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皎月
窗外,黄昏愈走愈近。
晌午压在山顶上方的白云已经消散,横飘着的波状云染上了红色。
宽敞的窗子下面是一个池子,再往前就是高尔夫球场的延伸区了。林荫下的球道向前笔直伸去,池子左边接着一块绿茵茵的草坪。
球场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暮色将至的球道中央立着一棵松树,像是被谁遗忘在那里一般。也许是刚下过雨吧,松树和草坪都显得湿漉清新。
安艺从刚才开始就坐在屋里的椅子上,边看风景边等电话。
抄子如果按时从上野出发的话,应该在五点半到达,她一到车站马上会给饭店打电话。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却任何消息都没有。
再以后开向这里的轨道交通的发车时间分别是七点多、八点多、九点多,基本上是一小时一班从东京发车,抄子总会坐其中的哪一趟车来吧。
昨天跟抄子通电话的时候,她说她肯定来,饭店的电话号码她也记下了。即使她忘了电话号码,到了轻井泽以后也肯定马上问得到。即使她不打电话就直接来,也早应该到了。
安艺望着正在变暗的绿色草坪,脑子里在继续转动着。
会不会因为突然来了加急订单使她没法离开?或者是孩子生病她不能来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一定会来电话的。抄子很讲信用,通常每次迟到以前都会给安艺打电话。
星期五一起来的朋友都回去了,留在饭店里还没走的只剩下安艺一个人。要是抄子不来的话,安艺就得一个人再白白待上一夜。但他不相信真的会倒霉成那样。
要是怎么也来不了的话,抄子一定会打电话来。既然到现在还没来电话,那她肯定再晚也会来。
安艺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朝窗外看着,球道中间那棵松树的顶上,月亮已经出来了。月亮才刚刚开始升起,那轮廓白白的,黄昏的天空已经有了秋天的感觉。
这家饭店是幢三层楼房,周围是绿色的草坪和树木。
安艺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它从候客厅到客房的装潢都很稳重。
夏天的轻井泽到处挤满了年轻人和举家而来的观光客。饭店里也闹哄哄的,像是变成了百货商店。相比之下,高尔夫球场这一带倒显得清静,很少看得到人影。现在这个饭店倒更像是森林中的城堡。
决定要来轻井泽时,安艺曾考虑过借住朋友的别墅。那幢别墅占地很大,有管理员常驻,还可以提供饮食。虽然朋友一直说请他去轻井泽时务必住在那里,但他觉得那幢独栋别墅住进去反而会心里不踏实。
因为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住到一半时抄子又会加进来。尽管主人说请随便使用,但自己也难以带着妻子以外的女子住进去。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住到这个僻静的饭店里来。
包裹着森林的晨霭,被朝日驱散的晓雾,辉映在阳光下的树木和草坪,向人们预告秋之将至的黄昏彩霞……这里的景色,无不让人百看不厌。高原上的自然景象静静地转换着,让人体会到天地之悠远。在喧闹的避暑游览地,只有这一角落是静谧的世外桃源。
但现在,这僻静却不啻为安艺的敌人。
周围的森林已经沉浸在夜幕之中,只有中间的球道还看得出模糊的轮廓。右边看得到一盏街灯,那里好像是饭店的地界。周围正在飞快地暗下来。
天已经够黑的了,视界里没有一个人影。也许是这幢石造的房子异常坚固,以至于根本听不到走廊里的脚步声。
这是一间完全封闭在大自然中的屋子。安艺就在这间屋子里一边透过窗户看着天色一点点儿暗下来,一边等着电话。
现在已经七点多了,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两个钟头,但依然没有抄子的消息。
如果抄子再不来的话,下边餐厅里预约的晚餐就必须取消,或者得告诉他们推迟预订的时间。不管怎么说,抄子迟到这么久确实罕见。
安艺还在犹豫要不要开灯。要是现在拉上窗帘把灯打开,屋子里立刻就会给人一种已经入夜的感觉。
安艺坐在椅子上,没有开灯,只有他的周围还隐约感觉得出黄昏暮色的余韵。
昏暗之中,安艺就像一尊化石,一动不动地等着电话。
为什么抄子还不打电话来?
今天安艺跟朋友们分手后回到饭店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曾闪过一丝抄子也许会不来的预感,但他心想那不可能。当时天还很亮,他并未把这种预感放在心上,而现在预感正在逐渐变成现实。
安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八点多发车的轨道交通上。如果坐那班车来的话,还来得及到餐厅去吃饭。
为了排遣对时间的焦虑,他打开电视,开始看棒球比赛。
窗内窗外全都暗了下来,安艺只看得到电视画面在明晃晃地闪亮。
心不在焉地看着看着,时针过了八点,已经是八点二十分了。现在再不开灯已经不行了。
他赌气打开电灯,打电话给地下餐厅取消预约。
今天只好一个人吃晚饭了。他向餐厅道歉说约好的人没来,又请他们拿来一份西餐拼盘和冰块,独自喝起威士忌来。
还剩下一班九点多到的车,只好再等等看。
即便她坐那班车来,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呢?是她忘了今天的约定,还是突发的急事让她没法打电话?安艺后悔今天早上没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今天上午,安艺很想给抄子打个电话,可顾忌到星期六她丈夫也许在家,所以就没打。要是那时候联系上了的话,自己就用不着这么傻等了。
过了九点,安艺终于死心了。
接下来虽然还有十点多、十一点多到的车,但都太晚了。从当初约好的五点半到算起,已经晚了整整四个钟头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打电话来,抄子那边肯定发生了变故。
究竟出了什么事?
最大的可能是孩子病了使她无法脱身,但那样她自然会打电话来。就算阴差阳错没能跟自己联系上,至少也能给服务台留个口信。他无法想象抄子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爽约。那会不会是抄子自己出了什么事呢?会不会碰上车祸受了伤,或者突然得了急病?要是她本人进了医院,倒是有可能打不了电话。
想着想着,安艺更加心神不定起来。
以前,他们商量过得急病时的联系方法。抄子说过“别担心,我一定打电话告诉你”。现在看来,还是靠不住啊。如果是妻子跟丈夫,医院里马上就会通知,可凭两个人现在这种关系,也不可能托家人或亲戚打电话来通知自己。也许,倒应该给抄子公司打个电话问问,可真不凑巧,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天。
安艺还是提心吊胆地等着电话。
到九点半多的时候,安艺终于下决心给抄子家里打个电话。他还是按照两个人约定的那样,铃响三次先挂掉,然后再打。屏住呼吸拨了号码,可没有人来接。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
抄子家好像没人。
安艺又喝了一大口兑水威士忌。
她现在到底在哪儿?从她丈夫和母亲都没接电话来看,会不会一家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了酒杯。刚送到嘴边,电话铃响了。
安艺一愣,他朝周围看了看,随即眼睛盯住电话不动了。尽管手一伸就够得着,但他没有去接,他要平息一下等得心慌意乱的情绪。
拿起电话时铃声已经响了五次,听筒里传来接线员的声音:“是安艺先生吧?有找您的外线电话,我这就给您接过来。”
安艺瞥了一眼电视机旁边的台钟,九点五十分。他把电话贴在耳朵上,轻轻的接驳声后,电话通了。
听筒里一下子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是我……”
声音很低,但确实是抄子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儿?”
“东京……”
她好像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听筒里听得到街上的噪音。
“你在干什么?”安艺竭力控制着情绪,但还是无法改变责问的语调,“我一直等到现在,都快十点啦!”
“对不起。”
现在再对不起也来不及了。
“你干吗不来?”
面对安艺的厉声质问,抄子低声答道:“我想去,可是去不成了。”
“为什么?”
“他突然又说不出去了……”
抄子丈夫本来预定今天要到外地去演出的。
“突然改变了计划?”
“也许是他觉得我的样子有点儿奇怪。”
安艺脑子里想象着抄子和丈夫争吵的场面。虽然没见过她丈夫,但知道他也是三十五六岁。
“那你呢……”安艺镇静下来,声音柔和一点儿了,“现在是在外头?”
“嗯……”
“现在能来吗?”
“现在来?”
“不管多晚都行,反正还有夜班车。”
“可是……”
“来不了?”
“脸上让他打了一巴掌……”
电话里听得到低低的抽泣声,抄子好像哭了。
安艺脑子里又浮现出一对夫妇的身影。丈夫正打算出门,跟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一起去旅行演出。妻子睨视着正要出门的丈夫,心里在惦念今晚的幽会男友。现在就等着把孩子托给母亲,然后自己走人了。
突然,丈夫说不去演出了。
妻子问他为什么,但他不回答妻子的疑问,只说要跟她一起去外头吃饭,还说难得也在家里歇歇。一心只想着去轻井泽的妻子立时乱了阵脚,她想知道丈夫突然改变计划的原因,但丈夫含糊其词,没有要走的意思。心情急切的妻子一个劲儿地劝他还是去演出,这越发使他疑上加疑,不禁跟妻子争吵了起来。
本来丈夫就觉得妻子的举动不正常,以前他虽然觉得有点儿反常,但还一直在勉强抑制着心中的不满。
那不满终于在星期六下午爆发了。
“你打算到哪儿去?”丈夫的盘问步步紧逼,“你大概有什么新相好了吧?”
