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秋野
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也有秋天的寂寥。就是在黄昏华灯初上的楼宇之间,只要你仔细观察,还是能感受得到秋天的气息。
下午五点半多,新桥二丁目十字路口附近的大街上,刚下班的公司职员们正朝着车站走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洋溢着一种刚从工作中解放出来的轻松气氛。
安艺坐在一家二楼的咖啡馆里,隔着窗子,正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两个像是公司职员的女子停下脚步,走进跟前的电话亭。她们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狭小的空间,一边一个熟练地站到电话的两旁。她们看着手里通讯录似的本子拨打电话,可能是在叫朋友出来,也可能是在预约晚餐。两个人都穿着深茶色的制服和藏青色的连衣裙,像是在告诉人们,秋天已经来了。
电话亭前面正好被挡在大楼的阴影里,旁边是家电器店,再过去是家高尔夫用具店。不可思议的是,越是灯火辉煌的商店门前,越让人感觉到暮色中的秋意。
安艺进这家咖啡店大约在十分钟之前,他是在附近的饭店跟编辑碰过头以后直接来的。
跟抄子说好是五点半见面,现在还有七八分钟时间。
他们等一会儿要乘飞机到大阪去。之所以没约在羽田机场碰头,是因为安艺不想在那个人来人往、定不下心来的地方消磨时间。约在市中心咖啡店里见面的话,就是万一抄子不来,也不至于那么寂寞。
安艺想出这个地方,是因为他还没忘记在轻井泽傻等一场的情景。
“我再也不会那样失约了……”
这件事抄子解释过好几次,安艺也已经原谅了她。但安艺至今似乎还是心有余悸。特别是从上次跟抄子分手以后,到今天这次旅行,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这一个月里,抄子要准备秋季和服展销会,要接受杂志采访,还要跟厂家商议新款和服的生产,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这一个月真的都是在忙那些事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不见面。
电话亭里的两个女子还在手拿电话兴致勃勃地讲着。一个人讲了一会儿,又把电话递给另一个人,看来她们也许是在跟共同的朋友通话。从那种眉飞色舞的表情和指手画脚的动作来看,两个人都才二十来岁。
亮着灯的电话亭就像是间小房子,两个姑娘捂着嘴偷笑的样子似乎也在散发着秋夜的气息。
安艺从窗外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手表。
今天五点半在这里碰头,是一大早打电话敲定的。
“时间不会搞错吧?”
安艺叮问了一句后,抄子的回答是很爽快的:“我从公司直接去,放心吧。”
安艺放心了。因为这次不是像上次去轻井泽那样从家里出门,而是直接从公司出来。
这样的话,大概就不会像上次那样被她丈夫搅黄了。
可是,这一个来月抄子的态度很让人费解。开完大型展销会以后按理说会比较空闲,可打了好几次电话,她都不肯出来。说来说去都是“忙的事太多了……”,但那些事都不是现在才开始忙的呀。
她并没在回避安艺,但似乎是在刻意控制自己的行动。也许她是担心腹中的胎儿,所以尽量不外出,但要是一直这样见不着的话,可就难办了。
安艺现在感到最难办的,是这样下去的话,就没有时间再跟她商量孩子的问题了。虽然他知道抄子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但他觉得抄子的想法也许还有改变的可能。
安艺想跟她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可她总是找出各种理由不跟安艺见面。
“红叶差不多也好看起来了。”
一提起上回约好的事,抄子虽然还是照样允诺,但反应一点儿也不积极。
安艺放心不下,自己到公司去找了她一次,可她说很忙,只陪安艺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了半个来钟头。关于孩子的事自然没能详谈。
后来抄子还是不出来见他,只是跟他通通电话。安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电话里探她的口气,可她总是有意识地把话题岔开。
就在安艺越来越心灰意懒,以为此事已成定局的时候,抄子忽然来了一个电话。
“带我到你说的那个有漂亮红叶的寺院去看看吧?”
这次她说得颇为恳切,安艺听了不觉有点儿受宠若惊,只感到她的心情好像焕然一新。
“要是下星期五去的话,我能走得开……”
带她去当然没有问题,可安艺不放心的是她的身体。
“你能行吗?”
安艺故意问得迂回婉转,而抄子的回答似乎也有点儿文不对题。
“我想到安静的地方去散散心。”
要带身怀六甲的抄子出去旅行,就不得不负起相应的责任。如果她在外地想呕吐或是累坏了身体就麻烦了。而且,要是抄子丈夫知道了现在这种时候两个人还去旅行,该怎么办呢?
越想麻烦事越多,但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犹豫退缩了。
说来说去,是自己把抄子逼到了这种境地,抄子现在也背负着沉重的压力。现在她提出想一起去旅行,如果自己再临阵脱逃,也许就显得太自私了。
安艺终于决定带抄子一起去看红叶。他不再瞻前顾后,确切点儿说,他是豁出去了。
又抽了一支烟,就在他端起杯子正要喝剩下的咖啡时,店门推开了,抄子出现在眼前。
今天抄子穿了一套浅茶色套装,里面衬着黑色的高领毛衣,胸口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右手提着每次都用的那个旅行包。
“等了不少时间吧?”
“没多久,有时间我就早来了点儿。”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抄子并没迟到多少。
“喝杯咖啡吧?”
“可是,没多少时间了吧?”
飞机七点才出发,但考虑到傍晚道路拥挤,还是早点儿上路才能放心。
安艺拿起账单站起来,到账台结完账,就跟抄子走了出去。
刚才等在咖啡店里看到的那个电话亭就在跟前,两个姑娘早已走了,现在里头打电话的是一个长发的男子。
秋天晚上的电话亭里人进人出,从来就没有空着的时候。两个人在电话亭前等了一会儿,过来了一辆出租车。
安艺把抄子先让上车,然后告诉司机:“去羽田机场。”
早晨开始下的小雨到下午才停,天黑下来以后好像一点点儿冷起来了。
“看这样子,明天是晴天。”
“那就看得着红叶了吧?”
“三天前我打电话到奈良去问过,他们说这个周末正是看红叶的时候。”
今天星期五,明天就是星期六了。
“我很久没去大阪了。”
看来抄子出差常去的是京都,大阪去得很少。
“今天晚上赶到大阪的话,时间就宽松得多了。”
他们计划今天晚上住大阪的饭店,明天上午从八木经长谷到室生去。就是说,要从飞鸟古道沿着到三重的山边公路去看红叶。
“然后,咱们只要明天回到东京你就不要紧了吧?”
“明天再晚也没关系。”
星期五出发、星期六回来是抄子提议的。为什么这次不像以往那样在星期六出发,而要改在星期五呢?安艺并没有问她。
安艺现在更关心的是抄子的身体。这么多天没见到抄子,她的体形好像看不出多大变化,但算算她怀孕的日子,应该有四个月了。
安艺不想触及这个话题,抄子也没有提起。
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到机场的时候离起飞还有四十分钟。两人办完登机手续,就到候机厅顶头的柜台去买了咖啡来喝。
“晚饭得晚点儿了,咱们到大阪再吃吧。”
现在也不是不能在餐厅先随便吃点儿,但这么短的时间太匆忙了。
安艺跟抄子说话的时候,一个人走过他们身边,朝安艺点了点头:“出门去啊?”
那是S出版社的K编辑,他好像有点儿犹豫该不该跟安艺打招呼。
“我要去趟大阪。”
“我是去札幌。那就多保重吧。”
那男子说完就走开了,也许他是看到安艺携有女伴同行,觉得不该打搅。
“没关系吧?”
抄子好像有点儿担心,但安艺并不想鬼鬼祟祟。他料想K不会到处散布这件事,就是K说了,安艺也无所谓。
“你没什么为难的吧?”
“我才不当回事呢。”抄子不屑一顾地说道。明亮的荧光灯下,她的脸看上去有点儿消瘦。
安艺听说过,怀孕时间越长,跟身体相比,脸反而会越瘦。抄子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瘦下来的啊?安艺心里想多了解一些抄子身体的情况,但脱口而出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这次是咱们俩第二次坐飞机了。”
“上一次我心里真跳得慌。”
“怕飞机掉下去?”
“那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摔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错,死者是无法知道身后之事的。
“你害怕吗?”
“不怕……”
要是想到死的话,抄子怀着的孩子就只能算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沉默了一会儿,抄子换了个话题:“咱们去吉野,是今年春天的事吧?”
“是啊,樱花正盛开着呢。”
那个时候两个人陶醉在樱花里玩了整整两天,安艺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今天会落到这般境地。
“算起来,才过了半年啊。”
“才”过了半年?这句话里好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飞机基本上是正点起飞的。
一飞到天上,右边就看到了圆圆的月亮。随着飞机一个大拐弯,眼下立时出现了一片灯火辉煌的东京夜景。
天冷下来以后,空气变得清澄,街道上的灯火也更加灿烂了。
从窗口俯瞰了一会儿夜景,抄子扭过头来:“现在总算从东京逃出来了。”
“你早就想逃出来吗?”
