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骤雨
每年一到夏天,安艺就想穿和服。闷热的时候身上黏糊糊的,还是穿和服比较爽,而且夏天穿和服感觉轻松,不拘束。虽然他平时也不穿西服不打领带,但还是觉得穿和服更自在。
那天,安艺也是身着上等麻布的白和服,光脚穿着拖鞋出门的。虽然白色太显眼,麻布也容易皱,可夏天傍晚穿着出来散步还是挺凉快的。
从快到银座四丁目的地方左拐,朝东过两个路口,马上就不那么热闹了。与西银座相比,东银座的行人要少得多。拐进那条小路下了车,路上已经洒了水,朝里一点儿的地方有一幢白格子门的二层楼房。这房子看上去像是住家,其实是个带单间的小餐馆。
安艺分开门帘走进店里,大厨和四五个手下的厨师一齐招呼道:“欢迎光临。”
安艺一只手招了招,算是还礼,然后在柜台到头的地方坐了下来。
“今天就您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大概快来了……”
五六十岁的大厨欠了欠身,问道:“不先来杯啤酒吗?”
安艺点点头,看了看周围。柜台边上另外只有两个一块儿来的客人。
“天热客人不多嘛。”
“嘿,说得是啊。”
到了八月,不少企业都开始轮换休假了。
“可你这鱼看上去不错嘛。”
安艺朝柜台里边看了看,点了凉切鳗鱼,还要了一盘鳞鱼生鱼片。“您不出去避暑吗?”
“有什么好去避的?”
自从初夏时跟抄子去过北海道以后,安艺哪儿也没去过。
“东京的夏天也不是不能待吧。”
现在街上的人少起来了,道路也不挤了。其实在别人都逃出大城市的这个时候,还是留在东京好。
“给我温壶酒吧。”
就是在天气最热的时候,安艺也还是喝温热的酒。
“您精神挺好嘛。”
“是吗?”
外表上看不出来,但安艺最近的精神状态很难说算是好的。
从七月到八月,他有点儿一蹶不振。
截稿日一天天近了,他光是着急,却写不出来。就是逼着自己坐到书桌前,也提不起写作的兴趣。这种情绪上的低落以前也有过两三次,但这次最为严重。
怎么会这样呢?首先想得到的,就是七月中旬的那次胃疼。
那天深夜,胃忽然针扎似的疼了起来,吃了备用的胃药也一点儿不起作用。他觉得这点儿病用不着叫救护车,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没有人接,他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电话铃空响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还是连着打电话,妻子总算来接了。因为他记得两年前也这么胃疼过,那次是吃了一种叫什么“卜柯盼”的药才好的。他请妻子找找这种药,可妻子回答得很冷淡,只说了一句“没有”,连他疼得怎么样都没问就把电话挂了。
安艺基本上住在兼作工作室的公寓里,周末高兴的时候才回家住一两天。也许他妻子觉得,对这种只顾自己的丈夫,犯不着深更半夜跟着他的电话团团转。
他不是不明白妻子的心情,但还是感到有点儿不是滋味。
要是现在得住院治疗,说不定妻子也是漫不经心。恐怕只会做做表面文章,别指望她会来真心照料自己。虽然想想自己这些年来对妻子的态度,觉得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但总觉得还是有点儿伤心。
别无他法,他只好又吃了一次手头的药,捂着肚子蜷缩着,疼痛总算好了一点儿。一直挨到早晨,他想给抄子打个电话试试。
铃响三声挂断,然后再打,这是他跟抄子约好的联系方法,可这次电话里回答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喂,我是浅见,是浅见家。”那年轻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力。
一听到这声音,安艺什么也没说,赶紧挂断了电话。
虽然他能承受妻子态度的冷淡,但第一次听到抄子丈夫的声音,却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以前安艺只想象过抄子的丈夫,但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谈过话。
在安艺的想象中:他温存有余、主见不足,对妻子三十五岁还去工作能够表示理解。也许他中等身材,长得不胖不瘦,一身笔挺的西装,是个实实在在的顾家男人。
既然抄子从未主动提起过他,安艺也只好凭脑袋去想象。
但早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年轻有力,如此想来,他说不定是个高大豁达的人。
这意外听到的声音,突然使安艺感到抄子的丈夫就在身边。以前想象中模模糊糊的形象一下子活生生地来到了面前。
但为什么抄子没按约定来接自己的电话呢?