妻子开始还处于守势,但丈夫的强横态度激起了她的反攻。虽然她红杏出墙自知理亏,可也不是没有自己对丈夫的不满。就在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之中,丈夫一时冲动,随手扇了妻子一巴掌。
本来丈夫妻子都没打算吵到那种地步。
起初丈夫看到妻子坐立不安的样子,不过就是想挑明自己对她所作所为的怀疑,让她吃点儿苦头,受点儿教训。妻子一开始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谁知针尖对麦芒,越吵越不可收场,最后丈夫打了妻子一记耳光。
安艺想象不出是本性善良的丈夫赶紧道歉了,还是他一怒之下愤然冲出了家门。
挨了打的妻子先是呆若木鸡,继而悲从心生,蹲到屋角里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早就说好了今天要去轻井泽。她知道得早点儿出门,但这种情况下看来是走不成了。
比约好的时间早已晚了不少,脸又被打得走了样,今天只好不去了。但电话总得给安艺打一个,抄子这才走出了家门。
安艺重换了一只手拿好电话。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抄子居然挨了丈夫的打,这让他极为震惊。
“伤得厉害吗?”
……
“要紧吗?”
问了两次,抄子才终于答道:“没什么太要紧的。”
“可是,打的是脸啊。”
安艺想起了电话里听到过的抄子丈夫的声音,记得那声音比自己原来想象的要年轻有力。抄子难道真是挨了他一巴掌?
“疼不疼?”
“不,已经不疼了。”
“你能不能现在就来?”明知不可能,安艺还是又问了她一声,“没有轨道交通,坐汽车也行。”
已经十点了,走夜路要是有三个钟头的话,也许能到。
“你可以叫辆出租车来,要不我回东京去?”
抄子如果来不了,安艺也可以叫辆车回东京。
“我回去以后能马上跟你见面吗?”
“今天晚上还是算了吧。”
已经吵到丈夫动手了,抄子以后该怎么办?她丈夫现在跑哪儿去了?
“刚才我给你家打过电话,可是没人接。”
“我就是刚才出来的……”
“现在就你一个人吧?”
“嗯……”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安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回家?”
“到我妈那儿去。”
“一个人去?”
“是的。”
抄子说过她母亲就住在附近,大概孩子现在也寄放在她那里。
“明天早上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从傍晚开始就一个人在饭店里等到现在,接下来的长夜看来更难熬。
“我想你……”
“我也想你……”
听筒里传来抄子嘶哑的声音。
放下电话,安艺叹了一口气。
抄子的伤听她的话好像并不太重,说是打了一下,可能就是脸被打红了,似乎对她打击最大的是丈夫居然动了手。
安艺自然没见过抄子的丈夫,但从听到的声音和抄子偶尔漏出来的片言只语来看,他似乎是很温和的人。这从他喜欢古典音乐、喜欢乐器这一点上也能看得出来。
这样的人怎么会动手呢?
抄子只说“因为他知道我要出门……”但安艺似乎可以肯定,那是因为他对抄子的行动起了疑心。
安艺本打算再把原因问得详细一点儿,但想到这事牵扯到自己,也就无心再追问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对抄子夫妇来说,绝不是一件小事。
今后两个人会怎么样?夫妇大吵一通之后,有的会终于分道扬镳,有的反而会痛定思痛,破镜重圆。但事情闹到打耳光的地步,看来是不会马上言归于好的。不仅如此,要是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两人真的会一刀两断。
安艺往杯子里加进冰块,又倒上了威士忌。这一次他倒进去的威士忌比刚才多一倍。他端起杯子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傍晚时斜阳阴影中的草坪已经一团漆黑,远方还有一处像是被谁遗忘在那里的光亮。天将黑时,泛白的空中若隐若现的月亮已经爬上了右边的树梢,皎洁的月光从叶间飘落到地上,湿漉漉的小草已经入眠。
望着高原上寂静的夜空,安艺又想起了抄子。
回到娘家的抄子在干什么?是在对母亲诉说今天争吵的经过,还是跟孩子在一起?今晚抄子到母亲那儿去让安艺不再那么担心,她离家以后没再回到丈夫身边也使他感到些许安慰。
今天晚上,安艺想念着抄子,抄子也在想念安艺。他们都吐诉了“想见你……”的心声。但几次要抄子来她都不来,安艺因此想叫辆车从轻井泽赶回去,可抄子也没答应见他。
现在赶回去的话,到东京已是深夜,不仅太晚了,而且抄子吵完架后也许还没平静下来。说不定她想一个人好好考虑一下。
但反过来说,正因为是这种时候,不是才会更想见面吗?抄子拒绝跟安艺见面,是因为她冷静,还是因为她想保住这个家?
仔细想来,安艺的态度好像有点儿矛盾。他既为抄子没来轻井泽感到失望,又对她跟丈夫的裂痕感到担心。说是“我希望你来”,可并没有考虑抄子现在再到轻井泽来的后果,要是今天晚上抄子真到轻井泽来的话,她跟丈夫的决裂或许将就此定局。
如果刚跟丈夫吵完架就连夜投奔到情人等待的高原饭店去,就是再宽宏大量的丈夫也绝对不会容忍。
虽然安艺不清楚今天抄子夫妇争吵的具体过程,但他觉得似乎他们还没到决裂的地步。尽管从唇枪舌剑发展到动手打人,但已经有了孩子的夫妇还不至于因此立刻分道扬镳。今晚回娘家住一夜,不过是躲过风头的应急手段。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抄子夫妇之间还算留下了一线希望。抄子今晚不到轻井泽来,也许就是想要保住这最后一线希望。
在她跟安艺的前途依然无从展望的现在,如果冲动地不惜一刀两断、离家赶到轻井泽来,就只能说是一种鲁莽。
知道无法见面以后,安艺看着漆黑的窗外,大脑似乎也渐渐冷静下来了。
打消了今夜相会的念头以后,他稍微睡了一会儿,但那不是运动过后或工作完后舒服的睡眠。他是不停地喝威士忌,醉得浑身软瘫才睡着的,睡着前并未做任何上床的准备。
他醒来时,头上的灯光煌煌依旧,画面已经消失的电视在释放着杂音。刚才大概是躺倒在床上想看电视,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安艺忽然觉得抄子好像就在旁边,但眼前只看得到脚那头一大片白色的墙壁,当然没有抄子的影子。窗边的桌子上是空空如也的酒瓶和酒杯。
床头柜上的钟指着三点,离天亮还早,可喉咙干得难受。他爬起来喝了口水,只觉得头重脚轻,两腿酸软。看来酒劲还没过去。
安艺关了电灯,又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他睡得应该很沉,可脑子里却始终看得到抄子的面影。
没做什么梦,脑海里抄子的面影却如此清晰,这或许是因为睡着前一直在想抄子,黑暗中一闭上眼睛,抄子就又会出现在眼前的缘故吧。
都这个时间了,想必抄子在娘家早已入睡。不知她是不是跟母亲睡同一个屋,但孩子肯定是睡在她身边的。
可是,安艺怎么也想象不出抄子跟孩子一起睡觉时的样子。抄子在他脑子里只是一个女人,作为母亲的形象却非常淡薄。
他好像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安艺是七点钟醒来的。
凌晨三点时醒过一次,到现在又过了将近四个钟头。
酒劲已经过了,但头还有点儿沉。
安艺朝周围看了看,窗帘缝漏进来的淡淡光亮中,满眼是白白的墙壁。从昨天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定下来要跟抄子在这儿过夜,所以此刻的大床、白色的空间,无一不使人觉得缥渺茫然。
安艺使劲捶了两下脑袋,起身上完厕所,回来拉起了窗帘角。
他以为早晨耀眼的阳光一定会一下子射进屋来,没想到云层很低,树林和草坪全都笼罩在浓雾之中。已经是七点了,太阳依旧懒洋洋的,雾在徐缓地飘动,葫芦形的池子水面上,雨点滴在上面的圆圈在不停朝外扩散。
在轻井泽连着住了三天,每天早晨不是下雨就是阴天。当地人说一早雾浓白天才不会下雨,这里早晨根本就看不到灿烂的太阳。
轻井泽是个非常潮湿的地方,像样点的大宅院里都长满了青苔,屋子要是关着不通风还会发霉。Μ.chuanyue1.℃ōM
第一个看中轻井泽的好像是英国人,弄不懂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里来避暑。尽管国外的避暑地还是空气干燥凉爽的地方居多,但也许在英国人眼里,这种潮湿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
安艺原来并不讨厌这种雾气浓重的早晨。虽然这样的天气让打高尔夫或网球的人郁闷不爽,但安艺觉得那寂静的树林草坪在细雨蒙蒙之中更有情趣。
可是,今天早晨的满天乌云却多少令安艺感到凄凉。
终日翘首以盼,却不见美凤飞来。望着迷雾中的树林,安艺孤身只影,倍感徒然。
他还没想过上午什么时候回东京。那篇今天要截稿的文章,回去以后写也来得及。现在最要紧的,是等抄子约好了要打来的电话。他可以接完电话再回东京。
安艺盘算完后,照样没拉开窗帘,他拿起报纸就着床头灯看了起来。看完三份他要饭店送来的报纸,安艺觉得有点儿饿了。
他想起来,昨天取消预约的晚餐后,他只就着送来的西餐拼盘喝了点儿威士忌。现在酒劲已经过了,他只想喝碗又香又热的豆酱汤。
七点半正是早餐时间,可他怕自己到楼下餐厅去时抄子会来电话,而且也嫌换衣服出去太麻烦。
安艺就这么躺在床上等抄子的电话。
要是以前,他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如果没见着哪个女人,他会立刻起身回去,或是考虑工作上的事情。但现在根本没心思干那些事。他呆呆地躺在浓雾中的饭店里,心里只想着抄子和那个她说要打来的电话。
快八点的时候,安艺要了客房服务的早餐,然后起床去洗脸。他没看时刻表,因为他知道九点多和十点多都有回东京的特快。
洗完脸,拉开窗帘,雾天已经变成雨天了。
难得一个星期天,这一来室外体育运动看样子都没法进行了。现在再下雨安艺都无所谓,可抄子要是在这儿,也许会惋惜的。
安艺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他抽了一支烟,然后开始穿衣服。
抄子打电话来是在二十分钟以后,正好他刚吃完送来的早餐。
“昨晚真对不起,你睡得好吗?”
