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是应该由父母自己教才简单；
由自己设定标准才容易执行。
当父母定睛在自己的家庭条件和资源时，
可以深入理解到，所有的陪伴与教导都包含三样成本：
时间、心绪与能力。
了解教育成本的人，
就不会放任其中任何一项资源无端地浪费。
引言从脐带说起
以身体构造来看，母亲与胎儿不是直接以心脏相连，而是透过脐带的血液，交换营养物质与气体，所以我们以“母子连心”来美化了。脐带这条从母体灌输营养的绳索管线，在出生那刻就会切断，但母亲仍源源不绝地以照顾输出爱意。所以那段一两周后从婴孩身上掉落下的证物，总被宝贝地收存或再制成纪念品。
一条脐带虽可证明母子曾经身体亲密相连，但却不是母亲教养心愿传输的捷径。养儿育女的无奈化为民间的谚语说，就是：“生得了儿身，生不了儿心。”一个孩子与一个母亲之间，还是得在两体分离之后，重建真正人世之间的沟通管道。
养育爱护后代是天性，但教导却反应出每个人对于人生价值的认识。深知危难的人，会教孩子生存的技巧；看到基础与发展关系的父母，会看重知识的传授；了解人际和谐的种种成因，自然而然会说明纪律存在于生活中的重要性。
透过脐带之亲、生的喜悦，父母要感受天性的抚育之爱并不难。但脐带那端稚嫩的生命，要以同样的情意来回应希望，长成让人无忧的成人，却不是一条只要有爱就行得通的平坦之路。所以几千年前，我们的远祖在叮咛养育孩子这件事上就一再强调，生命有其经验的顺序，有计划地传授生活技巧与观念尊严，是成人与整个社会的责任。
在将近两千年前，中国现存最早的字典里，对继起的生命“子”和“孩”分别的解释是：子，本阳气动，万物滋之称。万物莫灵于人，故因假借以为人之称。孩，小儿笑也。其中，“孩”的“小儿笑”真是生命相续时，呈现在眼前的欢愉与安慰。怎么使坦然无惧的天真，保持面对生命时更为深重的喜悦，是每一对父母的愿望。
诚恳地说说现代孩子，也许可以使父母更了解，当脐带自然脱落于一个婴孩的身体之后，他得经过襁褓的细心抚爱，学步阶段的鼓励引导，透过指物认事进入世界，慢慢才能与变动的环境建立稳定的关系。在这条漫漫长路里，孩子所需要的能力与情感，作为父母的我们，是否有心了解，并已知一二？
9养育的工作就是在教训里趋吉避凶
我觉得“教子婴孩”这件事在现代的社会里，
除了由父母亲身实践，其他成人应该也要多帮一点忙。
我天真的想法就这样脱口而出，接下保姆工作。
但完全没意识到这份责任的困难之处。
人并不是尽力完成某一阶段的母职之后，就能把同样的经验延用下来；除非，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完全不产生任何变化的。
也许是因为不能理所当然地倚老卖老，养过孙子母亲的母亲，常会跟她孙子的母亲意见不合；不合的起因大小都有，小至尿布，大至英文要怎么学，能不能看电视，等等。
说起来，子母孙三代应该是三条各自独立的生活轨道，相交叠的部分，只是因为情感而有的相聚与牵系。养育的责任，本来是代代各自负起的，但因为每个人面对不同的生活条件，每个社会民情不同，所以爱有时也会以代代互助来落实，让不同的轨道在一个星期里的几天中，相接在一起而行走。
隔代扶持，本来也是温馨可爱的，更是之前千百年里都有过成功经验的教养形式。可是，在这个对知识教育充满忧虑的新时代，有时候不愉快在一个拔高的尖声里，会刺破了它应该有的幸福感。
比如说，一个幼儿的妈妈，情不自禁对着正在跟小朋友玩球的亲娘或婆婆说：“妈，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说英文？”画过那声激动的音波之后，长辈一阵讶异，她闻出这“拜托”里既没有作揖的“拜”，也没有婉言的“托”，简单说来，只是用语言的礼物花纸包起来的“请你闭嘴”而已。
她继而想：我做错什么了吗？录音带里的ABCDEFG自己都已耳熟能详，就算“阿克死”那段念得还有些含糊，但在卡拉OK里，自己勉强也可算是歌后，为什么就不能跟着唱几句，排遣一下整天陪伴幼儿的单调？再说，眼前那两岁的孙子，真的会念得比自己好吗？没想到孙子的妈竟这般无礼地假意拜托起来。
这个幼儿的母亲为什么情急？而那个把情急母亲养大的外婆或奶奶，又为什么不能同时，或比她养大的孩子更早理解教育里的急切？这真是一个大问题。物理学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造成误会的立场与时间问题，不过，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一切，生活现实已经随时代改变，活生生摆在眼前。
我一方面感觉到自己的生而逢时，眼见教养不到一代就有这么急剧的改变，另一方面也因为生性好奇，觉得观察不够，还要实验，所以我从二〇一六年的九月开始，自愿帮一对双薪家庭的父母，照顾他们两个孩子的课后生活。
这个念头的起因错综复杂。先是有一日读古书，我看到几千年前的书里说，怎么才能把羊养好。那经验里的细节，我愈看愈有滋味；当然，深有同感的绝对不是因为我想要养羊，而是我觉得，羊的被动与柔弱，真像每个孩子的本性，而养羊者的建议，更是条条都适合父母参考。穿书吧
《齐民要术》里说：“牧羊必须大老子，心性婉顺者，起居以时，调其宜适。”说的是，照顾羊最好让性情委婉随和的老年人来做，因为，他们懂得调整羊的生活作息：该走不能停，该缓不能急，春夏要早出，秋冬要等日出之后才出栏。我觉得这些照顾都环绕于“如何使羊长得更好”的考虑中，而所有的决定，都根据于“如果不如此做，将会导致哪些问题”的教训。
虽然现代很多父母抗拒教训，但养育的工作，说起来就是在教训里趋吉避凶的过程。我又读《礼记·内则篇》，里头说：周天子和诸侯王很重视儿童，从新生儿就规划要仔细照顾、好好教育。他们选择心性宽容、慈爱、温良、恭敬、谨慎而且寡言的人来当幼儿的老师、慈母和保姆。
我仔细想了又想，觉得“教子婴孩”这件事在现代的社会里，除了由父母亲身实践之外，其他成人应该也要多帮一点忙。
我天真的想法就这样脱口而出，那对学生夫妻于是大举迁移，舍旧家一年不住，租屋借居我邻近一年，为的也是探讨自己，要怎么在忙碌的工作中把孩子照顾得更好。
就这样，我可以说是兴高采烈接下了这份资深与新手都说得过去、管家与老师一手抓的保姆工作。时间是每星期周一到周五，其中四天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八点，另一天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
