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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白夜

  六月中旬,安艺想到北海道去一趟,因为他想避开绵长郁闷的梅雨。

  今年不知什么原因,从五月底开始雨水就多,人们盼着天能放晴,谁知还没盼来晴天就入梅了。

  通常入梅在六月十日左右,那时候播种稻麦等谷物的“芒种”刚过,正是螳螂出现的时候。就是入梅再晚,也不会迟于“腐草为萤”,也就是所谓腐草中生出萤火虫的时候。

  而今年这样从五月开始雨天不断,人们就无法判断什么时候入梅,而是感到梅雨期是一点一点儿逐渐来临似的。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今年才到六月中旬,感觉上好像梅雨已经持续将近一个月了。

  从电视里的天气图上看,画着粗线,带着圆圈或三角形标记的梅雨前沿,已经从九州南端经过四国,挺进并牢牢控制了东海、关东的南岸沿海地区。

  进入六月以后,梅雨前沿的位置几乎没有变化,这一带一直标着表示低气压的“低”字,而更高或更低纬度的地方,则标着“高”字。据解说员说,梅雨前沿是初夏时候鄂霍次克海上的高压与小笠原群岛一带的高压相撞形成的。

  但理科很差的安艺无法理解,高压和高压相撞为什么会形成低压?有人告诉他那是因为两个高气压中一个冷一个热的缘故,但他至今还是搞不明白。

  连日的梅雨让人烦闷,但他看着电视里的气象节目,忽然发现天气图上梅雨前沿的上下地区都有广阔的高压带。南面的高压在太平洋上,北面的牢牢盘踞在鄂霍次克海上,北海道也在它的范围之内。

  他本来就知道北海道没有梅雨,看了天气图让他心里更清楚了。东京梅雨绵绵的时候,北海道一直处于高压带。看着看着,他突然萌发了去北海道的念头。

  到了北海道,就有晴朗爽人的天空。

  以前只考虑夏天去北海道,其实到那儿去避梅雨也许才是最合适的。现在去观光客比较少,紫丁香和君影草也都开花了。

  安艺赶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抄子。

  专程去一趟北海道,最好能住上两三天。要是坐飞机去只住一夜的话,有点儿太可惜了。

  “我在离札幌一个来钟头的地方有一所小别墅。要是能跟你一起在那儿过几天就好了。”

  别墅在靠近日本海的小山上,周围是石狩川流域的农田,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平原远处的札幌市。

  安艺在那里买别墅,是因为他觉得那儿的风景很像以前去过的苏格兰。就是盛夏的八月,冷风也会从石楠那样高大的茅草上吹过,使人体验到《呼啸山庄》中描写的荒凉景象。

  安艺买下别墅的时候,别墅区刚刚开发出来,别的房子还在建造。为了适应寒冷地区的需要,所有的房子都采用了瑞典的建筑工艺,窗户是双层的,外墙也漆成了暗红色。

  现在五年过去了,周围种了不少树,环境已经整治好,只有海边的小山还保留着当年的荒凉。

  “说是别墅,其实只是山间木屋那样的房子。”

  以前每次都是七八月盛夏的时候去,六月份去还是第一次。

  “到了那儿,就没人会来找麻烦了。”

  安艺已经开始想象两个人在木屋中共度朝夕的美景。

  “如果你能去,我会按照你的情况调整日程。”

  安艺的工作说到底只要有纸和笔就行了,而抄子每天得上班,还有家庭。

  “你让我考虑考虑。”

  两天以后,抄子来告诉他,要是能够利用六月中旬的周末,她就能去。

  “三天两夜行吗?住三宿恐怕有点儿难吧?”

  “可三宿不是更好吗?”抄子反问道。

  “那当然是三宿时间上宽松点儿啦。”

  “那么就三宿吧。”

  抄子答应得好像很随便,这倒让安艺有点儿喜出望外。

  “你真的没问题?”

  “放心吧,没问题。”

  以前跟抄子出去旅行两次,都是只在外过一宿。第二次先去吉野再到京都的那趟旅行,是一大早出门第二天晚上回来,在外也不过只住了一个晚上。穿书吧

  但这次是四天三夜,而且去的是北海道。跟前两次相比,时间长得多,地点也远得多。说实在的,安艺邀抄子去的时候并没抱多大希望,他以为就算去得成最多也只能住一宿。没想到抄子答应得那么干脆,而且还说不用担心。

  奇怪的是,以往只要抄子变得消沉,安艺就会给她打气;如果胆子太大了,安艺又会给她降温。唯独这次,抄子胆大得让安艺有点儿不知所措。

  安艺有点儿担心,家里的事这次她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想想自己邀她出去却又提心吊胆,说来也是很滑稽的。

  安艺决定不再去想抄子家里的事。既然抄子自己说不要紧,那想必是没有问题。要是万一出了差错,也只能到时候再说。

  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四,安艺在羽田机场等着抄子。

  按计划是坐下午四点的航班出发,周五、周六住在那儿,周日傍晚回东京。

  这当然是根据抄子的要求安排的。

  安艺现在人虽然等在机场,可心里还有点儿将信将疑。说是要去四天,会不会过一两天就回来?但哪怕只能去一天,也一定要去。

  那天也是从早晨起就在下雨。

  就在他手拿机票等得着急的时候,抄子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到底要出四天远门,她肩上背着个大旅行包。

  “没什么问题吧?”

  抄子一听笑着答道:“我说来不是就来了吗?”

  抄子今天破天荒穿了条牛仔裤,稍微朝上挽着衬衫袖子,开朗的笑脸上一点儿看不出这是一个有夫之妇在做偷偷摸摸的事情。

  离开羽田机场时阴雨绵绵,到达千岁机场时却万里晴空。据报气温是十六摄氏度,微风拂面而过,很是舒服。

  虽然才飞了一个半钟头,却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

  安艺每次来这里,都觉得像是到了国外。气候风土当然不用说了,就连植物、建筑物和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全然不同。与其说这是日本,不如说它更像是德国或荷兰的某个地方。

  总之,一来到这里,东京就变得非常遥远。和摆脱了东京的阴雨一样,心情也变得舒畅了。

  “先租辆车吧。”

  两个人朝机场的租车营业部走去。

  安艺三十年前就拿到了驾驶执照,开车是有把握的,但最近这十年很少开车。这是因为经常喝酒、熬夜,他怕发生事故引起危险。而且东京车多拥挤,开起来很伤精神。

  可是别墅所在的那座小山周围全是高尔夫球场,离车站很远。不管是购物还是出门,没车是寸步难行的。

  安艺租了一辆很好开的自动挡小型车,让抄子坐在副驾驶座上。

  “你行吗?”

  “放心吧。”

  安艺看完地图,开始前进。因为来过几次,大致方向不会搞错,但这周围实在太广阔,不免令他咂舌。

  “顺利的话,要不了一个半钟头。”

  此时虽然六点已过,但太阳还是那么明亮,只有原野尽头的山脊刚刚开始染上了线朱红。

  “天空真宽广啊!”

