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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绿荫

  大城市里看不到草原或海边那样的黄昏。这里没有地平线上的落日,没有染红大海的晚霞,你只会发现夜晚的霓虹取代了白天的阳光。在大城市里,是难以享受大自然丰富多彩的景色转换的。

  但只要你留心观察,你会发现在大楼之间的峡谷里,还是有黄昏的。虽然与草原海边不同,但人们的姿态和动作会告诉你黄昏即将来临。

  黄昏时分,安艺坐在银座一家比地面高出一截的咖啡馆里,隔窗看着大街。

  已经六点多了,干完一天工作的公司职员们正在回家。年轻男子,白领丽人,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部长科长们,所有的人都轻松自在,无不给人一种刚从工作中解放出来的感觉。那些结伴而行的人,当然就更是眉飞色舞了。穿书吧

  这里是酒吧、餐馆云集的西银座,所以人流中还夹杂着去上班的陪酒女郎。

  她们有的直冲店里,有的要先去一下美容院,还有的要跟约会的男人吃完饭再去上班。道路两旁还站着不少猎艳的男子和泊车诱导员。在银座娱乐场所工作的女子中,资历越浅的上班越早,老牌陪酒女或是掌店的妈妈桑都来得较晚。

  然而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她们都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好即将开始的营生。今天会接待什么样的客人,会跟他聊什么,此后的发展又会如何?她们抱着各自的期盼,匆匆奔向各自的方向。

  干完一天工作的公司职员和即将开始一天工作的陪酒女郎,就这么错综交叉于初上的银座华灯之下。

  安艺喜欢这三教九流往来不断的银座黄昏,这里才真正是男人和女人的世界。

  就在他呆呆地欣赏街景的时候,有人朝他走了过来,抬头一看,是老朋友野末兵吾。

  野末是安艺当作家前在报社工作时的同事,现在已经是那家报社的高管了。他在学校的时候写过诗,参加过学生运动,着实活跃风光过一阵,但从现在的经营者野末身上,已经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他酒喝得越多嗓门越大,不仅喜欢纵论天下大事,还常常不分对象地冒出他的口头禅——“你这笨蛋……”他说话刻薄但性格爽快,长得高高大大却腼腆害羞。他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安艺三十出头想当作家的时候,同事中只有他表示支持,后来他们也来往不断,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可以说,他们是直来直往、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今天晚上在这儿见面,是早上安艺打电话跟他约的。

  安艺早上照例吃了晚早饭就开始工作,但他稿子写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想抄子。想着想着,忽然起了跟野末见面的念头。立刻打电话一问,正好野末晚上有空,于是约好了在银座碰头。

  叫是把他叫来了,其实也并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安艺只说一个来月没见他了,想跟他两个人一块儿喝一杯。

  但安艺是在想抄子的时候忽然起了要跟野末见面的念头的,可见从安艺的潜意识来说,似乎是想跟他谈谈自己和抄子的事。安艺把跟抄子的事只告诉过野末,去年年底,三个人还一起吃过饭。野末后来只说了一句:“好像人还不错……”从那以后,他们俩之间再没提起过抄子。

  只要安艺不提这个话题,野末不会多管闲事,而安艺后来也没想过主动去谈这件事。

  可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安艺却想谈这件事了。

  野末来得比约好的六点半晚了十来分钟。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没关系,看看银座黄昏时的风景,挺有意思。”

  要是野末还没来,说不定安艺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街景呢。

  “走吧。”

  在账台算完账走出店外,周围已经全暗下来了。

  “去哪儿?你还没吃饭吧?”

  “还是日本料理吧。”

  商量了一下,他们走进一条小路上的餐馆,那是两个人都去过的地方。

  只要不是聚餐,安艺一般都喜欢坐在柜台边上。日本菜讲究的就是鲜度和温度,坐在单间里等着上菜是品尝不到真正的美味的。

  柜台边上能坐十来个人,正好头上空着两个位子。

  刚坐下,大厨就打招呼了:“好久没见啦。”

  “是吗?”安艺一星期前刚刚跟抄子来过。

  “不,我是说您跟野末先生好久没一块来了。”大厨朝安艺挤挤眼,神秘地一笑。

  “给我们温点儿酒吧。”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安艺还是不想喝冷酒。

  “今天的加吉鱼和鲽鱼很不错。”

  “这条鲽鱼好像挺新鲜。”

  安艺想了想,点了鲽鱼的生鱼片,又点了烤文蛤和煮六线鱼,野末也点了鲽鱼的生鱼片,还点了泥鳅鱼火锅。

  “既然大厨都说你好久没见,那你就是好久没来了。”

  野末瞎掰了几条理由,赶紧跟安艺干杯,干完他突然问道:“今天就你一个人?”