我对自己的期许，当然是古书里所说的：兼任教师与保姆；惠母、慈母、保姆三位一体。而延用的经验，则是我从一九八六年在尿布与儿语中累积出来的照顾能力，还有写在“妈妈书”里的陪伴经验。实不相瞒，我心里虽已准备好使出所有看家本领，但完全没意识到这份责任的困难之处。
我的天真几近于跟着录音带唱ABC歌的奶奶或外婆，我们都是“错估”或说“无视”于时代的改变所直接影响的结果。我以为，我可以用一九九六年从台湾把两个女儿带去曼谷上学那种步调与方式，来带今天的小朋友，没想到，才不到几天，我就已经在想《大象时间与老鼠时间》这本书的概念到底有什么问题？《相对论》又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写文章时，常常用到时光匆匆的感慨，在带孩子的时候却有极高难度？一年，到底还要多久才会过完？
这种种疑问，当然对自愿如此的我来说，是一个最大的讥讽，不过，又大我一代的母亲—我的亲娘，可是早已经看出这个决定的过度天真。她从二〇一六年十月开始与我通电话时，就偶尔会问：“哭了没？”我很不以为意地回答远在高雄的母亲说：“妈咪！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孩子怎么会哭呢？”妈妈在电话那头语调虽平缓，但带着点站山头看群马斗的愉快说：“我是说你哭了没？哭了的那天，要记得打电话跟我说。”
我隐约听到，她挂电话时似乎轻轻带着笑声。
10教育是家庭最重要的经济计划，要珍惜教导的成本
担任保姆最初的几个月里，
“我不是父母”的挣扎不时困扰着自己。
隔代教养或代人照顾孩子的思考里，
最动摇人心的就是，父母能在最短时间里选取的决定，
其他代理人却不能没有丝毫的犹豫。
每一件引人气馁的计划，大概都不是单一的影响所造成。
在接下保姆工作之后，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预想出了问题。我的错误一方面在于过度看重自己带孩子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看轻了今日孩子的成熟度。
以经验来说，我并不是一个见闻封闭的育儿长辈。无论是现代学童的问题，还是学校、亲师教育观念的改变，这十年来因为经常外出演讲，也有所见闻。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我又跟孩子们有各种学习的共处，不可能对孩子的改变感到太陌生。
但担任一个课堂老师，跟取代父母照顾孩子的时间与质量，真是有太大的不同了。又以管理教导的角度来说，不管孩子的父母如何信赖我，我其实都无法拥有跟他们一样的权威。我深深了解到，隔代教养里的困难，并不是因为比孩子再长一辈的人不曾拥有能力或知识，而是在执行教养的指导时，他们不能像父母那样地坦然无畏、理所当然。
最初的几个月里，我花下不少时间进行安定孩子身体的教育。这期间，“我不是父母”的挣扎不时困扰着自己。听到自己发出以前日常生活里不曾发出的要求或制止，不免自问，这样纠正他们不要到处躺卧、不要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到底是一种教导，还是剥夺了他们的舒服？对每天做功课时都得在橡皮擦、铅笔的借用里斗嘴争吵的孩子，我要继续奋战，还是回头修养自己的耐力？想想，隔代教养或代人照顾孩子的思考里，最动摇人心的就是，父母能在最短时间里选取的决定，其他代理人却不能没有丝毫的犹豫。
虽然我至今并没有打电话报告妈妈这件丢脸的事，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孩子们劝说不止、喋喋不休的低声吵闹中，掩面啜泣了起来。那天，我不只对自己极其幼稚的举动感到惭愧，也对如今为人父母要面对的生活质量感到同情。我想到，这些干扰了生活的吵闹再怎么忍受，只要靠近承诺的时间，就可以倒数计时，但父母望向责任尽头的日子还有好远好长。
在沮丧之余，我同时又想着，如果我是父母，做决定时一定简单得多，但他们毕竟不是我自己家庭的一分子，我无法以家人共同的福利来要求或规范。
为什么“家庭共同的福利”最有用呢？因为这样教导的成本才会得到珍惜。比如说，孩子整天打打闹闹，父母就有立场在最短的时间里宣告，家里每个人都有权利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原则；但同样的问题，在代为照顾者身上，可能会转为“耐心够不够”或“方法对不对”的探讨。
这么说来，孩子还是应该由父母自己教才简单，由自己设定标准才容易执行。当父母定睛在自己的家庭条件和资源时，可以深入理解到，所有的陪伴与教导都包含三样成本：时间、心绪与能力。了解教育成本的人，就不会放任其中任何一项资源无端地浪费。
教育是家庭最重要的经济计划，是从物质与精神的节流里，有一天会开源的长期工作与希望工程。
11要爱不能宠，要教不能纵
我这保姆的“老眼光”，很快地在日日相处里，
对上了孩子在“新教育”养成的习惯。
我对照顾孩子主张要爱不能宠，要教不能纵，
如果要事事尊重他们的想法或专家的建议，
我断定生活一定很难顺利过下去。
开始保姆计划的第一个学期，接孩子之后，我带他们回我家。家里这几年只住我们夫妻与一只猫，空间与陈设都还舒适，多两个小朋友也算宽敞。除了两条午睡用的薄被之外，我什么东西也没为他们添加。
我对照顾孩子的主张再简单不过，要爱不能宠，要教不能纵。但我这保姆的“老眼光”，很快地在日日相处里，对上了孩子在“新教育”养成的习惯。最明显的是，他们凡事都“有主张”，又常常打着“我在观察”的名号。
我本来以为孩子轻易都能说“好”的事（比如说，我们得走了、你得开始做功课了），往往变成“可是，我想要……”或“可是，我不喜欢……”。现在，我不只要面对自己的生活、工作（这部分比较简单，我立刻裁剪掉许多工作），还要掌握时间接孩子、送便当。回家后，要让他们吃饱喝足，把课业真正学会、完成。我不能跟孩子一样的自在，对生活没有全盘的考虑；如果要事事尊重他们的想法或专家的建议，我断定生活一定很难顺利过下去。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拖拖拉拉的奢侈，但几个月来，大量的时间都用于享受这种我一点也不喜欢的缓慢，本来计划中的许多美好景象，也大半都没有发生。