  正像抄子说的那样,抬头望去,只能看见无垠的蓝天。

  “哎,别墅里头什么都没有吧?”上路以后抄子突然问道,“咱们买点儿什么吃的东西带进去?”

  安艺想在路上找个地方吃晚饭,可也许还是在小木屋里吃自己做的东西更有滋味。

  车子才开了四五分钟就快出镇了。要买吃的东西,看来还是现在买好为妙。过了十字路口,安艺在一家超市跟前停了车。

  “还是各样都买点儿比较保险吧。”

  “那边也有商店,光买够今明两天吃的就行了。”

  抄子先下了车,安艺锁上车门也走了过来。

  安艺每次进超市,老是会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好像自己来到了一个不相干的地方。更何况今天是跟抄子一起,所以总觉得别人在奇怪地注意他们,但其实那么多年轻店员谁都没有对他们瞟过一眼。

  “米和豆酱都没有吧?”抄子一手提着购物筐边转边看。

  “最后一次来是在去年八月,也许冰箱里还有几罐啤酒。”

  “今天再煮饭恐怕来不及,晚饭就吃饭团行吗?”

  抄子走到摆着各种盒饭的货柜前站住了。

  “吃点儿什么菜好呢?”

  抄子一边嘀咕着,一边把火腿、香肠和柳叶鱼干放到筐里。

  “你喜欢吃什么?”

  “再来点儿毛豆、豆腐。”

  “酱油、七味辣椒粉还有吗?”

  “应该还有吧。不过酱油还是再买瓶新的好。”

  安艺拿过一袋毛豆,抄子把豆腐放进筐子里。

  “啤酒和清酒买不买?”

  “威士忌应该还有,再买瓶清酒吧。”

  “那你来挑清酒。”

  安艺点了点头,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跟抄子已经是一家人了。

  “买六罐啤酒,清酒就要这种。”安艺自己把半打啤酒和一瓶清酒提到收银台。

  “这些够了吧?”

  抄子愉快地检査着筐里的东西,好像又恢复了主妇的角色。

  买够了食品,车子又上路了。

  先从千岁开到江别,然后渡过石狩川再朝当别前进。道路很宽,车辆很少,两旁是广阔的农田。那望不到边的深绿是秋播小麦,颜色稍浅的好像是芦笋,接下来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马铃薯秧。

  黄昏将近,晚风渐起,小麦田里泛起层层绿浪。

  “看着这儿的风景,简直难以相信同一个日本还在下着梅雨。”

  “因为这儿是外国呀。”

  “房子的造型和房顶都不一样。”

  “你以前来过北海道吧。”

  “来了两次,只到过札幌和函馆,这么在乡下的道路上兜风还是第一次。”

  抄子给安艺剥了一块刚才买的口香糖。

  “吃不吃?”

  安艺点点头,抄子把口香糖送进他的嘴里。

  这一带房屋稀少,只偶尔有汽车迎面开过,这个动作用不着担心被人看到。

  “天暗下来了。”

  刚出机场时那平原尽头的大山已被甩到后面,前方森林后面的天空正变得越来越红。

  天色还不算暗,车灯都用不着开。

  “日头真长啊。”

  快七点了,看来再过一会儿才会天黑。

  “别墅里边锅碗瓢勺全都有吧?”

  “当然有,连浴盆和桑拿都有,一般过日子足够了。”

  “可你将近一年没住过,打扫起来够呛吧?”

  “我已经预先托管理员找人打扫好了,你不用费心。”

  一边说着,安艺觉得自己跟抄子好像正在赶着回家。

  等会儿到了家,抄子去准备晚饭,安艺去检査一年没来的书房和卧室,然后他们就能一起慢慢地享用晚餐了。

  到了这里,东京在感觉里好像变成了遥远的外国。

  这就是北国的黄昏,眼看天暗了,却好像怎么也黑不下来。

  “都过了七点半了,怎么还这么亮啊?”

  “因为这里比东京纬度高多了,也许还能亮半个来钟头呢。”

  天空几乎已经全暗了,远处的地平线却还有光亮。

  汽车在平原上奔驰,好像是在追逐那最后的一线光明。

  一棵白杨树拔地而起,直指昏黑的苍穹。虽然无群无伴,却依然挺拔坚韧,那侧影显得孤傲而寂寞。

  再往前开,一片黑黢黢的森林越来越近,犹如一头蹲伏着的巨兽。

  夜幕终于降临到草原上来了。

  “公路上没有路灯吗?”抄子像突然发现一个大秘密似的问道。

  “光开车的话,有车灯就够了。我们这些城里人,其实亮光看得太多了。”

  道路向左拐了个大弯直入江别市。穿过那里又开了两三分钟,就看见石狩川了。

  这是从东北往西横贯北海道的大河,从大雪山直下二百五十公里注入石狩湾。入海口前的这一段河面很宽阔,河水映在地平线那道余晖下,正泛着白光。

  “我有点儿怕。”

  周围没有灯火,黑暗笼罩了平原,只有河面反射着微光,确实有点儿阴森森的。

  穿过石狩川上的大桥,抄子才一点点儿定下心来,把手放在安艺膝盖上。

  道路两旁又都是农田了,已经看不清田里长着什么作物。快八点了,原野终于完全沉浸到夜幕之中。

  “月亮出来啦。”

  顺着抄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钩眉月挂在空中,好像刚才过桥的时候它就已经升起来了。

  “星星也那么多。”

  抄子打开车窗朝天上望去。安艺目视着前方,隔着挡风玻璃,也看得到满天的繁星。

  “我头一回看到这么多星星。”

  虽然已是六月中旬,但迎面而来的风里仍带着寒意,看来明天也是晴天。

  不久,又过了一座短桥,桥下只是条水渠。抄子指着窗外问道:“那是什么呀?”

  安艺朝旁看了一眼,只见五六米高的护壁一路延伸着。虽然天黑看不清,但那上面盖着的好像全是薄铁皮。

  “那是用来挡大风和暴风雪的防护墙。要是没有它,到了冬天路上就会刮出雪堆,听说风大的时候汽车都会被吹得飞出去。”

  “风有那么大?”

  “这里靠海嘛。听说最冷的时候,还曾经有人被暴风雪埋住冻死的。”

  只在夏天才来的安艺没经历过这里的严冬,但他听管理员说过冬天骇人的寒冷。

  “光看夏天的风景,是没法想象冬天的严寒的。”

  抄子听得张开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还很远吗?”