  “当然啦,怎么了?”

  “不,我还以为你们俩都来呢。”

  抄子今天晚上要在公司加班到九点多,她跟安艺说好了加完班再通电话。

  “好喝。”

  每次都是这样,第一杯酒总是感觉最好的。

  安艺跟野末年轻的时候经常喝酒。特别是二十多岁的时候,有时候会从傍晚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

  但那时只是仗着年轻力壮不停地猛喝,酒的味道倒不怎么在乎。渐渐懂得酒味以后,才开始把酒含在嘴里慢慢喝、慢慢品。虽然听人说过这种酒在嘴里时间长的喝法容易醉,但他们俩现在还是这么喝的。

  他们开始慢慢品味不再狂饮以后,似乎酒量也相应变小了。

  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从政治、社会又谈到经济,而且因为野末在报社工作,知道不少内幕,所以话题非常广泛。

  接着话题转到了老同事的消息,当年一起进报社的人中,包括野末在内,没有走的只剩几个人了。

  这个话题也谈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已经喝得颇为酣畅了。突然,野末冷不丁问了一句:“你那位怎么样啦?”

  谈到抄子的时候,野末总是这样问的。这种突如其来的问话方式,也听得出他对安艺的关心。

  “嗯,还可以吧。”

  “就是说,相处得还不错了。”

  安艺拿起酒盅一干而尽,又给野末和自己都斟满了酒。

  “前些日子,一块到吉野去了一趟。”

  “是赏花去的吧?”

  “很久没有赏得那么酣畅啦。”

  “你倒是有福气……”

  听完他这句调侃,安艺轻轻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福气啊。”

  “你这次倒是稀奇啊。”

  “稀奇什么?”

  “以前就是喜欢哪个女人,也没见你着迷过,这次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野末也许没说错。

  一提起过去的事,安艺就有点儿抵挡不住。那时候他确实前科累累。他的事虽然野末并不全都知道,但他那几次爱情游戏是明摆着的。野末的意思,是说跟以前相比,他好像是动了真情。

  “她真的是个好女人。”

  野末一边看着安艺给自己斟酒,一边低声说:“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知道你迷上她了。”

  安艺无言以对,又接着给自己倒酒。

  “首先,她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不太漂亮。”

  “得了得了……”

  “但她好像挺聪明,而且好色。”

  几句话说得安艺如坐针毡,就怕边上的人听到,但野末还是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大概,那个也不错吧?”

  他这句听上去无伤大雅的淫秽暗示,安艺不得不承认是一语中的。

  “你是把她当作最后一个女人了吧?”

  “那倒还不至于……”

  “不,你就是那么想的。”

  野末好像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你想怎么办?”

  老实说,安艺找野末来,就是想问他该怎么办的。

  “我各种可能都考虑过了……”

  “你不会是想跟她住在一起吧?”

  看着默不作声的安艺,野末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家伙。

  “看来你是完全迷上她啦。”

  “可是她有丈夫,还有孩子。”

  丈夫倒也算了,可孩子倒是个头疼的问题。

  “你总不能要她什么也不管,就自己一个人跑到你这儿来吧?”

  安艺的确曾经考虑过跟抄子一起生活,但当时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梦想,安艺并没真正打算把它变为现实。他只是希望要是在不久的将来能跟她一起生活就好了。

  而这几个月来,想跟她一起生活的想法却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自从去伊豆山过了一夜,又到大和、京都去游览赏樱,他开始考虑实现这种梦想的可行性。

  “可是,你自己的家怎么办?”野末端着酒盅,突然问道。

  “你妻子知道她的事吗?”

  “她不清楚,但她大概知道我有这么一个人。”

  “那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没问题,可我跟她其实一直是分居的呀……”

  早在认识抄子以前,安艺就开始像现在这样住在当作工作室的公寓里了。

  “她的孩子几岁?”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安艺一下子顿了一顿,因为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想到抄子的孩子。夶风小说

  “好像说是四岁吧。”

  “太小了点儿。”

  “她说是因为一直在工作,所以生得晚了。”

  “你好像是不喜欢孩子的吧?”