是因为她还没醒,只有丈夫起来了,所以来接电话的是他,还是因为抄子在忙别的,腾不出手来?安艺脑子里浮现出一对夫妇的形象。
丈夫已经醒了,在看报纸,或是在穿衣服,而妻子还在静静地睡着。瞧她那姿势,丈夫好像只是形同虚设,也许她此刻在丈夫旁边无忧无虑地睡得正酣。
但无论如何,她丈夫来接电话,让安艺觉得抄子跟自己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
这样看来,要是有急事也难以跟抄子联系上了。
自己的妻子好像活该如此冷淡,而抄子由于她丈夫那道障碍又难以接近。
胃还在隐隐作痛,安艺感到自己被两个女人孤零零地抛到一边去了。也许,这就是自己将来的最终结局吧。
结果,第二天他去了医院,医生说他可能是突发性胃痉挛。胃疼是止住了,但胃疼时感到的寂寞凄凉却深深地留在了他心里。他知道这都是自作自受,但那种落寞感还是多少让他的情绪无法振作。
然而没心思写作的最大原因,也许还是因为抄子已经无法召之即来了。
自她母亲脚伤以来,幽会次数锐减,就是见上一面时间也很短。以前每天早晨送孩子去幼儿园是抄子的事,晚上接孩子好像都是抄子母亲在帮忙。现在母亲动弹不得,孩子就得抄子或她丈夫去接了。
当然,抄子跟安艺见面的时候,肯定是她丈夫去接孩子。就因为这一点,抄子急着回家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我不想听人家说闲话……”
抄子是这样解释为什么不能久留的,她好像怕回家晚了听丈夫的抱怨。
以前是安艺越担心时间她反倒越是满不在乎,可最近这个月,每次见面她都把时间掐算得紧紧的。有时候好容易结合在一起,正想再享受一下那袅袅余韵,她也会因此忙不迭地起身穿衣服。
安艺知道她没法把孩子交给丈夫,自己太晚回家,但每次看到她匆匆而去,心里还是很扫兴。穿书吧
对抄子来说,大概孩子和家庭更为重要吧,因为怎么也看不出她有甩掉家庭的意思。
虽然对这种现状无可奈何,但安艺不明白,既然如此,刚才在床上抄子对自己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刚才,抄子还信誓旦旦地说“千万别抛弃我……”但过了一个钟头,她就慌忙穿好衣服回去了。这些都是现实中的抄子。
明知如此,但安艺内心还是无法平静。
不管怎么说,对孩子的母爱是至高无上的,在这方面,安艺自然无法苛求。虽然认同这一点,但抄子现在的种种表现,却更像一个母亲,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这是安艺难以接受的。
安艺本来就对孩子、家庭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抄子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孩子和自己的丈夫。两人见面时就是恋人,有关家庭的话题永远是他们的禁区。
抄子肯定有不少牢骚怨言,但她却对此绝口不谈。因为只要此言一出,她的脸上立刻就会蒙上一层背负家庭重担的主妇挥之不去的阴影。深知这一点的抄子,似乎一直在尽力不使这种阴影流露在脸上。
但这种努力毕竟有限,母亲、妻子、设计师,女人身兼三职的疲惫,仍会在不经意中偶尔被人窥见。
现在想来,也许她的母亲对她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抄子身为人妻人母,之所以能一直坚守设计师的岗位,都因为得益于母亲的鼎力相助。
就算有丈夫的理解,但丈夫工作之余也能力有限。妻子要想像男人一样工作,家里就少不了一个人来代替她。抄子的母亲正是这样一个替工。她不仅照看孩子,或许还在抄子夫妇之间起着缓冲作用。
抄子自不用说了,就是安艺,也需要抄子的母亲早日康复。
说得自私点儿,要是抄子母亲不早点儿恢复健康,他们不仅不能从容幽会,更不用指望还能像以前那样一起外出旅行。
这件事对别人来说可能微不足道,但安艺为此的担心烦躁却让他的写作乱了套。若是集体性的体力劳动自然不用担心,但这种一直待在一个地方爬格子的工作,细小的心理变化都会产生微妙的影响。
这种低迷一直延续着,直到一个星期前才终于听到了抄子那雨过天晴般的声音。
“妈妈快能来帮我忙了。”
抄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安艺的心也放了下来。
“那咱们好好去吃顿饭吧。”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穿着和服来到这家久违的银座小餐馆跟抄子见面。
那次胃疼以后,他一直控制饮酒,所以今晚的酒他感到劲儿很大。
“这凉切鳗鱼怎么样?”
白白的鳗鱼切得像一朵花,脂肥肉厚,拌在里边的梅肉也在刺激着病后疲弱的胃口。
“这个您也请尝尝。”
大厨又递出来一盘安艺没点过的鳗鱼皮拌黄瓜。
“我胃有点儿不好。”
“现在还不行吗?”
“不,已经没事了。”
既然鳗鱼能引起他的食欲,那就可以说胃已经痊愈了。
就在安艺要了第二壶酒的时候,门帘外传来老板娘打招呼的声音,抄子紧接着走了进来。
今晚抄子按照约定也穿着和服。一根水草花纹的白色腰带系在淡紫色的纱制和服上,显得很凉爽。
“对不起,来晚了。”抄子朝大厨点头致意,然后坐到安艺边上,“我先回了一次家,换了衣服才来的。”
她把长头发卷成一个小发髻,露出来的脖子线条妖艳性感。
“这种时候走在银座街上,真有点儿心慌。”
抄子常在和服展销会和服装秀上穿和服,但平时很少穿。
“你母亲怎么样?”
“已经不要紧了。今天我也是跟她说有和服秀才出来的。”抄子调皮地缩了缩脖子。
“今天的鳗鱼不错。”
安艺又给抄子要了同样的凉切鳗鱼和拉氏生鱼片,给她斟上酒。
也许是母亲伤好了心神已定吧,抄子干杯的时候表情很从容。
从北海道回来以后,两个人还没像今天这样一起舒畅地喝过酒。
安艺一只臂肘支在柜台上,朝抄子又看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还是那么漂亮啊。”
“还是?什么意思?”
“这阵子都没好好看看你了。”
这一个月来,他们就像是赶时间似的,云雨事毕立即分手。只顾了肌肤相亲,很少能一起吃饭聊天。
“这次妈妈受伤了我才明白,多少事都得靠她呀。”
因为就坐在柜台旁,声音大一点儿别人都听得见。安艺等大厨到里边去了以后,才贴着抄子的耳朵悄悄说道:“我那时候还怕以后就这么见不到你了呢。”
“我那时候也担心呢。”
“但你比较忙,还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可是,要是那时候我跟你不管谁泄气了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分手的呢。”
“泄气?”
