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游轮的围栏上，海风掀飞我的帽子。好在甲板宽大，滚了几下，落在一个洋人脚下。洋小子殷勤的捡了，巴巴送过来。
那日我穿着胭脂红云纹麻纱旗袍，白色绒绒衫翻飞，这是洋人眼中标准的月份牌美人打扮。洋小子绅士派的将帽子双手奉上，他穿成套的白西服，毛发都是浅金色的，是英国人。一抬眼，便愣住了。他眼珠子是琥珀色，映着天边烂熟的金橘色，他道：“天气这么好，美丽的少女不知我可否约会你一起看海？”
标准的伦敦腔英语，他看起来是个在洋女堆里受宠的男人，满眼阳光，没有阴霾。但，这是中国。论到礼仪，我们才是老大哥。英国人推崇的大诗人莎士比亚还在书内堂而皇之写到一个落难的王子初遇一个姑娘就问道:“美丽的女神，请原谅我冒昧的了解下你是否是一个处女？”英国人尚且如此不堪，美国人更是一群骑马的乡下人了。
我不耐烦，不解风情的指手画脚佯装不懂洋文。洋小子急的汗出如浆，手舞足蹈纠缠不休。
好在无双和金珠儿及时赶到，无双铁青着脸同洋小子说了几句话。洋小子唬得面如土灰，忙忙告饶。“原恕我，原恕我，我不知道您是莫夫人。”我暗暗发笑，此刻这小子该暗自庆幸搭讪未果，否则他将被丢到海里喂鲨鱼。夶风小说
想到这，不觉心下一沉。自剧组回莫府之后，莫逸沉便大怒。翌日，他便带着我坐轮船往天津。
这所游轮叫伊丽莎白，六星级。远观像一个建在水中的白色城堡，船上设有剧院、赌场、咖啡厅、酒吧、空中泳池，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在一楼设有一间茶馆子，装供有钱的中国老爷享受，常有北平风头正劲的名角儿坐镇。为着统一风格，并未装潢成中式茶馆子，倒像是家英式咖啡馆。面海的巨大玻璃挂着描唐草的中国丝绸窗帘，桃花木的典雅桌子铺着意大利的亚麻桌布，上面摆着葡萄牙的瓷器和银器，波兰的水晶杯。煮远东殖民地风格的菜肴，也有请知名的中国师傅煮杭帮菜。
莫逸沉包下场子，只他一个人在。我微笑着细碎连步而去，毕恭毕敬唤一声：“莫先生。”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莫逸沉是我衣食父母，我忤逆他，便是不孝。
莫逸沉微笑着让我坐下，全然不计前嫌。
女校书款步提衣出场，穿前朝风范的红绿绸子短衫罗裙，唱的是京韵大鼓：“。。。。。。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我不禁滚下泪来，忙用帕子印去。偷眼睇下莫逸沉，只是不动声色。
女校书唱罢，身后传来一阵叫好声。却是一个中年男子，皮相生的人神共愤，标准狗腿子相。歪呢帽，斜叼烟卷，满脸谄笑，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向莫逸沉一抱拳，巧言令色道：“恭喜老兄财源滚滚，福寿康宁，五世其昌，丁当四喜，连生贵子。”
莫逸沉只是淡淡：“托王先生吉言。”
我见这人说话没头没脑的，便起身告辞。这为王先生的眼珠子往我脸上一溜，十分放肆。我不悦，狠狠瞪他一眼方走。
回到屋内休息，游轮航行十分平稳，我甚至带了文房四宝来，平日在船上消遣。我打发了无双和叽叽喳喳的金珠儿。铺了宣纸，写几个大字，没有章法。写完喜滋滋的盖上印章。
身后传来击掌声。我一怔，回头见是刚刚茶馆子遇见的王先生。这人总是贸然出现在人后，藏头露尾，十分猥琐。我登时拉下脸来：“王先生进来前十否通知一声？”
“呵，好字。“王先生露出赞赏的表情，“该值一千二百二十五大洋吧。”
我冷笑：“王先生过誉了。”
“要不卖给我，我一转手，就不是这一千二百二十五的价了。“王先生突然趋近我，“一二二五。”
我一怔，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骇的说不出话来。
王先生仍是一张调笑的脸，他低声道：“我是四五五，组织安排我同你接应。你此行前往天津，组织希望你能接触到前朝皇帝溥仪，查清楚他和日本之间的联系。”
他的编号还是四五六的前辈，我不禁严正以待。
他强调：“溥仪那边也只有你能深入敌营，探听到最真实的情报。”
我一愣：“你们知道我身份？”
“错，是我，不是我们。组织中的人彼此相互不认识，非必要不会轻易暴露身份。组织越庞大，目标越明显。保护自己的身份就是保护自己的生命。任务下达时组织有提供过你的资料。”
我瞠目结舌。“若是两夫妻都加入组织，十分穷尽一生，都不知道对方是自己战友。”
四五五未曾料到我会这么问，略沉吟道：“是的。”
四五五走后，我陷入沉思，组织的庞大结构不是我等可以猜想，只是不知我身边还有多少这种双重人。
轮船到达天津港那日，飘着毛毛雨。我没有撑伞，到了住所的浴室，头发看起来像结了一层霜。莫逸沉的公事繁忙，住在公司，偶尔才回来看我。
有次他让我送一堆的礼盒往日租界的张园。我独自坐在车内，恭敬的把介绍信交给门位卫。门卫一脸凝重的审视我的脸，良久才道放行，浓重的日本口音。
