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泡沫 > 第十章 冬河
  第十章冬河

  寒风从穿着大衣的安艺脚旁掠过。

  这条商店街边上的车站,属于连接新宿的一条私营铁路。快到除夕了,商店街上到处是大甩卖的广告传单,年轻店员们都在拍着手招徕顾客。

  才到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西斜,走在熙熙攘攘的商店街上也是冷飕飕的。

  安艺离开原宿公寓的时候,本想坐出租车来,但因为道路拥挤,才换乘了轨道交通,现在他刚出站。

  多久没回家了?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数着日子。

  上次回来是十二月初,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星期了。以前每星期周末都回来,从夏初开始间隔越来越长,最近变得差不多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了。

  妻子和孩子开始好像还以为他是工作忙得回不来,现在已经没人相信了。妻子就不用说了,连已经工作的儿子和还在念大学的女儿似乎也已感到安艺回来得这么少一定有什么秘密。蒙在鼓里的女儿,对于父亲那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可思议,开始的时候还问他为什么不回来,现在已经再也不问了。对于他们来说,父亲是他们生活的保障,他们似乎觉得,只要安艺做得到这一点,其他的事就随他去了。

  与孩子们相比,妻子的处境很尴尬,但她现在似乎终于也已看破红尘。

  丈夫既然那么随心所欲,自己也该去找点儿自己的乐趣。也许是因为想开了吧,她最近也常跟朋友一起出去旅行旅行,学学绘画,过得似乎也挺有滋味。

  丈夫、妻子和孩子全都各搞各的,这样倒也取得了一种奇妙的平衡。说得透一点儿,现在安艺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反倒显得更加自然和谐。

  然而安艺不在家时的自然和谐状态每年总有一次多少要遭到破坏。

  从除夕开始,新年期间的那几天,不管家人是不是欢迎,安艺总要回到妻子跟孩子所在的家里来待几天。

  现在想来,从年底开始的新年期间,也许既是他工作的休息期间,同时也是他恋爱的休息期间。

  在今天回家之前,安艺刚跟抄子进行了今年最后一次幽会。

  从三十日开始,抄子将要回到宇都宫的娘家去。抄子娘家原来就是宇都宫的世家名门,长兄仍然住在那里,老宅里还保存着父亲健在时父母一起居住过的房间。现在每到年底,母亲都会先回去,抄子他们晚些回去,然后大家一起在老家过除夕,迎新年。

  “我在那里待到一月四日。”

  过去也曾这么长时间见不着面,但他们至少还能保持电话联系。

  “你们是全家一块去吧?”

  “我一直会跟妈妈住在一起,你方便的话给我打电话。”

  “可是……”

  “那个人要到处去看朋友,还要回他自己老家去。”

  抄子丈夫的老家好像也在宇都宫附近。

  “给你打电话不要紧吗?”

  “如果是我妈妈接电话,你就直接让她叫我。”

  记下抄子告诉他的老家电话号码,安艺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儿,但想到这段时间见不着面,总觉得很不舒坦。

  “今天晚上就动身?”

  “我这就回家去,也许会在六点左右去宇都宫。”

  “是开车去吧?”安艺一边问,一边想象着抄子带孩子坐在丈夫开的车上回老家的情景。

  “有时想想,过新年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

  就因为那种不伦不类的拜年习惯,连反目的夫妇与不和的家人,这时也得装出一副亲睦的面孔。为了顾全体面,同回老家、共拜亲友似乎成了他们的义务。

  圆满的家庭自当别论,对于那些问题成堆的夫妇、家庭来说,这种徒有形式的装模作样只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但不管怎么说,除夕开始的新年期间,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让他们重新认识家庭纽带的机会。

  穿过商业街再拐个弯,路人一下子少了下来,这里是住宅区了。空地都造满了房子,街旁排着整齐的路灯。

  有的人家门前已经取好了门松,修剪了绿树,就等着新年来临。光从外面看,是很难看出哪家幸福美满、哪家夫妻反目的。也许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当然,烦恼的内容因人而异,烦恼的程度也各不相同。

  安艺来到一个岔路口,朝左再进去两个路口有幢石墙围着的房子,那就是他的家。

  门柱前面摆着门松,门灯暗着,不知是不是忘了开了。

  安艺来到昏暗的门前停了下来。

  走进家门,妻子和孩子们正等着自己。

  因为已经告诉他们自己今天回来,进门以后谁也没有感到意外。“你回来啦?”听完这句既算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淡的招呼,安艺只是点了点头。

  走进书房,看了看没回家这段时间的邮件,然后就是洗澡、吃晚饭。

  从表面上看,跟正常家庭没什么两样,与一般夫妻也没什么不同。到了安艺这把年纪,夫妇之间关系淡漠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淡漠却有两种,一种是长期以来相濡以沫、息息相通的淡然,另一种是爱情泯灭、同床异梦的冷漠。

  说实话,安艺一直在考虑要在这次回家期间找妻子谈离婚的事。

  大年三十谈这种煞风景的话题或许有些过分,然而到了元旦,这种事大概就更难以启齿了。但这种事也不可能永远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安艺此刻的烦恼真可以说是罪孽深重。

  人说除夕的钟声是为了消除烦恼,但听了钟声烦恼真能消除吗?安艺听着钟声,好像反而更加心烦意乱了。

  除夕的钟声,也许不仅是为了消除烦恼,更是为了警醒烦恼中的丑陋才撞响的吧。面对家人,安艺还在举棋不定,无法痛下决心。

  从除夕到元旦,安艺波澜不惊地度过了。

  之所以说波澜不惊,是因为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也是因为他跟妻子之间没有再起波澜。

  当然,关于离婚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无论是除夕还是元旦,谈这种问题都没有天时地利。

  元旦早晨,安艺像往年一样喝了妻子给他温热的屠苏酒,还跟家人一起吃煮年糕。

  这个元旦天晴气爽,阳光透过面向院子的阳台一直照到餐桌上。只要看到这瞬间的情景,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怡和美满的家庭。美中不足的只是夫妇之间几乎谁也不说话,而小女儿一刻不停地东拉西扯似乎正好弥补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好久没有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孩子们当然不会知道,父亲现在却在惦记着别的女人。他们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父亲还在考虑跟母亲离婚。

  安艺一边喝着女儿给自己斟满的屠苏酒,一边想着异地他乡的心上人。

  现在抄子在吃什么早饭?她也和自己现在一样,一家人围着餐桌,在给丈夫温屠苏酒?安艺的妻子一言不发,礼节性地给安艺斟了一杯屠苏酒。抄子也是给她丈夫斟了屠苏酒,还是干脆不去管他?

  对安艺来说,他最希望抄子母亲和孩子也在餐桌旁。人越多,就越能冲淡夫唱妇和的气氛。

  但一想到在这元旦的祥和早晨,自己和抄子不是坐在一起,而是分别坐在别的合家餐桌旁,他心里就感到难以接受。如果说这是因为他们是夫妻,那他无话可说。想来在这世界上,一定有不少对看似相安无事的夫妇,其实是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以前每到新年,安艺总要接待一些来拜年的客人。那时他一般约客人在一月三日下午以后来,多的时候一个下午要接待二十来个客人。

  但随着他不断削减工作量,而且住在原宿的时候越来越多,到家里来的客人就逐渐减少,现在就是有人说要来拜年,他也会谢绝。

  因为虽然原宿的公寓比家里地方小,又没有专门做菜的人,但他还是可以去超市买来现成的下酒菜和一升的瓶装清酒把客人对付过去。而现在他只想一个人悠闲地过上几天。

  安艺现在的这种心情固然与他的年龄有关,但与跟妻子的不和也不是没有关系。

  安艺从不与妻子争吵,他们之间甚至从来没有语气激烈地争论过。说他们是夫妻不和,不如说是两个人的脾气、性格有些差异。譬如,有些安艺不会因之所动的琐事,妻子会按捺不住喋喋不休;有些问题一个人耿耿于怀,另一个人却不闻不问。说穿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正因为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所以也难以对别人解释,相互的不满日积月累不断加剧,不知不觉中双方都伤精劳神折损了元气。

  当两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貌合神离,只剩下夫妻的名义了。

  在这种情况下请客人到家里来,反而是失礼的。这也确实是安艺谢绝客人来拜年的一个原因。也多亏了没人来拜年,新年期间安艺倒是能安闲地休息几天。

  虽然这里是他自己的家,他却整天关在书房里,可以说简直像是借宿在这里一样。他在书房里听听音乐读读书,偶尔也会出去打打高尔夫。

  如果不介意妻子多少有点冷冰冰的脸色,这样的新年倒也能算过得自由自在。

  然而唯独这个新年的感觉与往年大不相同。

  他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休息休息,但老是静不下心来。不管是读书还是看电视,总会不知不觉想到抄子。

  她正在做什么?心里想见她,但总不能把她从宇都宫的老家叫到东京来吧。

  安艺总算忍过了除夕、元旦两天。到了第三天,他下了决心要给抄子老家打电话。

  虽然抄子告诉安艺想她了可以打电话,可安艺起初并没想过现在要找她说话。因为过完一个星期的新年休假就能碰头,他觉得没必要特地往抄子老家打电话。当时他问电话号码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过是想让自己能放心。

  可是才过了三天,他就想给抄子打电话了。

  他不仅想听听抄子的声音,跟她说几句话,还想知道抄子跟家人一起回到老家以后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走到电话机前,他又犹豫了。如果抄子的母亲或丈夫来接电话怎么办?抄子倒是说过基本上她会来接电话,可谁能保证绝对是她来接呢?假如她是在东京的家里,安艺还知道她一个人在家的时间段,可新年里她老家的样子安艺是没法想象出来的。

  犹豫了半天,安艺终于按了号码,电话铃响了三声以后又挂断了电话。

  他感到一阵不安,觉得别人会抢在抄子之前接过电话机。

  听都没听对方是谁就把电话挂了,真是胆小鬼!他望着满是阳光的窗户,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慌张。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拿起电话一听,是抄子打来的,她简直就像看到了这里所有的情况。

  “刚才你打电话来了?”