过了一夜,抄子的声音好多了。
“睡着了,但没睡好。”
这话听上去奇怪,却是大实话。安艺虽然灯没关就睡着了,但那只能说是酒后打个盹,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睡觉。
“我梦到你了。你在夜里的大街上走着,好像很害怕。”
“我也梦到你了。叫你也没答应,真有点儿扫兴。”
梦到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抄子也梦到跟自己在一起,这让安艺感到欣慰。
“现在这儿在下雨。”
“东京是阴天。”
“你从哪儿打的电话?”
“从我妈家。”
“你母亲呢……”
“在别的屋子里呢。她也许以为我是在给公司的人打电话。”
跟昨天晚上相比,今天抄子的声音平稳多了。
“今天你接下来干什么?”
“在轻井泽没事了。我刚吃完早饭,想坐九点来钟的车回去。”
“我来接你吧?”
“你出得来?”
今天是星期天,抄子的公司休息。但她家里现在怎么样了?这才是安艺惦记的。
“你不回家没关系?”
“没关系。”
“你就一直待在母亲家里?”
抄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接着问道:“几点钟到上野?”
安艺看了看时刻表,告诉她十一点一刻到。
“站台上很挤,我从上野公园出口出来。”
“那我就在那儿等你。”
抄子说起话来很快活,跟昨天晚上判若两人。
又能见面了,安艺赶紧开始做回去的准备。他其实就一个旅行包,再怎么准备半小时也足够了。
安艺赶上了九点多的车,坐到靠窗的位子上。
轻井泽还在下雨,过了横川山口雨就没了,只看到云层低低地覆盖在田野上。
路上,安艺边喝咖啡边继续看书。东京到轻井泽要两个小时,感觉上不算远。旅途中看平时想看的书是最合适的。
对安艺来说,旅行的乐趣不仅是探访未知的土地,还在于能在车中安闲地读喜欢的书。而且今天一到上野,抄子还会来接站。
黯然寂寞的昨夜已经过去,欢然欣喜的时刻即将来临。
是因为放心了吧,安艺迷迷糊糊打起盹来。当他在嘈杂声中睁开眼时,已经到大宫了。
安艺把放倒的椅背收上来,在衬衫外面又穿了一件白麻外套。因为刚跟编辑和好朋友打完高尔夫球,身上的装束也很随便。
安艺合上书朝窗外望去,从大宫到东京一路上几乎全是房屋街道。三天来看惯了农村的绿色,窗外的景致反而显得新鲜。
列车正点到达上野车站。
安艺提着包过了天桥,朝上野公园出口走去。
轻井泽刚下了一场雨,已经有了初秋的感觉,但东京还是那么闷热。虽然已经进入九月,天气好像反而又热起来了。
安艺快步穿过人群走向检票口。他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却没看到抄子在哪儿。出了检票口正要走上街道,有人从后边拍了他一下。
“你回来啦。”
安艺回头一看,抄子笑嘻嘻地站在跟前。
“你没在检票口那儿吧?”
“我躲起来看你跟谁一块儿回来呢。”
“肯定是我一个人嘛。”
说着他看了看抄子的脸,看不出有打过的痕迹或红肿。
“你有时间吧?”
见抄子点点头,安艺朝一辆等在路边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他直接告诉司机:“去原宿。”
快到午餐时间了,虽然可以在外头吃,但安艺还是想先到屋里跟抄子待在一起。抄子似乎也心有灵犀,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边上。
“总算又见面了。”
车子启动以后安艺轻声说道。抄子把身体靠了过来。
“对不起。”
“反正都过去啦。”
现在再埋怨抄子没来轻井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过,你很够呛吧?”安艺又看了看抄子的脸颊,“打哪儿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耳朵里感觉还有点儿怪。”
抄子用手轻轻摸了摸耳朵,那只耳朵不在靠安艺的这一边。
信号变成绿灯了,车子开动以后安艺又问道:“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你要到轻井泽去?”
安艺照例省去了对抄子丈夫的称呼。
“那他还不知道。好像是看我心神不定,才猜到我要出门。”
“不是定好了要出去演出的吗?”
“演出好像突然取消了,可他没有告诉我……”【穿】
【书】
【吧】
狡猾的家伙!安艺心里恨恨地骂道,但没有说出口。
对妻子行动心存狐疑的丈夫,干出那种事来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我告诉他我要出门,他就问了不少我要到哪儿去什么的……我没理他照样准备出门,他就不高兴了。”
“就这么一下打过来了?”
“是我跟他吵起来了,后来就……”
安艺以前从没恨过抄子的丈夫,不仅不恨,还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说白了,抄子的丈夫是“绿帽乌龟”,自己老婆被人睡了还不知道。实际上,睡人家老婆的只会对被人家睡老婆的心怀同情,绝不会恨他的。
但像昨天那样动手打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也许对丈夫来说,抄子是妻子,但对安艺来说,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对女人有什么理由诉诸暴力?
当然,抄子丈夫打人确实有他的道理。人有时气愤至极,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动手,但总不能打得第二天还耳朵疼吧。
看着左手轻轻捂住耳朵靠在自己身上的抄子,安艺不禁火气上来了:“他打人以前,冷静地考虑过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吗?”
妻子跟别的男人亲近,未必都是妻子的责任,这里面也有丈夫的问题。
但换位思考一下的话,如果安艺是抄子的丈夫,他说不定也会动手打人的。不管什么理由,看到妻子无视自己,傲然而去的样子,哪个丈夫都会生气。更何况丈夫再三诘问,妻子却置若罔闻。面对如此顽固的态度,难怪丈夫要动武了。
安艺抱着胳膊叹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还觉得无法容忍抄子丈夫的暴力,可现在反而觉得那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了。安艺是一方面否定他的行为,一方面理解他的心情。如果想恨他的话,不如咬牙切齿地去恨,那样心里就会轻松,但安艺觉得恨不起来。
汽车从四谷车站前面驶过,沿着神宫外苑的林荫道向前开去。因为是星期天,路上很空。
目送一群慢跑的年轻人在人行道上渐行渐远,安艺又将视线收回到旁边的抄子身上。
抄子正靠在安艺的肩头望着前方。
他们以前也在星期天的下午一起这样坐过出租车。时间跟那次相同,但两人所处的环境却已经大不一样。
以前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幽会的喜悦。男人和女人都因为避开了世人的眼光而更加激情荡漾。现在尽管同样依偎在一起,却已经不再避讳世人的目光。不仅不再躲避,而且大大方方,倒像是天经地义一样。
经过这次激烈争吵,抄子和安艺好像变得胸有成竹、宠辱不惊起来了。
“可是……”安艺望着前方林荫中缓缓的弯道问道,“你今天还是住在母亲那儿吗?”
抄子点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前方。
“跟你母亲说了这次的事啦?”
“说了点儿大概……”
“那你母亲怎么说的?”
“她好像觉得吵架也就是一阵子的事。”
“可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母亲那儿吧?再说你还有工作。”
“我要是就这么不回家的话,你大概就会坐不住了吧?”
“那倒不会……”
安艺虽然没有承认,但抄子好像看出了他一闪而过的犹豫。
“你觉得我还是回去好?”
这话让安艺不知该如何回答。抄子继续说道:“今天早晨,他打电话来了。”
“怎么说的……”
“说是希望我回去……”
抄子丈夫在安艺脑子里的形象又变了。原来那个殴打妻子、蛮不讲理的男人,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说真的,安艺觉得自己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
如果他干脆把妻子拒之门外,安艺倒想与其较量一番。因为那种动辄诉诸暴力的蛮横东西实在可恶。可是,这种才过了一天就赔礼道歉的人,安艺是无意把他作为对手与之抗衡的。
“那么干脆就……”
安艺低声问了一句,抄子点了点头。
“大概他是知道做得过分了吧。”
“可是,不是昨天才吵的架吗?”
就算知道自己过分了,第二天就举手投降是不是也太窝囊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才不回去呢。”抄子慢慢摇了摇头,“先在我妈那儿住一阵。”
看安艺不说话,抄子又接着说道:“都闹成那样了,怎么能马上又跟以前一样呢?”
就连闹到互相动手的夫妇,也不是没有马上言归于好的,但抄子他们的情况看来没那么简单。因为这牵扯到妻子有外遇的复杂问题。
“我想问你个问题……”
安艺把嘴凑到抄子耳朵边上,以免被司机听到。
“他发现我们的事了吗?”
抄子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不清楚,但他好像已经感觉到我外头有个人了。”
“那他还原谅你?”