有时，我脑中会产生一种错乱。因为二十年前，小女儿与我眼前照顾这对姐弟的弟弟刚好同龄。我记得国际学校校车到家时，刚睡醒的她走下来，总是顶着一头乱发，有时口角还有一点涎痕。门牙当时也像弟弟那样缺着，刚好可以安置小舌头。我们回家后，我跟她说说话，让她吃完点心，就可以全心做自己的事。等姐姐回来，她们各自在房间里非常认真地一项、一项完成功课。我有时得空进去看一下时，还怕孩子因为要跟我招呼几句，而打搅到她们的工作。现在，我一样在孩子做功课时做晚餐，或在计算机前准备自己的工作，但心神一点都不得安宁。因为，一抬头不是看到一双就是四只眼睛好奇地在探究我手中的行动，要不就是他们在丢玩橡皮擦或铅笔，有时怕我看到，鸭子划水一样，低声吵架，戳弄对方。
我检讨了一下，应该是孩子来到我身边时，还没有养成“不受督导”或“不受帮助”而能自己面对功课的习惯，或说，他们还从未成功地建立这样的经验。他们喜欢的是，有人在、有人看，课业内容不是重要的目标，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事，“人”才是他们所要的。
该怎么分期建立孩子自己完成功课的习惯，成了我最大的心愿。只因为我当过三十年的母亲，我了解这个基本功没有建立起来，其他目标都是白谈。他们写功课的质量、生活的纪律与手足相处的亲和，无一不跟这份经验紧紧相关。我下定决心，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也立刻调整原本的计划，减少课后本想要带他们多做家事的念头，这件事可以缓一缓。
我手中可以用来教导孩子的各种资源虽然丰富，环境设备更是齐全，生活里的杂事只要不涉及责任，对孩子来说都好好玩。如果以此为重，不只能让孩子非常乐意，我也会比较轻松。但站在他们父母的角度来想，这绝不是正确的方向。
头两个月，我意志坚定地掌握一年级初识字的黄金时期，改变孩子从幼儿园上小学，只喜欢听，不喜欢写，只爱看图面动画，还没有能力自己拼读的状态。我要从学习建立他的自尊与信心。
眼见一个孩子从文盲变成自己能读能写，真是一个快乐无比的过程，我本来以为，那就已经会是我这一年里最大的成就感了，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其后还有更大的喜悦等待收成。
要走才会到，到了才算数
孩子有没有可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改变，我认为绝对是可能的，但教育的问题不在于只求“改变”，还有“稳定”。就是为了求稳定成长，我们才在教育的基础工作上花费这么多心力。
但话说回来，也是为了不堪这样的辛苦，不再相信这种最基本的道理，所以大家都期待有人提出快乐速成的解方。对于教育或改变，我都是非常乐观的，但我不相信“奇迹”。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无论世界怎么改变，我们获取知识的方法发展出什么样的进步，父母仍然应该相信：学习需要纪律，不要因为自己的希望或错觉而耽误孩子。
照片中两页字迹是一个五年级孩子在短短一个星期内的改变。他不是因为得到什么指点而改变字体，而是因为提醒与要求后，改变了“写字的习惯”所得的结果。稳不稳定呢？不稳定，只要一分心，立刻又回到之前浮游沾水的字迹。
字迹从七零八落到整齐稳重，用的不是练字的苦功，而是专注的态度。孩子已经有五年荒废了“好好写功课”的基本功，能改变的原因很简单：五年级够成熟了，要好好写下一个字，一点都不难。当书法家需要苦练，但普通人要把字写得工整，只需要一种谨慎专注的心情和观察字形的比例、结构的能力。
学习的过程中，每个孩子都会出现不同的问题，有些小问题只需一点提醒，有些积成习惯相对困难。但无论怎么难，都是“能改”的，但要持续，才能“改掉”。新的目标或新的习惯都一样，要走才会到，到了才算数。
12生活的平衡很重要
寒假里，孩子有一整天的时间，不能只是读书，
假期正可用来好好学习生活自理与家务帮忙。
如果是在我家学习，
他们帮助的是我而不是自己的家，
我决定改成去他们家陪伴孩子。
除了课业之外，跟孩子一起生活的初期，我们浪费很多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家里的生活质量也因而大受影响。这些影响部分是预想得到也能接受的，部分则真是难以认同。
为了改善生活，也为了使孩子能更进步，我用一些简单的口号喊出自己的心声：
“说走就走”，是为了解决他们不管去哪里或做什么都拖拖拉拉的习惯，也省去出门进门、穿鞋脱鞋、拿东西，无一不需要花上一段时间的辛苦。
“说做就做”，是为了提醒他们生活总有下一件该做的事。经常嬉闹，总要人从提醒到催促实在不是好习惯。
“先努力，再享受”，这看似一项伟大的计划，其实只是希望他们愿意认真写功课的宣告。集中精神写完功课，就能自在地选做下一件喜欢的事。在我想来，这是人一生都得用的生活态度；在他们是功课，在我就是工作；两者用壮阔一点的说法就是“责任感”。
我以每天稳定、温暖的生活作息来圈围他们；以家里的“静”来对抗外在的“动”。之所以希望孩子们不要整天戏言戏行、过言过动，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到他们双双外出工作的父母，回家已经非常疲倦，我真希望孩子能使他们感到安慰愉快。在体谅年轻人这件事上，我也想到要如何尽量减少他们回家后还要照顾孩子的时间。我想多挤出他们与父母相处的片刻，所以他们写完功课先在我们家洗澡，也跟我们一起吃饭，再从家里带回父母的晚餐。
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无论生活还是课业，都比九月刚到时好多了，但我心里开始有些记挂了。寒假里，孩子有一整天的时间，他们不能只是读书，假期正可用来好好学习生活自理与家务帮忙。如果是在我家学习，他们帮助的是我而不是自己的家，所以，跟他们的父母商量之后，我决定改成去他们家陪伴孩子。
每天早上七点半，我在小朋友的父母离家前到达，简单交接几句之后就坐在餐桌前跟孩子讨论该怎么安排一整天的时间。生活的平衡很重要，我们需要一点知识、一点劳务、一点娱乐。
在这些活动里，我们要完成的任务是，父母回家前把自己照顾好、把晚餐煮好、把家里弄整齐，而且读了一些书。
寒假期间，我除了因为整天跟孩子在一起而尝到没有自由可言的新鲜感之外，也更了解对现代孩子来说，假期与他们的生活作息所产生的真实关联。