“要是因为忙啊、麻烦啊一直不见面的话,不是一下子就疏远了吗?”
“你觉得会那样?”
“我当然不想那样,可人要是分手不就是那样分开的吗……”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确有这种变数极大的地方。特别是尚未结婚的男女之间,那种脆弱的关系稍纵即逝,犹如泡沬一般。
“有一阵子你没给我打电话吧?”
“我是怕你太忙,没好意思打。”
那次听到抄子丈夫的声音以后,安艺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打电话。
“我忙你就不给我打电话了?”
“那倒也不是。”现在安艺还不想告诉她自己听到她丈夫声音时失魂落魄的感觉。
安艺又看了看写在薄木片上的菜名。炖鱼他嫌太腻,秋葵烧茄子他嫌芝麻味太冲,结果点了最简单的烤茄子,上边放了点儿绿紫苏末和淡酱油,又要了个清淡的盐烤鲈鱼,最后点了一个酒焖鲍鱼,跟抄子一起吃。
“这件和服,今年你也就是今天穿一回,然后就不穿了吧?”
安艺一边给抄子斟酒,一边看着她的淡紫色和服说道。这件和服很能衬得出抄子的脸,但纱制的和服最多只能穿到八月底。
“这种上等麻布的和服你也是头一回穿吧?”
“今年夏天没什么心思穿和服,现在得赶紧穿了。”
“你不是有一件大岛绸的和服吗?那件夏天穿的和服很漂亮啊。”
“不管什么和服,要是每年一次都不穿就可惜了。你的和服大概都在柜子里睡大觉吧。”
“我也有件大岛绸的和服,没有你那件好,也是夏天穿的。下回找个机会咱们一起穿。”
男人就不用说了,其实女人穿和服的机会也很少。特别是在外上班的人,辛辛苦苦置办下来的好衣服真的都在睡大觉。
“男人穿和服很舒畅,女人穿和服就很拘谨。”
“就是拘谨点儿才好呢。”
抄子因为盘了个发髻,细脖子上的筋脉都看得清清楚楚。在安艺眼里,女人的那种清爽也让他感到了夏夜的凉爽。
“你还能出去旅行吗?”安艺突然问道。
“你还带我去?”
“这个月底我有事要到轻井泽去。你要是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去吧。”
“我一起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月底你稍微空点儿了吧?”
天太热,谁也吃不下米饭。喝完酒后,他们要了龙须冷面当主食。
“真舒服。”
酒喝了五六壶,大半都是安艺喝的。
“你今天稍微晚点儿没关系吧?难得来一次银座,找个地方再喝一杯去怎么样?”
“可这身打扮太招摇了。”
要是再碰到熟人,安艺倒是无所谓,可抄子也许很在意。
“那就找个一般点的地方去吧。”
过了四丁目,沿着林荫大道往前走,在不到第二个路口的地方,他们进了一幢大楼。那家店在三楼,虽然号称是夜总会,但除了吧台只有两处车厢座,安艺感觉它只能算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酒吧。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他们进去时,妈妈桑和酒保正隔着吧台在商量着什么。
“哎呀,老没见了。还是穿和服来的呢。”
妈妈桑请他们坐到最里边的四人车厢座上。
“这位是浅见女士。”安艺照例只介绍了抄子的姓。
“穿得真好看。”妈妈桑又打量了一番抄子,“您是不是做和服方面工作的?”
这个妈妈桑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呢,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抄子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来杯兑水威士忌,给她来杯白兰地。”
这里也是天热没客人,两个闲着的陪酒女郎也坐了过来:“今天您二位都穿和服,是有什么大事吧?”
“没有,也就是心血来潮吧。”
说是这么说,可其实安艺心里是再想看看穿着华丽庄重和服时的抄子。
女人穿和服得按照先穿贴身衬衣,然后穿长衬褂,最后穿和服的顺序,一层一层用细带子或腰带固定。不知为什么,安艺觉得这个过程与其说是穿和服,倒不如说是在严严实实地把人捆起来。
虽然裹得那么严实,和服其实还是留有几处空隙的。
譬如,袖子靠胳肢窝下头的小口就是其中一个。还有领口也是,只要一下子把手伸进去就能被拉开。说得透一点儿,和服本身其实不过就是拼凑到一起的几块布料。表面上看固若金汤,实际上却危如累卵。
也许正是这种外强中干,才勾起了男人无限的遐想与好奇。
安艺现在也是一边看着身着和服的抄子,一边丰富着自己的想象。
那白色领口穿得严严实实,要是挺起胸膛伸直脖颈,乍看上去似乎风都透不过去。但这貌似坚不可摧的防线是靠几根细带子维系着的,只要解开其中一根,和服立刻就会七歪八扭,连衬褂的下摆都会露出来。
夏天的薄和服遮盖着抄子白皙的身体。而就在她手搁着的地方,那片葱茏正在静谧地呼吸着。
一个月来,安艺一直留意着那里的变化。刚剃掉时是白里发青,有点儿毛毛糙糙。后来一点点儿恢复,已经长出来一大半,现在不注意的话已经看不出剃过的痕迹了,但要是用手摸,马上就会觉得还是有点儿异样。
然而,现在抄子周围的人中谁也不知道那端整和服下潜藏着的秘密,谁都会以为那和服严实包裹中的抄子是位谨慎低调、彬彬有礼的女士,没有哪个色鬼会想象得出那个秘密。
知道这个不寻常秘密的只有安艺一人。就是现在的抄子自己,也是手里拿着玻璃杯,好像早已忘掉了那个秘密。
过了一个钟头,离开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如果是平时,安艺还会再到别的酒吧接着去喝,可今天晚上是他和抄子两人在一起。
安艺拦了一辆出租车,朝着原宿的公寓开去。
“喝得多了点儿。”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也许应该克制一点儿,但时隔那么久,今天也真的是想跟抄子多喝一会儿。
“还不算太晚吧?”