  “也不是不喜欢,可我都这把年纪了……”

  “不过,你们也不是非要住在一起吧?”

  “是倒也是,可是……”

  安艺想起了抄子要租房子的事。既然她说是想租一个人住的房子,大概不会把孩子也带去吧。

  “我是想让她更轻松一点儿。”

  听了这话,野末轻轻笑了笑。

  “这可不像你啊……”

  “什么不像?”

  “当年那个花花公子现在到哪儿去啦?”

  确实,以前安艺玩起爱情游戏来远比现在洒脱自如,而这次如此认真,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又上来一壶酒。安艺正要给野末斟上的时候,野末伸手挡住了:“你别管我,我要喝自己会倒。”

  喝酒确实是大家都自斟自酌才喝得惬意,而且还用不着管别人的杯子里是不是有酒。

  安艺照着野末说的,只给自己倒满了酒。野末压低嗓门说道:“你也真是的,怎么偏偏挑了个麻烦的主?”

  安艺默不作声,伸手搛了一块六线鱼。

  “我没说错吧?人家有丈夫,还有孩子,是不是?”

  话是说得没错,可是现在还提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一开始只是想跟她随便玩玩的吧?”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不能说当时自己完全没有那种想法。

  “可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就真的喜欢上她了。”

  听了这句话,野末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是知道见好就收倒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自己不是也难做到见好就收吗?”

  “难是难了点儿,但我可是一直在努力那样做的呀。谁让咱们是端人家饭碗的呢?”

  野末以前也有个女朋友,他们好像是五六年前分的手。

  “你是个自由职业倒也罢了,我这种上班族要是干了那种事,没准会被炒鱿鱼的。”

  “你太神经过敏了吧?”

  “是我愿意神经过敏吗?公司这玩意儿就是那么回事儿。”

  看到野末的表情好像有点儿凄凉,安艺于是换了个话题:“再上别的地方喝一杯去?”

  “我是没关系,可你那位不要紧吗?”

  “说好了九点通电话的。”

  安艺看了看表,八点半多了。

  两个人出了餐馆,走到林荫大道靠新桥那头的地方,又到一个设在五楼的夜总会去了。

  最近,银座的高级夜总会里常有不少暴发户式的可疑人物出没。相比之下,这家夜总会客人层次还算可以,陪酒女郎的打扮也不过分浓艳,气氛比较高雅。

  但正因为这个原因,生意很好,来晚了就找不着座。

  幸好他们是九点来的,左边里头还有空桌。坐下后刚要了两杯兑水威士忌开始喝,掌店的妈妈桑就过来了。

  她还是留着短发,穿着灰色的绸套裙,胸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安艺很喜欢她那清澈的目光,因为看那目光不像是银座干这一行的女子。尽管她一定在这娱乐行业磨炼多年,但身上总让人觉得还留有些许未被磨掉的率真。

  “今天您二位一起来,是有什么事的吧?”

  一听这话,野末忙不迭地频频点头。

  “这家伙把我叫出来,啰唆得没完没了。”

  “喂,喂……”

  安艺想让他住嘴,但野末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道:“这个花花公子这回动真格的啦。”

  “我明白了,是跟那位和服设计师吧?”

  妈妈桑这么肯定的回答,让野末吃惊地回头看了看安艺。

  “怎么?这儿你也带她来过?”

  妈妈桑没记错。去年年底,安艺跟几个关系不错的编辑开过忘年会后,是带抄子来过一次。

  “那位女士很漂亮,所以我还记得。”

  这一来安艺可就哑口无言了。他摁灭香烟,装作没听见似的只顾喝他的兑水威士忌。

  “他老是把我拽出来给他出主意。”

  “我说野末先生,您是不是也该找个女朋友啦?”

  妈妈桑离开以后,安艺站起身来,到门口附近去给抄子打电话。

  虽然过了约定的九点,但铃声一响抄子就拿起了电话。

  “我在银座,你们的碰头会结束了吧?”

  “今天比预定的结束得早。我一直在等你电话,现在你在哪儿?”

  安艺刚说完店名,抄子好像马上就想起来了:“哦,是那个漂亮的妈妈桑的店吧?”

  “那个妈妈桑刚才也夸你漂亮呢。”

  “我这种人,连她的脚指头还够不上呢。”

  抄子说完又问道:“你不是一个人吧?”

  “野末也在这儿。今天晚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还有时间吗?”