“好像一离开东京,人就觉得轻松了不少。”
对于有工作有家庭的抄子来说,离开东京可能就是一种解脱。
“所以我好几次叫你早点儿出发的嘛。”
“可是没办法呀。”
安艺想知道为什么没办法,但又觉得不该那么盘根问底。
飞机终于进入了水平状态,安全带也可以解开了。
“又可以跟你一起出来,真高兴。”
抄子轻轻靠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总算好像又变成原来的抄子了。
安艺点了点头,不禁想起了这一个月抄子冷漠的态度。
她的情绪低落是因为怀孕,还是因为跟丈夫之间纠纷不断?或者仅仅是因为扮演贤妻良母的需要?总而言之,女人微妙的心理变化是难以臆测的。
安艺轻轻放倒椅背,又想起了前几天读的那本家庭医学书。
如果要做人工流产的话,四个半月左右是个极限。再晚的话,就跟生孩子差不多了。到了第五个月的时候,胎动已经开始,人工流产就被禁止了。
这些问题抄子是怎么考虑的?他刚朝旁边看了看抄子,机舱内突然摇晃起来,抄子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要紧吧……”
安艺一下子抓住了抄子的肩膀。
“你最好把椅背放倒,坐得舒服一点儿。”
怀孕四个月,马上就该开始恶心呕吐了。
安艺心里怦怦在跳,抄子却马上把手放了下来,朝安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没事儿。
飞机到大阪已经八点多了。
东京的气温是午后开始下降的,大阪也是晴天,好像温度也低下来了不少。
两人走出机场,拦了一辆出租车朝饭店开去。安艺来大阪通常都住在中之岛的饭店,但考虑到明天的旅程,这次他预订了离近畿铁道上本町车站不远的一家饭店。
“今年的红叶怎么样?”
他在路上问司机。司机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好像比往年红得晚一点儿。不过天气一下子冷下来了……”
东京的红叶今年好像也比往年红得晚,这次天一冷下来,也许就会红起来了。
“我们想到长谷、室生那边去看看。”
“那一带说不定已经红了。”
星期五的晚上道路很拥挤,到饭店时已经是九点了。
安艺在服务台办入住手续的时候,抄子走到一边去等着,大概她是觉得待在安艺旁边会让他不方便吧。这种随时为对方着想正是抄子特有的个性。
拿到钥匙开门进到房间里,两双眼睛直直地对视在一起。
在新桥见面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四个钟头,他们终于可以单独在―起了。
安艺刚伸出手,抄子就像被吸过去似的投入到他的怀里。
安艺温存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去吃点儿什么吧。”
北边的新地那边有家他熟悉的餐馆,可现在去的话太晚了。
“饭店里的日本菜供应到十点……”
安艺翻着饭店的《旅客指南》告诉抄子,但抄子却从窗口看着外头问道:“这一带没有什么别的餐馆吗?”
“不能说没有,可大概都是些酒馆。”
“那就到酒馆去看看怎么样?”
听了这句话,安艺觉得跟抄子一块到没去过的街上溜达溜达也不坏。
安艺本来就喜欢喝清酒,抄子自从跟他交往以来,渐渐也成了个清酒族,刚认识安艺的时候酒量不大,现在也能喝上两三壶了。
两个人在离饭店五六分钟路程的小路上找到了一个酒馆。一进门就是一个两旁能坐二十来个人的纵向长柜台,后面还有几张桌子。
因为是星期五的晚上,天气又突然冷了下来,酒馆里几乎坐满了客人。好在柜台边上刚空出来两个位子,他们坐了上去,要了热酒,烤文蛤,还点了葱炖金枪鱼的火锅。
这一带是大阪的平民区,客人中没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大多数是穿着随便的平民和学生。尽管座无虚席,可女客人很少,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旁边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哎呀,原来你们男人就是在这种地方消磨时间的呀。”
抄子好奇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给安艺斟满了酒。
“干杯!”
“终于来到大阪了。”
离开东京以后,抄子好像精神了不少。
“这儿的菜真便宜啊。”
周围的墙上贴满了纸条,上面写着生鱼片和各种烤、煮、煎、炸菜肴的价钱。价钱几乎没有超过一千日元的。
“河豚生鱼片,每份一千日元,怎么这么便宜?”
“以前我在梅田看到过一家百元寿司店,进去一看才知道,盘子上只有三个寿司。”
“那不是也挺好的吗?我早就想到这种地方来尝尝味道了。”
“不过,泛泛之交的男女,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那是什么意思啊?”
“刚开始的时候,去的不都是那些能摆谱的法式西餐馆吗?”
“就是说,关系越亲密,去的地方档次就越低?”说完抄子笑着把酒盅一干而尽。
她那老到的手势俨然一个酒馆常客,根本看不出她还怀着身孕。
“刚才在飞机上我真担心。”
抄子知道说的是她忽然用手捂住脸的事,她轻松地答道:“那就是一点儿贫血。”
融在酒馆无拘无束的气氛里,安艺和抄子不知不觉都喝了不少。加上是空腹喝酒,两个人有了点儿醉意。
安艺感到有点儿疲倦,抄子眼睛也有点儿红了。
喝酒的时候,安艺好几次想问问抄子怀孕的事。
他感到闹哄哄的酒馆气氛不适合谈这个话题,但又觉得嘈杂的地方更能畅所欲言。
然而看着抄子酒兴方酣的笑脸,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忍现在去追问这件事。
从前几天刚结束的和服展销会说到以前来大阪的事,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一点。
尽管是第一次来到这家酒馆,竟然一坐就是两个钟头。
“该走了吧?”
抄子点点头站起来,忽然打了个踉跄。
“不好意思。”
她自己觉得还不要紧,可脚底下已经不听使唤了。安艺赶紧挽住她的胳膊,搀着她走到店外的夜幕中去。
虽然离车站不远,周围却静悄悄的,只看得到几点酒馆和寿司店的亮光。
酒后热烘烘的脸上轻拂着略带凉意的夜风,感到格外凉爽。
搀在安艺手臂上的抄子小声说道:“咱们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
“你喜欢大阪?”
“只要没有认识的人,哪儿都喜欢。”
夜里陌生的街道确实具有一种魅力,让走在路上的人都想悄悄地消失到那黑暗中去。
“你好像早就说过即使不再工作也没关系了吧。”
安艺记得自己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现在还那么想吗?”
“我不想让自己更忙了。”
“可你还是舍不下家吧?”
“也不是舍不得。”
“那咱们就一起逃走吧。”
这句胆大包天的话,从抄子嘴里说出来时,就像是开玩笑似的。
安艺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着。
如果抄子真打算出走,安艺也不想要家了。
但到了现在这样便利至极的信息时代,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销声匿迹是很难办到的。而且安艺要是抛开家小,还会背上不负责任的罪名。
然而,跟抄子一起离开东京并不困难,大不了还可以到国外去。安艺不怕工作量会因此减少,剩下的工作也不是非在东京做不行。
“私奔?”安艺轻声问道,虽然他觉得这种说法略显老套。
抄子点了点头:“我觉得要是不走的话,咱们可能就完了。”
确实,现实中有太多必须解决的麻烦事。这种时候不如先逃出去,再把剩下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决。那或许倒是比较现实的做法。
想着想着,安艺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出悲剧的主人公。
不顾一切追求两个人的爱情,不顾家室,跟抛夫弃子的女人携手外逃,那要蒙受世间何等激烈的批评与指责?
不负责任、自私自利的白痴!唾骂与谴责的瓦砾必定会像雨点般扑面而来。
难堪、孤独的时期将会接踵而至,然而安艺已经对此不屑一顾。他相信,破釜沉舟之后,必将感到一种诀别世俗、达成夙愿的甜美。
“我说得对不对?”
抄子又问道,安艺点了点头。说话之间,一阵冷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将落叶席卷而去。
安艺停下脚步躲过阵风,继续思考着。
现在抄子已经醉了,等她醒过来以后,还有勇气说这种话吗?就算有这种勇气,肚子里的胎儿该怎么办?
安艺已经从一时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总而言之,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安艺又挽起抄子的胳膊,顶着冷风朝饭店走去。
刚离开酒馆的时候,他醉得不轻,但走在冷风里,他觉得清醒了许多。
“再喝点儿怎么样?”走到饭店走廊里的时候安艺提议道,但顶楼的酒吧马上也要关门了。
他只好从客房的小吧台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用水兑好。
“待会儿就可以睡觉啦。”
因为是在客房里喝,喝得多醉都没关系,他现在只担心抄子的身体。因为喝得太多对胎儿可能是有影响的。
然而抄子好像并不在乎,接过安艺递给她的兑水威士忌就喝了起来。
“累了吧?”
“不,不累。”
安艺先脱下衣服换上浴衣,抄子把浴室的灯打开了。
“你泡澡吗?”
“等会儿再说。”刚喝完酒,安艺懒得去泡澡。
“那我先去洗了。”
抄子站起身来,拿着内衣进了浴室。
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安艺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刚到饭店时对面亮着的那个大霓虹灯已经熄灭,街上已经安静了不少。
他看着夜景,浴室里传来淋浴的声音。
安艺突然感到一股冲动,他转过身来,想去偷看一下抄子的身体。
怀孕四个月了,她的身体也许已经开始有了变化。大概胸脯已经更加丰满,乳头颜色变深,腰身也已胖了一点儿吧?就在这时,淋浴声停了,抄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上次旅行她带的是绸衬褂,这次带的是绸睡衣。
见安艺盯着自己,抄子问道:“这睡衣不好?”
“不……”
睡衣的裤子比较短,下边露出两腿优美的线条。安艺暗自思忖,她怎么突然穿起西式睡衣,不穿以前的衬褂了?
抄子拿起兑水威士忌的杯子说道:
“我再喝一杯行吗?”
今天抄子好像有点儿反常。她开怀畅饮,毫无节制。刚才已经醉得两腿发软,现在竟然又喝起兑水威士忌来了。
她似乎不顾自己身怀六甲,非要一醉方休不可。
“不要紧吗?”
“什么?”