“这不是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生活不方便吧。”
“原来是这样啊。”
与安艺相比,抄子好像更沉得住气。
车到原宿的公寓时,快十二点了。
外出三天,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因为安艺不在东京的时候,保姆久子也来给他打扫过了。
也许是已经九月了吧,带花边的白桌布换成了浅驼色的,桌边的鹤颈花瓶里插着一朵秋天才开的玫瑰。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久子想得很周到,但她对抄子有点儿冷冰冰的。
走进书房,安艺不在家时寄来的邮件和从家里转来的邮件也分门别类放在书桌上。
熟悉安艺的人知道他大多住在原宿,东西就都寄到这儿来,其他的邮件自然都是寄到家里去的。平时他总是周末回家看看,但这个星期没回去,所以就让他们转寄过来了。除了书籍以外,其他邮件都扎在一起,上面只写了一句“请转下列地址……”,因为是转寄,有这一句就够了。但从这不愿多写一个字的标准用语上,似乎也可看出安艺妻子的冷淡。
安艺只简单看了看那些邮件的信封,就回到客厅里来了。抄子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烧开水。
“喝茶行不行?”
“行啊,我要浓点儿的。”
抄子对安艺屋子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现在正要从厨房旁边的橱里拿茶叶筒。就在她踮着脚尖伸手去够的时候,安艺悄悄走到她后面把她抱住了。
抄子吓得急忙回头看时,已经一下子倒在安艺怀里了。
也许是在轻井泽等得太久了吧,安艺觉得好久没跟抄子见面了。这一夜之间,两个人所处的环境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少抄子的处境更艰难了。
想到这些,两个人紧紧地吻到一起,许久许久,连阳台上直射进来的白昼阳光都全然不顾了。
卧室的窗户上有一层带花边的白色窗纱和一层胭红色天鹅绒的窗帘。如果中午把两层都拉上,屋子里也很暗。就在这人工制造的夜色中,安艺向抄子求起欢来。
无数次的结合,早已让两人的身体极为默契。他们都很清楚,哪种爱抚会催生哪种感觉,哪种感觉又会怎样传遍身体。
逍遥自在的融合中,两个人的身体在尽情燃烧。
今天的抄子比以往更为主动。平时她像是等待安艺点火的干柴,今天却是她急不可耐似的首先点燃了欲火。
女人点燃的欲火使男人燃烧得更为炽烈,男人烈焰的热浪又使女人燃烧得愈发凶猛,那热浪刺激着她,将她推向激情的巅峰。
激情澎湃之中,安艺的脑子里并未忘记抄子丈夫的存在。就是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怒不可遏地打了抄子耳光,伤及了她的身体。
他怒火所向的身体,现在正在安艺的怀抱之中。
让抄子充满愉悦,就是对伤害她身体的男人的还击。
此刻,或许抄子也在这么想。
抄子沉溺在与安艺的激情中,仿佛是在以这种方式向打了她的丈夫复仇。她是在以炽热的烈火向丈夫宣告:即使自己的身体倒在他的暴力下,自己的感觉也绝不向他投降。
快要到达顶峰了,抄子轻声说道:“咬我……”
安艺起初以为那是单纯的欢悦声。每次快到顶峰时,抄子嘴里经常会漏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快点儿……”
又一声催促使安艺急忙看了一眼抄子的脸。散乱的头发从右颊一直垂到唇边,额头上细细的皱纹在颤抖。虽然是在欢悦之中,但女人的表情总让人不禁感到心疼。
“使劲……”
这句话终于让安艺下了决心。
不能再犹豫了。抄子和安艺都希望在那胸脯上清楚地留下爱的证据。只要留下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又长又深的痕迹,他们两人反而能更加坚定地前进。
安艺不再考虑任何今后的事情,他按照抄子的恳求咬住了她柔软的胸脯。
现在只有跟随欲望所指的方向一直向前了。
两人一起登上顶峰已经过去一个钟头了。
有时候下午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静寂。
双层窗帘遮蔽着的卧室里一团漆黑,一点儿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就在这静寂之中,两个人静静地依偎着。抄子照例把头枕在安艺右肩上,脸和上身微微压着安艺的胸脯。
欢悦之后,两个人总是用这种姿势稍事歇息。
过了一会儿,安艺若有所思地忽然问抄子:“感觉好吗?”
真是明知故问,回想一下刚才抄子的反应,就再清楚不过了,但安艺还是想亲口问一遍。男人只有这样,才会感到真正的满足。
抄子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道:“好极了……”
有时为了听到这一句话,男人会耗尽全身的精力,甚至耗尽生命。女人的这一句话,能使男人更加自信,更加珍爱女人。这就是男人的天性。
“可是……”
安艺的手指朝着抄子那可爱的地方伸去。
高潮过后女人的身体是没有任何防备的。或许是因为还沉浸在销魂的余韵中吧,现在无论怎么靠近那里她都不想反抗。
安艺因此轻而易举就摸到了抄子那片柔软的葱茏处。
“不会是这个……”安艺说着把嘴贴近抄子耳旁,“不会是因为这个你们才吵架的吧?”
伏在他胸口上的抄子小声笑了起来:“不是跟你说过没那种关系了吗?”
“说是说过,不过我想也许……”
“你又在胡思乱想啦。”
安艺伸出胳膊想挪挪枕头的位置,胳膊肘碰到了窗帘。窗帘摇动了一下,午后的阳光趁机从窗帘缝里射了进来。
他们早就忘了,现在是星期天的下午。大白天就沉溺在情事之中,安艺感到有点儿心虚。他拉好窗帘,屋子里重又回到了黑暗。
“没动你身体吗?”
“当然啦。”
根据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抄子的丈夫不像是个小个子。他如果想那样做的话,看样子是能够按倒抄子的。要是他还要硬干的话,也许就会发现反常情况。
但他好像没有那样做。女人就算长得瘦小,但如果真反抗的话,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得逞的。而且,就算用力量迫使她屈从了,结果也未必会使自己满意。那样做可以说近乎一种夫妇间的强奸,如果男人乘兴硬要去做的话,就会导致夫妇彻底决裂的后果。
抄子的丈夫似乎是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了。
尽管他一时动手打了抄子,但未必是对妻子情意已尽,不仅如此,说不定他压根就没想过以后要跟抄子分手。
而抄子对这件事又是如何看的呢?
她说现在要在母亲那儿住一阵子,就是丈夫道歉了也不回家。
但她那个“一阵子”,到底是几天?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安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思考着,抄子把脸轻轻靠在他胸前,静静地依偎着他。
午后的静寂之中,两个人就这么睡着了。
安艺醒来的时候,窗帘缝里漏进来的阳光已经西斜,远处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一看床边的钟,下午四点了。
安艺的响动让抄子也醒了过来。
“睡得真沉啊。”
大白天睡觉,抄子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
“昨天晚上没睡好……”
“今天你几点钟回去?”
“再待会儿行吗?”
安艺今天还有四五页稿子得写出来,等抄子回去了再写也来得及。
“你今天得回家去吧?”
抄子知道安艺周末是要回家去的。
“不,不回去。”
“为什么?”
“今天刚从轻井泽回来嘛……”
抄子好一会儿没吱声,冷不丁说了一句:“我也不想回去了。”
“那就住下来吧?”
“住你这儿,行吗?”
抄子这第一时间的反问把安艺吓了一跳。
“我要是住这儿,你就麻烦了吧?”
“那倒也不是,可是……”
“今天要是住你这儿了,以后说不定就会一天一天住着不想走的。”
抄子经常会表现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强。说她跟丈夫已经没有肉体关系时是那么斩钉截铁,说她要离开家庭时又是如此毅然决然。只要现在安艺要她留下来,也许她真的会住下不走的。她的话里让人感到一种不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决心。
但抄子好像马上觉察到了安艺的两难心情,她改口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赖在这儿不走的。”
……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这又不是什么麻烦。”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孩子吗?”
安艺考虑跟抄子一起生活的时候,最先想到的确实就是抄子孩子的问题。尽管那是自己心上人的孩子,但这把年纪还要跟孩子一起过日子,是有点儿麻烦。
“你不是看到孩子就头疼吗?”
“那倒也不是……”
“不要那么勉强自己嘛。”
说完这句安抚的话,抄子忽然抬起头来。
“可我自己来抚养他,没关系吧?”
“那当然是你的自由。”
“那么,我就试试看吧。”
抄子的眼光像是在想象着未来的什么。看着她这副神态,安艺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是不是怀孕了?”
……
“没说错吧?”
安艺又问了一遍,抄子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回想他们的交往,抄子就是怀孕也不奇怪。男人和女人既然结合在一起,不知哪一天就会怀孕。
但是,安艺又觉得她未必已经怀孕。
因为抄子的例假相当稳定,基本上可以推算出受孕危险期。抄子觉得哪天可能怀孕时,也会提前悄悄告诉他。
那种时候,安艺就会在跟她结合时靠意志控制住自己。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安艺的年龄已能让他在这种时候比较从容地行事了。
说得再透彻点儿,到了这把年纪,男人的精气已大不如前,就算一时抑制不住,也很难使女人怀孕。安艺一直相信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因此根本不担心抄子会跟自己怀孕。
实际上,也是因为以前并未出过这种问题,难怪安艺从不为会不会怀孕的事操心。
但不操心只是凭当事人自己的感觉,而感觉并不绝对是可靠的。
现在要是抄子真的怀了孕,安艺也没有否定的根据。
既然她说跟丈夫已经一年多没有肉体关系了,如果怀孕了的话,那就肯定是安艺的孩子。
安艺在淡淡的亮光下又看了看抄子。
“你是怀孕了吧?”