  “是……”

  安艺赶紧回答了一声,就像是个刚做完坏事被发现了的孩子。

  “我已经来接电话了,你为什么还要挂掉?”

  “我怕接电话的不是你。”

  “不要紧的,我不是说了我会接电话的吗?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新年快乐!”

  抄子好像刚想起来现在是在过新年。

  “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

  虽然才分开三天,安艺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似的。也许因为这次是抄子跟丈夫孩子一起离开东京回老家,让他感到两个人从来没离得这么远过。

  “现在就你一个人?”安艺压低嗓门问道。

  “妈妈也在,不过她在对面的屋子里,不要紧。”

  “我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听你的声音了。”安艺这样解释打电话的理由,“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

  “我也是……”

  听了这句话,安艺一下子变得更想她了。

  “在那儿过得怎么样?”

  “过得一般……不过,我想了很多。”

  “想什么?”

  抄子没有回答。这无言的回答中似乎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意思。

  “你是四日回来吧?”

  “计划是这样。”

  “不能早一点走吗?”

  “早点儿回东京?”

  “今天或者明天。”

  宇都宫至东京坐新干线大概一个小时,真想回去的话,当天往返都来得及。可是全家人一起在老家过年,抄子一个人先离开似乎太没道理。

  安艺心想她不大可能出来,谁知抄子小声答道:“那我就来吧。”

  “你来得了?”

  明明是自己叫她出来,现在安艺反而吃了一惊。

  “明天的话,也许脱得开身。你要我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都行,最好是下午。一两点钟怎么样?”

  抄子稍微想了一会儿,答道:“那么,我就下午一点钟到原宿去。”

  “你真的来得了?”

  安艺叮问了一句,抄子却反问道:“你没问题吗?”

  “当然啦。”

  安艺什么时候都能就抄子的方便。

  “明天下午一点钟,我一定在那儿等你。”

  抄子到底会以什么理由离开老家?她丈夫会对她的这个行动怎么看?想到这些问题,安艺就觉得心往下沉。但现在已经没工夫再去考虑这些事情了。

  现在安艺心里感受最深的,是刚过新年抄子就接受了他蛮不讲理的要求,那是新的一年的爱。

  也许是因为原宿就在明治神宫附近吧,大街上穿着和服来参拜的女性身姿很引人注目。特别是最近这几年,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反而比上年纪的人多起来了。

  信仰姑且不论,服装的奢华是一年胜似一年,从代代木公园门前的大道直到原宿街头,简直像是在搞服装秀。

  至于那些女子和服穿得是不是都很般配,可就有些不敢苟同了。

  因为和服原本就是抑制人行动的服装,有它自己的穿着技巧。与华丽的外表相比,只有更注重穿着者的内涵,才能凸显和服的美丽。所以,无论请和服专业人员给自己穿多昂贵的和服,即使外表再华丽,如果不具备穿和服时礼仪举止的素养,也是无法表现出和服的美丽的。

  如果以这个尺度来衡量那些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很难说她们有几个人穿出了和服的美丽。

  看看那些女人,穿着那么昂贵的和服跟朋友高声谈笑,劲头十足大步流星,有的还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袖口里面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她们正处于天真烂漫的花样年华,但如果不懂得对自己的举止有所约束的话,再好的和服也会失去原有的典雅。

  这些年轻女子也许已经忘了,“隐而不露方为美”。

  然而安艺无意对此横加指责。

  华美也罢,邋遢也罢,时尚总会按它自己的路线不断翻新下去。只有当到达尽头无路可走的时候,人们才会恍然大悟,重又返璞归真。

  人们用不着求助历史,这种基本的智慧与审美意识他们还是具备的。然而,人们往往会感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也是他们的一种无奈。

  对于这一点,安艺早已看得很透,也放得很开。

  话说回来,他自己并没有对别人说教的资格。如果从世俗的纲常伦理去进行诘问,他势必会无言以对。

  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来夸耀的话,那也许就是他“对美的不断追求”。倒不是为了辩解,他坚信自己不顾年龄和有家有小的具体情况去追求抄子,就是在延续“对美的不断追求”的征程。

  穿过张灯结彩的大街,安艺走进公寓。这里一片寂静,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了看邮箱,取出贺年片,打开了房门。

  从年底起才关了几天,屋子里已积淀了混浊的空气。安艺赶紧拉开窗帘,打开阳台门来通风。年底时保姆帮忙准备的供糕,还装点在客厅的小柜子和书房的桌子上。

  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城堡里来了,安艺浑身轻松地点燃了一支烟。

  接着他又从一升装酒瓶里把清酒倒进碗里,一个人喝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抄子进来了。

  安艺刚迎到门口,就觉得抄子脸上好像变了样。

  “新年好!”

  看着抄子昂起的头,他总算弄明白了。

  “剪头发了?”

  “你看出来啦?”

  抄子原来的发型是披肩长瀑布,但现在剪到了齐耳的位置,前额多出了原来没有的刘海。

  “觉得怪吗?”

  “一点儿不怪。”

  她身穿淡奶油色的套装,领口露出白绸衬衫。一身柔和清爽的新春气息,但脸显得好像瘦了一点儿。

  “年底的时候我一狠心把头发剪掉的。”

  抄子的头发很软,安艺很喜欢它从自己手指间滑过去时的那种舒爽感觉。

  “为什么把它剪了?”

  “不是出了不少事吗?所以,我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想剪得清爽一点儿了。”穿书吧

  抄子的回答含糊不清,但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要把长发剪掉。

  “你觉得还是长瀑布好?”

  长发很适合穿和服,也很有女人味。而头发剪短了显得更年轻,也更有活力。安艺不是说哪种发型好,他是觉得短发也很新鲜。

  “跟你人很配。”

  “那太好了……”

  安艺虽然点头称许,但他最关心的不是发型,而是什么使抄子狠下心来剪掉了头发。

  “这是屠苏酒。”

  安艺从一升装酒瓶里给抄子斟满一碗酒,两个人干起杯来。

  “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

  当面听抄子这么一说,安艺觉得有点儿蹊跷。这“多多关照”是什么意思?是希望自己像以前一样对她,还是仅仅是礼节上的客套?

  “假期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新年待在自己的家里,却还是浑身不舒服,这只能说安艺是自作自受。

  “你呢?”

  “我原来想把那些事都再考虑考虑。咱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说着,抄子把头扭向一旁。

  安艺在假期里也曾想找出办法来,但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无果而终。

  “所以你才剪了头发?”

  “对,我下决心做成的只有这件事。”

  抄子抬起双手摸了摸剪短的头发。

  “我知道你喜欢我留长头发。可是,要是不剪掉的话就什么事也别想做成。”

  “剪掉了你就能做成什么事?”

  “我们女人是这么感觉的。”

  喝了碗里的酒,抄子眼睛亮了起来。到底是剪了头发,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轻了。

  “昨天我跟妈妈一起去参拜神社了。”

  “就你们俩?”

  “三个人,孩子也去了。我抽了根神签,你猜我抽到了什么?”

  “大吉?”

  “抽到了小吉。这种签我还是头一回抽到。”

  “用不着悲观。那就是说,你运气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

  “真的吗?”抄子不由得探了探身子,“我觉得今年可怕得不得了。”

  “可怕?”

  “我总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到这里,抄子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安艺求道,“跟我亲热亲热吧。”

  这直截了当的要求让安艺一时慌了手脚,抄子自己把头埋到了他的怀里。

  怀里抱着抄子,安艺忽然想起了“姬始”这个词。

  这个词近乎一种隐语,古时候指的是男女在新年里的第一次交媾,但它词面上的意思,一个是指新年里第一次吃“姬饭”的日子,“姬饭”就是煮得软软的米饭,还有一个意思是指女人第一次洗晒衣物的日子。

  到了现代,三个词义只有表示男女房事的意思留了下来,倒是颇有些温情脉脉的韵味。

  好久没有跟抄子亲热了,两人交欢之后,安艺把这个词的来历告诉了她。

  “今天当然是我今年的第一次嘛。”

  “我今年也是第一次啊。”

  安艺注意到两个人都在强调今天是他们的“姬始”,禁不住苦笑起来。

  “可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一个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新年伊始就在外偷欢,确实是有违常态的。

  安艺终于咬咬牙问了一句:“他什么也没说你?”

  “他好像对我已经死心了。”

  “可是……”

  抄子不管怎么说才三十多岁,以她这样的年龄,安艺很难相信她有一个没有性关系的丈夫。

  “男人可不是那么耐得住的。他还年轻,肯定得找个地方解闷发泄。”

  “说不定他已经在那么做了。”抄子爽快地点了点头,“他就是寻花问柳也是没办法的。”

  “他真的那样?”