  “不远,就十来分钟了。”安艺指了指远处夜色中的小山,“看得到右前方的灯光吗?就在那附近。”

  黑暗中的小山像一只匍匐着的野兽,前方闪烁着几点亮光。

  不一会儿,汽车离开当别至石狩的公路,拐上一条坡道,开进了山上的别墅区。

  宽宽的主道旁排着几栋房子,经过小公园再向前开就是物业管理处了。安艺到里面跟管理员打过招呼,取来了钥匙。

  安艺的房子在山顶附近,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林木环抱中的整个别墅区。

  因为还是六月,几乎没有人来避暑,那五六栋有亮光的房屋,看来住的是当地的居民。

  安艺在房子旁边的停车场卸下行李,两个人的旅行包加上途中采购的食品,已有相当重量。把东西搬进房子后,安艺领着抄子到室内各处看了看。

  房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暖气也已经调到舒适的温度。

  进门是一条宽走廊,直通到最里头的餐厅和厨房。右手是个十多平方米的客厅和一个和式房间,左手是洗澡间和桑拿浴室。

  走上正对门口的楼梯,二楼右侧并排着三间屋子,跟前这间是安艺的书房,隔壁是个小卧室,最里面是主卧室。房子所有的木材都来自瑞典,散发着清爽的木香。

  “不算太大,但也够宽敞的了。”

  “棒极了!有这么大,完全足够了。”

  抄子一间一间屋子走着,又把房子看了一遍。

  “到这儿来。”

  安艺把抄子叫进书房,一拉开遮光帘,抄子不禁惊叹道:“那么多灯光……”

  越过夜晚的草原望去,札幌的灯火一片灿烂。由于空气清澄透彻,那灯火好像一伸手就够得着似的。

  “我们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到了这里,就谁都找不着我们啦。”

  终于到这儿了,这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安谧宁静之中,安艺紧紧抱住了抄子。

  晚饭吃的全是路上买来的食品,却丰盛异常。

  先是毛豆和凉拌豆腐,接着是火腿杏力蛋和素油炸猪排,然后是烤柳叶鱼和大马哈鱼段,最后还有蕨菜豆酱汤和饭团。所有的菜都是抄子用买来的材料自己做的。

  “先干一杯。”

  安艺把啤酒倒满,跟抄子轻轻碰了碰杯。

  “手艺真不错啊。”

  “就是煎煎烤烤再摆在一块儿。”

  “但你搭配得很巧啊。”安艺最佩服的是她做菜时的娴熟手法,“比起差劲的餐馆,这要好吃多了。”

  “要都是这种菜,我什么时候都能做。”

  干完一杯啤酒再换上清酒,安艺马上觉得舒坦多了。虽然开车的疲劳感好像涌上来了,但有抄子坐在身边,他心里很踏实。

  “这个大马哈鱼,怎么在北海道也那么贵?”

  “这种鱼就叫‘不知时’。”

  超市里难得有这种鱼,这是安艺自己挑的。

  “大马哈鱼一般都是秋天捕获的。现在海里只有这种捕得着,鱼肉又肥又好吃。因为它是不顾季节跑来的,所以叫它‘不知时’,也叫它傻马哈鱼。”

  “这名字叫得太不客气了。”

  “名字是粗俗了点儿,可一听就懂啊。”

  说着,安艺在傻马哈鱼上洒了点儿酱油。

  “有一篇随笔里说,这几年秋天的大马哈鱼味都太淡,没法用来做泡饭。”

  “大马哈鱼不是那种很咸的鱼吧?”

  “吃过速冻大马哈鱼片就知道,它的肉其实是带甜味的。因为这种鱼以前都是用盐腌了才运到东京来,所以才有人以为大马哈鱼是咸的。”

  与抄子杯来觥往,安艺正喝得来劲的时候,抄子在厨房里问道:“你家里的人也常到这儿来吧?”

  安艺放下刚拿到嘴边的酒盅,回过头来:“孩子们好像有时候会来……”

  “您太太不来吗?”

  “最近好像没来过。”

  听安艺的口气,他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似的。抄子端着切好的葡萄柚回来坐到他的旁边。

  “可你一个人没法住在这儿吧。”

  “怎么没法住?附近的咖啡馆里就有三明治卖,想吃日本料理的话,到高尔夫球场的夜总会去就行了。”

  “还得打扫房间呢?想喝杯咖啡什么的都得出门,那样太累了吧?”

  虽说是别墅,可光一个男人住在里头确实有点儿不方便。所以开始先是妻子陪他来,后来女儿也来帮他做过饭。

  “别的人呢?”

  “没来过。”

  瞧着安艺摇头,抄子轻轻地笑了。

  “虽然有点儿奇怪,但还是相信你吧。”

  “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是有过不少相好的吗?”

  “也不能说没有,可早就不来往了。”

  “为什么不来往啊?”抄子好像有点儿醉了,她步步紧逼,紧追不舍。

  “什么为什么呀?有的是合不来,有的是腻烦了……”

  “那对方能答应吗?”

  “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我不理她们了。”

  “就那样一点一点儿疏远了?”抄子叹了口气,眼神有点儿茫然,好像是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没准你跟我总有一天也会那样的。”

  “怎么会呢……”安艺瞪大眼睛盯着抄子说道,“绝对不会那样的。”

  老实说,以前有关系的女人中,有些的确是本来就只打算随便跟她玩玩的。现在对抄子真情到这种程度,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男人跟女人的关系,就那么不堪一击啊。”

  看来抄子还在抓着他跟过去那些女人的关系不放。

  “跟你说了多少次啦:我跟你这次是不一样的。”安艺拼命地表白着。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有跟你这次是真心的。这个连野末都知道。”

  “我可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分手。”

  “绝不可能有那种事。”

  “就是说我可以相信你?”

  面对抄子那直勾勾的目光,安艺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一看表,已经十点了。没想到这顿饭吃了那么长时间。

  “我收拾一下吧。”

  抄子把一部分碗碟拿进厨房,安艺继续喝了一会儿,看来他真是累了。喝到一半他躺到沙发上去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电视照样开着,澡间里有声音传出来,好像是抄子在洗澡。

  安艺抽完一支烟,拨开窗帘朝外望去。

  小区中间的小广场上点着一盏路灯,灯下的树丛正摇曳着叶子。

  刚到这里时还点着灯的几户人家,现在都只有门灯还亮着,黑色原野尽头札幌市里的灯火好像也熄灭了大半。

  安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到北海道来了。

  这里没有东京的烦躁、闷热和郁闷,只有闪烁的晴空和寂静的平原。

  抄子从澡间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眺望着窗外。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抄子穿着一身本白色的西式长睡衣,两手正在盘头发。

  “我先洗过了,你现在洗吧?”

  “是啊……”

  也许是有点儿醉了,他懒得再去洗澡,“不洗了吧。”

  安艺离开窗口,喝了一口玻璃杯里剩下的啤酒。

  “你喝不喝?”

  “给我点儿吧。”

  安艺把自己的玻璃杯递了过去,抄子慢慢喝了起来。

  看着她喝啤酒时脖子上喉头的轻轻蠕动,安艺心里的欲望也随之蠕动起来。

  “差不多该睡了吧?”