  话没问完,他就为自己的词不达意感到生气,这种事其实可以问得更直截了当点儿的,可自己却总是顾忌到抄子家里的难处。

  “时间没问题。”

  抄子的回答干脆得让他没法相信。

  “那,你来吗?”

  “可那不就对不起野末先生了吗?”

  “他的事你不用考虑,银座你也该抽空来看看啦。”

  “我来真的没关系吗?”

  “我们也是刚到这儿,我在这儿等你。”

  说完店里的电话号码,他回到座位旁。正在跟陪酒女郎聊天的野末抬起头来:“怎么啦?你这就要走?”

  “不走……”

  安艺重新坐下,喝了一口兑水威士忌,然后问道:“叫她到这儿来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要是觉得碍事,我先回去也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工作刚结束,还有点儿时间。”

  “那你最好叫她来。她一来,你在这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吃香了。”

  野末口无遮拦地越说越来劲。

  抄子是三十分钟以后来到店里的。她说好久没在晚上来银座了,所以绕了个圈子才找到这儿。

  今晚的抄子淡蓝衬衫下穿着一条深藏青的长裙,肩膀上搭着一条法国的爱马仕牌新款围巾。

  陪酒女郎把她让到安艺旁边,她再三向野末道歉:“不好意思,打搅你们的酒兴了。”

  “哪儿的话,光两个大男人,正觉得没意思呢。话说回来,你可是更漂亮啦。哦,不对,应该说你是更动人啦。”

  刚才还教训安艺该见好就收,可一打照面,调子全变了。

  陪酒女郎问抄子要喝点儿什么,她点了一杯冰镇清酒。

  “这里总是有这么多漂亮女人啊。”

  “漂亮女人再多,也只能说说话。”野末的俏皮话,引得抄子笑了起来。

  “可您不就是为了想跟她们说说话才来的吗?”

  “才不是呢。安艺是这里的老常客,我只不过是他带来的跟班儿。”

  “男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听着抄子跟野末的谈话,安艺感到抄子成熟了。要是以前的话,只要安艺跟陪酒女郎说得热络一点儿,她都会不高兴。可现在她自己已经能跟她们有说有笑了。

  “那么,咱们再干一杯吧。”抄子点的清酒来了以后,野末拿起了玻璃杯。虽然有时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但野末现在这一提议倒是很给安艺和抄子面子的。

  陪酒女郎跟着他们三人一起干杯,安艺却在注意时间。

  抄子说过今天碰头结束会很晚,但没说结束以后还有消遣的时间。刚才听她在电话里的口气,意思也是过来看过安艺一眼就回家的。

  安艺叫她来,本来也准备好了她见完面就走,没承想她来后会这么高兴。也许一则是因为跟野末谈起话来用不着小心翼翼,再则是陪酒女郎们知道抄子是和服设计师,都想向她讨教自己穿着方面的问题。

  过了十点钟的时候,安艺忍不住悄悄问她:“你还不回家,不要紧吗?”

  抄子瞥了一眼手表,点点头:“不要紧。”

  她自己都说不要紧,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野末好像劲头越来越足了。

  “咱们再换一家喝,非去不可,这次算我的。”

  安艺刚犹豫地看了抄子一眼,野末立刻一伸手拦住了抄子:“别走,别走,你也一起去吧。要是你回去了,这家伙可就坐不定啦。”

  安艺以为抄子会拒绝,可抄子光是笑,却什么也没说。

  “好啦,走吧。”野末认为事情当然就这么定了,于是站了起来,“离这儿不远,马上就到。”

  下了电梯,野末在前头带路,安艺边走边又问了一次抄子:“你行吗?”

  “现在就走对野末先生太失礼了吧?”

  “那倒没关系。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

  “可你还是不能回去吧?”

  “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撂下不管呀。”

  “那样的话,我就跟你们再待一会儿。”

  野末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话,还是一个人在前头大步走着。

  野末带他们去的是同一条路上设在二楼的一家酒吧。这家酒吧有卡拉OK,一进门就听到了热闹的歌声。

  这里比刚才的夜总会大众化,所以年轻的客人很多。

  “我知道你不爱唱卡拉OK,委屈你啦。”

  野末明明知道安艺不喜欢唱卡拉OK,却还要硬把他们拉到这里来,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特别想唱吧。