  “不知道,反正他干什么事我都是一概不干涉的。”

  “可他也够难熬的……”虽然是情敌,安艺还是不知不觉地站到男人的立场上去为对方考虑了,“也许他在等着你同意跟他同房呢。”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最好还是跟他同房?”

  “我怎么可能……”

  “反正我讨厌再跟他同房的事。”

  抄子烦恼的心情,安艺也是完全理解的。

  “这样下去的话,我说不定真的要疯了。”“姬始”之后,抄子的身体似乎还在滚滚发烫,“快点儿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吧。”

  说到这里,抄子把全身都贴到了安艺身上。

  安艺只好抱着抄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这个冬天,咱们到阿寒去吧。”

  年底的时候,安艺曾经跟抄子说好了要带她到阿寒去的。

  “你想什么时候去?”

  “听你的。”

  “从阿寒再转到札幌去,最好待三四天。”

  以往的旅行,都是先考虑抄子的方便。要先选定抄子丈夫不在家、容易在外过夜的时候,安艺再来定计划。因此他又叮问了一遍:“我随便定下来,你行吗?”

  抄子一听,生气地答道:“当然不行。”

  “那你为什么让我定时间?”

  “我没有一天是可以跟你一起出门的。要说行不行的话,那我们就永远不用出去了。”

  一点不错,身为有夫之妇,跟别的男人外出旅行过夜,当然是不能允许的。

  然而抄子似乎已经超越了世俗善恶的界线,看来她已经下定了这次出去旅行的决心。

  “只要你叫我去,我就去。”

  像是受到抄子坚定决心的感染,安艺也下定了决心。

  “过了一月十五有连休日,咱们就那个时候去吧。”

  看到抄子果断干脆地点头同意,安艺尽管还想犹豫,但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那我马上就去订机票和饭店。”

  安艺记得,年轻的时候在冬天去过一次阿寒,感触很深。冬天几乎没有人到那里去,白雪皑皑之中寂静无声的山峦湖泊孤寂而美丽,让人无限感伤。

  如果再和抄子到那儿去,又会作何感想?两个人能在漫天大雪之中找出一条生路,或是只能埋葬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上?

  前途未卜,他们想到远离尘世的地方去好好考虑未来。

  “你肯定能去吗?”

  听到安艺还在叮问,抄子抬起头来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里一定很冷吧?”

  “冷得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

  “今天我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已经结冰了。”

  连着过了几个冰寒刺骨的大晴天,安艺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单纯透明了。

  以前自己被围在工作、家人、朋友织成的网中,这张网越织越密,等注意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张网所左右,动弹不得了。

  然而他深深感到,正是因为有周围这些人的存在,自己才得以走到今天。如今人过五十,即便他们继续缠绕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

  当然,在这张网的缠绕之下,自己有傲人的成就,也有耻辱的失败。善恶美丑姑且不论,这些成就与耻辱都是应该作为自己日积月累的人生锈渍来面对的。

  对于缠绕着自己的这张网,安艺以前其实一直都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它反映出了自己人生的足迹。

  然而仔细想来,假如只为了生存下去的话,这张网就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生必然会沾上各种锈渍,对此大可不必过于看重。倒不如逐年不断地清除各种锈渍,因为人变得越单纯,可能反而越容易生存下去。

  安艺是最近这一两年开始这样想的。自从认识抄子,两人坠入爱河以后,他发现生活变得单纯了。换句话说,因为他心里只想着抄子,减少了社交应酬和其他人情往来,他反而觉得自己轻松多了。

  这种事情并不值得骄傲,这不过是因为沉湎于爱情而罔顾其他的结果。但他因此而清除了浑身的锈渍,却应该说是这爱情的额外收获。

  追求女人是一种很俗气的事。年过半百还沉溺于恋情,在日本人的眼里,这是应该感到羞耻的。

  但换一种观点来看,人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是最单纯的。世俗的善恶标准姑且不论,当一个人在爱着别人的时候才会变一得最质朴。

  最近安艺觉得自己变得单纯而透明,或许也还是因为恋爱的缘故。

  他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只是想跟抄子住在一起。他的这种想法,等于是要清除掉世俗的锈渍,使自己的生活单纯化。

  不知抄子对安艺的这种心情了解多少,但她现在除了现实的爱情以外,对其他的东西也已经越来越视而不见了。

  气压仍旧是西高东低,每天都是刺骨的寒冷。已经到了一年中温度最低的时候,天气晴朗,但寒冷看来还要持续下去。

  决定在一月末的那个星期五去阿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抄子说了她会听从安艺的日程安排,所以安艺决定在那一天出发。

  安艺的想法是到了月底工作可以告一段落,抄子在临近周末的星期五大概也比较容易脱身。虽然日程是他决定的,但他确实也考虑了抄子的具体情况。

  安艺把出发的日期提前告诉抄子时,抄子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对于先在阿寒住一夜、第二天住在札幌、星期天回东京的日程安排,她也没有不同意见。

  只是当听说要在札幌住饭店时,她问了一句:“不到去年夏天去的那个别墅去吗?”

  那里不是不能去,但它离札幌有四十来公里,现在又正是暴风雪的季节。那里冬天开车相当困难,搞不好会像孤岛一样被困在那里。

  谁知听了安艺这一番话,抄子说她更想到那儿去了。

  “我想去看看暴风雪。”

  “那里暴风雪最大的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风刮出雪堆来的话,汽车都没法通行。”

  “那样的地方才美呢。”

  既然抄子希望住在别墅,札幌的饭店就用不着了。安艺改变计划,第二天住到别墅去。第三天的回程,他也改成了晚上的航班。

  旅行的日程算是定下来了,但安艺心里其实并不踏实,抄子说是什么时候去都行,但到时候她真的能去吗?冬天到北海道去,除了必备防寒用品之外,连鞋也得穿防滑长筒皮靴。此外,还必须准备毛衣、手套等等各种东西。抄子能把这一切都准备好,准时在约定的时间来吗?而且,她该怎么对丈夫和母亲解释自己去北海道的理由呢?

  正因为她答应得太肯定了,反而让人觉得说不定会在临出发前打退堂鼓,所以安艺心里才会不踏实。

  然而一直到了出发的日子,抄子也没打电话来要求改变计划。

  那一天,安艺在新桥附近一家二楼的咖啡馆里等着抄子。十一月中旬从大阪到室生去时,就是在这里碰头的。

  那时路旁的林荫树上挂着红叶,街上还留有秋天的气息。现在树叶都枯了,来去匆匆的行人也都穿上了大衣。

  上次碰头是在傍晚时分,而现在还不到早晨八点,咖啡店里没有几个客人。安艺前边的桌子两旁,各坐着一个看报纸的男子,看来他们是在出发去推销商品之前,在这里先小憩片刻。

  这次也是约抄子在这里碰头而不是在机场见面。这样即使抄子迟到,自己也用不着在机场傻等。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安艺总觉得这次抄子可能不会来。即使来了,也会迟到,或者只是来告诉他自己又去不成了。

  之所以如此不看好这次旅行,是因为他觉得抄子的态度一开始就像是在赌气。无论是日程还是时间她都任凭安艺随意安排,自己毫无异议。这种过于干脆的承诺,反而让人怀疑她是不负责任。

  “你一定不要迟到……”

  安艺虽然叮嘱了她好几遍,但心里却做好了她来不了的准备。

  来还是不来,都只能听凭抄子自己的主意了。

  但只要抄子来了,这次的旅行就不可能乏善可陈地草草收场。

  要是抄子按约定来了,这次的旅行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虽然预订了返程机票,但说不定无法按原计划回来。

  尽管这次旅行带着太多的变数,安艺却出奇地镇静。

  正像抄子已经义无反顾一样,安艺也下了相当大的决心。他明白这样的旅行很有可能导致抄子与丈夫的彻底决裂,但他现在觉得即使决裂也已经无所谓了。

  安艺喝了口咖啡,像是要换换心情。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多了。

  飞机起飞是九点半,到机场算它花一个小时,要是抄子还不来的话,可就真要赶不上了。

  安艺望了望天花板,又把视线移向门口。就在这时候,像是计算好了似的,店门开了,抄子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以前没见过的浅驼色大衣,肩上背着一个比上次大一倍的旅行包。

  安艺情不自禁地挺直身子举起了手。尽管客人很少,抄子完全看得到自己,安艺还是不停地向她挥手招呼。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会那么想?”

  安艺没想到抄子会这么精神饱满地准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这个行李可真大。”

  “这次不是可能回不来吗?”

  安艺笑了笑,装作没听见,拿起账单就去结账。

  离飞机起飞还有不少时间,可还是早点儿去机场比较保险。

  “那边一定很冷吧?”

  抄子穿着一件厚厚的羊绒大衣,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筒靴。

  “这双鞋的鞋底是防滑的。”

  “你准备得这么充分就没问题了。”

  上了出租车,安艺好像还是不敢相信真的要跟抄子一起去阿寒。

  “你来得正好。”

  “我是昨天晚上开始准备的。”

  “没什么问题吗?”

  话刚说完,抄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那些事,你还是别问好。”

  听这话的意思,抄子不是顺顺当当出来的。

  安艺点了一支烟,换了个话题。

  “九点半出发,十一点到钏路。然后从钏路坐车去看丹顶鹤的栖居地,到阿寒湖边估计是在十二点半左右。”

  “真能看得到丹顶鹤?”