“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安艺想了一想,终于硬着头皮说道,“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比往常了。”
一听这话,抄子把嘴边的玻璃杯放回桌上,垂下了眼睛。
见她情绪转变得如此突然,安艺赶紧改口说道:“我不是说你喝酒不好,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抄子垂着脑袋,两手放在膝盖上,像是一个挨了骂的孩子。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你就那么担心我?”
“当然担心啦。”
从出来以前开始,安艺就一直不放心抄子的身体。虽然是自己邀她来旅行的,但她到底行不行心里并没有底。
“好像是四个月了?”
刚才好几次想问,都没说出口,现在他觉得还是干脆问一下心里才能踏实。
“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了吧?”
安艺小心翼翼地问着,生怕使她受到刺激。
“该考虑考虑啦……”
说到这里,他奇怪为什么她没有反应,回过头来,只见抄子脑袋耷拉着,一只手捂在脸上。
他本来以为这是喝得太多有点儿不舒服,仔细一看才发现,抄子的头不停地颤抖起来了。
“你怎么啦?”
抄子好像在哭,看得出她在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刚才还喝得那么高兴,怎么现在忽然手捂着脸,浑身颤抖地哭起来了呢?
“到底怎么啦?”
安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像是在自己问了她身体情况以后才开始哭的,会不会是自己说了什么使她伤心的话?
“别哭了。”
不管为了什么,只要抄子一哭,安艺还是很心疼的。
“有什么伤心事你就说出来吧。”
他刚把手放到抄子肩上,抄子就扑到他怀里来了。她紧紧地用力贴着安艺,左右摇着头,好像要把刚才堵在心头的情绪一下子都宣泄出来。
安艺把啜泣的抄子紧紧抱在怀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明白抄子为什么突然会这样,难道是怀孕使她变得容易激动了吗?
“睡觉去吧……”
安艺搂着抄子的背,扶她朝床边走去。
现在应该先让她冷静下来。
抄子老老实实地跟着安艺来到床边。
她今天工作了一天,立刻飞来大阪,又喝到这么晚,一定是累了。
安艺揭开被子,抄子躺了下来,两手还是捂着满是泪水的脸。安艺躺下关了电灯,抄子就从后面靠了上来。
“抱住我……”
安艺转过身,刚把她抱过来,抄子又轻声说道:“别放开我。”
今天抄子的情绪似乎很激动。
上次两个人去北海道的时候,抄子曾穿着白绸衬褂跟他上床。那次是因为她记得安艺说过想让她穿绸衬褂,才自己做了带来的。
今天抄子还是穿着绸料的衣服,只不过是西式睡衣。
她为什么要把衬褂换成西式睡衣?
抱着裹在柔软丝绸中的抄子,安艺想起了往事。
六月底,他们离开阴雨连绵、郁闷压抑的东京,来到石狩海边小山上的别墅,享尽了北国初夏阳光明媚的景色。安艺还记得太阳下山后凉爽的空气,和平原尽头札幌市里的灿烂灯火。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在抄子身上做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安艺小心翼翼剃掉抄子可爱的葱茏,盼望的就是她不要跟丈夫行房。
现在想来,抄子可能就是在那时怀的孕。
从现在十一月中旬四个多月的身孕来算,这小生命就是在六月底怀上的。安艺自然不会想到后来的这一切,他当时考虑的只是要将抄子完全占为己有。
然而那天夜里,抄子凭着女人的直觉,也许已经预感到自己怀上了这条小生命。
抄子把上身靠了过来,打断了安艺的回忆。
“我醉了。”
她的身体确实像发烧般滚烫。
“喝得太多了。”
她知道现在吃后悔药也已经晚了。安艺伸手去解她的纽扣,像是要惩罚惩罚她。他不嫌麻烦一个一个慢慢地解着,乐滋滋地看着睡衣前襟一点一点儿敞开。解掉三个纽扣,丰满的胸脯终于露了出来。
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安艺忽然想仔细看看乳头的变化,可昏暗的灯光使他难以看得清楚。安艺无奈只好紧紧抱住了已经敞开胸怀的抄子。
绸质睡衣和抄子的皮肤都滑爽得令人心醉。好久没有这样与抄子缠绵在一起了,安艺一心只想陶醉到那迷人的甜蜜中去,他暗暗告诫自己,现在千万别去想其他的事情。
然而他怀里抱着抄子,心中却无法挥去对抄子怀孕的忧虑。
过于激烈的动作会不会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特别是不断从上边压住抄子是不是不好?
正因为男人自己没有怀过孕,所以此时反而过于杞人忧天。
抄子却看不出丝毫担心的表情。尽管怀有身孕,她竟然比以往显得还要积极主动,毫不羞涩。安艺的欲火被点燃了,他抱着抄子,干柴烈火燃烧得越来越旺。
到了这种地步,两个人已经无法自制。
抄子终于发出了荡人心魄的很低的欢声。而就在安艺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抄子忽然对他说:
“今天不行,你忍一忍吧……”
安艺一下子愣住了,他赶紧勉强克制住自己。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又突然必须停下来?
以前抄子虽然会提前告诉他容易怀孕的日子,但从来没有拒绝过跟他结合。更何况她现在已有身孕,不用再担心会怀上孩子。
这种时候她为什么害怕了?安艺抽开身子,不禁有些纳闷。抄子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在再道歉,也无法抚慰安艺被突然扑灭欲火的不满了,而抄子本人一定也同样感到遗憾。
最让安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在两个人即将进人高潮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呢?
“你是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抄子慢慢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
“已经没有孩子了。”
“没有了?”
“拿掉了。”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回答,安艺吃惊得坐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抄子。
抄子说的是真的吗?不会是她在借着酒劲说笑话吧?
只见她闭着眼睛,若无其事地脸朝旁边躺着。望着她满不在乎的表情,安艺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
“你把孩子拿掉了?”
抄子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为什么?”
安艺不禁摇着她的肩膀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不是没办法吗?”暗淡的灯光下,抄子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安艺,“这样对你也很好吧?”
“可是……”
话没说完,抄子打断了他:“行啦,反正已经过去了。”
她那么想要孩子,怎么又改主意了?安艺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心理变化。
“什么时候?”
“半个月以前。”
安艺没再说话,他想起了半个月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好几次给抄子打电话,但抄子就是不出来。不仅不来安艺的公寓,就连约她在外面碰头也一概拒绝。现在想来,那时她应该刚做完流产手术。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
“这事跟你没关系嘛。”
“怎么没关系?”
“堕胎是我自己决定的,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安艺的不满不是堕不堕胎,而是她事先不跟自己商量,就一个人做了这种决定。
“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告诉我?这样也太自我了吧。”
“本来我是想跟你商量的。”
“那你为什么……”
“可我不想为难你,这种事到底还是应该我自己决定吧?”
“但是……”
“不要紧,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啦。”
抄子的眼睛始终平静地闭着,安艺看着她,简直无法相信孩子真的拿掉了。
一个月前抄子刚把怀孕的事告诉他的时候,还一点儿没有要做人工流产的意思,不管安艺怎么劝说,她都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明确告诉安艺,要回家去,还要欺骗丈夫说那就是他的孩子。
这种倔强使安艺惊叹不已,更使他感到无计可施、灰心丧气。
然而还没过半个月,她自己就把孩子拿掉了。
她那坚定的决心到哪里去了?是什么使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安艺根本无从推测,因为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抄子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坚决不跟安艺见面的那段时间里,她下了决心,并到医院去堕了胎。
抄子这一个月的态度确实很反常。
以前他们每天都通电话,只要找得到一点工作和家事之间的空隙,她都会跟安艺幽会。而这个月里安艺怎么叫她都不出来。每次她总是对安艺的质疑含糊其词,然后匆匆挂断电话。那种一反常态的冷淡,甚至使安艺怀疑她是不是变了心。
这段日子里,抄子好像冷静地进行了反思。
虽然她一时冲动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可冷静地想想现实,她才发现事情绝非那么简单。生下孩子并不困难,但今后自己必须因此永远欺骗丈夫和孩子,必须承受更为沉重的负担。
这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只沉溺在个人感情里的。
也许,她回避安艺,正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她是怕举棋不定的时候见到安艺会使自己更加优柔寡断。也许,为了彻底死了生孩子的这份心,为了重新打起精神,这一个月的缄默是她所需要的最少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
安艺到现在才总算一点点儿明白了抄子那令人费解的态度。这一个月里,面对生与不生的抉择,抄子一定是在痛苦与烦恼的煎熬中度过的。
安艺重新躺下,把轻轻趴在床上的抄子抱了过来。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是此刻安艺毫无掩饰的心里话。
“真是太为难你了。”
想到抄子一个人拿主意,一个人去医院做手术,他真是感到痛心疾首。
“住院了没有?”
“早上去医院,晚上回来的。”
“那得请你母亲来帮忙看孩子了?”
“我没去找她,因为她要是一来就会什么都知道的。”
想到抄子做完手术回到家里,还得对丈夫和孩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安艺更加心如刀绞了。
“要是到我这儿来休息休息就好了。”
“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所以……”
这件事情抄子始终都是自己负责来处理的,这使安艺感佩之余也不免颇为惊异。
“这样就行了吧?”
安艺听完刚要点头赞许,另一个念头又忽然出现在他脑子里。
抄子自己处理了一切当然很好,但这是不是因为她恨自己?是不是因为她把怀孕的事告诉自己以后,自己始终没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她对自己心灰意懒、失望至极了呢?