  其实安艺并不是讨厌卡拉OK本身,因为唱得好听自然没关系,但有些五音不全的人一唱起来就没完没了,自己陪在边上又不能走,真不是一种享受。要是自己也被逼着非唱一曲不可的话,那就更头疼了。

  所以,安艺总是对这种卡拉OK酒吧避之不及。但今天野末既然说了“非去不可”,却也不好意思拒绝了。自己约人家出来,要是说完女朋友的事就走,就算再好的朋友也是说不过去的。

  安艺喝着今天晚上的第二杯兑水威士忌,野末早已迫不及待地唱了起来。这把年纪唱的自然多是老歌,但他声音浑厚,唱得字正腔圆。一曲唱罢,吧女们一齐鼓掌,于是他高兴地又唱了一首,然后才略显腼腆地回到座位上来。

  “您唱得真好,声音深沉,棒极了。”

  听了抄子的夸奖,野末乘兴又唱了一曲,唱完后一定要抄子也来唱一首。

  还是在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安艺听抄子唱过歌。那次是在有钢琴的酒吧里,她唱的是《给你一枝勿忘草》。抄子唱得不算好,但她歌喉清脆明亮,那少女般的声音让人觉得与她本人同样清纯。

  现在的抄子比那时成熟得多了,唱的歌也选了《委身时光流逝》这种成年人感伤的曲目。

  一曲方罢,经不住野末一再邀请,抄子踌躇片刻,终于又跟他一起唱了一首二重唱《银座爱情故事》。

  两个人你唱我和,不时以目交流,野末唱到动情之处,还搂住了抄子的肩膀。抄子羞得扭过脸去,但还是唱得很高兴。

  趁两个人唱歌的时候,安艺请妈妈桑去叫辆车。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擅长唱歌,安艺有点儿坐不住了。

  野末到底想唱到什么时候啊?只见他一边说着“再唱最后一首”,一边又第三次拿起了话筒。也许是觉得老是自己连着唱不好意思,野末一曲唱罢必定拉抄子出场。抄子推让到后来,还是得接过话筒。

  抄子那清脆的歌声在夜晚的酒吧里显得分外清新,根本不像是出自三十过半女子的歌喉,其他的客人也都听得鼓掌喝彩起来。

  就在两个人唱完几首,把话筒传给别的客人时,侍者来报,出租车已经到了。

  安艺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兑水威士忌,然后对野末说道:“我们失陪了。”

  突然的告辞让野末吃了一惊:“怎么,这就回去啦?”

  “太晚了,她不回去不行了。”

  “那,我也走吧。”

  “我叫的车等在下头,我们先走一步,你再玩一会儿。”

  撇下一脸遗憾的野末,安艺和抄子一起走出了酒吧。

  十一点多了,银座街头到处是等客的包车和出租车。他们从中穿过去,才找到叫来的车。

  “去哪儿?要不先到原宿我那儿拐一下?”

  抄子看着霓虹灿烂的街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吧。”

  对司机说完原宿的具体方位,安艺靠到椅背上。

  “野末那家伙唱起来就没完。看样子他还不会就走。”

  “不过,今天唱得很高兴。”

  抄子好像有点儿醉了,她把脸贴到车窗上想凉快一下。

  “都这么晚了。”

  要是先到原宿拐一下再去驹込的话,抄子到家就得十二点多了。

  那么晚回家不要紧吗?安艺有点儿担心,抄子倒好像并不太在乎。

  黑暗之中,安艺又窥视了一下抄子的表情。

  “你跟野末两重唱的时候,真是配合得默契。”说着,安艺很奇怪自己怎么也会这么酸溜溜的,“默契得就像是一对恋人。”

  “我怎么会是野末先生的恋人?”

  “我是说,唱的时候看着像。”

  抄子暗暗笑了笑:“你想得真滑稽。”

  “以后别再跟他一起那么亲热地唱歌了。”

  安艺嘴上埋怨着抄子,心里的骚动却正一点点儿激烈起来。

  车到原宿公寓门口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多了。

  安艺明知要是现在带抄子进屋去的话,两个人不可能规规矩矩相安无事,但他还是说了一声:“下车吧。”

  抄子一言不发,跟了下来。

  深夜的公寓门厅寂静无声。穿过门厅坐上电梯来到十楼,安艺打开了门锁。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一起跨进房门,但像今天这样将近午夜才来,却还是第一次。

  几乎在上完门锁的同时,安艺一把抱起抄子,朝着卧室走去。

  虽然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但两人还是开始脱衣服。也许是所剩无几的时间反而激起了他们的爱意,此刻他们就像两头失去理性的动物。