  “隆冬的时候天气好,能看得很清楚。”

  抄子是第一次在冬天去北海道,而且要一直走到阿寒,所以好像有点紧张。

  “我对朋友说要去阿寒,她都很奇怪,说这时候怎么能去!因为别人都觉得那里的雪早把路给埋住了。”

  “没那么可怕。就是冬天也有很宽的道路可以开车。”

  “这次去北海道的事,我只告诉了美树。”

  小川美树是抄子的好朋友,也是搞和服设计的。

  “那你母亲呢?”

  “我没告诉她……”

  新年假期已经结束,机场候机厅里空空荡荡的。尤其是北上航班的登记台更是冷清。寒冬腊月的,去札幌的还算可以,要到钏路去的乘客,除了他们俩好像就没什么人了。

  “这么空的飞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抄子吃惊的是,飞机上竟然有四分之三的座位是空着的。

  可安艺觉得,一到冬天,大家都朝暖和的地方跑,其实寒冷地方的冬天也是挺不错的。而且正因为是在最冷的时候去,才更能突显出北国冻土千里冰封的魅力。他问抄子:“心里害怕吗?”

  “才不害怕呢,反正是跟你在一起嘛。”

  “现在的阿寒宁静极了。”

  安艺原来就有一种怪癖,喜欢去别人都不去的地方。

  “我多穿了点儿厚衣服。”

  脱下大衣,抄子里面穿的是白色的高领毛衣和藏青色的长裙。剪短了的头发衬着白毛衣,看上去很年轻。

  “这样就是埋在雪里也不怕了。”

  “咱们去的地方没那么可怕。”

  抄子并不熟悉北海道,她光听了阿寒这个名字,就感觉好像是要到遥远的天涯海角去。

  正说着的时候,飞机缓缓上了跑道,加速滑行以后,一下子冲上了天空。

  东京今天万里无云,可以清楚地看到东京湾在底下粼光闪闪。

  “总算出来了。”

  抄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安艺听了也点了点头。

  抄子说的“出来了”,是说飞机飞出来了,还是说自己从家里出来了?安艺朝旁看了她一眼,她正凝神注视着眼下的东京。

  其实,安艺有很多话想问抄子。

  她出门居然不告诉丈夫和母亲自己去什么地方,这不要紧吗?她这次为什么会完全听从自己的安排?安艺真想她能告诉自己她心中的秘密。

  但现在就问太冒失了,那样说不定会破坏难得的旅行气氛。而抄子如果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她一定会告诉安艺的。

  安艺安慰着自己,也跟抄子一起去俯瞰那居民无数的大东京。

  飞机不久进入水平状态,飞稳以后,航空小姐送来了各种饮料。

  抄子喝着饮料,不时看看窗外,又回过头来对着安艺微笑。

  她现在好像只想着到雪国阿寒去的事。

  从东京到钏路要飞一个半钟头,还没来得及打个盹,飞机已经进入了着陆状态。

  一提起道东这个地方,就会联想到寒冷。但从高空看下去,那只是蔚蓝色大海前端一片覆盖着薄雪的平原。它跟本州太平洋一侧的其他地区一样,冬天虽然寒冷,但雪下得并不多。

  “夏天这里好像经常因为起雾而引起飞机停航,但冬天一直是晴朗干燥的。”

  “真没想到这地方这么亮。”

  抄子似乎有点儿扫兴,但她出了机场的时候禁不住说了一声:“哎呀,真冷。”

  尽管阳光灿烂,但这里毕竟是北国,寒风吹在脸上就像是针扎一样。

  安艺把行李装进出租车,跟抄子一起坐到后排座位上。

  “我们要去阿寒湖,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个来钟头吧。你们看不看丹顶鹤?”司机好像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东京来的观光客。

  “当然要看啦。”抄子从后座上答道。

  “有两个地方看得到,但阿寒町那儿比较好。那里地方大,丹顶鹤也多,而且,你们去阿寒湖反正得经过那儿。”

  司机自信地一边说着,一边系上安全带,启动了汽车。

  “您二位是从东京来的吧?”

  “现在这时候没人到阿寒去吗?”

  “那倒也不是。冬天那里很宁静,再好不过了。今天这种天气,雌阿寒山和雄阿寒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宽阔的国道在雪原中笔直地延伸着,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

  “今天要住在阿寒吗?”

  “是打算住在那儿。能不能去摩周湖?”

  “到了阿寒湖边马上就去的话,也许正好能在傍晚赶到那儿。”

  汽车在国道上一直朝北开着。公路上雪不多,柏油路面露在外面,但两旁的平原白色一片,落叶松和白桦在雪面上投下淡淡的树影。雪原上有不少秣草房,周围聚集着牛群。远远的田野尽头,看得到白雪皑皑的阿寒连峰。

  安艺是将近三十年以前第一次在冬天到阿寒去的。那时候可以坐公共汽车从钏路到阿寒湖边,但班次很少。有一段路必须得坐马爬犁。记得那一次风很冷,头上严严实实戴着连护耳的保暖帽,马爬犁响着清脆的铃声,载着安艺在雪原上向前奔驰。到了湖边,只有两家旅店开着。安艺在那儿住了一宿,连来泡温泉治病的客人在内,一共只有三拨客人。湖上有一块地方扫清了雪,孩子们在那里滑冰。但天刚有点儿黑,孩子们就都回去了,只有雄阿寒山上刮来的寒风在那里低吼。

  与那时相比,现在要方便得多了。就是遇到大雪,国道也会马上清除干净,公共汽车和私人汽车照样可以来来往往。即使客人很少,在比较大的地方,饭店仍然照常营业。

  安艺谈起了马爬犁的事,抄子听得笑了起来。

  “那不跟私奔差不多了吗?”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安艺当年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去的,并不是什么罗曼蒂克式的旅行。

  “不过,真要是那样倒也好了。”

  “你说我们俩?”

  “当然啦。还能跟谁?”

  假如就这样私奔的话也未尝不可。虽然不是坐的马爬犁,坐汽车到湖边隐居下来,谁也不会找得着他们。

  安艺想说“那咱们就私奔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是开玩笑,可要是说出了口,两人说不定真会那样干的。

  “两位客人,对面那个黑黑的东西看到了吧?”跟着司机的指点朝右边一看,雪原上有两个黑黢黢的影子。

  仔细一看,才看清楚那是两只鹤,它们好像正在雪里找吃的。

  “快看,那边也有。”

  抄子手指的地方也有一个高挑的黑影。再好好一看,前面还有一群将近十来只鹤,其中两只正展开翅膀朝远处飞去。

  阿寒的丹顶鹤观测中心在国道东侧二百来米的地方。

  主楼是一幢雅致的二层楼房,里面展示着丹顶鹤的整体标本、骨骼标本和生态展板,二楼是瞭望台。今天天气晴朗,又不太冷,安艺和抄子走到主楼外面,直接去观察飞来的丹顶鹤。

  “这么多丹顶鹤,看得真清楚。”

  从眼前一直到山脚下,广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散着丹顶鹤。

  “有五十只,不,也许有一百只吧?”

  “我看至少有那么多。”

  看样子丹顶鹤也知道这一带有人喂食,它们从四面八方飞到这里来觅食、休息。过了一会儿,鹤群中间有两只飞了起来,接着又有几只紧追其后朝天上飞去。

  丹顶鹤在空中的姿势,说它是飞,不如说是在舞。那展翅翱翔的姿态衬在冬天的晴空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画。

  当他们仰头望着空中的时候,两只丹顶鹤走到他们手都够得到的地方。看来它们已经习惯有人给它们喂食,早就不怕人了。它们摆着美丽的身姿,有点儿奇怪似的看着安艺和抄子。

  “丹顶鹤的头顶为什么是红的,你知道吗?”

  抄子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

  “这么说来,是跟鸡冠的道理差不多吧?”

  “那里原来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在紧张地盯着敌人的时候,还有在求偶的时候,那个地方就会涨起来,颜色也会变深。”

  “那现在它在干什么呢?”

  “现在?什么也没干吧。”

  “那怎么都成双成对的呢?”

  真的,不仅是跟前的这对,远处的丹顶鹤好像也都是两只两只地待在一块儿。

  “鹤的寿命很长,所以自古以来就很受人喜爱,被当作是吉祥鸟。听说它们只要结成夫妻,就一辈子不会分开。”

  “一辈子跟同一只鹤吗?”