抄子当然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但她心里是不是在怨恨自己冷漠无情?她变得如此坚强,会不会正是因为一开始就认定她无法依靠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她电话里没跟自己提过一句堕胎的事,或许也是因为她的这种志气。
现在怀中这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男人无法想象的女人的坚强。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女人,竟然有敢于自己把胎儿拿掉的惊人胆量。
安艺觉得口渴,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倒了一杯。
也许是抄子出人意料的自白让安艺感到太紧张了,他把杯子里冰冷的啤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才喘了口气。
“你喝吗?”
他把杯子递了过去,但抄子在床上摇了摇头。
“我想睡觉了。”
安艺一看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从傍晚匆匆忙忙离开东京到现在,身体已经很疲劳了,可脑子出奇地清醒。
安艺喝掉剩下的啤酒,关掉灯,回到了床上。
“明天坐十点来钟的车去吧。”
饭店离车站很近,九点半出门就来得及。
依偎着抄子温暖的身体,安艺不觉又想起了刚才担心的问题。
原来以为四个月的身孕会使她胸脯更丰满,腰围也会变粗,现在真相大白,再用手一摸,她的身体果然比原来还要纤细瘦弱。
那苗条的身体使他不再心绪不宁,然而一想到两星期前的手术刚从这身体里夺走了一条生命,他的心就又痛苦地绷紧了。他后悔刚才不知抄子身体还未痊愈,自己竟然还想像往常那样向她求欢。
“手术顺利吧?”虽然明知是马后炮,他还是很担心地问道,“医院的大夫怎么说?”
“说是休息两个星期就可以了……”
怪不得抄子说这个周末可以出来旅行,看来她是考虑了医生的嘱咐才这么做的。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怀孕了……”
刚才快到高潮的时候抄子之所以说“你忍一忍吧”,看来就是因为她不想再怀孕,或许说坚决不要再怀孕的缘故。
“下次要是怀孕了,我就生下来。”
听了抄子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安艺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安艺七点钟就醒了。他不管几点钟睡觉,醒来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
昨晚的疲劳已经恢复,但他还不想马上就起来。更何况睡在旁边的抄子还没醒呢。
安艺看了看已经发亮的窗帘边,又缩回被子里。抄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穿上了睡衣,背朝着他躺在身边。安艺朝她身边靠了靠,那绸睡衣让人感到很舒服。
安艺摸着绸睡衣,想起了昨晚临睡前抄子说过的话:“下次要是怀孕了,我就生下来。”
这一次不要这个孩子了,但绝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抄子的这种心情,他是很能理解的。她的话既是对安艺的提醒,也可以理解为她下次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心。
这不啻是向安艺宣布,如果注意避孕却仍然怀孕了的话,她就要把那孩子当作上天的赏赐生下来。
抄子的话在情在理,安艺完全赞同。他不觉又用手摸了摸抄子的腰。
抄子好像比堕胎前瘦了一点儿,但仍然不失丰盈。她本来骨骼就很娇小,乍一看人很瘦,其实身上还是很丰满的。如果是以往,安艺接下来就会跟她开始早晨的嬉戏,但今天早晨他提不起这种兴趣。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尽管堕胎还不到一个月,但会不会再次怀孕。
安艺对此不是很清楚,可他听说过朋友的妻子刚做完人工流产马上就又怀孕的事。所以现在也许还很危险吧。
安艺躺在抄子温暖的身体旁,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真有怀孕危险的话,就只能这样抚摸抚摸她了。不过以往他们早上也就是嬉戏而已,一般并没有进一步的情事。
就这样在床上半睡半醒,与抄子若即若离,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
到了八点,抄子起来了,这一次安艺是被抄子叫醒的。
“九点半不是要出发的吗?”
昨天晚上安艺确实是这么说的,但也并不是非得这个时间出发。
“就是晚点儿也没关系。”
“你还是起来吧。”
虽然有点儿舍不得温暖的被窝,安艺还是起来了。
可能是昨天夜里突然冷下来了吧,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现在本地处于冷气流的控制下,今天一天都是晴天。
抄子只有一个不大的旅行包,穿着昨天那套浅茶色套装,里面衬着黑色高领毛衣,只是原来胸口的珍珠项链换成了金色的细项链。整体装束淡雅而稳重。
因为不想吃早饭,他们只喝了一杯送来的咖啡就出发了。
快十点了,上班高峰已经过去,但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所以在车站花费了一点时间。
在问询处人员的指点下,他们才从地下月台乘上开往伊势志摩的特快,在车厢中间的地方坐了下来。
“那次去吉野的时候,是从京都出发的。”
抄子记得四月去赏樱花的时候,他们是从京都直接到吉野去的。而现在车是要从大阪往东开。
列车在平地上开了一段以后,就开始进入金刚生驹国家公园的群山。火车从山间穿过,到了奈良盆地南部的大和八木车站。从这里去长谷、室生,一般要换慢车,但安艺他们在这里下车以后,出站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想坐车看看长谷到室生那一带的红叶,你看行吗?”
听完安艺的话,四十多岁的司机点头说道:“行啊,不过要看红叶的话,谈山神社也不错。”
“就是多武峰那儿的神社吧?”
“对,就在不到山顶的山道上。”
“那就请你先带我们到那儿看看吧。”
现在还是星期六的上午,晚秋的飞鸟古道上并不拥挤。看来不去京都改为到大和这里来还是对的。从八木沿初濑大道朝东开去,左边就是耳成山,右后方还看得到一点儿亩傍山的峰峦。再朝前开,香具山就显现在右前方了。
“这三座山叫作大和三山。”
对于学生时代到这里漫游过的安艺来说,这些山充满了令人怀念的回忆。
“山不高,可是很美啊。”
就像抄子说的那样,这三座山矮的只有一百五六十米,高的也不到二百米。
“以前这里没有高楼,爬到山顶上就能俯瞰整个大和平原。”
安艺想起了学生时代学过的《万叶集》里的诗。
大和群山惟香具,登顶远眺尽炊烟。
水鸟戏池乡土美,秋津岛上大和国。
这是舒明天皇登上香具山后的赋诗,豁朗的诗韵中流露出一种瞭望疆土时的满足。
“这三座山因为基本上处于一种等边三角形的位置,所以自古以来就常被用来比喻三角恋爱的关系。”
接着,安艺又吟起后来成为天智天皇的中大兄皇子的诗来。
亩傍天生貌倾城,香居耳成争不停。
自古山峦尚如此,何责今日夺妻人。
“那个‘妻’说的就是额田王吧?”
“是的,她当时被公认为宫廷第一才女。”
正因为中大兄皇子(天智天皇)把原来大海人皇子(天武天皇)的妻子额田王夺为己妻,他才会借山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那就是说,额田王是被两个天皇爱上了?”
“是啊,跟你一样。”
“我怎么会……”
“时代、身份是不一样,但你跟她的处境是相同的吧?”
“我可没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来摇去啊。”
“额田王可能也没有摇来摇去,只可惜周围的男人都不愿放过她。”
“女人大概也只能像亩傍山一样等在那里吧。”
秋高气爽的飞鸟古道把两个人的思绪带回了悠远的古代。
亩傍山和耳成山都是奈良盆地里的孤山,只有香具山突兀于多武山脉的延伸部。所以,要去多武峰,就得从香具山脚沿着山谷朝上开。
路旁有不少白色墙壁的旧宅院,上午的阳光下,成熟的柿子给绿叶落尽的田地染上了橙红的色彩。自飞鸟时代以来,这里隐藏了一千几百年的历史秘密。光是在山脚下,就有天岩户神社、飞鸟座神社、文殊院、圣林寺等许多神社佛堂,还有宫殿和皇陵的遗迹。传说中圣德太子出生的橘寺也在附近。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陡,红叶也越来越多。
受到十一月初暖气流的影响,山脚下的树叶红得比较晚,从山腰往上,叶子就越来越红了。
沿着山涧旁的曲折道路蜿蜒而上,爬完最后的七曲坡,就到了谈山神社的参拜道路。
谈山神社供奉的是藤原镰足。传说在飞鸟朝的时候,为了抑制专权的苏我家族,藤原镰足曾在这里跟中大兄皇子秘谈过方策,所以这里才叫谈山神社。
神社是劈开陡峭的山体建成的,里面有正殿、前殿、楼门、东西向的游廊和神庙。整体建筑富丽堂皇,现在的正殿是嘉永三年重建的。
与同时期奈良其他的神社相比,它的色彩要鲜艳得多,在红叶映衬之下,显得格外绚丽奢华,所以一直被称为是关西的“日光”。
两人沿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朝前殿走去。
视界逐渐开阔起来,正面和左右的山上满目都是漫山遍野的红叶,杉树和古松的绿色掺杂在其中,更显得无比鲜艳。
“我以前不知道奈良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以前一提起红叶,抄子只会想到京都。
“与京都相比,这里的寺庙神社要宏伟得多,来的人也少。”
已经是星期六的下午了,还是只看到三三两两的游人,周围显得格外寂静。
从前殿沿着石阶向左拐,一座十三层的宝塔立时出现在眼前。
“真有一种雄浑有力的男性感觉啊。”
抄子说得不错,宝塔巍然耸立,塔顶小楼的尖端直指蓝天,折射出太阳的反光。与平安时代相比,飞鸟时代的建筑都给人一种大胆的动感。
看够了红叶,沿着石阶回停车场的时候,他们看到路边有几家茶馆和土产礼品店,门口摆卖着附近出产的百合、水晶糕和草味年糕。
两个人早晨只在饭店喝了一杯咖啡,早有点儿饿了。
“吃点儿什锦杂烩再走吧。”
安艺提议道,抄子一听,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马上走进一个临时用板围起来的小店,里边的桌椅也是七拼八凑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那里张罗。
在这样的地方小憩也是一种乐趣。
天有点儿冷下来了,热气腾腾的什锦杂烩和清酒显得特别诱人。他们就着盛在塑料碗里的鸡蛋、萝卜和魔芋块喝起了清酒。
“怎么样?”