我笑看自己这两个多星期的生活：早上七点二十分到小朋友家，晚上做完晚餐，整理完厨房，看他们摆好餐桌，觉得漂漂亮亮了才放心回家，活生生是电影《窈窕奶爸》（Mrs．Doubtfire）跟故事书里的魔法保姆玛丽·包萍（MaryPoppins）的综合版。只是我没有去叫外卖佯装成自己做的菜，也不用天天从男变成女。我也不是像玛丽·包萍那样，等到西风吹起时就要离开。而是再过四个月，这个对彼此来说，都可说是奇遇的照顾工作就很确定地会结束，他们一家也会再搬回原来的社区。
去那里煮煮弄弄、做家事，对我都不算困难，我也总是乐在其中。但孩子们跟着我，并不像别人所想的那样幸运又幸福，因为，我对他们是严格的，也期待着他们的进步。这些，我并不奢望孩子们在此时此刻就全都能懂，只希望有一天，他们回想起来，会觉得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年。
13罚不是目的，反省与记取才是
弟弟觉得刚刚姐姐跌倒的样子真好玩，
所以再去踩姐姐的拖鞋。
记得小时候，老师教我“见人跌倒，不可哗笑”。
它很死板吗？很权威吗？
这得由跌倒那个人所受到的对待来决定。
当保姆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在电梯里遇到一对和善的邻居。他们总在星期假日去接两个稚龄的外孙回家。在聊天中得知，这对退休夫妻虽然很爱他们的女儿，但还是坚持不能长期帮助照顾外孙。理由大概跟天下所有中老年人一样吧—自由。
还有一次，这个可爱的外公说到两个孙儿时，脸上笑弯了眼，但他忽然摇摇头说：“压力好大、压力好大！现在的孩子精力无限，昨天跌了一跤，把我吓了一跳。”
过去，即使我能了解因为带孩子一定会失去行动与时间上的自由，但这个外公谈到的“压力好大”，却是在开始这一年的保姆工作之前的我，不能完全体会到的。我想到先前觉得应该有更多退休或二度就业的中年人来帮助双薪家庭教育孩子，等到这些实际的感受影响到我之后，我才感觉到其中的困难。
孩子在父母跟前受伤是一回事，在其他照顾者手里受伤又是另一种状况。原来亲如父母也难以避免这种压力，更何况我与孩子的照顾关系，只是纯粹建立在学生对我这位生活老师的信任上。
小男生总是好动的，两个孩子永远盘腿坐在椅子上和前后摇动的习惯，常常使我感受到无以名状的压力。如果他们从椅子上摔下来（并不是没有过），又摔得不轻，我该怎么办？我有时安慰自己，这不是只有我在承受的压力，所有被委托照顾孩子的人都有一样的难处。但是，这份隐忧也让我抛弃了训练他们偶尔能独立在家的习惯，连午觉睡熟也寸步不敢离开。在寒假一整天的照顾里，连买菜也一定带着出门，但……这在我的回忆中，是怎么一种不合理的生活？
我回想两个女儿上小学时，我已经可以很安心地出门办几个小时的事。当时，我们住在一个楼中楼里，我好像不曾担心过，万一我不在时，孩子调皮从楼上跌下来的问题。更不要说自己小时候，大我五岁的姐姐在我出生时，已有记忆能帮妈妈推我的摇篮，分担一小部分照顾我的工作。当我长到小学，已经是母亲很好的帮手了。
我觉得最需要讨论的是，当我们真的被父母亲视为帮手时，并不是像今天的孩子从“会做什么”开始的，而是从“不惹麻烦、不做出大人得收拾”的事启程。大人说我们“乖”，大约就是这种意思，因为照顾孩子不是专业工作，不能这样拨时间紧迫盯人，父母只能就生活的条件理性估计危险的程度，并让我们知道怎么应付。他们知道，如果我们做得够聪明，就学会了办事的能力。我小学四年级在家里放车和杂物的小库房里看到一条蛇，那时我就知道要同时盯紧它，即使蛇滑跑，在得到邻居的帮忙前，也要能告知它的去向。
虽然我了解，我们的成熟，是因为当时的家庭或社会不可能有现代社会这样周全的照顾资源，但我的父母或我自己当父母时，儿童福利的想法也没有这么高涨。我们不用担心自己把孩子放在家里，万一邻居去告，社工会找上门来。父母用生活的能干培养我们的信心，用家人彼此体贴、工作互助来教导我们的爱。在那样亲子相处实际上有些匮乏的环境下长大，我却不觉得自己缺乏爱，因为我知道父母的忙都是为了整个家；我们懂事得早，是因为父母也没有愧色，不随便以其他方式补偿我们小小的缺憾。
转换过时间与角色，眼前这样时代的父母，工作压力完全没有减少，但他们好像不能像我们一样理直气壮要求孩子以“乖”来帮忙，也不习惯每天要求孩子以比较好的质量完成生活自理的事，更别说要他们主动把功课做好。
记得小时候，老师教我“见人跌倒，不可哗笑”。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样一听就觉得有道理，很柔顺就接受了这种同理同感的心情。现在，我却得回到类似的事情上，常常思考该怎么教会小朋友好好相处的方法。
前不久的一天，三年级的姐姐穿了一双爸爸帮她买的新拖鞋，也许是因为穿新拖鞋很高兴，所以她踩起步伐也不一样。那天正当我背着她在洗水果的时候，听到一声惊吓，伴随着跌跤的惊叫之后，不是相问与安慰，而是弟弟一阵阵觉得好玩的欢喜和姐姐的抱怨责问，又是一场生活里的喧闹。
没有一个跌倒的人会不感到尴尬，因为这样，“见人跌倒，不可哗笑”才会变成标语，成为教育里的教则。它很死板吗？很权威吗？这得由跌倒那个人所受到的对待来决定。但是，当我以一个五十六岁的照顾者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的心里想起的只是“教育真不容易”。我这种古板的“见人跌倒，不可哗笑”的了解，又要怎么跟他们所熟悉的综艺世界取得教养上的竞争力呢？
就在我脑中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前后才不到十分钟，又是一阵惊叫与跌跤的混乱，原来是弟弟觉得刚刚姐姐跌倒的样子真好玩，所以，他为了再制造一次同样的效果，而去踩姐姐的拖鞋。我回头时，看到姐姐跌倒的地方离餐桌桌角只差几公分，我心上同时一阵庆幸与悲凉交织而过。
我还要多说什么，孩子才会懂呢？
我又能什么都不说，让今天过去吗？
如果我是父母，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老师，我能怎么说？
好几个“如果、如果”浮上心头，我才发现完美的教育，只存在于个别教案的探讨中。此时此刻我只能在我所拥有的条件里，做那么一点点自己也不知有没有用但不能不做的事。
我要不喜欢写字的弟弟，在纸上写五次：踩别人的拖鞋会害人跌倒，我已经知道，我不可以这样了。
我是刻意在罚写这句话时，让孩子以“我做过”和我已经“了解”的进程做陈述。因为这不是事前的告诫，只是事后的反省与记取。
14照顾者要思考周全，不能松懈