  两个人急不可待地扔掉衣服,深深地结合在一起。

  每次都是这样相拥入睡,然而今夜哪怕再晚抄子也必须回去。

  安艺想问她一声“走还是不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如果要回去,现在就得走,要是这么相拥下去,肯定会一觉睡到天亮。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紧紧拥抱着分毫不离。

  什么时候回去抄子会决定,自己用不着来问。

  安艺宽慰着自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心安理得地以为抄子还在自己身旁,但这一次安艺失算了。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只盖着一条毛毯,抄子不见了。

  “喂,喂……”

  他喊了几声,没有回答,看来抄子趁自己打盹的时候回去了。

  安艺急忙爬起身来,披上睡袍就冲进了隔壁房间。

  客厅里灯还开着,沙发和桌子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厨房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再到门口一看,抄子的鞋子没有了,鞋板上只剩下自己的一双鞋。鞋子头朝外整齐地摆着,那显然是抄子整理的。

  再回到卧室一看钟,凌晨两点了。这么晚了,抄子回去也不奇怪。他后悔自己时间那么紧还会打瞌睡。

  后悔是后悔,但难免有点儿被人甩掉的感觉。

  今天晚上抄子一直没有着急的样子。见面虽晚,但还是一起去了两处酒吧,高兴地唱歌,最后还到安艺这里来休息。

  今天着急的反而是安艺。他跟抄子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还在担心时间,而抄子却比自己从容不迫,这也让人难以理解。

  可抄子对时间似乎也不是没有注意。

  她可能是一点或一点半回去的,安艺无法知道确切的钟点。

  合欢之后只身而归,她肯定很难受,而安艺就是时间再紧,大概也会照样呼呼大睡。

  抄子看来是按自己的时间准时起身的,起身时虽谈不上要下多大决心,但她是不得不硬撑着疲惫的身体起来的吧。这让安艺看到了她的毅力,看到了她要保全家庭的决心。

  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家。再激情澎湃也不能不要家庭。

  正当安艺在抄子留下的温暖中遐想时,床头的电话响了。

  每次半夜听到电话铃响,安艺都会直觉到是家里打来的。

  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家人生了病?半个月前那个深更半夜的电话,就是告诉他岳父病重的消息的。幸好那天夜里自己是在公寓,所以接到了电话。但自己平日远离家小,各种担心是永无尽时的。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如此长期离家在外固然时感不便,但他还是选择了远离家庭。

  现在他也是惴惴不安地从被窝里伸手去接电话的。

  “喂……”

  他刚用装出来的没睡醒的嗓门应了一声,就传来了抄子的声音。

  “你醒了?”

  安艺抓紧听筒坐起身来。

  “你在哪儿?”

  “在家呀。没打招呼就走了,对不起。”

  也许因为是深夜,抄子的声音似乎压得很低。

  “出来以后有点儿放心不下,门没锁……”

  这件事啊,安艺刚才已经到门口看过了。

  “不要紧。”

  “那就好了。我刚才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现在没人在你边上?”

  “没有。我在别的房间打电话呢。”说到这里,抄子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我也许要离开家。”

  这还是抄子第一次在深夜里谈这种问题,而且说这些话时她是知道丈夫就在隔壁的。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儿,抄子才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过几天我再详细告诉你。”

  ……

  “你要睡了吧?”

  “你呢?”

  “我不睡不行了。”

  说完道了一声“再见”,抄子挂断了电话。

  放回声音已断的电话,安艺慢慢仰面躺下。他两膝微弯,双手放在肚子上,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黑暗中,看着吊灯上塑料灯罩白乎乎的轮廓,他开始回味抄子说的话。

  半夜里两点多了还打电话来,胆子真是够大的。虽然是在别的房间,但她明知丈夫就在隔壁还敢说“我也许要离开家”。

  安艺又开始想象抄子的家。

  在那两房一厅或三房一厅的公寓里,丈夫和孩子正在一间屋子里睡觉,抄子在隔壁客厅里打电话。虽然有墙隔着,但丈夫要是想听,也许还是能听到的。说不定,抄子就是明知丈夫在听才故意那样说的。

  然而,这种大胆和她一点多钟急急忙忙回家的行动又似乎不尽一致。虽说当时已经很晚,可她撇下睡着的安艺不辞而别,这种举动正反映出她要保全家庭的决心。

  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抄子?安艺又开始琢磨起她最后那句话来:“我不睡不行了。”

  刚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不觉心里一酸。

  打完电话以后,她会睡在丈夫旁边,还是中间隔着孩子?或许,她是带着孩子睡在另一间屋子?