抄子头靠在安艺肩头,没吱声。
“你对我说实话。”
“如果是怀孕了怎么办?”
这反向让安艺一时答不上话来。
“麻烦了吧?”
……
“不过,你放心好了,我没怀孕。”
吓唬了一次以后,抄子又断然否定了怀孕的事。
说实在的,安艺从来没有想象过跟抄子一起生男育女的事。
虽然他跟抄子的关系比谁都密切,但那跟怀孕生子之类家庭的生活全无关系。对安艺来说,抄子说到底就是自己的情人,不是生育孩子的母亲。
这或许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有一轮以上的年龄差。他一直觉得,年龄差得这么多,是怎么也不可能一起生育孩子的。
但那只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对于每个月都定期来例假的女人来说,什么时候真的怀孕也是毫不奇怪的。
“我再问你一遍……”
安艺还是不放心。
“真的没怀孕?”
“没怀孕。”
“那你刚才怎么说要自己抚养呢?”
“我是想,那样也许就能生一个了。”
“你想要孩子?”
“现在怀孕是挺麻烦,但要是真的有了,我还是想要的嘛。”
也许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心里话。
“可是,你看现在这种情况……”
抄子能为他着想,安艺当然很欣慰,但如果真的怀了孕,问题就不一样了。
“我只想跟你保持纯粹的爱,不想再为家庭和其他那些琐事烦心了。”
“这我知道。”
抄子点点头,从床上起来走了出去。好像是到浴室冲淋浴去了。
剩下安艺一个人,他把床前的窗帘拉开了。
太阳在留下一天暑热之后已经西斜,但还是把柔和的阳光洒满了卧室。安艺穿起衣服,觉得肚子饿了。
他想起来,今天只在轻井泽吃了点送到房间里来的早餐。
看到抄子刚从浴室出来,他提议:“到外头吃饭去吧。”
因为是星期天,像样点的餐馆都不开门。安艺只看中了一家还不错的牛排店,就在宫下公园过去一点的地方。现在用铁板烤肉的餐馆很多,很少有这家店那样用木炭烤的。而且调味料也以酱油为主,味道很爽口。
“难得吃点儿肉也可以吧?”
“那么,吃完我就直接回去,这儿不来了。”
抄子好像打算直接回母亲家去。
“要是能留下的话,你就住这儿吧。”
“我现在流放期还没满呢,不能那样做。”
抄子穿着纯黑白细条的外套和深藏青的紧身裙,里边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胸口。这样清爽的打扮,让人无法想到在洁白的衬衫下还有白天留下的吻痕。
两个人走出公寓,拦了辆车,朝涩谷开去。
星期天的傍晚,涩谷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高高兴兴地只是在热闹的大街上走着,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离晚餐时间还早,店里空荡荡的。
两人在最里边石块墙壁前的桌旁坐下,要了葡萄酒来干杯。
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庆贺的,但两人已经好久没在做爱以后喝葡萄酒了。本来安艺想要烤里脊肉排,但看着菜谱,他又想吃牛腰肉排了。明明已经很累,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想吃油腻的东西。
“虽然很少有这种情况,但有时我会突然想吃烤得吱吱冒油的牛排。”
“那是因为你身体好吧。”
“也许是刚才太猛了。”
“我可不知道。”
抄子轻轻斜了他一眼,脸上显得格外妩媚。
“必须恢复恢复体力啦。”
过了一会儿,吱吱冒油的牛排拿上来了。安艺一边搛牛排一边问道:“那么,你明天是直接从母亲家去公司吧?”
“我想是吧。”
“换洗的衣服呢?”
“我带了一些出来,不够的话,再回家去拿。”
“那挺够呛的。”
安艺说起来好像漫不经心,其实他心里很不踏实,因为这是自己造成的。
“你可以跟他好好谈谈嘛。”
“可是,怎么谈啊?”抄子的反问却是让他无言以对。
“不是说不打不成交吗?”
“你也希望我跟他‘成交’?”
“那倒也不是……”
安艺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抄子的心思,没想到反而刺激她了。
“只要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
看来,这次的事件好像成了测试安艺本意的试金石。
“我当然不希望你回去,只是觉得你这样太苦了……”
“这些我早都想过了。”
抄子的决心看来比安艺想象的还要坚决。
“再来一杯怎么样?”
做爱以后喝葡萄酒容易醉,但安艺还是给她斟满了酒杯。
“要是能那么接着睡就好了。”
“吃完这么好吃的东西,能一直休息下去该多好啊。”
“那就试试吧。”
“行吗?”
“当然。”
“开玩笑吧?”
以安艺的经济条件,就是现在什么工作都不干,也够两个人隐居起来过上四五年的。要是找个偏僻的地方去,也许就更没问题了。
最近,安艺有时会突然想抛弃一切,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当然现在也很自由,但只要在工作,就会有工作的压力,而且还要有写作的欲望。他真想放弃所有的进取努力,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很多人都认为这条路走不通,所以从一开始就打退堂鼓了,但只要有心去走,其实是极为简单的。这就好比因为大家都朝车站跑,于是自己也唯恐落后跟着跑一样。如果换个角度去考虑,朝相反的方向走的话,说不定会找到另一条更轻松的路。如果走不同的路,既不用花多少钱,也不用去为那些人际关系心烦。
“只要你没关系……”
现在安艺也是希望抄子一个人离开家出来。
“就我们两个人……”
说到一半,安艺又不吱声了。再说下去只会让抄子难受。
“没去轻井泽,咱们再找个地方去吧?”
说到后来,要去的地方,又变成了实际可行的旅游地。
“这次你没问题了吧?”
“我一定去。”
“去看海,或者去看湖,要不就去看红叶?”
“开完十月中旬的展销会就空了,到时候看你的方便再定时间。”葡萄酒的酒劲好像让抄子恢复了一点儿精神。
抄子离开家以后,安艺只能朝公司打电话来跟她联系了。如果打到她娘家的话,她母亲一接电话就会识破——这就是那个跟女儿来往的男人。
朝公司打电话倒用不着顾忌那么多,但抄子经常外出,要找到她很不容易。虽然她上午多数时间在公司里,但有时一不小心错过了时间,也照样找不着她。因为不是每天见面,所以也用不着老是打电话,但安艺还是很担心,因为她毕竟已经离开家里了。
她到底要跟丈夫分居到什么时候?这是安艺担心的问题。但如果去问她,又难免会被她认为是在劝自己回家。也许是离家以后情绪不稳定的缘故吧,抄子感情上的起伏好像比以前大多了。
开始的三天里,抄子还精神十足,扬言绝对不回到打人的丈夫身边去。可从第四天起,她的态度就逐渐变化起来了。虽然话还是说得很硬,但开始抱怨母亲家里太小,离孩子幼儿园太远,还经常叹气说太累。
虽说随身用品都带来了,但毕竟还是不如多年习惯了的自己家里方便。
抄子的牢骚埋怨,安艺只是听了点点头,但尽量不去给她在这种夫妻关系的问题上出主意。
夫妻俩的事最终还得他们自己来解决,第三者介入进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安艺似乎很冷淡,他能做的,是他们夫妇谈判结果出来以后的事情。
其实,如果抄子还继续这么分居下去的话,安艺已经准备好为她租房子了。光是抄子跟孩子两个人住,两房一厅也许就够了。
抄子离家一个星期后,安艺对她说了租房子的事。抄子一听立刻点了点头:“也许还真得请你帮忙了。”
但三天以后,抄子突然打电话来说:“昨天晚上我回家了。”
安艺因为刚开始帮她找房子,霎时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那么恨她丈夫,怎么又这么随便地回去了呢?
“为什么?”
安艺不由得抓紧了听筒。
“我总不能永远在妈妈那儿给她添麻烦呀。”
那是一开始就明摆着的事,抄子离开家的时候不是不知道。
“那个人啰唆得没完,无论如何也要我回去。而且妈妈又劝我还是回去好……”
……
“那样下去的话,对孩子也不好……”
抄子说的理由全都没错。正因为都没错,才不能不让人觉得,怎么会现在才想到这些理由呢?
“我都要给你租房子了。”
安艺有点儿被忽悠了的感觉。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
“告诉你了也还不是一样?”
确实,在这次事件中,安艺最积极的就是租房子,除此以外的问题他都始终保持着第三者的立场。所以,现在抄子对他说“告诉你了也还不是一样”,他也无话可说。
“你离开家才十来天吧?”
就在不久以前他还在为抄子的顽强感到吃惊,觉得她该迁就一点儿,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你都坚持到现在了……”
“对不起。”
听到抄子道歉,安艺急忙追问道:“那么,你这是原谅他了?”
“他老说要我回去,我也就是人回去住了。”
“可是,那不就等于原谅他了吗?”
“不对。”
这干脆的否定让安艺大惑不解。抄子又小声说道:“我根本不想回来。要是可能的话,永远都不想回来……”
……
“现在回来了不是对你也好吗?”
安艺握着听筒,深深叹了一口气。
抄子虽然说得强硬,但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家。她心里明白,不管和好不和好,早晚还是得回家的。就这件事而言,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一听说她真的回了家,安艺难免有点儿像被甩开了似的感觉。虽然不能说抄子背叛了自己,但不可否认他像是挨了一闷棍。
当然,抄子向他说明了很多回家的理由。
然而现在安艺最担心的,还是抄子跟丈夫的关系。
虽然抄子依旧不愿多谈丈夫的事,但从她说的来看,是丈夫把她求回家去的。
在这种情况下,夫妇关系会怎么样呢?是妻子因为丈夫低三下四而更加自说自话,还是两个人像“不打不成交”说的那样更加亲密?要不然,是因为“覆水难收”,还在继续冷战?