  “对,就是说,不会拈花惹草。”

  见抄子不作声了,安艺赶紧又补上一句:“那样是好是坏,当然是另一个问题了。”

  安艺其实是想说,我们是不可能像丹顶鹤那样单纯的。抄子好像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它也肯定是想跟喜欢的鹤在一起吧。”

  望着眼前的鹤,他们庆幸自己大饱眼福。看来,一片银白的雪原上丹顶鹤那窈窕优雅的身姿真把他们给迷住了。

  “对了,我带照相机来了。”

  抄子说着赶紧回到车上拿来照相机。以前一起去旅行的时候,两个人没有一起拍过照。因为安艺对照相机那样的玩意儿既不精通也不感兴趣,更重要的是他不好意思跟抄子拍在一起。

  也许是感觉到安艺的这种心思吧,抄子也不要求跟他一起拍照。碰到成双成对的别人亲亲热热地拍照时,她也会高高兴兴地看,但从来不会要求跟安艺拍照。去吉野的时候如此,去室生的时候也是如此。

  记得在吉野赏樱花的时候,抄子看到有个年轻人朝自己这边端起了照相机,她急忙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也许抄子害怕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被拍进照片。如果不小心留下了照片,是难以保存在家里的,因为万一被发现了,那就是两个人幽会的证据。

  当然,安艺并没有问过抄子关于照相的事。在他看来,与其把旅行的回忆留在不三不四的照片上,还不如牢牢记在自己脑子里。他一直以为抄子也是跟自己一样想的,却没料到,抄子这一次却把照相机带来了。

  “真想不到雪国的原野会这么亮。”

  抄子说完给丹顶鹤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又朝安艺招招手:“你站在那儿好吗?我给你和丹顶鹤一起照一张。”

  安艺按她说的站到丹顶鹤前面,让抄子拍了一张。

  “我给你也拍一张吧。”

  安艺刚想伸出手去拿照相机,抄子说道:“请司机给咱们俩一起拍张照吧。”

  安艺还在犹豫的时候,抄子已经回到车子那里叫来了司机。

  “把那儿按一下就行了。”

  抄子若无其事地教司机怎么用照相机,安艺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那个四十多岁的司机会把自己跟抄子想成什么人,抄子这时却满不在乎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看完丹顶鹤以后,车子又回到国道,朝着湖边开去。

  笔直的公路横穿钏路北边广阔的湿草原朝前延伸着,让人心里很畅快。两边的丘陵迎面而来,山脚下的雪面上映着落叶松和白桦的树影。树叶早已全部落尽,雪面上的树影都是光秃秃的树杈。

  “看到那边的山了吧?”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指着左前方说道,“那个高出一大截、喷着烟的地方就是雌阿寒山。”

  刚才从正面看到了白雪皑皑的阿寒连峰,他说的雌阿寒山看来就是靠左边的那座比较高的山,山顶不到一点的地方真的正在冒烟。清澈的天空下,那些山头闪着银光,使人不禁想起了阿伊努族的传说——那山里住着神仙。

  “那座山的正对面就是雄阿寒山,两座山之间的阿寒湖据说就是它们生出来的。”司机为他们介绍着。

  “烟看得那么清楚是很少有的,您二位运气真好。”

  刚才请这个司机拍了一张两个人靠在一起的照片,看来他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能对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兴趣,在他眼里,安艺他们只不过是过路的客人。这种淡然的态度使安艺很放心。

  “这条公路会不会被雪封住?”

  “以前曾经封住过,但现在绝对不会了。这是条干线公路,不管下多大的雪,铲雪车都会来把雪除干净的。”

  司机说这是干线公路,可路上几乎看不到汽车,偶尔只有一辆卡车或私家轿车迎面而过。

  公路两旁的雪逐渐厚了起来,离山也越来越近。汽车飞快地奔驰着,看来离阿寒湖已经不远了。

  “怎么有那么多白桦树?”

  抄子指着右边的山脊,山脊上长满了白桦,白桦树根的地方伸出来不少山白竹。也许是风雪太大的缘故吧,山白竹的叶子像被撕成了一根根细丝。

  “这里的风景真是完全不一样啊。”

  抄子说得没错,山野的风格就不用说了,即使是植物和动物也跟本州完全不同,简直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公路朝右拐了个大弯,接着又向左拐。每拐一次弯,周围的积雪都在增多,汽车渐渐开进了山里。刚才一直在前方的雌阿寒山已经退出了视野,代之而来的是长满冷杉的陡峭山坡。只有针叶树林在冬天还保持着绿色,伸展在积雪之中,绿白相间,看上去像是方格子的花纹。

  汽车使用的是防滑轮胎,但上坡的时候还是会打滑。刚才公路路面还露在外面,现在只看得到雪地上汽车经过压出的两条车辙在朝前延伸着。

  车子在山谷里往左一拐,平地又出现在眼前,一条河在前面流淌着。

  “这河水好像很凉啊。”

  这不是什么大河,两岸之间不到十米,河水把雪原分成两半,缓缓地向前流去。

  安艺心里忽然一阵冲动,他想下车去看看这条河。

  “停一下好吗?”

  “停在这儿?”

  安艺拉着抄子一起下了车,司机纳闷地看着他们。

  本来以为一定很冷,但风好像吹不到山谷里来,只穿一件大衣就足够了。

  “走近点去看看吧?”

  河道比公路稍低,当中只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但只走了几步靴子就陷到雪里去了。他们只好就此作罢,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旁停了下来。

  “这水真是又清又蓝。”

  “我看都能说是深蓝了。”

  安艺还是第一次看到颜色这么蓝、又这么清澈的河水,让你觉得手一伸进去就会染成蓝色似的。冬天的河流一般水量都很少,但这条河可能发源于阿寒湖,水量很充沛。

  “可是,这里好像挺凄凉的。”抄子看着河面轻声说道。

  的确如此。雪原上的河,就是水量再充沛,也总让人感到有点儿荒凉。是因为周围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是因为凛冽刺骨的寒气,还是因为周围无数的枯树?总而言之,看着这条冬天的河,就会让人感到孤寂冷漠。

  “走吧。”

  抄子招呼了他一声。也许是这条河越看越让人觉得孤独凄凉、心神不宁,她不想两个人老看着这条河。

  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子开到阿寒湖边了。

  安艺在十年前的冬天也到这里来过一次。与那时相比,现在这里饭店多了,路面也变宽了。两个人走进一家临湖而立的饭店。

  早晨九点半从东京出发的,现在还不到一点。加上顺路看了丹顶鹤,才花了三个多小时。

  饭店的客房正对着阿寒湖,从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湖面和环绕其四周的群山。

  夏天的时候这里群山皆绿,游人不绝。现在的湖面被坚冰紧锁,就连那条大游览船都和码头一起被埋在雪里。环湖的群山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只有那片冷杉和针揪显得黑黢黢的。

  “你看啊,那个地方有脚印。”www.chuanyue1.com

  顺着抄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窗下虽然积雪很深,但在光秃秃的枯树之间,有一行小小的痕迹。

  “那是乌鸦,要不就是北狐留下的吧。”

  不管是什么留下的,现在的这种寂静,恐怕在游人如潮的夏天是无法想象的吧。

  “先吃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再走怎么样?”

  刚才的司机会等在那里,时间是很充裕的。

  两个人在一楼那个看得到整个湖面的餐厅吃了午饭。

  安艺以为这个季节不会有客人来,可他看到餐厅里还是有十几个人在用餐。

  他们并不一定都是住在饭店里的,里面也许有从钏路来的当日往返的客人。安艺问了问餐厅经理,他说这个季节平时住宿的客人很少,有的时候还不到一百人。

  安艺不知道这里确切的客房数,但看来起码有两三百间,入住率真是相当低。

  “这样也经营得下去吗?”

  “亏损的部分得在夏天补回来吧。”

  “那就是说,冬天到这里来,是绝对正确的。”

  夏天虽然凉爽,但只有单调的绿色,而且游人很多,饭店和道路都很拥挤。丹顶鹤、白雪皑皑的阿寒连峰都看不到,更别说看什么雪原上流淌的冬河了。

  “这次来得太好了。”

  抄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从门可罗雀的餐厅里眺望着白雪覆盖的阿寒湖。

  “不过,夜里大概很冷清吧。”

  两个人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半多了。

  司机说从阿寒湖边到摩周湖要一个来钟头。路上有雪开不快,但不像夏天那么拥堵。

  湖边道路上的雪都清除到了路旁,路两边的雪都堆得有一人来高。开上国道以后,路边的雪倒不多,可能都被吹散了。这条241号国道通常被叫作阿寒横断公路,开这条路时非常艰难。以前路面很窄,路旁断崖绝壁不断,车辆交会的时候都有点儿提心吊胆。现在路面拓宽了,冬天开车也不会受到路边积雪的影响。

  公路绕着冷杉群生的雄阿寒山的山脚,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双湖台。从这里可以俯瞰到盆可涛和盘可涛这两个湖泊。

  晴朗清澈的蓝天下,两个湖就像近在咫尺的两枚白色的菱形盆子。继续往前走,就到了可以将雄阿寒山和雌阿寒山一览无余的双岳台。

  站在双岳台上,耸立在眼前的雄阿寒山和对面的雌阿寒山尽收眼底,两山之间的阿寒湖真像阿依努族传说中的那样,好像就是这两座山生出来的。

  “其实雄阿寒山比较矮,但看上去却很有男子气概。”

  就像司机介绍的那样,雌阿寒山的形状圆圆滚滚,而雄阿寒山山势陡峭,昂然屹立,山上长满了针叶树林,显得颇为粗狂不羁。

  “夏天云很多,很少能看得这么清楚。”

  安艺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也来过几次,确实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看得那么清楚。

  一直竖着大衣领的抄子不禁叹道:“看着雪山的时候,好像自己的灵魂都被洗干净了。”

  “真觉得我们在尘世上干的俗事太没意思了。”

  在东京千方百计避人耳目,掐着时间偷偷幽会,那背德背义的一幕幕场景,此时好像已经变得非常遥远。

  “真是太静了。”

  天、地、山、风,此刻似乎都变得静止不动。他们感到自己正站在悠久的时光长河中的遥远的天际。

  从双岳台顺坡而下,就到了弟子屈町。这里自古以来因温泉而繁盛,铁道也能一直通到这里。车子从镇上穿过,两旁又出现了丘陵环抱中的雪原。到处是一排排整齐的秃树,那是为了抵御风雪栽种的防雪林。