  卧室在二楼。安艺朝那儿瞥了一眼,抄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桌子上还堆着喝过酒的玻璃杯和烟灰缸。

  安艺先走上楼,进卧室去了。

  卧室里正面有一个固定的大衣橱,左手窗边放着双人床。

  安艺拉掉床罩,朝窗外看了看。

  楼下窗子里看到的正面那盏路灯现在就在眼下,路灯只照亮了它周围的一圈,其他地方一团漆黑。远方的夜空下,隐约看得到黑黢黢的房子和树林。

  夜幕中草原尽头城市里的灯火如星星般闪烁着,除此之外,平原、森林、山丘,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沉浸在初夏之夜的酣睡中。

  安艺转过身来,调暗床头柜上的台灯。其实他还想调亮一点儿,但就是调亮了,抄子来后总归会关掉的。昏暗的灯光下,安艺脱掉睡袍上了床。

  天黑以后好像冷了起来,但安艺没感到寒意。在毛巾被上再盖一条薄薄的羽绒被就够了。虽然房子密闭性很强,但北国夜晚的寒气还是透过木纹在一点点儿渗进来。

  安艺躺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好像闻到一丝温馨的草味。这或许是得益于周围繁茂的树木,即使入夜后的现在,房间里仍飘逸着清新的气息。

  他呆呆地朝上望着,门开了,抄子走了进来。

  安艺看不清站在阴影里的抄子穿着什么,只觉得她穿了一件白兮兮的衣服,胸部稍高的地方系着一根细带,前胸稍稍敞开着。

  抄子像是很在意敞开的胸口,两手掩着前胸走近床前。

  “这个,还记得吗?”

  这下安艺想起来了。在京都那家听得到钟声的旅店里,自己说过想在一起过夜的时候让她穿全白绸料的衬褂。抄子记得自己的话,这次把它带来了。

  “真的做好啦?”

  “奇怪吗?”

  “怎么会奇怪?是我跟你说的嘛。”

  男人有时还想让自己的视觉、听觉都得到满足。因为不仅是交媾行为本身,女人动情时的娇声与媚姿,都会使男人无比陶醉。

  想让抄子穿白绸长衬褂,本是安艺心血来潮的戏言。正因为是戏言,才反映出了各人的不同偏爱。因为虽同为真情所动,但脱口而出的戏言却是不同感觉的表现。

  一般认为,红色与粉红在男女交媾时有刺激作用。现实中的娼妓也是身着红色衬褂衬裙撩拨男人情欲的。外国女人更是青睐红色或粉红内衣,有时娼妇甚至选择贴身的黑色衬衣。

  确实,红色煽情,黑色诡秘,安艺自然懂得这些道理。

  但他却只想让抄子穿白色的衬褂,而且最好是滑爽的白绸。与红色和黑色相比,白色固然显得平淡无奇,但白色在展现清新的同时,还能烘托出妖冶。正因为它洁白单纯,所以潜藏在这单纯中的魔力,更能够无限地激发出女人身体的娇媚艳丽与销魂淫欲。

  要求抄子穿白绸衬褂,既是安艺的戏言,也是他审美观的体现。

  如果是以前,对于安艺的这句戏言,抄子会把它当作是开玩笑或是离谱的要求而不予理会。但现在的抄子已远比当时豁达宽容。虽然她知道那是一句戏言,但她更清楚那戏言中潜藏着一个男人顽童般的真情。

  抄子居然记住了两个月前安艺无心的一句戏言,这次旅行特意带来了白绸长衬褂。这种体贴在使安艺感激不尽的同时,更使他感受到抄子对自己偏好的积极支持与参与。

  安艺迫不及待地把抄子拉到身旁,紧紧地抱住了她。

  刹那间,丝绸特有的滑爽感在他的怀抱中漫延开来,柔软的质地一下子把拥抱者和被拥抱者都带到了优雅的感觉世界。

  似乎安艺刚把抄子抱紧,那绸子就在两人之间发出了轻微的哀鸣。

  “好端端的衬褂,可惜了。”

  衬褂滑到了抄子肩头下边,脖子和胸脯的隆起显露在台灯的光亮中。

  “太美了……”

  抄子羞得把脸扭了过去。

  “这是请谁做的?”

  “我在店里对人说想用绉绸做一件,让他们笑话了一顿,他们还以为我是开玩笑呢。”

  “你穿着真漂亮。”

  “你说这衬褂?”

  安艺笨手笨脚地慢慢拉开衬褂的胸襟,又解开了腰带。

  “滑溜溜的,真舒服。”

  “我也是……”

  穿着丝绸衬褂的抄子连眼神都变得更温柔了。

  沉浸到高雅气氛中的那一刻,似乎就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同一块宝石,其内涵也因包裹材料的不同而各异。当你把它扔在路旁,它只像是块普通的石头;当你对它施以美丽的包装,它就会具有与未加工前无可比拟的价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人的身体与宝石很相似。假如穿着的衣物美丽,她就会光芒四射,当你窥视她那美丽服装下的躯体时,心跳也会加剧。

  安艺想要小心翼翼地脱去抄子的衬褂。他要拉开胸襟,解下腰带,再让它从身上滑下来。

  抄子此刻穿着的衣物,虽不豪华但很优雅,虽不花哨却很迷人。

  一瞬间,安艺好像觉得自己正生活在古代。曾几何时,诸侯们或许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向女人求欢的。

  腰带被解开了,胸襟被拉开了,抄子几乎没有抵抗。她顺从着安艺,就像是个命该死心塌地的女子。她那一切听凭摆布的沉静表情,更将安艺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境界。

  现在,在卧室这个舞台上,男人和女人正要上演一出戏。男人扮演老爷,女人扮演侍女。主仆默然无语,潜心屏气,只等鸣锣,就开演一幕惊心动魄的销魂艳剧。

  安艺享受着那丝绸的柔软质感,用手指从胸口到肩头,从肩头到纤细的腰身,然后伸向下摆。他拉住滑爽柔软的一端,开始慢慢把下摆分开。

  忽然,安艺的手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不相信似的又继续把下摆分开。

  绸衬褂下面什么都没穿,柔软的丝绸下面,只有白皙的皮肤和隐约的那一片葱茏。

  昏暗之中,安艺不禁屏住了呼吸。

  女人肉体上那丝绸的优柔文雅和丝绸下那肉体的放荡不羁是如此失衡,对安艺来说,这鲜明的对比不啻一个新的刺激。

  刹那间,安艺觉得抄子好像变成了一条蚕。

  在透明的白茧中,抄子那女人的肉体在燃烧着。

  但安艺还不想马上把抄子的身体从衬褂中解放出来。虽然前襟已经拉开,胸口到膝盖已经裸露,但衬褂还未从身上脱下来。

  难得有机会体味慢慢剥去蚕茧的乐趣,现在一下子全部剥掉了,岂不可惜?