  不管睡在哪儿,抄子不得不尽早睡觉,因为明天她还要去上班。

  抄子的生活,就是奔波于工作、孩子、丈夫与另一个男人这些不同的世界之间。一个人要扮演三个甚至四个角色,肯定是疲惫不堪的。

  “我不睡不行了。”这句话似乎是从抄子那瘦弱身躯里发出的哀鸣。

  安艺越想越睡不着了。

  最让他睡不着的,是抄子刚与自己欢毕,就得到丈夫屋子里去就寝。

  抄子说她很久没让丈夫近身了,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丈夫求欢的时候,她是以什么遁词拒绝的?她的拒绝又会使丈夫如何反应?虽然自知这种想象过于庸俗,但一想到这里,他更睡不着了。安艺心绪烦躁,他决定给野末打个电话谈谈。

  刚才他被一个人撂在卡拉OK酒吧里,现在总该到家了吧。安艺是十二点不到进公寓的,野末到家肯定还要更晚。

  他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畅饮狂歌了,已经睡了也说不定。

  安艺没抱多大希望,信手拨了他的号码,没想到电话马上就通了。

  “是我。还没睡啊?”

  安艺吃惊地问了一句。野末声音困倦地答道:“你们走后我跟妈妈桑又去一家店喝了几杯,半个钟头前刚回来。”

  “累了吧?”

  “今天稍微过了点儿。对了,你后来怎么样了?女朋友走了吗?”

  “那还用说……”

  没等安艺说完,野末就紧接着说道:“你可是迷得不浅啊,我跟她唱歌时一看你那张脸就都明白了。”

  到底是野末,眼睛可真尖。

  “瞧那阵势,你是离不开她啦。再说她看来也动真情了……”

  就这一句话,让安艺不得不说实话了:“其实她刚打电话来过,说她可能要离开家。”

  “这么晚打电话来?”

  “是从家里打来的。”

  野末干咳了一声。

  “离家以后到你这儿来?”

  “那倒没说,可能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当然啦,她是个有夫之妇,又有孩子,喝到那么晚回家,我要是她丈夫也不会不吱声的。”

  安艺像是自己挨了骂似的低下了头。

  抄子回家太晚确实是因为安艺的挽留,但抄子也确实答应了安艺的挽留。要是单从两相情愿这一点来说的话,也许是男女同罪。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想到此为止吗?”

  这么直接的逼问,安艺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如果只是玩玩爱情游戏的话,自然不应该再深入下去。也许现是分手的好时机。但说真的,安艺现在不想分手。他们已经过了那种游戏的阶段,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那可太难了……”

  奇怪的是,野末的这番劝告反而使安艺的想法更坚定了。

  “谢谢你,但我是真心的。”

  “那我就没话可说了。”

  ……

  “我看,你也许是让这种办不到的事给晕住了。”

  “办不到的事?”

  “你想跟她在一起,太欠缺条件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怎么都觉得你们很难生活在一起。可也许正因为难,才对你有吸引力。”

  安艺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男人跟女人啊,越没法在一起,那心里的火就烧得越厉害。”

  不能不说这种情况确实很多,可安艺并不是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跟抄子在一起的。

  “可我不想让她离开我。”

  “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可就没法子了。你应该明白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吧?”

  安艺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身上感到了一点夜晚的凉气。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安艺也想象得到。

  总之,那就意味着抄子得离开家庭,安艺也得跟妻子离婚。然后,两个人携手迈向新生活。单看这个计划是太简单了,而且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要实现这个计划,却有重重难关。

  安艺的事暂且不谈,单说抄子要离开家,就必须跟丈夫断绝一切关系,那自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搞不好还得让安艺跟她丈夫当面摊牌。

  就算她丈夫同意分手,还有孩子该怎么办的问题。这一来抄子的母亲和亲戚也会牵扯进来。

  而安艺这方面也未必好办。虽说现在等于是分居,但仅以分居已久的理由,妻子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同意离婚。于是乎争执不休,还要牵扯到孩子的问题。

  双方眼下都麻烦缠身,今后的路上更是荆棘丛生。他们能够越过这些障碍继续前进吗?越是现实地考虑问题,安艺就越气馁了。

  “喂……”