安艺担心的是时间。看到抄子没有反应,他估计没有关系。
“那里后来怎么样啦?”
安艺冷不丁悄悄把手向抄子下腹部伸去,但马上被啪地打了回来。
“别动。”
“已经不要紧了吧?”
“难受极了。”
“哪里难受?”
“下回你也尝尝味道吧。”
坐在司机背后,也只能点到为止。安艺抬头向车外望去。
汽车穿过六本木的闹市区,正向青山方向驶去。在安艺眼里,那鲜艳的霓虹就像是泡沬一般。
“今天我妈说我了。”从青山大道拐进表参道时,抄子轻声说道,“说我怎么又要晚回来了。”
“你母亲知道了?”
“我不清楚。但她脚伤休息的时候,好像还一直担心我的事。”
抄子的母亲放心不下女儿也在情在理,经常待在一起,觉察到了什么也不奇怪。
“后来呢?”
“她就是担心也没用啊……”
“你就这么回答她的?”
抄子慢慢摇了摇头:“就是对她说不也没什么意思吗?”确实如此,抄子现在的问题不是跟母亲说了就能解决的。“我妈妈也许害怕知道得太多。”
车到安艺公寓门口是九点半。
抄子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以后,安艺朝酒杯里倒了点儿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凯旋门》那部老电影里,扮演逃亡者的查尔斯·博耶与扮演恋人的英格丽·褒曼在香榭丽舍附近的酒吧里喝的就是这种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安艺正是以前看了这部电影后才喜欢上它的。这种白兰地口感好,所以也很适合女子喝。
他们举起白兰地酒杯碰了一下,悦耳的玻璃杯声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喝了一口后,安艺把一只手悄悄伸到抄子腰带下边:“今天我想好好看看。”
刚才在车子里,安艺的手一下子就被推了回来,但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抄子听了没说一个字。
“好吗?”安艺不慌不忙拉起抄子的手让她站起来,两个人朝卧室走去,“这个你用吧。”
安艺把和服衣架递给她,但抄子摇了摇头:“还是你用吧。”Μ.chuanyue1.℃ōM
安艺听话地把脱下的和服挂在衣架上,然后上了床。
抄子把发髻上的发夹拔下来,松开头发,又将台灯扭暗,才开始脱和服。
安艺在床上只看得到抄子的背部,她弯腰的时候,身上的和服就像是件斗篷。她解下腰带,抽掉绑在里面的细带子,脱下了布袜子。最后才把和服放在一大堆衣服的最上面,身上只剩下长衬褂。
安艺像在看影子戏似的观赏着整个过程。
“我冲个淋浴再来好吗?”
安艺点点头,躺了下来。
这一来只好等一等了,但躺在床上等也不算坏。
过了一会儿,听到抄子从浴室里出来了,安艺赶紧把被子拉上来盖住眼睛。他不是困了,而是想跟抄子开个玩笑。
抄子哪里知道这是玩笑,她回到卧室,朝床上瞧了瞧。
“这么快就睡着啦?”
等她慢慢靠近床边时,安艺猛地伸出双臂,把她抱了过来。
这突然袭击让抄子下意识地用一只臂肘顶着安艺,身体朝下蹲去。但安艺不由分说还是把她抱在了怀里。
刚冲过淋浴,抄子的头发有点儿潮。
安艺紧紧地抱住她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她身上发烫,才松开手喘了一口气。
“吓了你一跳吧?”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安艺并不回答,他一把拉开了抄子睡衣的前襟,像是一个被冷落很久、正在赌气的孩子。
“现在怎么样啦……”
说着,他慢慢把手伸了下去,刚摸到那片葱茏,抄子身体就扭动了一下。
“别再瞎闹了。”
安艺装作没听见,反而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情人似的更不想把手拿开。
“长出来不少了。”
那里虽然还有点儿毛毛糙糙,但大部分已经还原了。
“怪怪的吧?”
“一点儿都不怪。”
“会疼的。”
“这样都疼?”
“我是说你会疼的。”
“我才不怕呢。”
抄子一听,小声笑了起来。
“男人真怪啊。”
“怎么怪?”
“就是嘛……这儿弄不弄成这样,还不是一回事?你就是再捣鬼,想做的话照样能做。”
“就这么去做?”安艺急忙问道,“那,你做了?”