安艺得意地问道,抄子顽皮地缩了缩脖子:“真好吃。”
呼吸着山里的清新空气稍事运动以后,一口酒下肚,特别爽。
从旁经过的参拜者一边爬坡一边朝这儿看着,可能也想回来的时候在这儿休息一下。
一碗什锦杂烩转眼就吃完了,他们好像还能再吃点儿。
“再来一碗怎么样?”
抄子又去要了一碗,一会儿就两手端着回来了。
“那个老大爷正忙着烤饼呢,这是他让我自己随便盛的。”
“那待会儿怎么算账呢?”
“他数都没数,会怎么算?”
飞鸟川山里人这种豁达大气的派头真讨人喜欢。
安艺喝了两壶清酒,抄子才喝了一壶,可因为是大白天喝酒,酒劲都有点儿上来了。出了小店下坡的时候,两腿软绵绵的,山间的凉气扑在脸上让人爽快极了。
回到停车场,一排排小汽车之间,又加进了观光大巴士,看样子,过了中午来看红叶的客人也多起来了。
“还好咱们来得早。”
回头望去,透过层层红叶,隐约看得到深藏其后的谈山神社正殿的茅草屋顶。真是难以想象,大化革新的重大国策就是在这深山里秘密制定出来的。
车子沿着公路盘旋而下,又上了初濑大道。从这里到长谷寺要开二三十分钟。
秋阳依然明媚,道路两旁又有大山迎面而来。
“《万叶集》把从这里朝前的地方称为‘阴阳界之初濑’。”安艺看着窗外解释道,“之所以用‘阴阳界’来修饰初濑,可能是因为在当时的大和人眼里,从这里再朝前,山的尽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了。”
“我们好像就要开进山谷了。”
“那个寺庙就叫长谷寺,带着个‘谷’字呢。”
万叶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各种名字都起得很有意味。
车子终于开进初濑了,到寺庙去的老路两旁一家家的土产礼品店鳞次栉比。
远在天平时代,长谷寺就建造起来了。平安朝以后,这里成了拜观音的圣地,所以庙门前的商业区不小,到处都是说得出来头的旅馆。
穿过商业区,他们在庙门前的长石阶前下了车。
这个寺里因为据说有一万棵牡丹,到了五月初的时候一齐盛开,所以又被人称作牡丹寺。
安艺曾在牡丹花开的时候来过,那时候五颜六色的牡丹竞相争艳,让人觉得真像到了仙境一样。
但这不知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牡丹开花的季节正赶上“黄金周”,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是根本无法仔细观赏的。与那个季节相比,现在看不到牡丹花,只有石阶两旁悄然变红的树叶,所以造访的人也不多。
“难道牡丹花一谢,就这么冷清吗?”
安艺虽然有点儿吃惊,但他觉得现在这样才是这座寺庙本来的样子。
他拉着抄子的手慢慢拾级而上,要是在牡丹开花的季节,休想能够如此优哉游哉。
到了正殿,寺庙的宏伟壮观固然令人惊叹,但树叶只是七零八落地红了几片,他不禁后悔来得尚早。
“人真是一种见利忘义的东西。那些不虔诚的人只会趁鲜花盛开的时候来摆摆样子,其他的时候早把佛堂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长谷寺到室生寺还得在峡谷里的山道上开一个钟头。
如果先坐火车到室生口车站,再从那里沿着自然散步道走到大野寺,反而更有情趣,但那样的话时间是来不及的。
他们只好又坐出租车到榛原去了。室生川的溪流上架着一座拱桥,桥对面都属于寺院的区域。
过了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座上那块刻着“女人高野室生寺”几个大字的石碑。
这座寺庙据说是天智天皇为了还愿于670年建造的,后来弘法大师使其复兴,贤璟和尚和修丹和尚又将它发展成了现在这样的真言密教派山间寺庙。
而它之所以闻名遐迩,更是因为西边的高野山原来是严格禁止女人进入的,而这里却自古以来都对女子开放,因此才会女性香客络绎不绝,被称为女人高野。
正因为如此,刚走过的拱桥曲线柔和,桥栏全部涂成朱红色,从正门、石阶到弥勒堂都让人感到一种优雅的女性美。
寺院里有很多石楠花,就像长谷寺被叫作牡丹寺一样,这里也被称为石楠寺。
“也许寺院里还是种白色的石楠花更合适。”
抄子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而安艺曾经在石楠盛开的时候来过—次。
石楠只在白色花瓣靠花心的地方有淡淡的颜色,即使盛开的时候也显得很文静。
“跟牡丹真是大不一样啊。”
“牡丹艳丽夺目,就像是个眉目端正、爽朗大方的美人。”
“那石楠花就不是美人吗?”
“它是秀丽而不张扬,美就美在含而不露的品位。”
“你就是喜欢这样的品位吧?”
“男人其实都喜欢这样的女人。你不也是一朵石楠花吗?”
“都到这个年龄了,还谈什么石楠花呀?”
“不,你身上就有石楠那种洁白秀丽、含而不露的品位。”
确实,抄子干练敏捷、性格倔强,虽娟秀俏丽却又不露锋芒。她隐忍坚强从不叫苦的性格,还有那不声不响拿掉孩子的举动,好像都是与石楠花洁白秀丽、含而不露的品位息息相通的。
进正门再走过仁王门,左边有一段叫作“铠甲坡”的石阶。可能是为女香客着想吧,铠甲坡的坡度平缓,每级石阶的高度也较低。
石阶两旁是很深的杉树林,初夏时烂漫的石楠花,现在已代之以深浅不一斑驳陆离的片片红叶。
从谈山神社经过长谷寺再到这里,游人越来越少。除了安艺和抄子以外,只有四五个一起来的女人在登石阶。
爬完青苔点点的石阶,正面高出地面的石基上坐落着金堂,左面一小块平地的前面有座弥勒堂。这个五米多见方的弥勒堂建于镰仓时代,歇山式木瓦板单层屋顶厚实柔和,造型很具有女人高野优柔平和的特征。
弥勒堂里有一尊国宝级的释迦如来坐像,造型优美丰满,很受香客青睐。还有一尊檀香木雕的弥勒菩萨立像,它瞳仁颜色偏淡,嘴唇红润,颇具异国情调。
金堂有九米见方,坐落在高出一截的石基上。房顶也是木瓦板结构的,但因为带有外廊和栏杆,看上去要比弥勒堂大得多。金堂内殿铺着地板,安放着释迦如来、药师如来、地藏菩萨等五尊佛像。
两人一起在正面的祭坛拜了菩萨。安艺拜完转过身来,见抄子还在双手合十。
她在祈祷什么?古时候的女人也是像她这样祈祷的吗?
安艺正想着的时候,抄子抬起头来了。
“这里就是我一直想来的寺院。”
周围是密密的杉树林,整个金堂都遮掩在树荫里。优雅宁静的环境很合抄子的心意。
“红叶掉在那儿了。”
弥勒堂久经沧桑的木瓦板房顶上落着五六片树叶,树叶的朱红色里衬着暗绿,显得分外鲜艳。
“好像有点儿凉了。”安艺小声说道。
抄子环视了一下四周,问道:“有什么可以祭奠的地方吗?”
“祭奠?”
“那个孩子……”
安艺这才明白抄子说的是那个拿掉的孩子。
他本来一直只把抄子当作跟自己一起来旅行的,以为她是了结了怀着的孩子,想离开东京出来散散心。
安艺猜想的也没错。
但抄子似乎早就在想利用这次旅行的机会祭奠那个还没出生就已经离去的孩子。
从抄子的角度来看,这是很自然的。虽说只在自己肚子里存在了四个月,但毕竟是自己扼杀了这条小生命。这种愧疚是极为沉重的。
而在抄子提起之前,安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不能说他是冷漠无情,但他确实根本没朝这方面想过。在这方面,似乎也看得出没有切身之痛的男人是缺乏责任心的。
现在抄子提起了这件事,安艺才又重新看了看四周。
这里有没有做佛事的地方?
看来除了对着眼前的释迦如来和地藏菩萨合掌忏悔,是难以做进一步的追悼了。
要是有给没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做佛事的斋场就好了,可惜这儿没有。
安艺走出金堂到寺院各处看了看,石阶左边有辩天社,金堂后面还有一个天神祠,但哪一个都不是能祭奠夭折胎儿的地方。
从金堂沿着石阶再朝里面走,有一块小平地,前面就看得到五重塔。
这是一座不到二十米高的小塔,每层塔沿都是五米多见方。朱红色的塔身衬在小树林中非常漂亮。塔沿都铺着丝柏树皮,每层还装有几重栏杆。这种天平时期的建筑式样看上去优雅而沉稳。
抄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去,不禁叹道:“真特别啊……”
安艺忽然发现通向塔前的小路上有十来个小石佛,好像是当年有人为了某种祈愿放在那里的矮石墙上的。
“你看那里怎么样?”
