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福宝还没有醒，头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许是灌了生理盐水的缘故，面目有些肿，像捞起来的浮尸，毫无生气。
莫宝珠披着一件灰鼠皮的袄子安详的坐在轮椅上，阖着眼养神。这个季节还穿毛皮的衣服，说话一急便有些喘，便知有些不足之症。接到通知的柳华生自公司赶了来，我向他摆摆手。
柳华生走道我身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家里人都回去了么？怎么说也不该五姨太留下。”
我不悦：“我亦是福宝的家人，怎就不该留下？”
柳华生谛视我，眼神像无坚不摧的利刃切豆腐，简直游刃有余。他淡淡道：“五姨太新婚燕尔，照顾病人自然轮不上。若是五姨太为人古道热肠，这又是一说。”
这个柳华生好不刻薄。他将我认作处心积虑在莫逸沉面前表现，殷勤留下照顾莫福宝也是手段之一。
我冷笑：“彼此彼此。柳先生深夜赶来，更令人感动。”
“华生。你怎么来了。”莫宝珠醒过来。
柳华生忙不迭过去，“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莫宝珠飞红了脸，薄嗔道：“你也是个糊涂的人，不说来看福宝，倒说来看我。”
柳华生道：“接到消息时，已经致电医院，已无大碍。你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我自然先担心你。”
柳华生灼灼的看着她，莫宝珠偏了偏头：“只是外人听着倒像你不关心自己小舅子。”
“管他呢。我关心自己妻子倒还有罪了？”柳华生牵起莫宝珠的手，吻一下。
莫珍珠涨红了脸，别着脸：“你回去吧。”
柳华生亲叮咛万嘱咐方离开，莫珍珠讪讪的看着我：“五姨太见笑了。”【穿】
【书】
【吧】
我赔笑：“二位伉俪情深，让人好生羡慕。”
不知哪间房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穿越了曲曲折折的走道，梦呓一般。两人都有一些怔忡。已经有不惧春寒凛峭的小虫开始在夜间鸣叫，闷闷的，像捂在被窝里的幼童磨牙。
莫宝珠突然问：“您喜欢我的父亲吗？”
她取下桌上一瓶开得花香馥郁的玉兰放在膝上，挡住头，像被削去了脑袋，伤口处开出了花。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良久方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如果回答你。某种程度上说我是人尽可夫的，当时的情况，任何一个人肯带我走，给我安定生活，我就会嫁给他。他们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不一定要是你父亲。”
莫宝珠身子一震，她没有想过我这么坦白。她静静道：“那时候很苦吧。”
我凄然一笑：“过去了。女人摆脱命运的最快方法就是嫁人。”m.chuanyue1.com
“我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家里。今天坐在车里的时候，看着外面的人，心里害怕的要死。”莫宝珠凝视目瞪口呆的我，微笑：“我腿脚不方便，一出生就这样。”
我恻然。
莫宝珠的声音静静的自花束后头漂浮过来，像一个遥远的故事，“我自小就没有朋友，我总是一个人的。佣人把轮椅推到花园任由我一个人待着，他们溜去赌钱。常常会忘记回来找我。我一个人待到天黑，看着云卷云舒，看着天幕渐黑，看着一朵花慢慢绽放缓缓凋谢的样子。等到有人想起我时，我已经睡着了，睡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但我不能去母亲那里告状，我怕连他们的都不理我。只有父亲回来时，我才真正开心。他教我种草药，我们自己动手开垦了一片药圃。我们种杜仲、岗梅、钩藤、香附、香薷、重楼、胆木、独活、桔梗、背天葵、鹅不食草、打破碗花花、上一枝蒿。。。。。。小时候我养了一对金鱼，其中一只死掉时，只留下黑洞洞的眼眶。他告诉我金鱼会在同类暴毙后，吃掉对方的眼睛。他教我把金鱼的尸首埋在一株薜荔树下，夏天的时候，薜荔是藤蔓爬的到处是，开白色的小花，花谢之后，结出圆圆的果实。我们用来做凉粉。那时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让父亲吃掉我的眼珠子。
。。。。。。。”
我惊骇的说不出话来。莫宝珠的声音静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她已经睡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半个月后，莫福宝出院了。他依旧愣愣的，偶尔抓了毛虫来我房里唬我。见我没反应，就用样火烧，奇香四溢。或者直挺挺的躺在老黄身边，比谁更能装死。
有回他一脸忧心忡忡的跑道我房间，问道：“很多人说我是个傻子，你说我是吗？”