“瞎扯什么呀……我不会去做,也不想去做。但你把它弄成这样根本没什么意义。”
在抄子那可爱的地方留下爱的证据,是安艺的夙愿。只要留下这个证据,抄子回家就无法跟丈夫亲近;只要这个证据在,抄子就永远是属于自己的。
不管怎么说,男人这种荒唐的愿望,是源于对女人的占有欲。
但抄子说他那样做没什么意义,意思就是留下了证据,女人要想求欢照样能寻欢作乐。这些话让安艺大感意外。
可仔细想来,抄子的话也许是对的。
吻痕就不用说了,就是在那可爱的地方留下了证据,要是对方没注意也不会起作用。
再想想实际做爱的时候,男人一般是看不到女人的那里的。很多时候是男人想看女人不让看,而且屋子里暗得也看不见。
安艺以为万无一失的防线,别的男人只要不仔细看、不用手摸,就是形同虚设的。虽然肌肤接触时的感觉明显不同,但欲火中烧的时候,也许是没工夫注意那种地方的。除非那男人一开始就心存狐疑,否则的话,不会那么容易就发现。
想到这里,安艺恍然大悟,不得不认同抄子的话。
女人只要想求欢,任何爱的证据都是没有用的。就算被剃去了葱茏,想求欢的女人照样可以寻欢作乐。当然,安艺相信抄子不是那种女人,他历来对此坚信不疑。
然而现在从抄子嘴里说出这种话来,他多少有点儿惴惴不安。倒不是怀疑抄子,而是对女人想求欢就能求欢这一点觉得难以想象。
“你可别吓唬我呀。”安艺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但心里倒未必像是在开玩笑。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证据看来效果堪疑,也许它根本起不到当初预期的作用。即便是庸人自扰,男人也总是喜欢把一切都想得面面俱到。无论虚实真伪,他们都要旁征博引,理不服己不罢休。
就是去拈花惹草,男人也会找理由为自己辩解。
譬如,他会解释说从六点到八点在哪里吃饭,然后又去哪里喝酒,所以才会在一点钟到家。他还会拿出饭后去喝酒的那家酒馆的火柴,告诉你一起去喝的是同事某某,所以也绝对不可能干任何出轨的事。当事者自以为说得有条有理,滴水不漏,绝对不可能露出破绽。
但女人红杏出墙以后,是不会找那种理由来解释的。
“这么晚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受到这样的质问时,女人只会简单地低头道歉:“回来得太晚了,对不起。”或者干脆保持缄默。
要是男人还是穷追不舍,女人就会摆出满肚子冤屈的表情,最后哭将起来:“你不相信我吗……”
面对声泪俱下的哭诉,就连男人也无力再追究下去。看着泪流满面的女人,男人会想,她哭得跟泪人似的,大概没去偷情吧。更准确地说,男人是不愿相信她会去偷情。
同样是偷腥的辩解,哪种手段更胜一筹,不言自明。
男人的辩解听上去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其实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只要给他说去过的一个地方(譬如他说最后去的那家酒吧)打个电话,就能知道他没去过。这样他的辩解就不攻自破了。要是再一一核对下去,破绽就会越来越多。
用理论编织起来的谎言,也最容易露出理论上的破绽。
与此相比,女人的辩解却更不容易攻破。
因为她本来就没编造什么理由,所以也就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她除了一句“你不相信我吗……”就是哭泣,让男人无从找出漏洞。剩下的只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了。只要她哭得煞有介事,男人是很容易轻信她的。
但是现在,爱的证据被斥之为形同乌有,安艺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只能自我安慰地想,就算不起作用,留下一个证据总比没有证据好。
因为即使别人不知道,但只要有一个证据,还是多少能约束抄子平时的举止的。
“感觉有点儿不一样吧?”
“总觉得有点儿痒痒。”
这一句话让安艺宽心不少。
只要身体上有那种异样的感觉,抄子就不会忘记身上异样的地方和那个让她感觉异样的男人。每次异样的感觉,都会让她想起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那就好了。”
“真是个怪人……”
确实,为那种事感到满足可能是很奇怪的。
但男人或多或少心里都有那样的愿望。男人想在所爱的女人身上刻上自己的炽热恋情。这种话野末和其他朋友也说过。有的男人虽然想这么做,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而且,有的人担心怎么也过不了妻子这道关,所以一开始就死了这条心。
“奇怪?”
“也没什么奇怪的……”
既然如此,男人为什么会有那种愿望呢?
仔细想来,可能有几个原因。首先,是认为那样做就能独占自己所爱的女人。这种行为即使真像抄子说的那样没有实际作用,但答应男人任性的离谱要求这件事本身就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女人没有任何理由会让不爱的男人对她那样做。如果不是妓女,而是一个普通女子允许男人对自己那样做,那她一定非常爱这个男人。正是这种想法使男人感到满足。
但进一步考虑的话,那或许是因为男人的本心就是不相信女人的。正因为不相信,所以才想在女人身上留下确凿的证据。
女人看上去循规蹈矩,实质上是最容易红杏出墙的。安艺脑子里就经常在为此而惴惴不安。
他还想再看看留在抄子身上的那个证据。
“开灯好吗?”
抄子一听就摇了摇头:“别开,就这样。”
“上次不是让我看了吗?”
一个月前,抄子是闭着眼睛,毫不反抗地躺在床上让他看的。
“那里不是我剃的吗?”
抄子扑哧一声笑了,真是个奇怪的理由。但安艺觉得这理由再正当不过了。
“你那么想看?”