车子缓缓前行，不时会遇到列队整齐穿青色衣服的人。我的手心渗出了汗。m.chuanyue1.com
管事的又是对我一阵打量，方帮我去通传。
我坐在椅上，绞着手指，心里七上八下。过了很久，我看到那个精瘦的男人自后院走来，他有了一张书生般清苦的脸。我霍的起身，哽咽的不说出话来，只是喃喃道：“溥仪。”
溥仪身子一震，不可置信的瞪着我。冷不防，溥仪拦腰抱起了我转了一圈。我格格的笑了，哭了。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和溥仪一起用的晚膳。婉容已经将头发剪短，用火烙子烫卷，发梢微微有些发黄。穿一件洋绸裙子，见到我很是高兴的样子。文绣还是纳钠的，同我打过招呼后就埋头吃饭。
饭后，婉容亲昵的拉着我往她房间。陈设无异于皇宫，炕上赫然摆着烟斗、烟灯、烟杆、烟盘。我变色：“皇后现在抽大烟。”
婉容不以为然，笑道：“格格有所不知。这鸦片不但能提精神，并能宽胸化积，除湿消滞，活血止泻，种种好处一言难尽。”
婉容倚在床上，装好一腔的烟丝，递给我，“格格试试，烦恼都没了。”
我忙摆手，“这个我来不了。”
婉容犹掩其口，笑不可制。自顾自吸了两口，整个人的精神都恍惚了起来，欲仙欲死的。
我默认的出门。溥仪在门口等我，他叹口气：“此次分别后，不知多早晚才能再次相见。”
我恻然：“姐姐会想办法。”
溥仪突然道：“大姐姐能否留下来陪我。不要走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看看日本便衣警察看着我进来的，我不能待太久，恐对你不利。”
说罢，不能错愕的溥仪回过神来，就匆匆离开。
张园原为游艺场所，仅戏楼就有两座。溥仪迁入后，位于西南的戏楼由护军占用，剩下几间空房当仓库堆放用不着的东西。位于东北的戏楼夹在建筑物中间，它的东北角连着一栋二层小楼，而西边紧挨着溥仪寝宫所在的主楼二层阳台，供溥仪出入的楼门以及上下楼的楼梯全在此处。
车子缓缓驶过，我将一切记下。
在天津便不大上街，一来上海呆久了，没甚么新鲜货色，二来世道不好，到处兵荒马乱。莫逸沉给我足够挥霍的钱，却总没时间陪我。我疑心他是否有新的女人，心里无限悲哀，不愿像个怨妇一样自爱自怜。我变本加厉的享受，日日招呼城内的名媛来我家办派对。她们都喜欢我，年轻，会玩，且多金。我们找了城里做好的裁缝做旗袍，需要量体三十六处，细致到锁骨、肘部。
一日家里竟来了徐志摩夫妇，我对徐志摩是不甚好感的，陆小曼却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不愧是国内最富盛名的交际花，南有唐?，北有陆小曼，所言非虚。
后来陆小曼还带来了张学良的女友赵一狄，大伙管她叫赵四小姐，据说是宋氏三姐妹的干妹妹。外头兵戈秣马，我们拉上帘子打麻将。一副翡翠麻将摸得油光水滑，灵性无比。我们四人是固定班底，风雨不惧。偶尔三缺一时，宋家姐妹和他们的丈夫就会千里奔赴来补上。
民国一九一七年，六月的一天。骄阳似火，久违的寿夫人出现在我家门口，风尘仆仆，却化着娇艳的妆。她笑靥如花：“好妹妹，多日不见。”
然后，她在我的书房泣不成声。哭完后，她揩干眼泪，化好精致的妆，微笑的出门。下人已经把寿夫人的行李箱收拾到客房。管家还背着一个昏迷是人进到客房。我拉开窗帘看风景，发现墙外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寿夫人有些歉疚：“给你惹麻烦了。”
我豪气的说：“没事没事，本来就隔墙有耳了，现在不过多一些耳目而已。”
赵四这几日音信全无，我同陆小曼一行人三缺一，见到寿夫人简直是久旱逢甘霖。马上开一局。一圈还未打完，门铃就一阵价响。金珠儿跑去开门，进来的是日本领事馆太太知夏子，我们的牌搭子之一。
我见今日知夏子坐立不安，左顾右看，便笑道：“左左夫人，你这是牌瘾犯了吧，我看你坐都不安稳。等我杀完这圈，我把位置给你。”
知夏子讪笑：“不不，我今日只是来看看。”
我淡淡道：“那看到什么可不要乱说哦。”
知夏子变色：“知夏子不明白莫太太的意思？”
我哈哈笑道：“左左夫人坐我后头，我的牌您要是乱说，我可怎么玩啊。”
知夏子面色稍霁，转问寿夫人，“听说大帅受伤了？”
“胡了，清一色。”寿夫人洗牌，一颗满眼大钻戒晃得人发慌。她笑道：““因为大帅遇险轻伤并受惊吓，我侍侯他抽过大烟，安置睡下才出来，有劳左左夫人担心等了。”
知夏子不可置信的眼光逡巡在寿夫人脸上，只见她处之泰然，、毫无悲戚。只略待了一会，便告辞回家。
天气越发热了，像个巨大蒸笼，隔夜的食物发出腐尸的气味。我让人运了大量的冰块放在家中，紧闭门窗挡住热浪。
半个月后，张学良和失踪多日的赵四突然造访。一见到寿夫人，两人便跪地磕头，悲?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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