他急忙走到小石佛前,仔细看了看。
“塔就在旁边,每天守着它呢。”
小石佛排在路边,好像都在抬头望着五重塔。
“这地方倒很幽静。”
抄子从杉树丛中捡来一颗石子放在石佛肩上,开始合掌祈祷。
她捡来的石子无棱无角像个小馒头,静静地待在石佛的肩上。也许还有不少人也对着这些石佛祈祷过吧,十来个小石佛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石子。经过几百年的风雨,有的石子掉下来了,还有些可能已经被埋到周围的泥土里去了。
现在抄子放上去的石子早晚也会从石佛肩上掉下来,最终埋没到落满红叶的泥土里去。然而就是掉下来,它肯定还是继续静静地待在女人高野幽雅的寺院里。
抄子合掌祈祷之后,安艺也对着小石子开始虔诚祈祷。
如果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有勇气的话,或许这孩子就能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如果自己下定决心的话,孩子也就不会夭折。虽然最终拿掉孩子的是抄子,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安艺心里说道:“别恨我,一路走好吧……”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抄子正在捡红叶。
“现在又没有花,至少在周围为他埋几片红叶吧。”
抄子把红叶捧到自己放石子的那个小佛像周围排了起来。
“你就在这儿安静地睡吧。”抄子像跟自己的孩子说话似的喃喃自语,又双手合起十来。
大概从一千多年以前开始,已经有无数女人到这个寺院里来吐诉过她们各自的烦恼与痛苦。为了向这些石佛寄托各自的祈愿,她们跋山涉水经历了多少艰难,现在已经难以想象了。她们的祈愿,现在大概也还留在这寂静的寺院里吧。
“这次到这儿来,太好了……”
“能让孩子待在这么祥和的寺院里,我也放心了。”
虽然这是赏红叶时无意中看上的寺院,抄子也已经满足了。
“我以后还想来。不然的话,他一个人在这儿太可怜了。”
抄子说的也正是安艺心里想的。
“等石楠花开的时候再来吧。”
抄子对着石佛轻声说道:“下一次我会给你带好看的花来。”
一片红叶落到了抄子肩上。安艺忽然觉得身上发冷,他急忙看了看四周。
周围的大树环抱着这条通向五重塔的小路,阳光射不进来,地面上笼罩着初冬的寒气。
“走吧?”
说完安艺转过身来,临走之前朝着石佛又一次双手合了合掌。
祭奠完后,抄子总算安下心来了。
“我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抄子一边下着石阶一边说道,她脸又照在明媚的阳光里,安艺只跟着抄子进行了祈祷,但这已使他一直沉重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真美啊……”
抄子回头望去,绿树环抱的石阶左边,一棵巨树伸展着满枝的红叶,午后的阳光从红叶间穿过,像在泛着红色的微波。抄子伸手摘下一片红叶,对着太阳看了起来。
“多好看啊。”
红红的树叶分成五岔,好像在她的手上喘息着。
“古时候的人因为红叶的形状很像青蛙的爪子,所以叫它‘蛙手’。”
“那枫叶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看来是的。这种分叉深颜色的小红叶特别好看,因为高尾这种红叶很多,所以也叫作‘高尾红叶’。”
“我听到过‘伊吕波红叶’这个说法。”
“那多半说的就是这种红叶。”
安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到处旅行去看红叶,他觉得要说美得细腻的话,别处的红叶是没法跟京都和奈良比的。东北、信州都有不少红叶出名的地方,远看很鲜艳,但近看就觉得太大了。
“这颜色怎么会那么美的?”
“树叶突然受冷才会发红,所以有一句话叫‘憋出来的红叶’。”
“树叶也是在拼命变成这种颜色啊。”
“红叶美倒是美,但对它自己来说,这已经是临死前的美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出正门,又来到了朱红栏杆的拱桥。拱桥对面不属于寺院,是一片小小的商业区。
“你看啊,简直像白花一样。”
桥下的室生川河面不宽,河边上数不清的芒草在阳光下迎风摇曳着。
“这里也会下雪吗?”
“这里是山区,也许会下雪的,不过下得不会很多。”
安艺一边回答,一边想象着下雪时放着石子的那个小佛像的样子。
要是它太寂寞的话,也可以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来看看它。
过了桥,沿河有片商业区。其实那只是一条小街,都是些土产礼品店和歇脚的地方,一共也就十几家铺面。
“休息一会儿吧。”
两人走进一家餐馆,要了野菜荞麦面。
虽然是星期六的下午,又是赏红叶的时候,可店里没什么客人。从大阪到这里要花两个来钟头,从名古屋来的话就更远了。
也许正是这种交通不便保存了室生这片山区的宁静。
安艺趁着等荞麦面的工夫查了査时刻表。要是从这里到室生口车站去的话,火车车次太少,还不如先坐出租车到名张,再坐特快去名古屋更快一点儿。那样到名古屋也得六点,马上再换“光”号特快新干线,到东京就是八点多了。
他正要把情况告诉抄子,但想想又不说了。
刚刚祭奠过孩子,好像马上又要催她回东京,这样也许有点儿太功利了。至少在室生这会儿还是不提东京为好。
抄子好像猜到了安艺的心思,她也不问回去的时间。看上去要是可能的话,她甚至想在这附近住上一夜。
吃完野菜荞麦面,又喝过茶,已经三点多了。这时进来了一拨中年女游客,安艺说道:“咱们该走了吧?”
抄子点点头,提起旅行包站了起来。
走出深深的店堂,抄子突然感到浑身一颤。爬石阶时还很灿烂的太阳已经西斜,天冷下来了。
安艺他们坐上一直等着的出租车,让司机开到名张去。
“然后我们先去名古屋,再换新干线回东京。”
“时间真够紧的啊。”司机同情地说了一句。
早晨离开大阪,再从飞鸟到长谷、室生,这趟旅行真是安排得—点儿空余的时间都没有。
“这里的寺院最安稳了。”
“一大早没人的时候来更安静呢。”
确实如此。如果早晨顶着寒气去爬杉树林中的石阶,四下一定是鸦雀无声。
“下次来就在这附近住上一夜。”
从室生到名张也是在山谷里行驶,宇陀川沿河公路两旁的山上铺满斑斓绚丽的红叶,河边的芒草迎风拍打着白穗。
秋意正浓,斜阳将天空染上了紫色,似乎告诉人们初冬即将来临。
宇陀川渐行渐远,终于从视野里消失了,汽车开上了山口。山口那边就是当年伊贺国的领地,离名张已经不远了。
这一带有著名的赤目瀑布,安艺以前到那儿去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山椒鱼。这种鱼只存活在清澈的溪水里,可见那里的水有多清。
过了山口,视野豁然开朗,公路重又回到河边,不一会儿就到了名张车站。别看这是个小小的私营铁路车站,它可是这一带的交通枢纽。
“辛苦你了。”
从八木经过谈山神社、长谷寺、室生寺再到名张,这趟旅行长达五个钟头。安艺谢完司机,跟抄子下了车。
到这里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点儿,他们于是到车站前的咖啡店里去等火车。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去采过松蘑。”
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附近有座松蘑山,就在那儿采了松蘑跟牛肉一起做火锅吃。”
“光用松蘑和牛肉?”
“进山的时候带上锅,铺上草席坐在那儿吃,可香呢。”
“用那么新鲜的松蘑做火锅,当然好吃啦。”
抄子叹了口气,好像听得入神了。
“下回带我来吧。”
“等明年来吧。”
聊了一会儿,快到发车时间了。
喝完剩下的咖啡,安艺又开始盘算回东京的事。
从名古屋换车后到东京是八点,那时就只好跟抄子分手了。
抄子回到家里,又要对丈夫编造什么理由?她自然不会说是去祭奠拿掉的孩子,那她就只能说是去大阪出差,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吧?这对夫妻也真有点儿匪夷所思。
初冬黄昏的脚步比晚秋落日的速度还要快。
离开名张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还映着晚霞。安艺跟抄子聊了一会儿,又抽完一支烟,再朝窗外看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列车飞快地奔驰着,像是在跟落日赛跑,到名古屋时正好六点。
经过地下通道来到新干线月台,等了十来分钟就坐上了“光”号特快。安艺感到旅行终于接近尾声了。
跟每次回东京一样,安艺此时心里总会交织着松弛与寂寞。既有终于要到家的如释重负,又有旅行结束的孤寂落寞。特别是跟抄子一起旅行回来的时候,他更感到一种失落。
也许是跟安艺心心相通吧,抄子也轻轻叹了口气。
“马上就到东京了。”
“真快啊……”
出发的时候还觉得能在一起待一段时间,可转眼又得分别了。
“这是第四次了吧。”
抄子说的是他们一起旅行的次数。第一次是伊豆山,接下来是从京都到吉野,后来又去了北海道,现在这次是从飞鸟到室生周游了一圈。
“咱们去了不少地方啦。”
每次旅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旅行归来时的离愁别绪也同样难忘。
难道没有不分手的旅行吗?安艺望着窗外的夜空沉思着。抄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我不想回家……”
安艺闻声回头一看,抄子好像什么也没说似的正看着前方。她似乎不是在向安艺倾诉离愁,更像是想到分手时自然流露的心声。
“那咱们就不回去吧。”
“能不回去吗?”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嘛……”
不想分手就别分手,不愿回家就别回家——这么明白的道理,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
“那样就对了……”
安艺一边点头,一边感到未来已经展现在自己面前。
以往那些挥之不去的烦恼与苦闷,现在想来竟是那么简单。
不想分别却非得分别的烦恼,想在一起却不能在一起的苦闷,这些都必须从如何消除烦恼、苦闷的角度去重新思考。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要把自己的观念从“有家有小的男人,不能跟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相爱”扭转到“只要两个人倾心相爱,就应该结合在一起”上来。
这就是对以前的禁忌反其道而行之。多想想因此而得的幸福与甜蜜,不去想随之而来的麻烦与非议。
想着想着,列车已经过了新横滨站,窗外的灯火越来越亮,高大的楼房迎面而来。
安艺刚才还在肆无忌惮地遐想,东京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回到现实中来了。
但今天晚上,他不想再受缚于那些清规戒律。
看得到有乐町的绚丽霓虹了,列车开进了东京站。
车停稳后,旅客纷纷站起来的时候,安艺问了一声:“去喝点儿怎么样?”