  但安艺的冷静没能持续太久。开始他还在从容地主导剧情的发展,还能仔细品味拉开白绸衬褂时的韵味,但他突然发觉自己变得不能自已,他已经沉醉到抄子的身躯中去了。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自己索要抄子的肉体,却感觉似乎是在按着抄子的诱导亦步亦趋。

  已经记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仔细想来,或许是从半年以前吧。

  看似是抄子答应了安艺的求欢,其实却感觉是安艺屈从了抄子的渴求。当然,抄子对此一定会说自己从未主动追求过安艺。的确,抄子是不曾用语言求过欢,但安艺每次最终都被拖进了癲狂却是不争的事实。

  今晚也基本如此。

  开始,是安艺像赏玩茧中的蚕一般欣赏着绸衬褂包裹下的抄子,但不知不觉之中,安艺却成了那绸衣包裹下女人身体俘获的囚役。

  他坠入到柔软之中,已经分不清那是衬褂柔软的绸料还是抄子柔软的身体。缠绵之中,神魂颠倒的一刻就来临了。

  男人求欢时一旦意识到女人也在求欢,势必煽起他更大的欲求。他们互相求索,摒弃一切伪装,又还原成了天造地设时的男人与女人。

  欢爱之后的无比轻松,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摒弃了这一切伪装的缘故。

  “真奇怪呀。”

  高潮过后,抄子不禁对那贯透全身的震颤感到诧异。

  “全都不一样……”

  安艺知道,每次交欢,抄子的感觉都在日趋强烈,有时那意想不到的强烈甚至会让抄子自己都惊得目瞪口呆。起初,安艺以为抄子的感觉只不过是越来越强,只是以往的淡漠在变得更为鲜明、更富色彩。但看着抄子的反应,又觉得那变化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怎么不一样?”

  安艺幸灾乐祸地问道。他倒想看看自己的行为使得女人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跟以前不一样?”

  抄子在安艺的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从头到脚都麻木了……”抄子好像又想起了刚才那贯透全身的感觉,“反正,就是不一样。”

  但凡与愉悦相关的感觉,造物主赋予女人的,似乎要比赋予男人的更强烈、更多彩。

  “那么强烈吗?”

  与自己的愉悦相比,让对方愉悦能使男人获得更大的满足。在男人眼里,能够尽享各种愉悦感觉的女人是值得羡慕的。

  “可是……”抄子像是在回味刚才自己的感觉,“真可怕呀……”

  哪里才是那日趋丰富、日趋强烈的感觉终结点?那望不到头的未来似乎令抄子感到恐惧。

  “用不着害怕。”

  安艺本想告诉她,还有不少女人找不到那种感觉呢。但就是告诉她,也未必能使她感到安慰。

  两人都闭口不言了,寂静又来到了他们中间。

  抄子还是像往常一样依偎着安艺的胸口,稍稍侧着身子。

  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觉得已经甩掉了一切,但实际上那件绸衬褂一直搭在肩上,现在抄子把它拉拢起来,遮着下半身。

  安艺仰卧着,一只胳膊抱着抄子的头。

  两个人已经激情燃烧得精疲力竭,他们沉浸在交欢后的心满意足与疲惫怠倦之中。

  安艺喜欢这种闲适的时间,或许正是为了获得这安宁的一刻,他们才激情澎湃地冲向高潮的。

  是因为情事之后的感觉特别敏锐吧,他忽然又闻到了一股木香。

  夜晚的寒气正悄悄地潜入,安艺开始想象山上的一幢房子。那房子上面现在正是满天星斗,前方是漫无边际的草原和森林。房子里好像只有二楼的卧室有人,床上依偎着一对如愿以偿后的男女。

  一瞬间,安艺好像觉得他们正在那幢虚拟的房子里,正在非现实的梦幻世界里遨游。

  “真静啊。”抄子忽然轻轻说道,“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就在他们静静依偎着的时候,铃声响了。那轻轻的铃声是从隔着一个房间的书房里传来的。

  “你的电话……”

  抄子催得安艺抬起了头。

  现在谁会打电话来?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安艺心里奇怪,正在犹豫,抄子催促道:“你还是去听吧。”

  安艺起身穿上睡袍,向书房走去。

  虽然没点灯,但屋子里的方位大致是知道的。安艺刚拿起窗旁书桌上叫个不停的听筒,突然电话断了。

  回到卧室里时,抄子正稍稍背对着自己。

  “还没听就断了。”

  安艺重又上了床,抄子回过身来问道:“可对方听到你的声音了吧?”

  安艺确实记得自己是拿起听筒“喂”了一声电话才断的,所以对方应该是听到了。但他不敢肯定。

  “奇怪啊……”

  知道别墅电话的人没有几个。除了安艺的家人,就只有关系好的编辑和少数朋友了。现在这时候不会有工作上的急事,所以不像是编辑。家人有事的话应该会说,看来也不是家人打的。

  “也许是打错号了吧?”

  安艺嘴里说着,想起了抄子的家。

  会不会是她离家以前,说了要到这里来?

  他想了一会儿,问道:“到这儿来的事告诉谁了吗?”

  “没有。”抄子立刻摇了摇头,“跟谁也没说。”

  连着三个晚上不回家,抄子会对家里什么也不说吗?这使安艺很担心,抄子似乎也对那个无声电话放心不下。

  “真奇怪呀。”

  “可能是骚扰电话。”

  要是有事的话,还会打过来;如果是骚扰电话,打来也没关系。

  抄子出来以前到底是怎么对丈夫解释的?一想到这里安艺就心神不定。

  安艺仰面朝天,眼望着空中轻声说道:“我想问你点儿事。”

  虽然作为交欢过后的话题不太合适,但也许还是应该问清楚。以前安艺不问抄子的家事,是他怕那样会搅乱相互梦幻般的恋情。也许这种想法很不负责,可不谈及对方的家庭似乎能避免节外生枝。但这种鸵鸟政策必然无法持久。若是随便玩玩自当别论,但他们已经如此情深,也许还是应该问问清楚。

  “是关于你家里的事……”

  他很奇怪自己找不出适当的词来称呼抄子的丈夫。说“你先生”吧,好像有点儿拐弯抹角,说“你当家的”呢,就更可笑,但说“你那位”也好像不自然。

  “你丈夫……”安艺竭力控制住感情,直截了当地问道,“知道我们的事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抄子有点儿措手不及,过了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我想他肯定知道。”

  “也知道我的事?”

  “可能还不那么清楚……”

  安艺索性接着问道:“你跟他真的不同房了?”

  “是啊。”

  “那他现在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他不是还很年轻吗?”

  “我不知道……”

  抄子面无表情的回答让安艺踏实了一点儿,但这并没有解决问题。

  “他人老实吗?”

  ……

  “他什么也不说你?”