现在安艺要求的,只是看一眼那可爱的地方。他想看看那块证据现在的样子,也可以说是盼望在这种嬉戏中刺激一下情绪。
男人执着的有些事情,往往在女人眼里是多此一举,那也许是因为男人的快感度不如女人的缘故。因此,男人才想看看女人的身体,听听女人的娇声,以此求得快感的补充。不可否认,想在女人身上留下证据,多少也是出于这种潜在的心理。
安艺本想说“我没你上得来劲嘛……”,但这似乎有损他男子汉的尊严,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女子对男人嬉戏的反应各种各样。有的女人比较随和,会轻易满足男人的要求,让他看,让他摸,而有的女人觉得这种要求很污秽,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当然,女人这时的反应,肯定受到她对这个男人好感、爱恋程度的很大影响。无论多么古板害羞的女人,只要心爱的男人真心恳求,她也会脱去坚固的盔甲,答应他的要求的。但要是不怎么喜欢这个男人,也许男人无论怎么求她也无济于事。女人的反应,归根结底取决于爱的深度。
然而就是再爱这个男人,如果女人对自己的身体缺乏自信,她也会拒绝。大概有时她可以跟男人一起嬉戏,却无法融入此时的这种氛围。
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在男人眼里,那种半推半就的女人当然比顽强抵抗的更讨人喜欢。有时候女人闹着玩似的让男人看一眼自己的裸体,也会使他的激情迅速燃烧起来。
但最让男人扫兴的,是那种一开始就大大咧咧、毫不羞耻地炫耀自己裸体的女人。男人在这种时候最喜欢的还是那种虽然很难为情、但被心爱的男人恳求得没有办法才勉强答应的情趣。
这方面的表现与从小的家教与母亲的影响有很大关系。因为当男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情趣是否相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以这种观点来衡量,抄子既低调谨慎又妖冶勾魂,自我控制得恰到好处。她这样的女人开始的时候虽然还会反抗,但不知不觉会被男人撩拨得激情荡漾。当她意识到自己失态时又会急忙要克制自己,事后想起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还会脸红。
这种下意识的手足无措,在男人眼里反倒是很可爱、很有吸引力的。
抄子最吸引安艺的,也许就是她在这方面恰到好处的分寸。她外表拘谨内心好色,正是这两者完美的兼容勾去了男人的心魂。
安艺已经不再去问她的想法。女人有时候虽然嘴上说不,心里已经答应了,也有的时候,其实她就是摆出一副拒绝的架势在等着你去求她。
抄子虽然吃惊地问他“你那么想看?”但心里也许已经不再拒绝。她似乎觉得很难为情,可也拿眼前这个任性淘气的大孩子没有办法。
安艺只开了床头那盏台灯,拉掉被子坐到抄子旁边。
他从这个角度把抄子全身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解开了她的睡衣。
也许是早就横下心来了吧,抄子没有反抗。安艺趁势把下摆左右分开,一点一点儿揭起来,一直揭到雪白的大腿根部露出那黑黢黢的葱茏。
安艺把手停下来,点了点头,好像遇见了怀念已久的老朋友。
一个多月过去,单从外表看,那里已经恢复得跟以前一样了,只是用手摸的时候,还有一点儿比较硬的没长好的感觉。
安艺正看得入神,抄子身体轻轻动了一下,好像是在说:“该看完了吧?”
安艺明白她的意思,他又把揭开的睡衣拉回来盖好抄子的下半身,随即关掉了台灯。
“已经看不出剃过的痕迹了。”
时间的流逝让煞费苦心的证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安艺知道那是早晚的事,但还是觉得有点儿灰心丧气。
“还得再剃一次……”
抄子一听就摇起头来:“还是算了吧。”
安艺没有答话,只是把抄子抱了过来。
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就是性的充实。霎时间,这对男女抛掉了一切矫饰,融为一体了。
如此强烈的一体感,只能从肉体的结合中去得到。但如此炽烈的瞬间一旦结束,激情就会渐渐消退,最终又会回到现实中来。
结合之后的倦怠中,两个人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抄子忽然坐起身来看了看表,然后慢慢下床开始穿和服。
她就着昏暗的灯光,先穿贴身衬衣,又穿上长衬褂,用细带子系好。她按照跟刚才脱下来时相反的顺序,麻利地一件一件穿着。
等穿戴完毕,整理好头发,她就又要回家去了。
回到现实之后,身上的那个证据就不用说了,刚才激情澎湃的感觉可能也会淡薄,她还得重新进入作为妻子的角色。
看着眼前抄子在准备回家,安艺越来越心神不定。
“要是两个人互相爱上了……”望着屋角里抄子那影子戏一般的背影,安艺轻声问道,“再也离不开了,会怎么样?”
……
“要是不愿意让另一个离开呢?”
“那就只好待在一起了吧。”抄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回答。
“可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没法在一起……”安艺设想的就是抄子和自己的情况,“没法在一起,又不想把她让给别人,只想自己一个人占有她的时候呢?”
“如果你说的是我,那没问题。”
“可是,有人说过,要是真的想独占一个自己爱的人,那就只有杀了她……”
抄子一听立刻转过身来:“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我总觉得,那种心情可以理解。”
安艺本来就不善于深入钻研。以往总是避开费脑子的复杂问题,听任它去自由发展。这种做法似乎太不负责任,可他这么多年居然都这么混了过来。
然而这次跟抄子的恋爱,靠那种敷衍了事的办法是无法解决的。抄子看来是真心,安艺也不是假意。他觉得这次不可能像以前的爱情游戏那样不明不白地分手。
即便如此,前科累累的安艺这次居然能如此认真考虑,可能也是因为他年龄已过五十大关的缘故。到了看得到生命尽头的现在,也许这已是能够满足身心的最后一次恋爱了。正是这种想法使他深深地坠入了情网。
但安艺看看周围,到了这把年纪就不想再为恋爱浪费能量的人也不少。他们的心思不是不可理解,如果可能的话,安艺也想过心神恬然的安稳日子,但现在为时已晚。
说实在的,如此痴心这次恋爱,连安艺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身陷其中,已经无法自拔。
“有件事很奇怪……”安艺冲着正在背对自己穿和服的抄子说道,“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大概是微不足道的吧?”