抄子干脆地说她没有原谅丈夫,并且强调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回去的。就算她说得不错,可以后又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怎么可能永远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吵架的根本原因在于抄子过于任性。事情的经过姑且不谈,单从争吵的时机来看,该受到指责的无疑是抄子。现在难道能够无视这一事实,一直说什么“是你求我回来的”吗?难道还能够像以前那样一直拒绝发生肉体关系吗?
安艺自以为比谁都更了解抄子,但他难以完全了解抄子跟丈夫关系的真相。
安艺的脑子里浮现出在电视剧中看到过的一个场面。
详细情节不记得了,大约是夫妇俩因为什么事吵了一架,妻子跑回娘家去了。开始的时候夫妻俩都很强硬,但不久丈夫先让了一步,去接妻子回家。妻子虽然态度冷淡,但心里却盼着丈夫来接她。她表面上牢骚不断,可最后还是在周围人的劝说下回了家,重又投到丈夫的怀抱里去享受家庭的幸福。
因为这是电视剧,所以才会用那种俗套的大团圆结局来讴歌夫妻恩爱。而现实中的夫妻争吵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其实,两个人回到家里以后的故事,才是必须写到电视剧里去的。因为男人和女人真正的战斗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安艺记得当时自己是那么想的,而抄子的情况又会如何呢?
从妻子因为吵架冲出家门到丈夫把她接回家来,与电视剧完全相同。但吵架的原因却不是电视剧中那种鸡毛蒜皮的感情不和,而是丈夫对妻子暗度陈仓的无比愤怒。作为夫妻来说,这当然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然而问题还没有解决,丈夫却已低下头来将妻子迎回家里。就算妻子人已回家,但夫妻关系可能再恢复到以前那样吗?
而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抄子丈夫的态度。
他既然一时因为对妻子行为的愤怒而打了她耳光,为什么又低三下四地求她回来呢?这岂不是威风扫地,太没有男子汉的气魄了吗?
对于他的这种行为,抄子只说了一句“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生活不方便吧”。
也许真的是不方便。可因为这么点不方便,难道就能那么随便地对妻子低头认错?这不是对妻子的全面投降又是什么?
然而安艺脑子里又冒出来一个新的疑问。
也许,抄子的丈夫装得像只“绿帽乌龟”,其实是想要控制抄子。他会不会表面上让人觉得低三下四,其实心里正算计着如何彻底制服抄子?或许,死要面子的丈夫做法早已过时,眼下吃香的是那种对女人俯首帖耳的男人?
“你怎么了?”
因为安艺一直沉思着没有作声,抄子好像有点儿不安起来了。
“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安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平静地答道,“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每天回家了吧?”
“那不是没办法的吗?”
虽然觉得抄子说得没错,但安艺还是有点儿沮丧。
“到底还是回家去啦。”
“你这是什么话?别这么说。”抄子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除了回家,没别的办法。因为事情太突然了,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抄子说得在情在理,可安艺还想损她两句。
“你还打算离家出走吗?”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
突然,声音断了,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呜咽的声音:“你一定觉得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吧?”
“没有,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那么,你还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
“这十天,我真的想了很多很多。”
思考起问题来,抄子确实要比安艺认真多了。
“我……”好像终于想清楚了似的,抄子又吐出来一句话,“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回家的。”
安艺手里拿着听筒,闭上了眼睛。
单听这句话,似乎逻辑很奇怪,但那里头深藏着抄子迫不得已的苦闷。
“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安艺现在对抄子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
“因为以后我也想一直能见到你……”
该不该回家姑且不论,能听到抄子这样的话,安艺已经满足了。
“谢谢。”
安艺朝着听筒点点头,放下了电话。
书房的写字台上洒满了上午的阳光。
安艺坐在桌前抽着烟,回味着刚才抄子的电话。到底抄子想说的是什么?
她先通告自己已经回家,然后陈述了各种理由,最后轻轻地告诉他:“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回家的。”
他没想到,抄子是一边哭一边说这句话的。
表露如此动人的真情,为什么她反而那么悲伤呢?
可能她感到自己一直离家在外,安艺会担惊受怕,不得心安;也可能她觉得这样下去只会不断加重安艺精神和肉体上的负担,所以才逼着自己回家。
如果抄子如此为自己着想,安艺真该好好感谢她。但对于安艺来说,抄子回家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即使那是为自己着想的结果,他也不希望看到。
安艺的这些想法抄子想必也一定知道。
既然知道,那她为什么又说“现在回来了对你也好”呢?
上午的阳光比盛夏的时候已经柔和多了,安艺坐在阳光里缓缓地吐着烟圈。
抄子极少在电话里哭出来。她看上去娇小温柔,但内心是很坚强的。安艺曾被那坚强所吸引,也曾为那坚强而叹息。
但她为什么会声泪俱下地特别强调“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回家的”呢?
想着想着,安艺又记起了十天前与抄子在床上缠绵时的对话。
那天他突然怀疑抄子是不是怀孕了,现在的抄子动辄落泪,这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脆弱是令人担心的。想来想去,安艺还是无法理解抄子现在的心情。
进入十月以后,白天变得越来越短。在这不冷不热的爽朗日子里,有时突然发觉白天变短了,就会感到措手不及。人到了四五十岁的中年,突然领悟到人生苦短时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与此有点儿相似。现在,安艺也是在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中思考着抄子的事情。
抄子是离家第十天回家去的。那以后安艺给她打了几次电话,抄子每次都找出各种借口不跟安艺见面。安艺知道她正忙着准备秋季和服展销会,但觉得她总好像是在刻意回避。
然而抄子在电话里的态度并不冷淡,尽管不跟安艺见面,可她谈起工作来滔滔不绝,而且还关心地询问安艺生活的各种细节。有时甚至会出人意料地问他:“我要是见不着你了,你又会去寻花问柳了吧?”
如果安艺回答“你要是那么不放心,就该跟我见面嘛”,她又会说“现在是在考验你呢”,让安艺摸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抄子好像精神上还不稳定。
这仍然是离家出走留下的后遗症。现在这种时候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可见不到她,安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就在他心神不定的时候,开完展销会的第二天,抄子自己打电话来说想跟他见面。
好久没见面了,安艺特意找到木挽町一家刚进了松蘑的小餐馆,跟抄子约好在那里见面。
安艺六点半来到店里,抄子晚到了十来分钟。
她穿着柔软的胭脂红全毛毛衣和一条驼色的裙子,也许是穿起了秋装的缘故吧,看上去脸比以前还瘦。
“你瘦了点儿嘛。”
“也许是吧……”
抄子用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脸颊,那手指看上去也比以前白。
“是工作太忙了吧?”
“没怎么忙呀。”
“展销会开得顺利吧?”
“开是开完了,可这次开得最差了。”
“有人说你什么了?”
“说倒没说,可我自己心里清楚。”
看来跟丈夫吵架、离家出走,也影响到了工作。
“稍微喝点儿吧。”
安艺给抄子斟上酒,开始吃松蘑。他们还是把这种手摘松蘑像以前那样先在火上烤,然后蘸着放了姜末的淡酱油吃。
“现在吃这个稍微早了点儿。”
店老板说得不错,这时候的松蘑好像还不够香。现在市上卖的都是进口货,香味更好的国产松蘑要到十月中旬以后才会上市。
天气开始一天天冷下来了,烤松蘑加温热的酒正合时令。他们就着烤松蘑喝了一会儿,好像有点儿上头。像每次喝酒一样,抄子的眼圈微微发红,话也多了起来。
“这个星期简直是地狱。”
“我知道你很忙,可你也太冷冰冰了吧。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是不理不睬的。”
“是啊,因为我想好了绝对不见你。”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安艺说得像开玩笑,可心里很不平静。
“回家一看,还是家里舒坦吧?”
“真是傻话……”抄子叹了口气,“你就会想那些事吗?”也许是有点儿醉了,抄子今天说起话来火药味十足。
“可你既然说不想见面,那我只能那么想啦。”
“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那你好好说给我听听呀。”
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安艺朝身旁一看,只见她手里拿着酒盅好像要喝,眼皮却朝下耷拉着。
安艺想问“你怎么啦”,但他忍住了。
抄子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望着那眼看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安艺脑子里又冒出了以前那个一直放心不下的疑问:抄子会不会真的怀孕了?
虽然这种话不该在杯盏交错的柜台边上提起,但安艺还是断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了?”看到厨师和旁边的客人都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安艺紧接着又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啊?”
看到抄子慢慢点了点头,安艺也点了点头。两个人再也没说什么,喝完壶里的酒就站了起来。
“哎呀,这就走啦?”看到他们匆匆忙忙突然站起来的样子,店老板吃了一惊。
“菜不对口味吗?”
“没有,很好吃。下回再来。”安艺尽量说得高高兴兴的,然后出了店门。
离大道还有一点儿距离,但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他们坐了进去,安艺对司机只说了两个字:“原宿。”
今天抄子还是第一次肯定地告诉他已经怀孕。以前问过她好几次,每次她都是故弄玄虚,最后又否定说没有怀孕。
但她今天为什么会老老实实承认了呢?是过了这么多天她终于想说了,还是这秋夜的酒醉让她吐了真言?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怀孕了,就必须认真考虑一下今后怎么办了。
安艺肩靠在车门上点着了一支烟。打火机熄灭后留下一缕青烟,安艺不觉干咳了一声。
“你真是吓了我一跳。”沉默了半天以后无精打采的这句话,道出了安艺的心声,“本来还以为不会的呢……”
说真的,就是现在,他还有点儿觉得抄子是在开玩笑。
“真的没搞错吧?”
