不是一般的深刻。日月盈亏是自然规律,人生兴衰也是不断变化的。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会由盛及衰,在极盛时代就会露出衰败凋谢的预兆。人的一生同样如此,盛的时候应保持清醒,防患于未然;衰的时候也不可自暴自弃。
【经典格言】
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
凡事皆贵专
(1844年3月14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诸弟信,系十二月十六日中省城发,不胜欣慰!四弟女许朱良四姻伯子孙,兰姊女许贺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贺!惟蕙妹家颇可虑,亦家运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以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1],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予不能别寄与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十二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黄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难于费心,以后一切布线等物,均不必付。
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余容续布,诸惟心照。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
【注释】
[1]此眩彼夺:这边眩目,那边也光彩夺目,形容贪恋的人欲望没有止境。
【精彩点评】
信中,曾国藩提出“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的看法,指出对待老师、朋友都要专一。对待老师不专,就会学不好;对待朋友不专,朋友也不会对自己付出真心。专,不仅指数量上的少,也是指交往的亲密程度。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果一个人之看重交友的数量,要想得到一份珍贵深厚的友情就会困难很多,因为不付出精力的感情是难以巩固的,这也是曾国藩说“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的道理。广交朋友,表面看来相识满天下,也难免相知无一人,无论是择师交友,都应该一心一意待之。
【经典格言】
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读书之道
立志真则何时何地皆可读书
(1842年11月28日与诸弟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愤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愤自励,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1],皆可读书。苟不能发愤自励,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2],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人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功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功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尽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卖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钞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钞。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3],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4]。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5]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碧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读书。
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十月廿六日
【注释】
[1]负薪:即背柴火,据传说汉代朱买臣未发迹前刻苦读书,就连上山打柴、背柴火时也不放松。牧豕:即放牧家猪。据说汉代函宫边放猪边偷听老师讲解经书。[2]致奇:指命运蹉跎,做事不顺。[3]僴(xiàn):指胸襟开阔的意思。[4]符契:符合,适合的意思。[5]贽:拜访尊长时所带的礼物。
【精彩点评】
在这封家书里,曾国藩好兄长的形象跃然于纸上。他为九弟的旅程而操心。为四弟的学业而担忧。为六弟解开心中的烦恼,并耐心地讲了励志求学的道理。劝说兄弟们发愤图强。不讲时间不讲环境,只问自己内心求学志向是否坚定,并提出作为读书明理的君子应立下济世安民的志向,牢记圣贤的教诲,学一点就实践一点,知行合一。曾国藩从此年起专心致力程朱之学,每日必做日课:早起、主敬、静坐、读书不二、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门。拜访良师益友,互相砥砺,共同进步,并向兄弟们讲述了心得体会,很有启发意义。
【经典格言】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
要做到有志、有识、有恒
(1843年1月20日与诸弟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号信,想已收到。父亲到县纳漕,诸弟何不寄一信,交县城转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须寄信,切要切要。
九弟到家,遍走各亲戚家,必各有一番景况,何不详以告我?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1],往往其姑[2]反服侍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廿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3]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行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抄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4],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进十为正庆。予本拟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故不复张筵。盖京城张筵唱戏,名曰庆寿,实则打把戏。兰泉之劝止,正以此故。现作寿屏两架,一架淳化笺四大幅,系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笺八小幅,系吴子序撰文,予自书。淳化笺系内府用纸,纸厚如钱,光彩耀目,寻常琉璃厂无有也。昨日偶有之,因买四张。子贞字甚古雅,惜太大,万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夜间小解知自报,不至于湿床褥。女儿体好,最易扶携,全不劳大人费心力。
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书不能尽言,惟诸弟鉴察。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附课程表
一、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俱。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5]。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四、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6]为人。
五、读史廿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六、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
七、日知其所亡[7]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八、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
九、谨言刻刻留心。
十、养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气藏丹田。
十一、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十二、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十三、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注释】
[1]晏:迟,晚。[2]姑:此处指婆母。[3]洎:到、至。[4]骤几:突然接近。[5]如鼎之镇:此句意为宁心静气,内心踏实安稳,如鼎镇住一般。[6]徇外:顺从于身外的客观环境。[7]亡:无。
【精彩点评】
信中,曾国藩为弟弟们附寄了一张课程表,涵盖十三项内容,用以约束行为,做到认真读书向学。每一项的苛刻程度,放在当下很难有人能够做到。从这十三项课程当中,我们可以得知那个时代的学子们是如何修身养性的,从研究方面讲,信中所附的课程很有价值。值得一提的是,在很久以后的湘军攻打江宁的关键时刻,曾国藩就曾以第二项“静坐”来安定自己的心绪。
信中,曾国藩对弟弟们提出“有志”“有识”“有恒”。志,指志气;识,指见识;恒,即恒心。“有志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荀子也说过:“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无不在说明有志向、有见识、目标专一、持之以恒的重要性。
【经典格言】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能立志则何事皆可为