去马来西亚演讲那几天很累，
但一回到饭店看孩子父母传来的功课，
却成了消除旅途疲劳的良方。
我这才发现，带孩子的快乐之中，
怎么都拿不去的成分，是看着他们进步。
开始当保姆之后，我仍得出几趟远门。还好孩子的父母以各自的年假支援我，有一次，连外婆也来帮一天忙了。保姆若是跨过正常休假日不在、生病或突发事故，都会带给家长困扰。那几天，我虽有暂时喘一口气的轻松，也同时有未能尽守职责的愧疚。
去马来西亚演讲那几天，因书展一连排了三场，我一天一城地飞，讲完隔天立刻又走，行程很累，但是，一回到饭店梳洗过后，坐床前看孩子父母传来的功课，却成了消除旅途疲劳的良方。我这才发现，带孩子的快乐之中，怎么都拿不去的成分，是看着他们进步。
拜网络之赐，这一年里，无论到哪里出差或远行，我随时都可以看到他们功课的成果。有几次，我人虽不在孩子身边，看到作业之后颇感疑问，但一通网络电话拨过去，立刻就可以跟孩子讨论作业，这种实时性真是太有帮助了。十几二十年前我养育自己的孩子时，还不能如此方便运用网络的优点，今天的父母都应该加以善用。
不过，工具上的进步，只是让有心的父母能同时节省时间和实时付出关心，它无法自行产生关怀。也就是说，如果父母不看功课内容，透过网络也只能讲一些经常重复的应酬爱语。科技再怎么发达，都不能代替人当父母。所以，在运用工具之前，父母还是应该要深入了解孩子，而了解孩子是不能割弃功课的部分，因为，那就是十几年内，他们所面对的生活内容。关心一个人却不关心他所做的事，怎么说都太牵强。
我敢以五十几岁的年龄答应接下当小学生的保姆，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很不错的家事能力，但比这一半更重要的理由是，我对孩子的学习内容深感兴趣。或说，当我跟任何一个人相处时，他所从事的工作，我都能自然产生关怀。对大人如此，对小孩更是如此。
我看他们写功课，有时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还好，我总是在笑完之后会仔细想想，该怎么让他们重走另一条思考的道路，这种时候，我就又觉得他们的父母错过这么美妙的了解是很可惜的。但他们不是去玩，大家都忙着生活，努力工作，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了解辅导孩子的功课与了解孩子的内心，可以在同一个时间上发生？千万不要避开这份被有些人错误渲染成辛苦与冲突的亲子相处。
有一天，三年级的姐姐写一份学习单，内容是要把一位医生的感人行为整理下来。题目问：这位热心助人的医生可以用哪一句成语来形容？孩子很可爱地写下“以牙还牙”。
我读到这一题时，是非得咬牙才能忍住不要在她面前大声笑出。
之后，她又问我：“Bubu老师，这一题我可以查字典吗？”因为已经把题目都仔细看过了，所以我很奇怪她要怎么在字典里大海捞针？孩子总以为字典是无敌超人，可以解开所有疑问，可她还没被教会，不整理出疑难，面对字典也无从下手。他们的爸妈回家后，我忙把这个笑话跟他们说，孩子的爸爸很可爱，他一贯温和缓缓地说：“我看她是想浑水摸鱼吧！”
不正确地倚赖字典，也是我在陪伴孩子时看到的问题，因为老师说造词如果是从字典里查出的可以加分，所以孩子就常常想加分，又囿于格子数所剩不合，而写下奇奇怪怪的词。
又一天，弟弟在卷上写自己的名字里，“熊”字少了下面的火，配上他颇为特别的名字，读起来真好玩。我不敢读《食次》里“熊蒸”那段古文调笑他，但告诉他，“熊”字很威猛，无论如何要有一把火。
更早的时候，我并不了解孩子们写功课经常是拿着课本抄的，有一天，在盛赞完姐姐作文写得真好之后，才发现几乎通篇是从课文里抄下来的。从那次开始，我会仔细先读他们的课文，才看功课，也要求孩子写作业不可以翻看课本，慢慢训练他们信任自己的思考能力。
每一天，就在这种种可爱与有时赖皮中，我不肯松懈地往来于炉台前与书桌前。我不肯松懈是因为我年长，我了解滋养之功正要启动自然之力，照顾者要思考周全，不能松懈。
参考引文
《食次》曰：“熊蒸：大，剥，大烂。小者去头脚。开腹，浑覆蒸。熟，擘之，片大如手。又云：方二寸许。豉汁煮秫米；薤白寸断，橘皮、胡芹、小蒜并细切，盐，和糁。更蒸：肉一重，间米，尽令烂熟。方六寸，厚一寸。奠，合糁。”又云：“秫米、盐、豉、葱、薤、姜，切锻为屑，内熊腹中，蒸。熟，擘奠，糁在下，肉在上。”又云：“四破，蒸令小熟。糁用饙，葱、盐、豉和之。宜肉下，更蒸。蒸熟，擘，糁在下；干姜、椒、橘皮、糁，在上。”
15与父母同桌吃饭，是所有孩子的梦想
孩子的母亲拜托我，在工作完回家前让孩子先吃饱，
他们就可以更专心地继续写功课或阅读。
我想都没有想就说“不行”。
不是不想帮这个忙，而是我了解到，
孩子多么想要跟父母一起同桌吃饭。
寒假过后，我没再把孩子们带回自己的家里照顾。虽然去他们家对我来说比较不方便，但好处是无论孩子对环境的安全感，还是对生活习惯的建立，在自己的家都更接近于真正的教育目标。在自己的家里教孩子不把环境弄乱，就不是做客的礼貌，而是爱护自己家里的资源。
而做功课之间站起来量米、淘洗下锅，是身为家人的基本贡献。每天孩子总是充满期待地问我：“晚餐吃什么？”他们也都知道，要在吃饭前把餐桌布置得漂漂亮亮。吃咖哩饭会用汤匙好吗？三菜一汤时用哪些餐具？这些生活事，孩子无一不关心也无一不牢记在心。在我看来，他们关心的并不是只在“吃”这份享受的愉快上，他们更期待爸爸妈妈回家一起吃饭及全家围坐的气氛。
还在我们家的时候，孩子没有机会说“我想等爸爸妈妈”，而我也总是顾虑到他们下课吃完点心到晚餐之间，会不会拖太久而准时开饭。照顾场域移回孩子的家之后，我发现孩子再饿，也总在我问“要等爸爸妈妈，还是先吃”之间，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等爸爸妈妈”。有时候，我菜都摆好了，他们也真的饿到咽口水了，还是坚持要等，这让我又一次地看到父母对孩子的意义，一定比他们自己想象的更大、更多。陪伴的时间哪些最重要，什么叫质量，并不由成人与专家自以为是地规划。
下学期开始后不久，孩子的课业都有进步了，最重要的是，他们开始改变写功课的态度，我真想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巩固这种习惯。