  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始上坡,马上就要到摩周湖了。这个湖的瞭望台造在山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湖面。一过下午三点,太阳开始西斜,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冻在树上的冰柱在斜阳照射下闪闪发光。

  这条公路经过摩周湖边可以一直通到川汤,但为了经过瞭望台,要绕一个弯,所以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交会的汽车。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看来是没有什么好奇的人要到摩周湖来的。道路上雪除得很干净,由于寒冷的缘故,路边的雪都冻住了。

  汽车爬上最后一道坡,终于开到了瞭望台前。

  两个人身穿大衣戴着围巾刚一下汽车,寒风就迎面刮了过来。由于他们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觉得很冷。

  他们按照司机的指点,踩着埋在雪中的阶梯登上瞭望台,摩周湖顿时展现在他们眼前。

  “啊……”

  刹那间,抄子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吃惊还是害怕的叹息。

  摩周湖是一个四周都是陡峭断崖的火山口湖,海拔三百五十一米,周长二十公里,湖面上一片静寂。冰雪斜面上伸出许多秃树,树杈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冰柱。断崖下很深的地方,才隐藏着灰色的湖水。

  安艺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晦暗阴郁的湖面。虽然摩周湖生就一副难以接近的险峻形状,但今天才真正领教了它那凛若冰霜的冷酷。

  “太可怕了……”

  抄子不由得抓住了安艺的胳膊。

  想不出什么生物能够生存在这么冷的湖水里,人要是一触到湖水,肯定也会立刻冻成冰,被吸到湖底去的。

  “这个湖不会结冰吗?”

  “因为它有两百多米深,可能只在最冷的时候才结点冰。”

  抄子害怕得把视线从湖面移开,朝右边的卡姆伊山望去。

  “夕阳照着那儿呢。”

  那是一座阿依努族人心中的神山,神灵就居住在山上。陡峭的山岩上盖满了白雪,强风掠起雪末,在夕阳之下散射出红色的光辉。

  安艺和抄子并肩望着,他想到了什么是悠久。

  这里的湖山是在多少亿年以前形成的?安艺无法想象,或许这才是“悠久”吧。这是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是人类所说的“永远”根本无法比拟的。

  与大自然的博大宏伟相比,人类的所有活动是多么渺小,更不用说人生中那一段不足挂齿的爱情了。正因为如此,是应该献身于大自然,还是应该无视大自然的存在自己生存下去?人们对于未来的看法是见仁见智、颇为分歧的。

  如果现在一定要进行选择的话,安艺也许宁愿选择献身于大自然。

  既然自己早晚要消失掉,为什么就不能投身到悠久的大自然中去呢?安艺任凭寒风吹乱自己的头发,静静地思索着。这时,抄子问道:“要是这么一直待在这儿,会怎么样?”

  “会冻僵……”

  安艺不知道冻僵以后会怎么样。他忽然看到了瞭望台下的虾夷岳桦,那树下积雪很深,但风好像不怎么大。

  他刚想接着说“冻僵以后死在这儿”,但把话又咽了回去。在如此宏伟的大自然中死去,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多痛苦的。

  “你看那边。”

  安艺用手指了指后面,想要摆脱这瞬间的念头。

  他们转身望去,刚才驱车而过的众山与大地连成一片,雌雄两座阿寒山伸展在遥远的天边。

  夕阳西下,太阳眼看就要落到两座山的背后去了。夕阳的光芒越过银白色的山野,一直照到两人站着的瞭望台。瞭望台前阴影里的湖面已经变成了灰色,背后夕阳辉映下的雪山犹如飘浮的白云般连绵不绝,自然的美景中隐约透出恐怖的气息。然而这黄昏的一刻即将过去,夜幕即将降临了。

  安艺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他轻轻对抄子说道:“回去吧……”

  现在安艺只想着尽快从这美丽而冷酷的大自然中逃出去,就像小时候天黑了想赶紧回家一样。

  像来的时候一样,安艺让抄子先坐到车里,然后他上车关上车门,汽车立刻像跟落日赛跑一样飞驰起来了。

  “怎么样?”司机问道。

  两个人互相看看对方,点了点头。

  如果说“很美”“很好看”当然没错,但他们的感受远不止于此。

  “很美,但也很可怕。”抄子的回答似乎是最恰当的。

  “要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来,感觉还要不一样呢。”

  “你在那样的晚上也到摩周湖来过?”

  “那次是因为有个客人一定要晚上来,所以我才送客人来的。”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那是位女客人,她看了一会儿,结果还是回去了。”

  安艺轻轻握住了抄子的手。冬天的月夜,雪山环抱中的摩周湖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夜晚一个人来看湖?安艺好像又感到了刚才在瞭望台上的那种不安,抄子心里也有点儿害怕,她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窗外。

  越朝山下走,车外的景色也越不同。

  刚才西面山顶上的落日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天空还留着红色的余晖。周围的一切正在逐渐从紫色变为灰色,夜色正在飞快地迫近。

  “现在气温是几度?”

  “零下十五六度吧。”

  平地比山上天黑得更早,回到镇上时夜色已经笼罩了一切。

  然而雪原依然很亮,民居的屋檐下和树干的下半部都映上了白色。

  雪原的暮色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让人感到寂寥。

  安艺觉得有点儿累,把背靠在了椅背上。从上午飞到钏路机场一直到天黑,旅行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就在他闭眼养神的时候,抄子悄悄告诉他:“下雪啦。”

  他睁开眼睛朝外一看,窗外的夜色中,已经飘起了雪花。

  “刚才还是大晴天呢。”

  越朝前开雪越大,夜色也越来越浓。

  “会下大雪吗?”

  “不会,这雪多半下不大。”

  北国的司机看来是不在乎雪夜的。

  五点半,汽车开到了阿寒湖边的饭店前。大城市里现在不过刚到黄昏,可在雪原上的阿寒湖畔已经是夜晚了。

  安艺谢过司机,给了车费和小费,司机挥了挥手,开走了。

  安艺从服务台取了钥匙,与抄子回到了三楼的客房。

  白天出发前看到的湖面已经成了一片雪原,湖面上已经看不到滑冰的孩子了。

  回来的路上开始下的雪虽然不大,但看上去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安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抄子为他沏了一杯茶。

  “你是不是累了?”

  “总算活过来了……”

  安艺说得也许有些夸张,但他到雪中的摩周湖走了一圈回来,确实有重返人间的感觉。

  “那个湖真吓人。湖面那么宽,总觉得好像要被它吸进去似的。”

  “你最好还是把那个湖忘了吧。”

  安艺转过身,走到站在窗边的抄子跟前。

  “对不对?”

  这句话好像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他就把抄子抱了过来。

  屋子里明明很暖和,可抄子的耳朵很凉。安艺吻了吻那冰凉的耳朵,把她抱得更紧了。

  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很久,抬起头朝外看时,雪还在下着。

  “去不去泡澡?”

  “你先去吧。”

  “那我到大澡堂去看看。”

  饭店的旅客指南上写着二楼走到底的地方有一个大澡堂。客房里也有浴室,但好像还是在大澡堂泡澡身上暖和。

  “我让他们晚点儿送晚饭来。”

  安艺打电话给服务台订好了晚饭,然后换上浴衣走出了房间。抄子没有换衣服,但手里拿了一套自己带来的浴衣。

  “洗完了再一起回来好吗?”

  “澡堂可是分开的呀。”

  “那咱们就都过三十分钟再出来。”

  其实安艺也不知道洗完澡能不能在澡堂门口碰上抄子,他只是想跟抄子从大澡堂经过长长的走廊一起回来。

  浴池里放的好像是酸性的硫磺泉水,无色透明,泡在里面身上很舒服。

  澡堂的整个一个墙面是一扇大窗户,白天从这里可以看到湖面,现在的湖面是一片漆黑。

  安艺泡在浴池里看着窗外的飘雪。心里很轻松。此刻,他切实感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遥远的雪国。

  充分泡暖了以后,他上来把身体洗干净,又到浴池里泡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更衣室。更衣室的时钟正好指着六点半。

  从进来到现在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

  女子澡堂好像就在隔壁,当中只隔了一块薄板。安艺看清楚周围没人,就试着叫了一声:“喂……”

  他本来只打算开个玩笑,没想到隔壁传来了抄子的声音:“哎……”

  “能听见吗?”

  “能……”

  “我这就出来啦。”

  男澡堂的浴池里只有两个人,更衣室里没有人。安艺穿好浴衣来到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抄子就出来了。

  她穿着白底小花的浴衣,整整齐齐系着一根博多贡品腰带。

  “让你突然一叫,吓了我一跳。”

  “我觉得你可能听得到。那边没有别人吗?”

  “就我一个人。”

  “还是人少的时候来好啊。”

  从澡堂经过走廊朝回走着,安艺忽然觉得他跟抄子好像是在从街上的公共浴室回家。

  “泉水很好,洗得挺爽快。”

  “真的很舒服。”

  坐电梯上了三楼,一回到房间,晚餐送来了,就像是等着他们回来似的。生鱼片和油炸的东西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正中间放着一只深红的短足拟石蟹。

  服务员走后,两个人先用啤酒来干杯。

  “来吧……”

  安艺举起玻璃杯,抄子也把杯子拿了起来。

  “你辛苦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遥远的北疆。虽然谁也没有说,但他们心里都在这样想着。

  “整整跑了一天啦。”

  “可是,也看了那么多精彩的地方啦。”

  刚洗完澡就喝啤酒,接着又喝了清酒,抄子的眼圈微微泛红了。要是再接着喝的话,从柔软的耳朵到脖子都会慢慢红起来的。

  其实安艺就是想看她肤色的变化,才不停给她斟酒的。

  “今天晚上我说不定会喝醉。”

  “不管你要哭要闹,反正今天晚上也不回去了,你想喝多少就喝吧。”

  “可是,也许待会儿我就会说想去看夜里的摩周湖了。”

  抄子的话让安艺想起了司机说的一个女人去看雪夜中的摩周湖的事来。

  “那可太可怕了。”

  “她大概是想去自杀的吧?”