(1844年10月30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也。
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1]气象何如?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
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抄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
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过百余首耳,实无暇抄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
兄国藩草
道光廿四年九月十九日
【注释】
[1]规模:人物的才具气概。
【精彩点评】
正如曾国藩所说,自己要想立志,外界的环境又怎么能影响到自己呢?自己如果想成为孔孟那样的圣人,只要日夜钻研学习就好了,谁能阻止得了呢?如果自己不立志,即使和尧舜等圣人同吃同住,也没有一点作用,关键还是在个人。我国古代文学家司马光,用一个圆木头做枕头,用来警醒自己,以便起来继续写作,还把这个大圆木取名为“警枕”。西汉学者匡衡家境贫寒,夜晚无灯,为了能看书,他在墙壁上凿个洞。借着邻居家的灯光看。南齐时的江泌家境贫寒,白天做鞋,晚上抽空学习。点不起灯,便登上屋顶,借着月光读书。这些都是有志向的人,他们没有因周围环境的恶劣而放弃读书,总是想尽办法找到读书的机会,他们的精神让人钦佩。时光荏苒,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正如《明日歌》中所言:“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今日又不为,此事何时了?人生百年几今日,今日不为真可惜。若言姑待明朝至,明朝又有明朝事。”所以,我们还是珍惜现在的大好时光,趁着年轻好好地拼搏一把,不要等到老了一事无成时才去懊悔,那时悔之晚矣。【穿】
【书】
【吧】
【经典格言】
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
事事勤思善问
(1845年3月8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廿二日,寄去书函,谅已收到。顷接四弟信,谓前信小注中误写二字,其诗此即付还,今亦忘其所误谓何矣。
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南城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赍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写信,何必打听折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兹另纸写明寄回。
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诸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名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1],无师无友,挺然特立,做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诸弟者也。
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收百余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买笔付回,刻下实无妙便,须待公车归乃可带回,大约府试、院试可待用,县试则赶不到也。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则余请树堂看。随到随改,不过两月,家中又可收到。书不详尽,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五年二月初一日
【注释】
[1]闾:里巷的大门,此处指家乡大门。
【精彩点评】
从古到今,凡有建树者,都有勤奋学习的一面,无不用晶莹的汗水写着一个闪光的“勤”字。从“头悬梁,锥刺股”的孙膑、苏秦,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有哪位不是踏着勤学之路敲开成材之门的呢?这种勤的精神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在当今社会,刻苦勤奋,善于思考,让自己生命的智慧大放异彩的事例更是数不胜数。
信中提到的王五,是曾国藩大妹曾国蕙的丈夫王待聘,乳名率五,出生于湘乡县一个耕读之家。
【经典格言】
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无师无友,挺然特立,做第一等人物……
求业之精在于专一
(1842年10月21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有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静养?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
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1],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借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做主,予夺由人做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做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为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英[2]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
【注释】
[1]刚日:即单日,也称奇日。柔日:即双日,因均属偶数,也称偶日。《礼记·曲礼上》:“外事以刚日,内事以柔日。”[2]英:当为“芽”之误。
【精彩点评】
信中,曾国藩规劝弟弟们“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后又提到“艺多不养身”。有句话说,“门门通,不如一门精”,劝告为学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术业有专攻”。人们也常说“事在于专,业在于精”,“专”应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管理水平;“精”要体现在观念上,落实在管理上,注重在效果上。“专”要得到认可;“精”要成为标杆。信中,曾国藩要求弟弟们确立志向后便要专攻,“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
【经典格言】
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
读书须有耐性
(1843年2月14日与诸弟书)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常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
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1],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一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2]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3]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4]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日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下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
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启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决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有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
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
【注释】
[1]义理之学:即宋明理学。是讲求儒学经义,探究名理的学问。考据:考注据实古书古义的确凿出处与含义。词章:这是研究词赋的学问。[2]厥后:自那以后。[3]窍被茅塞:不开窍,被蒙蔽。[4]范、韩:即范仲淹、韩琦等宋代政治家和文学家。
【精彩点评】
小时候,很多人都有宏远的理想。有人想当科学家,有人想当政治家,还有人想成为艺术家……人们的梦想是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但是很多人成熟以后,某一天回过头来看,把自己当年的愿望付诸实际的人并不多。这当然有很多原因,有一些是由于客观条件不允许,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一些人是因为虽然努力过了,但是目标过于宏大,所以没有实现。但是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由于人们没有持之以恒的耐心与毅力。坚强的意志力、恒久的耐心,对于一个人达到理想目标异常重要。生活中,如果我们能有持之以恒的精神,遇到任何困难或者挫折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目标,遇到任何诱惑都不改变自己的理想,那么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情最终都能有所收获。一个人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有坚定的信念,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克服,遇到任何诱惑都不会动心,这也是在各个领域里成功人士具有的共同基本素质。
【经典格言】