要孩子用心于课业当然需要时间，而这些时间会因为父母回家一起用餐太快乐，而拖晚了一些。有一天，我接到小朋友的妈妈来电说要跟我商量一件事。她因为看到孩子能这样定下心来读书很高兴，所以想省下更多时间让他们专心于课业。她拜托我说：“老师，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在我们回家前就让孩子吃饱，碗放着，我回家再洗，这样他们就可以更专心地继续写功课或阅读。”我想都没有想就说：“不行。”
我说不行，不是不想帮她这个忙，而是因为我已经在照顾他们这段时间里了解到，他们的孩子多么想要跟父母一起同桌吃饭。家里安安静静的，用餐时可以好好说话，这是天下所有孩子的梦想，也是他们的权利。如果因为孩子因此太过兴奋而拖长时间，父母要教的是如何分别平常日与假日用餐的松紧度，而不是让他们先吃。
我讲得简单而坚定，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因为，在那一刻里，我所代表的并不是长辈的身分，而是孩子的心声。如果他们有机会看到我在做菜的时候，孩子是怎么开心地在布置餐桌，对我问东问西，他们自己也一定非常感动。
每天晚上，孩子的爸妈总会传简讯通知我几点能回到家，因为工作忙，他们很少能同时抵达。有几次，就在孩子们布置好餐桌之后，我才知道今天爸爸要上课不能回家吃饭，或今天妈妈有同事从南部来要聚餐。原本四个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两两对座，最后却得收掉一组布置，一对二地重新排列。
在那样的一天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带点难过的。那难过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既不是眼前小学三年级的姐姐，也不是小学一年级的弟弟，而是童年的我，是我所了解的任何一个非常想和爸爸妈妈同桌共饭的自己。
16合理的要求需要更多的费心
在教养上，断章取义地鼓励跟三言两语一样危险，
这帖在教养里堪称“补药”的药，
它的作用也一定程度误导了我们应该对孩子有的另一种关心—要求；
比起鼓励，合理的要求需要更多的费心。
教育里的方法如果被定格放大功能，是一件有害无益的事。“鼓励”或“游戏”，就是其中一二。
有很多已经成功的人为了表示他们对教育的友善，总是回忆自己从小如何被鼓励，简单一个故事或三两句语言，交代自己如何在鼓励中突破了一生的困难。相信他们都并不只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为有人曾经对他说“不要怕，你很好，你行”，但这无意中暗示了许多父母师长，对孩子“鼓励”比“要求”要来得有用的多。
在教养上，断章取义地鼓励跟三言两语一样危险，这帖在教养里堪称“补药”药，它的作用也一定程度误导了我们应该对孩子有的另一种关心—要求；比起鼓励，合理的要求需要更多的费心。
九月初刚上学，学校教室显然还没完全安定下来，但两个孩子下课后已经拿着表格问我：“Bubu老师，我要不要去参加画图比赛？”我先是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些平常小事都很有主见的孩子，现在要不要去参赛却来问我的意见；我同时也感到奇怪，现在孩子真忙，连校园都还没弄熟，但比赛已在招兵买马。
几个月后，孩子有一天告诉我说，他们就要去全校大写生。写生回来那天，两人不停描述的都不是画画，而是有多少人在拍照，又有多少人忙着上网投票，几个人挤在一件雨衣里写生，又有多好玩！
又过了一个多月，姐姐跟我说，她写生的图得了奖状，弟弟一听，毫不在意地说：“我猜你们大部分的人都有得奖吧！”然后淡淡地加了一句，“我们班连某某某也有。”那个也得奖的“某某某”，我虽然还没见过面，却已经从孩子口中对他感到很熟识了。简单归纳起来，这个小朋友好像是一种参考值，如果教室里只有他受罚，这项处罚就属于高标准；如果是连他都有的奖赏，那大概是低门槛。
我没再问奖状与奖品的事，只想看看那日忙了一天的写生到底画了些什么。图纸一现，我顾不得礼貌，忍不住掩口轻叫道：“只有这样？”那张十六开的纸上，空洞的只画了一棵树、几朵花和一些草；我相信她幼儿园时画得比这个图面还更丰富。
孩子申辩地形容说，当天下雨了，好几个人挤在一件雨衣里，看也看不清楚。我没再问下去，知道问也没用，儿童的好玩，哪一个成人不了解。只是，这样的图也给奖，实在是错误地使用鼓励。在我看来，她现在更需要一点引导跟真心的建议。
在这十年里，学各种才艺的孩子真不少，父母看到家家户户课后疲于奔命地接送学习，除了不免感到心焦之外，孩子做完学校功课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安顿自己。父母怕游戏机、怕电视机、怕无所事事影响孩子的未来，觉得孩子得像大人一样保持忙碌，送去学点才艺，也可以让自己放心。
但在这一年里，我没有打算帮父母在几种才艺班里奔走接送。我觉得孩子整天都在团体里长大不是最好的生活。并不是学会或没学会什么的问题，而是他们变成一种没有团体轨道就不会前进的新新人类。
看着那张图，我又想，人生中有很多生活技术都是可以自己摸索出来的，但要有人使他们了解这一点。
自己摸索特别好玩，尤其是，当自己在尝试中发现了绝窍，或心领神会的那一刻，那种快乐真的能记存一生。
我童年除了钢琴，没有上过各种各样的课。但在乡下，课后做完家事与作业就会有自己的时间。假日父母仍然忙着工作，也没空陪我，我要看家，不能跟朋友一起出去玩，所以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慢慢摸索一切我感到好奇的事物与技术。我的烹饪与缝纫基础，都是这样摸索出来的。
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像个大发明家那样把“观察”端出来，在我看来并不可怕，因为他们要观察的事，在我们的童年生活里也不过是最基本的常识—那样慎重其事地把一只昆虫放在笼子里仔细观察，对乡下孩子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有许多后来学了工科的男生，总说他们小时候喜欢拆钟表、拆玩具，要了解与复制，拆的确是最好的途径。我小学时为了给洋娃娃缝衣服，也是拆。不过，我们生长在一个得自己做事自己负责、父母没有时间为了特别的教育而勤奋收拾孩子练习残局的时代，所以想拆尽管拆，但在母亲没发现之前，一定要有能力缝回去。
回想童年跟看到那张得奖的画，让平常不画图的我，也决定派点图给孩子们画。