“你是那样认为的吗?”
“那倒不是。可是,不是也常见别人疏远、分手的吗?”
“也有不分手的呀。”停了一会儿,抄子反问道,“我们会分手吗?”
“我当然是不想分手的。”
“那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个问题呢?”
“因为我想完全占有你。我不想把你让给别人,可是一想到我们这样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心里就不踏实。”
“你是不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你啦。”
抄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叹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现在安艺无法想象抄子会跟别的男人结合,哪怕是她的丈夫,她也不可能再跟他有肌肤之亲。那不是什么道理,而是在跟抄子结合的时候获得的实实在在的感受。如此激情地和自己一起畅游过爱情海洋的人,是不可能再容其他男人近身的。
这用不着去问抄子,因为安艺深知这一点,坚信这一点。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没有绝对的。
安艺曾经跟一个爱着别人的女人有过肉体关系。当然,安艺认识她的时候,她跟那个男人的关系也许早已不冷不热,乏善可陈。但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她还在留恋那个男人。安艺因此一直以为那个男人具有极大的魅力,自己即使追求她也是白搭。
但有一天,那个女人竟然非常随便地接受了安艺。也许是她跟那个男人发生了争执,也许是她心血来潮,总之,这个原以为难以攻破的堡垒突然倒戈到自己这边来了。虽然有点儿犹豫,但安艺最终还是投入了她的怀抱。因为这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女人,他觉得没有理由踌躇不前。
他们的关系就这么越来越深,她再没去理过以前的男人。
她那种转变的速度真是太快了。那果断的急转弯既让安艺感到满足,也让他感到有点儿可怕。能如此干净利索地忘掉前任男友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动物?
正因为以前安艺一直以为女人如果爱一个男人就会全身心地不顾一切,所以那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不禁令安艺胆寒。
或许总有一天抄子也会转向别的男人,就像当年那个女人突然转向自己一样。现在自己和抄子正在向爱的顶峰挺进,而且离顶峰已经不远。然而登顶完成以后,就只有下山一条路了。
他们的爱会不会不久以后也消失掉呢?
正像安艺心神不定一样,也许抄子也已感到不安。安艺害怕女人翻脸不认人,抄子似乎也担心男人会突然变心。这种忐忑不安从抄子的言谈中在不时流露出来。
譬如,她明知安艺爱她爱得发疯,却还要打听、追问他跟以前女朋友的情况。那句半开玩笑的“男人就是没长性……”成了她的口头禅。
或许抄子说得没错,男人容易变心确实应该受到谴责。女人一旦成了男人的掌中之物,男人就不会再对她殷勤备至,而是心安理得地又去寻找新的目标。
但换个角度来看,男人虽然寻花问柳,却都不会长久,完全移情别恋的情况反而非常少见。偷腥就是偷腥,大多数男人都是适可而止,不会弄得腥味满身。
与男人相比,女人鲜有得陇望蜀。可一旦改换门庭就义无反顾,极少有再吃回头草的。
女人对男人怨声不绝的,是眼下拈花惹草的小打小闹;而男人对女人惴惴不安的,是将来翻脸无情的一刀两断。用一棵草来打比方的话,女人是担心草叶的摇摆,男人是挂念草根的变化。草叶虽然不停地摇摆,但也只会影响表面;而从不摇摆的草根一旦动摇,则意味着要被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当然情况也不尽然如此。有时草叶的摇摆也会殃及草根,草根的晃动也可能只使草叶更为摇摆而已。
安艺和抄子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不住在一起。两人都有自己的家庭,特别是抄子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将爱维持下去呢?
既然两人都想完全占有对方,最好的办法还是住在一起。现在这种分居状态下的相爱,也许已经达到了极限。
以前安艺当然不是没考虑过跟抄子一起生活。甚至在与她幽会、结合为一体的时候,他都吐露过“真想跟你住在一起”的心声。有时还会脱口而出,“跟你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最踏实”“真不想放你走”。
抄子听了也会轻轻点头附和,“我也是……”“真不想回去”,躺在安艺旁边时,她还悄悄贴着安艺耳朵说过:“像这样躺在你身边最轻松了。”
现在如果安艺主动要求跟她同居的话,抄子说不定会抛弃家庭住过来。因为她确实说过,“只要你叫我别再回家,我就可以再也不回去”。抄子好像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然而安艺虽然说了“真想跟你住在一起”,却不敢说“咱们住在一起吧”。
安艺举棋不定的最大原因,是他还没有、也无法做好两人生活因此而完全转型的应变准备。
只要决定一起生活,马上就能住在一起,但五花八门的问题势必随之劈头盖脸而来。他们面对的难题首先是抄子跟丈夫的关系,接下来是孩子跟谁生活,还有抄子的工作能否继续。与抄子相比,安艺这边也许没那么复杂。但他要跟妻子以外的女人一起生活,相应的纠纷就无法避免。最头疼的是离婚和再婚的户籍问题,可能哪件事都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两人在新的住处和经济方面问题不大,但牵扯到他们的人际关系却颇为复杂。要是那些问题干脆全都甩到一边,只管两个人过得好就行的话,问题倒也简单了。但两个人都到了这种年龄,各种羁绊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他们。那种世俗的眼光固然可以置之不理,但关键时刻它却让人很难下得了决断。
要决定如此重大的问题,是需要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排除万难的毅力的。
聪明的抄子觉察到了安艺的这种犹疑不决,但她似乎不想一味蛮干给安艺增加负担。这种想法的背后,大概还潜藏着她对彻底颠覆自己以往生活的恐惧和不安。
不管是谁,都会害怕放弃早已习惯了的生活模式。即使他讨厌那种生活,到了紧要关头也仍然难下决断。更何况抛弃的是整个家庭,事到临头就更会迟疑不决、举棋不定了。
但有时人会明知可怕却偏要去探个究竟。这种心理,和人站在高处时既害怕朝下看又想朝下看的心情是一样的。
这次安艺又是在反复思考掂量之后,才对穿戴完毕准备回家的抄子试探性地问道:“你还是要回家?”