他又问了一遍,抄子才回答道:“你用不着担心。”
抄子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安艺是不能撒手不管的。
“找过大夫了吧?”
“现在才三个月。”
安艺偷偷看了一眼抄子的肚子。她身上这套今年第一次看到的秋装下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一想到这里,安艺不觉心跳起来。
“那以后……”
抄子究竟打算怎么办?与忐忑不安的安艺相比,她反而显得泰然自若。
安艺自觉不便继续追问,他看着窗外,看着汽车一直开到原宿。
约会在餐馆,吃完晚饭后再回到屋子里来度过只属于两个人的愉悦时刻。这些都与以往无甚两样,然而此刻安艺的心情却与往常迥然不同。
即使在床上抱着抄子,一想到她里面还孕育着个小生命,安艺就无法尽情地沉浸到愉悦中去。他怀里抱着抄子,又问了起来:“那以后怎么办?”
这话听上去好像很不负责任,但男人只会这么问。
“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
可归根到底怀孕的是女人,不管男人希望如何,不得到女人的同意也是白搭。
“不是已经三个月了吗?”
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会一天天大起来,安艺就心神不安。
然而抄子倒好像没怎么张皇失措。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慌张。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抄子的反问让安艺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一般来说,不要孩子是顺理成章的,但此刻直言不讳可能太不近人情。
“要是能生下来就好了……”
“这一个星期我考虑了很多。”
这个星期抄子确实没给安艺打过电话,就是安艺约她,她也不出来。看来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认真思考。
看到安艺一直不说话,抄子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
这种时候,当然必须好好听听抄子的想法。
见安艺点了点头,抄子轻轻咬住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生下来。”
刹那间,安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怎么也没想到抄子敢于说出这种话来。
“可是……”
安艺慌忙又看了看抄子。台灯光下,抄子睁大眼睛,像在凝视着远方的什么地方。
“这种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吧?”
确实不会再让她怀孕了。但因此就要把孩子生下来,不是太出格了吗?见安艺欲言又止,抄子接着说道:“这是上天特意赐给我们的呀。”
安艺轻轻叹了口气。他明白抄子的意思,但她这样是不是太自说自话了?
就算是上天所赐,但抄子身为人妻,孩子的父亲又不是自己丈夫。她为什么明知这一点还要把孩子生下来?
安艺虽然觉得必须问问她这个问题,但一时又说不出口。
老实说,刚听到抄子说怀孕了,他就想到不能要孩子。从两人现在的处境来说,那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不管怎么说,抄子是别人的妻子,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为安艺生孩子的,而安艺自己也不想要孩子。即使两个人能一起生活,今后把孩子抚养大要花的时间也太长。
怀孕的责任是在自己,但安艺从听到这件事开始,只是在考虑怎么才能好言说服抄子不要这个孩子。他以为抄子也是在想如何把孩子拿掉。但现在听了她的话,才知道她的想法跟自己南辕北辙。她明知这件事绝无实现的可能,却还是钻在牛角尖里不想回头。
安艺狼狈至极,抄子如此不切实际的天方夜谭让他无言以对。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稍微使自己镇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你就是想生,也不是那么随便就能生下来的吧?”他尽量克制着情绪,像平常闲聊似的说道,“你已经结婚了,而且现在跟他没有那种关系,对吧?”
“所以我才回家的嘛。”
“回家?”
安艺回头又看了看抄子,台灯光下,她只有半边脸看得清楚。抄子干脆地说道:“回了家不就能生了吗?”
“可是,你跟他……”
“只要跟他发生一次关系,也许他就会相信的。”
“那么……”
“那不就可以作为我们家的孩子来抚养了吗?”
听着听着,安艺不禁心惊胆战起来。
确实,只要跟丈夫发生一次关系,再把孩子生下来,也许就能顺利地把户口报进他们家,然后把孩子养大。但这种瞒天过海的行为,不是既骗了她丈夫一辈子,又让孩子永远生活在谎言中吗?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抄子不顾一切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苦心难能可贵,但一想到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的做法,安艺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紧要关头,男人往往比女人更瞻前顾后,更不堪一击。
面对怀孕这一事实,男人只是用脑袋去思考,去想象。就是堕胎,也要旁征博引许多道理,钻到里面去找办法。而身体里实际怀有胎儿的女人,她们更重视的,是自己正在孕育小生命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胡思乱想的脑袋和似是而非的道理。不管什么伦理纲常,只要可能的话,就把孩子生下来养大。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
安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并未奢望自己的劝说能让抄子轻易把孩子拿掉。
然而抄子居然想把婴儿作为丈夫的孩子生下来抚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种胆大包天的主意男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当然,有时男人也有男人自己的妄想,譬如拦劫火车、抢劫银行……但这些无法无天的想法充其量也只是一种稍纵即逝之念。
而抄子如果在丈夫跟前生孩子的话,那就必须一辈子欺骗丈夫和孩子。
男人能陶醉于一时的紧张与兴奋,却无法忍耐如此长久的欺骗。
但即使有了要把孩子生下来养大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女人就能忍受长期的欺骗吗?
总而言之,在身怀幼小生命的女人和只靠脑袋想象的男人之间,对怀孕的思考和感受都是大相径庭的。
安艺叹了一口气,把手轻轻地搭在抄子平平的肩上。
也许这样显得有些懦弱,但事到如今,安艺只好靠时间来逐渐平息抄子激动的情绪了。这种事情如果硬要她照自己说的去做,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抗,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
只要耐心地帮她分析,她最后应该会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的不妥之处。
虽然谈不上老谋深算,但安艺知道,现在只能这样耐心等待抄子情绪的转变。
即便是在耐心等待,安艺还是无法想象怀抱中的抄子已经孕育着自己的孩子。他现在拥抱着一个人,但也好像是在拥抱着两个人,或者应该说,他是抱着两个人,却像是抱着一个人一样。
带着这种奇妙的感觉,他轻声问道:“上一次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抄子刚离开家的时候,安艺曾经问过她是不是怀孕了。当时他看到抄子一反常态的心神不定,所以才起了疑心,但抄子那时却矢口否认。
“反正我早晚会知道的,你其实应该早一点儿告诉我才对。”
“我当然想告诉你啦,可是……”说到这里,抄子慢慢摇了摇头,“可是说了你肯定会反对的。”
“我怎么会反对呢?”
“怎么不会?你心里想什么我当然知道啦。”
好像还没说这件事,抄子就已经看透安艺的心思了。
“我告诉你我要回家的时候,你不是说‘那就等于原谅他了’吗?”
抄子回家的时候,安艺确实觉得像是被甩掉了似的。
“我以为你们又和好了呢。”
“根本不是。有那么容易就和好的吗?”
“可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回去了。”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回去的,我想把你的孩子生下来……”
安艺偷偷闭上了眼睛。
他没料到抄子会想得那么远。她的想法是对是错姑且不论,自己居然愚蠢到没想到她回家的目的,就为这个,也必须由衷地向抄子道歉。
“实在对不起……”
抄子为了生下自己的孩子竟然不惜欺骗她的丈夫,该怎么谢她才行啊?有了她真是自己的福气。
安艺决定不再去管其他的事情了。抄子肚子里孩子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沉醉在抄子无限的爱情之中,觉得只有更加专一地去爱她,才能对得起她的一片真情。
安艺想闭上眼睛不去看现实中的一切,他又把抄子紧紧抱住了。
但即使在这个时候,安艺的脑子里依然无法忘记那怀孕的现实。
虽然激情澎湃,但两人都似乎显得有些拘谨,缠绵完毕之后,他们又回归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了。而这种从销魂的梦幻到现实的回归,似乎男人要比女人更快。
安艺松开抄子,仰面躺着,又开始了思考。
就在刚才,他还在为抄子不惜欺骗丈夫要为自己生下孩子而感动不已,现在安艺恢复了冷静,在这个重大问题面前,他开始感到举步维艰。
还是不能就这样等下去,必须尽早采取措施。然而,究竟该怎么办呢?安艺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但抄子现在又在考虑什么呢?
既然她声称要把孩子生下来,那一定是打算要生的了。这一点安艺自然清楚,然而她做了如此大胆的决定,现在却还若无其事地闭着眼睛。
这正是女人的强韧和令人生畏之处。安艺自叹不如的同时,心里依然无法安定。
“刚才说的那件事……”安艺伸手轻轻摸了摸抄子的肩头,“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抄子眼睛还是闭着,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听,她只是把身体靠了过来。安艺继续轻轻地说着,好像是在说给她那温暖的身体听。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要那样做的话,他一定会起疑心的。”
……
“你要是突然同意跟他同房,他一定会觉得奇怪,而且你不也是不愿意那样做吗?”
从安艺来说,他是不愿去想象那个情景的。
“我看还是不要孩子了吧。”
过了一会儿,抄子终于回答了:“可那也是没办法呀。”
“但是,你欺骗所有的人把孩子生下来,那是犯罪啊。”
“那你的意思是说,堕胎就不是犯罪?”