我“教”的方法还真容易，只指定一样东西，然后跟他们说：“相信你的眼睛，把你看到的想办法用笔、用线条、用颜色让它出现在纸上。”
孩子有时画到一半来问问我的意见，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教学经验可用，也没有任何技术语言教育他们，但我有眼睛。所以，我就以“这里特别像”或“那里为什么是那样”这样平常但真心的想法跟他们讨论。
过了一个多月，大概就在他们画了四五次我指定的物品之后，我忍不住拿着孩子们的作品给女儿看，我说：“Pony，你完蛋了，你看，妈妈也会教画画了！”
我这样开玩笑的原因，是因为小女儿有RISD的艺术学位，画画是她在建筑之前的专长。
不过，女儿对孩子们的作品直觉露出的讶异神情，让我了解到，那不是刻意给的鼓励，而是对儿童都有的艺术天分直觉的惊艳。她也觉得，孩子这种时期这样画画的方法最好，千万不要加以过度训练。
女儿看着孩子们的作品，又回忆说，到RISD的第一年，因为学生都是来自各高中的顶尖画手，老师用了一整年的时间，磨去他们所受的训练。她对着那些童稚的作品说：“学校就是要帮我们找回这种眼光。”
有时我让孩子画图，有时我随手指个生活中的器物要他们复制。我的想法起因都是孩子需要多一点跟生活自然的联结，随手练习不同的素材，但这些不能遵循一本本工作方法的指南，或永远在课堂上进行。他们要习惯在家里坐一段时间，在一段时间里，跟一份目标进行观察、思考、查询与尝试的交往。
那样的片刻，他们不只是不调皮了，而且非常稳重可爱。而作品的水平，也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我决定，永远不要再随便用“很好、很好”这些甜言蜜语，而要指出目标、说出真话来帮助他们进步，因为自己找目标、自己求进步，是儿童最缺乏的能力；如果有人帮忙建立并巩固这样的经验，慢慢地，生活就样样与他们有关。
实话实说，进步最快
我不画画，却指导起孩子画图了。我指导的方法很简单，是每个妈妈都能做到的，谁都不用担心自己有没有画图的能力。
这些作品都是我们透过观察再复制的练习。我只从日常生活里指定东西要孩子们画。我说：“相信你们的眼睛，画出你看到的就很好。”而我则负责“实话实说”，指出他们和我所见的不同。
有一天，我看到小朋友把杯里的铅笔画得弯曲得像芦笋，我就实话实说地问：“你真的看到铅笔是弯的吗？”她很可爱，马上说：“我想再重画一张试试看。”我乐见其成，而她再试的时候，自己也很满意。我很佩服她画面上让我感觉到玻璃杯上缘的透明度。
画画跟写作一样，不要在孩童期刻意训练，而是经常利用日常的机会，养成运用观察的表达练习。最基本的写作，是用文字描述自己的所见，成熟一点之后再描述所感。而画画也是一样，整天画幻想之物，还不如先观察，以线条或颜色呈现所见。
起先，孩子会跟我说：“我不会！”我总说：“你不用会，你只要看，再把你看到的，想办法让它出现在纸上就好了。”尝试的方法好多，这种自由是完全开放的。所以，他们开心了，也画出之前自己从没有过的水平。
创意的起点是观察
这些年我教学遇到的最头痛的问题，是孩子们以“奇想”“跟别人不一样”为创意的表征，不肯好好学习。学校教育也开始怕麻烦，课堂重视孩子们玩得开心，而不再用麻烦一点但能领略工作愉悦的教学。
每遇节日，他们从学校艺文课带回来的作品，都是现成材料包的图色或年贴。一张印好的部件图，让他们剪下来涂上颜色，再粘起来，就是两堂课里全部的工作，比幼儿园教的还更基本。上完课，他们还要为此写日记，夸张地写着“每个人的作品都好有创意，看得我目瞪口呆”。孩子如此睁眼说瞎话，是为了要把成语用上，好在小日记里多挣几个老师给的“赞”字章。他们个个能画，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画？总之，怕麻烦已经造成了我们更大的麻烦。
对于“创意”，杜威、朱光潜与德国的培训制度都指出同一种要素：用所学的理论与实际功夫去创新。没有足够的基础，无法创新，创新更不是“作怪”。孩子们建立基本功，需要成人不怕麻烦，允许他们在时间内尝试、琢磨，也需要提供生活的题目。但题目不是在寻找套装想法，随手找，愈灵活，愈轻便，愈能对孩子显现生活与教育之间的联结。
桌上刚好有几天前插的一盆向日葵，我要孩子研究一下眼前的花，想办法在纸上做出一朵。我只简单地分析几个“可能”重要的观察，像是：真的花瓣是怎么排列的？真的花瓣上的纹路，跟一张平的纸片有什么不同？鼓励他们远近看花蕊，用得到的印象决定怎么做。
这一回，他们的作品真的让我“目瞪口呆”。我相信，如果这是一个材料包，无论它设计得多好，我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惊艳。
全然的自由也是没有安全感的
我认为教学应该开放某一种自由，但不可以为“自由”的口号服务。
有些老师觉得只要涉及艺文，孩子不管交出什么都该得到鼓励。也就是在这种种论调之下，我们的小朋友所画出的妈妈才会是半个皮卡丘或一个姜饼人。
教学里如果有某一种自由，孩子就可以发挥他们的观察力，但“照单全收”的做法，只是便宜行事，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对于一个经验尚浅的孩子来说，全然的自由也是没有安全感的，所以他们才会常常把“不会”“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挂在嘴上。
我要孩子们交一朵看得到的“向日葵”当作业是明确的规定，但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来让我“看到”这朵向日葵。如果这时有人别出心裁要交一首新诗，我虽然乐意看，但不会算他已经完成。他们所交的作业，质材不限，工法不拘，但是全都要对准一朵逼真的“向日葵”。这时，他们的观察力与再陈述的能力，就成为这份功课最重要的支持。
这是另一个小朋友交给我的功课，对于我提出的要点，他用了颜色和线条做了美妙的回答，这就是一份优质的作业，这也是一份有用的学习。
17能与孩子同桌共读，是年长之后的一种幸福
孩子不讨厌深入讨论题目，
但不喜欢成人拿着题目咄咄逼人。
跟孩子讲功课，既要看重内容，更要注意自己的语气态度。
一旦进入讨论就可以感觉到，
人能同时专注于一个主题，是多么快乐的事。
下学期过完第一个月，我跟孩子的父母已经在讨论新学年到来后，他们再迁回老家的课后安排。