  “不可能,因为那个地方太冷,也太荒凉了。”

  “喝了酒也许就不会觉得冷了。”

  安艺嘴里聊着摩周湖,心里却在惦记着抄子这次出来没跟家里说到哪儿去的事。

  抄子到这里来了以后好像没给家里打过电话,那样真的不要紧吗?要是她家里闹起来了怎么办?安艺拿起酒盅一饮而尽,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你给母亲打过电话了?”

  抄子立刻答道:“我跟她说了要出差两三天。”

  “可是,她不知道你是到这里来吧?”

  “她也许知道,因为她是看着我准备这身冬天打扮的。”

  “那她什么也没说?”

  “我妈妈对于我们的事以前就闻出了一点儿味道,她可能觉得就是跟我说了也没用。她对这种情况胆子倒是挺大的。”

  可是,这难道是胆子大就能解决的问题吗?安艺猜想,也许抄子跟她母亲在这方面已经有了默契。

  “那么,你对他什么也……”

  抄子慢慢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那样不要紧吗?”

  “不知道。”

  安艺好像后悔自己问了这些事。

  “我问得太多了。”

  “没关系。反正那个人的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抄子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不过,孩子的事……”

  安艺仰头又喝干了一盅,没有接抄子的话。其实,抄子想说什么他清楚得很。

  她可以抛弃丈夫和这个家,但不可能不要孩子。也许她现在就在这左右为难的夹缝中烦恼呢。

  安艺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还是说不出要领养孩子的话。安艺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非常自私。按理说既然真的爱抄子,就应该把她的孩子也一起领养过来。一般来说,跟有孩子的女人再婚的事也是不少的。

  安艺明知这一点,却还是无意领养这个孩子。

  他有他的理由。首先,当然是年龄的关系。如果是三四十岁也就罢了,现在自己都五十多了,再来领养一个四岁的孩子,实在过于难堪。虽然只是名义上的父子,但年龄相差得也太多了。一想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安艺就会灰心丧气。对孩子来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现实对他也绝对是一种心理负担。更何况安艺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孩子。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生育孩子呢?这个问题他很难回答。年轻的时候,他没有好好想过为什么要生孩子,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结了婚就应该有孩子。当然,他觉得自己的孩子很可爱,他也愿意尽可能为孩子做点儿什么。但与此同时,他又在自己跟孩子之间画了一条线,他希望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孩子们的干扰。

  在这方面,安艺是非常自私的,这也许是一种怪癖,或者说是不负责任。

  安艺迄今为止一直是离开家小自由工作的。反过来说,他是因为埋头工作而忘记了孩子,疏远了家庭。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可能就无法专心工作。

  所幸安艺的孩子都已长大,不一定非要在安艺身边了。自己好容易等孩子长大成人,摆脱了家庭的桎梏,现在又要承担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孩子,他感到这个负担实在太重。说得夸张点儿,这有悖于他的价值观,这样做也会对他的写作造成压迫和抑制。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做一个慈祥的父亲,不愿再过那平凡的家庭生活。即使那是抄子的孩子,安艺也不愿付出那么大的牺牲,破坏自己的生活节奏。

  要是有人指责他这不是真正的爱情,那也没有办法。但安艺正是因为爱得强烈,才只希望两个人待在一起。他要单独占有抄子,要顶着世人的责难、唾骂,维护这炽热的爱情。

  说他肆无忌惮也罢,只顾自己也罢,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安艺根本无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抄子似乎也理解安艺的心思,以前从来没有提出过关于孩子的具体要求。

  安艺痛苦的是他理解抄子的心情,而抄子或许也是因为理解安艺的心情才感到痛苦。索性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情,那倒还可能开诚布公地研究彻底解决的办法,而就是因为他们都多少知道一些对方的想法,才反而无从开口。

  然而也可以说,正是这种互相体谅,才使他们的关系得以维持到今天。

  他们知道,在双方都有家有小的情况下,不应过分介入对方的生活,只应珍惜那相逢的一刻。他们深谙只有忘记其他的一切,尽力珍惜那甜美的时刻,才能长久相处下去。

  但这种心照不宣的方法也有它的极限,总有一天事态会变得无法控制,矛盾将最终爆发出来。

  安艺和抄子也许就已接近这种极限,或许可以说,他们正处在一触即发之前的沉寂之中。

  抄子沉默不语,微微低垂的额头显得有些苍白。

  安艺喜欢那清爽而充满智慧的额头。虽然她受到家小的拖累,但那掩盖不住她与生俱来的睿智与纯洁。

  现在,也许她那额头的里面正在思考留在东京的丈夫和孩子的事。

  “可是……”

  还是安艺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既然抄子说了她可以忘记丈夫却不能没有孩子,现在该轮到安艺来回答了。

  “要是他知道你不管不顾跑到这里来,大概不会就此罢休的吧?”

  ……

  “你就不想给他打个电话?”

  “打不打都一样。”

  也许抄子已经厌倦再编假话了。

  “那么,你们会分手吗?”

  安艺追问了一句。抄子慢慢点了点头。

  “是因为我做得不对。”

  这让安艺哑口无言了。如果抄子不把丈夫放在眼里是做得不对,那把她逼到这种地步的安艺当然也是不对的。

  “我已经无所谓了。”抄子喝干杯中的酒,顺手捋了捋剪短了的头发,“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如果可能的话,安艺也想忘掉一切,跟抄子一起埋没在这雪国之中。

  可能是喝得太多了,抄子上身轻轻地摇着。她以为自己坐得好好的,但脑袋和脖子好像已经不大听使唤了。

  安艺给服务台打了电话,请他们撤走剩下的饭菜,又让他们在里间铺好了被褥。

  一大早开始就在飞机和汽车上颠簸了一整天,抄子好像累了。舒舒服服泡过澡以后再喝酒,也许反而会醉得更厉害。

  然而来到这遥远的北疆,似乎更让抄子感到兴奋。

  服务员铺好被褥走后,又剩下两个人了。抄子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真远啊……”

  窗外黑暗的天空中还在下雪,眼前展现的是一幅与东京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个有丹顶鹤的地方也在下雪吧?”

  “当然在下啦。”

  “那条河也在下。”

  慢慢流淌过雪原的那条冬河,黑夜里一定也在不断吸纳飘落的雪花。

  “还有那个湖……”

  抄子望着窗外,好像又一点一点儿想起了白天去过的地方。

  “雪下得这么大,公路不要紧吗?”

  “用不着担心。”

  “可要是回不去的话怎么办?”

  “不会回不去的。”

  忽然,安艺觉得好像听到了一阵低低的轰鸣,他不由得看了看窗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好像从地底下穿了过去。

  “那是什么声音?”

  “也许是山上刮下来的风。”

  仔细回想一下,那声音好像从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在响了。

  “太可怕了。”

  安艺抱紧害怕的抄子,感到一阵不安,觉得他们好像就要被封锁在大雪之中了。

  抱着抄子温暖的身体,他不禁想起了“情死”这个词。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个词跟自己毫无关系,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想象,但现在来到雪国阿寒,当两个人走投无路紧靠在一起时,他才感到这个词离自己其实并不那么遥远。

  安艺以前一直认为,情死这种异常举动只会发生在戒律森严的古代。当面对贫富等级的差异、世俗伦理的桎梏等不可逾越的屏障,一对走投无路的男女无法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时,才会最终选择情死的手段。

  古代的事情暂且不谈,在如今一切开放的时代,已经无所谓什么禁忌,人们没有必要去选择情死。即使有人选择情死,那也是些年轻幼稚、一味追求纯爱的年轻人,有理智的成年人是不会走进那条死胡同的,而中年男女的情死也只能说明他们的肤浅和弱智。

  以前安艺一直笃信这种观点。但只有现在,当他和抄子在只听得到风声的雪原中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离死神已经不远了。他甚至觉得,哪怕稍微做出一点儿亲善的表示,死神都会像家里养熟了的小猫一样,高高兴兴地朝自己靠过来。

  安艺现在当然没有什么金钱上的担心、等级上的烦愁或人情上的困扰。虽然他觉得跟抄子的爱情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真心相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至少他们不会像江户时代的情侣那样被逼得无路可走。

  但与这些现实原因不同的是,当人感到疲惫不堪,失去继续前行的信心时,死神就会来甜言蜜语地呼唤你了。

  有时只要一对男女精疲力竭、悲观厌世,就会很容易发生情死这种反常的事件。

  现在只要再喝点儿酒,走出饭店躺到湖上的积雪里,很快就能死去。而周围的人必然会大惊小怪地探寻原因,最后找出一个令他们信服的理由。

  而当事人或许倒是毫不在乎。

  喝醉以后躺在雪里其实是很舒服的。他们想的也许只是能手拉手睡在这么安静的地方。

  抄子好像敏锐地觉察到了安艺那渴望死亡的瞬间。

  安艺一个字也没说,那信息也许是通过拥抱在一起的肌肤传递给抄子的。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可怕的事?”