抄子想了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好啊……”
安艺从行李架上取下抄子的旅行包递给她,又取下自己的旅行包,两人出了车厢,直接向丸之内出口走去。
“车站红砖房的楼上有家酒吧。”
抄子紧紧跟在他后头,也许酒吧在车站里头她很放心。
他们从东京站正面上了楼梯,穿过走廊走进一家酒吧,吧台旁正好有两个空位子。
坐下以后要了兑水威士忌,抄子指着吧台后面的窗子说道:
“那儿看得到月台呢。”
不知道那是几号月台,只看得到月台上来来往往的旅客。
“真有意思。”
“坐在这里,好像觉得还在旅行。”
窗子外面的月台上乘客在逐渐增多,大家好像都在赶着回家。
然而安艺倒没想着今晚回家的事。他还没问过抄子的打算,但看来她还没有想回家的意思。
一边喝酒一边坐在吧台旁高椅子上晃着两腿,他们完全忘了现在是刚外出旅行回来。
看着窗外火车进出,安艺不禁说道:“要是待会儿再出去旅行就好了。”
抄子点了点头:“真的。真想马上再出去旅行。”
古时候确有不少人愿意漂泊江湖,他们无一不是抛弃家小一去不返的。要想无拘无束旅行,就必须长期忍耐形单影只的孤独。
安艺和抄子如果也想去浪迹天涯的话,就不得不断绝与家庭、家人的关系,面对世人“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唾骂。
仔细想来,两个人都缠绕着太多的麻烦。这些麻烦就像锈渍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沾满了他们全身。
与他们相比,那些年轻情侣的相爱是多么单纯。他们无须迷惘,只要热情地追求,前途自然会展现在他们面前。
然而现在再来羡慕年轻人也没有用了。也许正因为他们已到了这把年龄,正因为他们缠绕着太多的麻烦,所以才会相互吸引。也可以说,正因为日积月累锈渍满身,他们才想除净锈渍,结合在一起。
“那儿有一对儿……”安艺手拿杯子指着窗外。
已经变得冷清的月台上站着两个刚下火车的男女。女的身穿白色风衣,微微低着头,男的不停地在对她解释着什么,但女的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冷冰冰地把头扭向一边。
“真是百人百态啊……”
安艺转回头来,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咱们找个地方去好吗?”
“什么地方?”
“就两个人待的地方。”
抄子两手握着威士忌酒杯考虑着。
“这楼里就有饭店。”
“今天住在这儿?”
“也可以不住,反正才九点嘛。”
就在这酒吧的同一层楼上,走廊两边都是客房。
“我到服务台去问问看?”
见抄子点头同意,安艺站了起来。
“马上就回来。”
以前安艺总是考虑到抄子的处境,尽量不为难她。但今天晚上他不想去过多考虑。既然抄子点头同意,就用不着再考虑以后的事情了。他下楼问了服务台,知道还有空着的双人房。于是立即租了一间,拿着钥匙又回到了酒吧。
“有房间啦。”
看到安艺手里的钥匙,抄子微微笑着说道:“我原来还真不知道这里有饭店呢。”
“要一大早出门的时候,住在这里就不会迟到了。”
楼下就是东京站,要去外地的时候住在这里特别方便。
“咱们走吧。”
既然租了房间,当然就用不着老待在酒吧里了。他们结完账走了出去。
走廊上看得到车站大厅,前头一拐弯就是租的房间。因为这里是老建筑,房间里屋顶很高,也比别处的客房宽敞,墙壁是白色的。撩起窗帘,就能看到站前的广场。广场对面是丸之内的高楼群,再朝前走就是皇宫了。
“真静啊……”
白天车水马龙的办公楼区,现在静悄悄的,只看得到几排整齐的路灯。
“真不像是在东京。”
就因为到了夜晚,平时看惯了的景致,好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街道。
“又能在一起了。”
“谁也发现不了我们会在这儿。”
在东京最中心的地方幽会,而且谁也不会知道,这使安艺情绪高涨起来。
可抄子打算今晚几点钟回家?昨天出发以前她问过今天几点钟能回来,可现在倒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回家的时间。
“到了这儿就不要紧了。”
待在这样一个想什么时候回家就能什么时候回家的方便地方,两个人似乎都很心定。
从昨天开始一起旅游了好几个地方刚回来,现在还要依偎在一起。应该说他们这是不厌其烦,还是不顾羞耻?也许应该说这是太反常,或者说太疯狂了吧。
但现在再说这些已毫无意义了。两人早已心猿意马,热血沸腾起来。
从形式上看,他们好像是在重复昨夜的行为,但抄子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她激情澎湃,一边冲向高潮一边失声叫道:“不……”
这既像是她愉悦的欢声,又像是恐惧的呻吟。
她微微扭动着脖子,在极端喜悦与极端煎熬之间极尽挣扎之后,终于失魂落魄地叹道:“又是不一样。”
每次结合的感觉都不相同,都使自己更加激动。她似乎既感到满足,又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恐惧。
“我害怕……”
如果可能的话,抄子真想甩掉自己的这种感觉。要是干脆没有感觉或者感觉淡薄一点儿的话,自己也不会痴迷到这种程度了。
“不过,感觉好极了。”
抄子这副欢喜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在安艺眼里,却更加美丽可爱。
“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更性感了。”
“以前你说我性感,其实我很讨厌。”
“根本用不着讨厌。因为只有对最美丽的女人,男人才会说她性感。”
“认识你以前,我都是穿很正规的服装,胸前的扣子也全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全身好像都穿上了盔甲。”
“你捂得那么严,我解起来都麻烦。”
“那是你不该那样做。”
如果是因为自己使她愉悦而招她恨的话,怎么恨都没关系。
然而,不能不说那种愉悦就是使抄子痛苦的原因。
“可以后会怎么样啊?”
也许抄子想说,我抛家舍小,招人指责,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燃烧着全身的无法抗拒的感觉。
然而身体感到满足,是因为心已经属于那个人了。没有心灵的倾慕,肉体是不会自己获得满足的。
如此看来,身体的这种感觉不会仅仅因为自己讨厌而消失,反而会因为克制而变得越来越敏锐。
为了抚慰因为愉悦而感到害怕的抄子,安艺轻声说道:“不变成现在这样的话,是不会懂得真正的爱的。”
两个人又静静地依偎到了一起。
开始只是闭着眼睛,渐渐地他们互相温暖着身体开始打起盹来,最后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两个人甜蜜地相互依偎着,早已忘了这里是东京车站的楼上,忘了前面的丸之内夜景,忘了后面还有人来人往的月台。
因为睡得还不算死,安艺脑子里始终没忘记时间。
刚从旅游地过了一夜回来,又同床共枕到这么晚,这样一起待下去的话,抄子还怎么回家?这对她跟丈夫之间本已出现的裂痕无异于火上浇油。
这一点,抄子应该也很清楚。但两个人不像是那么容易就起得来的。他们心里只想着现在还不要紧,再等一会儿,都害怕回到现实中来。正因为知道分别的现实正在等着他们,所以他们继续打盹,怎么也不想睁开眼睛。
但这毕竟是自欺欺人的逃避,总有一刻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安艺的意识中一点点儿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那警笛声轻轻地在逐渐由远而近。也许是车站的旅客里忽然有人得了急病。
安艺静静地听着,并未出声。抄子忽然小声说道:“是救护车吧……”
尽管闭着眼睛,抄子好像也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
“好像很近……”
救护车停了下来,这与他们毫无关系,周围的客房依然鸦雀无声。
然而那越来越近的声音惊醒了他们。一旦睁开眼睛,说过几句话,就再也无法重返梦乡了。眼前是白色的墙壁和窗前高高挂着的窗帘,他们这才又意识到自己是在东京站楼上的饭店里。
“几点了?”
与抄子相比,安艺的情况要轻松得多,因为他跟妻子长期以来等于一直分居,虽然刚外出旅行回来,但不一定非得回家。
而抄子家里有丈夫和孩子等着。孩子可能已经睡了,但丈夫说不定正满怀嫉恨地等着妻子回来。
一想到抄子的处境,安艺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是啊,几点了?”
安艺反问道,抄子看了看表。
“十一点半。”
八点半到达东京车站,进饭店房间是九点,现在到了这个时间也不奇怪。
安艺以为抄子会急忙起床,但她还是躺在床上,好像忘记了时间。“新干线的末班车就要进站了。”
安艺不知抄子会怎么向丈夫解释,要是她说是坐末班新干线回东京的,现在回家应该还来得及。安艺告诉她这句话,正是包含了这个意思。但抄子没有回答。
“现在还有轨道交通……”
要是再说下去就好像要赶抄子回去似的,所以停了一会儿安艺才又问道:“怎么样?”
“还不要紧。”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回答,安艺坐了起来。
“你不回家,行吗?”
抄子慢慢地摇了摇头:“再晚点儿回去,那样的话他们都睡了……”
也许抄子下了决心,既然已经这么晚了,还不如再晚一点儿回去,因为她不想在不上不下的十二点左右回到家去看丈夫的脸色。
“那你几点走?”
“几点走都一样。”
抄子让安艺拉到这里待到现在,已经错过了回家的时间。
安艺两手抄在脑后,眼望着天花板,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做了坏事不敢回家时的情景。
那时候心里明白必须早点儿回家,却下不了决心,结果磨磨蹭蹭浪费了时间,错过了回家的最好时机。今天的情况跟那时候很相像。
抄子打算在这里待到几点?她说晚点儿回去就不会跟丈夫打照面,可要是丈夫一宿不睡呢?而且,就算丈夫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脸对脸,事情就不会更加严重吗?