除了建议两人重新思考工作，多留一点时间给孩子之外，我最挂念的是这几个月来，孩子的父母尽管跟我有过不少次讨论，但他们并不清楚我与孩子在课业中真正的互动，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一种更有效的交接方式。
曾经在工作与生活两忙中带大孩子的我，当然主张要关心孩子的功课。但这并不是指“全力备战”或“紧迫盯人”的态势。
在功课上“用心”，指的是尽可能以课业为中介，了解孩子思考的方法。从功课里，我总是可以看见孩子们处理问题的方式，这样才能找出孩子需要的帮助，达到教导最高的效益。
我曾仔细观察过两个小三的同班同学写同一份数学作业。我就用做菜来比喻，父母的心情会轻松一点。她们俩，一个是习惯把所有材料都切切弄弄，丢进锅里，不管好不好吃，做就是；另一个是完全相反，一看材料如果不是自己十拿九稳的拿手料理，就立刻弃锅而逃，完全不予理会。夶风小说
一个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被要求要“努力想，至少要尝试”，所以题目草草看过后，如果自觉不懂，就开始“努力尝试”，先把所有数字，用眼前课堂正在教的方法拿来料理一下，这个加那个，加完之后如果发现还有数字没用上，那就再乘再除好了。画面上看起来虽然丰富，但因为没有脉络可循，所以我们的“大厨师”自己也说不上这道“菜”为什么要这样煮，又为什么煮好后这么难吃。
另一个小朋友因为妈妈工作一直很忙，从小就由安亲班看功课。老师的照顾实在太周到了，连语文作业的造句都是写好了让她抄，抄的时候再要求她背。长期下来，她谨慎的细心转为非常胆小，面对问题是以“做过”和“熟不熟悉”来判断自己的“会不会”。如果状况更困难一点或觉得别人在为难她，她就默默地流泪。
在我想来，以这种方式面对学习，是不可能没有问题的，因为在理解力上，这个孩子几乎没有得到任何的指导与发展，但是，她的功课却能排名在前十名，妈妈也因此而不觉得有异状。妈妈的慈爱和自觉没有能力照看功课的自限，让她把心思都放在对孩子的包容和爱护之上，课业的内容完全委外处理。
这两个小朋友虽然处理功课的方法不一样，但是他们的问题本质却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不懂，不会。所以，我认为最节省时间的教法，应该是从基本的程度快速检查过一次，找出哪些观念是孩子脑中误解了或一片模糊，再设定方法，进行讲解。
最让我疑惑的是，后面的小朋友虽然以这种方式进行学习，但学校成绩还不错？
我仔细研究，才知道这是因为教室有很多加分制度，如帮忙收作业、小组秩序良好，就集体嘉奖，造词如果写的是从字典上查来的语词，就比自己造的得分高。而正式考试时，也因为中年级内容还没有出现太多活用的题目，所以刻板练习还没有显现学习的问题。
但这不是因为成绩而可以漠视的问题。只要老师能提醒妈妈，并给她真诚的建议与方法，妈妈又肯每天多费一点心，真正的程度很快就能重新建立。
每天我看过孩子们的功课之后，虽然“错的”或“不懂的”部分，都会当场讲解给他们听，但改正的工作，我会要求等父母回家再亲自观察辅导。孩子的功课不能只是大略看过，负责签名。父母愿意好好拿起孩子的功课，仔细欣赏他们的笔迹，了解他们的思路，对孩子来说是“看重”，而对不能亲自参与照顾的父母来说是“机会”。
我会留字条要父母特别注意哪几题：比如说，当孩子写一个改错题，真正的错字没有找出来，却去改另一个字，这就等于有两处不懂，要问，也要解说。
孩子并不讨厌深入讨论题目，但他们不喜欢成人拿着题目咄咄逼人。跟孩子讲功课既要看重内容，更要注意自己的语气态度。
小一的弟弟，下学期开始汉字愈学愈多。有一天他拿着作业，说他找不到要改的错字，题目是“你喜欢吃绵花糖还是巧克力”。
如果要他用死记分别“绵”与“棉”，一定很快就忘了，于是我先从百科里查出“木棉花”的照片让他看，再问他，盛开的木棉花，像不像他吃过的棉花糖。他眼睛闪亮亮的点点头，既讶异，又开心。现在，他知道棉花糖的命名从这里来的，这是植物，所以“棉花”的“棉”部首字是“木”。等这个部分都非常清楚了之后，我才再讲“纟”部的“绵”。
我认为大部分的字，父母如果都能这样教，孩子学起来是喜悦的。先前说过，孩子喜欢人，既然如此，父母长辈就要当一个有话可说的好大人。
学校的功课之外，为了稳定他们的学习方法，我除了每周准备一篇古文，我也经常给他们一点课外的生活话题，有什么说什么，但我的随兴只是取材上不刻意外求，却不是态度随便。我们一旦进入讨论，彼此都可以感觉到，人能同时专注于一个主题，是多么快乐的事。
那种时刻，我非但不觉得相差五十岁是一种隔阂，甚至想过，如果能一直有机会这样与孩子同桌共读，实在是年长之后的一种幸福。
唤起父母对孩子学习的好奇心
当保姆这一年我用了很多标签纸。只要一看到功课有错，我就写上并贴在作业题边。为什么不直接让孩子改正就好？这不是又要花费父母下班后的时间吗？
这些工作对父母来说，一点都不是浪费，只有生气与骂人才是虚掷光阴。父母从中能了解孩子到底是“缺工”还是“理解的衔接”上有问题。孩子们一个星期才上五天课，授课的内容也不是很多，无论缺了哪一段程度，只要愿意都补得上。
我把跟孩子讨论过的问题整理过之后写在标签纸上，父母便能一目了然。如果直接改正过来，父母只负责签联络本却不知道学习内容，反而容易被分数误导。
有一天，小一的弟弟写了一个词叫“粗实”。我问他懂意思吗？他说：“懂，就是很大的意思。”我摇摇头，再教他“粗实”必须有两个条件。“大”可以是外表粗，但里面是空的；“粗实”不只外表要大，内里还要扎实。
刚好前几天我做过葱管面给他们吃，冰箱里还剩一些管面。我一拿出来，他就觉得有意思了。我们分辨了“粗空”“粗实”等不同的形容。我讲完后，要他好好写在本子上，因为，我想训练他组织与记录的能力。
这十年里，我看到很多小朋友写笔记只是忙着抄老师的字句，并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因为没有人跟他们讨论，孩子只好忙着当文字搬运工，进步实在太慢。我觉得父母从小一开始，就应该好好为孩子讲解课本，要够好奇，只要肯问，一定能从中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在这些趣事里，我们既了解了孩子学习的状况，又有用地施行了教导，而小朋友在互动里也能感受到被指导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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