抄子在暗淡的灯光中转过身来:“你不希望我回去?”
这话让安艺不得不点头了:“当然了……”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啊。”
他们明知无法在一起待下去,却还是想知道对方的想法。或者说,他们是在等着对方恳求“你留下来吧”,等着对方决心说“我不走了”。
然而,尽管他们互相试探对方的口气,自己却都不说出明确肯定的语言。
现在安艺就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让“你别回去”从嘴里漏出来。
这句话要是一出口,抄子说不定真的不会回去。这是安艺希望的,也是他此刻最害怕的。如果留住抄子,事情顷刻之间就会急转直下,再也无法挽回,那时就别无退路,只有一直朝前冲了。
也许是胆怯,安艺此刻并不想当决策者。即使早晚会做出这个决定,但他觉得现在还是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比较好。
抄子的想法看来也跟他一样。尽管她已经有了离家出走的一定心理准备,但不想现在就以自己投怀送抱的形式到安艺这里来。既然想离家出走,那她还是希望能被所爱的人百般恳求,最后才勉为其难似的答应他。
虽然他们都瞄准了一起生活的标靶,但谁都犹豫着不想去扣最后的扳机。
就这么互相凝视着,好一会儿,抄子才轻轻叹了口气:“没办法,还是回去吧。”这话说得像是给自己听的,又像是在埋怨安艺。
但“别回去”这句话安艺说不出口,结果他嘴里吐出了一句“我给你叫辆车”。
“不用了,我拦得着。”
“还是叫叫看吧,你等一等。”
现在安艺能做的,就是打电话叫车而已。
虽然是没办法,但灰心丧气的分别更让人感到凄凉。安艺穿上睡袍叫完车,又向抄子问道:“月底你真的能去轻井泽吗?”
“哪一天去?”
“三十号,大概是星期五。”
抄子考虑了一会儿,答道:“星期六去不行吗?”
“你星期六能去?”
“大概没问题。”
看着点头答应的抄子,安艺真想问一句:“周末你不在家行吗?”回想起来,以前跟抄子出去旅行都是在星期五或星期六。原来以为她因为工作关系只有周末有空,现在看来好像还有别的原因。
“那可是难得的休息日啊。”
“那个人要去参加演奏会……”
“演奏会?”
“他跟朋友组织了一个乐队,那天有人请他们去。”
安艺脑子里又想起了电话里听到的抄子丈夫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那么年轻,他真的会经常带着乐器到各地去演出?
他当然是作为业余爱好在搞乐队,也许常被请去为福利机构或各地的活动演出。
“是吗?”
安艺终于明白了抄子周末可以在外过夜的原因。虽然不是每个周末,但只要丈夫不在家,她就可以把孩子托给母亲自己出来。
“星期六你能来,对吧?”
“改到星期六你没关系吗?”
按计划那天安艺和几个好朋友打完高尔夫应该回东京的,既然抄子能到轻井泽去,那安艺打完高尔夫以后一个人留在那儿就行了。
“星期六你几点钟能来?”
“六点左右吧。”
“一定来啊。”
“没问题。”
“那我在饭店里等你。”
安艺想起打电话叫车已经快十分钟了,走到阳台上一看,栏杆和夜晚的街道都是湿漉漉的。
“看样子下过雨了。”
抄子一听也朝下面看了看。
“现在已经停了。”
好像是阵雨,是在他们俩在床上休息的时候下的。
“刚才倒是没听到……”
连安艺都没听到雨声,看来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那边有辆车。”
公寓门前停着的那辆车看来就是安艺叫来的。
安艺关上阳台门回到屋里,抄子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么,我回去了。”
“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跟傍晚见面时一样,抄子的头发又结成了发髻,一根水草花纹的白色腰带系在淡紫色的纱制和服上。可能是因为光线的关系,稍稍侧转的脸上显得有点儿苍白,看不到一点儿云雨方罢的痕迹。
“好久没能待这么长时间了。”
牢骚是永远发不完的,但最近真是难得能一起待到这么晚了。
“你明天什么安排?”
“十点以前在家,然后去公司。”
“晚上呢?”
“六点钟有个碰头会……”
安艺也计划好要参加一个聚餐会,结束以后再见面就太晚了。
“到轻井泽再慢慢聊吧。”
“就等着那一天呢。”
十二点都过了,两个人虽然都注意着时间,却又难舍难分。虽然女人已经告辞过了,男人也已经点头致意,但两个人还是面对面站着不动。安艺竭力克制着自己,他知道,要是现在把抄子抱过来的话,她一定又会钻到自己怀里来的。
但抄子穿上拖鞋,刚伸手去拉门的时候,安艺从后面又紧紧抱住了她。
他们靠着门接了吻,马上又一下子分开了。
然后,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随着一声“再见”,抄子消失在门外,夏夜的幽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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