我不想骗他，于是无比肯定道：“是的，我们福宝最傻了。”
莫福宝突然狡黠一笑，格格笑着跑开：“哈哈哈，说别人是傻子的人才是傻子呢。”
我开始往学校上课，下午还是要和莫非一起排话剧。重头戏是罗密欧潜入朱丽叶家表白那一段。于是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忧伤的说：“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莫非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总会一愣。然后林同学就会一脸悲愤的喊：“卡麦拉。”自两米高的台下一跃而起，瞪着莫非敢怒不敢言。
司徒昊偶尔和莫珍珠一起过来等我们。我们排练完，就开车去外滩公园。濒临黄浦江和苏州河。在此纵目望去，外滩雄伟的弧形建筑带，灯火闪灼。园内有喷泉，有很多洋女带着小孩往里头投银币许愿。夜深时，就会有衣裳褴褛的小乞丐跳入池中捡钱。还有音乐亭，每周有两个晚上举行音乐会。国外的管弦乐团表演时，我们四个会穿着礼服盛装前往。
莫珍珠总是打着和我外出的旗号偷偷溜去和司徒昊约会。有次她怂恿我前往莫逸沉的公司，明星电影公司。
我们蹑手蹑脚的进了摄影棚。有部时装剧《此情可待成追忆》要在这里开拍，导演是朴万仓，俱说十分盛名。剧组有人认出了莫珍珠，十分殷勤的过来招呼，给我们拿来了电影剧本。这部戏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情感纠葛，遇上战乱，逃到上海的乡下姑娘苏小做了舞女，爱上了一个常常来跳舞场寻欢的一个旧家庭少爷沈幕鸿。沈家出于门户的考量，处处阻挠二人在一起。两人冲破重重考验，离家出走。苏小发现沈幕鸿只会吃喝玩乐，还抽鸦片烟。对于现实生计一窍不通。由于生活的贫困，二人的感情都被现实消耗掉。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二人在寓所离奇死亡。
朴万仓突然疾步走来，对我道：“大小姐你怎么还穿成这样坐在这里啊，快去换衣服，大家都等你呢。”
我和莫珍珠面面相觑。
朴万仓急了：“快快快。”
我正要分辨，莫珍珠一把捂住我的口，将我拖到一边。压低嗓子道：“答应他，很好玩的样子。”
我蹙眉：“要去你去，我可不淌这趟浑水。”
莫珍珠白眼：“你不去，我下回就不带你出来了。”
我没好气：“也不知道谁帮谁。”
朴万仓几乎要跪地哀号了。我有些心软，咬牙答应了。
我换上一套电光绸的跳舞裙子，头发挽个髻，带着插羽毛珍珠的小帽子。我拿着剧本开始背台词，化妆师帮我化妆。我是喜欢女人化妆的，高明的女的人如画家点?，脸成了国画，浮光掠影超凡脱俗。稍逊者，下笔滞涩，重重叠叠影影绰绰。脸成了油画，也是艺术的美。再不济，粉拍上半两重，高高凸起，成了浮雕，也是有种刺激性的美感。
朴万仓领了个人，兴冲冲向我介绍：“这位是曾经名动京城的江郎，江先生。”
我一震，霍的起身，吓得化妆师险些在我脸上画出条黑毛虫。
那个人还是倾国倾城貌，美得惊心动魄。他微笑：“很高兴认识你，阮小姐。”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然后大方的伸出手：“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江先生。”
江离自然的和我握手。两人礼貌而疏离的谈论电影的剧情。
第一场先拍苏小和沈幕鸿在跳舞厅的初遇。音乐响起时，我还有些许犹豫。江离趋向前握住我的手，揽着我的腰。他的手依旧苍白冰凉。优昙花的香气悠远绵长，我有些恍惚，始终不敢抬眼。
导演拿着喇叭喊：“卡麦拉。”
一遍一遍的重拍，我们跳了一下午的华尔兹。
收工时，早已不见莫珍珠的踪迹。江离同剧组的每个人道别，没有少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
我独自拦了黄包车回家。在街头碰上了封锁，黄包车被迫停在封锁线外。恰逢江离上电车，一回头，彼此打了个照面就分开了。
电车“玲玲玲玲玲”响，每个“玲”都是小小冷冷的一个点，连成一条线，隔断了时间和空间。
从此江郎是路人。
一回到家，就被管家请到花园。莫逸沉在亭子里喝酒，德国的白葡萄酒。太阳还未下山，便独自喝闷酒，看来心情十分糟糕。
莫逸沉见我来了，淡淡道：“累吗？”
我不疑有他，愉快的自己斟酒，呷一口，闭上了眼，无比满足：“不累。”
“跳了一下午的舞都不累，年纪轻就是好。”
我变色：“莫先生。。。。。。。。。”
莫逸沉面上一寒：“以后不要再去见那个男人，电影已经停拍，那个戏子也将在上海无立足之地。”
我惊怖异常：“莫先生，我们并没有什么，不要冤枉好人。”
莫逸沉谛视我：“不要为那个男人求情，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我说过，我是个善妒的老头。”莫逸沉趋近我。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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