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
(1844年12月30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的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
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1]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第累年小试不售[2],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十一月廿一日
【注释】
[1]嚣嚣:喧哗,吵闹。此处比喻沸沸扬扬。[2]不售:不申。
【精彩点评】
在曾国藩的四个弟弟当中,温浦天分最高,阮甫能力最强,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性格浮躁、自视甚高。所以信中,曾国藩劝告弟弟们“吾人为学,最要虚心”。
俗话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做事情不能有骄傲自负的情绪,所以我们不能有骄傲自满的情绪。如果骄傲自负,容易使人自以为是,从而失去前进的动力。一个骄傲自满的人,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情绪,使得别人排斥自己。做事情同样也不能有失望怨愤的情绪,人们在遭遇到挫折失败的时候容易产生失望怨愤的情绪,这种情绪对于人们的进步也是不利的。每个人都应时常反省自身,想一想自己是不是有粗心浮躁的坏习惯,是不是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当自己做事情取得成绩时,是不是有骄傲自满的言行举止。当自己遭遇挫折的时候,是不是有失望怨愤的情绪。当我们把身上的坏习惯都逐渐消除后,我们在学习工作中往往能取得更大的进步。
【经典格言】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
掘井多而皆不及泉
(1842年10月21日与诸弟书)
四位老弟足下: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谈,所言皆身心国家[1]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2]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3]’,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予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传,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陈岱云[4]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
【注释】
[1]身心国家:修身、养性、治国、治家,即有关个人和国家之事。[2]玩索:玩味索求。[3]醇醪:醇香可口的酒酿。[4]陈岱云:湖南茶陵人,道光十八年与曾国藩同中进士,后又同进翰林院,亦是曾国藩的亲家。
【精彩点评】
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如果没有耕耘,哪里来收获。学习正是如此,如果没有刻苦努力,也就不能在学习上取得进步。三心二意,心思散漫,对于学习来说是需要克服的障碍。学习需要我们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刻苦学习,这样才能学有所获。
对于古人而言,读书并考取功名是他们求取发展的主要途径。现代社会有了很大变化,一个人假如喜欢琴棋书画、诵读诗书,把这种爱好发扬光大,也能成就一番光明伟业。只是需要注意的是,无论人们选择什么作为自己的学习发展目标,一旦选定以后,就需要有专心致志、全力以赴的精神与态度,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成功。
【经典格言】
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京师为人文渊薮
(1843年1月22日与诸弟书)
诸位贤弟足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慧西。讲诗文字而艺通干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二十七岁,张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京师为人文渊薮[1],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黄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
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注释】
[1]渊薮:人或事物聚集的地方。
【精彩点评】
信中,曾国藩谈到自己结交朋友时,总是别人先拜访他,他不先拜访别人,担心会招致“标榜虚声”的讥讽,这与我们当今的交友之道有所不同,兴许这是当时京城的风气吧。人际关系学和管理学当中,都非常重视人际交往,认为交往是不可或缺的成功之道。关于交友之道,曾国藩也同样自有一套功底。他能够金榜题名,并在仕途上获得超乎常人的升迁,离不开他平时的苦读及学业上的深厚功底,也与他善交人际有着直接关系。清代的京城,不仅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文化中心。京都人文渊薮,曾国藩在这里结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与朋友们相互切磋,不仅在学业上有所长进,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也都成为日后曾国藩事业上的好帮手。
【经典格言】
现在朋友愈多……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
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
(1843年2月14日与诸弟书)
诸位老弟足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悌[1]。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2]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3]。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4]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名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名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5]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修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以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奡[6]似昌黎,拗很[7]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8]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9]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支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有所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10],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黯然尚絅[11]之意,断不致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12],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既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余容后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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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悌(tì):是儒家有关兄弟伦常的道德范畴。[2]族党:家族、乡党。[3]仇雠(chóu):雠,同“仇”字,这里指互相看做仇人。[4]纤芥:细微。[5]翰林:清代设翰林院,以及第进士充之,其官员称翰林。[6]排奡(ào):矫健。[7]拗很:曲年生隙。[8]半山:宋代政治家王安石。太史公:汉代史家司马迁。[9]傲兀不群:高尚而不流于俗。[10]朋党:小集团,互相勾结。[11]黯然尚絅(jiǒng):絅,罩在外面的单衣服,也指禅衣,这里指糊涂地崇尚禅法。[12]铄金:熔化金子,此处指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精彩点评】
交友的最高境界是相知相悦,其次是能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再次是一般的交往。西方谚语说,“要想了解一个人,只消看看他交的朋友”,中国文化传统中也一直把交友看得十分重要。每个人都希望结交到真正的君子为友,难怪古人会说:“君子忌苟名,择友如求师。”曾国藩择友,注重的是对己身有裨益,结交的也大都是高明、博雅之士。难怪四弟要出外找馆教书,认为能认识更多的名师益友,曾国藩叮嘱他“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曾国藩深知学问事业受师友的影响很大,所以他平生对访师择友极为留心。他曾说:“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将,都要好师好友好榜样。”
【经典格言】
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
(1843年7月3日与六弟曾国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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