但抄子现在似乎只想着过好眼前的这一刻。
安艺觉得对她无从指责,也不想指责。
“真静啊……”
“简直没法想象这是在东京。”
抄子把头靠在安艺肩上轻声问道:“北海道已经下雪了吧?”
“大概还没下,不过一定很冷。”
“那儿什么时候下雪?”
“每年都不一样,可到了十二月的圣诞节前后就会有积雪了。”
抄子躺在温暖的床上,好像在想象埋在雪原中的村庄。
“去看看吧?”
安艺被她说得一下子也想去北方看看了。
“一起去看北海道的冬天。”
“也带我去?”
“不过,从现在到年底你都很忙吧?”
“过完年去行不行?”
其实安艺自己年底以前也很忙,要准备出单行本,还得参加好几个忘年会。
“只要你能去,什么时候都行。”
“别墅那一带也下雪吧?”
“去别墅也行,不过咱们还是干脆到阿寒去怎么样?”
“冬天去得了阿寒吗?”
“只到湖边的话,什么时候都能去。干脆在最冷的时候去,雪很深,又没有人。”
“那住哪儿呢?”
“那儿有几家没什么人住的小旅馆。”
“我就想跟你两个人待在雪里。”
回家的时间一拖再拖,两个人都忘记了现实,徜徉到遥远的梦幻世界中去了。
“我就想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想象着雪国中的山村,两个人好像又打起盹来了。
看着抄子不提回家,安艺似乎也不着急;安艺不说要回去,抄子也乐得继续跟他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看上去心安理得,其实心里根本无法平静,他们知道,不回去是不行的。
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们闭着眼睛紧靠在一起,却无法沉睡过去。
当安艺又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影子在昏暗之中慢慢地动着。虽然意识还不是那么清楚,但他明白,抄子正站在床角穿衣服。安艺像在看皮影戏似的望着抄子,终于低声问道:“你要回去了?”
“嗯……”
抄子应了一声,背朝着他拉上了裙子的拉链。
“几点了?”
“两点。”
安艺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但他想起来了,从刚才醒过来时到现在,又过了两个钟头。
“你就在这儿睡吧。”
“不……”
安艺觉得把抄子一个人送到外面的寒冷中去太可怜了。
他爬起身来,抄子已经穿完衣服,又到洗手间里去了。深更半夜,周围的客房鸦雀无声。
等一会儿抄子回到家里,真的不会碰到丈夫吗?说不定她丈夫正等在那里,又要发生一场争执?安艺不敢再想下去了。
事到如今,再考虑这些问题也已经是马后炮了。
他脱掉睡衣,开始穿衣服。抄子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你还是就在这里接着睡吧。”
“我送你到大门口。”
“不用了。饭店前面大概有出租车吧?”
“当然有啦,因为是火车站前头嘛。”
“你要想让我放心就待在这儿别出去。”
“为什么?”
“那样的话,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还可以再回来。”
抄子说完这关键的一句话,留下一抹微笑,就提起旅行包朝门口走去。
“再见。”
说完抄子又补上一句:“这次非常愉快。”
她是在说昨天开始的这趟旅行。安艺点了点头,抄子迅速扭转身,关上房门走了。
虽然已经两点多了,但安艺一个人被撂在饭店里,怎么也没法马上入睡。
自己该几点钟回去?他朝窗外望去,大街上只有整整齐齐的路灯在夜色中放着光。
外边好像已经很冷了。m.chuanyue1.com
想到这里,他不再急着想出去,但回到床上,却还是睡不着。他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外国电影。他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好像是一部描写越狱犯的打斗片。
就这么过了二十来分钟,电话铃响了。知道安艺深更半夜还待在这饭店里的只有抄子。他扭小电视音量拿起电话,果然是抄子。
“你刚才睡着了吧?”
“没有,睡不着,在看电视呢。”
“你还在那儿,太好了。”
从传来的杂音来看,抄子好像是在外面打电话。
“你还没到家?”
“到家了,可是进不去。”
“钥匙呢?”
“有钥匙,可是门链给挂上了。”
肯定是对妻子的迟迟不归怒不可遏,丈夫才挂上了门链。
“那你就一直待在外头?”
“要是按门铃的话,大概他会起来……”
抄子被丈夫关在门外,现在还站在露天里。
“你怎么办?”
刚说出口,安艺觉得自己太不负责任。
“回到我这儿来吧?”
“我也想到你那儿去,但我还是按一次门铃试试看吧。”
“那样好吗?”
“要是不行,没准我会再到你那儿去。”
“我会一直在这儿等着的。”
安艺放下电话,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没有说出“你马上到这儿来”那句话。
他没再调大电视的音量,电视还在播放,可他已经没心思看了。
他茫然地对着几乎没有声音的电视画面,想象着抄子徘徊在夜半街头的身影。
看来回到东京以后没有马上回家是走了一步臭棋。一天在外且不说,深更半夜还不回家居然连个电话都不打,大概就是她丈夫也忍受不了了。为她丈夫想想,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挂上门链了。要是安艺是她丈夫的话,可能也会那样做的。
不管怎么说,抄子似乎太小看自己丈夫了。她以为既然晚了,不如干脆再晚点回家让他见不着自己就行了,却没想到那样并不能解决问题。
自己既然肆无忌惮,就休想逃脱以牙还牙的报复。
然而抄子被关在门外,安艺也逃不了责任。
在回东京的新干线上,是他忽然不愿再忍耐克制下去了,他要抛弃一切世俗的清规戒律和礼义廉耻,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想到必须战战兢兢地时刻顾忌家庭和所处的环境,他禁不住要问,两个相爱的人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正是在他激情难耐的怂恿下,抄子才顺从他来到了饭店。
抄子不顾自己应该回家,跟他来到了饭店,自然罪不可恕,而怂恿她的安艺也同样罪责难逃。更何况,他明知抄子不会拒绝他的诱惑还要怂恿抄子,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比抄子更罪加一等。
他一边思索,一边焦急地等着电话。
他想起了三个月以前。那时自己在轻井泽的饭店里也是一直在等抄子的电话。
与那时候相比,现在抄子的处境更艰难了。
今天晚上,就算抄子进得了家门,看来也难保平安无事。
面对丈夫的震怒,抄子该怎么应对?想到这里,安艺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尽管他一直等着电话,但铃声一直没有响。
二十分钟以后,安艺终于死了心,又回到了床上。穿书吧
既然没来电话,看来抄子丈夫最后还是开门了。他是抄子按了门铃,敲了好几次门以后才起来开门的吧?真正的问题是在抄子进门以后。现在他们究竟是在用什么口气谈什么问题?想到这里,安艺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现在,安艺是在用完全清醒的头脑思索。
事到如今,只要自己下得了决心,抄子也许就会离开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把孩子寄放在母亲家,她自己先出来。
当然,安艺为此也必须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首先得考虑的就是跟妻子离婚。
关于这个问题,他曾经试探过妻子的态度,但妻子装聋作哑根本不回答他。那种冷淡的态度说得更确切点儿,是对他的话根本不屑一顾。那当然不是因为她爱安艺,“你以为有那么便宜的事吗?”这理直气壮的一句话,清楚地表明了她的真意:就是为了报复,我也不会跟你离婚。
而抄子呢?即使她想离婚,丈夫也未必会同意。狗急跳墙的情急之下,谁也保不准丈夫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总而言之,虽然有一个想离婚的丈夫和一个想离婚的妻子,但只要他们都有一个不想离婚的妻子和一个不想离婚的丈夫,就别指望他们能好合好散。
如果对方的态度正相反的话就太好了,但人生也许难就难在凡事并不都是顺风顺水。
然而也不能因为困难就唉声叹气。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的话,就是不能结婚,也还是可以住在一起的。
现在确实差不多到了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安艺一边左思右想一边等抄子的消息,但到天快亮的时候也没接到她的电话,安艺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快中午的时候,抄子终于打电话来了。
早晨,安艺退了饭店客房,回到原宿休息了一会儿,才总算接到了抄子的电话。
“怎么样?”安艺迫不及待地问道。
“太累了……”抄子说着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回来。一直等到天亮。”
“对不起。”
“后来他给你开门了吧?”
“开是开了……”抄子停了一会儿,吐出了一句,“我们已经完了。”
安艺握着电话,眼睛看着洒满阳光的阳台。不用再问,就凭这一句话,昨夜的情况已经能够想象了。
“他又打你了?”
“打倒是没打……”
安艺觉得必须说句什么来安慰她,可一时又想不出适当的话。现在抄子所受的创伤不是廉价的安慰所能抚平的。
“今天是星期天啊。”
“我要休息。”
这干脆的回答让安艺感到她已经疲惫到了什么程度。
“到我这儿来吗?”
抄子稍微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还是在家吧。”
待在家里的话,不是孩子回来,就是丈夫在家。那怎么能静得下心来呢?可抄子看来并不想到这儿来。
“我想睡一会儿。”
“想睡的话,到我这儿来睡好了。”
“可我累得脸都发灰了。”
抄子没化妆的脸安艺看到过好几次,现在更不会在意它难看不难看。可抄子也许真是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真难为你了。”
“我累极了。”
最后这句话,像是说她跟丈夫吵得累了,更像是说跟丈夫以外的人相恋已经使她感到疲惫了。
“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吧。以后咱们再好好商量。”
说完这句话,安艺放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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