  电话里响起了野末的招呼声。安艺一直沉默不语,他好像等得不耐烦了。

  “我要睡觉了。”

  “不好意思……”

  安艺手里拿着电话,垂下了头。

  “反正你最好再考虑得慎重点儿。”

  确实如此。太急于解决问题,往往会使问题变得更复杂。

  “别太钻牛角尖了。”

  “这个我知道,这么晚还把你拽起来,真对不起。”

  “那我挂啦。”

  放下电话,安艺心里没那么七上八下了。

  第一次把以前藏在心里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的烦恼说出来,好像轻松了不少。正因为对方是野末,所以安艺才能如此推心置腹。

  但再亲密的朋友终究是外人。

  野末看上去像是理解安艺的心情,但其实对他的观点似乎是不赞同,甚至不屑一顾的。或许他觉得安艺根本就不像这把年纪的男人,不知轻重,现在还真心去谈什么爱情。

  而不管野末怎么劝说,安艺现在更不想照他说的去做了。

  什么不顾年龄、不知轻重,那些指责都不过是不负责任的世俗桎梏。当然也有人能按照它的清规戒律生活,但现在的安艺早已抛弃这些过时的伦理纲常了。与其遵从这种莫名其妙的伦理纲常,安艺更愿意凭自己的良心去诚实地生活。

  此刻安艺的这种想法,或许与他已经年过五十有关。一种看得到生命尽头的焦虑,激起了他对爱情的向往。

  但他并不是只因为这个原因,就自缚于与抄子的多重为难的关系中去。

  他之所以恪守这种野末所谓的太欠缺条件的关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喜欢抄子,而他也觉得自己如此迷恋抄子无可指责。况且,他还想考验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能把与世俗伦理纲常背道而驰的理念坚持到什么程度。

  当然,这样下去的话,明摆着两个人周围的环境条件将会每况愈下。最后,可能抄子和自己都会遍体鳞伤、一败涂地。

  各有家小的男女一旦不顾一切地坠入爱河,将会对周围造成极大的破坏与混乱。纵然他们二人能获得幸福,也必然会伤及大量的无辜。这两个人与周围的人不可能同时获得幸福,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世上是没有的。

  明知如此还要一意孤行,也许是因为安艺内心早已看破红尘,准备好破釜沉舟了。

  想着想着,安艺不觉开始感到恐惧。

  自己似乎正在投向地狱,一种正在坠落的真实感觉惊得他屏住了呼吸。

  可怕的是,他明知自己在投向地狱,却不仅不想逃脱,反而朝着它继续沉溺下去。

  安艺自己确实已经决意坠入爱情的炼狱,只可惜被牵连的抄子太可悲了。认识安艺以前,抄子还是一个太平度日的妻子和母亲,而只因为结识了一个男人,现在她也在飞快地坠入爱情的深渊。

  这只能说是一场灾难,就如同一场交通事故一样。

  仔细想来,或许抄子也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现在她不仅结交了丈夫以外的男人,而且还想抛弃丈夫,甚至抛弃家庭了。

  是什么使得原本忠贞贤惠的抄子变得如此大胆,如此不分好歹?

  说是爱情使然,固然不错,但在那心心相印的背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强固的肉体结合。

  亲近安艺以后,一种实实在在的崭新感觉在她身上被唤醒了,这使得她越来越感到快乐。与以往那种一般的愉悦相比,现在的感觉也许可以说是“走火入魔”。

  虽然把抄子带到了快感的极乐彼岸,但安艺却为抄子的觉醒而忐忑不安。她与日俱增的快感终将发展到何种程度?女人的感觉里真的有男人难以估算的巨大能量。

  但无论如何,他们共同偷吃了树上的禁果,确是不争的事实。

  一旦偷吃禁果,那味道是难以令其忘却的。禁果的美味已经浸沁全身,用伦理纲常和理智也难以消去。

  “原来是这样啊……”

  安艺在黑暗中对自己说道。

  跟野末商量也得不到理解,那是因为他没吃过这树上的禁果。对没品尝过禁果美味的人即使谈论品尝后的不同感觉,也等同于对牛弹琴。

  ―旦吃了禁果,那美味会像毒瘾一般传遍全身,一般的办法是难以令其断根的。

  他们两人现在似乎就正在那毒瘾般的美味中彷徨、烦恼。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泡沫更新,第四章 绿荫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