  “说过了呀。”

  抄子说这句话时特别加重了“过”字。

  抄子由于设计师的工作性质,本来就要跟各种人打交道,在外吃饭的机会也多。要是厂家或客户邀她去餐饮,她也不能都一概拒绝。

  加上这一年来不断跟安艺幽会,回家自然总是很晚。八九点到家是家常便饭,有时会到凌晨才回家,甚至在外面过夜。对此她当然会准备好相应的解释,但夫妻间由此不断产生口角也是不难想象的。

  然而抄子自己从没对安艺说过这些事。有时即使流露出既要工作又要顾家的两难表情,她也从未对此发过牢骚。虽然艰难,但她毕竟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有自己所爱的人。内疚和充实似乎使她变得更加坚强了。

  但这种坚强也是有限的。她即使再努力,丈夫也永远不会接受这种现实。这半年来,她这种无路可走的窘态安艺也有所觉察。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安艺已经感到她快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她肯定承受着丈夫的不满与愤怒。

  而此刻抄子谈起这些来,就像是在讲述过去的事情。

  “那现在怎么样了?”安艺一不做、二不休地追问道,“他什么都不说了吗?”

  “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抄子说得也对。只要她自己拿定主意,只要安艺对她坚定不移,就算她丈夫再发牢骚,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也不过是一种将错就错的自我安慰。或许她是以此在为自己的颓势打气鼓劲。也许抄子家里已经过了争执的阶段。口角、抱怨的时期已经过去,代之而来的,是两人之间的冷战状态。

  安艺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因为那一切都是因自己而发生的,是自己让一个安宁的家庭风波频起。

  说实在的,抄子刚才的话让安艺感到高兴,但对当事者来说,那却颇为堪忧。

  然而夫妇之间,有时冷战反而能产生一种奇怪的安定。譬如,安艺家或许即为其中一例。虽然与妻子形同分居,但他们却把婚姻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只要妻子不要求离婚,安艺是不会提出的,而眼下妻子看上去也不会提出离婚。只有冷战刚起之时,双方才会互相仇恨、咒骂。而现在恨得够了,骂得累了,丈夫与妻子就都各行其是,只是还保持着夫妇的名义。

  抄子夫妇才三十五六岁,难道就已经变成这种状态了吗?

  “可是……”安艺问话的时候还是朝天躺着,“你们不可能永远那样下去吧?”

  安艺这把岁数自当别论,而抄子的丈夫才三十多岁。要是一直这样跟抄子没有关系,他们的夫妻关系能永远维持下去吗?

  “如果他一定要跟你同房的话怎么办?”

  “他不会那么说的。”

  “可你们夫妻俩还是住在一起的呀。”

  “他知道我会拒绝的。”

  “拒绝了就没事了吗?”

  ……

  “他大概很温存吧?”

  “算是吧。”

  安艺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对夫妇的形象。

  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岁,妻子年龄稍微小一点儿。丈夫是一家知名公司的员工,妻子干着设计和服的工作,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幼儿园。以前听抄子说过,他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因为相互都有好感,自然不久就结婚了。双方父母也很满意这门亲事。倒不是为了成心要做当下那种两人工作不要孩子的时髦夫妇,妻子婚后没有辞职,有时工作回家晚了,丈夫回家会先把晚饭做好。每星期总有一两天在外面共进晚餐,或者去看戏听音乐。周末经常开车出去兜风,还有时会邀几对关系好的夫妇来家里聚餐。不久他们想要个孩子,于是就在三十左右的时候生了一个男孩。妻子有一段时间忙着照顾孩子,可她克服了困难又重新开始了工作。孩子有住在附近的母亲照顾,丈夫工作完了也尽可能早点儿回来帮忙。尽管还要还房贷按揭,但他们双职工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人都说欲壑难填,可有了丈夫的温存体贴,至少到两年以前为止,他们觉得生活过得是幸福美满的。

  再往后,安艺想象他们那安康的小市民生活突然起了波澜,那都是因为妻子在前年秋天的和服展销会上遇到了一个叫安艺的男人。起先妻子觉得这男人是个对和服有兴趣的少见的怪人,可见了几次面后就渐渐被他吸引住了。他跟丈夫年龄相差很大,那种自由职业的氛围也令人好奇,他广博的知识和丰富的话题充满了魅力,特别是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孩子般的固执任性让她感到新鲜而惊奇。这个人虽然粗鲁自私,与诚实温存的丈夫截然不同,却有一股不可言状的魅力与诡异。这位妻子被好奇心与兴趣所驱使,不知不觉中失身于彼,发展到了不能自拔的境地。对于不甘温室寂寞的妻子,丈夫虽然迷惑不解,但仍然体贴备至,诚心相待。

  或许,抄子正是厌倦了丈夫的温存。

  也是因为年龄相仿,结婚以后,与其说他们是对夫妻,不如说更像一对朋友。他们不再像以往的夫妇那样夫唱妇随,而是共同商量,一起决定。可以说,是一种朋友状态的延续。从新婚伊始到喜得贵子,他们都觉得生活是如此快乐幸福。

  但抄子重新工作以后,设计师的工作让她接触了各种人,开阔了视野,增加了与地位、实力都高于丈夫的成年男人接触的机会。换句话说,与丈夫这个年龄相仿的公司小职员相比,妻子的活动半径似乎变得大多了。

  在广阔的天地里接触各种各样的男子时,或许妻子经常把他们和自己的丈夫相比。她已经不满足于以往那个好朋友般的丈夫,她想要一个更有男子汉气魄、更有主见的丈夫。哪怕年龄有一定差距,只要社会地位、经济实力都稳定,这样的男人就能令她放心。

  妻子产生这种想法,或许也有她自己年龄上的原因。三十过半,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挥洒自如。她感到身体疲惫,皮肤也失去了年轻时的弹性。她变得怯懦,变得突然想倚仗起男人来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与责任也越来越重。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工作、家庭两不误了。

  这种时候一旦失去自信,心里就会更加动摇。朋友般的家庭快乐已经无法使她满足。她现在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跟她切实分担严酷现实的人。

  对于妻子新的思想动向,丈夫很晚才意识到它的严重性。他还一成不变地以为,即使妻子已经移情别恋,自己仍能凭借一贯的温存与诚实使她回心转意。

  但是,妻子梦想的世界与丈夫梦想的世界已经拉开了距离,年轻时讨人喜欢的朋友般的丈夫,已经让她感到腻烦厌倦。

  抄子对丈夫的温存无动于衷,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可是……”虽然自知不该刨根问底,但安艺还是继续问道,“你们总不能永远不理不睬的吧?”

  ……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不知不觉地,安艺为抄子丈夫说起话来了,“发火、吵架之类的事情……”

  “都有过。”抄子回答得很干脆,“我回家晚了的时候,门都让他锁上了……”

  “什么时候?”