这句话又让安艺哑口无言了。
“可是,你那样不是太做作了吗?”
“有什么做作啊?”
“像你现在这样下去的话,谁看了都会觉得你做作。”
“可我是爱你的呀。我为自己最爱的人生孩子,有什么做作的?”
正因为已经铁了心,抄子的话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女人一旦决心要干的事,就很难让她回心转意,这是安艺亲身体验得出的结论,想要用道理说服她是很少能成功的。
但这不是说因为说服不了她,就可以对她置之不顾。
这种时候如果不准她生,势必遭到她越来越强烈的反抗。倒不如先认同她要生孩子的意愿,然后再把具体问题和困难一条一条告诉她听,那样可能反而会起作用。
“要是你就这么生下来的话……”安艺把抄子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我们也许就见不着了。”
“为什么?”
“要是你肚子越来越大,就没法出来了。如果生了孩子,就更出不来了。”
安艺嘴上是这么说,但脑子里却想象不出抄子大肚子的样子。
“生了孩子,还得请假,不能继续工作……”
“可那就是一段时间啊。”
“而且,我们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待就待这么长时间了。”
现在的孩子再加上一个吃奶的婴儿,抄子的母亲就是再帮忙,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外出旅行过夜了。
“那样你也没有自由了。”
“可那不会太久的呀。”
“不会太久也得两三年吧?”
对安艺来说,与不能自由跟自己见面相比,抄子牵着拉着两个孩子的样子将会更让他感到难受。也许这就是男人的自私,他希望能以更轻松的方式跟抄子见面。
“太长啦。”
这也是一种自私吧,一想到今后几年无法跟抄子见面,安艺就感到沮丧。
“可总有一天我会再也见不到你的呀。”
“不会的。”
“只要不能住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分手的。既然那样的话,还不如先给你生个孩子呢。”
安艺没想到抄子会看得那么远。
“你要生个孩子来代替我?”
“孩子一定会很像你的吧。”
“那样你就太苦了嘛。”
“你说不定还会去偷香窃玉,可孩子是不会的吧?”
抄子的话听上去很温柔,却也很令人畏惧。
她要给自己生孩子的情意令安艺感动,但其结果将是自己的孩子永远留在她身边。只要有那个孩子,抄子大概就不会忘记安艺,安艺也不会忘记那个孩子。不仅不会忘记,还会一直牵挂着抄子和孩子,永远不得安宁。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见安艺还是默不作声,抄子悄悄把身体靠了过来。
虽然没像拥抱那样贴得很紧,可身体跟身体靠在一起,他感觉得到抄子温暖的体温。
女人终究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男人却在企盼她能不要孩子。尽管两个人身体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脑子里却在进行着截然不同的思虑。
安艺靠着抄子温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恨我吗?”
“恨你?”
“因为我永远都只能跟你这样啊。”
“恨你就能解决问题吗?”
抄子说是不恨他,但她决心回家生下孩子,不能说与不满安艺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没有关系。
“如果可能的话,我其实也想要孩子……”
“不用再说了。”抄子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要孩子。”
沉默片刻以后,抄子起身从床上下来,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安艺虽然觉得还有话要对她说,可并没有从床上起来。
抄子正在穿内衣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着,她身体微微前屈,想把前胸挡住。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安艺觉得她看上去有点儿疲惫。
内衣穿好以后,抄子到浴室去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安艺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她还是……”
这样下去,看来抄子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而现在安艺没什么办法能阻止她。
她的执拗让安艺慨叹不已,但仔细想来,这样下去,苦的还是抄子自己。
如果继续怀孕、生产的话,除了心理准备以外,还必须面对从工作到家庭的各种问题。即使处理完这些问题顺利生下孩子,等着她的还有更为艰难的抚养孩子的工作。养育孩子绝非一蹴而就的易事,绝不是什么咬紧牙关熬一两年就能出头那么简单,这是关系到孩子一生的不容丝毫忽视的大事。它需要男人都根本无法承受的耐心和毅力。
抄子明知前途艰难,还是决心生下孩子。
安艺对她的这种意志敬佩得五体投地。他甚至感到这种意志是那么崇高,是无法用努力、毅力之类的语言来形容的。
然而,生孩子靠的不单是固执和倔强。想到这里,安艺就更加觉得抄子可怜、可悲。他真想对抄子说,你根本犯不着吃那么大苦去生这个孩子。
但话说回来,对抄子来说,堕胎绝对是一个不愿接受的选择。
尽管她自己不想怀孕,但那毕竟是一条好不容易才怀上的生命。这条小生命正在抄子体内一天天长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即使在冲淋浴的时候,这条小生命都依靠着抄子的血脉在维持生息。
现在不能一说不要,就随随便便地把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扼杀掉。哪怕是怀过一次孕的女人,应该都能切身体会得到这种失去骨肉的痛苦。
实际上,现在的抄子已经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艰难境地。
尽管前后都是荆棘丛生,她似乎还是毅然选择了勇敢前行。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自己没有切身之痛的男人也许就不应该再说三道四横加指责。
安艺忧心忡忡地走进浴室时,抄子已经冲完淋浴,开始穿衣服了。
她衬衫前襟敞开着,如果是平时,安艺也许会伸过头去朝她胸口看一眼,但是今天却没有这种开玩笑的雅兴。
“对不起。”安艺脱掉衣服泡到浴池里的热水里,对抄子说道,“真想去旅行放松一下。”
因为在轻井泽没等着抄子,所以从初夏去北海道以来,他跟抄子就没再去旅行过。如果两个人出去旅行,好好商量的话,说不定抄子还能改变主意。
“下个月开完展销会,你就空点儿了吧?”
“上次你好像说过想去看红叶的吧?”
“看红叶得等到十一月才行。”
“我真想找个地方去看红叶啊。”
如果等到看红叶时候,抄子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四个多月了。那个时候即使说服了她,想堕胎也难了。
“看东北或北陆的红叶是十月去,京都的红叶就得晚点儿了。”
“难得一次,还是去京都吧。”
抄子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安艺的心事。
“可是,京都人太挤了。”
“那你就带我到京都附近的僻静地方去吧。”
安艺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去奈良看看吧。”
“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去过一次。”
安艺想带抄子沿着长谷寺到室生寺那条路去看看。那一带的牡丹和石南很有名,到了秋天别有一番情趣。
“十一月初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
抄子的回答很轻松,安艺心里却很不轻松。
带着四个多月身孕的抄子外出旅行,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可以堕胎的时间,如果缺乏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坚定意志,是不可能有心去赏红叶的。
现在安艺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下得了那种决心。他仍然三心二意地怀着一线希望,盼着抄子改变主意,同意堕胎。
但这些话他是不可能从嘴里说出来的。
而到了去奈良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会是一种什么样子,抄子应该是知道的,心里明白却什么也不说,足见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本人下了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心以后,别人再说三道四,都只会使她更加坚定。
也许现在别谈这个问题,以后找机会再跟她聊反而比较好。
安艺知道无论自己多么担心,抄子承受的压力都要大得多。
他走出浴室穿上睡袍,回到卧室一看,抄子已经整理好了床铺,正在对着镜子化妆。
生完孩子以后,她还会这么勤快吗?安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到客厅去了。就在他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来喝的时候,抄子化完妆走了过来。
“喝一点儿吧?”
“好啊,喝一点儿。”
抄子慢慢地喝着啤酒,不禁脱口而出:“好喝。”
温柔的笑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决心要生孩子时的那种倔强。
“已经十一点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安艺想象着抄子将要回去的那个家。
抄子的丈夫早已到家,他在等着妻子回来,还是已经睡了?
以前安艺一直不把抄子丈夫当回事儿,只把他看作是跟抄子结过婚的人,其他的事情都不愿意去想。
然而如果抄子真把孩子生下来,他就等于成了安艺孩子的父亲。那样的话,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把他当作毫无关系的人而不闻不问了。
“真奇怪啊……”安艺不由得嘟哝了一句,他觉得奇怪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
“什么奇怪?”
抄子说着扫了一眼手表,那是心里在担心太晚了,可她不愿让安艺知道,但安艺从她那小动作上却看出了她的心思。
“叫辆车吧?”
安艺自己拿起电话要了一辆出租车。
过了十一点是高峰时间,出租车说得十分钟以后才到。
“不好意思。”
抄子道完谢,把刚喝完的空啤酒罐和玻璃杯拿进厨房,又擦了擦桌子。
“你最近不离开东京吗?”
“这个周末和月底要到札幌和福冈去。”
“你是先北后南啊。”
两个地方都是通过熟人来请他去讲演的,不能不去。
“都得在那儿过一夜。”
其实,两个地方都是觉得可以顺便去旅行,安艺才接受下来的。
“要是能带你一起去就好了……”
“我等着跟你一起去看红叶。”
安艺又想起了抄子肚子里的孩子,尽管他早已决定不再去想它了。
“那么,我回去了。”
抄子从客厅穿过短短的走廊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又转过身来。
“再见。”
安艺点了点头,又走到门前,用手拉住她的肩膀。他有点儿舍不得就让抄子这么回去。
“小心点儿……”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担心抄子路上的安全,其实是放心不下她的身子。
“还会再见面的。”
今天安艺算是同意了抄子想生孩子的想法,但对让她去堕胎的事并没有死心。
关于这件事,还得找机会跟她好好谈谈。
“别太难为自己……”
“知道了……”
抄子点了点头,那张纯真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安艺一边跟她吻别一边想着,这可能也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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