  安艺慢慢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怕。”

  安艺又想起了刚才那种甜美的感觉。

  “我只是想睡着。”

  ……

  “你不害怕吧?”

  “现在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抄子把身体跟安艺贴得更紧了,圆圆的乳房紧靠在安艺的胸口上,血好像正在从挤成一团的乳房里流出来。

  安艺不觉感到眼角热了起来。她跟随自己来到遥远的北疆,明知死神就在身旁却毫不怯懦,甚至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现在她已经抛弃了家庭、亲人这所有的一切,陪伴在自己身旁。她的痴情既无比媚人又令安艺百感交集。

  “你死也不怕?”安艺差点儿没问出这句话来。

  如果这样问,抄子势必会坦率地点头。只要她一点头,两个人将会就此消失到白色的世界中去。

  “这样不行。”

  安艺说着松开了胳膊。

  一直这样紧紧拥抱的话,就会沉醉在无限的甜蜜之中,肌肤的温馨会把他们诱入到优柔倦怠的迷幻世界中去。

  似乎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安艺终于清醒过来了。

  “别去想它了……”他又对抄子说了一遍。

  不可思议的是,当安艺知道抄子不惜抛弃一切,甚至不惜去死的时候,他却从对死的向往中醒了过来。抄子对自己至死不渝的深情,反而使他意识到一时的梦幻是毫无意义的。

  “脱掉……”

  安艺说着就自己去脱抄子的浴衣。他摸了摸抄子已经敞开的胸脯,解掉她的腰带,又从她肩头上拉下了衣袖。

  刚才拥抱在一起时,他绝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粗暴。但他正是以这种粗暴的方式,从那瞬间迷幻其中的死亡世界逃了出来。

  安艺现在想的就是睡觉。

  要是就这样疯狂燃烧起来,耗尽所有精力的话,一定能静静地睡个好觉。

  今天晚上只要他们靠在一起死死地沉睡,黑夜终究会过去,新的一天一定会来临。等他们看到雪原上灿烂的阳光以后,夜晚的神魂颠倒一定会消失,他们一定会重新满怀在现实中生存下去的愿望。

  好像是受到了安艺的感染,抄子此刻也燃烧起来了。

  不知是因为远离东京封闭在雪原里让她心里踏实,还是因为刚才不惜一切视死如归的瞬间使她异常兴奋,她赤裸着身子紧紧贴到了安艺身上。

  他们紧紧地,无法再紧地融为一体。愉悦的波涛一浪猛似一浪,他们尽情地在这波涛中翻滚。当抄子终于发出忍耐不住的欢声时,安艺也紧跟着冲向了欢悦的浪峰。

  刚才两人还在激烈地运动不停,而现在他们静静地重叠在一起,除了呼吸时胸口的微微起伏外,全都纹丝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安艺才发现下半身都露在外面,他赶紧拉起被单,一直盖到抄子肩头。

  抄子这才回过神来,抬起身子又靠到了安艺肩上。

  安艺仰面躺着,手臂枕着抄子的身体,两人的腿交织在一起,每次交欢后他们总是这样躺在一起的。这样躺着,他们的胸口贴在一起,安艺还可以爱抚抄子的头发和背部。

  就像结合以前心里想的那样,激情过后,他们感到倦怠酸软。安艺贴着抄子耳边轻声说道:“睡吧……”

  这样睡着的话,阳光灿烂的明天就一定会到来。

  “好好地睡。”

  看抄子点了点头,安艺又叮嘱了一声:“明天还要去札幌。”

  按计划在阿寒过了一夜后,第二天要住到札幌的别墅去。

  “到那儿去你就放心了吧。”

  阿寒的湖山都有一种引人投入其中的恐怖魔力。只要跨出饭店一步,等着你的就是那会将你引向死亡的白色世界。

  “不要紧,天就要亮了。”

  这句话是安慰抄子的,也是安慰自己的。他们闭上了眼睛。

  夜尽天明,阿寒的天空万里无云。

  正像安艺期盼的一样,阳光从新雪覆盖的山岗一直射到湖面上,无数的光粒又被白雪反射到天空。太阳慢慢地爬到群山顶上来了。

  “真是个灿烂的早晨啊。”

  安艺把抄子叫到身边,两个人并肩看着窗外。抄子惊叹道:“夜里那么大的雪,怎么会一下子就晴啦?”

  窗外充满了生机,雪原和山坡都被朝霞染上了红色。

  炫目的阳光和反光交相辉映,死神的幻象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好了,不要紧了。”

  安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伸手轻轻抚摸抄子的头发,让柔软的头发从指间滑过。那一根根滑爽的头发使他不禁感到,他们两个人终于活过来了。

  “今天要到札幌去了。”

  他们坐的是中午的航班,十点多从饭店出发应该也来得及。

  “公路没问题吗?”

  “这种程度的雪,不会有问题。”

  昨天晚上睡下的时候雪下得还不小,也许是后来停了吧,看上去下得不算太多。

  “再到大澡堂去泡泡吧?”

  安艺想去泡在温泉里看看阳光下的雪景。

  “那你就去吧。我要做做出发的准备。”

  “别说啦,还是去吧。”

  安艺想在早晨的阳光中跟光着身子的抄子玩一玩。

  “现在去泡,一定没有别人。”

  “你要一块去泡啊?”

  “不是还有家庭澡堂吗?”

  “这么早去?”

  “早晨才是好机会呢。”

  安艺硬拉着抄子到澡堂去了。

  在男女澡堂中间,另有一个门,上面写着“家庭澡堂”。这里规定进去洗之前必须先跟服务台联系。时间还很早,里面不像有人。

  拉开磨砂玻璃门进去一看,里面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好了,去洗吧。”

  安艺向还在犹豫的抄子招呼了一声,自己先脱了衣服。

  “不早点儿来泡的话,别人就该来啦。”

  “可是,太亮了。”

  阳光正从更衣室和澡间的窗户射进来。

  “你别看啊。”

  “不看,我闭着眼睛呢。”

  嘴上是这么说,但肯定会看的。

  “你一定得来泡啊。”

  叮嘱完以后,安艺先进了澡间。

  澡间五米见方,浴池四周砌着岩石,还有淋浴。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着里面。这里跟大澡堂相比虽然要小得多,但两个人一起入浴还是绰绰有余的。

  安艺让泉水泡到脖子,欣赏着窗外的雪景。就在这时,玻璃门响了一声,抄子走了进来。安艺头也不回,轻声说道:“泉水满满的呢。”

  抄子恳求道:“你看着前头。”

  “知道了。”

  抄子先打开龙头冲洗了身子,然后慢慢走近浴池,从靠近门的地方下来了。

  刚下到一半的时候,安艺忽然转过身子,抄子立刻惊叫起来:“不行……”

  上半身还是被看到了。她一边叫着一边用水泼安艺,安艺却顶着水花,一把把她抱住了。

  “你要干什么?”

  现在再说什么也晚了。在这么明媚的阳光下,安艺是不会放过一丝不挂的抄子的。他在浴池中不由分说地吻着抄子,两个人拉扯推搡着朝水中沉了下去。

  “你不要……”

  抄子喘着粗气两手不停挣扎着,终于渐渐地在温暖的泉水中静了下来。

  “你真坏。”

  她用毛巾护着胸脯,两腿在泉水中慢慢地伸了开来。

  安艺从后面靠了过去,伸出两臂把她紧紧抱住了。

  抄子的皮肤在泉水里滑润柔软,她被安艺从后面抱在怀中,安艺随时都可以抚摸她的乳房。

  “这里看得见雪。”

  安艺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抄子的头发已经卷了上去,只见她的脖子轻轻朝前动了一动。

  “很舒服吧?”

  抄子脸朝前面被抱在安艺怀里,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胸脯一直摸到下腹部,她还是一声不吭。

  “外头都是雪,里面还这么暖和。”

  安艺一边赏雪,一边用手轻轻地去摸抄子两腿之间。

  “这里已经长出来了。”

  忽然,抄子一下子把两腿并了起来。安艺像做错了事似的赶紧把手挪开,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向那里伸去。这样反复几个回合以后,抄子终于忍耐不住了。她转过身来,紧紧地贴到安艺身上。

  艳阳下的泉水中,两个人融合在一起,互相享受着肌肤的温馨。当早晨的狂宴结束时,两个人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在温泉里泡了这么久,他们都有点儿头晕了。

  “我先上去了。”

  抄子说着就从浴池边走了上去,好像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害羞。等她进了更衣室,安艺想追也没有力气去追了。

  安艺稍后也从浴池里出来冲了冲身子,等他回到更衣室时,抄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安艺在更衣室休息了一会儿走回客房,看到抄子穿得整整齐齐站在窗边,好像已经忘了刚才浴室里的事。

  “刚才好像有一只松鼠跑过去了。”

  安艺听了朝窗外望去,只见窗下的树丛间有一行小小的脚印。

  “跟着那个脚印去追的话,也许能找到它躲藏的地方。”

  看着雪地上的脚印,安艺又想起了昨天晚上。

  要是那时候有个一念之差的话,也许现在自己跟抄子已经躺在阳光下的雪地上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泡沫更新,第十章 冬河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