  “就是今年年初,从你那儿回去的时候。”

  “后来呢?”

  “后来他把门倒是开了……”

  安艺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怒不可遏的丈夫,他正对着凌晨两点才回家的妻子大发雷霆。也许抄子的丈夫没有诉诸暴力,只是对她厉声责间而已。

  “那你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无话可说。”

  确实,这是妻子的不是,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安艺想象着站在丈夫面前一言不发的抄子。面对丈夫的厉声责问,她是一直低头不语,还是无视丈夫的愤怒,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妆?而不管怎么样,她沉默的态度大概只会更加激起丈夫的愤怒。

  “这种事有过好几回呢。”抄子低声说道。

  “那现在呢?”

  “还是那样。”

  ……

  “他要是对我说‘咱们还是算了吧’就好了。”

  黑暗中,抄子翻身趴在床上,仔细一看,她好像在流泪。

  平平的肩头在昏暗中微微地颤抖。

  安艺觉得以前好像看到过这个场景。男人用手抚摸着抽泣着的女人肩头,安慰她说:“用不着悲伤,不要紧的。”

  那可能是以前看过的哪部电影的画面,也可能是从诗歌或小说里读来的。年轻的时候,自己曾憧憬过那种情境下的男人,看着电影,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那个主人公,沉浸在浪漫的气氛之中。

  现在的场景与那电影画面如出一辙,但此刻的男主人公却在袖手旁观。

  让安艺手足无措的最大原因,是抄子的悲伤正是缘于自己。

  假如可能,安艺也想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安慰她:“用不着哭,不要紧的。”

  但那会使抄子离开丈夫。安艺自己也不得不跟妻子离婚,不得不领养抄子的孩子。

  自己有把握走到那一步吗?扪心自问,他不能否认自己确实还在犹豫。

  现在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爱抄子。他敢以这无可辩驳的事实问心无愧地向神灵发誓。但他还不敢保证说,所以我要跟抄子生活在一起。因为要达到这个目的,还必须越过无数艰难险阻。而自己有那越过艰难险阻的信心与力量吗?一想到这里,安艺鼓起的勇气又瘪了下来。

  抄子似乎只呜咽抽泣了几分钟。她很快就停止了肩头的颤抖,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

  被安艺问及家里的情况时,抄子的感情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波动。自己背叛温存诚实的丈夫,不顾亲生骨肉,只死死痴心于另一个男人。想着这些苦楚,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没事儿。”抄子故作轻松地说完,又转过身来对安艺说道,“睡觉吧。”

  安艺点了点头,一时却难以入睡。听了抄子的话,他完全没有了睡意。“刚才说的……”安艺心想反正话都说开了,还不如干脆问下去,“你们关系不好的事,你母亲知道吗?”

  “我想她多少知道一点儿吧。”

  “你没跟她说过吗?”

  “就是自己的妈妈,那种话也说不出口啊。”

  “那么,我们的事也……”

  抄子点了点头,忽然又说道:“可要是跟我妈妈说的话,她也许会理解我的。”

  “你妈妈会理解你?”

  “我妈妈虽然很老派,但碰到大事都很果断。要是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他,说不定她会说,那就照你自己说的去办吧。”

  安艺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一次抄子母亲的照片。抄子说她快六十了,但她瘦小的身材穿着和服,看上去像是才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可你母亲大概也知道你回家晚吧?”

  “她现在还以为我是因为工作呢……”

  “可是女儿的事,是没法不让母亲知道的吧?”

  “她就是知道了,也没关系。”

  抄子好像对母亲也已做好了思想准备。

  安艺又咳嗽了一声:“记得你上次说过想租间房……”

  抄子轻轻摇了摇头:“不,算了。”

  “为什么?”

  安艺为了抄子要租房,已经准备了一些钱。

  “那时候是那样想的,但还是太难啦。”

  “太难?”

  “现在光是上班和到你这儿来已经够呛了,再租一间屋子的话……”

  “可你不是想有个一个人待的地方吗?”

  “要是有那样的地方当然方便,可那就得找人帮我照顾孩子了。”

  确实,要是在外头租了房子,不在家的时间就更多了。

  “但你要是有了自己的房间,工作起来不就会更便利了吗?”

  刚听抄子说要在外头租房子时,安艺吃了一惊。但是现在知道她改了主意,安艺反而想帮她租了。

  “你别那么随便就打退堂鼓嘛。”

  “可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是不行的。”抄子轻轻叹了口气。

  “只要你去找,大概找得着人帮你照看孩子的。”

  “不行啊。”抄子马上又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被人家说得够呛了,要是再租房子,还不知道会让人家怎么说呢。”

  安艺又开始想象抄子周围的人。首先是丈夫和母亲,再就是那些亲戚,还要加上公司里的上司和同事,再有就是周围的邻居。那些人似乎都要求抄子是个平凡的妻子、平凡的母亲。

  “我只是不想跟你分手以后再回家去。”

  “因为他在家里?”

  抄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你大概讨厌我现在这副样子了吧?”

  “为什么……”

  安艺一开始就知道抄子是有丈夫的人,现在更没有想在这方面责怪她的意思。

  “那么,租房子的事嘛,就先搁一搁?”

  “可是,说不定会突然需要房子的。因为没准会让我丈夫赶出来的呀。”

  “真的?”

  “他真要赶的话,我也没办法。”

  黑暗中,安艺把抄子抱了过来。抄子反抗了一下,马上就把脸埋到他胸口上去了。

  刚说了那么多家里的事儿,马上又被安艺抱住,也许她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

  柔软的头发散在安艺胸前。他一边用手指梳弄着,一边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吗……”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抄子家里的情况已经大致估摸得出来了。

  他们暂且还保持着夫妻的表面形式,但抄子似乎已在等着丈夫的决断了。一个不让丈夫近身的妻子,挨骂以后是无路可走的。这种时候她只有勇敢地等待丈夫的裁决。

  与铁了心的抄子相比,好像是她丈夫还在举棋不定。虽然他难以容忍妻子的冷淡,但还难以下离婚的最后决心。

  关键时刻,男人总是比女人优柔寡断。一旦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时,男人忽然会变得很迟钝。或许抄子正是看透了丈夫的这一弱点,对此她虽然经常抱怨,但在有的方面却也在加以利用。

  即便如此,女人要下如此大的决心也并非易事。或者可以说,女人是在明知一个家庭行将因此毁灭的情况下,横下一条心来的。

  面对抄子的破釜沉舟,安艺是如何反应的呢?

  “我爱你……”

  虽然声音很轻,但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穿】 【书】 【吧】

  “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我真想跟你一起生活。”

  虽然这也算是真心话,但就安艺的内心而言,现在他还不敢肯定地告诉抄子:我们一起生活吧。

  安艺现在把抄子抱得那么紧,或许正是因为他为自己无法与抄子一起生活而感到内疚。

  只要紧紧抱着她的身体,安艺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到两个人是在一起的。抄子也只有在被紧紧抱住的时候,才能逃脱现实中的种种烦恼,才能徜徉在自己的梦想之中。

  但拥抱自然也有限度。当他们经历了窒息般的拥抱而精疲力竭的时候,现实就紧接着悄然而至了。

  “睡吧。”

  安艺因为睡不着觉问了许多问题,但他并未因此平静下来。而要是这样一直问下去,他们必将更感到现实的残酷无情。

  “已经十二点多了。”

  安艺刚瞥了一眼床边柜上的钟,抄子抬起头来问道:“有件事,问问你行吗?”

  “什么事?”

  “你太太的事。”

  安艺一听,吃了一惊。

  “你太太,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形同分居的妻子不可能知道安艺的一举一动。

  “她大概会想到我另外有自己喜欢的人。”

  “那她也不在乎吗?”

  不知不觉地,问方和答方进行了角色转换。

  “那么长时间了,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你们不会分手吧?”

  安艺一时语塞了。生活中他们几乎已经没有来往,只是还保持着夫妻的名义。走到这一步牵涉到他们两人的过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她已经对我死心了,但现在再分手,她又不可能再去工作……”说到这里,安艺急忙补上了一句,“但我已经不爱她了。”

  这句话是必须说清楚的。

  抄子似乎轻轻笑了笑,也可能就在这一瞬间,表情变得柔和了。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从贴着的身体上,可以感到她肌肉松弛下来了。

  “我不是想问你那方面的事。”抄子像是在安慰他,“你离不离婚我都没关系。”

  忽然,安艺想抽烟了,但枕边没有,他只好继续躺着听抄子说下去。

  “我不想太难为你太太。”

  “这一点倒不要紧。我们很早以前就像现在这样了,也不是说现在因为我跟你好她才感到痛苦。”

  见抄子不说话,安艺继续说道:“到时候就是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倒用不着。”

  抄子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温柔起来了。

  “你最好别勉强。”

  “这不是在勉强啊。”

  “你像现在这样最好了。既有太太又有情人,工作也……”

  “你这是挖苦我?”

  “才不是呢。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你最好还是别离婚跟我待在一块儿。”

  “为什么……”

  “要是离婚的话,你也会对我厌倦的。”

  “那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知道。”抄子声音很低,但说得很有把握,“现在这样我已经知足了。这样我才觉得舒畅,才能心安理得。”

  安艺转过身来,两人在床上的样子像是在对峙。

  “你是说所以你也就不离婚?”

  “我说不定会离婚,可你用不着也离婚。”

  “但是……”

  “那样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见面,这就够了。”

  抄子对安艺说的这些话,好像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好好听我说,”安艺手按着抄子肩头说道,“你以为我光让你离婚,自己能这么待得下去?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撂下不管的。”

  “我不是一个人啊。”抄子平静地说道,“我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可是,要是不住在一起……”

  “想住在一起的话,随时都可以呀。”

  以安艺现在的情况,抄子确实是随时可以来跟他同居的。

  “可那样是不行的。你忘了我还有一个小不点的孩子啦?”

  现实的景象又回到安艺脑子里来了。

  以前安艺确实对抄子说过自己不喜欢孩子。但他的意思不是说讨厌孩子本身,而是讨厌自己被孩子搅得团团转。孩子很可爱,但要是离自己太近,就会搅得自己无法工作。他讨厌的只是那种时候自己会对孩子的娇惯。

  “行啦。我是不想因为那种事来打搅你的生活。”

  “这哪是什么打搅啊?”

  “你今后还是得干不少工作的呀。”

  “也许你是误解我了。”黑暗中,安艺闭着眼睛说道,“我已经不怎么写东西了。”

  “为什么不写?”

  “不是不想写,是写不出来。”

  安艺睁开眼睛,看到抄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文章也不是能够永远写下去的。”

  “可是,你不是老说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写吗?”

  “我想是那么想过,但现在这样也许是极限了。”

  “怎么会……”

  抄子使劲摇着头,怎么也不能相信。

  “你还早着呢。以前你干得那么出色,以后也会干得好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安艺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理顺自己的思路。

  “说来你会觉得奇怪,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到顶了。”

  “你是说写不下去了?”

  “也不是写不下去……”

  说实在的,最近安艺常会对未来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不安。虽然说不清具体担心什么,但他感到不会有比现在更光明的未来了。

  “现在我还爱着你。”安艺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儿怪,但还是继续说道,“而且,工作也还过得去。”

  “那你还不满足吗?”

  “不,现在是满足啦……”

  安艺点了点头,像是在回答他自己。

  “我想要是能在这种时候见好就收,搁笔不再写作就好了。”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泄气话?”

  “不是泄气……”

  安艺轻轻把抄子抱了过来。

  “你有没有过那种一闪之念,想就这样抛弃所有的一切?”

  抄子没有回答,只是又朝安艺身上靠了靠。

  “在幸福的时候……”

  “我有点儿害怕。”

  忽然,安艺感到自己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在蠢蠢欲动。尽管脑子里不想那么做,但却抑制不住那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就好像有人本来在一如往常地等车,可看到列车进站时,会情不自禁地一点—点儿被列车吸引过去。

  如果就这样掉下月台,人们单凭看到的结果会断定是自杀,会臆测杜撰出种种理由来同情他。

  可当事人没有任何像样的理由。如果一定要问理由的话,那只能说是看到列车进站时一种想要飞身而入的冲动使然。

  现在安艺的突然想抛弃所有一切的念头,也与那种冲动大同小异。

  他想抛弃以往的一切回归于乌有。他想甩开工作、家庭和所有的人际关系,只剩赤裸裸的自己。

  安艺这么想,可能是因为他切实感到自己现在正处于顶点的缘故。

  他不知道抄子能否真正理解,人在爬上一个坡道后,也许会突然感到空虚。假如你想永远不失去已经获得的东西,那你只有一直捍卫到底,或是与它一起毁灭。

  安艺陷入这种虚无的意念,也许与他已过五十的年龄不无关系。无论是工作还是恋爱,现在都已是最后的机会。要是放弃这机会的话,更加灿烂的时光必将不会再来。

  也许正是这种焦虑与不安,使安艺萌发了去死的一闪之念。

  因为他知道,樱花盛极而陨,可以视为一种骄傲;枯萎凋零而去,世人只会噫嘻怜悯。今后自己只会每况愈下,不会东山再起,剩下的就只是靠着过去的遗产坐吃山空了。

  以城市为例,盛极一时的罗马、维也纳如今风光不再,根本不能与持续高速发展的东京、纽约同日而语。

  但只有在那些城市里,还保存着无限的堕落、虚无与文化。

  安艺忽然囿于死亡的诱惑,或许是因为他职场如意,情场得意,正处于幸福至极的时刻吧。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泡沫更新,第五章 白夜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